第61章

    如此看来, 能把这些案件串起来的交集点,很可能是发生在广州的某件事。

    “得联系下电子厂所在地归属的公安分局,”金旭建议道, “请他们帮忙跑一趟去问问, 流水线女工一般吃住都在厂里,如果当时发生过什么事, 没准工厂的人还记得。”

    刑警同事点头, 说:“正有此意, 还得走走流程, 找上级签个字,才好给下发协查通知。”

    金旭道:“在广州哪个区?”

    “花都。”同事说着, 看到某位领导从门口进来, 笑道:“尚主任怎么来了?不是怕我们欺负小金吧?”

    金旭立时转头看去, 果真是尚扬, 他手里提着装了咖啡的外卖纸袋, 也笑着说:“正好不忙, 过来看看, 顺便请你们喝咖啡。”

    他这阵子为之准备材料的那个会议, 后天就要开了,他的材料也在今早晨会上提交了上去,现在暂时无事一身轻, 就过来看看“上学”的助手金旭, 也想了解下案件进展。

    在场刑警纷纷道谢, 过来拿了咖啡,金旭则站原地没动, 只双眼望着尚扬, 尚扬拿了一杯鸳鸯拿铁给他, 说:“全糖的。”

    金旭接了,两人目光交汇了两三秒,在刑警们面前点到即止,尚扬转开视线,问别人道:“刚才说花都区怎么了?”

    一位刑警端了咖啡,把需要找花都区公安协查的事简单说了。

    尚扬一想,说:“事急从权,再走流程就慢了,我有个公大师弟在那边分局工作,请他帮忙问下,能节省点时间。”

    众刑警忙道:“那敢情好,就麻烦尚主任了。”

    尚扬便给师弟打电话,他与师弟通话的时间,旁边一位刑警向金旭低声问道:“小金,你跟尚主任不是同学吗?他师弟不是你师弟?你不认识?”

    金旭实话实说道:“前不久刚认识,不熟。”是元旦前跟尚扬去广州出差那次,他才和这位师弟认识,在学校根本没见过,哪像尚扬,一个师弟收集器。

    技侦部门的实习生这时跑进来,匆匆把一份文件交给了刑警,他手里还有好几份要送去其他办公室,刑警对他道辛苦,等他跑走了,几个刑警围着看那份文件,金旭也过来瞥了眼,文件上是技侦提供的一个参考结论。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师弟收集器尚扬打完了电话,看他们这样,心知有事,还是先把自己电话里的情况说了:“我师弟知道那个电子厂,等会儿就过去厂里问问情况,说十点之前回信。”

    “谢谢师弟。”一位刑警说完,另一位刑警忙补充道,“谢谢尚主任。”

    尚扬犹疑地问道:“怎么了吗?……如果是保密内容就不必跟我说了。”

    金旭不好开口,沉默站在一旁。先前道谢那位刑警说:“没事,这案子目前不涉及保密。是外卖员被杀案,技侦部门针对现场二次采集回来的物证,出了个新结论。”

    案发现场除了井轩的那枚指纹,现场没有发现外人留下的可疑痕迹,只有生活在那间房里的一家三口,指纹、毛发和皮屑,属于死者、死者老婆、小婴儿。

    但技侦人员在对比分属三人的各项数据时,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小婴儿的DNA序列与死者和死者老婆,都不吻合。

    也就是说,这个小孩儿和这对夫妻之间,没有能被科学认定的血缘关系

    尚扬也愣住了,再看各位刑警和金旭方才就已表现出的异样,顿时懂了,在场众人心里,都有了一个呼之欲出的结论——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是尚扬的电话,他看了眼,是刚挂电话才不到五分钟的师弟,他疑惑地接起来。

    师弟在那边道:“我已经着人去电子厂问了,我刚想起来有件事,师兄,你和金师兄在一起吗?”

    尚扬告诉他自己在刑侦局办公室,师弟喜道:“那更好了!”

    他向尚扬简短报备要说的事,尚扬听得拧起了眉,把手机稍稍拿开些,对旁边众刑警道:“我师弟辖区内也出了一起投毒案,跟你们说说?”

    众人一听,纷纷表示:快让师弟开麦!

    于是尚扬点了通话外放键。

    师弟有点紧张地向刑侦局大佬们问了好,然后介绍起情况来:“前几天有个男人,三十八岁,是在投行做会计师的,跑来我们这边报案,说自己被人投毒。”

    这位会计师从春节前后一段时间起,经常感觉头晕、失眠,还长了疹子,因为投行工作太忙,不想挂号就医还得排队,觉得浪费时间,就去了私立医院看,那边医生诊断说他是过敏,给他开了不少进口抗过敏药。

    结果吃了也没太大用处,头发继续掉,皮疹也越来越严重,后来更是出现了严重贫血的症状,这会计师受不了了,才不得不去公立三甲挂了急诊,一查,重金属中毒。

    “医生说是,除了那些症状外,他还被确诊了……”师弟卡了一下,道,“什么肾小球免疫性损伤,我记不清楚了。”

    金旭断定道:“汞中毒。找到源头了吗?”

    “对,是汞。找到了投毒源头,可是还没锁定投毒的嫌疑人。”师弟道,“在会计师的车载扩香器里检出了残留汞。可这人是个社牛,他说能接触到他车子,有机会在扩香器里动手脚的人非常多,他想不出是谁。他在投行做会计师,据他自己说,会计仇家满天下,他看谁都像要害他的样子。”

    电话这头的众人:“……”

    和井轩前男友那件投毒案,同发生在广州,同是不易察觉的慢性中毒,案发时间还如此接近,这两件案子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而师弟和他的同事们,也是听说隔壁区有人中毒身亡,还和首都某件案子有关系,他们也产生了可能会计师案也与那两起案件有关的怀疑。可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表明,这两名受害人完全不认识,工作和社会关系都毫无交叉。

    “这会计师三十八岁,”金旭问师弟道,“应该不是单身吧?”

    投行会计师收入不菲,如被害人有配偶的话,无疑是第一嫌疑人。

    师弟说:“有个二十五岁的女朋友,查过了,读研期间就被会计师泡到了,去年毕业后也没有找工作,和会计师在谈婚论嫁,本来计划今年下半年结婚,就安心当阔太了,她也没有作案动机。”

    汞中毒发作只需一到四周,及时中途发现,水银也是很难排出体外的,也就是说,下毒后最多一个月,受害人就会毒发,轻则现在这样,重则死亡。

    那这小女朋友确实动机不足,要下半年才结婚,会计师如果现在就没了,她什么也得不着,人财两空。

    “师弟,你把案件资料发一份上来。”金旭进入工作状态,思考起问题来,忘了现在是客场,说完才反应过来。

    师弟在那头:“好的,金师兄。”

    不过刑警们也并不介意,其中一位对师弟说:“等在电子厂问到情况了,记得跟我们说一声。”

    尚扬补充了一句:“再打就打给你金师兄,省了我这中间商的环节。”

    众人都笑起来。

    挂了电话,尚扬便识趣道:“我回去了,不耽误你们时间。”

    旁人都与他道别,金旭送他到门口,压低了声音道:“中午别等我吃饭,没准到几点。”

    “好。”尚扬握拳在他胸口轻击一下,是加油打气,低声说,“小金冲鸭。”

    金旭:“……”

    尚扬说完,背过身,又是冷艳端庄的尚主任,下巴还半抬着,大步走了。

    他刚进电梯,就收到金旭的微信消息:你太土了。

    尚扬:“……”

    刑警们准备开会,把花都区这案子的情况与另外两起案子的信息都再梳理一遍。

    金旭刚拖了把椅子坐下,收到尚扬发来的“雪容融听了想给你一jio”表情包……就很洋气。

    他也不大好笑出声,收起手机没再回,专心开会。

    研究所主任办公室里,尚扬今天没了重要工作,回来做了点杂七杂八的小事,没活干了,出去看了看下属们都在干什么,其实他也没什么想法,但把正摸鱼或想摸鱼的下属吓得各个兢兢业业起来,他转了一圈,感到很满意,又回了自己办公室,离中午还有一个多钟头,尚主任开始摸鱼。

    看了会儿时政新闻,在评论区给热评里的带路党们挨个点了踩。最后,尚扬还是没忍住,打开搜索引擎,输入了刚才师弟提到的会计师名字,那种级别的会计师通常不会网上无名,输入名字加“会计师”,按下搜索后,果然出现了准确的结果,这人还有百科名片,看履历是标准的金融界成功人士,其他词条大多是介绍,很有用的信息倒也不多。

    尚扬又尝试搜索了他的微博,也搜到了,有知名会计师的V认证,微博发得不多,一个月两三条,人到中年的人生感悟,给新入行的会计分享职业经验,偶尔晒生活照,近期的都是和朋友或小女友在高级餐厅就餐的照片,尚扬一路翻到了前几年,那时出国方便,会计师也分享过到他国旅游的经历和照片,年轻几岁的口吻和现在的老成也有些许不同,还带了点活泼,回复别人评论时会说些俏皮话。

    忽然间,尚扬注意到两年多前,有个网友在会计师的评论里和他聊了几句,那条微博是去东南亚某国的旅游照。

    网友问:“怎么不发和我的合影?哈哈哈。”

    会计师回:“没拍好,不够靓仔。”

    网友:“什么时候回广州?”

    会计师:“我已经在广州了,私。”是转去私聊的意思了。

    这段对话也没什么奇怪,但这网友的头像是一张自拍照,尚扬点开大图,仔细确认了一下,又点开这网友的微博,相册里还有其他更多角度照片。最终尚扬确定了,这人他在两个月前见过。

    金旭开与刑警们开着非正式的讨论会,手机连连振动,进来数条新微信消息,他直觉是尚扬,别人不会有热情给他发这么多条。

    正好此时同事讨论的不是新鲜内容,两位刑警因为对外卖员案&#303

    40;看法不同,吵吵起来了,倒也不必竖着耳朵听,他便在桌下看了尚扬说什么。

    尚扬发了两张图片给他,一张是微博截图,一张是某个微博用户的头像。

    尚扬:去广州出差的时候,有天晚上我自己出去逛,回来跟你说遇到一个男同,你记得吗?

    在会计师评论里留言,并和会计师在东南亚某国同游过的年轻男生,就是那一晚在珠江边,尚扬一边吹风一边听张惠妹时,上前与他搭讪,并误以为他是1的那个男同。

    金旭:“……”

    “不要吵了,”他制止那两位刑警的battle,提出疑似是这几个案件的共通之处,道,“中毒的会计师可能也是个男同。”

    他把尚扬的发现说了,但没说尚扬是被那男生搭讪过,而是以“误经gay吧门口,见过这男生”为由,表明尚扬能确认这男生不是直男。

    一位刑警道:“那都过去两个多月了,还是晚上光线不好的情况,会不会看错?”

    “不会,尚主任过目不忘。”金旭道,“需要背诵的知识,他只要考前熬夜看看,第二天上考场就都会做。不瞒你们说,公大毕业那年,招警考试前他熬了两天夜,最后考进了你们单位。”

    众人:“……”

    第62章

    花都区师弟打给金旭的电话,终止了他这令旁人生气的凡尔赛,他接起来后先和师弟打了声招呼,同时向旁边刑警们做了个暗语手势,意思是请示各位,能和师弟同步一下信息吗?

    在场最高级别的那位警官点了头,金旭便把“汞中毒的会计师可能是男同”这一信息告知了师弟,并把搭讪尚扬的那个年轻男同照片发给了师弟。

    师弟:“收到,等下我们就找一下这个人。”

    “那我开外放了。”金旭让师弟把在电子厂问到的情况,向众人一并汇报。

    “领导们好!”师弟道,“对不住,晚了一会,去电子厂问情况的同事刚回来,不是太顺利,还好最终还是查到了。”

    那家电子厂的负责人倒是很愿意配合警方的工作,可是这里头存在一个情况,流水线女工的学历普遍较低,大部分又在一家工厂做不了太久,流动性强、又普遍缺乏要求交社保的意识,工厂都没有给她们建过正规人事档案,只有简单的“工人档案”。而警方要查的这个女工即外卖员的老婆,在这里工作已经是一两年前的事了,“工人档案”早已没再留存,无从查起。

    最后还是找到一位待得时间较久的车间领导,人家还记得这个女工,回忆说她在这家电子厂做了几个月,人泼辣,手脚麻利,还很勤快,当时是和她同乡的另一个女工一起进的厂,后来两个人又一起走了。

    这和女工家乡的公安同事通过她的亲友、同村邻居打听到的情况,基本还算是一致,不一致的地方在于,时间对不上。

    女工怀孕八个月时挺着肚子回了老家,到后来生下孩子,她对身边人的说法一直是:临产了,没法上工,大城市开销又大,生孩子花费也很高,这才回到老家生。

    她对亲友邻居表述的意思,是她在工厂一口气工作到快要生了才回老家,按她的意思推算,她离开电子厂的时间,该是去年,2021年的春夏。

    而工厂的车间领导表示自己记得很清楚,这个女工绝对是20年来的,因为当时华中地区刚解封,她就跟另外一个同乡女工一起来了,自己还和她们聊过,听她们诉苦说再不出来上工,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俩人做了有三四个月,又一起走了,猜想可能是找到了收入更好的工作。

    这“更好的工作”是什么,金旭和一众刑警心里都大概有了数。

    师弟道:“和她一起的那个女工我们也查了一下,她人现在在东莞的厂里打工。”

    “找东莞警方帮忙。”一位刑警道,“师弟,你把她的信息给小金发一下。”

    师弟:“好。”

    另一位刑警:“师弟,会计师被投毒的案子,要是有进展,也给小金来个电话。”

    师弟突然变成了大家的师弟,声音都有些哭笑不得:“好的,有事都找金师兄。”

    另一边,尚师兄从把“会计师疑似男同”的发现告诉金旭后,自己也忍不住推想这一串案件是怎么回事。

    如果这些案子之间确有关联,现在有两位死者和一位重度中毒的伤者,涉及案件的男同性恋包括了井轩、井轩的前男友、汞中毒的会计师,每起案件里都至少有一个,会不会凶手就是在针对一些有“问题”的男同,从而才有了这样一系列的连环犯罪?

    到了午饭点,金旭果真也没动静,尚扬就自己去食堂吃饭,遇见了袁丁,两人便坐一起就餐。

    袁丁知道金旭在他们局里跟进外卖员案,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笑嘻嘻地说:“主任,你好像又快失去助手了。”

    尚扬板着脸不接这明显在逗他的茬,知道袁丁在准备升级考,故意道:“你复习得怎么样了?过不了正好,回来给我当助手。”

    “……”袁丁像每个备考人一样,被问起复习得如何就有点焦虑,立即转移话题,看尚扬的餐盘道,“你怎么还是吃这么少?要多吃点啊,没看今天微博的热搜新闻吗?”

    尚扬道:“什么新闻?”

