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青悠殿中岑寂无声。
太后胸口起伏, 怒视着石皇后,余怒未消,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将会惹来祸端, 石皇后捂着脸, 眼睛盯着地面不停流泪。
湘帝看着她们,心中的猜测让他眉头越皱越紧。
他屏退所有宫人,试探问:“母后?”
太后看了他一眼,款款走到圆凳上坐下,对石皇后嗤之以鼻的模样。
湘帝只好又去问石皇后:“皇后, 你刚刚……说什么?”
石皇后不答, 也不看他, 湘帝逐渐愤怒,冲过去扳住她的肩膀摇晃:“什么意思!你说啊!什么皇家颜面?”
在他的一再追问下, 她泣不成声, 心知反正瞒不住, 便说:“前些年, 是母后不让臣妾说, 太医说,陛下很难有子嗣,是……”
“不可能!朕都有皇子了!”湘帝脸色铁青,眼神像狼, 她不敢再说下去, 生怕他一口咬断自己的脖子。
她用目光向太后求助, 太后叹了口气, 说:“也不是完全不能生, 就是,很难。”
湘帝松开了手, 愣愣地看着太后。
自己的身子什么样,湘帝比谁都清楚,这两年的确是一年比一年不行,太医多少副汤药调剂都无用,只是没料到,偶尔行的时候,也是勉强撑个场面,子孙缘浅。
但,这又能怪谁呢?
还多亏自己有个贤德的皇后,从无怨言,也要多亏老天垂怜,给他留了个大皇子。
他恼羞成怒道:“太医为何不说?他们竟敢欺君!”
太后过来拍拍他的手背:“是本宫不准花太医说的,当初花太医说,慢慢调理总能好些,他也确实调理的不错,陛下都有皇子了!陛下这毛病是随了先帝,你看,先帝也只有你跟煜王两个,我们湘国这不是也很好?这种事,不说便不说了,说了也改变不了,还成了心中的累赘,何必为此抑郁一生呢?”
湘帝颓然坐到圆凳上,思量片刻,深深叹了口气。
“皇后,是朕委屈你了。”
皇后扑在他膝头,嘤嘤哭泣。
太后离去后,湘帝也穿起衣服回了自己的寝殿。
作为称霸一方的皇帝,他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自卑,今夜他实在没脸再待在自己的皇后身边。
送走湘帝,石皇后在宫女的服侍下重新洗了把脸,盯着铜镜发呆。
镜中人双眼红肿,在微暗的烛光下脸色显得异常憔悴,仔细看,眼尾竟然出现了几道皱纹。
看着看着,她突然笑起来,笑得无比凄凉。
这一生,竟然就在这方寸之地,陪着这样一个男人蹉跎过去了。
良久,她深深吸了口气,喊过最近亲的宫女。
“去,给本宫想办法盯着栗墨兰,她的一切动作,本宫都要知道!”-
平静的日子总归无聊,煜王府里也一样。
自从丘途被流放,李庭霄像是完成了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目标,整天跟白知饮窝在府里,变着法地跟他寻开心。
他很清楚,他只是表面坚强,并没有完全走出来,他心头的那根刺被温柔地包裹住了,稍微一震荡,便会伸出来刺他一下。
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梦里会哭,会梦呓,会害怕,这些只有李庭霄看在眼里。
有些伤痛,也许真的一生都无法彻底治愈,比如白知饮的母亲,比如他的肖宴。
岸边春花含苞待放,粉红嫩绿倒映在池面上,又被冒头的锦鲤搅得稀碎。
白知饮盯着层层叠叠的涟漪发呆。
李庭霄端着一碟子白糖糕过来,边走边吃,见状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白知饮吃了一惊,接着嘴里被塞了一块甜甜糯糯的糕饼。
“看什么呢?”
“看鱼。”
李庭霄放下碟子,拍拍手上的碎屑:“钓鱼!”
白知饮鼓着腮帮:“啊?”
水榭中叮叮当当的响,乱七八糟的工具摊了一地,李庭霄大剌剌坐在地上敲打一根细铁丝,白知饮蹲在旁边看,一边用砂纸打磨一根长竹竿。
邵莱直冒冷汗。
“殿下,要不找个工人来吧?”
“不用。”
“殿下可别敲到手指!”
“当本王是什么臃肿的废物吗?”
邵莱只好闭嘴,在一旁盯着,手指紧紧捏着袖子里的手帕,严阵以待。
李庭霄捏起半成品鱼钩,闭起一只眼睛瞄了瞄,觉得差不多了,朝白知饮勾勾手,白知饮就将鱼竿和鱼线一起递给他。
邵莱松了口气,脸上重新恢复弥勒般的笑容。
别说,殿下做的鱼竿还真像那么回事!
鱼竿做好了,又去旁边的土里抠出两根半死不活的蚯蚓,李庭霄往水榭边搬了把太师椅,舒舒服服地抱着白知饮开始钓鱼。
这是白知饮第一次钓鱼,像只好奇的小兽,任凭人在身上揉揉捏捏地占便宜,眼睛始终盯着水面上那一点红色的鱼漂。
李庭霄这便宜占得心安理得。
一个心思不在钓鱼的掌握了鱼竿,一个专心钓鱼的眼睛紧紧盯着浮浮沉沉的水漂干着急。
白知饮急得不行,一把抓住他乱摸的手:“殿下,沉下去了!沉了!”
李庭霄的鼻子正在他发间陶醉地嗅着,闻言懒洋洋朝水面看了一眼,也来了兴致。
“哎?大鱼!”
“啊?”
白知饮还纳闷着怎么看出来是大鱼的,就被他推着站起来,见他双手紧握鱼竿往上拉,上前帮忙。
他一上手,李庭霄反而握住他的,带着他在水榭边兜来兜去,那鱼线一会儿松一会儿紧,看得邵莱在一旁浑身都跟着使劲儿。
白知饮很紧张,突然变成自己主导,生怕放跑了鱼,不停问:“还不行吗?为什么还不拉起来?”
李庭霄神色淡定:“线不能绷太紧,会断的!”
白知饮手一顿,看了他一眼。
须臾,一条大红锦鲤飞出水面,鱼尾甩出一串晶亮的水珠,水榭旁的池面上出现一道短暂的彩虹。
“上来了!”
白知饮笑得像个孩子,手忙脚乱地按住地上那条胡乱扑腾的锦鲤,搞了一身水。
李庭霄也不顾形象地跟他一起趴在地上,总算是把滑溜溜的大鱼给装进了篮子里。
“去,中午给饮儿加餐!”
邵莱应了一声,捧着篮子笑嘻嘻地去了。
李庭霄凑到白知饮耳边:“你看,邵执事像不像年画里抱着鱼的胖娃娃?”
白知饮“噗嗤”笑了,问:“殿下过会儿不在府中用饭吗?”
“不用了,我约了何止去云公子的云天楼,你自己吃。”李庭霄帮他掸衣襟上的水,突然一顿,“一起去吗?今日一起聚的很多都是你小弟。”
白知饮听出李庭霄在揶揄自己,板着脸摇了摇头:“我在府中等殿下回来。”-
云天楼位于城南,挨着朱雀门,占了个寸土寸金的好地方,每日城门一开,来往行商车水马龙,生意相当不错。
要么说呢,云听尘是会做生意的!
等李庭霄换好衣服过去的时候,何止请的人都早到了,他被店伙计谨慎小心地请到二层雅间,放眼一看,屋里几位年轻的世家子差不多都在城东狩猎场见过。
见煜王来了,原本喧闹的雅间内一静,众人纷纷起身见礼。
大伙心里都明镜似的,上次一起去狩猎场时,煜王正是落魄的时候,就那样,他们也算高攀了,如今的煜王可今非昔比,重握大权,变回了真正能震慑一方的亲王,今日他能来,真是给了何小侯爷天大的面子。
李庭霄摆手:“出来找乐子,别那么多繁文缛节,都坐!”
上首位自然是他的,他径直过去坐下,挨着他的何止立刻给斟上梅子酒。
“这是此间老板私藏的梅子酒,听说殿下要来,今天一大早从城外运来了两大坛呢!”
“老板?云听尘?”
“正是。”
“他怎么不来?”
“嫌自己地位卑微,怕扰了殿下的酒兴。”
李庭霄哈哈一笑,冲大伙举杯:“本王来迟了,自罚一杯!”
众人连称不敢,也的确不敢让煜王自己罚这杯酒,纷纷举杯跟他同饮。
梅子酒柔和地顺着喉咙下去,留下满口甜香,李庭霄赞了声好酒。
他和从前一样没架子,甚至有些坐没坐相,气氛因此松懈下来,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天,还有人开始大着胆子单独给他敬酒,他来者不拒。
聊着聊着,话就聊到了娶妻生子上。
从前他们都爱拿何止和肖小姐打趣,如今肖小姐已扶摇直上变成了肖妃,自然无人再敢提,只问何止今后有何打算,是不是真要去江南找个温婉可人的美娇娘。
何止气愤,跟一群损友舌战开了,李庭霄听得想笑。
等何止被损得脸红脖子粗,他才开口:“何小侯爷,你是不是想跟肖右相攀亲啊?除了肖妃娘娘,他家就没有别的女儿了?”
众人一默,都不太敢接这话,瞬间就有些冷场。
“哪个想攀亲了,没有的事!”何止讷讷地,“肖妃是右相独女……殿下,我肖想过肖妃娘娘这事就这事就别再提了,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行不行?”
李庭霄看了他片刻,笑了两声,众人这才应和着笑起来。
“那日大典,本王看婚簿上写的,肖妃娘娘今天芳龄二十,这不是跟肖二公子同岁?她不是肖夫人亲生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觉得背地里谈论右相的家事不太好,但,煜王殿下开了头,总不能没了下文。
何止挠挠头:“不对吧?肖妃娘娘肯定是肖夫人生的,是肖二公子的姐姐,肖夫人对二公子那么疼爱,怎么可能不是亲生,殿下如何知道他们同岁的?”
“去西江前,本王参加过肖二公子的及冠礼,他今年也该是二十岁。”李庭霄皱眉,露出一个讳莫如深的表情,“莫不是肖妃娘娘改了生辰八字?”
何止一惊,肖小姐进宫前肯定合过八字,如若是为了与陛下八字相合而特意作假,那可是欺君之罪!
不只是他,众人也都想到这一层,连忙低头喝酒吃菜,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李庭霄一笑:“我看八成肖二公子是哪个妾室生的吧?”
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
“是是是!八成是了。”
“肖右相除了正妻,前后纳了四房妾,听说还有几个没名分养在身边的,后宅还有两个男妾呢!”
“我倒是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二公子出生那天天生异象,生出时就有乳牙,头发异常乌黑浓密,当时有算命的说,他今后必是人中龙凤,可能正因如此,肖夫人才将他留在身边当亲生的养了!”
李庭霄心中一动,端起酒杯看向说话那人,问:“真的假的?本王不太信呢!”
那名斯文公子一看就是文官家出来的,稍稍被质疑便开始脸红,辩解道:“真的,我听父亲大人说的!”
“是吗?”李庭霄一笑,不经意问道,“哪有人生下来就长牙的?当时谁接生的?这种稀罕事,本王得亲自去求证!”
那公子不怕他求证,想了想:“我父亲说,好像是花太医!”
李庭霄点点头,仰头将杯中梅子酒一饮而尽。
第092章
初春的天气, 乍暖还寒,昨日还晴朗如天镜,今日竟又飘起了雪。
街上行人不多, 连野狗都知道找地方躲着, 花太医却提着药箱一步一滑,丝毫不敢怨言。
柳伍拉住缰绳,看佝偻的老头儿眼熟,停下一看便笑了:“花太医,哪去啊?”
花太医抬头, 眯眼看了看, 赶忙抱拳:“是柳将军, 卑职要去煜王府!”
“哦?煜王病了?”
柳伍稀奇,煜王自小身子就壮实, 牛犊子似的, 唯一听他病的一回, 就是北征归来水土不服那次, 被各衙门私底下笑话了好几日。
花太医如实回答:“不是, 是服侍煜王那位小将军病了。”
柳伍一听,乐了:“嘁,什么小将军,男宠罢了!”
花太医干笑一声, 垂下眼睛不搭他的话:“柳将军, 若无事, 那卑职就过去了, 煜王等着呢!”
柳伍看了眼天色:“看样要下大, 我送花太医一程?”
花太医躬身:“不劳烦柳将军了,这也快到了, 将军快去忙吧!”
柳伍摆摆手,调转马头:“那便告辞了!”
望着他飞快离去的背影,花太医放下跟他挥舞道别的手,转向煜王府,继续慢慢走。
男宠?呵!拉出去打仗可比你硬气多了,只会媚上欺下窝里横的废物东西!
