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岁月161
“官家如今真个不往玉殿里去了?”张皇后皱了皱眉。这消息对她来说当然是好消息, 可来的太突然了,总让人心里觉得不大踏实。
“圣人,可不是如此么!如今外头都说, ‘其兴也勃焉, 其亡也忽焉’, 玉殿那位起来有数年, 可真论及盛宠,其实就是去岁开始的事儿。俗话说得好,世上哪有常开不败的花儿?开到了盛时,接下来就要走下坡路了!”说话的是修媛马淑珍。
她是郭敞头一个孩子(生的是皇女)的母亲, 因着这份‘功劳’, 即使她出身寻常、姿色在宫中也是普通, 当初郭敞继位, 也是被封了婕妤的。后数年, 又积累资历,纵使基本无宠, 想着给大皇女体面,也升上嫔位, 做了修媛。
以她的情况, 哪怕是嫔位上的人了, 在宫中也如同隐形人一般。就算大家要搞宫斗, 你来我往的,也想不到她身上。
只不过别人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她却是‘风已止而树不静’,时时还要在宫里跳起来——而她这个人却又讲究个稳妥, 谁赢她帮谁。心里想着站队其他人尚有风险,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么, 皇后就不一样了。
且不说如今宫里莺莺燕燕何等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皇后也是高高在上、统领后宫。就说未来不论哪个皇子继位,皇后都是太后呢!
所以,虽然没什么存在感,但马淑珍是个铁杆的皇后派。当初先康皇后在的时候,她在康皇后身边奉承。如今张皇后在位,她又在张皇后身后做跟班。
“这也太突然了”张皇后言语了一声,然后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不过这也是了,咱们这位官家向来是有些无情的,前头姚贵妃、曹淑妃如何呢?还不是说撂开手就撂开手了,难不成高顺仪就能有什么不同?”
“是啊是啊!”马淑珍连声赞同,还道:“圣人这回可安心了,高顺仪是这样了,哪怕官家又有下一个,也得等些时日好歹能喘口气。”
张皇后摇了摇头:“哪里就能喘息了?宫里多的是不叫人省心的!前头高顺仪盛宠,其他人只怕还安分些。如今官家玉殿也不去了,那些人难道不想着去争么?可见又少不了一些争端——再者,贤妃那里怕是又要冒头了。”
“这一两年,因着官家宠爱高顺仪,不只是高顺仪本人,还有六皇子也沾光。不过是个幼儿,却极得官家看重,这是以往绝没有的虽说,大家怕六皇子养不大,并未如何动摇二皇子的形势,可贤妃心里真能不动如山?”
“眼下官家一下就把高顺仪丢开了,最高兴的当属贤妃”说到冯贤妃,张皇后就烦心。她如今年纪一年大过一年,宠爱也稀薄,其实都有些放弃自己生下太子了。毕竟皇家的男丁生下且不算本事,养得大才是。与其再想那些,还不如早做打算。
而要说早做打算,无非就是看众皇子里哪一个上位对她最有利——如果可以选,她最不愿意的就是二皇子了。
冯贤妃出身很好,自己也是四妃之一。如果是她的儿子上位,靠着天生的母子亲缘,她这个太后别说是和她分庭抗礼了,怕不是得没地方站脚!
相反,最好的情况当然是死了母妃的皇子继位——虽然皇帝春秋正盛的时候说这个有些不敬,但谁知道意外什么时候来呢?考虑到古代的医疗水平,有这样的考虑倒也不夸张。毕竟说tຊ是‘春秋正盛’,郭敞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
自古以来的皇帝又能有多长的寿数呢?
除了那些年少夭折的幼帝,以及十几岁、二十出头就英年早逝的,多数也就是四五十岁就驾崩了别看皇帝多有求长生的,可长生没求到,能活过六十岁的都是凤毛麟角!
远的不说,就说最近的一个大一统王朝唐朝,享年超过六十岁的也只有唐高祖李渊、唐玄宗李隆基、唐德宗李适三人而已(武则天属于‘武周’朝,所以没算进去)。要知道,整个唐朝可是有21个皇帝的!
就算放宽一些,将享年超过五十岁的也算进‘高寿’里,也不过再增8人。这样一算,竟是一半的皇帝活不过50岁。
“其实圣人也可以抱养一位皇子在膝下的。”马淑珍建议道。
张皇后难道没想过这个吗?当然想过!但这件事并没有说起来容易,如果皇子的母妃人还在,没有特殊原因,怎么说抱养?大燕可没有位份低的妃嫔没资格养育孩子的说法,宫里说抱养,要么是亲生母亲人没了或重病,要么就是这个妃子犯了大错,皇帝剥夺了她养育孩子的资格。
若张皇后十分得郭敞的心,她以皇后的身份向郭敞请求。请求她膝下无子,给抱养个皇子傍身,那或许还能开特例。但张皇后显然不是能得到皇帝怜爱偏帮的那种。
至于一些生下就没了母亲,或者生下不久就没了母亲的皇子数量不多,而且这些皇子往往身体也不好。这种‘抱养’,高位妃嫔都是躲着的——这要是抱去不久就夭折了,就算知道皇家的男孩儿容易没,也难免不被记一笔在身上。
高位妃嫔尚且如此,张皇后就更是了。她作为‘国母’,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的注视下,很多时候真就是多做多错、不做不错。真要是养死几个皇子了,大家再是体谅,心里头也会犯嘀咕。
“此时也不容易谋划”张皇后没有就这个问题继续往下说。
倒是一旁的心腹宫女道:“圣人和修媛怕是不知道,官家如今虽然不去玉殿,也不召见高顺仪了,却未不管六皇子。听福宁殿的人传,官家每日依旧问六皇子的事儿,还叫王都知隔两日就接一回六皇子。”
“一如过往,亲自教养六皇子呢!”
听得这话,张皇后沉默不语了有一会儿,才道:“你倒是个消息灵通的,福宁殿的人的话儿可没那么容易探听到。”
不等其他人说什么,张皇后继续又叹了口气,道:“唉!这宫里还是要养育个孩儿,最好是皇子。这一点淑珍你也有体会吧?有大公主的情面在,官家总归不会叫你没了体面。一个公主傍身尚且如此,何况皇子?”
“贤妃为何那般势大?还不是因为二皇子。若没有养大二皇子,凭她当年情形,妃位都得不到!不说如今早已压倒姚贵妃、龚德妃、曹淑妃,还有早就被贬的尚才人最多也就是当下蔡淑仪、葛修仪之流的格局。”
“官家无情,再是喜爱的妃子,也都是一时的。可皇子不一样,乃是血脉、国本,时时刻刻都是挂记着的。瞧着今后怕是要倒转过来,高顺仪反过来要沾六皇子的光了。若是六皇子能顺顺利利长大,她的好处也在后头呢!”
也是因为六皇子在官家面前依旧的缘故,大家对素娥的幸灾乐祸才没有那么明显——倒不是素娥就那么惹人厌了,只不过身在后宫,不广泛遭人恨的只有那些边缘人物而已。谁风光些,都是要让不少人嫉妒得牙痒痒的。
正风光的时候,大家也就是背后说说酸话。可要是风光过了,那就又不同了!底下的小妃妾没有能力做什么也罢了,那些位份不弱于风光过的妃子的,当着面抢白都是轻的!若有机会,落井下石的也好多呢。
六皇子在,大家还收敛着。但即便‘收敛’,这些日子宫里也有了不少流言蜚语。素娥关起玉殿的门过日子,听不到也就罢了,玉殿其他人要出玉殿办事的,却明显感觉到了不如以往顺利。倒也不是办不成,但就是没有了以前的优待,甚至有些时候还会磕磕绊绊的。
是的,宫廷就是这样的势利眼!这样简单粗暴!最好是能一直那么强势,不然一旦露出虚弱的一面,就会被别人看做是可以打压、欺负的对象。
“宫里真有那起子人为难玉殿的人?”郭敞站在御书房的窗边,瞧着窗外的树影婆娑出神。这渐渐入秋了,到夜里凉意越发明显。
一旁王志通刚刚送回六皇子回来,也不知道官家在他不在的时候听什么人说了什么事,不过这种事猜也猜得到。王志通自己也是宫廷里消息最为灵通的人,又足够了解郭敞,略一思索便回到:“回官家话,这宫里的人向来无利不起早!更有一等刁钻的,看人下菜碟成习惯。”
“要说为难玉殿的人,奴才瞧着不至于。到底顺仪娘娘依旧是嫔,是一殿主位!哪里敢为难。只不过原来讨好的人没了,玉殿的人出门办事,到底没有以前便宜。再者,还有一些人,也不知道是得了哪里的信儿了,刻意要绊玉殿宫人一脚。”
“这些下头人奴才知道,要说胆大是真胆大,欺君之事也不是没有,好些时候都阳奉阴违。只不过仗着官家宽宏,讲究个水至清则无鱼,只要不出格,也就轻轻放过了。但要说胆小,那也是真的胆小!”