    袁丁道:“说深圳有个女生前几天因为减肥过度,低血糖,昏过去,休克了,当时身边没人,等男朋友回家,人已经没了。”

    尚扬一听,惋惜道:“身体健康就好,这根本没有必要……这女生多大了?是学生吗?”

    “不清楚,没仔细看。”袁丁感觉聊这个又沉重了,决定再换个话题,道,“刚才下楼来,听说副局长在主持开会,好像那个外卖员案和广东什么案子要并案。金师兄是不是还在那边啊?”

    “他在。”尚扬一想,本来是一帮刑警在开非正式讨论会,现在副局长来主持,案件的相关会议升了规格,这是案件级别要上调的信号,但金旭没回来,看来是也去参会了。

    袁丁道:“广东这么远,怎么跟北京的案子扯上关系的?”

    “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尚扬也还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上调案件级别,道,“我感觉可能是发现了什么新情况。”

    确实是有最新情况了,也是这个最新情况,使案件性质进一步明确,外卖员被杀案和游戏测评up主中毒案,这两起案件似有若无的关联,也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得到了证实。

    技侦一小时前收到从广东发来的死者dna样本,立刻进行了比对,而后得出结论——

    已死亡的游戏测评up主,和那个与外卖员夫妇无血缘关系的、八个月大的婴儿,这两个人之间,存在生物学亲子关系。

    负责外卖员案的几位刑警心中早已有了这个方向的猜想,看到这个结果还是难免心里一惊。

    倒不是这种事有多少见,在刑侦局工作,对于全国各地发生的各种离奇案件,早已见怪不怪,心惊的原因在于,这两起案件的关联确定,凶手的动机也在逐渐浮出水面,这个婴儿恐怕就是两桩命案的根源。

    升了规格的正式会议上,众人讨论下来,都觉得凶手一南一北两地作案,下了较大一盘棋,但在外卖员案中故意留了线索,影影绰绰地指向井轩,却又是很轻易会被识破的指证,几乎同时被投慢性毒药的井轩前男友也毒发身亡。以一众刑警们的工作经验判断,凶手的作案目的似乎不单纯是为了杀人害命,凶手收割了两条生命,更像是为了用这两条命,把警方的调查方向不断引向井轩。

    一位刑警道:“凶手这一套下来,实话说,技侦出结果前,我都快要认定这小孩儿是井轩的孩子了。”

    另一位也道:“是啊,我也这么想的,没想到不是他的。”

    假如小孩儿生物学上的父亲是井轩,那凶手这么做立刻就有了合理解释,就是为了让警方查到井轩的事实违法,可这小孩儿不是,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为了什么?

    “会不会凶手以为这小孩儿是井轩的?”

    “也不能排除这可能,凶手搞错了。”

    “反对,凶手都能搞到井大公子的指纹,还能搞不到dna?”

    这个问题得不出结果,暂时搁置。

    另外还有那个汞中毒的深柜会计师,他和这两起案件又有没有关系?众人凭直觉认为有,他同样是中毒,案发的时机也太巧了,当然是还需要再深入调查的结果,来判断这个职业直觉的真伪。

    大家发表完了意见,坐在最角落的金旭始终都在认真听着。

    “那个……小金,”主持会议的领导忽点他的名,道,“你也说说你的想法。”

    旁人都看过来,金旭迟疑数秒,说了一个方才别人没说过的观点:“我觉得,凶手未必是一个人,很可能是两人或多人,在京广两地,联动作案。”

    第63章

    下午,尚扬刚做了点杂事,所领导叫他过去一趟,给他安排重要任务,后天召开的会议上,领导们属意由他来担任本单位的发言人。这次会议有一项重要主题是与基层警务建设相关,与会材料也是尚扬整理的,让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尚主任也不能再摸鱼,回去就开始准备发言稿,这于他而言是驾轻就熟的工作,做起来十分丝滑流畅。

    转眼天黑下来,同事们走得差不多,尚扬给金旭发消息,问:你们那边进展如何?

    他想大概他得自己回家去了,刑侦单位忙起来都是没日没夜,金旭被允许参加了副局主持的案件讨论会,怎么也算半个正式队员,结案前想正常作息,恐怕是没门了。

    因此他发了消息后,看金旭没立刻回他,就着手收拾了办公桌,准备下班走人。

    等他拿了外套,出来锁好办公室的门,又收到了金旭的回复:想知道进展,自己过来看看。

    尚扬匪夷所思地想,不就参了个会吗?你狂什么狂?又欠敲打了是不是。

    紧接着金旭又说:也来看看我。

    还缀了一个委屈表情。

    刑侦局某办公室。

    尚扬在这楼里上班九年了,九年里他来这间办公室的次数全都加起来,也还没这两天来得多。

    还是那几位负责外卖员案的刑警,大家伙围在一起,正传阅着资料看,并且一群人似乎是在等什么消息。

    一到门口,尚扬就发现了一件事,前面过来的几次,每次都看见金旭是坐在最边上,这次他坐在人堆里了,肯定不是中心位,但很明显,他融入了进去。

    尚扬在敞开着的门上轻敲了敲,里面众人看过来,纷纷与他打招呼:“尚主任来了,进来坐。”

    “不打扰你们吗?”尚扬道。

    “没事,要真是涉密案件,我们早就跑小黑屋开会去了,哪还开着门在这儿吵吵。”

    尚扬便走进去,金旭旁边的刑警大哥朝边上给他让出一个位子,起身时还说:“我们刚叫了外卖,分量挺足,一会儿尚主任也一起凑合吃点吧。”

    尚扬:“……”

    他察觉到众人待自己的微妙变化,早上他请咖啡,帮忙联络师弟,刑警们也只是礼貌道谢,远没有现在这种熟络,像是也拿他当自己人了。这感觉很熟悉,以前去西北,跟金旭的各路同事见面,常常会如此。

    他在那位子坐下,一直没开口的金旭这才转头看他,一副严肃正经的模样,但两人视线一对上,金旭的唇角就跟控制不住似的勾了起来,又强行压下去,向自己的直属上级汇报道:“主任,我今天好好学习了,表现还不错,不信你问大家。”

    旁边人都笑起来,尚扬也不会真去问人家,看了看四周,发现比早上来时少了两个人,问道:“何警官和朱警官呢?他俩不跟这案子了?”

    “小朱带队去广州,老何去了华中,现在应该都在天上。”让座位给他的警官道。

    尚扬点点头,有派出去的小分队,那现在这间办公室里留下的人,约等于是这起连环案的直接指挥部……他忽然明白了,难怪金旭突然张狂了那么一下。

    这要换成是他、他也得狂。当年他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来刑侦局实习过,可那时候他就是小跟班,送送东西摇摇小旗跑跑腿儿,别说进哪个大案的指挥部,就连眼前这个级别的办公室,他当年都没进来过。刑侦可以说是公安系统里最讲实绩的部门了。

    尚扬服气且与有荣焉地心想,他可真厉害啊。

    这时,一位刑警从翻看的资料里找到了什么,道:“这女死者家里条件够好的,十几套房。”

    另一位刑警说:“拆二代,羡慕不来。”

    怎么又冒出来一位“女死者”?尚扬面露疑惑。

    “有一起疑似有关联的新案件,”金旭低声对他解释说,“死者是深圳的,女的,猝死,家属叫了120,当时确认的死因是低血糖,因为这人常年减肥不怎么吃饭……”

    尚扬吃惊道:“就是今天上热搜那条社会新闻的女生?”

    一位刑警道:“就是她,警方那时还没介入,自媒体先闻见味儿了,把死者照片发得网上到处都是,因为死者长得挺好看的,就为了博流量呗。”

    另一位道:“还把死者微博扒出来了,这女生以前经常参与女权向的话题,就有些不知道是人是鬼的男同胞,现在起哄说些四六不通的屁话,什么小仙女为了减肥死了,那能叫死了吗,叫位列仙班……不知道说这话的都是些什么东西。”

    “……”尚扬一阵无语,又问,“那警方介入的结果?死者是非正常死亡?”

    金旭答道:“法医认为,死者可能服用过超剂量的降血糖药。家属同意了做尸检。”

    据家属和男友说,死者平时还是比较注重自己的身体健康,每年都会按时体检两次,上一次就是前不久,血糖不高,因而不存在她为了降血糖需要吃药的可能。

    死者今年三十一岁,高学历高收入,看照片也知是一位时尚的都市丽人,身边人都说她性格活泼开朗,爱旅游,还是个烘焙高手,和男友正在热恋中,生活积极幸福,无郁郁或轻生迹象,就也不存在她主动故意吞服大量降血糖药、轻生的可能。

    尚扬这时才恍然,进门就觉得这帮人是在等什么,原来是在等深圳警方的尸检结果,目前是在怀疑这位女死者也是死于他人投“毒”。

    她是“她”,是位女性,也不像前面三起案件都把一个男同卷进去,只有同省、“投毒”这个可能存在的相似点。会是有关联的案件吗?

    但刑警们在等的也不只是尸检结果,一位刑警看了自己最新收到的消息,说:“东莞警方回信了。”

    有位流水线女工和外卖员的老婆,两年前一起在广州的电子厂工作,后来又是一起离开,花都区师弟查到她去了东莞打工,东莞警方找到了这人,也问到了两年前的情况。

    刑警看完了对方的回复,道:“这个女工承认了,说两年前,她和姐妹俩人一起离开电子厂,说去其他地方工作,其实是为了赚钱,到不法机构去做了代妈。”

    众警察对这个结果都不意外,但在场每个人也还是面露异样,有的愤然,有的无奈。

    尚扬本来不知道东莞又有什么事,听完心里也明白了,别人都不问,他忍不住问道:“是被人逼迫去的吗?例如说……她们的丈夫?”

    他甚至想到,有没有可能是外卖员逼迫老婆去做这种事,他老婆对他恨之入骨,才找人杀了他?在杀人的前一天特意抱着孩子跑路,好营造不在场证明……可是,一个农村妇女,又为何要嫁祸井轩?又怎么可能拿得到井轩的指纹?

    刑警道:“不是,她俩都是自愿去的。”

    这两个85后农村妇女,情况还不太一样:

    外卖员老婆,当时和外卖员都在广州工作,外卖员那时是快递员,他反而不同意老婆去干这个,认为给别人生孩子“不干净”,但他老婆坚持要去,运气好的话,十个月赚到的钱顶得上她在工厂流水线做十年。

    至于东莞这女工,她丈夫跟村里人打架失手把人打死,坐牢了,她把微薄的积蓄全都花在“疏通关系”想帮丈夫减刑上,最后发现上了“关系”的当,钱都是白送,可家里穷得已经到吃了这顿就怕下顿没米的程度,两个孩子渐渐大了,都得上学,她很想赚到这笔钱。

    负责和东莞方面对接的这位刑警播放了一段那边传给他的音频,里面这女工说:“又不用跟男人睡觉,就是把肚皮租十个月给人家,将来我儿女上大学的花费都有了。”

    “怀上以后,住在单元房里,敞亮房子,有天然气,能洗澡,小区院里还有花园,机构配了专门的保姆做饭,除了养胎,什么都不用管,在机构里吃住条件比在工厂宿舍好多了。”

    “有么子危险?又不是没生过伢,我生过两个,她生过三个,再说我们本来也不准备再生自己的伢,肚皮闲着也是闲着。”

    音频播放结束,刑警道:“她说放她肚皮里的胚胎死了,没能顺利着床,她觉得是机构的问题,机构说她身体不符合要求,最后只给了她两万块营养费,她还想再试着怀一个,机构让她回去等通知。她还挺羡慕她姐妹顺利怀上,能住进机构找的房子里,有保姆伺候。她离开机构以后,俩人没再联系过,她也不知道外卖员老婆后来是什么情况。”

    旁边同事问道:“生一个能给她们多少钱?”

    接收东莞信息的那位说:“保性别的二十五到三十,客户如果要男孩,发现胚胎长成了女孩,就得打掉。不保性别的十五到二十。”

    另一位刑警道:“机构也是够黑心的,去年接触过这类案子,代一个最低都要四五十万,这些代妈搭半条命进去,连一半钱都拿不着。”

    金旭道:“别说一半,就算只给五万块,也有人肯做,欠发达地区的农村是很苦的,有时候……几千块就能救命。十几万、二三十万,很多农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众人一时无言,也很难对这些代妈的行为做出法律规则外的评价,简单以对与错来界定,对她们不公平。

    她们说是自愿,可是她们连自己做的到底是什么事,都不明白。

    她们可能连什么是“自愿”,也不是很懂。

    她们这一生,从没有机会成为“自己”。

    几人正说着还得再找出这机构来,进一步深入调查时,深圳警方把低血糖女死者的尸检结果和针对案件的进一步调查,一起发了过来——

    法医在女死者体内检出了某种胰岛素促泌剂的成分,警方也在她的咖啡机里和旁边少量磨好还没煮的咖啡粉里,发现了同种药物的残余。可以得出结论,女死者是被人在咖啡粉里下了降血糖药,最终导致死者这个血糖原本正常的人,在血糖骤降后昏迷、休克乃至死亡。

    调查这案子的警方目前锁定了两个能自由进出死者家,触碰咖啡机还能不引起死者怀疑的人选,一是男友,二是死者的一个闺蜜。

    但是闺蜜和死者没有什么冲突,警方查看两人微信聊天记录,在死者死亡前半小时左右,俩人还在兴致勃勃地聊娱乐八卦,看起来很正常的闺蜜关系。

    和深圳方面对接的刑警道:“男友和死者也没矛盾,俩人好好谈着恋爱,没道理突然杀女朋友……”

    “说在床头垃圾篓里,还发现了头天晚上用过的三个避孕套。”这位中年警官如实转述完了深圳警方的话,评价二者关系道,“这肯定是刚在一起没几个月,要是谈了超过一年,早没这劲儿了。”

    人家的意思是这对男女感情正笃,男友好像没有嫌疑。

    但在场有两个在一起已超过一年、劲儿还是很足的人,顿时被这句话扫射到了,下意识看了看对方,马上想到这种眼神互动,在一帮刑警面前,还不等于自爆?立刻转开了眼。

    旁边众人何其敏锐,短暂静默了三秒钟。一位刑警忙生硬地把话题拉回案件:“哎?那女的有没有买保险,受益人写了男朋友?”