一进煜王府,邵莱看他独自前来,诧异:“花太医?去接你的人呢?”
花太医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别提了,贵府那仆人下马时滑了一跤,脚扭伤了,正在太医院治呢!卑职不敢耽搁白将军的病,就自己来了。”
邵莱一听,又好气又好笑,歉意道:“是咱家疏忽了,这天,该派马车去接的!”
花太医摆摆手:“无妨,快带我去看看病人!”
白知饮正在床上躺着,身上严严实实捂着被子,地上架了好几个炭盆,房间里比夏天都热。
花太医一见这架势,不敢怠慢,忙放下药箱上前诊脉。
李庭霄在一旁站着看:“花太医,最近生病的多哈?”
“……还行?”花太医搭在脉上的指尖挪了个位置,转头看他一眼,心里觉得莫名其妙。
这问的什么话?又不是瘟疫,怎么生病还有扎堆的?
李庭霄又问:“吃午饭了吗?没吃的话留下来吃?”
花太医的手指又挪了个位置,眉头都皱起来了,心想这才辰时,吃的哪门子午饭?
无意中看向病榻上的白知饮,见他的明眸一眨一眨,竟然含着几分笑意,登时心头一颤,将手放下了。
“卑职早饭吃的多,还不饿,午饭就不用了。”他转向煜王,一本正经道,“小将军忧思深重,凡事看开些,至于药石,用不用都行,只是别这样捂着了,炭盆也撤掉几个,省得上火。”
李庭霄愣了愣,大笑:“多谢太医,那就这样,留下喝茶!”
花太医无奈:“殿下有话直说吧?”
李庭霄亲近地搂住他的肩膀,也不管小老头被他压塌了腰:“倒也没什么正经事,就是,本王昨日跟何小侯爷他们出去喝酒,席间听说点事,跟花太医求证一下!”
闻言,花太医脸上反而多出点紧张:“不知何事?”
李庭霄夹着他往外走,白知饮热得受不了,掀开被子下地,实在忍不住好奇,也跟了上去。
“昨天有人说,肖天耀出生时天生异象,真的?”
“哦,肖二公子啊!”花太医松了口气,“是,那是个晚上,二公子出生时,天边迸出大片绿光,足足持续了半个时辰,且他与普通孩子不同,皮肤溜光水滑,头发乌黑浓密,一看就是有……”
“那倒是绿的挺应景的。”李庭霄打断他,“听说还长牙了?”
“呃……是,所以……”
李庭霄大笑:“若是怀胎十月,再怎么也长不出牙吧?”
花太医辩解道:“所以才说肖二公子天赋异禀啊!”
李庭霄捏捏他的肩膀:“别扯了,婴孩发牙,起码得四五个月大了,该不是,那孩子不是肖夫人所出吧?是不是肖右相在外头跟相好生的,硬带回府里的?”
“不是,是卑职亲自接生的!”花太医有点冒汗,从他胳膊底下挣脱出来,“真的!”
李庭霄眯眼,不悦道:“右相有权有势的,后宅一大堆人服侍,就算在外头玩的花一点又怎么了?花太医紧张什么?本王也就是听个乐子,你拿本王当傻子就不好了吧?”
见煜王动怒,花太医吞了口口水,心想这都什么事?
又一想,反正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而且煜王说的也没错,就算不是肖夫人生的又怎么了,不也是丞相的种?
煜王虽然这阵子脾气收敛了,可本性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为这事丢了脑袋不值当的!
他的脑子里飞快转过许多念头,幽幽叹了口气。
“殿下,的确不是肖夫人生的,殿下猜中了,是肖丞相从外面抱回来的,卑职接生那会儿都其个月大了!”他为难道,“殿下听听就算了,总归是右相家的私事,听说肖夫人这些年一直待二公子如己出,可别因为这个,母子间再生出隔阂……”
李庭霄拍拍他的肩膀,笑着点头:“不会,本王是那么嘴碎的人吗?就是好奇而已!哎?这样说,肖妃娘娘跟肖天耀到底谁年长啊?”
“还是肖妃娘娘年长,她是五月生的,实际也比肖二公子大一个月。”
李庭霄狡黠笑笑:“肖妃娘娘的生辰没像二公子一样作假吧?”
花太医一愣,连连摆手:“没有没有,那可没有!肖妃娘娘也是卑职亲自接生的,就是五月二十四的生辰!”
“那肖天耀实际就是六月底七月初生的咯?”
花太医推了推:“差不多!”
“哦——”李庭霄眼底露出揶揄的笑,“这个肖韬素,可真有他的!”
花太医直作揖:“殿下,殿下可千万莫跟右相提起啊!卑职明年就想告老还乡了,求殿下高抬贵手!”
李庭霄用力拍他的背,继续夹着他往前走:“不提,指定不提,走走走,陪本王用个早饭!”
“不,不吃了,实在撑!”花太医讨饶道,“殿下,小将军身子虚,但无大碍,一定得好好补补,房事也需尽量节制些,纵欲过度最伤身!那,卑职还得去大理寺一趟,就不多留了!”
花太医落荒而逃,李庭霄觉得好笑,一回身,却发现白知饮就跟在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整个人红的像虾子。
他赶忙跑过去,摸他的额头:“怎么了这是?这么烫?真病了?”
白知饮转头就走。
他就不该跟来听这破医嘱!-
外头的雪渐渐大了,也就没按花太医说的撤炭盆,就那么烧着。
李庭霄决定今天不出门,跟白知饮瘫在暖烘烘的地毡上,给他剥荔枝吃。
白知饮咽下清甜的汁水,问:“哪来的荔枝啊?”
“皇后老家来人了,带了不少特产,荔枝拿冰镇着,北方天气又凉,过来时还新鲜,给我们这也送了些。”
李庭霄又剥了一个往他嘴里送,却被他推回来,他用嘴接了,轻咬着一边果肉再送入他口中,顺便偷了个香香软软的吻。
白知饮噙着笑:“皇后老家是哪?”
“岭南,她是岭南王石渡的女儿。”
“那不是跟栗娘娘差不多?”
“表面看差不多,只不过岭南王是借了女儿的光才成的岭南王,对陛下忠心得很,西江王嫁女却是被逼无奈,总想着咸鱼翻身。”
白知饮被“咸鱼翻身”逗笑了,也下手剥起荔枝,两人你一个我一个地互相喂食,甜甜的味道从嘴边一直流进心坎。
“我查过了,太后在江南小住那年,六月一整月都没出门,现在看来该是在坐月子,时间对得上,肖天耀果然是她亲生。”
“啊……”即便早有猜测,但一坐实,白知饮还是很吃惊,“那,到底是跟谁生的?”
“肖韬素吧?”
李庭霄答的漫不经心,这个名字却让白知饮差点跳起来:“殿下真觉得是他?”
“你觉得不是?”
“他说不定只是替太后养孩子?如果他们先前有什么瓜葛,太后开口,他不敢不养吧?”
“肖韬素对肖天耀很严厉,若不是自己亲生的,不会如此。”
白知饮没话说了,神情有些恍惚。
李庭霄摸摸他的头:“你愁什么?这不是好事吗?”
“好事?”
“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白知饮想了想,笑了:“倒也是!”-
千里迢迢从岭南来天都城面圣的是岭南王的长子,石灏。
他们一行人被安顿在鸿胪寺,只住三日,湘帝特许石皇后可随意出宫去与亲人相见。
这天晚上,湘帝终于步入久违的青悠殿,面色如常。
他以为自己的格外开恩会让皇后心情好些,不料,听说皇帝驾到,她态度平淡地出外迎接,举手投足间全是疏离。
“臣妾参见陛下!”
当着宫女太监的面,湘帝抬手虚扶:“平身。”
他径直进了寝殿,从宫女手中接下布巾擦了把脸,问:“去过鸿胪寺了?”
石皇后轻轻颔首:“去过了。”
“见着石灏了吗?”
“见着了。”
湘帝觉得这对话让人别扭,转身走到皇后面前,叹气:“阿珂,朕……”
他顿了顿,挥袖让周围人退下:“是朕对不住你!”
石皇后的眼眶一下就湿了。
湘帝抬手轻抚她的面颊:“阿珂,今日都跟石灏说什么了?”
石皇后的眼泪还没落下来,一听这话,怔住了。
半晌,她问:“陛下在担心什么?担心我跟父兄诉苦,把陛下的秘密说出去?”
湘帝的手一僵,面色尴尬。
不需多解释了。
石皇后惨笑:“这么多年,臣妾自认为与陛下心意相通,臣妾此生愿对陛下忠贞不二,我将陛下当成天,陛下却只为别的?”
“不是!”湘帝皱眉,又急又怒道,“阿珂,朕就是随口一问,怎么,问问也不行了?”
石皇后瞳孔一缩,欠身:“是臣妾失言了,陛下恕罪。”
湘帝恼羞成怒,一甩袖子抬步就朝外走:“你们这些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石皇后并未挽留,也不送他,只是站在原地,突然冷冷说道:“臣妾不可理喻?陛下的好爱妃跟人私通,陛下当真不知吗?”
第093章
湘帝停在门边, 缓缓回过身。
他似乎是怀疑自己听错了,疑惑地皱了皱眉,又觉得一些事无法对自己解释, 才问:“阿珂, 你方才说什么?”
石皇后红着眼,咬了咬牙关,缓慢又清晰地说:“臣妾说,栗墨兰,跟肖天耀, 有私情!”
湘帝沉默了, 像是好不容易才维持住冷静:“不可能, 墨兰那边连出宫的牌子都没跟朕讨过,肖天耀也不可能进得了后宫, 他们怎么可能?”
石皇后冷笑:“不如陛下去问太后啊, 肖家父子一趟趟的往西梓殿跑, 是干什么呢?”
湘帝大惊:“太后?”
他不相信, 这里面居然还有太后的参与。
石皇后也不指望他全信自己, 表情麻木而淡然:“臣妾只是无意中见到的,只是给陛下提个醒,陛下自己去查吧!”
湘帝匆匆走了,石皇后嘴角噙着一抹冷笑, 望着无星无月的夜空发呆。
湘帝连夜调了记录宫门出入的簿子, 状似随意地翻着。
肖右相父子上个月总共被太后召见过八次, 有一次还是肖天耀一个人入的宫, 再往前要少些, 大约是每月一两次。
他不动声色,让连羽把簿子还回去, 后院起了火,他整夜无眠-
三日后就是太后寿辰,礼物自然不能少,李庭霄是头疼这种事,在库房里和铺子之间转悠好几圈也没选出合适的,就把主意打到了云听尘身上。
云公子嘛,全天下最见多识广的商贾,他那稀罕东西肯定多!
听说是要给太后贺寿,云听尘不敢怠慢,将压箱底的宝物都拿出来了。
一尊碧绿澄澈的玉佛,一对洁白无瑕的玉如意,一个镶满各色宝石的纯金妆奁,哪一样拿出来都是价值连城。
李庭霄身体后仰:“太贵重了!”
云听尘微笑:“确实,太贵了,根本卖不出去,这几件砸手里很久了,就都送给殿下吧!”
李庭霄想了想,这话好像有几分道理,他懂得拿人手短的道理,大方说:“也好,本王也不能白要你的,下一季马场的租子免了!”
云听尘欣然点头:“多谢殿下!”
2
白知饮抿着唇笑,跟着一起来付银子的邵莱在一旁直擦汗。
一个季度的租子,能顶那妆奁上的一颗红宝石吗?
但他们也都知道,这两个人是心照不宣,这往来的哪是宝物和租子?那是又一根将两人捆在一起的绳子!
李庭霄并未多留,拿了东西便走,回程途中特意绕了趟亲卫营,要将送山牵回府。
送山早已康复,毛发油亮如初,他们见到它时,它正身姿矫健地在营边的空地上啃地上刚萌发的嫩草,见到白知饮便凑上前,一边喷气,一边用脖子亲昵地蹭他的脸。
李庭霄乐了:“这马有眼光!”
刁疆看了他一眼,嘿嘿一笑:“是啊,跟殿下一样有眼光!”
白知饮摸摸送山的脖颈,横了他们一眼,牵起它若无其事走了。
到了营外,他又犯了难,瓷虎和青圣正齐刷刷侧过头,眼睛不眨地看着他身后的送山。
刁疆挠头:“不然,把瓷虎先留在亲卫营,明天末将派人给送回去?”
瓷虎打了个冒着热气的响鼻,刨了两下地面,青圣朝天叫了一声,像是在嘲笑它。
白知饮笑了笑,把手中送山的缰绳交给刁疆:“我还要随殿下去集市给太后选礼盒,不方便多牵一匹,拜托刁将军给送回府里吧!”