“欺负那等没后患的,那是往死了去。可要是摸不准的,怎么都要先看看再说。”
郭敞之前未必想不到王志通说的,但当下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那就是也有前后不一了?这些人啊,胆子还不够小”
过了挺久,郭敞站在窗边细细吹风,好像之前那段对话已经翻篇了时。他又忽然道:“素娥朕是知道的,怕是不在意这些。她这个人其实是很有些清高的,她常说苏顺容孤高是真孤高,不在乎世俗眼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俗人入不得她的眼其实她才是这宫里头一个清高的。”
“她也不看看,苏顺容不与别人投缘,偏偏与她有几分君子之交,是什么缘故。所谓‘人以群分’,不是一路人怎么会走到一起?”
“呵,这样说来,过去倒是难为她了。明明是无心于此的,偏要在朕面前那般柔情似水——不,说不得是朕想错了,细细想想,她竟是从未真正对朕表过情的。那些体贴温柔,那些无微不至,是朕自作多情了。”
“真要说来,她和陆美人在朕面前也差不多朕当初怎么就弄错了?”
说到这里,郭敞竟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这倒是令朕想起了她早先说过的,人信的从来只有自己愿意信的她向来通透啊!”
王志通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个时候官家必然是有要他说些什么的意思,倒不见得他的话有那么打紧,不过是人在迷茫时就想听听旁人的意见。不见得会照着做,但总归能让心里暂时没有那么空落落的。
只是他当下若真的说了,怕是说了还不如不说!顺着官家的意思,讲高顺仪的绝情,这些年来逢场作戏么?且不说,官家自己其实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官家自己说是自己说,旁人跟着认可了,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说不管那些了,就做个心直口快的浑人,怕官家事后想着也不觉得这是他本性耿直,只对官家忠诚高顺仪真是那等逢场作戏、虚情假意之人么?怕不是的吧。不只是郭敞这样觉得,王志通也是这样觉得的。
绝情是有些了,毕竟官家那般真心,她却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可虚情假意真说不上,从最现实的角度出发,天子的意愿是不可拒绝的。难道当初官家有心于她,她还要‘出于本心’拒绝不成?
那不是真诚,是一心求死,不想活了!
而要不顺着官家的意思,讲高顺仪的不容易,高顺仪还是对官家有感情的官家自己都有了定论,说这些只会显得在欺瞒——不过要让王志通来说tຊ,如今官家竟有些要自欺欺人的意思了!
若真的打定主意,现在这番作态算什么?
又过了些日子,郭敞照旧不见素娥,只隔两日叫人将郭玺从玉殿抱来。如此直到九月末,向太后过六十大寿大燕太后、皇后的生日都叫做千秋节,向太后这回又逢着六十整寿,更该大办,所以这回为千秋节准备的宫宴远比往常隆重。
说来,向太后在素娥刚得宠那会儿,身体已经是时不时得病了。但大约是年轻时底子不错,到如今虽说是时好时坏,可终究没有太医说‘不好’的时候。
千秋节宫宴,后妃凡是有品级的都要出席。素娥没有得病抱恙,自然谈不到请假不去。所以到了时候,也携带了寿礼,带着郭玺一起参加宫宴——其实只要有郭玺在,她就很难推辞不去了。她这个众多儿媳中的一个不去,那不算什么,可金孙不去,那可不行!
真是金孙,甚至金孙都不足以形容。如果用金子照着人打一个,就能得一个男丁,大燕皇室哪至于如此有危机感?
向太后倒不见得有祖母心肠,隔辈亲就喜欢小孙子。毕竟说到底,郭敞不是她的亲儿子,底下出再多的公主皇子,都不是她的血脉,也于她的权势、娘家的地位无益(除非向婕妤能生,但向婕妤也几乎被放弃了)。
但千秋节宫宴本来就是展示皇室的一个舞台,多一个活蹦乱跳的皇子,说得大一些,对国家稳定都有作用!说得小一些,也能增加皇室向心力,至少外臣宗亲们,不至于想着皇室血脉断绝了该怎么办。
说来,郭敞唯一的亲兄弟,最近又夭折了个儿子。现在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还都是没过四岁的瞧着就让人不放心。这是眼下皇帝、王爷们瞧着都比较能生,要是今后不怎么能生了,该怎么办啊?想想就愁人。
这还不是瞎想,毕竟规律就是王朝国力走上坡路的时候,生育从不是问题。可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皇宫里孩子都会变少!
素娥出现在宫宴现场,倒是没人当着她说闲话。毕竟能出席宫宴的,也都是有品级的妃嫔了,能和素娥说得上话的,地位还要更高。而这样地位高贵的人就讲究一个‘体面’,就算是有心奚落,也不会当着面直接来,那太难看了(原本有仇,又或者本身性格太坏的除外,那是特殊情况了)。
不过,便是没有闲话,那样看好戏的眼神,以及一些人的‘小动作’,还是挺有存在感的——素娥当然不喜欢这个,但她也不喜欢过去那么多人露骨的吹捧讨好。所以两相对比,她竟也不觉得如今出席公共场合比过去难熬。
郭敞来时,见到的就是素娥身边远比平常人少的景象这是这一两个月间,他第一次见到素娥,他以为自己心绪已然渐渐平复,不会再做小儿女态了。却没想到,再见她立时便怔住了,还是王志通在身后提醒了好几声,这才回过神来。
郭敞其实不知道自己怔住的那一会儿想了什么,更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看到那个人在那里,便再也看不到其他颜色,看不到其他声音,能入眼入耳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
之后整个千秋节宫宴,郭敞都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便出神了去。他刻意不再去看素娥那边,但人就在不远处,他可以限制自己的身体,不叫头转向那边,也不叫眼睛看过去,可内心的浮想联翩已然无法控制。
他想到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睛,明明已经是做母亲的人了,却永远有着少女的纯净、矜持、单薄脆弱。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她时的场景,是在林美人的清辉殿——他当时便觉得,一整天的乏腻、燥热全解去了,真是好一树白花开在自己面前,何等皎洁庄重!
还有素娥第一次侍寝时,她是那样冰冷,他看来既像是冷雨风吹下的花,又像是一只玉石雕成的顽器。他当时沉溺于那样异样的美里,感叹‘尤物惑人’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其实一切早有显现。
她的冰冷沉默不是生性那样,也不是初次承宠,应对不来她就是冰冷沉默,没有一点点情意。
真正让郭敞不愿意承认的是,他都看清了,依旧会接着想她。想他们相处种种,想他们情浓时分——他忽然无比明确地意识到,她已经是他的一部分了,要割舍下她,非得血肉模糊不可而且非是不能,而是不愿。
宫宴有散时,又过了几日。素娥正在练习书法,出去办事的席玫瑰,心神不定地回来,素娥见她神色不对,便问道:“这是怎么了?总不会是外头不懂事的宫人,惹了你这个小祖宗?我想着,便是我如今不那么得意了,一般人也不敢触嫔位娘娘身边大宫女的霉头罢?”
“不,不是”席玫瑰连忙否定。
素娥对下很和气,不见得是手多松泛,放赏放得多,而是那种把人当人,甚至当和自己一样的人的天然态度。她自己不觉得这有什么,可在旁人看来实在是太扎眼了!但素娥对宫人和气归和气,却十分禁着她们在外行动出格,要求他们是低调低调再低调。
一方面是素娥自己不会仗势欺人,自然也不会想着自己身边的人仗势欺人。另外,也是她为身边这些宫人好,真要是习惯了作威作福,在这宫廷里才是‘取死之道’——谁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花无百日红的,一旦她这个做娘娘的情形不如前了,以前出的格都是要还回来的。
所以玉殿上下倒也习惯了出了殿门就低调,只要人家不是故意欺负,他们也从不会在意一些小细节。而如今官家是不肯见素娥了,但下头的人只当是正常的宠妃渐渐不如前,优待是少了,可也不至于就明堂正道欺负人。
也做不到!毕竟素娥是嫔呢,一个嫔位娘娘真要较真,哪里真能抵挡了!