    “没有没有。”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这对男女朋友之间也没有利益纠葛,并且男友也不贪图女方富贵,因为男的也是一位尊贵的拆二代。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感无趣极了,纷纷道:别聊了,再聊什么也不想查了。

    开玩笑归开玩笑,还要等深圳警方进一步的结论,而且局里派下去的人现在也快到广东了。

    这案子里似乎没有牵扯进哪个男同,和目前确认并案的几起,似乎没了关联。

    几位警察转而又说起,要安排下对某个人的盯梢工作。

    他们说的是个陌生的人名,尚扬从没听过这个名字,不知道是要盯谁,正想问一问,坐他旁边的那位负责接收深圳警方反馈信息的刑警,面前电脑弹出消息提醒。

    “听我说,”这位刑警示意大家安静,道,“法医刚才发现,女死者曾经做过取卵手术。”

    第64章

    经死者家属的同意,法医进行了尸体解剖,死者的死因确系低血糖,身体无其他内外伤,也没有疾病。但法医有了很意外的发现,这位女死者在一到两年内,曾做过取卵手术。

    不过死者的身边人,包括父母、男友还有那位闺蜜,都表示对此毫不知情。

    听到这话,尚扬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会是她曾经卖过卵子吗?”

    一位同事也道:“她学历高,长得还漂亮,在这种不法市场里,她的卵子应该还挺受欢迎。”

    另一位却说:“她可是拆二代,经济条件这么好,会去干这个?做这手术是很受罪的,卖一次拿几万十几万,以她的经济条件,不至于。”

    她和“自愿”去做代妈的农村妇女们,在知识和经济上的差距犹如天堑,确实不至于为了钱去做这种对自己伤害极大的事。

    “不光是钱的问题,”那位参与过此类案件的同事还提供了一个新角度,“在这种市场里,死者虽然条件不错,可年龄稍微有点大,前两年我跟进这么一个案子,机构负责人说他们的客户,就只要十七岁到二十八岁的卵妹,他们认为超过二十八,卵子质量就不好了。”

    换言之,在这种“市场”里,身体、器官、细胞,统统都变成等待估价的货物,只要进入了这个“市场”,就再没有“人”,也做不了“人”,只是商品。

    尚扬问这位同事:“吴警官,你经手的是什么案子?”

    吴警官道:“有个被忽悠卖卵的女大学生,第一次卖完觉得没事,第二次又去了,被取了接近三十颗卵子,还没出那诊所,人没了。”

    尚扬:“……”

    金旭也问道:“最后怎么处理的?”

    吴警官道:“给她取卵的医生,还有所谓的介绍人,都进去了。”

    金旭道:“就没顺藤摸瓜,把这机构一锅端了?”

    吴警官明显有些无奈,只道:“当时是端了。”

    一众警察一齐静默了片刻。

    非法行医害死女孩的是医生,骗女孩去卖卵的是中介。机构仿佛什么也没做,而那些“客户”,更是在这起残害生命的案件里,完全隐形了。

    公安是执法前沿,在有些案件中,公安部门能做的事十分有限。

    说回案件,一位刑警猜测道:“深圳离香港那么近,会不会这拆二代是过关,到那边做过冻卵?”

    另一位道:“如果手术时间再久点,还有这可能,可法医说是一到两年内做的。”

    疫情前到疫情这两年里,那边什么情况,人人都知道,正常人如非必要不可能过去,更不用说还是去做这种需要进医疗机构的事,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那会不会是:“死者这男友刚谈不久,有没有可能是和前男友爱得死去活来,到了想要孩子的地步。她这么注重外表,可能怕身材走样,不想自己生,去内地这种机构当过‘客户’,找过代妈。”

    目前看,这确实成了最可能的一种可能。

    “可是,”尚扬道,“刚才不是说,她经常在网络平台上,为女性主义发声吗?”

    众人:“……”

    尚扬也知道自己问的是一个很天真的问题,但他实在不愿相信,一个曾举起过“姐姐来了”旗帜的女孩,真的会在现实世界里,只因为自己不想承担生育的风险和痛楚,就去购买一位“姐姐”?

    “还是等深圳警方的调查结果吧,”金旭道,“事实出来之前,过早下结论,对死者也不公平。”

    众人点头同意。不管女死者究竟为什么做这手术,起码现在能初步判断,这起案子和其他案件有了相通的属性。

    如此一来,会计师汞中毒案,和其他案件又有点格格不入。

    但尚扬琢磨了琢磨,倘若他是那个会计师,奔四的男同,找了个小自己十几岁的女研究生结婚,骗婚还要找高学历同妻,能图什么?自然是贪图女孩年轻漂亮还有高学历,换句话说,女孩的基因好。

    “我”都是能做出这种事的男同了,“我”可太想要个拥有“我”血脉的孩子了,那“我”自然也完全有可能从前也光顾过不法机构,可能倒霉吧,一些原因没能成功。哎?那“我”一不做二不休,骗婚一个女研究生岂不妙哉,花费还比去机构少呢,不愧是“我”,资深会计师,算盘打得当然好。

    尚扬代入想了一番,痛骂起了“我”:妈的,什么狗东西。

    有电话打到办公室来,一位刑警去接了,讲完后回来与众人道:“基站监测到,他正给那律师打电话,同事监听到的,他找律师借钱,说想回老家。”

    另一位刑警好笑道:“这是想跑了,这么个怂货,怎么有胆干出这种事来的?”

    “钱壮怂人胆。”金旭讥讽道,“脑子也不行,犯了罪,能跑到哪儿去。”

    尚扬不知道他们在说谁,话里的那个“他”,就是刚才说过的,有同事在盯梢的某个人,是谁?

    “井轩的司机,”金旭向其他刑警打了个手势问能不能说,得到肯定答复后,他才告诉尚扬,“外卖员被害案,可能这司机和别人合谋一起做的。”

    尚扬惊讶一瞬,马上也想通了,案发同时段,司机把井轩的车开到附近的4s店做保养,成功把警方的视线引向井轩,不然只凭案发现场一枚陌生指纹,无法让警方查到井轩头上,没有犯罪前科的井轩,公安指纹库里未必有他的指纹存档。

    金旭见他秒懂其中关窍,就不再费劲解释,接着道:“市局同事们通宵达旦了两天,把这司机最近的联系人都摸排了一遍,找出了两个资料看起来有可疑的,其中一个女的,体重还不到一百斤,能排除掉。那就剩下一个,是个律师。”

    外卖员死于勒颈窒息,他的体格在男性中不算强壮,可是长期做体力劳动的男人,普通女人也做不到活活勒死他。凶手一定是个男人。

    “这律师又是什么情况?”尚扬道,“和井轩有瓜葛吗?”

    金旭道:“他俩应该根本不认识,不过这律师从前在广州工作生活,去年冬天才搬家到北京来。”

    在场有位广东籍的刑警插话道:“这个就是最大的疑点啦!广东仔竟然想不开,到北京来生活,还选冬天来,要活活干死的。不夸张地跟你们讲哦,我刚调来北京那年冬天,不开加湿器根本不能睡觉,一整个冬天鼻子里全是燎泡。”

    众人都笑起来。这肯定是有开玩笑的成分,不过这律师就这么巧,案发前不久才搬来北京,还恰好就是从广州来,又和井轩的司机有联系,不怀疑他也说不过去。可是外卖员被杀害的现场没留下任何指向凶手的证据,现在抓人回来,证据显然严重不足,而且对方还是个律师。

    “他背景和履历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尚扬猜测道,“他的性取向?或者他和被害的u主、被投毒的会计师,有什么关联?”

    金旭道:“这人是直的。这几个人之间,谁和谁都没有交集。这律师的资料还在查。”

    尚扬疑惑道:“律师的个人资料,查起来有什么难处吗?”

    “这个方律师,是中途转行做律师,转行前在广州某区的检察院工作。”广东籍贯那位同事解释道。

    跨系统查人,手续是要麻烦一点。嫌疑人在检察院工作的那段履历档案,公安部门需要找他原单位申请查看,假设有涉密内容,很可能还要找市一级甚至省一级做批复。

    一位前检察官,为什么要杀害一个外卖员?还要嫁祸给毫不相关的井轩?该嫌疑人,和广东的几起案件又有什么关系?

    “尚主任,”旁边刑警揶揄尚扬道,“你也晕了吧?我们也很晕。副局来开会的时候,一帮人七嘴八舌大乱炖,副局都要被我们给吵晕了。”

    别人这是在自谦,尚扬当然明白,一帮刑侦大佬,怎么可能在正式会议上漫无目的地瞎说八道。

    果然对方的自谦,是为了夸赞尚主任的助手而做的铺垫。这位警官接着便道:“是小金在会上,一句话点出这起案件的本质,是连环案没错,不是一个凶手,是有共同目的的几个人,在差不多的时间里,分别对几名被害人投毒,预估好毒发的时间,这姓方的律师就动手杀掉外卖员,通过指纹和车辆行迹,引出井轩。”

    尚扬把这话里的信息与案件一联系,霎时间明白了。

    这个犯罪团伙,很可能是想要通过数起能够引发关注的雷同案件,将大众的目光汇聚在这游走于伦理道德和法律法规边缘的行当,杀害外卖员嫁祸井轩,因着案发地点和井轩背景的特殊性,将整个案件的影响力推向最高峰。

    不管最终目的是什么,他们博的就是全社会的关注,尚扬一个激灵,道:“那他们一定会在舆情方面做文章。”

    几起案发后,陆续在网上引起了群众热议,本来就有不少网络常见的非正常人类以及居心叵测的网络势力在试图带起一些奇怪的节奏。刑侦局迅速介入后,涉案各地的公安部门也都清楚严重性,敏感信息还没有向媒体披露过。如果这帮犯罪分子为了博关注,抛出警方意料外的信息源,涉及到了“权贵”、u主、有钱人、拆二代、不法机构、女权主义者……舆情爆炸就在一瞬间。

    “网警已经在重点监控某些词条,绝不会给他们兴风作浪的机会。”在场职务最高的警官道,“扯出多么冠冕堂皇的幌子,从他们下毒、杀人的那一刻起,正义这两个字,就已经和他们没关系了。”

    第65章

    刑侦局这帮人今晚得守在这儿,等下派的同事回消息,以及各地公安的进一步调查结果,还不知道要到几点,当然是都回不了家。

    已近十二点,金旭让尚扬回去休息,明天研究所那边也还得照常上班。

    “小金,你别光动嘴,送送你们尚主任。”其他警官纷纷道。

    “不用送。”尚扬道。

    “用。”金旭起身,道,“走。”

    尚扬:“……”

    等金旭送他出了门,两人对视一眼,两脸无奈,被刑警们看出来不是一次两次,甚至不是三次四次,已经数不清了。

    “唉。”尚扬发出认命的叹气声,道,“你快回去办正事,送什么送,咱们家离单位还没一千米,还没送就要到家了。”

    金旭道:“少想得美,只送你下楼。”

    尚扬:“……你少给我狂,进指挥部就了不起了你?”

    金旭一下有点不好意思,道:“没狂。”

    又马上道:“是有一点狂,招你烦了吗?”

    尚扬笑起来,两人走到电梯前,金旭按了下行键。

    “可以狂一点。”尚扬背着手,上下级间级赞许的语气道,“小金同志,你比我想象中还要更优秀那么一点。”

    金旭也笑起来,瞥了眼无人的走廊,低声道:“一晚上了,就想跟你单独说两句话,当着人不好意思,憋得难受。”

    电梯门开,两人进去,尚扬按一楼,道:“说什么?说吧。”

    金旭却没说话,转头看看尚扬,尚扬也看看他,金旭嘴唇动了动,但又绷住。

    电梯缓缓下行,这个时间,其他楼层都没了人,一路没有停,顺畅地到了一楼。

    “不说我就走了,”尚扬猜他咽回去的是什么情话,逗他道,“看你也说不出好话来。回去还得抓紧时间,遛一下小狗。”

    金旭道:“遛个五分钟差不多了,早点睡觉。”

    尚扬道:“真不说啊?那我真走了。”

    “说出来就变味了。”金旭有些懊恼似的,道,“走吧,到家跟我说一声。”

    出了单位大门,不到十分钟就回到了家里,伊丽莎白被套上狗绳,一马当先地冲出家门,冲进电梯,尚扬一手牵着它,一手给金旭发消息,告诉他自己到家了。

    金旭:好。

    尚扬:现在忙吗?

    金旭:休息,有的在泡面,有的在喝咖啡喝茶,等下边的新消息。

    尚扬:那你也休息一会儿。

    他牵着小狗到了院内,任由它前面带路,四处走了一圈,十二点多了,院内空无一人,正月里的寒风吹得尚扬不停缩脖子,拿着手机的手也冰凉,但看金旭对话框上方一直“输入中”,又想等等看他说什么。

    过了半晌,金旭的消息才过来:今天是有点狂,没讨嫌吧?我工作时间不短,没见过世面,你带我进这单位第一天,我像土鸡进了老鹰窝,紧张得路都差点不会走,今天开完会后,我发现,我好像也能当一只鹰,就忍不住张狂了起来,别笑话我。

    尚扬仔细把这消息读了两遍,才道:没笑话你,我是你的话,比你更张狂。在电梯里就是想说这个吗?

    金旭:差不多吧,当时还格外想亲亲你,可惜有摄像头。

    尚扬大方道:等这案破了,随便亲。

    金旭:有摄像头也行吗?那我还想跟你……

    说了点不太像话的话,金警官想得还挺刺激。

    尚扬对这荤话倒不在意,只警告他道:让旁边其他人看见你跟我说这个,我就打死你。

    过了十几分钟,尚扬准备带伊丽莎白回去,金旭都没有回复,大约是有事在忙了。

    尚扬回到家,洗漱过后上床睡觉,把手机放在枕边,刚迷迷糊糊睡着,就有微信消息提醒,他以为是金旭,摸过来看时,发消息的人却是高中同学井轩,问他:睡了吗?

    尚扬没有立刻回复,不确定这人找他要做什么。

    井轩:想找人说说话,这么大个世界,居然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

    片刻,他再发来:高二文艺汇演,我真的去听过你弹钢琴,你弹了天空之城,弹得好烂。

    尚扬仍没回他,心想,大半夜的聊十几年前的事,喝醉了吗?

    井轩:后来我出国留学,发现自己喜欢男生,谈的第一个对象是个华裔同学,头一回见,他就在派对上弹钢琴,弹得好烂。

    去年冬天我爷爷生病,催我快找个对象,有个伴,他好安心,我跟身边的人说了,我得找个什么什么样的,他们推荐了你,我一看,是你。

    我看了你现在的照片,你怎么一点都没变?那阵子我老是看你的资料,越看就越熟,越看就越琢磨,我怎么一出国突然就弯了,我怎么能把不太熟的你记得这么清楚,说不定,你就是我的性向启蒙人。

    尚扬大惊,不是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俩人根本就不熟啊!