他走到瓷虎跟前,摸摸他的马鬃,瓷虎立刻得意地摇头摆尾,活像一条狮子狗-
太后的寿宴比往年都要隆重,湘帝特许,朝中大臣可带家眷入宫庆贺。
入夜后,西梓殿一片歌舞升平,湘帝却有些心不在焉,目光一直若有似无地在四方庭院中打量。
栗娘娘以照顾大皇子为由先离席了,不多时,肖天耀也推开杯盏离开,闲庭信步地往后面去。
湘帝眼皮一跳,眸光中闪过一丝杀机,一口饮尽面前的酒,朝一旁的连羽使了个眼色。
连羽微微躬身退下,叹了口气。
湘帝招呼也没打,径直离席,肖韬素见状,心头一沉,连忙起身想要去给儿子报讯,却在跨出殿门时,被骁骑卫给拦住了。
五百骁骑卫奉了皇命,早就悄无声息地将西梓殿围了个水泄不通,不准任何人进出,右相也不例外。
肖韬素大急,忙回到殿内,不顾礼数上前对太后耳语了几句,太后一惊,连忙带上他往外走。
这一下,所有人都察觉到异样,本来融洽的氛围登时变得风声鹤唳起来,他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开口。
两名骁骑卫压着腰刀挡在太后面前,一夫当关的架势,太后见了,犀利的柳叶眉陡然竖起,怒喝:“大胆!”
其中一名骁骑卫拱手道:“陛下有旨,外头乱,请太后在西梓殿安坐,陛下办完事自会来请罪!”
太后岂会被他们吓住,一甩袖子,冷哼着从两人中间穿了过去。
肖韬素却未敢跟,湘帝今日这架势,分明就是动了真格的,他不可能杀死生母,可他这个丈人也就未必了。
他心急如焚地在原地来回踱步,心里暗骂肖天耀不争气,太后去是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护住他!
不消打听,太后都知道湘帝会去哪。
栗娘娘的寝宫门外,两名太监被斩杀当场,院内,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个个面如死灰。
寝殿内,衣冠不整的肖天耀跪在地上瑟瑟发着抖,见到太后,像是松了口气,而栗墨兰坐在床上,捧着被子,露出半边白腻的肩膀,双眼放空地望着前方,一动不动。
太后巡视一圈,闭了闭眼。
这真是……好一个捉奸在床啊!
湘帝看了一眼太后,并未招呼,自顾自抽出宝剑,走向肖天耀。
“陛下!”太后快步走过去,“陛下要做什么?”
湘帝双眼猩红:“这狗东西竟敢玷污朕的爱妃,朕要亲手宰了他!”
太后看了栗墨兰一眼,冷哼:“陛下怎么知道是肖天耀的错?栗墨兰年纪长些,手段也多,说不定是耐不住后宫寂寞,故意勾引呢?”
湘帝抑制住胸口起伏,回头看向栗墨兰:“墨兰,你说话!是不是肖天耀花言巧语骗了你!”
栗墨兰木然挪过眼睛,又挪开了。
“你不说,朕砍了你!”
湘帝大怒,举步上前就要挥剑,被骁骑卫架着的肖天耀放声大叫:“不关墨兰的事!是我先引诱她的!”
栗墨兰皱着眉看了他一眼,幽幽开口:“不是,是我,陛下不常来,我耐不住宫中寂寞,一次见到一表人才的肖公子,便叫他来陪我。”
湘帝僵立当场,看看栗墨兰,再看看肖天耀,突然目眦欲裂地大吼一声“便宜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而后狠狠将长剑往地上一摔,指着肖天耀:“给朕拖出去,五马分尸!”
“陛下不可!”太后厉声道,“陛下不可冲动,先将人关起来,过后再清算不迟!”
“今日肖天耀必死!母后不用再说了!”湘帝气得浑身发抖,“事实就摆在这,还有什么可清算的!”
“李庭逸,母后问你,今天是什么日子?”
突然被叫名字,湘帝一下竟然感到十分陌生,他愣了半晌:“是,是母后的寿辰。”
说话时讷讷的,像是回到了童稚时,被母亲管教的样子。
“本宫的寿辰,全湘国大赦天下,你却在皇宫里杀人?”太后不顾自己失了凤仪,大叫,“陛下就不能多留他们一天吗!”
湘帝渐渐平静下来,闭上眼,许久才重新睁开。
“将肖天耀关入天牢,待审,栗墨兰打入冷宫,永不得出,从今往后,皇后就是大皇子的嫡母,这兰月殿,从今日起便封了吧!”
“今日午夜一过,兰月殿宫女太监全部赐死,其他人等,若有人敢透露半个字出去,诛九族!”
他目光冷冷扫过众人,缓慢说出一道道旨意,而后转身离去,背影带着不该属于帝王的颓丧。
接连三天湘帝都未上朝,据说肖韬素也在殿前跪了三天,却未得见。
钦点的要犯,谁都不敢去探望,肖府一片愁云惨淡,肖天耀一个人在天牢里,一等就是好几日,他从最初的信心满满,到逐渐绝望,日复一日倍感煎熬,开始忍不住猜测,是不是自己被忘了。
傍晚起了风,大风从监牢小窗刮进来,一阵阵鬼哭狼嚎似的,一直到大半夜才停。
肖天耀裹着毯子翻了个身,因着肖右相的关系,狱卒待他不错,离那些死囚很远,身上这毯子本来还是新的,只不过没两天,就跟这天牢一样,恶臭无比。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突然听到了很轻的脚步声。
这时候,该不是夺命的阎王?
他以为是湘帝终于要对自己动手了,一骨碌从木板上爬起来,一个黑漆漆的人影已经站在了栅栏外。
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怎会轻易承认害怕,他盯着那人,恶狠狠道:“你是来杀我的?”
来人沉默片刻,掀开宽大的兜帽,露出花白的发髻和上头所簪的镶着金刚石的金钗,一双凤眸凌厉地看着监牢中的肖天耀。
肖天耀大吃一惊:“母亲大人?”
他再也没法故作坚强,跪在地上泪雨滂沱:“母亲大人,母亲大人救我啊!”
第094章
来的正是太后崇氏。
她垂眼, 一动不动看着牢狱中的肖天耀,墙上的影子也凝固了,只剩边缘在随着火光微微跳跃。
她面色平静, 许久都未开口, 监牢里回荡着肖天耀断断续续的抽泣。
“母亲大人,孩儿错了!”
“孩儿不该不听母亲大人的劝阻跟栗娘娘私会,但孩儿是真心喜欢墨兰,求求母亲,想办法救救孩儿, 也救救墨兰吧!”
“母亲大人权倾天下, 帮孩儿求求情, 陛下一定会听的,孩儿不想再呆在天牢了!”
崇氏叹了口气, 缓缓道:“起来吧!陛下原谅你了。”
肖天耀一怔, 缓缓抬头, 却看不清太后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眸底微亮的火光。
“母亲大人, 当真吗?”
“嗯,你需再忍耐几日,过几日再出去,不然陛下面子上挂不住。”
“是, 是, 孩儿明白, 多谢母亲大人, 多谢陛下!”
崇氏挑了挑涂了丹脂的红唇, 讥讽的笑容倏然掠过,又幽幽一叹。
“耀儿, 早让你别那么心急,偏偏不听,你身边大家闺秀无数,真不知那栗墨兰有什么好,值得你一再铤而走险!你这样沉不住气,今后如何担得起社稷?”
“母亲大人教训的是,孩儿知错了,孩儿发誓,今后绝不背着母亲做任何事!”
“真的吗?”
“是!孩儿保证,今后母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全凭母亲做主!”
崇氏凝视他片刻:“我要你离开栗墨兰,你也答应?”
肖天耀哑了,仰头看了看崇氏的脸,又重新低下头:“如今出了这事,孩儿还哪敢再觊觎栗娘娘,今后孩儿不会再想她了,只是那孩子……”
“你放心,心儿暂时在皇后那抚养,安全无虞,等风头过了,我会想办法让你姐姐当他的嫡母。”她又叹了口气,“记得你今天的话,栗墨兰如今在冷宫不可能再出来,你也不许再提这个人!”
“是,孩儿明白!”肖天耀心中百感交集,但想到心儿没受影响,心中终于一块石头落了地,重重磕了个头,“多谢母亲大人!”
太后勾了勾唇,转身走了。
那时,若不是知道栗墨兰怀了肖天耀的孩子,早将他们拆散了,如今,那贱货已经没用了!-
栗墨兰被打入冷宫,栗星野急得团团转,恨不能立刻冲入皇宫救人。
云听尘一直安慰他“冷宫也是皇宫里,顶多也就是吃穿不好,又不会死”,其实自己也担心的不行,第二天一大早就拉着他跑到煜王府打探消息。
李庭霄说,好好的寿宴,突然就抓了一个,打入冷宫了一个,具体原因不详,但看得出湘帝气得不轻,寿宴才刚开始不久就散了,一点脸面都没顾。
在场四个人都不是傻子,心中自然有所猜测,但不好说。
看云听尘和栗星野少见的惶急,李庭霄起身:“也罢,本王进宫走一趟!”
进宫却没见到湘帝,连羽说陛下病了,特意吩咐任何人不许打搅。
李庭霄旁敲侧击地问发生了什么,结果什么都没问出来,连羽的嘴好像锯了口的葫芦,话全憋得死死的,一句也不往外倒。
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回去,况且云听尘他们还在府中等消息。
他想了想,径直往后宫去求见太后。
他明白,这情况问太后也是白问,他只是想借着看望太后的引子进趟后宫。
果然,太后对他的到来带着三分警惕和七分不耐烦,人像是不太舒服,话都懒得多说,见状,李庭霄便告辞出门,但没出后宫,而是大摇大摆往兰月殿去。
通常进来后宫就没人管了,这也是肖天耀能顺利跟栗墨兰私会的原因。
但他发现,今天的后宫里仿佛弥漫着一股让人不安的氛围,无论是宫人还是负责值守的骁骑卫都面色沉凝,小心谨慎,一个开口言语的都没有,红砖绿瓦花草如新的宫宇一间赛一间的阴森。
等到了兰月殿,却看到殿门紧闭,牌匾摘了,殿门外的石板纹路上还有刷不干净的褐色血迹。
他一步未停,仿佛只是不经意路过,面色却沉重起来。
见血了?
冷宫大门朱漆剥落,墙边杂草狂舞,还没靠近就嗅着一股难闻的苦苔味。
这门便是冷宫唯一的出入口,如今门上挂着黄铜大锁,听说,膳房一天只在天亮时给冷宫送一顿饭,晚上天黑前来收走,至于怎么个吃法,他们不管。
李庭霄看了眼那黄铜锁,又看看周围,找了个没人能看到的偏僻地方,三步蹬上高墙,轻松入内。
这里原本就是某个妃子的寝殿,所以并不算小,只是年久失修又无人打理,破败不堪的房子上到处都挂着蛛网和灰尘。
他一边打量周围,一边寻找栗墨兰的踪迹,终于在一间敞开的殿门里发现了她。
那间殿内供着佛像,许是特意给犯错的妃子忏悔用的,实则主要是作震慑用。
栗墨兰早没了前几日的风华,仿佛大病初愈,面白如纸,脸颊凹陷。
她正静静坐在佛前,不像忏悔,更像是随便寻了个地方坐,而恰巧坐在这里。
李庭霄踩到庭院中零落的树枝,发出一声脆响。
听到身后脚步声,她诧异回头,在那一瞬间,李庭霄看到了她眼中希冀之光一闪,可在落到自己脸上时,又飞快淡去。
“煜王殿下?”
李庭霄颔首:“栗娘娘还好吗?”
栗墨兰转回了头:“好。”
声音中带着少许哽咽。
李庭霄瞥了眼地上堆着的脏碗,碗底的最后一点汤汁也被刮走了,干干净净的,便知道她并不好。
而且,在她刚刚转过来时,他看到她凌乱的发丝下面,似乎有一道没被掩盖住的淤青。
他蹲到她身旁,果然看到她从右边额角到颧骨残留着没褪去的青黑色。
“谁打的?”
栗墨兰勾了勾唇,问:“煜王殿下,肖天耀死了吗?”
李庭霄立刻就明白了,自己果然猜得没错,是她跟肖天耀私通的事被湘帝知道了。
他皱眉扳过她的下颌,仔细看那伤:“才进来几天就有人敢欺负你?”
栗墨兰盯着他,笑了笑。
李庭霄又问:“皇后来过吗?”
“没有。”栗墨兰有些慌乱地挣脱他的手,又问,“肖天耀还活着吗?”