席玫瑰低声道:“娘娘方才出门,有个小宫女传了一句信儿给奴婢,说是福宁殿里刘大人的话——叫娘娘别与官家僵着了,官家早想着娘娘了,只要娘娘给个台阶下”
“刘亮的意思?他哪里是会说这话的人。”素娥摇了摇头,丝毫没有因为刘亮这些人对她格外奉承就说他好话:“刘亮的性情,说得不好就是木讷,宫里少见他那样一是一二是二的人。少了些机灵,多余的事自己是不会主动去做的。”
“当然,说不得王都知就是看重他这一点,毕竟他那样听话老实的,在宫里也少见王都知分明是留着他给自己养老的。”
“他的意思,大约是王都知的意思不过王都知也不会承认就是了,他做事向来滴水不漏的。”
宫廷岁月162
素娥在画绢上点染勾勒, 眼下这幅画之前就已经画了大半了,本来还可以优哉游哉,按计划年前完成即可。现在却是加紧赶工, 尽量在半月之内完成——这是一幅描绘宫中仙韶院女伎演奏、排练的场景的图卷, 题材和上辈子历史上的名画《歌乐图》一样, 不过具体内容又不同了。
素娥也将其命名为《歌乐图》, 相比起‘原·歌乐图’,这卷图画还要更大一些,幅宽30厘米左右,卷长接近一米八。所绘人物也更多、更丰富, 除了同样作为主角的女乐们, 乐师、女童更多, 甚至在边缘位置出现了仙韶院的官员人物。
众人在铺设了茵毯的庭院中排练, 五人小乐队坐在一旁演奏, 排舞的舞伎正在准备开始,各有小动作。女乐行首站在一旁, 手上还拿着戒尺,如果有人动作不合, 这把锦绣戒尺就发挥作用了。
至于仙韶院的官员(内宦充任), 穿着低品级官员的服饰, 两个人站的稍远一些, 并无多少认真,似乎只是日常的‘视察’。
这是很生动的宫廷一瞥,草图画完时素娥就挺满意的,认真画了有一段时间了。如果不是之前食物过敏被打断了一下, 进度还要更快——不过最近空闲的时候多,又赶回了不少进度, 这一来一去是快是慢,倒是真说不好了。
现在要加紧赶工,也不是素娥一下没了耐心,只不确实急着要用而已。
王志通的口tຊ信都通过那样委婉的方式传递来了,素娥也只是稍稍犹豫了一下,就行动了起来人的勇气和决然都是有时效的,那股冲动过后,理智就又重新占领高地了。
当初她是那一瞬间不想演了,想至少真真实实一次。于是面对郭敞的‘质问’,选择了破罐子破摔。当那‘一瞬间’过去了那么久后,素娥也不免想到今后怎么办——之所以一直没有行动,不过是觉得这件事的决定权不在她,而在郭敞。
他如果无心,素娥无论做什么都没用。相反他有心的话,那就是另一回事了。这说起来有些像在给自己找借口,是将头埋在沙子里就假装太平无事但细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素娥上辈子看过的那么多关于后宫争宠的文娱作品里,有的妃嫔寻求复宠的手段,在观者看来其实挺不能理解的——更明显的是,有的人很容易就能复宠成功,有的人需要付出极大的心力,还不一定能成。
说到底,不过是帝王心思不同对前者,皇帝本来就余情未了,又或者有别的想头。所以递过来一个求和的信号,顺着台阶也就下去了。后者则不同,皇帝待她们没什么特殊的,那自然是耍得好,能叫皇帝一乐,逗弄一番也无妨。耍得不好了,还觉得厌烦呢!
素娥又不傻,以她对郭敞的了解,她怎么会不知道郭敞余情未了,只等着自己?不过是前头那股子破罐子破摔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再者,她这几年也是养尊处优惯了,没了迫在眉睫的难处,的确有‘就这样吧’的心思。
但现在王志通都穿过那样的信儿了,她再装傻就不同了。当下郭敞对她余情未了就罢了,等到今后,谁知道他会怎么想呢?说不定结果就是素娥不愿意承受的——一旦理智回归,素娥就不可能去赌这个。
“这画儿也差不多了,抓紧叫颜色干透,回头再让人装裱一番。”素娥吩咐身边的宫人。她身边的人因为她喜好绘画的关系,这些事也是很懂了,不需要过多交代。要不是装裱实在是个技术活儿,说不得这都能自己做呢!
身边的宫人领命而去,剩下肖燕燕有些出神,回过神来,咬着嘴唇迟疑道:“娘子前回玫瑰传回来的信儿官家那边”
素娥知道身边这些人的心思,其实她们能忍住这么久,也才是旁敲侧击,已然是她们沉得住气了。换做别的宫里,娘娘才和官家有些僵持,怕是就要一波波地劝了。这可不是她们不顾主子的想法,而是为了主子好才这样的!
当然,为主子好和为自己好不冲突毕竟主子和侍女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素娥身边的人劝的少,也不是她们就不为素娥好了。只不过长时间的相处让她们对素娥也有足够的了解——素娥平常看着最好说话,但实际骨子里主意是非常正的。
再者,这些侍女其实也有些把不准情况。似郭敞和素娥这样一下生分的,他们都说不上缘故,劝说也就有些无从说起了。
“我知道,我都是知道的。”素娥的语气不急不缓,这不是因为一切尽在把握中,更多是因为疲倦了,还要在身边人面前故作平常。她如一如往常地道:“你们别担心了,我心中有数的。”
“我怎么会和官家犟?眼下王都知都传话了”素娥摇了摇头:“只不过要给官家台阶下也不是随便来的,总得有个说头,不然就这样直接去福宁殿吗?还是要我亲自给官家做几碟点心,熬一盅补汤?”
肖燕燕倒是有心点头说是,毕竟‘台阶’不就是这样么?或许这些事旁人看着有些刻意了,但旁人有什么要紧的?关键是官家!官家既然有这个心,自家娘子那样行事也足够了。
可瞧着素娥的神情,肖燕燕好歹没有真的点头,而是顺着素娥的话道:“娘娘是打算啊,是这幅画儿么?”
她这是想到之前素娥献上《千里江山图》的事了,靠着献图之功,还从才人晋封美人了呢!虽然大家都知道,关键其实并非那幅《千里江山图》,是官家有了晋封素娥的念头,那《千里江山图》也就是个由头罢了。
当初可以靠一幅《千里江山图》做由头,如今再拿一幅《歌乐图》做由头,倒也合理。
见素娥点头,肖燕燕有些兴奋起来,之后督促着弄干画卷都更仔细了些。拿去装裱也是,还给了意思局的人好处,叫他们紧着先做这个再数日,这幅《歌乐图》送到福宁殿时,王志通立时就动了!
“这是玉殿顺仪娘娘送来的?”王志通看着眼前的物件,眼睛发亮,原本沉着的心一下就松了。
画轴被装进细长锦匣中,但从外表还是很容易看出里面装的什么。不过对于王志通来说,锦匣里装的是画轴还是别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玉殿送来的东西!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伺候着官家有多难!表面上官家倒没什么,只有他们这些近身人才晓得不同!就说一件,官家如今进膳都比先前少了,睡得也更浅虽然不是有火冲着宫人随便发,但这种情况下谁当差不是提着心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些日子下来,王志通都觉得精力不济了。
再者,王志通从感情上也没法看着郭敞这样——或许从现代人的角度来看,会觉得王志通这是‘奴性’,但对于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还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他们中但凡通透一些的,其实都是‘选择□□性’。
主子待下有数,该宽该严的,不吝惜一些恩惠,这才能处出感情。脾气不好,随便要拿底下人撒火的,底下人也没几个那么贱,要去‘忠心耿耿’。
这其实也暗含了管理学的道理,做领导的都没有跨层级骂人的,嗯,最多跨一两个层级。再多就只能说明这个领导无能,根本无法服众,只得用‘无能狂怒’的方式让下面的人重视自己的意见而这种色厉内荏,有点儿经验的,谁又看不出来呢?
当然,这不是说,此时的奴仆就没有奴性了,只不过单纯说‘奴性’未免太一刀切了其实这里面有的是当事人相当复杂的心态和情感。
“正是还有劳王大人给呈上去。”何小福和玉殿另一宫女过来送的画卷,此时她做代表答了王志通的话。
“好好好!顺仪娘娘真是有心了我觑见空儿就呈给官家。”王志通也是认得玉殿的宫女的,对何小福的印象更是颇深。又问道:“你们娘子最近可好?”
