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刘成济转身张嘴的瞬间,窗橼被狂风骤然吹开哐啷作响,桃坞外天地变色,暗沉无比,轰隆隆的闷雷声响彻云霄。
阮珑玲遭了他这般埋怨,此时才察觉出些异常来,眼中的笑意一点一点褪去,紧抿着唇边,却还是柔声解释道,
“我此举也是迫不得已。
你不是不知道,商行但凡赚了些钱,我都开商铺的开商铺,进货的进货…全都压出去了…
正巧又天有不测风云,有批货碰上水患沉船,我一时周转不灵,所以这才……”
“所以你就这么斤斤计较,为了些蝇头小利,连体面都不顾了?”
刘成济面色沉冷,打断了阮珑玲的解释,咄咄厉声问道。
这连连两次的逼问,来得着实有些猝不及防。
就像是一起并肩前行多年的同伴,忽然乘你不备时,掏出刀子狠狠朝你的心脏刺了一刀。
眼前的刘成济相貌还是那个相貌,可却好似彻彻底底变了一个人,变得狠辣、可怖、令人望而生畏。
阿济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是个温吞性子,在她面前大声说话都没有过,任何时候都是温情脉脉的如玉郎君。
仅仅大半年而已,阮珑玲不晓得他在京城经历了什么,才如此性情大变。
可人都是有气性的,既然他如此冷对她,她也装回了已经卸下的心防,收起闺阁小女儿的情态,将浑身的锋利的刺都又亮了出来。
“是,你说得没错。我就是这般斤斤计较,锱铢必较。
可正是有我为了蝇头小利来回奔波,所以你才有名家的绝世真贴可用以练字!才有久不见世的治世古籍可用以翻看!才有周阁老此等当世大儒给你指点学问!”
旁人可以说她一身铜臭,可刘成济不能!她一颗心都掏给了他,他凭什么还要这样糟践她?
阮珑玲从未觉得像此刻这般委屈过,越说越生气,眸光沁出了星光点点,袖下的指尖已在不知不觉中握成了拳,声声控诉着这么多年来付出的种种。
“我以前为你掏束脩学酬的时候,为你花费巨额钱财讨好官员的时候,你声声熨贴,道我赚钱辛苦,现在你高中探花了,就说我不顾体面?!
所以在你们这样的读书人眼里,到底什么才是斯文?什么才是体面?!”
闷然的轰雷似已积蓄已久,骤然爆发出声天崩地裂的巨大雷声,与阮珑玲厉声哀诉的声音,充斥满了桃坞的每一寸角落。
正是风光时,却翻落魄事。
偏偏男人是最听不得这种揭短挖苦的。
刘成济气急败坏了起来,他暴跳如雷地在桃坞中来回踱步,“你提这些做什么?现在是在同我翻旧账是么?”
“是,没错,这些年来你在我身上是花费不少,可我也忍受了你这霸道脾气十几年啊!
夏三伏、冬三九,我平日里已经很用功了,可你是怎么对我的?但凡我有个头疼脑热,一日没看书都要被你念叨!搬来的古籍一车接一车,我若是未能如期看完,还要遭你数落!”
“娶妻娶贤,你却如此□□独行,一丝都不肯服软,你这般做派,怎能担当得起一府主母的位置?!”
所以说督促刘成济上进,反而成了她的错?若无她日夜监督,他哪儿有今时今日高中探花的风光?
可阮珑玲顾不上反驳这些,满脑子都剩下他那最后一句话,她气到浑身发颤,几乎是咬牙切齿问道,
“什么叫担当不起一府主母的位置?刘成济,你什么意思?你说清楚了!”
面对阮玲珑的声声质问,刘成济不免有些心虚。
可他又想起了在京城,被那些公爵勋贵,文豪权臣奉为上宾的神仙日子……没有人同他说柴米油盐,没有人谈及生活苦顿,更没有人口口声声将银子挂在嘴边。
那些落在寻常百姓身上,足以置之死地的坎坷磨难,在那些权贵面前,不过就是一粒尘埃,在谈笑风生间就灰飞湮灭了。
可他若当真娶了一个商女为妻,那些极其看中门第的勋贵们,哪儿还会上门和他结交?