    好在井轩下一句便是:后来我知道了,是因为你好像他,那熟悉感不是因为我记得你,是因为你们两个是同一种类型,我太想他了,从你照片里看到了那一两分像他,就胡思乱想,出现了幻觉,反复骗自己,我能爱上别人,我不要再想他了。

    尚扬困得睁不开眼睛了,也觉得井轩这恋爱谈得简直荒唐,什么男同生死恋啊,肥皂剧啊这是。

    井轩把他当树洞一样,仍在继续发来新消息:我真的太想他了,昨天回来后,我一直在想,是不是你们警察跟我开玩笑,骗我的,他怎么会死啊,怎么会啊,他还在等我找到我们的小孩,他最喜欢小孩了,他会是个好爸爸,是我骗了他,怎么不报应在我身上,为什么死的是他。

    你们警察骗我的对吧,他一定还在广州等着我,等我忍不住先去找他,他好当面嘲讽我,我会让他尽情嘲讽,我会找到我们的孩子,我再也不会惹他生气了!

    我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惹他生气了,这一辈子,都再也不会了。

    这人好像尽兴了,没再继续骚扰尚扬。

    手机没了动静,尚扬上下眼皮打架,半梦半醒地努力看着这发疯一般的文字,忽而噔一下睁开了眼,心里有种微妙的异样,好像有点不对?他又把井轩的消息读了读,再联想昨天在市局,井轩得知前男友死讯后的表现……坏了。

    寂静的凌晨,医院急诊中心。

    一位市局刑警、两位片区民警和尚扬,一起在外面等候,里面医生和护士还在给井轩做洗胃急救。

    这人吞了大半瓶的安眠药,还是一个人住,如果不是尚扬反应足够快,察觉不对的当时,立刻就打了110,离得最近的派出所片警也立刻就飞奔上门查看情况,若非如此,等被发现,只怕人早凉透了。

    市局方面也接到了通知,派了一位直接侦办外卖员案的刑警过来。

    “医生说送来得及时,”尚扬对刑警道,“应该没有危险。”

    这位刑警老哥道:“他不是跟那人分手很久了吗?怎么这么想不开?”

    尚扬道:“难说……反正他肯定有事瞒着所有人,没说实话。”

    刑警一脸烦恼,井轩自杀这事于正在侦办的案件来说,是个可大可小的麻烦,他对尚扬道:“我跟上级打个报告去。”

    尚扬点头,说:“顺便告诉你们领导,这事已经知会给刑侦局了,局里意思是别声张,其他照旧。”

    刑警便去旁边打电话了。这时医生出来,说病人洗胃及时,多休息一天就好,问题不大。

    尚扬道过谢,又拿出手机来,给刚才通过电话的金旭打了回去,告诉金旭以及指挥部的各位:井轩没事,安全。

    那边金旭道:“没事你就回去吧,市局不是已经派人过去了吗?”

    尚扬却道:“你问问领导们的意见,我觉得我来朝井轩问话,可能效果更好一些。”

    金旭:“……”

    “起码他信任我。”尚扬道,“刚自杀过的人,心理要么极端脆弱,要么极端刚强,陌生人不容易让他卸下防备。”

    金旭向其他刑警征询了意见,才道:“行,你来问他吧。他没醒之前,你也先找个地方睡一会儿。”

    尚扬道:“你睡过了吗?”

    “睡了一个钟头。”金旭语气里却较为轻松,道,“天亮就能收网了,这一夜成果斐然。”

    尚扬虽然心里记挂这些案件,也知道现在不是详谈的时候,道:“等我向井轩问完话,再去迎接你们凯旋。”

    不久,井轩醒来,正如尚扬预估的那样,他呈现出一种反常的状态,对试图靠近他的医护和片警都非常抗拒,甚至有点不礼貌,大声呵斥让人家都走开,直到尚扬走进病房去,也不知井轩是记起了自己曾对尚扬留下过“遗言”,还是多少念着同窗之谊,没再发疯,只是看着尚扬,默许他走近。

    尚扬示意医护和片警先出去,他在井轩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思忖着如何切入问话。

    井轩盯着他衬衣领的警扣看,忽道:“他小时候也想过当警察,但是他成绩太好了,他是他们省的高考状元,高中老师指导他报计算机专业,他们那地方的人,以为计算机好找工作,结果他计算机学得稀里糊涂,误打误撞喜欢上了游戏,还成了游戏发烧友……他说他是基因突变的小镇做题家,可他不让我这么说他,他可以说我是天龙人,我不能说他是小镇做题家,这公平吗。”

    尚扬:“……”

    井轩笑了笑,又平静下来,道:“没有人相信,他也不信,我有段时间也不信了,但我现在知道了,我真的好爱他。”

    “所以你想要一个他的小孩?”尚扬道,“那又为什么瞒着他?”

    “我昨天告诉你了?”井轩疑惑了一下,又恍然道,“哦,我说了,我骗了他。”

    他们在机构“下单”预订了一对双胞胎,一个是男友的,一个井轩自己的,但那对胚胎的其中一个,有井轩基因的那个,在植入母体后没多久便枯萎了,死了。

    就在井轩想要把这噩耗告诉男友的时候,关于某位女明星“弃养”的新闻爆了,男友在网络科普中,才第一次了解到这种交易不是单纯的“商业行为”,颠覆了他的某种世界观,先前听说胎儿已经着床即将成型的喜悦也不复存在,变成了道德上的折磨,甚至出现了一些精神方面的焦虑反应。

    井轩见此情形,便换了个移花接木的说话,称男友的那个“小孩儿”已经没有了,不存在于这世界上了,试图以此降低男友的负罪感。但随之而来的,是机构出了问题,负责人卷款跑路联系不上了,他们作为“客户”,没有直接接触过代妈——仅剩一个的“小孩”,就这么丢了。

    男友反应非常激烈,一定要井轩去把代妈和孩子都找回来,哪怕报警打官司,也要找回来,那是个孩子,不是一件东西随便丢了就能丢了。

    但是这种“合同”在法律上本来就是不被承认的,不合法的东西,能报什么警?能打什么官司?

    两人在这件事上爆发过数次争吵,男友是个纯理工男,还有点社恐,本身又是敏感些的性子,不如井轩嘴皮子厉害,每次吵不过就冷战,试图用这样的态度表明自己不会轻易让步。几次下来,井轩烦了,在最后一次中口不择言,说了“我什么人,我缺个孩子?只不过为了跟你凑对双胞胎来玩,才跟你去搞这些,就剩一个了,找到有什么意义?”男友愣了很久,随后当场提了分手,井轩以为他闹脾气,结果人家玩真的,收拾了东西,立刻就从两人同居的家里搬走,不久后,更是直接逃跑似的回了广东。

    “他爱一个胚胎,都比爱我多。”井轩苦笑道,“小城市传宗接代的观念,真可怕呀。”

    尚扬:“……”

    井轩很快又否定自己上一句话:“他还是很爱我的,死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我,他一定后悔了,想找我求和。”

    “他也许只是喝多了,被良心谴责,想问问你,有没有找到孩子。”尚扬语气凉薄地说道。

    井轩愣了下,像是没想到他会如此说。像是以为别人会被他如此不计得失的爱情感动。

    而尚扬要深呼吸数次,才能平复下胸口翻腾的恶心,最后道:“你这点情情爱爱的东西,比被你强行制造出来的生命还重要,是吗?他爱你什么?你真还不如个胎盘。”

    第66章

    在这之前,尚扬对井轩的敬而远之,还只是因为这位老同学时不时倾泻出的优越感,他始终还愿意给井轩一个相对客观的评价:不是坏人,只是偶尔有点讨厌。

    但今天,但此时此刻,井轩这种世上唯我独尊的傲慢、对生命的极端漠视,结结实实把尚扬恶心到了。他的“深情”也充满了自欺欺人的味道,这位井大公子显然从未“爱”过任何一个“人”,即使做出这殉情一般的行为,很大程度上也不过是自我感动,和他在千里之外窥探前男友私生活的举动,在本质上别无二致,一样的自我为中心,一样的不尊重别人。

    井轩对尚扬急转直下的态度,明显很不理解,他用一种愠怒的目光注视着尚扬,仿佛还等着尚扬自悔失言,向他道歉。

    “这就是你隐瞒的全部情况了?”尚扬只当没看到,尽力维持回公事公办的客气,道,“如果还有什么遗漏,希望你能都说清楚。这次的一系列案件,凶手很可能是冲着你来的……”

    “抓到凶手,保护公民,那是你们警察该做的事。”井轩不客气地说道。

    “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是每个公民的义务。”尚扬压着怒火道,“你在外卖员被杀案发生后,警方第一时间找到你,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事说出来?紧接你前男友中毒身亡,警方再次找到你,你为什么还是不说?你选择轻生,究竟有多少是想殉情,又有多少是因为猜到害死他的,正是你自己?他一生待人温和,从不与人结怨——这都是你自己亲口在市局说过的话,一个这样的人,你在听说他中毒身亡时,从没想过和那个孩子有关吗?”

    “没有,我真的没想到。”井轩皱紧了眉,脸上浮起痛苦神色,道,“他离开我一年了,这一年里他结交过什么人,遇到过什么事,我不可能事无巨细都了解得很清楚。世界上这么多人,我又怎么会知道一个外卖员的老婆,恰好就是那个代妈?”

    尚扬蓦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巨大信息,惊愕之余,内心卷起巨大的凉意,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外卖员的老婆,就是那个代妈?”

    案发至今,警方从未向任何外部人员披露过这个信息。

    井轩原本就无血色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愈发惨白。

    他怎么知道的?就连侦办外卖员案的市局刑警,也不是全都清楚其中内情,各地相关办案单位,也都收到了不得泄露相关信息的要求,刑侦局的各位负责人更不可能向外透露这个会引发舆论爆炸的信息。

    “你到机构下单那对双胞胎的时候,见过她。”尚扬得出了这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并通过井轩的神色变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接着道,“你在警察第一次因为现场指纹找到你,给你看死者及家属照片时,你就已经知道,死者一家人和你之间有什么关系。”

    井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厉声道:“不!我不知道!你不要给我设语言圈套,别想套我的话,别想给我罗织罪名!医生!护士!我不舒服,医生!我需要安静休息!”

    病房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医生或护士,而是从昨晚就一直守在这里的市局刑警,他身后还有另一位身着警服的同事,尚扬一看,却是刑侦局那位吴警官。

    两位警官都向尚扬点头致意,尚扬猜他们有话要问,起身让到一旁。

    井轩戒备地看着数人,道:“我需要休息,请你们出去,我不会再回答任何问题。”

    “井先生,别紧张,只是找你帮下忙。”吴警官十分客气,一边拿出手机解锁,一边说了井轩前男友的名字,道,“他中毒的案件告破了,我们来请你认个人。”

    井轩一下紧张起来,手握住病床边的围栏,但没开口,大约是怕警方又要“设套”骗他说话。

    吴警官翻出相册里的照片来,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尚扬的角度看不到正脸,只能模糊看出是个年轻男生。

    “是负责帮他谈商务的公关。”井轩道,“认识,不太熟,具体情况我跟你们警察说过了。”

    尚扬想起了这人是谁,是up主签约工作室里的一个商务公关,井轩花钱雇佣了他做耳报神,实时向他转播前男友的一些工作和生活的动态。

    吴警官道:“广州警方已经调查清楚,他本人也已经供认,是他利用到死者家中送合同的机会,调换了死者的保健药。”

    井轩一惊,失声道:“他疯了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据他自己说,是因为嫉妒。”吴警官道,之后只是寥寥几句,描述得十分简单,但在场都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嫌疑人以前也是个up主,经历与井轩前男友类似,小镇做题家,学的也是计算机,后来尝试做up主后,短暂的红了一段时间,很快失去了关注度,又迫于生计要吃饭,不得已放弃了梦想,转行当了公关,在负责死者的商务后,就一直非常不平衡,两人的轨迹如此相似,为什么他没有成功?越发钻了牛角尖,很想不通,觉得死者“那种渣水平”,竟然都能当百大?

    后来井轩通过工作室联系上他,让他帮忙当窥探死者生活的眼线。而这更激化了他的嫉妒心,加上对男同的偏见与歧视,更加坚定了他对死者能当百大一定是有黑幕的想法,偏激地认为死者的商务合同不断,在平台每发一个视频都能短时间内点击量暴涨,一定是井轩在幕后进行了什么操作。在他的想象中,死者被他脑补成了一个被高门子弟默默爱着、一路保驾护航的废物,这废物还很有心计手段,装高贵装矜持,钓得井大公子欲罢不能。

    日复一日,嫌疑人控制不住自己逐渐走向畸形的嫉妒心,最终做出不可挽回的决定。

    尚扬:“……”

    “他是不是他妈的有病?”井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道,“这种东西就该枪毙他,马上判死刑!”

    吴警官并不接他的话,又翻了张照片给他看:“这个人,认识吗?”

    “不认识,没见过。”井轩看了一眼,道,“他又是谁?”

    吴警官没回答,收起了手机,道:“有事我们会再来找你,好好休息。”

    他看尚扬,道:“我要回单位,你?”意思是问尚扬要一起回去?还是要在这儿跟老同学再说多几句话?

    “一起走。”尚扬道。

    刚才他说井轩“你选择轻生,究竟有多少是想殉情,又有多少是因为猜到害死他的,正是你自己?”,在当时当刻,这话里的意思还只是在指向那个小孩,没想到一语成谶,前男友的死亡,从里到外,由始至终,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井轩都添了把柴,加了把火。

    但刚才尚扬说这话时,还试图与井轩分辩明白这其中的道理,现在他已经与井轩无话可谈,只感到无尽悲哀与荒唐。

    留下市局的同事留在医院里,尚扬蹭了吴警官的顺风车回单位去,才听说吴警官是先去了市局,再过来医院的。

    “你给他看的第二张照片,是谁?”尚扬问道,他一夜没睡,打着哈欠系安全带。

    “外卖员案的真凶,已经落网了,先羁押在市局。”吴警官道,“他也是这一系列案件的幕后主使者。”

    尚扬顿时不困了,道:“那个pr给up主下毒,是被指使的吗?”

    “算是,嫌疑人本来就是嫉妒,在网上发发牢骚,被挑唆得下毒杀人。这人是个洗脑高手,每个案件都有他在背后的教唆。”几乎通宵没合眼的吴警官也打着哈欠回答道。

    尚扬道:“这……就是说,这一堆案子,全破了?”

    吴警官骄傲起来,说:“那可不?咱们可不像有些网友,整天熬没意义的夜,警察蜀黍从不白熬夜,熬夜必有成果,蜀黍们每一分后移的发际线,每一个过劳肥挺起来的肚子,那可都是为了保一方安宁,打击违法犯罪。”

    这话也不是没缘由的,吴警官前几年接受过一次新闻采访,因为谢顶和肚子,被部分网友喷他“脑满肠肥,一脸狗官相”,吴警官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八成是气死了,不然也不会记这么久。

    尚扬心道,单从阴阳怪气这点上来说,小金同志非常适合加入你们……谢顶和肚子就不要了。

    他还想问问具体调查结果,吴警官先问他:“你从井轩这儿问出什么了吗?”