“活着,在天牢。”李庭霄叹了口气,“世子和云公子都要急疯了,你就只顾肖天耀?”
栗墨兰愣了一下,似乎才想起还有这两个弟弟,讷讷地:“我是不是连累西江了……”
她后知后觉地看着他的眼睛,才想到:“煜王?你为何?你……”
“他们托本王进来看你。”
她的目光变得和往常一样灵动,刹那间什么都明白了。
李庭霄欣赏她,又觉得这样的女子,为感情做傻事实在可惜,但想想,自己和白知饮又何尝不是?
他提醒:“栗娘娘,此事并非没有挽回余地。”
栗墨兰淡淡问道:“如何挽回?”
“你咬定肖天耀强迫你,将一切推到他身上……”
“不行!”她红着眼,像头母兽。
李庭霄早想到了,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他笑着起身:“不行就算了,好好活着,本王想办法救你出去。”
栗墨兰叫住他:“心儿好吗?”
“好。”李庭霄有些怜悯地说,“放心吧,毕竟是皇子,他们不敢亏待他!”
栗墨兰望着他矫健登墙的身影,释然一笑-
煜王府里,栗星野和云听尘一直在焦急等待,见到李庭霄回府,他们赶忙迎上前。
“殿下,如何?”
“里面说。”
李庭霄径直往里走,顺道拉起白知饮的手,握得紧紧的。
白知饮感觉他的手出奇的凉,心下感觉不太妙,便反握住他的。
栗星野急不可耐:“殿下,我姐姐怎么样?”
李庭霄接过白知饮递来的热茶,盯着兀自晃动的水波,思忖片刻,又把茶杯放下了:“得抓紧把栗娘娘弄出宫。”
栗星野疑惑地看了眼云听尘,云听尘却是听懂了,霍地起身:“表姐怎么了?”
李庭霄抬眸看他,半晌才说:“世子速回西江去知会西江王一声,让他早做准备。”
三人同时一惊。
煜王这是怂恿西江起兵造反?
虽然知道早晚都有这一天,但却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
栗星野叫到:“不行,我姐还在冷宫,若是父王起兵,湘帝第一个就会杀了她!”
“让西江王暂时待命而已,等本王先想法救下栗娘娘,其他再议。”李庭霄说,“如今栗娘娘出了这档事,湘国跟西江的关系已名存实亡,世子不赶紧回去叫西江王提防,难道非等到别人先打上门?”
栗星野一怔,还想说什么,却被云听尘拉了拉袖子。
“天都城这边就全仰仗殿下了!”云听尘站起来弯了弯身,“殿下,世子这就回去,让我姑父早做决断,但有一事……”
“何事?”
“心儿,殿下救我表姐时,能不能也带上心儿一起?”
李庭霄思量片刻:“心儿在皇后那,本王不敢保证。”
不敢保证,基本就是“没戏”的客套说法。
云听尘和栗星野对视一眼,难掩失望地匆匆告辞。
他们走后,李庭霄长出一口气,白知饮见他眉头罕见地锁着,便上手轻轻帮他抚平。
“我能帮上殿下什么?”
“没什么。”李庭霄抬眼看他,微微一叹,“太快了,本想按部就班将朝中奸党一个个剪除,再将徐徐图之,真没想到,一个栗墨兰将计划全打乱了。”
“一锅端,不是省事了?”白知饮不解,“我不太明白,殿下为何要主动提出救栗墨兰。”
李庭霄掐了一把他丰润起来的下巴:“其实皇帝未必会杀栗墨兰,也未必敢动西江,甚至,为了颜面,栗墨兰偷人的事会成为永久的秘密,而栗墨兰被关冷宫,西江王理亏之下很可能按兵不动,时间久了会愈发束手束脚,并因此失了野心,彻底成为湘帝的西江王。”
白知饮扬眉:“殿下在搅混水?”
李庭霄挑起一边唇角:“没错,但既然迈出这一步,就一定要把栗墨兰平安带给西江,否则,西江王的怨恨就会全转移到我身上。”
白知饮点点头,觉得这下真是有点麻烦了。
第095章
湘帝接连半个月没上朝, 众臣议论着退出大殿。
“陛下这回是伤了元气吧,也不知到底怎么了?”
“听说是病了?”
“不会吧,我们户部前天递的折子很快就批了, 应当无大碍?”
“是不是不想见人?听说……”
众说纷纭的议论声中, 黄淼不动声色凑近煜王,跟他并肩跨出大殿。
“殿下,这几日见过陛下吗?”
“没有。”
黄淼脸色凝重:“老臣昨日进宫求见来着,被拦在外面了,连公公说陛下身体欠安, 谁也不想见, 这有些奇怪吧?”
听他这样说, 李庭霄也有些摸不着头脑,本来没什么, 可昨天听说肖天耀被赦了, 不得不怀疑, 是太后在其中使了什么手段。
他颔首:“的确奇怪, 花太医怎么说?”
“怪就怪在, 花太医说,陛下的病不是他治的,也不是太医院的任何一个人给治的,说是陛下特意从外面请的名医, 简直岂有此理!”
“哦, 不都说外来的和尚好念经, 也正常。”
黄淼被他的无动于衷堵得心口发闷, 问:“殿下是皇亲, 陛下不会不见,不如殿下去探望一下, 好让诸位同僚安心?”
李庭霄看了他一眼,点头:“也好。”
他也确实有点想知道后宫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顺便,时候也差不多,该去探望一下栗墨兰那个傻姑娘了。
肖天耀被放出天牢,皇帝勒令他闭门思过三个月,右相肖韬素罚俸一年,这事就这么结了,最惨的就数栗墨兰和她兰月殿的宫女太监们。
李庭霄没直接去后宫,而是先回了趟府,让邵莱装上满满一食盒点心。
白知饮在一旁探着头凑热闹,嘴里就被塞了一块甜而不腻的凤梨酥,却仍堵不住嘴:“殿下,探望陛下,送点心?”
大中午的捞不着饭吃,李庭霄自己也抓了两块点心垫肚子:“不行?”
“御厨平常也不少做点心吧?”言外之意,送点心进宫是不是太寒酸了。
邵莱笑着解惑:“阿饮,这食盒下面有暗格。”
白知饮懂了:“殿下要去探望栗娘娘?”
李庭霄点头:“该去了,也不知道这半个月她怎么样,相信西江那边已有所打算,有些事她该早做准备!”-
皇帝寝宫弥漫着淡淡药味,大门紧闭,窗户也被厚厚的窗幔遮着,看得人闷闷的。
李庭霄提着食盒,站在廊下等连羽入内通传,片刻出来脸色为难地说:“殿下,请回吧,陛下不想见人。”
李庭霄有些意外,皱着眉明知故问:“皇兄怎会如此?到底出什么事了?”
连羽摇摇头:“殿下,别为难奴婢了。”
“那个游方郎中可靠吗?皇兄到底得了什么病?这几日可有好转?”
“有好转,郎中是位神医,殿下就放心吧!”
“本王想见见他!”
“这……”连羽笑了笑,“神医平时不在宫里,江湖中人嘛,都不喜束缚,该来时才会来,留下方子就走。”
李庭霄伸手:“方子呢?拿来本王看看!”
连羽欠身:“在太后那。”
李庭霄凝视他片刻,转眼看向黑黢黢的殿内,突然高声道:“皇兄,臣弟来看你了!”
连羽一惊,连忙摆着手阻止:“殿下!可不敢喧哗!”
殿内鸦雀无声,屏风外临时挂起的帘子微微晃荡着。
李庭霄抬步就要往里闯:“皇兄若是心中积郁不妨跟臣弟说说,要是有什么说不得的也跟臣弟说,说完后杀我灭口都行,臣弟担心皇兄再这样下去会憋出毛病来!”
“殿下不可!”连羽叫起来。
可他哪拦得住人高马大的李庭霄,被他撞了个趔趄,眼睁睁看他跨进门槛,径直往内殿闯。
突然,屏风后寒光一闪,四条人影冲出。
李庭霄停步,见是四名骁骑卫,腰刀已从刀鞘扥出一半,如一道墙般拦住他的去路。
“煜王殿下请回,陛下不见!”
李庭霄眸光骤缩,后退两步,冷冷望着他们,朝里喊话:“既然皇兄不愿相见,那臣弟去找母后,让她评理!”
里头依旧没有动静。
李庭霄盯着那四名严阵以待的骁骑卫,冷笑了一下,推开迎上来解释的连羽,去了西梓殿。
见到太后崇氏,他倍感委屈:“母后,儿臣好心好意去探望皇兄,可他不见我!”
他从食盒捻出一块乳白色泛着奶香的点心喂到崇氏嘴边:“母后尝尝,儿臣府里新招了潘皋的厨子,这玉露团子特别好吃!”
“潘皋的厨子?”崇氏愣了一下,恍然大悟,“为了讨枕边人欢心?”
李庭霄得意洋洋,很快又表情一垮:“皇兄到底怎么了?我这点心本来也想给他尝尝呢,特意带了这么一大盒!”
崇氏品着嘴里的余香,叹气:“生病了,心情不好,本宫想见他一面都难!”
李庭霄看了眼门外,小声问:“皇兄那边出什么事了?听说栗娘娘被打入冷宫了?”
崇氏看他一眼,扯动唇角:“嗯,她犯了错,你看都把陛下气成什么样了?”
李庭霄装作好奇:“犯什么错了?”
崇氏又捏起一块玉露团子,摇摇头。
“犯错了该罚罚,也不好关入冷宫吧,那地方……”李庭霄咋舌,“皇兄不怕西江王找事吗?”
崇氏冷哼:“想跟我们湘国来硬的?有岭南石渡压制着,他掀不起风浪!”
“也是,岭南王开国功臣,坐拥九万兵马,他西江王才几个兵?”他笑道,“而且这次儿臣去西江见过他那儿子,一个有出息的长子早年间战死,世子整天游手好闲,还有个小儿子,简直提不起来,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主,空有一身蛮力!”
崇氏跟着笑了笑:“不足为虑!”
她态度敷衍,似乎不想多谈,身体往后面的牡丹团绣靠垫上仰了仰:“唉,本宫乏了,煜王回去吧!”
李庭霄连忙起身:“母后,儿臣还想去看看心儿,好些日子没见小家伙,还挺想的!”
崇氏想到叔侄二人相处了两三个月,有感情倒也正常,于是挥挥袖子:“去吧,这盒点心带去给皇后,本宫吃不下,可别浪费了我霄儿的一番心意!”
石皇后对李庭霄的到来十分诧异,听说他是来看大皇子的,便命奶娘将皇子抱出来。
李庭霄接过孩子,看着他那愈发圆润的小脸蛋,忍不住捏了一下。
石皇后笑道:“煜王,婴孩的脸不能掐,要收不住口水的!”
“啊,是这样,臣弟唐突了!”李庭霄诚惶诚恐,忙把孩子还给奶娘。
他把食盒里的点心全拿出来,然后盖子盖好,重新坐下,根本没有走的意思。
石皇后盯着他,不安地捏着丝帕。
李庭霄问:“皇嫂,臣弟先前没见成皇兄,皇兄生什么病了?”
石皇后摇头:“太后寿宴那天,陛下愤然离席,从那之后本宫就再没见过陛下,也是事后才知道是兰月殿出了事,后来太后让人送来了心儿,本宫去了几次都被拦下了,说任何人都不见。”
李庭霄沉思片刻,抬眼看向她身后的宫女,皇后会意,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这才说:“栗娘娘被打入冷宫,肖天耀被关进天牢,皇嫂,是不是这两人……”
石皇后赶忙抬手:“别说了!”
两人对视片刻,心照不宣。
李庭霄叹气:“看来,栗娘娘怕是没法再翻身了。”
石皇后微微蹙眉,沉默不语。
“但也未必,她毕竟是心儿的生母,陛下这又……”
他话没说完,石皇后就直起身子。
李庭霄笑了笑:“皇嫂,万一陛下心软了怎么办?不如趁着陛下在气头上……”
石皇后眯了眯眼,轻笑:“煜王什么意思?”
“臣弟是为了皇嫂着想,冷宫也是宫,宫里出点什么事都有无数眼睛盯着,做事也不能太过。”他稍稍敲打了一下,话锋一转,“毕竟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但如果……女子名节毁了,不如找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出家,青灯古佛了却一生尘缘,也省得给好人添堵,是吧?”
石皇后被他敲出了一身冷汗,勉强笑了笑:“煜王说笑了,就算出家,也得看陛下的意思。”
“那是!”李庭霄笑了笑,提起食盒做了个“告辞”的手势,“臣弟就是随便一说,心儿那么可爱,陛下也不能忍心让他亲娘离那么远!”