其实素娥最近好不好,王志通都是知道的郭敞不去玉殿,不代表他就不在意玉殿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就是因为他不好光明正大问起玉殿之事,王志通还要寻着机会主动与他说。这才是体察入微,不让主子把话说出来就能将事情办好。
“官家。”
不一会儿,王志通亲自抱着长匣子进入殿中,脚底擦着殿中金砖,没发出什么声音。直到站定在郭敞身前不远处,才低着声音道:“官家,顺仪娘娘叫人送了一幅新画好的画儿,说是难得的佳作,要献给官家赏玩。”
“画儿?”郭敞原本正读书翻页,听闻王志通的话,翻书的动作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更没有放下书册看向王志通。翻到下一页后,他才平静道:“素娥的画一贯是好的,灵气、才思哪怕是画院的待诏也多有不及”
王志通垂着眼睛不说话,他知道眼下高顺仪是给了官家台阶,可这台阶到底离官家的脚有那么几步路,所以官家还要自己走过去——现在,就是官家自己在给自己铺垫,要尽量显得没那么刻意但这根本瞒不过跟前的人,只不过是大家都陪着演而已。
郭敞说了几句话,又低头看书,看着倒也寻常。只有一直在旁伺候的宫人才心里默算得出,和之前翻书页的速度不同了。时而半晌翻不过一页书,时而又翻得太快,让人怀疑是否读得完。
良久,郭敞才扔下书,对王志通伸伸手。王志通则赶紧上前,躬着身子,双手平托起长匣子。郭敞就着他托起的匣子打开tຊ,从中取出了画轴。停顿了一下,又走到大书案跟前,在书案上平铺展开画轴。
随着画轴徐徐展开,《歌乐图》的全景出现在郭敞眼中。他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沉思:“到底是素娥,生动活泼又清新秀雅,描画宫廷生活富贵不难,但要贵而不俗,富贵清雅就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了。”
“你瞧瞧这画儿如何?”郭敞示意身后的王志通。
王志通谦卑恭敬地笑着:“官家这是难为老奴了,老奴虽跟着官家也读书识字,也见识诸般雅事,可到底并非真正行家。顺仪娘娘的画是出了名的好,官家也不止一次称赞远胜画院前头呈上的《千里江山图》、《瑞鹤图》等等,立时就成了宫廷收藏。顺仪娘娘的画儿,哪里是老奴能评价的。”
“怎么不能评?真要是画的好的才能评别人的好画,朕怕是也不能评素娥的画了。”郭敞摇了摇头,不过看他的神色,其实对王志通的回答是满意的。
“官家自不同于常人,天下之大,难道还有官家不能评价的么?”王志通这话既是奉承,也是实话。
“这画又不知是素娥画了多少时日得的,难怪这些日子见她都少了。”郭敞这话既像是在说给别人听,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停了一下,忽然道:“摆驾玉殿吧,朕去瞧瞧素娥,与她论论画儿。”
这个转折说生硬,它又是有铺垫的。可要说不生硬也是全靠不会有人拆台,这才周全过来了。
郭敞来到玉殿,这回却和以往不同,是有通报的了。所以郭敞到时,素娥迎住了他,一见他就叉手行礼拜见——人的下意识动作就是这样固执,郭敞几乎是立刻上前几步拉住了素娥。
“不要多礼了”说话时郭敞的手也没有放开,只仔细端详着素娥。那日千秋节宫宴后,两人又是许多日未见了。这回素娥妆扮还更家常一些,没有了宫宴那日的满头珠翠、粉妆玉琢,看的就更清楚了。
害了食病后,素娥身上一直有疱疹留下的瘢痕,这时应该是好的差不多了。至少透着薄薄的、没甚遮盖力的妆粉,是瞧不见丝毫痕迹的。
不过郭敞看的也不是这些,他瞧见素娥似乎比过去要寒素许多,心里立时就不忍起来——他知道,素娥这般净扮很大可能是故意的,就和犯了错的妃嫔要‘脱簪待罪’是一个道理。既表明了自己知道错了,同时也是引他怜惜的法子。
但这样的法子之所以有用,就在于明知道其中内情,还是会陷入其中。
更何况,他难免不去想,以素娥的性情,哪至于做到这份上?她若是个肯陪他演戏的,也不至于有这些日子的事了。至于说今日送来《歌乐图》求和,可能的原因太多了,郭敞立时就能想到好几个,倒不见得是素娥的本心。
而想到可能不是素娥的本心,郭敞又难免抑郁。可抑郁的同时,他也无法像上次那般和素娥再‘坦诚相待’一回了。这些日子要说他想明白了什么,无非就是人生在世,难得糊涂!真要所有事‘丁是丁卯是卯’,最后痛苦的也只是自己。
他无法就此不要素娥了,就只能接受她对他并无真情的事实。
“官家这些日子也憔悴了。”素娥抬起头来,怔过后道。
“啊”郭敞明知道这话不见得有多少真情,哪怕是发自真心的,也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罢了。但听素娥说这样的话,依旧心里颤了颤,想到她过往曾经许多好处,然后就替她开脱起来——说来,她一个在后宫之中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又有什么办法呢?
“你何尝不是如此?”郭敞声音温和,伸手抚了抚素娥的鬓发、脸颊。
世间事原本就难得求全,许多能十全十美的,想来也不过是有人肯含糊过去郭敞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原来所谓皇帝,所谓天之子,其实也是凡俗。
郭敞终于还是像这段时间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笑了笑:“原本该趁着入冬前好好温补一番的,看来你与朕都是错过了也罢,眼下可该好好用饭了。”
宫廷岁月163
日子一日比一日冷时, 宫里的流言十个有八个都和玉殿有关——这也不稀奇,宫里那么多双眼睛,本来就只瞧着那些最得宠的妃嫔去。更何况这回素娥是‘复宠’, 外头的人只会有更多猜测。
其中甚至不乏想要‘学起来’的, 即使知道一些方法别人能用不代表你也能用, 但心里也难免想着万一。实在是宫中宠爱难得, 人人都想要,不靠谱的法子都会想着试一试,更不要说这种瞧着还有些靠谱的了。
“听说高顺仪是献上了一幅《歌乐图》,这才搏得官家再次垂青也是, 高顺仪一贯是擅长丹青的, 当初高顺仪还是个才人时就献了《千里江山图》, 甚至凭此晋封美人呢!如今着招数虽说有些老了, 可招数从来不怕老, 有用就行,程咬金还只有三板斧呢!”婕妤余红云笑着和其他人说道。
“是啊, 我还听说,官家晌午见到画儿, 立时就去了玉殿也不知道那画儿到底有多好。我也是见过高顺仪的画的, 绝妙是绝妙, 却没想到这么有用。”美人楚小怜有些自怜自哀地道:“早知善画有这般好处, 我也早早学起来了!”
“便是没有如今高顺仪的造化,也该不至于这般蹉跎吧?说来,我当初做一宫主位的时候,高顺仪还只是尚宫局的宫娥呢!她自己做了肥皂团卖给我宫里的宫人, 我也曾用过。的确是好用的,便没见过那样好的也是如今高顺仪身份不同了, 再没用过了。”
余红云听着又吃吃地笑了,道:“你平素也是个聪明的,怎么这次倒蠢了?高顺仪的画作是绝妙的,可她得宠和画又有什么关系?当初得宠不是为这些图画,最多是锦上添花。如今复宠,自然也不是为这幅《歌乐图》。”
“不过是高顺仪拿了这幅画给官家台阶下,没有这幅画,便是说自己新种了一盆花,又或者新学了琵琶曲,要给官家品鉴,那又如何?要紧的,从来是官家的心思。”
“还有你那肥皂团的话,咱们私下说说倒也无妨,对着不可信的人别再说了,传出去倒令人介怀。我知道高顺仪不介意说自己出身,倒不像一些忘本的人,稍一起来就急着摆脱过去,连说都不许说但这样的事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嗳,我哪里不知道那个道理?也没有不好的意思算了,不说了。”楚小怜自觉是有些失言了,连忙转移话题道:“是啊,还是婕妤您看的通透,谁说不是呢?最要紧的还是官家的心意。”
“官家有那个心,复宠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儿。可若是官家没那个心——呵呵,瞧着这宫里有多少日子过得‘冷清’的旧人罢!难道她们是不想复宠?又或者一点儿手段也无?当初能得宠的,多少都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地方呢!”
“但到底没个动静,官家是看也不看的。”
美人唐文美在旁也凑道:“这就是婕妤的真知灼见了,如今宫中又时兴起了学些水墨丹青的技艺。和前些年一股脑起兴学书法、围棋是一样的,都觉得这是进身之阶那些人到底是想的简单了!”
“最要紧的从来都是运气!有了被官家看在眼里的运气,这才谈得到其他。至于‘其他’,也多不是那些才艺上头。”
“的确如此啊,不过也有例外,有些人没得运气也是一样。好比那锥藏囊中,总归是要冒头的高顺仪就是头一个。”余红云摇了摇头,道:“她早先是老尚功的养女,这样出众的女孩儿收养在身边,便是一开始只是聊以慰藉,后头也是要有想头的!”