不通过姻亲在京城迅速建立人脉,他无人提携,莫非要在翰林院当一辈子庶吉士么?!
真情又有何用?
能让他从薄祚寒门,跃升为世家勋贵么?!
命运的交叉口正在脚下,而刘成济早在京城时就已经做了选择。
可阮珑玲到底是他真心爱恋之人,刘成济终究是不忍当面说出口这般绝情的话语,他又缓缓背过身,痛苦地将双眸缓缓阖上…再睁眼时,眸光尽是冷酷。
“你一届商户,原就不堪配我。
这门婚事,作废也罢!”
窗外雷声轰隆,大雨如注,狂风呼啸而入,窗橼被吹得哐啷作响……
在如此喧嚣的环境中,阮珑玲还是清晰得听见了他说的每一个字。
她只觉自己听错了,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脑中翁然一片空白,直直呆愣在了原地,一时竟不知应该如何反应。
作,废?刘成济不愿再娶她了?
可分明在离开扬州之前,他还不是这样的……那些赌咒誓言,那些绵绵情话,多年的情意与陪伴,无时无刻的嘘寒问暖……那又算得了什么?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么?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是一直都未付出过真心?还是乍然变心?
刘成济见她久不吭声,到底放心不下,立马转过身去看她。
只见她面色苍白,眸光震动,唇瓣微颤,绝美容颜上的神情变了又变……
刘成济知她性子刚烈,担心她一时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急忙上前一步,温声安抚道,
“玲儿,这十几年来,我对你如何你心里是清楚的!你知道的,我心里有你!可我如今已中探花,再娶你为正妻委实不妥。
可没关系,咱们也还是能在一起,我之前的承诺依旧算数,我依旧能带你去京城过上好日子。
只要你为了我委屈委屈,愿意今后在后宅里头侍奉主母,做个安守本分的……”
“啪!”
妾室那两个字还未能说出口,桃坞中便响起一声脆响,打断了刘成济的话语声。
这带着恨意的一巴掌力道着实不小,刘成济的左脸直接被扇得斜斜歪掉,顷刻印出了五根清晰可见的红指印,他捂着脸呆愣在了原地。
刘成济自认是金銮殿也登过的人,回扬州后又被州府的官员们巴结吹嘘了一通,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现在却被一届商女给打了?
心中残留的那丝歉意,在这个耳光中彻底消失。
“你、你竟敢打我?
呵,也是,以前你仗着有几个臭钱,在我面前从来都是威风八面的,又何曾温柔小意过?我竟还想让你入府做妾?”
“是!我为了仕途可以另娶他人!那你呢?为了收回债款,为了阮家商号,竟放言要将我刘家告上官府?此举无疑将我的前程毁于一旦!
我为了权,你为了钱,莫非你同我又有什么区别么?!”
雨下得越来越大,好似天塌了下来一样,将桃坞上的瓦砖砸得哐哐作响。
“是,在你心里钱财才是第一,我的仕途前程又算得了什么?
你为了几两碎银,天天与三教九流打交道,日日在外头抛头露面…人人都说这天下楼,每天这么多人出入,暗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污糟,说不定你早就已经失身于人,倒让我做冤大头!”
“啪!”
桃坞中又再次传来声脆响,同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齐齐落下。
刘成济不可置信得捂着右脸,只觉心头的怒火直冲到了脑门盖,勃然大怒骂道,
“你这贱人!当真以为我不敢同你动手么?!”
说罢,高扬起手掌,就准备要朝阮珑玲大力挥去。
此时,桃坞的内间传来一阵响动。
由内间的桃木镶嵌贝壳花卉六条屏后,缓步走出来个身着华服、白衣胜雪的男子。
一道辉煌雪亮的闪电适时劈下,将漆黑的天空撕裂成两半。
男人踏着闪电而来,身姿挺拔,气宇轩昂,俊美无涛的容颜在电光中透出些诡谲凌厉来,宛若惩恶扬善的天神,
他抬眼觑着刘成济高抬起的手掌,眸光沉冷,
“这就是风度翩翩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