石皇后脸色一僵,将李庭霄送出殿门。
出了青悠殿,李庭霄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食盒,一笑。
他又去了冷宫。
一切都没变,除了栗墨兰更加憔悴,衣衫也更破烂。
“栗娘娘?”
他在身后唤了她一声,她却头也没回,李庭霄看到,御膳房送来的食盒还放在台阶上,不曾打开过。
他心头一沉,赶上前去,她却看也没看他,仰头盯着挂满蛛网的佛像。
“栗墨兰!”他轻喝一声。
栗墨兰转眼,眼中出现一丝清明:“煜王……”
李庭霄皱了皱眉,为她不值。
“肖天耀被放了。”
果然,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欣喜之色。
“西江王准备起兵,在那之前,本王会想法救你。”
栗墨兰“霍”地起身,又因为没什么力气,跌坐回去。
“栗墨兰你听着,肖天耀出狱后连提你的名字都不敢,你清醒点,他不值得你如此糟践自己!皇帝连着半个月没露面,肯定出事了,这情形,太后未必顾得上你,本王的办法不知可不可行,如果不行,三日后也会派人偷偷进宫带你离开!”李庭霄打开食盒,抽出暗格,“这几天,你给本王好吃好睡乖乖等着,你不要命没关系,云听尘还在天都城,别牵连别人陪葬!”
栗墨兰愣了许久,终于点了点头,忽然发现他要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
李庭霄回身看了眼她脏布满污秽的脸,什么也没说。
第096章
石皇后清晨求见湘帝, 再次被连羽拒在门外,仍旧是那套说辞,说陛下不想见人, 让她这几日不要再来了。
她很是委屈。
栗墨兰与人苟且也只不过是被打入冷宫, 而她不过是说了句实话而已就惹怒了皇帝,现在跟被打入冷宫也没什么区别。
她越想越气,在花园停了很久,转头去西梓殿跟太后诉苦。
还没踏入西梓殿,她就已红了眼眶, 不停用手帕抹泪, 妆都花了, 等见到太后,更是“噗通”一下双膝跪地, 泣不成声。
“母后, 陛下还是不肯见臣妾, 都过去那么久了, 陛下怎么还没消气?连见一面都不肯, 这么多年恩爱夫妻,臣妾最后怎会落得如此下场啊?”
太后揉了揉额头,有气无力地安抚:“皇后,你是一国之母, 要沉得住气, 陛下只是病了, 他不光没见你, 所有大臣他都没见, 见本宫也是他孝顺,不愿惹本宫生气。”
石皇后眼珠转了转, 连忙起身走到太后的软榻前,关切地问:“母后身子不舒服?”
“本宫怎么舒服得了,造孽!”她撑起身子,咳了两声,“没一个省心的!”
石皇后垂下眼眸,假装当成没听见,做出一副小媳妇的乖顺姿态。
“母后,心儿可乖呢,这几天又肉了些,母亲想他没有?臣妾让人抱过来?”
“好啊!”
见太后终于有了笑模样,石皇后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臣妾可喜欢心儿呢,每晚都要自己搂着睡,虽说他不是臣妾亲生,但臣妾总感觉与这孩子有缘。”见太后不接茬,她笑了笑,一脸惊喜后的幸福,“也确实是有缘,臣妾凭空多出一个嫡子,好像在梦中!”
太后语重心长:“也是那栗墨兰自己不争气,你要好好待大皇子,教他成人,从今往后,你就是他亲生的母后。”
“可是……”皇后绞紧袖子,“冷宫也是宫,他的亲生母亲始终在宫中,早晚有一天会知道,到时候……”
太后扬了扬眉毛,眸光闪过一丝犀利:“皇后是不是担心得太长远了?”
“心儿很快就懂事了呀,总有爱嚼舌根的宫人。”石皇后低下头不敢跟她对视,“毕竟,臣妾不是他的生母,多少有些心虚……”
太后牵起嘴角看了她一眼:“皇后什么意思,直说吧!”
“母后,陛下喜欢栗娘娘,臣妾担心等消了气,再……”
“你怕陛下将她从冷宫放出来?”
皇后低着头,认了。
太后怒目相向:“怎么?还想让陛下赶尽杀绝不成?她可是西江王的女儿,你想天下大乱吗?”
“不不,臣妾不敢!”皇后惶恐否认,又讷讷地说,“冷宫凄苦,臣妾想,不如给栗娘娘在外找个庵堂……”
她偷眼看太后,却见她愣了一下,表情慢慢缓和下来。
太后斜睨她一眼,轻轻一笑:“也罢,本宫考虑一下。”
如何处置打入冷宫的妃子,不需要经过湘帝,皇后就能做主,但石皇后明白太后才是真正的后宫之主,不敢造次。
她松了口气,语气轻快:“这样就不必担心陛下被栗墨兰蛊惑了,再怎么说,她对陛下不忠,万一陛下见了她一时心软就不好了,还是送出去省心。”
太后冷笑一声,点点头:“皇后觉得送哪去好?”
“最好是离陛下远些,不如送去江南道?”皇后越说越觉得可行,兴奋道,“煜王殿下对江南熟,上次又送她回过西江,他将人送去再合适不过!”
“煜王?”太后蹙眉。
“是!”石皇后点了下头,“要说起来,还是上回煜王来看心儿的时候提醒了臣妾,说栗娘娘不宜留在宫中!”
太后笑着摇摇头:“本宫还纳闷,皇后怎么突然聪明起来了,原来是煜王。”
这话本带着贬低意味,可皇后并不介意,除掉栗墨兰这烫手山芋,想必太后也高兴,她算是立了一功。
太后却不像她那般心思单纯,有某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还没等抓住,就听到有婴儿的清脆笑声。
“心儿来了!”皇后连忙迎出去,把孩子从奶娘手中接过,献宝似的抱给太后。
太后抱过心儿,看着那跟自己七分神似的眉眼,顿时笑开了。
她摸摸他小巧的耳垂,逗弄着说:“心儿啊,你可是本宫的亲孙儿,今后是要继承大统的哟,快快长大!”
石皇后在一旁站着,已经能想到自己当太后那日的风光了-
送栗娘娘去江南道的旨意是连丕来口头宣的,说是太后的意思。
送走了连丕,李庭霄立刻将入冷宫偷梁换柱的谋划暂停,急匆匆去马厩找白知饮。
一进马厩,他直接笑了出来。
从前只有青圣和瓷虎两匹马争宠,一手一匹勉强还行,如今多了个更爱黏人的送山,根本照应不过来。
他进门时,青圣狼吞虎咽地抢食他两只手里的青草,瓷虎叼着他的长衫后用力摆往后扯,送山照例用鼻子拱他的脖子,白知饮被它们弄得乱七八糟的,快疯了。
“刺啦”,衣摆掉了一半,白知饮一松手,一大捆草都被青圣拖跑了,他身子一歪,送山的鼻子直接戳到他的嘴巴上,湿漉漉一片。
他气得拍了一下瓷虎的脑袋,推开送山,才看到李庭霄正远远地看着他,一脸幸灾乐祸的笑。
他抹掉鼻子上湿漉漉的不明水渍,快步向他走去,然后一抬手,把手上的东西抹到他的鼻尖上,笑了两声。
李庭霄又好气又好笑,掏出帕子给他擦脸,之后才把自己的鼻子也擦干净,帕子直接丢了。
“走,换身衣服,跟我进宫去接栗娘娘。”
“成了?”
“成了,不过要去江南道。”
“那么远?她们这是有多恨她?”
“我们不去那么远,在江北道找个地方将她安顿下来就回来,你跟我一道,顺便假装游山玩水。”
“好!”
白知饮欣喜地抱住他的胳膊,跟他一起去换衣服,虽然是假装,但对他来说,的确是单独结伴游山玩水了。
传旨是在下午,等他们到宫门前、消息再层层传入后宫时,天就已经黑了。
但,旨意就是旨意,不管什么情况都不能耽误。
今夜月朗星稀,巍峨宫墙上白天的余温犹在,周围拂过一阵接一阵的微风,暖意盎然。
守宫门的骁骑卫共有八人,个个一脸严肃地压着刀,目不斜视,李庭霄带来的亲卫恰好也是八人,跟他们对视着,毫不相让。
李庭霄和白知饮静静在马背上守候,李庭霄一身橘色锦缎袍子,而白知饮照例一身银白轻甲,直到月上柳梢,才有一辆朴素的马车慢慢从宫内驶出。
“栗娘娘。”
马车窗帘被掀开,露出栗墨兰半张苍白的脸,眼底却流淌着月光。
李庭霄微微颔首致意,下令出发。
出了皇宫,马车缓缓轧上朱雀大街,车轮碾压石板发出隆隆之声,还伴着清脆蹄音,只是没有人声。
突然,身后有骁骑卫追上来。
李庭霄回拨马头,等人到了跟前。
“煜王殿下,太后请殿下回去!”
“回去?”李庭霄眉心一跳,“可知道是何事?”
那人抱拳:“卑职不知!请殿下即刻进宫面见太后!”
李庭霄对白知饮使了个眼色,面色如常道:“饮儿,你们先走,还走上回下江南的那条路,我随后跟上。”
白知饮不放心,但明白这种时刻多说一个字都可能拖他后腿,便点点头,朝身后亲卫挥手,头也不回地继续朝城外去。
那骁骑卫看了一眼,觉得不妥,但并未得到太后明示,便也不敢多阻拦,只对李庭霄做了个“请”的手势。
李庭霄带了两名亲卫,不紧不慢打马往皇宫去,那骁骑卫见他明摆着是在拖延时间,急得催促了好几次,最后被他用力一瞪,不敢再多话。
他将青圣留在宫外,慢吞吞走入后宫,高墙之下影影绰绰,总像有东西在晃动。
那是他不稳的心绪。
进西梓殿,他顷刻换了副嘴脸,笑道:“儿臣拜见母后,母后召儿臣回来是有什么事要叮嘱吗?”
太后看了看他,问:“墨兰呢?”
李庭霄微怔:“栗娘娘?出城了啊?”
太后霍地起身,望向他的目光带着锋芒:“为何不一同回来?”
李庭霄故作不解:“母后没说让栗娘娘回来啊?”
太后一拍桌子,几名骁骑卫上前听命,整个西梓殿登时风声鹤唳,她吩咐方才那骁骑卫:“去让柳伍出城拿人!若敢反抗,格杀勿论!”
“等等!”李庭霄忙拦住他,“母后这是为何?他们突然去拿人,我的亲卫不明白状况,能不反抗?”
太后冷哼。
李庭霄急道:“还是让儿臣亲自去,免得误伤自己人!”
“煜王还是在宫中等消息吧!”太后一挥袖,那骁骑卫从李庭霄身旁挣脱开,朝殿外去了。
李庭霄心急如焚,在宽敞的大殿里来回踱步。
他不知道太后怎么突然变了卦,栗墨兰被带回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从长计议,但白知饮也在。
柳伍要是带兵追上了,两人见面能不眼红?他早视白知饮为眼中钉,能不趁机动他?
他猝然回身,大吼:“母后,我的饮儿也在护送队伍中,儿臣本来要带他顺路去玩的,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儿臣绝不善罢甘休!”
太后紧紧按着扶手:“他若是遵旨行事,怎么可能会有事?”
“这半夜三更荒郊野岭,谁知道会出什么意外状况!”李庭霄一副被冲昏头脑的样子,“儿臣去追他,天亮前定将栗娘娘毫发无损地带回来,否则以死谢罪!”
第097章
天空不知不觉堆起乌云, 遮蔽了月光,护送栗娘娘的白知饮一行不得不燃起火把,速度却反而更快了些。
他心中担忧李庭霄, 却也知道, 太后临时叫他回去八成是生出了变故。
他丝毫不敢怠慢,按照李庭霄说的,顺着官道一路向南。
马车过于颠簸,颠得栗墨兰心头惶惶,掀开车帘, 看到跟在车旁的白知饮。
虽然从西江回来的路上并未与他同行, 也知道李庭霄为了他大闹福安殿的事, 此人的地位自不必说。
“白将军,煜王呢?”
“煜王殿下很快就来, 娘娘宽心。”
栗墨兰便不再说什么, 放下了车帘。
接下来数十里都没有落脚之地, 白知饮打算连夜赶路, 以青圣的脚力应该很快就能追上, 然而,还没等到李庭霄,却见远远地一条火龙奔腾而来,那一行人身上盔甲被火把照得寒光凛凛。
他稍一犹豫, 还是留在原地静观其变, 单是他们几个亲卫倒好说, 但马车是绝对跑不掉的, 他不能扔下栗墨兰, 她是李庭霄要救的人,是他跟西江的纽带。
一看清为首的那人是柳伍, 白知饮握着刀鞘的手迸出青筋,两腮绷得紧紧的。
柳伍阴阳怪气地招呼道:“哟,白将军?”