“只可惜那老尚功出宫的早,多少后手都没有了。然而饶是如此,那尚功局也有人替高顺仪谋划,只想着事成后能得好我恍惚听人提起过,当初还想过走我的门路呢!只不过到底是官家先见了高顺仪。”
“竟有这样的事儿?”楚小怜惊讶道。宫里的事真真假假,哪怕是tຊ素娥这种十分引人注目,早些年的事传的也多的,到如今一些细节也很不清楚了。乍一听余红云这样说,楚小怜这样一个和素娥有交集很早的都是真的惊讶了。
“就有这样的事你说说,要是高顺仪那般人才,荐到我跟前了,我收是不收?所以啊,有些人说高顺仪全是运道,当初就是好运才在林美人处巧遇着官家,这才一朝青云直上——这话我听了都要笑!”
“宫里从不缺出众的人物,可真真出众到了高顺仪那份上的,多少年才有一个?那样的,便是埋在土里也要被人挖出,投到水里,也自有人捞起。”
“说来,我倒是有些好奇,上回高顺仪是怎么叫官家淡了。前头一点儿风声都无,高顺仪害了食病时,才见官家何等宝贵呢!都说养病时不好看,官家该避一避吧?官家在高顺仪最难的时候没有避开,怎么之后一下就不去玉殿了?”
唐文美在旁补充道:“说是不去,其实官家隔一日也要命人将六皇子接去福宁殿的。”
唐文美在素娥之后不久也怀孕了,不过她生的是皇女。虽说生下皇女也没什么可惜的,毕竟生下皇子有多少能养大大家都是看着的,但如今看着比自己早一些生子的素娥如此风光,六皇子又如此受看重,唐文美心里一点儿想法都没有,那也是假的。
“官家重皇子么,何况是一直宠爱的六皇子。”余红云笑笑,没针对这一点说太多。
之前一直没开口说几句的一位名叫‘关蓉’的美人,有些故作神秘地道:“这事儿我倒是听说过一些,也不知道真假。”
她说完这句又不说了,直到大家都催促她‘快说’,她才慢悠悠道:“前头不是出过方氏的事儿么?方氏要害高顺仪,不是一两次,差点儿叫她得手。官家发怒,圣人也惊怒于宫中竟有这样一条毒蛇后头方氏就被处置了。”
“临赐死前,我听说她一直不肯把一些事说清,说是见了官家才肯说就是这以后,很快官家就远了高顺仪。我想着,那方氏伺机而动这么久,每回都那样厉害,知道一些秘密也不奇怪,说不得就是关于高顺仪的!”
“这是拼着临死了,还要给高顺仪下套呢!”关蓉这话虽是猜测,却真的猜中了八九分,只不过细节上因为缺乏情报,没法说而已。
“你这说的倒合情理不过如今这样,方氏也是白白算计一场!”楚小怜一时听住了,过了一会儿才感叹道。
余红云却摇头道:“这也是应当的,她活着的时候可算计着高顺仪了?既然活着的时候没成,死了就更差着一层了别管是运气还是别的什么,总归是她不如高顺仪。”
“道理的确是这道理”唐文美抿了抿嘴角,道:“如今怎么说呢,谁还记得方氏?官家也与高顺仪重归于好说是官家今日不在宫中,要白龙鱼服,也指名要带着高顺仪呢。这般和好了一回,比之前更离不得了。”
和很久以前出宫是瞒着前朝后宫不同,郭敞如今基本是明着来的。不过这种明着来并非是提前报备,大家都知道的那种。而是去的时候就明摆着去,并不瞒人一些人就算觉得不妥,这时也来不及阻拦。
至于事后怎么唠叨,郭敞如今都是装傻充愣混过去的。干脆认错,始终不改,时间长了也就那么回事。
今天,郭敞甚至兴冲冲带着素娥去了潘楼街南——这在此时的京城是非常有名的一条街,盖因这里有闻名天下的桑家瓦子。而且不只是桑家瓦子,就在这附近另有中瓦、里瓦,这也是相当有特色的瓦子,连在一起,称为‘三瓦并立’。
‘瓦子’是此时的娱乐场所,和现代的‘城市综合体’有点儿像。瓦子内部最出名的是‘勾栏’,也就是游棚,是艺人可以进行表演的地方,类似电影院、剧院。而除了用于表演的勾栏,瓦子内还有各种各样的娱乐和商业活动。
一个市民如果呆在瓦子中,一整天都可以不出来,这就是所谓的‘终日居此,不觉抵暮’‘瓦子’之所以叫‘瓦子’,取的就是来时如瓦合,去时如瓦解,易聚也易散之意。
在东京城中,瓦子很多,大小有二三十座,其中光是极出名的就有十座上下!桑家瓦子、中瓦子、里瓦子都在此列。
勾栏瓦舍什么的,虽然不像后世说的,直接等同于声色场所了。但这里人多眼杂,往来如织,酒色财气又无一不有,的确比较容易出事——郭敞身为官家,白龙鱼服来到这里,对跟着的人来说,肯定是有更大的风险的。
但他不管,一定要来,谁又能拦着呢?王志通倒是希望素娥能劝一劝,然而素娥也很好奇这个时代的勾栏瓦舍,也就假装没看见王志通使的眼色了
郭敞带着素娥先走马观花一样在桑家瓦子里逛了一圈,还在酒楼里买酒买点心吃了,才施施然离开——其实也和他们过去出宫后光临的茶楼酒楼没什么不同。
这样来说,瓦子似乎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要说那种热闹劲儿,的确自有不同,人潮繁华,市民悠闲取乐,难得有些后世的样子。
瓦子逛过,勾栏却留作了今天最后的‘节目’。不过郭敞和素娥没有在桑家瓦子进勾栏,而是去了中瓦子。中瓦子、里瓦子的勾栏规模是全京城最有名的,名气甚大的桑家瓦子也不能与之相比。
譬如位于中瓦子的牡丹棚、莲花棚,里瓦子的夜叉棚、象棚,都是可以一次容纳数千观众的——‘棚’就是勾栏内的表演场所,类似电影院里的单馆。
这样大的棚,容纳能力都赶上后世一些不算小的体育馆了!
然而郭敞想带素娥去中瓦子的牡丹棚,却被跟随的人死死拦住了——勾栏棚里本来就人挤人,很容易发生意外了!这样大的勾栏棚更甚,前些日子就发生过一起勾栏棚倒塌,压死四十多人的事故呢!
这个时候的‘勾栏’真和后世体育场有点儿像,都是一个‘碗形’。碗底就是戏台和戏房,而靠近碗底一圈是‘站票区’。至于‘碗壁’,那是由木头搭起来的阶梯,观众可以坐在这里。如果是很小的勾栏,可能就没有阶梯座位了。
这种阶梯座位最危险,上头承的人太多了就有可能倒塌!
无法,郭敞只能退而求其次,带着素娥去了另一个小不少的‘芍药棚’。这个棚只能容纳不到一千人,阶梯更是只有一两层,自然谈不到危险,真个压塌了也不会有事的,
素娥随着郭敞一进场,就感受到了这辈子都没感受过的‘拥挤’。不过还好,这 ‘芍药棚’的大约也能感觉到郭敞和素娥的不凡,她们往前走时还有人让路如此,虽然挨挨蹭蹭多了一些,倒也顺利安全地抵达了非常靠前的位置。
前排当中最好的位置,不只是视野好,还在跟前摆了桌子,桌上也放着点心茶水之类。此时这些黄金座位却未坐满,问过不是有人没来后,郭敞便和素娥坐了过去。至于跟随的人,则有人坐在二人身后、身边,也有人散在场中。
这种勾栏棚里,这等好座位却不是白坐的,之前在外面虽然都买了一样的门票,可进场之后好座位的人却更容易受艺人讨赏。这也是一种勾栏里的潜规则了,交了门票钱进来看戏就可以不给赏钱了,但若要好位置,却还得给赏。
大概是因为今天有新来的艺人这边演出,芍药棚重新装扮了一番。不只是当中挂上了‘钱塘苏大家在此作场’的帐额,还满场都张贴上了红红绿绿的靠背。背靠算是一种广告,上面一般是表演的节目单、人员表之类。
素娥细看着,倒能看出一些后世差不多的东西果然是太阳底下无新事。
很快棚中就客满了,便有人叫:“张门子,锁了勾栏门啊!”
之所以要锁门,就是防着表演过程中有人过来蹭节目看。也有那种半开放的勾栏棚,那种禁不住人来看,所以是不收门票的。只不过不收门票的往往是地位没那么高的艺人,只比路口做场的路岐人强些,有固定的表演场所,但依旧是全靠打赏过活。
表演开始,首先是讲戏谑笑话的艺人出来热场。郭敞听得新鲜有趣,就道:“外头的艺人到底比家里的要活泼些tຊ,便是笑话都新巧一些。”
素娥想了想说:“家里规矩大,好些打趣人的法子都不好用的,不只是得罪人,还叫挑剔礼法。”
民间的戏谑类节目,挖苦人信手拈来,而且打破伦理纲常、上上下下的规矩是最常见的——谁家开玩笑、讲笑话还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真要是那样,怕也不是笑话了。
郭敞听素娥说话的意思,倒没有以前那么束缚,多了些随意,心里却是高兴了一些。跟着道:“的确是这个道理,可在‘家’里,这些却是不能不讲的——不过么,咱们这回在外头,就不必论那些了!”