    他便把情况说了一遍,从小孩原本是对双胞胎说起,到井轩在外卖员案发时,就已经清楚地知道根源在于那小孩,可这人还是自私地选择向警方隐瞒了这一切。

    吴警官听得频频摇头,又表扬尚扬的敏锐和机警,道:“多亏是你问出来了,难怪每件事都绕不开他,这就合理了。”

    并道:“其实我们一直都有点怀疑他早就知情。夜里你说要在这里问话,我们还有点担心你面对老同学会不会心软,是小金打包票说你没问题,他说你只会被女的骗。”

    他并不是“打小报告”,是觉得这事有点年轻人才有的可爱,说完自己先笑了。

    尚扬其实不喜欢听这话,但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把金旭痛骂了一顿,能当老鹰了不起了?竟敢背后说本小羊坏话,等见面就咩咩大叫地骂死他。

    回到单位,已经早上七点多了,吴警官直接上楼去,连环案件的收尾工作还挺多。

    尚扬不是办案人员,虽然心里记挂着,也自觉不好跟上去,转而回了趟家,先遛了狗,又冲了个澡,看时间差不多,打起精神去上班。

    刚去打了杯咖啡,还没打好,杜副所长风风火火来叫他:“尚主任!快!刑侦局叫你过去!”

    尚扬脑子没转过来,站在咖啡机前小鸡啄米,迟钝地:“嗯?”

    老杜道:“通宵没睡吗?那边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有个什么案子,你提供了重大线索,现在要开简报会,让你过去参会。”

    尚扬醒了,拔腿就走,老杜提醒他:“咖啡!别浪费!”

    他又忙转回来要端走咖啡,被老杜一把按住肩,痛心疾首道:“看你这浓眉大眼的,怎么偷偷背着我们立功啊?”

    尚扬:“……”

    “快去吧。”老杜又笑起来,道,“回来记得明天内参会上你还要发言,别被助手带坏了,不务研究员的正业。”

    “知道了!”尚扬端着咖啡,一阵风走了。

    这场简报会是向局里领导汇报这一系列连环案的进展,但尚扬进来后,发现金旭并不在,吴警官悄声告诉他:“小金去市局审主犯了。”

    尚扬诧异道:“怎么让他审?”

    “他的审讯技巧有点名气的。”吴警官道,“也不是他一个人,局里和市局都有人在。”

    局里几位领导落座,简报会正式开始,窗帘拉上,室内灯光调暗,大屏幕上,视频接通了涉案地点:包括广东省厅、广州市局以及市辖两个区、深圳市局及案发地所在区的数位公安部门负责人。

    各方经过连续几个昼夜的鏖战,在今天凌晨,这起由北到南的重大连环投毒、杀人案件,正式全线告破。

    诸位负责人一一向局领导汇报各自辖区所发案件的侦破情况——

    广州花都区,会计师汞中毒案:

    会计师自己提供的几位有动机谋害他的人选,经由警方调查,都能排除作案嫌疑,在深入调查后,反而是会计师那位看似无作案嫌疑的小女朋友,被锁定在了警方的嫌疑人名单,只是证据欠缺,且动机不明。

    与此同时,刑侦局反向提供了线索,“某位同事”通过会计师微博数年前的遗迹,认为会计师大概率是个深柜男同,当地警方顺着这条线索摸排下去,找到了“某位同事”指出的那位年轻男同作证,在人证面前,会计师承认自己的性取向,追究年轻女研究生并谈婚论嫁只是为了骗婚并“借腹生子”,并且在此之前,曾经去过不法机构想要“下单”一个自己的儿子,花了接近一百万还说保男孩,结果那机构卷款跑了,后来他索性把心一横,“骗”个老婆回来生孩子,既省钱,还能全程见证孩子的孕育和出生。

    这样一来,女友的作案动机就变得明确而充分,警方起初怀疑,她很有可能知道男方“骗婚”后,因爱生恨,痛下杀手。

    然而警方正式传唤女友时,女友毫无抵抗,主动全盘招供,但她的作案动机与警方的猜测全然不同。

    两年前,她读研究生一年级时,同寝室的另一个女生的家人生了病急需用钱,学校组织了捐款,也参与了各种网络筹款,但对于大病来说,始终杯水车薪,同为室友的大家看在眼里,替她着急但又爱莫能助。有一天,她在学校图书馆的洗手池边捡到一张“有偿捐卵”的广告卡片,回到寝室后,随手放在了桌上,被那位室友看到并打了上面的电话,对方得知“卖家”二十出头还是名校研究生,当即承诺捐一次卵能给到三到五万的报酬,如果肯手持学生证拍摄正面视频,报酬会更高。

    室友很快通过了对方的“面试”,第一次“捐卵”拿到了六万五千块的“爱心费”,回来后腰痛到站不起来,寝室里的年轻女孩们听她描述了取卵过程,都吓坏了,劝她不要再去了,可是她真的缺钱,不久后她去了第二次,出了“医疗事故”,再也没能回来。

    这从此成了整个寝室人的心病,特别捡回卡片的、这起投毒案的嫌疑人,她把这一切归咎于自己捡回来的那张卡片,认为是自己的年轻无知和“手贱”,才间接害死了室友。

    她学的也是财会专业,实习时故意接近会计师,表现出自己很好追、爱慕有钱精英的蠢白模样,然后与会计师恋爱,答应会计师的求婚,一步步接近会计师,最后给这人下毒,都是因为这个男的,就是当初看过室友手持学生证全身视频,对“高质量卵妹”非常满意,下单购买室友卵子的买家之一。

    对方同事汇报期间,尚扬联想到了什么,低声问吴警官:“这案子就是你那时跟进的那一起吗?”

    “对。”吴警官道,“现在小金他们正在审的、教唆这女孩以及其他案件嫌疑人的那个幕后主使,就是当时负责这案件的检察官。在这案子后不久,他就辞职,去当律师了。”

    尚扬:“……”

    屏幕上,深圳警方正在汇报关于女拆二代降血糖药致死案的相关情况:

    女死者身边唯二有作案机会的,只有她刚谈恋爱几个月的男友,和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

    起初警方更多怀疑她的男友,二人认识和恋爱的时间较短,并且该男友有些“海王”的嫌疑,同时还与其他女生关系暧昧不清,死者性格非常强硬,在家里和在外都是说一不二,凡事不顺她的意,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何时何地,都要把破坏她心情的人和事撕个稀巴烂。

    因而不排除男友有了新欢,想要摆脱女死者,但不敢主动提出分手,索性下药杀害对方的可能。

    但经过层层深入的调查,发现男友有咖啡因过敏症,不能喝咖啡,甚至闻到或皮肤接触到咖啡制品都会生出急性荨麻疹,如果是他在咖啡机里下毒,案发时应该有过敏症状,但他并没有。

    那就只剩下了闺蜜,闺蜜刚开始抵死不认,反复强调她与女死者关系很好,亲如姐妹,怎么可能对她有杀心?但是警方拿出了她发在某app上的“吐黑泥”帖,在帖子中,她讲了初中时因为家里条件不好长得难看性格孤僻,被拆二代死者带头霸凌的经过,后来她拿了全奖出国读书,数年后学成归国,和死者巧遇重逢,她那一瞬间头发都立起来了,死者竟然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和她打招呼,对别人自豪地介绍她说“麻省的学霸,是我发小,我们从小关系就很好的”。

    这么多年了,也许这人已经改好了吧,自己也不应当沉湎在过去的暗黑回忆里,试着忘记吧。怀着这样的想法,她与死者建立了正常的交往,死者对她也算是很不错,两人一度真的成了闺蜜。

    这一切在某一天彻底崩塌,当时和前任男友如胶似漆的死者,非常烦躁地告诉她一件最近的烦恼,那时的男友是个“大叔”,想结婚要小孩,死者不想生怕身材走样,又不舍得和男友分手,于是提出去机构“预订”个孩子,也这么做了,现在机构失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让她感到愤怒的是,死者的烦恼不是因为机构失联,孩子丢了,而是因为当时钱是男女各出一半,现在两人互相指责,估计要分手,钱要不回来了,至于孩子?都要分手了,谁还要想要他的孩子?

    她那时忍不住问死者,你不是总以女权主义者自居吗?那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死者丝毫不在意地回答她,我有钱漂亮还独立,这还不够女权吗?要什么自行车?

    她毒杀死者的动机在那一瞬间被点燃了,这许多年,这个人从没变过,当年如何霸凌贫穷的、不漂亮的、性格不够好的她,现在就在如何“霸凌”那些没钱的、无知的、被蒙蔽而待宰的代妈和卵妹。

    第67章

    之后轮到了井轩前男友的中毒案,这其中的案情,尚扬之前已听吴警官简述过,up主签约工作室的商务公关,出于嫉妒心而用掺入毒物的“假药”替换了up主在服用的保健药,最终导致up主慢性中毒而死。

    汇报到这里,广东省厅的罪案专家针对本省内的连环案先做了一个初步小结:

    发生在广东的这三起案件中,三名嫌疑人对三名被害人的原始心理,本身就有着由各自经历所带来的仇视,这种仇视原本并不足以让他们选择犯罪杀人。

    是这一连串案件的幕后主使者,为了完成自己的犯罪目标,经过谨慎的观察和物色,最终选中了这三名嫌疑人,通过语言挑唆、心理暗示、传授犯罪方法等一系列举动,让这三者成为了主使者的“执行人”。

    每一桩案件背后都是本来可以避免的悲剧。

    尚扬心内五味杂陈,同时也隐约为正在审讯主使者的金旭捏了把汗,这个主使者布局近两年,选中的嫌疑人无一不是高学历,其中更有公关这种在社会上摸爬滚打过的人精,最终都被主使者利用,可见此人相当擅长洗脑,必然是巧舌如簧,心理素质极佳,是一块难啃的骨头。

    此时屏幕的一侧,把连环案幕后主使的资料投屏在了上面。

    这人比尚扬以为的要年轻很多,刚过三十五周岁,相貌堂堂,剑眉星目,是位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也在情理之中,这样的颜值,特别是端方凛然的气质,才更容易让“执行人”们产生信任感,继而认为他们这个团伙在这样一个“领袖”的带领下,执行的是正义。

    这个名叫方诚的嫌疑人,还是位刑法学博士,在广州某检察院工作了近三年,吴警官经手的那起“非法行医”致死案移交检察机关后,方诚恰是此案的主办检察官,而在此案经由法院审理宣判,正式结案后一个多月,方诚便从检察院辞了职,改行去了律所工作。

    省厅专家的汇报还在进行中:

    离开检察院后一年多的时间里,方诚即先后选中了针对会计师、拆二代、up主的“执行人”,并与“执行人”们一一接触,完成这一系列的杀人预布局。

    之所以选中这三个被害人,经过警方向检察机关求证,可知是因为这三人的相关资料,在方诚侦办那起案件过程时,曾在不法机构的“客户档案”里看到过。

    按照方诚的行动轨迹和时间来看,在安排好三起投毒案以后,去年冬天,他来到北京,显然是为了杀人名单上的第四个目标。

    “现在的一个问题是,”屏幕上的对方道,“我们分析他的进一步举动,认为他的真正目标应该是机构客户之一的井轩,而非已死的外卖员。”

    方诚已经落网,他杀害外卖员的动机为何,要看市局那边对他的审讯结果。

    最后,在会议现场的市局代表,针对外卖员被杀案截止目前的调查结果,做了初步汇报:

    首都警方在案发后就锁定了井轩的司机,案发时这人刚好就开了井轩的车,到案发地附近的4s店保养车,这种行为已然过于巧合。而在应对警察问话时,司机的回答虽然滴水不漏,但还是让老侦查员们察觉到了破绽。

    雇员给老板惹了这么大麻烦,差点让老板被当成故意杀人案的真凶,司机竟然丝毫不慌,既不怕老板真被诬陷,也不怕老板因此找他麻烦,做笔录时的言辞更像是提前做过准备,这种种异常,都不合常理。

    而案发时,司机人在4s店里,店里的员工和监控都能作证,行凶的不可能是司机,司机很可能只是帮助真凶拿到井轩的指纹,再把车辆驶过案发地附近,引导警方通过车牌号怀疑井轩,再去核查井轩的指纹。

    在调查过司机近期有过联系或交往的人后,警方排除了几个错误选项,发现了和司机本该没有交集的,也符合作案人特征的,律师方诚。

    同时警方也着手布控对司机进行了监视和监听,司机刚开始还沉得住气,一副该干什么干什么的模样,直到三天后,井轩毫无预兆地电话通知他不用上班了,电话中语气冷漠生硬,司机本就紧张担心东窗事发,被井轩的态度搞得心里更是没了底,生了跑路的心思,深夜里按捺不住联系了方诚,要求方诚借他点钱,说他想回老家避避风头。

    司机并不知道井轩当时已决意殉情。他为井轩工作两年半,几乎全年午休,二十四小时待命,可以称得上爱岗敬业了,做私人司机的,总能见识到老板私下里的真实面目,接触的时间越久,井轩礼貌外表下的傲慢与蔑视越藏不住,司机心知肚明也都要装作看不出,出来打工就是为了赚钱养家,这不寒碜。只是偶尔也会心生不平,他当司机十来年,开过的里程数足够能绕地球十几圈,可是赚到的所有工钱奖金加在一起,还买不了老板的一块表,而这种表,老板有一抽屉。

    人的负面情绪日积月累,会变成炸药桶,是需要一个出口,需要找到一个合理宣泄的途径,但他遇到了方诚,被方诚引导并利诱,走上一个错误的方向,成了方诚栽赃、杀人的帮凶。

    这个方诚,还挺因地制宜,很讲方式方法,像前面那三个嫌疑人,能被他利用心理问题做文章的最好,像司机这样仇富且贪点小钱,他对司机的手段就是双管齐下。

    不知道金警官那边怎么样,能不能拿下这老谋深算的嫌疑人?尚扬心里想道。

    与此同时,市局某一间审讯室里,金警官和市局、刑侦局几位同事一起,正对连环案的主谋进行联合审讯。

    令人意外的是,方诚本人对于教唆杀人和杀人,全都供认不讳,他只是惋惜,警方对于网络和现实的信息扩散,竟然做到了严防死守,比两年前他还在体制内时的技术层面高明了不少。虽然他也通过虚拟ip试图在网上放“料”,却因为敏感词被迅速捕捉,进而屏蔽、限流、限制阅读甚至不予显示,最终没能达到他想要的舆论效果。

    ——他确实就是想要通过这一系列案件,引发网友和群众对这种事件的前所未有的高度关注。

    以嫌疑人的身份受审,他的态度却不像是个嫌疑人,十分从容淡定,回答问题时配合得像在面试,似乎是他早已想到了自己会有这一天,并且对自己即将接受何种审判,也全然不以为意——一位刑法学博士,他很可能比在座所有人都清楚这一系列犯罪行为,会得到什么样的刑罚。

    “两年前,我主办那起女研究生的案件,最后法院判下来,只有做手术的医生和中介被判了刑,其他人竟然都没事。”

    “我用尽我毕生所学,想要的就是替死者讨个公平公道,最后发现,我所学过的每一条刑法条例,统统做不到。”

    “……”

    “我知道你们想说,法治建设需要过程,未来会越来越好,可是现在的我们,就活该不够好吗?”