白知饮没吭声。
他的冷厉目光让对面的马儿躁动不安,柳伍提着缰绳稳住马,高声道:“太后有旨,令你速带栗娘娘回宫,违者格杀勿论。”
白知饮还是没动,只是盯着他。
他心知李庭霄肯定是不想栗墨兰重回冷宫,可他现在一定是被绊在宫里了,若是自己不听太后的,那他会不会有危险?
柳伍带了三十几个骁骑卫,而自己这边因为是秘密护送,不好大张旗鼓,加上他就只有九人。
实力实在悬殊,但若要以死相搏,也不是不行。
他略一思忖,冷声试探:“我家殿下呢?”
柳伍哼笑:“煜王殿下在宫中等白将军回去呢!”
白知饮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清冷的目光在骁骑卫队伍中逡巡一圈,说:“待我知会娘娘一声。”
他才一回身,就听“呛啷”一声蜂鸣,柳伍喝道:“大胆白知饮,竟敢抗旨!太后有令,抗旨者当场格杀勿论,来人,将他们全杀了!”
应和声仿佛四面八方传来的惊雷,炸的白知饮浑身汗毛陡然竖起,他抽刀回头,再也不掩饰心头压抑的仇恨,眼底迸出一抹凶光-
李庭霄快马加鞭闯出城门,虽未看清来人的样貌,但他头顶那掐金丝黑犀角冠就是他的活招牌,守城士兵无人敢拦。
青圣四蹄不着地,顺着官道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时辰后看到前方那片乱晃的火光和飞快晃动的人影,在这空旷寂寥的夜晚,仿佛群魔乱舞。
明显是打起来了!
他心头一沉,大喝:“住手!”
但正在交手的双方并未听见。
亲卫营单人战斗力不容小觑,柳伍亲自带的这一支骁骑卫多是没上过战场的世家子,仗着人数占优,双方勉强能算势均力敌。
李庭霄疾奔过去,终于在乱战的人群中找到了白知饮,他正在跟柳伍亡命厮杀。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白知饮,哪怕是当初在暮霜原时,也没见过这样的他。
此刻的他仿佛断了尾巴的猛虎,被复仇的怒火烧红了眼睛,他的刀光又快又急,掠起凉夜的风,劈开翻涌的云,逼得柳伍节节败退。
李庭霄勒马,眼看白知饮一刀利落地劈向柳伍的脖子,不由得跟着握紧了拳头。
柳伍一闪身躲过要害,这一刀落在了肩上,他登时惨叫一声捂住伤口,鲜血从指缝中汩汩流下。
李庭霄拳头又松开了,失望。
柳伍跌到一名骁骑卫身上,又惊又怒:“先杀白知饮!”
同时,李庭霄大喊:“住手!”
这回双方都听清了,纷纷停手,白知饮一听这声音,身上那股杀气陡然散了,握刀的手垂下,不安地看向他。
李庭霄来到火光下,瞥了眼柳伍的伤,却全当没看见:“柳将军,太后不是让带栗娘娘回宫?怎么动起手来了?”
柳伍恨恨地说:“白知饮抗旨!”
李庭霄问白知饮:“你抗旨了?”
白知饮委屈叫道:“我没有!”
不需他多解释,李庭霄对柳伍说:“柳将军听到了,饮儿没有抗旨,还是赶快回宫吧,母后还在等着!”
他目光扫过地上两具披着黑甲的尸体,禁不住“啧”一声。
终究还是双拳难敌四手。
柳伍不服:“他说没有就没有?煜王分明是包庇,我手下骁骑卫都看到了!”
李庭霄扬了扬眉毛:“是误会吧?白知饮为何要抗旨?柳将军带着这么多人,连这么几个亲卫都打不过,而且你还受了重伤,本王看,这事还是别声张了吧?”
柳伍死死捂着肩膀,目光阴鸷地盯着李庭霄,忽然一字一顿地高声道:“煜王抗旨不遵,太后有旨,杀无赦!”
骁骑卫们全愣了,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李庭霄也是一怔,眯着眼与他对视片刻,忽地一笑:“柳将军,你怎么敢如此信口开河的?你手下人都懵了!”
柳伍看向自己手下,恼羞成怒:“煜王分明是在拖延时间,你们看不出吗?别忘了这是连公公传的太后旨意,你们都想抗旨不成!”
闻言,骁骑卫们再无二话,举刀冲上前。
煜王的亲卫就只剩六个,却仍然如一堵墙挡在李庭霄和白知饮前面。
瞬时间,厮杀声起,李庭霄下马,猛地掀开马车车帘,一把将栗墨兰拉了出来。
“兰将军,上马,往西江去!”他将懵懵懂懂的栗墨兰推上青圣的背。
栗墨兰怔愣着,好不容易稳住躁动的青圣:“煜王……”
“往西走,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李庭霄重重拍了一下青圣的后臀,让它老实点,“心儿不会有事,不管发生什么他依然是你的骨血,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别被绊住!”
话说完,青圣已经窜出了好大一段距离。
这变故让柳伍猝不及防,他见栗墨兰跑了,大惊,飞快点了几个人:“快追!”
李庭霄冷冷一笑:“追也没用,这世上没有马能追得上青圣。”
像是回应他的夸奖,青圣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还抽空回头,耀武扬威地看了一眼眼巴巴看着它的瓷虎。
栗墨兰一袭白衣飘飘,回头看着火光下满脸坚毅的李庭霄,苍白消瘦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活气,她一直盯着他们,很快便融入了漆黑的夜。
几匹马举着火把冲出去,而李庭霄的亲卫又倒了两个。
正全力拼杀的一名亲卫回头:“殿下快走!往东便是永村!”
柳伍气得大叫:“永村又如何,你们还敢跟他一起造反不成?”
白知饮砍翻一人,一个鹞子翻身跳上瓷虎的背,冲到李庭霄跟前伸手将他拉上马,瓷虎去势不减,朝东方的山坡狂奔。
骁骑卫再顾不上围剿那几名亲卫,跟在柳伍身后,上马便追。
柳伍肩膀伤势严重,也是拼了命,他心知今晚若是不能杀死李庭霄和白知饮,那明天死的就是他。
天空如同打翻了墨斗,林间小路上阴影重重,两人没有火把,连彼此的脸都看不见,然而急促而沉重的呼吸就在耳畔,身体能感受到对方的温度,仅如此,便能让彼此心安。
坐在后头的白知饮一手倒提染血的长刀,一手紧紧搂着李庭霄的腰,李庭霄察觉到他的手臂在微微发抖。
“饮儿,你受伤了?”
“没。”
“害怕了?”
“不怕。”
怎么不怕?
如果只有他自己,那他什么也不怕,就像刚刚迎战柳伍时那样,大不了以命相搏,可如今多了李庭霄,他突然就怕了。
怕他死在自己前头,也怕他看到自己的死状。
他问:“接下来怎么办?他说我们抗旨,难道真要因此反了吗?”
李庭霄说:“先活下来再说!”
身后的马蹄声始终如影随形,瓷虎再能耐,驮着两个人也没法将追兵甩开,反而因为黑暗,双方越来越近。
它顺着路一直跑,眼前忽然开朗。
也不知道是不是跑错了路,他们竟然来到了一片满是光秃秃石头的悬崖边,凌落的石头旁,杂草在风中乱舞。
李庭霄想掉头,可来不及了,身后的骁骑卫已经包抄上来,澄明火光下是一张张狰狞的脸。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柳伍脸上格外惨白,他提马上前,用力眯起眼。
由于身在明亮处,他好不容易才看出前方一匹马的大概轮廓,他冷冷一笑:“还往哪跑?”
他一挥手,包围圈缩紧不少。
白知饮小声说:“殿下,让瓷虎冲出去,交手时我跳下马去拦住他们!”
李庭霄微微侧头:“你想一个人送死?”
白知饮沉默一瞬,说:“总好过两个人一起死……”
骁骑卫还在缓慢逼近,瓷虎在原地踢踏起步子,毫无征兆的,它像是疯了一般人立而起,前腿在半空不断踢蹬。
李庭霄猛地勒紧缰绳,呵斥了两声,它的前蹄方一落下又再次扬起,几次三番没能得逞,便又蹦又跳地嘶叫起来。
“瓷虎!”白知饮大叫。
怎么回事?一贯温驯的瓷虎竟然在关键时候惊了!莫说这区区二三十人,就是在西陲的冰天雪地里冲锋陷阵它也从没畏惧过!
等等,难道……
他握住李庭霄紧抓缰绳的手,轻轻扳他的手指,贴在他耳边说:“放开!”
李庭霄一怔,旋即明白了什么,手指一松。
两人被发疯的瓷虎甩脱,白知饮紧紧搂着李庭霄的腰,在地上不知道翻滚了多少圈,撞到一块大石头才停下。
皮肉被石子硌得浑身剧痛,有一条胳膊动不了,头好像破了,热乎乎的液体还没等流到脸上,就变成了凉的。
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不远处传来的声音都变成了嗡嗡隆隆的杂音,勉强睁开眼,就见瓷虎正撞翻两骑骁骑卫,而它壮硕的身躯上插了至少四柄长刀。
第098章
杂沓的脚步声伴随着急促的喘息回荡在初春干瘪的树林里, 夜太黑,只有他们身后举着火把的人才看得到枯草上那些带血的脚印,风太大, 血腥味飘到远处, 引来阵阵呜咽的狼嚎。
白知饮把李庭霄背在背上跌跌撞撞往前走,他断了一条胳膊,而他断了一条腿。
李庭霄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如果跑不掉的话,柳伍一定不会留他们活口。
两人体型有些差距, 白知饮明显走得越来越吃力, 后来, 借着好不容易从云后探出的一缕月光,他看到白知饮的眼睛被血糊住了。
他声音止不住发颤:“白知饮你眼睛怎么了?”
白知饮喘着气:“没事, 是头磕破了, 皮外伤不碍事。”
沉默片刻, 他拍他的肩膀:“你放下我自己跑, 柳伍那些人不敢杀我!”
白知饮笑:“他还有什么不敢?”
李庭霄见唬不住他, 说:“你放下我!我找个地方藏起来,你跑你的,没必要两个人一起死!”
白知饮不回答,也不肯放下他, 李庭霄挣扎起来, 白知饮无奈:“殿下这时候给我捣乱, 是真想一起死在这?”
李庭霄胸口剧烈起伏, 过了好久才冒出一句:“饮儿, 我对不起你。”
白知饮抿唇,把他的身子用力往上送了送, 继续向前走,余光却看到有一抹冰寒的亮光在天际一晃。
他转头,目光定住,李庭霄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昏暗天际交叉竖起的几道铁网。
“隔壁是马场吗?”
“应该是。”
“那这里……”
“狩猎场。”
的确是狩猎场的那座山,竖起耳朵听,还能听出狼嚎。
白知饮忽然调转了方向,朝嚎叫声密集传来的地方走去,李庭霄一顿,抓紧他的肩。
“饮儿,没必要这样,你可以跑……”
“殿下想喂柳伍的刀,还是想喂狼?”
李庭霄思量片刻,一笑:“那就喂狼吧!”
其实不用他们主动去找,饿了一冬的狼群对血腥味极为敏锐,不多时,那嚎叫声便近了,隐隐还有窸窸窣窣的草叶晃动声。
白知饮停住脚步,周围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也停下来。
李庭霄依稀看到阴影里有幽绿的眼睛,提醒道:“很多狼。”
白知饮笑了一下,佩服道:“殿下真是一点不怕?”
李庭霄回头望了眼身后渐渐逼近的火把,轻笑:“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白知饮从怀里掏出一枚传讯焰火,用力往天上一抛,红焰一声尖啸,拖曳着长尾上了天。
从前他怀中总有火折子,自从偷袭安勃尔大营那次,他外出时身上便换上了这东西,以备不时之需。
他回过身,在原地等骁骑卫上来,慢慢解释道:“前些年在潘皋山中驻扎过一段,也是冬季,很多狼,有当地猎户教将士们学狼叫,上百人一起嚎叫,当地的狼群便会以为是有更大的狼群来抢地盘,夜晚便不敢再来,我可以试试,未必有用,但肯定会比柳伍活得久些。”
李庭霄惊叹:“厉害,过后教我!”