宫廷岁月164
“嘱咐意思局试做的‘藕煤’做得了么?”素娥早起洗漱完毕, 坐在梳妆案前时,一面由着殿中侍女苗五娘梳头,自己也摆弄着一盒香膏, 一面问道。如今也渐入寒冬, 今年的天气更比往年清寒, 搽香膏防风吹皲了皮肤是必须的。
苗五娘没说话, 这话问的也不是她。另一旁原本在收拾东西的何小福立刻道:“娘子看重此事,奴婢特意嘱咐过的意思局,意思局当时说是容易,但也没说何时能好不如再等等, 今日再无人来说, 明日便去意思局问问。”
“此事着紧些”素娥叹了一口气, 道:“今冬比往年更冷, 官家这几日也念叨着冬日难过, 哪怕是天子脚下,也不知多少穷人家无钱买柴炭过冬, 还得受冻。这藕煤若是能及时做成,也是济民的大好事!至于意思局, 到时也能得官家赞赏。”
‘藕煤’其实就是后世的蜂窝摸, 是将煤炭与黄泥、木屑、石灰、木炭粉等原材料混合, 再用模具做成多孔的、形似蜂窝莲藕的燃料。相比起纯用煤炭, 藕煤不仅成本更加低廉,还有燃烧更充分、燃烧时间更久、更清洁等优势。
更重要的是,此物制作起来不难,古代条件下也很简单, 不会因为处在古代就增加多少成本——实在是通过聪明设计解决大问题的典范。
素娥之前并没有想起来这个,主要是身在宫廷里, 她从未严格意义上缺少过燃料。即使是以前做小宫女的时候,她一则有顾尚功庇护,二则自己也比较有能力,不说别的,至少不至于饿到、冷到自己。
因此,她忽视这些近在眼前、贴近生活的小发明也不奇怪。
最近之所以想起来,一来是郭敞带她出宫,白龙鱼服间见多了民情,就容易想到这些。二来也和郭敞有关,最近郭敞和前朝大臣讨论的最多的就是今年是个冷冬,穷苦百姓尤其难过这些让人发愁的事郭敞很少带到后宫,但素娥常给他伺候笔墨,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老百姓寒冬难过,虽然归根到底都是一个‘穷’字,有钱都能解决。但这不是没钱么——朝廷不能说没钱,可花钱的地方也多,要治水、要赈灾、要养兵、要兴文教、要给皇帝修陵墓、要养那么多官员、宫廷也是一个开支的大项最终的结果就是,冷冬时候该没钱还是没钱。
所以,大家讨论来讨论去,应对眼下困难的办法还是那些:平抑燃料价格、增加物资供给、赈济孤寡之户等等。
素娥见燃料那么重要,关键是这是保暖所需,思考了几天,在供应司送来新炭时忽然就就想到了藕煤。
主要是供应司送来的新炭中不只是烧得最上等的银骨炭,还有一种香煤饼。这种香煤饼主要成分就是石炭粉末(石炭就是煤炭),另外加了些香料、梨汁等,再用模具做成了梅花、凤鸟、兽首之类的的形状,个头小巧,是专在香炉或者手炉中烧的。
这说来也不是新鲜东西了,晋代就有,唐代得到了发扬,此时更是极为成熟。不过这极大地启发了素娥,让她联想到了藕煤。
藕煤的思路和这种香煤饼是一脉相承的,只不过出发点完全不同。香煤饼是将石炭这种此时的廉价燃料做的很贵,专供有钱人使用。藕煤则是劳动人民的智慧,通过巧妙的设计,让更多普通百姓也能用上相对充足的燃料(据说国内最早的藕煤就是民国时期一个伙夫发明出来的)。
对于此时的平民百姓来说,寒冬难过是多方面的,弄出藕煤来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更解决不了所有人的问题。但不管怎么说,能好一些总是好的——而从素娥的角度出发,弄出藕煤固然有同情百姓生活艰难的原因,可最初的那个‘出发点’却是郭敞。
为了解郭敞之忧。
意思局好歹没叫玉殿的人去催促才弄出素娥想要的成品,第二日就有意思局的内官亲自送来了合用的藕煤。这一方面是因为藕煤确实不难做,在素娥给出原材料配方和大概做法后,基本是没有技术难点的。另一方面,也是意思局对玉殿的事足够上心。
宫廷里的人、事就是这样的,地位决定一切!而‘地位’既有明面上的地位,譬如后妃位份。也有私底下的地位,譬如有的妃嫔位份不高,但极为受宠,那她们和她们身边的人自然也能得到优待,甚至在宫廷里横行无忌。
素娥如今是正二品的高顺仪,本身就是高位妃嫔,膝下又有极金贵、极受宠的皇子,她的事优先级自然高!更不必说她复宠之后,宠爱更胜以往下面的人是很亏看人下菜的。如今不过是送个藕煤,都有内官过来。显然是为了让素娥看到他们的重视,另外也有在素娥面前混眼熟、得眼缘的意思。
“顺仪娘娘请看,这便是按着娘娘吩咐制成的‘藕煤’。按娘娘所言,以石炭、锯木屑、石灰、黄泥、木炭粉等混合,再用模具压制而成。经小臣等试验,大约是石炭七成,黄泥三成最佳。如此火力既旺,烧的时候够长,还不容易碰烂,是最为实用的。”
藕煤原料里占比最大的就是石炭和黄泥了,其他都属于是‘边角料’,说到比例时根本不用提。
素娥看到拿来做样品的一箩筐藕煤,规整圆柱形状,中间有十二个通眼,确实是按照她说的做的——当然,她不会只看表面就算了,她立刻就让宫女点燃试试看。
对此侍女有些犹豫,但因为是素娥的吩咐,还是很快照做了。素娥看出了她犹豫的愿意,笑着道:“放心罢,这藕煤不同于你们平常使用的石炭、煤球、煤饼,味道并不难闻,也无太多烟尘,不会脏了屋子。”
旁边意思局的内官也道:“娘娘说的极是!小臣等在局内试燃时也是一时惊叹,京中虽早早用过各样石炭,也曾见人用石炭混着黄泥制成煤团儿。可那些煤团儿十分粗劣,气味难闻、烟尘极大,只有贫寒人家实在无法了才会使用!”
“不若娘娘巧思,命小臣等制出这等好煤!这样的石炭也就是比不得最上等的木炭了,其他便是次一等的木炭,也不如这个好!可木炭是什么价,这石炭又是什么价?更不必说藕煤之中还掺了黄泥,那更是价格极贱之物了。”
后世也有用炭的时候,但无论是做烧烤,还是野营,最基本的就是‘无烟’。可在古代,要做到‘无烟’,本身就是上等炭才有的!很多炭因为当初烧制时不彻底、工艺有不好的地方,燃烧时都是有烟的,而且极为明显。
相比起那些会冒烟的木炭,这藕煤竟是更好,更不要说价格上的优势了。
“你们在做什么?怎么今日这样热闹?”郭敞走进房间里时挥挥手,让行礼的人免礼。一眼瞧见正引火燃煤的宫女,又看向素娥,完全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素娥向他解释道:“官家,这是臣妾叫意思局新制的一种煤饼,名为藕煤,如今正试着看好不好。”
郭敞也用过宫里的香煤饼,便以为这是差不多的东西。看了看道:“这样大的煤饼倒不多见,朕见着意思局送来的香煤饼,从不见有过巴掌大的,更不会这样厚重敦实。这是不拿来做香或暖手,是正经要屋子里取暖使么?”
“怎么,宫中炭供得不足了,还要你想这些主意?”郭敞当然不会觉得是素娥这里炭不够用,她还要想这些。因为今冬特别冷的原因,宫里的用炭量加大,确实会有人缺炭(其实往年没这么冷,依旧有人缺,不过是多少不同),但无论怎么怎tຊ么缺,也不会缺到素娥头上。
扩展到整个玉殿,都不可能缺!
不过郭敞是知道素娥性情的,晓得她自来十分体恤下头,说不得就是见宫里宫人难过,想用石炭填补木炭的亏空。普通石炭当然不行,烟尘味道都那么大,便是宫人都不好用的——弄得灰头土脸、一身味道,别说是出现在贵人面前,就是不用出现在贵人面前的宫中杂役,也不好那样的!