    “我只是想为我心中的公平正义,做些什么,哪怕粉身碎骨,肝脑涂地,我也不会后悔。”

    他的话并非无法反驳,任何公平与正义,在以犯罪做筹码来交换的那一刻,换回来的就再也不是公平和正义。

    但同时,在场众人也并非不能理解方诚,每一个执法者都曾在某一个时刻,曾经产生过与方诚类似的疑惑。只是此时在场的大家已跨了这道关卡,它像一道试炼,考验着信仰和信念,跨过去,向前追寻,只要脚步不停,今日所做的一切就都有意义,倘若停下,倘若无所作为,不仅是现在的我们“活该”,未来的我们也将一无所有。

    这个坎,翻越了就是试炼,是宝贵经验和精神财富,没能越过去,屠龙者就变成了恶龙。

    方诚沦落为恶龙,令人惋惜,他此时的状态,却带着一种英雄般的自豪。

    在回答完他如何使得井轩的司机同意套取井轩的指纹,协助他完成这起栽赃后,他还反问起了警官们:“我可以确认案发现场那间屋子,被我清理得很干净,我当天伪装成一个外卖员进入了死者租住的民房,进房间时还特意戴了鞋套和手套,怕不小心掉落头发,偷窥下还多戴了一层浴帽。请问,你们在现场发现了什么,能指证我到过现场吗?”

    金旭坐在一行审讯人员的最边上,他在谨慎观察方诚的同时,发现方诚似乎也在巡视着、观察着现场的每一个人,包括他自己。这令他心里升起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因为证据确凿,警方也无须在嫌疑人面前遮掩,市局一位警官道:“你记得那天你上楼和下楼时,楼道里有什么不同吗?”

    方诚稍作思索,立即便恍然道:“打翻的盒饭……看来我在楼道围栏下的死角,不小心留下了脚印。”

    他从前是个刑事检察官,在侦查这事上,他的内行程度不亚于普通侦查员,反侦察水平也高于大多数犯罪分子,伪装成外卖员进入案发地片区,到作案后离开,在附近大型商场的监控死角里彻底换装,甚至改变了前后的走路姿势,全程在摄像头里没有留下任何能指向他身份的线索。

    市局派出侦办此案的侦查员们对案发现场进行了数次地毯式搜索,房间内自不必说,就如同方诚所言,他打扫得很干净。那民房租客杂乱,人来人往,除死者居住的房间内,外部环境在死者死亡到尸体被发现的三天内,早已破坏殆尽。

    方诚上楼后,进入房间内行凶的时间段里,民房的另一位租客在楼道里不慎打翻了盒饭。行凶后的方诚留下井轩的指纹、打扫干净自己的痕迹,逃离现场,出门后为了不引人注意,摘掉了鞋套,但下楼时,为了不踩到泼洒在楼梯的盒饭,一跨步,在楼梯靠近围栏处的最边缘踩了一脚,跨过了那一滩脏东西,但也在无人打扫的那处死角的灰尘上留下了肉眼不易察觉的脚印。他走后,打翻盒饭的租客怕房东来了看见又吵吵嚷嚷,又拿了卫生工具把垃圾胡乱收拾干净,没了脏污,旁人正常走中间,轻易不会踩到边角上,因而方诚踩下的那一脚印,几天后也没被新脚印覆盖。

    这成了能证明方诚到过案发现场的决定性证据。

    “今天早上,我们在你家里找到了你藏匿起来的伪装外卖员的服装,”警官拿起物证照片,道,“还有你勒死死者用的钓鱼线,你为什么不处理掉?”

    方诚的表情空白了几秒,才道:“嗯,忘了。”

    这几秒,与他进入审讯室以来的从容,有着细微的不同。

    金旭观察着这人,心里不由得想起,这事要是尚扬在就好了,对付这种“正义理论家”,该让尚主任来,用魔法打败魔法。

    警官道:“你为什么杀掉外卖员?你的杀人目标有没有井轩?”

    方诚道:“杀不了井轩,试过了,没有接近他的机会,他在外面甚至都不随便喝水和吃饭。司机的胆子不大,让他诬陷井轩他还敢试一试,让他下手杀人,他没这胆子。”

    “你杀害外卖员,就是想让我们去调查井轩?”警官没感情地问道。

    “一半吧。”方诚道,“另一半……因为外卖员让他老婆去做代妈。”

    警官道:“但我们了解到的情况,外卖员并不同意她去。”

    方诚道:“同不同意不是关键,关键是他不需付出分毫,就能得利。”

    一众警官沉默片刻,审讯前,包括金旭在内参与审讯的几人就讨论过,外卖员和其他人有着显著不同,选择这几名死者,难道是为了覆盖不法产业链的这一头到那一头?方诚这时的回答,倒像是坐实了这一点。

    “你真的想杀他吗?”从审讯开始,还没说过的话金旭,蓦然开口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周围警官们未动声色,但也摸不清楚这个“新人”的路数。

    方诚转过头看向坐在最边上的金旭,却没正面回答,而是道:“我不是已经杀了?”

    金旭道:“或者换个问法,在杀他以后,你后悔过吗?”

    方诚面无表情,说:“我对我做过的所有事都不后悔,我是为了心中的公平正义。”

    “你心中的公义?”金旭道,“就是把每天送外卖超十四五个小时,住月租不到一千块的民房,午饭是榨菜就馒头,生活在社会最底层,赚的每一分钱都是血汗钱,但还是给没自己血缘的小孩吃进口奶粉的农民工,活活勒死。”

    方诚:“……”

    奶粉罐就摆在案发那间屋子的桌角,开袋的榨菜和几个馒头也摆在旁边。方诚入室杀人并打扫现场,他不会没看到。

    他刚才提起外卖员那一瞬即逝的空白茫然,金旭推断那是他在杀害外卖员后、发现与自己想象中不一样,而产生过的一丝悔意。

    金旭接着道:“他老婆跑回老家,被当地警方抓到,因为她想卖掉那小孩,现在在看守所待着。昨晚她向警察坦白,她因为不能去做工,觉得那婴儿是拖油瓶,看婴儿不顺眼,动辄打骂,是她老公护着孩子,这是导致这对夫妻总是吵架打架的重要原因。”

    方诚的眼神似有波动。

    “你的后悔是对的,”金旭道,“因为你杀了一个不该死的人,他一没要求老婆去做代妈,二没从这事里得到过一分钱,三还倒贴了不少,最后,还把命也搭了进去。”

    方诚被卡在手铐圈里的手,随着金旭的话,握紧了审讯椅前的小桌板。

    金旭道:“别活在你的英雄梦里了,醒醒,装睡没用,你知道自己杀错了人。”

    方诚许久未再说话。

    在杀害外卖员后,他观察四周环境,就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选错了一个被害对象,逃离现场时才会心慌意乱,百密一疏地留下那个脚印。

    在长达两年的犯罪筹备和自我催眠中,方诚放下了手中的正义长剑,诱使别人犯罪的同时,自己也被自以为是的“正义”所蒙蔽,屠戮无辜,明知错了,也还要一味地自欺欺人。

    金旭的话击碎了他的幻觉,他再不能骗自己,他还是一个“英雄”。

    他蓦然抬起头,眼神里有些阴冷与嘲讽,望着金旭道:“金警官,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午休时间,开了一上午会的尚扬趴在自己办公桌上补觉,梦里一个命案接一个命案,一个赛一个人间惨剧,他拼命想醒过来,却像鬼压床一样醒不过来,挣扎许久,他才噔一下直起身,总算挣脱了罪案噩梦,额头上一层冷汗,刚以手背抚了下,马上愣住。

    旁边两人位的待客沙发上,有个体型过大和小沙发不太适配的男的,委屈巴拉地蜷缩在那里躺着睡觉。

    这么快就审完了!尚扬大喜过望,快步上前,也朝那沙发上一扑,力图把人闹醒,道:“睡什么睡!给我讲讲老鹰队怎么立大功!快让我听听!”

    金旭眼睛都没睁开,准确地一把蒙住他的嘴巴,低声道:“就睡一会儿,困。”

    尚扬抓着他的手拉下来,维持着原本姿势不动,近距离伏在他身前,双眼一眨不眨地看他睡觉,发现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得跳。

    “你一直看着我干什么?”金旭像感觉到了,不睡了,张开眼,视线向下看着尚扬的脸。

    “等你醒……”尚扬本想说想听他讲案子,话到嘴边又决定实话实说,“我有点想你。”

    其实只是半天没见,一两天没顾上亲热,感觉像半辈子没碰过对方了。

    “过来点,我亲亲你。”金旭道,还想告诉他,自己刚进来时把门反锁了的,还没说出来,尚扬已经跟伊丽莎白似的,一口就咬了上来。

    谁要是此时真进来,必定得打抱不平一句:你们两个大男人就放过这娇弱的小沙发吧。

    第68章 终章

    两个男的亲来亲去,也都不困了,但只亲了片刻,也没敢再继续亲下去,撩拨出火花来,在办公室里乱来哪里像话,最后就还是较为文明地搂在一起说说话罢了。

    午休时间结束,他俩还得各自工作,尚扬为明天内参会上的发言做最后的准备,金旭到刑侦局参与一下结案报告。

    不过有一点,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案子倘若有后续表彰、立功受奖,也很难有金旭的份。

    “好好干,以后机会还多得是。”尚扬既安慰也是鼓励地说道,自己也意识到了,这回还真有点像画饼。

    金旭正穿了外套要走,不介意地吃了这口饼,又说:“主任,不是你派我去观摩学习吗?这结果应该已经够交作业了,我真觉得还行,挺好。”

    尚扬见他不在意,也笑起来道:“那这可是满分作业,不错,等晚上下了班,带你去吃大餐,犒劳犒劳你,这两天辛苦了。”

    金旭一副故意鄙夷的表情说:“真的假的?我看够呛,吃完回家几点了?你不是说想我?忍得了?”

    尚扬较起劲来,道:“小看谁?我怕是你忍不了。”

    “到时候看。”金旭说着拽拽的话,却又伸过手来与尚扬握了一下,握的力度与眼神都带着几分不舍与缠绵,道,“刚才跟你聊什么审讯?就该一句废话都别说,往死里亲嘴就对了。”

    “走吧。”尚扬不耐烦地赶人走,可眼见得对方实在是帅得过头,又忍不住凑上去亲了金旭一下,再接着不耐烦地赶人,“走吧走吧,快走。”

    金旭开门走了,尚扬到门边,目送他阔步朝着走廊那头去了,瞧不见了,才退回来把门关了。

    这连环案的案情部分,尚扬已经了解得差不多,刚才金旭把上午审讯的情况说给他听了听,听得尚扬下午工作中,时不时想起来,还觉得唏嘘不止。

    既为了本应在法治长路上执灯夜行,可一念之差误入歧途的前检察官,更为无辜枉死的外卖员,一个亿万劳动者中最普通的存在,他至死可能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来审判他,并夺走他的生命。

    就连网络上针对这些案件的讨论,up主、会计师、白富美都有不少人在同情甚至共情,最无辜的外卖员反而最没有存在感,掌握了网络话语权的年轻网友们往往很难共情一个年近四十还在送外卖的底层劳动者。

    受生活地域和文化水平所限,外卖员有这样那样的陋习和观念,可是生活中看似与他永无交集的那些接受过高等教育、生活光鲜亮丽的“精英”们,在这一连串血淋淋的案件中被撕掉了遮羞布,外卖员的“落后”是因为贫穷,这些人,是为什么?

    临近傍晚,明天也要参会的所长和副所长过来,看了看尚扬的发言稿,和他聊了点工作。

    尚扬注意到金旭隔着门上窗户来看了好几次,不由得好笑,这家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大概是兴冲冲来叫他下班,结果发现其他领导在,只好一会儿来看看,一会儿又来看看。

    终于,所长和副所长走了,尚扬送到门口,人家两个刚走了几米远,隔壁办公室里的助手就跑了出来,问尚主任:“能走了吗?”

    两位所长闻声回头,尚扬一本正经地教育助手:“你这小同志怎么回事,工作做完了?就想着下班?”

    一米九多的小同志:“……”

    所长们走远了,尚扬回办公室拿东西,金旭跟进来,说:“报告,我输了,不吃大餐,赶紧回家,走走走。”

    尚扬道:“我都定好位子了,这家店很红的,排队要俩钟头。”

    “取消。”就这火都要烧眉毛了,金旭还没忘了喷一喷网红店的营销,道,“吃两口饭还得定位子排队,我不配,我回去吃鲜虾鱼板面。”

    尚扬一边笑一边关了电脑,又起身去拿外套,金旭眼疾手快拿了还帮他展开,要帮他快点穿上,好赶紧走人。

    “你几点回来的?”尚扬道,“刑侦局那边搞定了?”

    金旭道:“嗯,五点多。”

    尚扬道:“明天我们这个会,吴警官也要去。”

    金旭完全不接话,谁要聊刑侦局?吴警官是谁?能不能快点?

    锁了门走人,尚扬还是慢条斯理,见了同事还要打招呼,“下班了。”“明天见啊。”之类的。

    金旭:“……”

    他恨不得飞回家去,要不是当着旁人面,是立刻就要把尚扬扛起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回家去的。

    等出了单位大门,拐个弯再几百米就能到家。

    “平时也没见你这么爱跟同事说话。”金旭道。

    “没有吗?我本来就很团结同事。”尚扬道。

    金旭咂摸出味来了,道:“你故意的……其实也没定什么网红店的位子吧?”

    尚扬仿佛没听懂:“嗯?什么?”

    金旭不说话了,但尚扬感觉到一点危险,亡羊补牢道:“跟你开玩笑的。”

    又道:“你要不说你认输,我就先认输了,我也不想去吃大餐。”

    “那你想吃什么?”金旭道,居然妄图在大马路上听尚扬说点出格的话。

    “……”尚扬道,“泡面搭档?”

    两个人同时笑出了声,玩笑开够了,尚扬也不故意慢慢悠悠,不知不觉俩人就走出了竞走运动员的速度,两个长腿男踩着风火轮一般,风也似的飞驰回了家。

    一开门,伊丽莎白大叫着扑上来迎接足足两天没见的金旭,可这负心男的只敷衍地把它揉搓了两下,就把它推到一边,与它爸爸进了洗手间去,门还关得严严实实,里面不久便水声哗啦哗啦,在洗澡。

    伊丽莎白在门口挠了两下门,趴着等了会儿,听到里面渐渐热闹起来,它也爬起来跟着叫了两声凑热闹,里面短暂安静了片刻,居然更热闹了,居然丝毫不把它放在眼里。最后它只得悻悻地去旁边玩球去了,这个家真没意思。

    晚些时候,两个人洗累了,出来休息,想起来家里还有个狗,金旭把小狗搂着亲亲抱抱举高高,小狗是天底下最好哄的了,马上忘了刚才的事,小尾巴摇得欢快,腰都要扭断了,高兴地在金旭脸上舔来舔去。

    “好了好了,”金旭招架不住它的热情,道,“你爸中午就这样对我,跟你学的吗。”

    尚扬在旁边沙发上半躺着点外卖,借题发挥道:“不要乱污蔑我,我可不是你的舔狗。长得帅了不起吗?”