白知饮觉得他在奚落自己,刚想回嘴,却见不远处嶙峋的灌木丛里钻出一颗硕大的狼头,灰白的毛发间悬着两颗绿油油的眼珠,血红的舌头耷拉出一截。
托着李庭霄的手缩紧,他喉咙中传出一声悠长的呜咽,渐渐地,呜咽又变为充满威胁的低吼。
叫声足以以假乱真,就算确定这声音是白知饮发出的,还是令李庭霄一阵头皮发麻。
果真,周围零碎的低吼全都静默下来,那头狼的目光似乎凝滞了一下,才探出的一只前脚犹豫着没落地就缩了回去,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个尖尖的嘴巴,警惕地观察动静。
这时,骁骑卫举着火把赶来,柳伍白着脸,见到白知饮就是一阵难听的叫骂。
“这时候还传讯,真当有人赶得及救你吗?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他一挥手,手下纷纷提刀上前,突然,有人发现周围气氛诡异,转头看去,忍不住发出惊呼。
“有狼!”
打算上前抓人的几名骁骑卫停住了,惊骇地四下打量,发现不知不觉间,他们竟然被狼群包围了。
柳伍又惊又怒,晃着火把扫了一遍周围,看到起码十几头狼。
“快,快杀了他们!我们突出去!”
耀眼火光让狼群隐隐躁动,他这么一吼更是激起了狼的凶性,灌木丛中,树林里,一条条矫健的恶狼拖出残影,凶猛地扑向人群。
柳伍一条胳膊不好使,根本无力反抗,他方才吼的最凶,成了狼群的第一个攻击目标,三两下就被咬断了喉管。
惨叫声戛然而止,周围的骁骑卫都愣着不敢上前,似乎不敢相信堂堂十六卫之首的柳将军就这么死了。
他被几头狼撕扯开肚皮,掏出内脏,四肢不受控制地竖起又落下,偶尔还会一阵痉挛。
马匹四散奔逃,没头苍蝇一样,却无论如何逃不出狼群的包围圈,不少人被甩下马,更多狼从草丛中跳出来,有的也会冲向李庭霄和白知饮,白知饮便立刻学狼叫,那狼或是掉头,或是错身而过,转而去进攻骁骑卫。
这些狼饿的久了,见人眼红,而且还懂战术,通常三五头合围一人,将人咬死才换目标,有逃跑的更惨,直接被狼从后扑倒,再也别想站起来。
惨嚎声一阵紧跟一阵,如此危机的时刻,李庭霄居然想笑。
在不惊动混战的人和狼的情况下,白知饮缓慢蹭着步子后退,待离开很远的距离,转头就跑。
李庭霄轻轻松了口气:“可以啊你!”
白知饮跑的呼哧呼哧的,顾不上回话,慢慢地,李庭霄听到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侧头一看,侧后方已经有狼追了上来。
他心头一沉,想提醒白知饮,却见他早有计划似的往马场方向奔去:“一头狼好对付,我们爬铁网上去!”
李庭霄喉头滚了滚,说:“不止一头。”
白知饮抽空朝周围瞥了一眼,忽地脚下一绊,摔倒了。
他一骨碌爬起来,用一条胳膊拼命把李庭霄往自己背上拉,李庭霄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看着他。
白知饮一怔,被他的目光吸住了,那里面有平静,有爱意,有遗憾,唯独没有恐惧。
“白知饮,可以了,到这里吧。”他顿了顿,用指尖仔细感受他掌心的疤,“到这里就很好。”
“不要!”
“柳伍死了,你也算报仇了,今后好好活着,去哪都好!”李庭霄摸上的他脸,“别担心我,我欠了一个人的债,也该去还了,还了才安心。”
“什么债……”白知饮声音彻底哽咽了,“肖宴的债吗?”
李庭霄笑了一下,释然点头:“快走吧!”
他从腰间掏出一块令牌:“这个拿着,去山中取些钱,但我提醒你,太贪心可能会惹来祸端,尽管拿着你的钱走,其他的都不要管。”
白知饮麻木地接过腰牌,塞进自己腰间,愣愣看着他。
由于方才他的狼嚎,那三头狼对他有所忌惮,龇牙咧嘴地威胁着靠近,倒没立刻扑杀。
李庭霄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又恋恋不舍松开,用揶揄的口吻说:“再学次狼叫,吓吓它们,然后快跑。”
白知饮扫过不停靠近的狼,满眼都是恨意,忽然,他目光垂下,看到了绊倒自己的那个坑。
那是一条狭窄的石缝,里头黑漆漆的,不知有多深。
心念一转,他忽地一把抓住李庭霄的肩膀,横拖着将他塞进石缝中。
遗憾的是,那个石头开裂形成的坑不够深,内部很窄,李庭霄像个破口袋一样被塞进去,不得不缩着肩膀,断腿传来的剧痛让他瞬间汗流浃背。
他意识到什么,盯着坑外的白知饮大叫:“白知饮你干什么!”
接着,唯一的光也被白知饮得身体挡住了,他挤进坑里,趴在他身上,将他严严实实挡在里面。
“白知饮你赶紧起来!快跑!”他用力推他,可他却用完好的那条胳膊紧紧箍着他,头死死抵在他的肩膀上,他被他紧紧卡着,动不了,气得大吼大叫。
“白知饮,你他妈的,你敢不听我的!滚啊!”
“老子用你保护?你配吗?”
“你以为你是谁啊,我腻烦你了!快滚,滚啊——”
很快,他的咆哮声被他柔软的唇堵住了,在他仰头吻上来的时候,李庭霄看到了他脸上干涸的血被眼泪冲开了沟壑。
他的脑子晕晕的,又有些木然,在没被遮挡住的那部分视线里,他看到了坑外那些灰白色的毛发。
接着,他察觉到口中的唇在剧烈颤抖,他的嘴唇也被咬疼了,腰后的那只手死死拉着他的衣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可他却救不了他。
他们被卡在狭窄石缝中,他的背朝外,那几头疯狼一定在咬他露在外面的背和腿,而他一定到死都不会放手,直到亲卫营的人看到他们的特有焰火讯号,找到这里……
近在咫尺的睫毛飞快颤动,喉咙里压抑着一声声痛哼,他咬着嘴唇,像是在努力让自己的脸抽搐的不那么厉害。
李庭霄喊着他的名字,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白知饮疼得双眼模糊,却还是看到他脸上有亮晶晶的东西,忙用自己的脸贴住他的。
“殿下,别哭,不疼……”
李庭霄终于发出一声低泣,接着狂吼一声。
一声尖锐的狼嚎突然传进耳朵,那不是狼逞凶时的嚎叫,而像是狗子被人踹了两脚的恐惧哀嚎。
李庭霄一下清醒过来,努力挣出一只手,紧紧按住白知饮的后脑,颤声说:“饮儿,饮儿,有人来了!”
而他的头早已软软靠在他的肩头,变成了一个了无生气的假人。
第099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边湘帝的病还没好,这边又出事了。
据说是煜王带着几名亲卫要去江南游玩,骁骑卫的柳将军追上去传达太后旨意, 之后双方一起遭遇狼群, 骁骑卫连同柳伍将军全部葬送狼口,而煜王舍了他那男宠和八名亲卫,一个人活下来了。
这还多亏骁骑卫的夏虹及时带兵赶到,才将煜王从险境救出,为表对他的感激之情, 煜王亲自上奏皇帝, 举荐他接替柳伍, 承骁骑卫将军一职。
如此大事,湘帝却还是不出面, 太后在后宫代理朝政, 朝廷官员对此讳莫如深, 夏虹因此平步青云, 短短半年时间, 从一名折冲将军升为骁骑卫的最高统领,也算是熬出了头。
金茳院,李庭霄坐在轮椅上,腿上还缠着夹板。
他待在床前, 握着白知饮的手, 一整天一整天的不放, 惹得邵莱又是叹气又是抹泪。
他劝:“殿下, 吃点东西吧, 阿饮醒来看到殿下这般模样,会心疼的!”
李庭霄瞥他, 淡淡应道:“那就先醒来再说。”
类似的对话几乎每天都要来上一次,邵莱昨日都背着李庭霄去城外求神拜佛了,他跪求菩萨,只要白知饮能醒,让他少活两年都成。
其实白知饮醒过。
他那天被抬回来府时,像是个被剥了皮的血人,邵莱差点当场吓晕过去。
经过花太医全力救治,当天他就醒来了,非但醒了,还笔直坐了起来,像是回光返照。
他问“殿下呢”,在得到李庭霄无恙的消息后,人马上就昏了过去,从那之后再也没醒。
还是有些幸运在身上,那天他身穿铠甲,狼牙很难穿透,那几头畜牲只好先冲着腿去,他右边小腿的伤口差不多快见骨,花太医说,未真正伤到紧要的部位,今后不会瘸,只是这块肉掉的真真切切,很难再长好。
得到这消息,煜王也不知骂了句什么,那气焰像是要将谁生吞活剥了,却又无的放矢。
柳伍是罪魁祸首不假,但他忘不了,这事实际因太后而起。
云听尘每天都来,如今他进内宅都不用通报了,李庭霄若是心情还算正常,他便会直接将人带进去。
头几天,他不敢多说话,而且明摆着,即便说了煜王也不会理自己。
后来突然有一天李庭霄先开口了,让他往西江传讯,说如果栗娘娘到了,那便动手。
一个月后,大臣们已经习惯了见不到皇帝的日子,肖韬素褪去了平日里的伪善,露出骨子里的那份狰狞,压制得群臣不敢发声。
李庭霄在家养病,再没进宫去,也不上朝,消息却一点也漏过。
他猜,湘帝八成是被太后软禁了。
又或者……
就在这时,淮西道折冲府传来八百里加急文书,说西江王造反了。
朝堂上乱成了一锅粥,右丞相肖韬素力排众议,请太后上朝主持大局,太后崇氏推辞几次还是来了,怀里抱着大皇子心儿。
听黄淼说完这些,李庭霄没去上朝都能想到当时的场景,肯定让人吞了苍蝇一样恶心,因为她抱的不光是未来太子,更是一块免死金牌。
黄淼叹道:“户部给淮西道拨了不少银子,还派了两位老将军过去主持大局,相邻府县兵力终究有限,太后怕是又惦记上殿下了。”
“惦记本王?做什么?”
李庭霄抬眸,目光里的沉静让黄淼感到陌生,都说自从那日在东郊九死一生,煜王性情再次大变,每次见到都让人心惊。
“殿下不是有铁鸢卫吗?”
“铁鸢卫?”李庭霄嗤笑,“铁鸢卫和天狼军早还给陛下了,本王那四千亲卫整日待在永村种田养鸡,这都惦记?”
黄淼也笑了笑:“盖鑫死的不明不白,至今查不出凶手,铁鸢卫名义上直属兵部,实际不还是殿下的兵?听说暂代盖鑫管制铁鸢卫的曲将军有言在先,此生只效忠煜王殿下。”
老狐狸只是试探一下,让他惊异的是,煜王居然没否认也没推辞。
“黄左相,听说栗娘娘被打入冷宫的事了吧?”
他这话题换的有些突兀,黄淼一时间险些没招架住,定了定神,心想即便说不知道他也不会信,于是点头:“老臣怀疑,陛下也是因此才……”
李庭霄抬手打断他:“栗娘娘才回到天都就被打入冷宫,冷宫啊,那是什么地方?是人待的吗?女儿被婆家这么糟践,他栗吕文要是当缩头乌龟那才叫人看不起!后宫这么折腾,就让人西江打几巴掌怎么了?还有脸嚷嚷?”
黄淼摇着头讪笑:“后宫之事,我等外臣不好插言!”
“那倒是,本王也一样懒得管。”李庭霄点着头站起来,“饮儿差不多该睡醒了,黄相,本王就不送了。”
主人下了逐客令,黄淼赶忙起身:“白小将军身子好些了?”
李庭霄颔首,唇边不知不觉漾起笑:“好得很。”
白知饮足足昏睡了半个月,醒来后,又经过半个月的调养,总算是脸上有了些人色。
李庭霄怀疑他失血过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是背着自己在山里跑的那个夜晚,他把走黄泉路的力气都用完了,该死不死,该活不活,就那么一口气吊着。
他快步回金茳院,摔断的腿还有些跛,白知饮好的更慢,腿上被狼撕咬过的地方烂了两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结痂,断掉的那一侧胳膊差点废了,花太医费了好大劲才给保住,至今不敢使力。
可能也正因为两人的状况如此惨烈,太后私下来看过一眼,便信了骁骑卫和栗墨兰全被狼吃了的说辞,再未追究,反而同意了李庭霄的举荐,让夏虹担任骁骑卫将军的要职。
另外,李庭霄还请太后彻查东郊狩猎场,说是正因为狩猎场多养了许多本不该有的畜牲,才引来狼群常年盘桓在国都周围,长此以往,附近百姓都无法安生。
太后说回去会跟陛下商量,没想到还真有了动作,没几天狩猎场便关门大吉,都知道那狩猎场是肖韬素妻弟的买卖,如今这一巴掌如同狠狠扇在了他的脸上。
初夏的阳光刚刚好,白知饮被仆人扶到院子里,天气彻底暖了,他仰在那加了宽的太师椅上,仍裹着厚厚的绒毯,半眯起眼睛盯着太阳。
李庭霄赶忙一瘸一拐冲过去,用手掌遮住他的眼睛,白知饮轻轻推开,就见到一张好大的脸正在对着自己笑。
李庭霄教训道:“直视阳光伤眼!”