这是丢宫中的脸,失了体统!
宫里是很在乎这个的,若不在乎这个,也不必年年给宫人发布料,叫他们有光鲜新衣穿了。其实很多宫人根本不会出现在贵人面前,如果不是想着宫中脸面,何必花费这个钱?
要知道宫人众多,纺织品在古代从未便宜过,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是每年都有的持续开支。
“你这想头原也不错,只是香煤饼造价不菲,比寻常木炭还昂贵的多嗯?你这煤饼烧来没什么味道燃得也容易,不错。”郭敞见宫女轻而易举就点燃了藕煤,还有些意外。
他不是那等养在深宫,一点儿民间疾苦也不知道的皇帝。不只是宫里的香煤饼,宫外平民百姓使用的石炭他也见过。自然知道民间的石炭块或者煤饼烧起来是什么样子,不只是烟尘味道都大,点燃也比木柴、木炭难得多呢!
“朕知道了,你这是减去了香料之类。也是,要给寻常宫人用,倒是不用那些了,如此还省了些靡费。”郭敞立刻就想明白了一部分,但有的地方他还是不懂,便问道:“只是这是如何做到没什么气味的?”
香煤饼味道不难闻,烧起来还香气扑鼻(虽然素娥不喜欢那种香味,为了掩盖原本的臭味,香料往往用的是极酷烈的)。这一方面是为了迎合此时爱香、重香的风气,另一方面也是煤炭烧起来着实不好闻,以味道更重的香料掩盖气味。
素娥让意思局弄的藕煤没有放香料,但本身的味道也不怎么明显,只要不是极为挑剔的人,基本不会在意而此时会使用石炭取暖的人,大多是平民百姓,哪怕其中有挑剔人,考虑过石炭和木炭的价格后,恐怕也不会挑剔这一点儿了。
郭敞的问话是朝着意思局的内官的,意思局内官忙道:“回官家的话,臣等听从顺仪娘娘吩咐制得这‘藕煤’。方子也是顺仪娘娘给的,不过是略微调配,不过小臣内心猜测,约是加了石灰的关系。”
意思局的人为了试出最佳配比,来回摆弄配方,自然也试过不加石灰的。他们或许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但不用石灰的煤饼气味要大的多,这是人都能感觉到——其实原理挺简单的,煤炭燃烧之所以有气味,是因为其中含有二氧化硫,含硫物烧起来大多不会好闻。
而石灰,这里指的是熟石灰氢氧化钙,其可以与二氧化硫遇热反应,生成硫酸钙和水,这是无味的。
郭敞听了意思局内官的话没有说什么,而是又看向素娥。素娥笑了笑,解释说:“官家,白大人说的是,正是因为这石灰的关系。至于这其中原委,臣妾也只知道,石炭中有一种与硫磺相干的成分,烧起来有臭味。不过其与石灰结合,生成另一物,那是不臭的。”
“这是炼丹家的学问,烧汞炼丹、物质化合说来其实无用,点石成金、不死仙丹都是骗人的,但他们试来试去的,也有所得。譬如官家赞赏过的火药,不也是他们无意中弄出来的么?”素娥也知道郭敞对炼丹长生之事嗤之以鼻,还以秦皇汉武寻仙服丹之事做反面例子警醒自己,这才说这话的。
郭敞正是因为对烧汞炼丹的原理有些了解,这才那么嗤之以鼻的,所以素娥现在这样一说他立刻就懂了。
郭敞点点头道:“这倒是不错,没有这臭味,不用香料的煤饼价格就要低得多了。宫外用石炭极多,但说到底还是无法之法,若不是用不上木炭,谁会用石炭呢?若有这样的好煤饼,价格又不贵,原本用木炭的,不少也可改用石炭,京师也不至于缺木炭。”
封建社会的大型城市往往都会面临燃料缺乏的问题,毕竟城市人口多而密集,而周边地区能供应的柴薪是有限的。至于出了周边地区——所谓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柴薪这种单位价值低的商品从来只能周边供应。
从太远的地方弄柴薪来,运费就要涨到天上去!而作为一种普通百姓每天都要使用的生活必需品,那么贵就不现实了。
所以古代城市周边的山区往往植被难得一见,山都光秃秃的,这就是砍伐太过的原因。大家都知道‘斧斤以时入山林’,要可持续发展,可当下无法生活的话是顾不上以后的相比之下倒是工业社会度过最初一段时间后,山林环境会好得多,因为工业社会大多不用柴薪做燃料了。
当下大燕作为一个强盛的古代封建王朝,其京师也是百万人口级别的!所以即使建国才几十年,周围的柴薪资源也极为紧张了。这种情况下,石炭作为木炭的‘平替’也成为了极为重要的资源。
说是不是没办法了,不会用石炭,其实古代封建王朝下的平明百姓,‘没办法’也是普遍现象!
石炭行有专门的行首,是京师百业中的一员,朝廷也会专门规定石炭的价格。就像针对粮食等民生物资一样,防止商人囤积居奇、操纵物价,影响到老百姓的生活——虽然就像粮价一样,制定的价格多数时候都无用,市场自有一只无形的手调控
但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个官方态度,有这个态度在,只要朝廷不是完全失去对国家的掌控了,总不至于太离谱。
“何止啊,官家。”素娥听了郭敞的话,跟着道:“这藕煤算计起来,比寻常售卖的石炭、煤饼还要价格低廉呢!官家不是说今岁冬寒,百姓难过么?若使得京师炭场制作这等藕煤,原本用不上,或者少用石炭取暖的,也能用上了!”
石炭是价格低廉,但依旧有些人用不起,即使是在相对富裕的京师!如果素娥只是做出藕煤,用作木炭的替代,那原本受冻的人还是要受冻,那意义就大大降低了。藕煤的关键是,它的成本其实比普通石炭更低,能让原本用不起石炭的人用得起,一些原本要省着用过冬的人,用得多些,过一个暖和的冬天。
这时其实也有和香煤饼不同的,价格极为低廉的煤饼。那是利用煤炭开采、运输中的碎煤、煤屑,甚至煤灰等制成的,因为本身就是边角料,除人工外几乎不要成本不过这类原材料供应不稳当,便宜归便宜,大范围推广煤饼不可能靠这个。
之所以素娥敢说藕煤能比市面上的石炭更便宜,一则是藕煤掺了三成的黄泥,黄泥可比石炭便宜得多!二则是藕煤可以用品质很低的石炭来做——固然买石炭做燃料的已经是比较穷的人家了,但因为无法解决石炭烟尘大的问题,用的往往是品质较好的石炭。
品质较好的石炭可以做到烟尘相对较小,甚至无烟。至于烟大的煤,要么价值实在太低,不值得耗费人工开采、运输,要么就拿去派别的用场了。藕煤燃烧更彻底,还有黄泥固结,即使用相对没那么好的煤也可以做到烟尘很小。
而用没那么好的煤,一方面原料价格自然更低,二来原料来源就大得多了——京城周边的煤矿也是有限的,能产好煤的更是不多。也是因着这个原因,这些年来,京城里石炭价格一年高过一年。便是有官府规定,不许超过每斤三文钱,可实际的价格,哪怕是批发端也是这个价格的两三倍了!
可以想见,藕煤能用品质相对较差的煤炭,因为‘供不应求’而溢出的价格,只要朝廷调配得当,是能按下去一部分的,这又有利于平民百姓了。
“怎么会比外间售卖的石炭更便宜?朕瞧着这也是要用模子压出来的,多一道人工”郭敞瞧了瞧烧着的藕煤,这才烧了不久,火力倒是平稳,想着或许比过去见过的煤饼、煤块更耐烧,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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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是因着用的是无用之煤屑?这少少用些,的确便宜,可要多用,便不能了。到时候怕是要比寻常炭块更多一道粉碎成末的工,又是本钱。”郭敞以为素娥是自小在宫中,不了解民间,这才漏掉了这些需要考虑的细节。
“不是,官家,这些臣妾都算计过了。”素娥解释道:“粉碎成末所费不多,压模也有特意设计的模具,价格低廉,十分容易。”
‘粉碎’是在古代也相对容易的加工手段,针对煤炭这种本身就不坚硬的材料,大规模粉碎更是如此。至于压模,有素娥提供的后世模具设计,那也容易——素娥上辈子儿时,藕煤使用还很普遍,她还见过人工做蜂窝煤的。
效率比不上更后头的压煤机,但熟练工手一压、脚一登,脱模就是一块藕煤,也完全够用了。
“更重要的是,用来制作臣妾这‘藕煤’的石炭,可以用过去弃之不用、不那么好的,如此价格自然就低了。”
“用不那么好的石炭,烟尘如此少?”郭敞不会怀疑素娥的话,一直以来素娥都给他有巧思的印象,之前也弄出过不少好东西。但相信素娥的话,就更加不解了。
素娥解释道:“官家,这就要说到这藕煤另一省钱之处了,其中不全是石炭,而是掺了三成的黄泥!黄泥替代部分石炭一来省钱,而来黄泥越烧只会越固结,烟尘自然就飞散不出来了,所以品质差些的石炭也无妨。”
黄泥烧后固结这是很容易理解的,烧陶烧瓷就是烧泥巴呢!