    “就只是长得帅吗?”金旭道,“你刚才夸我的花样明明很多呀。”

    是他自己花样多,别人夸的花样才多。尚扬抓了个抱枕丢过来,他一伸手便接了,放在一旁。

    尚扬侧过身去躺着不搭理他,还在为晚饭挑外卖。

    他问:“给我买什么好吃的?”

    他过去挨着尚扬躺下,顺手把狗揣在尚扬怀里,自己则圈着尚扬,和尚扬一起看手机屏幕上的各色美食,小狗像是被他俩一起搂着,骄傲起来了,幸福感和地位在这瞬间上升了一万倍。

    “你想吃什么?”尚扬道,“不太饿,选不出来。”

    金旭道:“你是刚才泡面搭档吃多了。”

    尚扬脸涨得通红,手肘向后一撞,金旭配合地痛叫一声,把伊丽莎白吓了一跳,也叫了一声。

    尚扬和金旭:“……”

    “你叫什么?”尚扬好笑道,摸了摸狗头,把它放下地去。

    尚扬随便点了晚餐,金旭在尚扬耳朵边说些会被抓起来的话,尚扬看起来一脸气急败坏,其实很喜欢听。

    小狗看俩人不带它玩了,家庭地位一落千丈,识相地趴着不动,过了会儿嫌他俩吵,干脆起来走了。

    沙发上两人又亲作一团,明明刚结束不久,活像是禁欲了几百年。

    “这家饭店离得很近,很快就送餐来了。”尚扬看是要进正题,忙提醒道,意思是半途可能会有人敲门,不如晚点再来。

    “没事,我也能很快,不信你试试。”金旭非常认真地表示。

    尚扬顿时哭笑不得,道:“我不试,你这骗子,起开。”

    金旭道:“不实践怎么知道我骗你?来,快试试。”

    尚扬道:“那要是实践完了发现你就是在骗我,怎么办?”

    “好办,”金旭道,“假一赔十。”

    尚扬爆笑起来,要不是金旭搂着他,他要从笑得从沙发上滚下去。

    但金旭只是逗他玩,并没有真的进行这项假一赔十的骗局。

    等送餐的来了,吃过饭,两人又出去遛过狗,回来后,尚扬主动提出要体验一下骗局。怎么说呢,国家反诈app都救不了尚主任了。

    深夜里,房里只开着床头一盏橘色小灯,两人低声说着只能对对方说的悄悄话。

    聊起这个案件里的一些人一些事,对执法者来说,法律当然是唯一的底线。但对他们个人来说,法律暂时尚未覆盖到,道德层面上应当被批判的,值得被同情的,也还是会有执法者身份外的主观感受。

    “那个小孩怎么办?”尚扬问起井轩前男友的那个孩子。

    金旭道:“应该会送去孩子的爷爷奶奶那里。”

    “能找到监护人……总归是好事。”尚扬道,“中午没看见你,我还趴着睡觉那会儿,做了个噩梦,梦里一屋子没人要的小孩儿,没有父母,找不到来处,也不知道该送去哪儿,我在梦里到处跑,帮忙去验dna,找民政局,找福利机构,那些小孩儿拼命哭,最后我快累死了,坐在旁边也跟着哭,太可怕了。”

    金旭听得直皱眉,最后道:“希望这种噩梦,永远不会真的发生。”

    至少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永远不要。

    “你还跟别人说,”尚扬忽想起翻旧账来,道,“我就会被女的骗,你是不是找打。”

    金旭道:“你在单位楼里的形象,就是心软还好说话,那天你要向井轩问话,局里各位都有点不放心,我力证你不会被帅哥蒙骗。”

    尚扬怒道:“怎么不会?你就天天骗我。”

    金旭笑起来,又说:“你做得很好,下午开会,吴警官还特意点了句,说多亏你敏锐,才听出了井轩一直在向警方撒谎。”

    尚扬正了神色,问道:“他会被追究什么责任吗?”

    “不好说。”金旭道,“我听局里意思,希望他能提供机构的线索,想把这案子当成典型来办,不知道他会不会配合。”

    尚扬想了想,他也难以判断井轩这人会怎么做选择,便搁下不谈,道:“我也没有总被女的骗,我只是……”

    金旭从前就说过他,每次一对上“姐姐妹妹们”,就失去了警惕性和判断力。

    “我十四岁的时候,”尚扬道,“我妈第一次上新闻,接受了一个关于公安某项新规实施的采访,我在电视上看了还觉得不过瘾,我妈真的好帅,又美又飒,工作能力强,表达能力也强,我又去网上看这篇报道,还想在评论里夸一夸这位警花,给我妈加点排面,你猜评论里怎么说?”

    金旭:“……”

    那是两千零四年,网络环境什么样,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心里都有数,即便是现在,谢顶略胖的吴警官上一次新闻,还会被骂“脑满肠肥的狗官相”,十几年前的网络环境,对警察更不可能有一句好话。

    何况是位女警。

    “别说了,”金旭阻止他去复述和回忆那些对他妈妈的攻讦甚至是侮辱,道,“我明白了。”

    尚扬其实也不大能把那些话说出口,那都已经远远超出了他对脏话的下限,道:“大概就是这样,我那时候还挺受冲击的。”

    这让他不自觉的、下意识的,愿意给与他妈妈同样性别的、可能也遭遇或正在遭遇无理诘难的姐姐妹妹们,一点点他能给与的东西。

    金旭神情复杂,道:“总而言之,你就是会被女的骗。这点没说错。”

    尚扬:“……”

    准备睡觉,他去了下洗手间,出来时,见金旭把那灯调了角度,正冲向对面的白墙,做了个手影,映在对面墙上,恰是一只长角的小羊,他嘴里还“咩、咩”了两声,然后笑起来,道:“小扬,来看小羊。”

    尚扬:“……”

    金旭以为他嫌没意思,放下手,道:“小时候没什么好玩,这就算很好玩的了。”

    但尚扬坐在了床尾,两手交叉着调整了几下,在墙面上映出一只鹰的影子,他手指很灵活,鹰的翅膀缓缓扇动,是一只翱翔天际的鹰。

    金旭看了片刻,又把小羊的手影比了出来。坐在床尾的尚扬回过头,与他相视而笑。

    小羊抬头看着那只鹰,而鹰落下,在小羊的角上轻轻点了一点。

    时间飞逝,金旭的半年长假见了底,再过几天,他就要回西北了。

    回去前约了班长哥俩来家里吃饭,金旭下厨,做了满满一桌子,本来袁丁也说要来,结果临时有案子,被叫去干活了,最后还是只有他们四个。

    这次的案件,班长也听说了些,桌上几人免不了各抒己见一番。

    末了,班长提议举杯,欢送金警官北京进修之行圆满结束,但是:“你的作业就交过一次,天天缺勤,虽然考试分数还行,我那一科的综合分给你打了全班最低。”

    金旭也不在乎,只道:“说好了不聊作业,听见这两个字都头疼。”

    于是四人举杯,班长道:“敬09级治安班!”

    班长哥哥是无人机工程师,金旭道:“敬大国重器。”

    哥哥道:“敬公安。”

    尚扬道:“敬老师。”

    班长把杯举高:“敬全世界无产阶级!”

    大家都笑起来,“干杯!”

    三月,春回大地,金旭收拾行装,与同事半年的各位一一道了别,也与尚扬和伊丽莎白暂别,独自回了西北。

    不久后,井轩的爷爷去世,社会各界和相关单位分别组织了悼唁活动,尚扬也跟着同事们一起去了趟八宝山。

    几乎与此同时,某不法机构负责人因合同诈骗罪,被依法刑事拘留。

    第四案·不要还给我·完

    第69章

    这天一早,卫生间的洗手池前,尚扬顶着一头刚起床的乱毛,半蹲在那里,把下方的柜子翻了一遍,没找到想找的东西。

    他睡眼惺忪,脑子也不太灵光,转头冲外面问了声:“我上回买的……”

    问题只问到半途,他便闭了嘴。唉,怎么又忘了?金旭已经回西北去了,没人再在这家里对他有求必应,有问必答。

    卫生间的门被推开一条缝,伊丽莎白的小狗头挤进来,摇着尾巴,期待地看爸爸,它爸也只好说:“马上好,稍等一下。”

    等他刷过牙,又出来喝了半杯水,伊丽莎白才幸福地被套上狗绳,开心地被牵着出去遛弯。

    遛它的尚扬既不幸福,也不开心,路遇同样牵着狗出来遛弯的几位邻居,看看狗,再看看戴口罩的他,靠狗识人,纷纷热情打听:“怎么今天是你遛狗?你表哥呢?”

    尚扬:“……”

    要不是考虑到自己长期住这儿,还是得要点脸,他真能当众哭出来。

    初春里温度极不稳定,昨天能单穿一件衬衣,今天又起了大风,他出门时估计错误,穿得少了,遛了趟狗险些把自己冻成狗。

    万幸身体素质过关,虽然有点吸溜着鼻子回来,在室内暖了会儿,又回过了劲,倒也没演变成感冒。可是心情当真是差到了极点,气场极低,不受控制地生着闷气。本来他还想热杯牛奶泡泡麦片,四处找了一圈,牛奶也跟他作对,横竖是哪儿都没找着。

    到单位门口,收了掐着点送到的金拱门外卖,上楼打了卡,得知今天不必开早会,尚扬拿着外卖回了办公室,以前觉得还可以的洋快餐现在难以下咽,随便吃了两口,整个人无精打采,对着电脑发了会儿呆,拿起手机,发消息问金旭:上回买的电动牙刷头,你帮我收在哪儿了?我找不到。

    金旭很快回复了他,告诉他在哪个收纳柜的第几层抽屉里。

    尚扬又问:牛奶呢?不是刚买了一箱吗?也找不到。

    金旭再告诉他,在厨房吊柜的第几扇门、哪一格里,而后说:我就知道,我一回来,你生活自理都成问题,至少要手忙脚乱半个月,怎么样?没说错吧?现在是不是特别想我?

    尚扬本来就郁闷得很,看见这隔着手机网络都透出一副嘚瑟劲儿的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凶狠地回了两个字:不想。

    他就把手机扔一边,不准备搭理这家伙了。

    过了几分钟,金旭才又发了一条,道:吃早饭了吗?要按时吃饭。

    大约是觉察出尚扬心情不好,不嘚瑟了,又来做小伏低。

    西北某省省厅,某间会议室里,国保大队的一众干警陆续进来,准备开会。

    金旭来得很早,已经落座许久,此时在桌下悄悄看手机里最新收到的消息。

    尚扬:你走了以后我每天都过得一团糟,你满意了吧?接着说风凉话啊。

    金旭:“……”

    旁边人越来越多,他只得暂且收起手机,端正坐好,肩背挺得很直,他一上班就不太爱笑,时刻是严肃紧张的表情,旁人看他就是兢兢业业准备开会的冷面金队长。

    实际上这男的现在心里想的事,跟开会内容基本上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一会儿回忆刚过去的半年里,他和尚扬一起牵着小狗遛弯,晚上挤在家里沙发上一起看老电影的无数个温馨夜晚,一会儿想起从北京回来前的那几天,只要是在家,只要两人独处,他随时回头,都会发现尚扬必定在双眼含情地看着他,他问尚扬看什么?尚扬只是不答,会对他笑笑,再问,尚扬便会主动来亲吻他,那时倒是想到了是分别前的缱绻放纵,只是没想到,他俩之中,对“分别”这事,更介怀更不适的,似乎是尚扬。

    尚扬也没想到自己会这么不适应,赌气一样说了那句话,看金旭没回他,也不知对方是在忙工作,还是被他这脾气给吓到了,自己再看那话,也有点不好意思,活像小孩儿冲大人撒脾气。

    他沮丧地把办公桌收拾了一下,努力集中精神开始工作,渐渐把小儿女心思暂时忘却了,心情和状态也慢慢平复下来。

    办公室的门被敲了两下,他回道:“请进。”

    有人推开门,却没走进来,而是站在门口,有些怯懦且犹豫地叫了他一声:“尚主任。”

    尚扬看到来人,诧异了一下,道:“小高?”竟是他的前任助手高卓越。

    好几个月过去了,高卓越家中的事处理得暂时告一段落,也是时候该回来,听从组织对他单位和职位的新安排。但尚扬没想到,高卓越主动申请了想到基层去工作,他是来和尚扬道别的。

    尚扬看得出他变化很大,是朝着好的方向,也为他感到高兴,并送上了由衷的祝福。

    中午在食堂吃饭,遇见袁丁,尚扬把这事和他分享了,并道:“真希望公大出来的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该走的路。”

    “嗯,说得好。”袁丁笑道,“比方说,我金师兄什么时候调上来,跟主任你一起走上下班的路?”

    尚扬:“……”

    袁丁随口开玩笑,说完见他表情似有委顿,猜了个七八分,忙找补道:“其实我们局里好几位大佬都很喜欢金师兄,没准哪天有什么专业对口的大案,就先把他借调上来了,很快的!肯定有机会!”

    “我知道。”尚扬恹恹道。他才不是在纠结金旭有没有机会升上来,甚至他很有信心,非常有信心,金旭早晚会升上来,在不久的将来。

    他现在的心态纯粹就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还害得不是一般的厉害。

    金旭这边开会,接到了新任务,上级需要他们支队这段时间去监视某个嫌疑人,涉及到的是有些棘手的背景和案件。

    开完会回来后,金队长第一时间又组织队里人开了个小会,传达上级对这次任务的重视,研究了案情,最后挑选了比较有经验的几位同事去负责盯梢嫌疑人,另外几位与其他支队、部门配合跟进线索。

    忙完这一切,没来得及抽出手去哄老婆,同事又叫他过去谈了点公事,一茬事接着一茬事,到傍晚,他还没忙完,又接到栗杰的电话。

    栗杰是他在从前在白原市刚做刑警时跟的师父,是位老刑警了,现在还在白原市局刑侦支队工作,今天来省里办事,顺便想找金旭见面聚一聚,一起吃个饭。

    “吃饭不行,没时间,刚接了新任务。”金旭到外面空处,对电话那边的栗杰告罪,又问,“师父,你过来是出差还是探亲?”

    栗杰道:“算是探亲吧,你不认得,以后有时间跟你细说。你这次要是赶不及见面就算了,清明节回白原吗?”