白知饮随着他闭上了眼,果然觉得有些刺痛。
他拉下他的手,冲着他淡淡微笑:“殿下今日心情这么好,是不是黄左相带来什么好消息了?”
虽然眸光依旧清亮,但却没什么中气,似乎说句话就能喘上一喘。
“少操心!”李庭霄语气很不快。
他如今恨不能把他揣进口袋里藏着,省得风吹雨淋。
白知饮才不怕他,撑着身子费力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了个位置,他便轻手轻脚躺在他旁边,陪他一起望天。
看得久了,天旋地转。
他侧过身,轻轻环住他的腰,贪婪地盯住他的侧脸。
失而复得的人,比以往还要加小心呵护,更何况,这个人愿意用自己的命换他李庭霄的命。
白知饮挪动手臂,学他方才的样子去捂他的眼睛。
“看什么?”
“看你,好看!”
白知饮勾起唇,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温柔,李庭霄说:“现在更好看了!”
“殿下也好看。”
话里渗出浓浓的敷衍意味,李庭霄轻哼:“我好看顶什么用?你根本都不在乎!”
白知饮笑出声来,叹着气说:“我好看也不顶用呀,殿下什么都不说,美人计也没用。”
要在最早,打死白知饮都说不出这话来,经历这么多,如今终于愿意心无芥蒂地跟他开玩笑了。
他大笑:“其实也没什么,西江王反了,朝廷正在调兵,而且,我看皇兄八成出事了,太后和姓肖的想要把持大权,这倒是好事,皇兄于我而言是铁板一块,太后则不然,她那几笔烂账可都在我这装着呢!”
说完,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西江王起兵一事前几天他们便知道了,白知饮并没惊讶,他记得,得到消息那天云听尘激动得在煜王府里转悠了一天,后来是被李庭霄骂走的。
“听黄左相的意思,太后想调铁鸢卫去对付西江,又怕曲腊不听调遣失了颜面,想让我替她出面,做梦!”
白知饮奇怪:“淮西道连西江的五万兵马都抵挡不住?”
“战力不行,湘国国内太平,府兵有几个真刀真枪打过仗?这些年,淮西道被西江和岭南庇护着,早不是当年的铁血边关了。”李庭霄冷冷一笑,“或许,让淮西道萌生退意的不是西江的五万兵,而是他们对西江人根深蒂固的惧意。”
彪悍,野蛮,不服管束。
“我们是不是静观其变就好了?”
“嗯,但不会平静太久,他们肯定想得到去请岭南王出面镇压西江叛军,这是目前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若是那个岭南王出手,西江王有胜算吗?”
“没有。”
“啊?”
第100章
李庭霄猜中了, 碍于石皇后的面子,岭南王石渡果然肯出面对付西江。
他一出动,西江等于是腹背受敌, 兵力顿时捉襟见肘。
没几天, 李庭霄便收到了西江王的密信,说朱云察部正在不远处的关外活动,问煜王能不能牵线,他想找他谈谈。
李庭霄给黄石村去了一封信,又让驻守黄石村的刘校尉将信秘密送给朱云察, 不到半个月便收到了朱云察的回信。
信中大体意思就是, 他愿意帮忙, 不过事后的好处不能少。
这个人倒是贪得明明白白,不过也好, 能考钱财收买是最简单的, 只要他松口, 那自己大事可成。
李庭霄捧着信笑, 白知饮从外面回来, 也凑上前一起读信上的内容,看着看着,忽然疑惑,盯住其中几个字看了好半天。
“这是朱云察的回信?”
“是啊。”李庭霄还给他看了看信纸第二页朱云察的落款。
白知饮怔愣片刻, 丰润了不少的下颚微微抬起, 盯着他欲言又止。
李庭霄察觉到他的异样, 忙问:“怎么了?”
“我好像……见过这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突然掉头就往西院走去。
他走路还不太稳当, 李庭霄不放心,赶忙跟在他身后叮嘱:“饮儿, 你慢点!”
白知饮却头也没回,捏着袖子的手指在微微发抖。
回到许久不曾踏入的房间,他快步到柜子里好顿翻找,慌慌张张扯出一件短衣,从里头掏出一小片泛黄的纸片。
李庭霄仔细一看,那是整张纸的一角,上头满是经年累月留下的痕迹,字迹就快模糊不清了。
“殿下,殿下还记得吗?朱云察跟我父亲,曾是旧识……”
“记得。”
他按住白知饮发颤的手,在他略显茫然的目光里看到了一丝不该有的期待,心头微微一沉。
他从他手中拿过那一方纸片,仔细辨认上面的字,心中感慨。
不用白知饮多说,他已经明白了,这纸必定是当年从他家中搜出的通敌书信,字迹跟朱云察的不单单是像,根本就是一样的。
通常人写字都是右高左低,他却刚好相反,是左高右低,加之某几个笔画十分有辨识度,就算是刚识字的孩子来看,也能看出出自同一人。
李庭霄的目光说明他已经明白了一切,白知饮艰涩地说:“殿下,我……”
他想报仇!
他以为最近经历这么多,仇恨什么的早忘了,可当仇人的身份明晰后,自以为再也无法被动摇的心居然再次涌起滔天恨意,甚至来得比以往更加汹涌。
李庭霄碰触到他冰凉的指尖,叹气:“再等等。”
白知饮抽回手,胸膛起伏着问:“为什么?”
李庭霄抚弄起他的脸颊,尽量用温柔的声音解释:“目前时机不好,西江那边骑虎难下,需要绵各帮忙,这时跟绵各撕破脸,西江王就完了,说不定连带的,我们也一起玩完。”
白知饮咬住下唇,半晌问道:“殿下黄石村不是囤了兵的吗?”
话一出口,就觉得自己问的唐突,好像在逼他为自己出兵复仇似的。
但好在,李庭霄并未介怀。
“饮儿,黄石村是我们的最后一张底牌,决不能轻易亮出来。”李庭霄见他柔软的唇被咬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忍不住上手抚平,叹道,“朱云察部实力不弱,墉冬察近来也是壮大了数倍,听说两个部落十分交好,虽然墉冬察与我结盟,但毕竟外族,未必能同心同德,我之所以选中黄石村,正是因为它处于西陲咽喉之地,能同时制衡绵各和西江,若是朝廷指派西尖驿有异动,也能第一时间察觉。”
白知饮懂得他的顾虑,可还是心中难平:“还要多久?我还要多久才能……”
李庭霄仔细考虑片刻:“按朱云察自己说的,当年不过是潘皋寂寂无名的一名小将,他为何要害护国公?那可是战功赫赫的护国公,寻常武将巴结都来不及,他就算害了护国公也没落下好处,我猜,他背后定有其他人指使,我知道你要报仇,再等一阵好不好,到时我们一起,将当年害我岳父的人连根剪除?”
白知饮细想,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但,岳父?
“什么岳父!”白知饮佯怒,脸憋得通红,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李庭霄死皮赖脸地贴上:“等报了仇,一定回去潘皋拜拜岳父,跪谢他老人家为我培养出温柔可人有情有义的好饮儿!”
白知饮还惦记着正事,着急地挣开他:“殿下要给朱云察回信吗?真要合作?”
心知他过不去心里那道坎,李庭霄扶着他的肩膀安慰:“就算合作,也只是利用他,你在担心什么?”
白知饮垂下了眼睛,摇摇头。
李庭霄笑了一下:“你要是不信,我立刻写信给他,问他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年?”站得久了,白知饮腿又开始隐隐作痛,便扶着他走到榻边坐下,“要问我父亲的事?他怎么可能说呢!”
李庭霄坐到他身旁,朝天伸出两根手指:“打赌吗?他肯定会说!”
白知饮眨着眼睛看他,摇头。
不信。
看他失落,李庭霄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心想今晚得卖力哄哄才行-
又过了半个月,西江的战事愈发焦灼,朱云察在这时回信了。
朱云察说已经跟西江王见过面,双方商定了声东击西的策略,开战的时间地点都交代了,在信的后半段,他以炫耀的口吻说了当年如何跟护国公白霭攀关系,如何混进他府中,又是如何趁他酒醉将信放进他书房的秘密角落栽赃,整个经过说的明明白白,还大骂潘皋王不光没信用,还是个窝囊废。
朱云察当年的所作所为乃是受了潘皋王指使。
白霭是名震一方的护国公,虽是草根出身,却娶到了潘皋郡王时恪天之女时娣慧,属于是强强联合的好姻缘。
后来几年,时恪天跟白霭一样为潘皋东征西讨,不一样的是,时郡王直接在潘皋东部给自己划了块地,不再回国都,表面上还听从潘皋王的调遣,实际上拥兵十万,成了大气候,因此,对潘皋王誓死效忠的白霭与岳父几番争吵,最终划清界限,再未联系,而时娣慧嫁鸡随鸡,自然也再没回过娘家。
但潘皋王心中始终有疙瘩,又一次听信小人谗言,一时冲动为白霭做了这个局,想除掉他。
可后来白霭被杖毙后,他在跟白霭那些交好的朝臣的眼中看到许多次失望和不赞成。
潘皋王考虑,这还只是有证据处死白霭的情况,若是他们知道一切都是自己特意嫁祸……
后悔加上心虚,他想杀掉帮他做局的朱云察灭口,于是便找借口派他带一队人去雪山办事,其实在山中设了伏兵。
好巧不巧,那天暴雪,山中成了迷魂阵,朱云察走错了路,一路走到绵各草原,几天后等雪停再回到任务地点,看到有大队人马埋伏过的痕迹,立刻什么都明白了。
他一不做二不休,干脆脱离了潘皋,投诚绵各王,就带着他那两千人的队伍拼命收纳草原上的游牧小部落,这才成了今天的朱云察部。
他说这些是为了跟煜王炫耀自己有多果决,或许有夸大的成分,但护国公那段肯定是真的,他没必要说谎。
信,白知饮是红着眼眶看完的,柔和的下颌线绷出了硬朗的棱角。
李庭霄有些惊讶:“你外公竟然是恪天军的统帅?”
要知道,恪天军是很硬的一股力量,他们当初圈的东林一带,名义上是潘皋的地,实际上不怎么服潘皋管,潘皋王防他们像防贼似的,原来有这样的因果。
白知饮显得垂头丧气,摇着头:“我不知道,我母亲从未提及娘家人,我以为她没有亲人。”
李庭霄想,大概决裂是在白知饮很小的时候,或许他根本都还没出生。
“难怪潘皋王会留下你们母子,或许时恪天为你出过力呢!”他笑着牵起他的手,“饮儿,除了密之,你还有其他亲人呢,真好!”
白知饮一愣,慢慢抬起头,烛光落在他眼底,形成跳跃的光点,一股澎湃的热气涌入他的胸腔,又慢慢溢满全身,让他眼眶里的泪再也忍不住滑了出来。
他用力搂住李庭霄的脖子,伏在他肩头哭得极其委屈,嘴里不停呢喃着:“我还有亲人呢,我有外公的……”
李庭霄微笑着顺他的背:“是呀,多好,饮儿有密之,有外公,还有相公!”
白知饮破涕为笑,眼泪鼻涕抹了他一身,不好意思地掏出帕子帮他擦他身上玄色半臂,脸上的笑便停不下来了。
李庭霄抓住他的手,轻轻在他唇角啄了一下:“等这边事情了解,我陪你回去见外公,好不好?”
白知饮点点头,虽然他恨不得立刻长翅膀飞去东林跟外公相认,更想找潘皋王讨个说法,为父亲和哥嫂报仇,但李庭霄这边正关键,他不想让他分心。
李庭霄将信的前半段又看了一遍,又拿出昨日收到的西江王的信,两相对照,唇边勾起笑意:“差不多了,我们也该准备准备。”
白知饮用帕子揩了揩仍然湿润的眼角:“准备什么?”
“明天想不想出去走走?”
“去哪?”
“去永村山中看看,往江南各地付几笔尾款,提了货给黄石村武装一下。”李庭霄拥着他去换衣服,“看朝廷最近这架势,他们这大厦,差不多也该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