    离清明还有大半个月,金旭父母的坟墓都在白原市的乡下老家,按说清明是该回去祭拜的,但他这工种,时间也由不得他自己说了算。

    “说不准,看工作安排再定。”金旭道,还补充了句,“小扬清明放假,很可能会过来,如果到时能回去,我带他一起。”

    栗杰听出他有心炫耀,配合地笑问:“感情更好了?连称呼都变了。”

    金旭跟自己人说起大话来:“还行吧。你也知道,以前是我上赶着,现在……他好像也离不开我。”

    他自己有点脸红起来,感觉跟师父吹牛吹得有点大,又老实地打补丁:“是我猜的,也不一定,只是有可能。”

    这时办公室里有人出来叫他“金队!”想问他新任务的事。

    “你忙去吧。”栗杰听到了别人叫他,师父二人道别,匆匆挂了电话。

    北京的早春夜里,尚扬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心情上下翻飞,在家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不知道该干点什么,又总有种既别扭又难受的空荡感,这几天里,他体会到了生平至今最强烈的孤独感。

    今天一整天没等来金旭回信,他也知道肯定是有工作,就没主动联络对方,只是被动等着对方忙完了再找他。

    直等到了晚上遛完狗都要睡觉了,金旭才打了电话来。

    但电话一接通,两人都陷入沉默中,这头和那头都没急着开口说话,在一起生活半年后再分开,和从前每次见面三两天再分开,同样是异地恋,分开时那种割裂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他俩都是第一次体会到。

    过了半晌,金旭才道:“还生我气吗?”

    “谁生你气?”尚扬本来在感伤,听了这话,又莫名其妙道,“我不是怕你忙吗,才没敢打扰你。”

    金旭道:“说你早上怼我那句,不是生气了吗?”

    尚扬道:“不是……我跟我自己生气,你别管。”

    金旭:“……”

    “忙什么?”尚扬道,“有案子?”

    金旭道:“嗯。”

    他这语气和回答,该是涉密案件了。尚扬便不再细问,道:“那你早点休息吧。”

    金旭没应声,尚扬也不挂,俩人又这么安静了片刻,金旭道:“要不,你来看看我?”

    尚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这句话的一瞬间,居然立刻就心驰神往起来,几乎马上就要脱口说:好。

    可这不对啊,他犹豫道:“你走了还不到十天,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

    “好吧。”金旭这么说了,还没一秒钟又反悔道,“你就不能来看看我吗?我实在走不开,不然我就过去看你。”

    尚扬:“……”

    金旭道:“你工作也忙就算了,下次吧……我就是太想你了。”

    尚扬道:“你又走不开,我去看你不是添乱吗。”

    金旭一听这话,立刻道:“再忙也要午休,晚上也要休息。你来吗?来吧。”

    尚扬道:“我想想。”

    金旭道:“还想什么?话都说这份上了……你要是不来,还是人吗?”

    尚扬道:“什么份上?我没答应你什么。”

    “不带你这样欺负人的。”金旭大失所望,竟一副委屈语气道,“你是不是又不爱我了?”

    尚扬不可思议道:“你是在跟我撒娇吗?”

    “撒什么?”金旭哽了一下,道,“哦,我是在跟你撒娇……你来嘛。”

    尚扬:“……”

    尚扬差点笑出声,道:“你不要恶心我。”

    金旭半天没说话,最后声音极低,有些失望地说了句:“我适应不了,我快疯了,我还以为你也这样……对不起,不用勉强。”

    尚扬在客厅中央没方向地转着圈踱步,深呼吸了数次,才道:“我明天问问周末有没有工作。”

    金旭:“……哎。”

    尚扬缺氧一样眩晕,心想真是见鬼了,一个人真能为一个人神魂颠倒成这样,这正常吗。

    第70章

    等到第二天问过所里,确定周末没有工作不需加班,尚扬立刻订了票,然后打给妈妈,约好晚点把伊丽莎白送过去。

    一气呵成做完这一切,他彻底认清并接受了事实,真就是见鬼,他这个人就是为远在西北的另一个人神魂颠倒,如痴如醉了。

    非但如此,在确定了周末要去西北以后,他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完全不似前几天那般意志消沉、整天不知道在干什么,一下子宛获新生,工作起来都如有神助,这感觉,就是那股子跟着金旭一起走了的活气回来了,重新有了奔头,与这春天同步的盎然生机也总算从精神深处蔓出了绿芽来。

    中午在食堂吃过饭,回了办公室,尚扬把这消息通知给也在午休的金队长,在电话里故意用传达公事的语气说道:“周五晚上到,九点半左右,我自己订车,不用去接,有公事你就先忙你的。”

    金旭在那边正吃饭,听了这消息,边吃边笑,但却不说话。

    “笑什么?像个傻子。”尚扬道,“再笑我不去了,不跟傻子玩。”

    金旭又是一阵笑,把食物吞了才说:“不可能,谁现在不让你来,你能跟谁拼命。”

    虽然事实如此,但是……尚扬佯怒道:“你又拽什么拽?明明是你求我我才去。”

    “没有拽,高兴。”金旭道,“你今天的语气都变可爱了,和昨天完全不一样。”

    尚扬冷笑道:“昨天你还跟我撒娇,今天就变拽哥了。”

    金旭装失忆:“谁撒娇?是你记错了,你有证据吗?”

    当然没证据,跟对象打个电话也不至于还录音。尚扬发出不爽的声音:“不去了,不去了!”

    “你怎么这么没耐心?这样还怎么找证据?”撒娇犯本人语重心长,献言献策道,“还是要来,来了以后还要和嫌疑人多做深入接触,那样才有机会搜集到证据,千万不要放过这个嫌疑人,务必拿出你的看家本事来,叫他看看你的厉害。”

    尚扬:“……”

    一番简简单单打情骂俏过去,他问起金旭的工作:“案子进行得怎么样?离周五还有两天半,搞得定吗?”

    “还行,本身就是个长期任务。”因为涉密,金旭只一句话带过,道,“周六日应该不忙,最多就跟工作日差不多。”

    尚扬道:“好,总之还是要以工作为先……周末见。”

    “周末见。”金旭一本正经道,“我再练习下撒娇技巧,争取吓你一跳。”

    尚扬笑着挂了电话,又独自笑了好大一会儿,竟然还产生了点期待。

    当天是周三,两人都开启了周五倒计时,一面热忱地做着各自的工作,一面火热地期盼着两天后的重聚。

    但周三晚上,出了事。

    夜里近十点,金旭刚进家门,就接到派去盯梢的下属打来的电话,在电话里慌慌张张地汇报道:“金队,人……人可能不行了,被人捅了一刀,刺中了要害,场面当时很混乱,凶手跑了。”

    金旭沉默片刻,消化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直接问道:“现在在哪儿?”

    “人民医院,急诊抢救室。”电话那头的国保队员道,“就剩一口气了,医院通知了家属,底下刑侦的人也来了,正在问话,我们没上去报身份,应该还没暴露。现在怎么办?”

    这事涉密,不能对刑侦方面透露,队员们现在是在医院里装路人群众,仍在坚持执行监视任务。

    金旭看了眼时间,说:“保持这状态,盯好了,我十分钟内到。”

    上级要求监视的目标人物,竟然被杀了——完求,包括金旭在内的这整队人,一个处理不好,恐怕得跟着一起完求。

    金旭担任队长的支队正在执行的新任务,昨天早上刚接手,满打满算,还不到两天。

    队里派出了三组人,分时段换班负责监视目标,晚上八点刚换上现在这组人。而金队长自己在单位加班到这个时间,也是跟其他与这案子相关的负责人在开会跟进这案子的全局信息,这案子牵涉甚广,背景也比较复杂,原本各部门和各支队,只消各司其职地负责好自己的那部分,最后一并收网,到时恐怕还是个大行动。

    偏偏金旭这队跟的目标出了事,上级只是让他们监视这人的动向,并未提及过这人会有生命危险。

    金旭赶去医院的路上,也向上级汇报了情况,这命案发生得太突然了,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上级显然也被这事给打蒙了,片刻后才说,让金旭先过去医院看看情况。

    “好。我已经到医院了。”金旭在急诊部门外,停下了车。

    进了医院里,他和等在那里的三名队员会合后,远远看到急诊抢救室那边聚集了十数位公安,着制服和着便服的都有,应该是片区民警和刑侦派来的探员。

    他的队员迎上来,对他摇了下头,低声道:“死了。”

    金旭:“……”

    “跟我说下经过。”他让另两名队员原地继续盯着,把领头的那队员叫到旁边,道,“怎么发生的,事发时你们在哪儿,现场有没有可疑情况,不要有遗漏。”

    队员也知道事情大条了,忙一五一十把这事交代了一遍。

    晚上七点多,目标人物下班回了家,八点整,上一组人和这组人在目标所住小区外,完成交接换班,八点二十分左右,目标从家里出来,驾车前往事发地点,三名国保队员跟了上去,目标在本市一所职业高中外的公共车位停了车。

    金旭这两天里把这人的资料翻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知道这人有个儿子,在这所职高里念高一,平时住校,目标会隔三差五到学校来给孩子送点东西,见上孩子一面。

    刚才急诊那边拥着一大堆人,金旭没在那里边看到家属,家属应该是还没赶过来,那也就是说,目标被杀时,和儿子应该还没见到面。

    果然队员说的与他的猜测对上了:“目标停好车后,没进学校,先去学校旁边的超市里给他儿子买东西,提着袋子出来,在超市和校门之间的路上,出了事。”

    学校门口的路边摊生意比较好做,平常天黑后,就摆得如同一个小夜市。今天晚上两个卖小吃的小贩,不知道因为什么吵了起来,越吵越凶,到最后直接动起手来了,引得许多人围观,有职高的师生,也有其他过路人。

    被国保盯着的这个目标人物,他要近校门,也要经过门口的夜市,看见那里围观的人多,这人也围过去看是有什么热闹,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头攒动,又是晚上光线没那么好的时候,国保队员眼花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眼错不见的工夫,目标被凶手从背后捅了一刀,且这一刀快准狠,死者甚至都没发出声音就猝然倒地。

    旁边围观打架的人群起初还不明状况,见有人摔倒,只是茫然地让开了这人摔倒的那一片区域,随后离得近的、眼尖的,马上就看到了死者背上扎着的刀柄,有尖叫的,有吓得拔腿就跑的,还有遇事不慌赶紧拍张照发朋友圈的,但随着“杀人了!”的吵嚷,场面顿时大乱,压根没看见有人倒地的、不明就里的群众,也被骇得四散奔逃。

    想到近处看情况的国保队员们被人群冲得一时间难以靠近,另外还有群众报了警,附近巡逻警车眨眼间便到了。队员们知道自己的任务特殊,考虑后便退回到安全距离,恪守着跟踪监视的工作原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观察事态发展,以免引起注意,救护车随后赶到,送进了距离最近的医院,确定目标被刺中要害、生命垂危,队员们立刻向金旭汇报了这情况。

    “完全没看到可疑的人?”金旭道,“目标从家里出来,这一路上除了咱们的人和车,有没有其他人也在跟他?”

    队员很肯定地回答:“没有,只有咱们在跟。”

    那这就奇怪了。金旭本来担心,会不会是这次案件中其他涉案人员在行凶?动机很可能是他们的组织发现了死者已经被国保盯上,意图先下手灭口,众目睽睽之下,浑水摸鱼地上前杀人,还做到了一刀毙命。这种行凶手段,确实很符合目标人物所涉组织的调性。

    可是如果队员们的感觉没错,没有国保以外的其他人也在跟踪目标人物,这个猜测就缺少逻辑支撑点。凶手怎么知道这人今晚会来学校看儿子?怎么就能这么准确地在闹哄哄的现场“伏击”到目标?

    金旭道:“他在超市买了什么?在超市和别人接触过吗?”

    他又有些怀疑是否“看儿子”是幌子,约了人来这里接头碰面,才是死者大晚上来这里的目的?

    “没和人接触,就只是买东西,买的东西也很普通,”队员道,“几包饼干和薯片,还有一箱安慕希,一盒草莓一盒车厘子,我看着他结账的,别的没有了。”

    听起来就是买给住校生儿子的零食。金旭也想不出还有什么可疑,虽然这事本身就处处透着不对劲。

    他和队员正交谈着,上级打了电话来,该是和其他领导也讨论过了,叫金旭带队回去,人死了,也不要在那里继续待着,不管被自己人公安注意到,还是对手犯罪分子注意到,都会有没必要的麻烦,现在暴露国保在盯着死者,对于整个案子来讲,弊远大于利。

    挂了电话,金旭表情难看,队员担忧道:“队长,挨训了吗?”

    “挨训?”金旭冷笑道,“叫上你的那俩卧龙凤雏的队友,收队,回厅里。”

    回去路上,三个队员被金队长批了个狗血淋头,三双眼睛盯着,竟然能在眼皮子底下让目标被人给杀了,对凶手是谁还毫无头绪,一点线索都没有,挨批确实也不冤枉。

    只是金旭凶起人来着实可怕,说话也是闻所未闻的难听,三人脸上挂不住,都耷拉着头,感到丢脸。

    其中年纪最小的队员忍不住回了句:“当时情况那么突然,全乱套了,没人想得到会这样,就是金队你在场,也未必能注意到什么线索。”

    领头的老队员忙向他打眼色让他别顶嘴,那年轻同事却满脸不服气。

    金旭瞥了他一眼,说:“你好像很有道理,那我问你,打架引起围观的两个小贩,是男是女,分别卖什么的?”

    年轻队员答不上来,嗫嚅道:“我只盯着目标了。”

    “目标被刺倒地后,”金旭道,“他从超市提出来的装满东西的购物袋,哪儿去了?”

    年轻队员道:“这……”

    他哑口无言,但也并不是个笨蛋,听金队长提的这两个问题,就已经开了窍,小贩吵架很可能是假的在故意制造混乱,购物袋里没准会有什么物证,希望没有被人趁乱拿走。

    但金旭紧接着就说:“你是怎么混进我队里的?我在派出所都没带过你这么笨的片警,国保招人没门槛是吗?”

    队员们都低着头,一路上没再说一个字。

    回到厅里,相关人员又都被叫回来加班,国保办公区半点不像深夜,比白天人还多。

    直属上级一见金旭带着人回来了,劈头盖脸骂道:“你们干什么吃的?任务交给你还没两天,没进展不说了,人还死了!这工作你们能干就好好干,干不了就趁早脱了衣服滚蛋!”

    三名跟现场的队员顿时噤若寒蝉,面如土色。

    “是我的问题。”金旭道,“怪我没安排好,歇了半年,脑子不好使了,要追究的话,算我全责。”

    周遭鸦雀无声,众人表情各异。

    上级看了这情况,道:“不找你找谁?别说废话了,来开会,说说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