“妙啊!”郭敞很快想清楚了关窍,脱口赞叹。这不是他没见识,而是这和平常所见的宫廷里的‘精致玩意儿’不一样,是关系到百姓民生的!
看着那藕煤燃烧,郭敞绕着转了几圈,问道:“这样一块藕煤能烧多久?”
意思局内官答道:“回禀官家,小臣都试过了,若是用顺仪娘娘画图设计的炉子,能烧一个半时辰到两个时辰。”
就是素娥小时候常见的那种煤炉,煤炉腔子里可以垒三块煤,最底下的是烧透了的。中间那块是烧着的,上面可以放新煤续火。另外,炉子底部还有一个落煤灰并通风的地方,通着外面,还有炉盖关开。
通过炉盖调整开口大小,也能调整火势,做饭时可以火大些,平常再调小些,省煤也不妨碍取暖、烧水。
郭敞又问:“这炉子该不难得吧?”
郭敞觉得素娥不是那种花小钱做煤,花大钱做炉子,顾头不顾尾的人,但还是多问了这一句。而意思局内官的回答也没让他失望,表示肯定的同时,还让跟着的意思局宫人拿出提着的炉子。
之前就预备着素娥要用煤炉试煤,只不过玉殿的宫女上手快,素娥也没开口提到炉子,就没用煤炉了。这时候郭敞提到,赶着邀功的意思局内官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郭敞粗略观察了一下那个炉子,主要是陶土做的,看着就不贵,心里就放心了。继续看燃烧着的藕煤,还让意思局内官演示怎么用这炉子,见内官将燃着的藕煤放进炉子里,新的藕煤压在上头,孔对着孔,立刻就明白了这藕煤打孔的意思(炉子里本身就有一块烧透了的藕煤)。
“好、好、好!这通孔极好,便于引火,还能让石炭烧的更好。朕瞧着,倒是和灶膛里烧火,底下要留空是一个道理,不然火就要憋着了。”郭敞表示了肯定。
意思局内官难得有这样能在郭敞面前露脸的机会,连忙道:“官家圣明!一眼就瞧出来了。这也是顺仪娘娘的巧思,此前臣虽见过民间煤饼通孔,但并不多,便是有,也止一二而已。”
“这方便续火也是极重要的,毕竟石炭本就难引火,要是续火也每每难做,一日不是要烦难至少两三次了?”郭敞笑笑说着,又称赞素娥:“顺仪一贯细心周到极了,她会考虑到这些,朕倒是不意外。”
意思局内官也半是拍马屁,半是真心道:“顺仪娘娘之聪敏,宫中谁不知呢?官家怕是不知道,顺仪娘娘也考虑到了藕煤引火之事。这藕煤中就有一种特别的,娘娘称之为‘引子煤’,与寻常藕煤不同,是掺杂了木屑的。”
“引着木屑的缘故,引火就容易了很多。就是木屑难得收集,所以寻常藕煤就不用了。”
锯木屑几乎是无成本的东西,但和煤屑有同样的问题,要得多了就难得!所以素娥只让少部分藕煤加这个,称之为‘引子煤’。这在后世人眼里或许稍显麻烦了一些,可对于古人来说就不算什么了。他们的日常‘方便’才是极少数时候才有的 ,各方面在后世看来都麻烦极了。
应该说,藕煤对用惯了旧有燃料的他们来说,本就是最方便的那种了。
宫廷岁月165
郭敞对素娥弄出来的藕煤极其满意, 立刻就让官员负责在民间推广起来。因为做石炭生意的人都是现成的,东西也不难做,同时这又是眼下急需的商品, 推广起来倒是极为顺利——藕煤这种东西, 还真就适合朝廷推广!私人弄这个真的很难得利。
毕竟这东西看着真的很简单, 技术门槛极低, 最多就是配方需要多斟酌一会儿。但只要有现成的实物可以参考,相比抄作业也不难。就算配方不泄密,估计独门买卖也做不了几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种关系民生的行当, 除非是有通天的背景, 不然想要长久安生地做独门买卖也不大可能。
“朕瞧着, 百姓倒是接受这藕煤极快。朕就说么, 关系家计生活的, 平头百姓一分一厘都计较的清楚,哪会矫情。”郭敞又带素娥出宫‘白龙鱼服’了, 见到民间不少使用藕煤的,藕煤铺子生意兴隆, 就对素娥笑着说道。
“不是‘矫情’, 不过是觉得”素娥没说完, 但未尽之意是很明显的。她主要是担心此时的人们保守, 接受新事物会比较慢。这也不是针对‘平头百姓’,而是觉得多数人都有这个问题。
这甚至不是古人独有的,现代人也一样,新事物出来时总有一个接受过程, 最多那就是现代人这个过程要短一些。
先下民间接受藕煤这样快,虽然有些意外, 但回过头来想想,其实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藕煤虽然是新事物,可它本就不是‘全新’,此时城市百姓用石炭已经是常事了,煤饼也都是见过的。
再者,这也不是什么追赶流行,而是关系到日用的事,燃料可是生活必需品!考虑到老百姓大多经济困窘,一个铜板要掰成两瓣儿花的,这日用的东西,划算一些就足够驱动老百姓尝试新东西了——后世新店拉新,花钱给优惠最容易拉来经济不那么宽裕的用户,也是一个道理。
“这也不怪你,你自来长在宫廷,甚至不比朕,还能听大臣说些外头民情,哪里计较得清这些。”郭敞淡然地摆摆手,又道:“不管如何说,你这回是立了大功了。今冬格外冷,别的事不说,至少供应京中燃料一事,算是解决大半了。”
剩下一小半问题在于,哪怕藕煤再便宜,供应再充足,总有买不起的人。封建社会就是这样的,即使是富庶的都城,经济极其繁荣,城市的角落里也会存在乞丐——当然,当下的大燕是上升期,国家救灾还是比较得力的。到时候赈灾济困,发放些藕煤下去,保证今年不会比往年冻死更多人是没问题的。
“这可是几位相公,满朝大臣商议,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你却替朕解了朕实不知如何谢你。”郭敞说到这儿,温柔地抚了抚素娥的鬓发。
素娥怔了,突然心乱了一下,一会儿没说话,后才说道:“官家怎么说起谢来了?不说此事原本就是利国利民之事,没有谢的说法。便是能说谢,官家与我怎生说‘谢’?”
素娥这番话用此时的三观来看一点儿问题没有,生活在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是身受国恩的,为国为民谋福祉,自不必说谢谢。像素娥和郭敞这样的关系,算是夫妻吧(虽然素娥不是‘妻’,严格意义上来说算‘妾’,即使皇家不讲究这个),妻子帮丈夫,更是天tຊ经地义,谈不到一个谢字。
“怎么不能说谢?于公,这让不少百姓得利,甚至活命不说。只说‘私’,你这样细心,瞧见朕为百姓过冬之事烦难,就想着要替朕分忧关乎私情,谢也是应该的。”
虽然素娥经常为自己分忧,但郭敞分明感觉到这次的‘分忧’和过往不太一样。非要说的话,就是更用心了吧——过去素娥为郭敞分忧之时,郭敞其实也没感觉她不用心。只不过和其他后妃差不多,没有出挑来。
然而,大概是前次与素娥‘摊牌’过了,两人在‘伤了一次感情’后,反而对彼此有了全新认知。素娥对郭敞还差一些,最多就是觉得郭敞比自己想的恋爱脑一些,身为一个皇帝,居然会想要真爱。不过这也没什么,这本是人之常情。
再者,皇帝恋爱脑大抵也不耽误其该薄情寡性的时候薄情寡性。
郭敞对素娥的新认知却是上升到了一个新高度,他过去认为素娥非常特别,和后宫许多人不同。现在则认为她更特别,别说是后宫了,全天下女子恐怕也找不出几个她这样的!在郭敞眼里,素娥是天底下最容易心软,同时又最绝情的,矛盾到了极点。
她看不得人受苦,哪怕对方只是一个卑贱的奴婢,将自己身边每一个人都平等看待。但对自己,对自己这个皇帝,却未将他的爱慕当回事。不是不相信那是真的,而是明知道那是真的后,依旧可以不给与回报。
他想要的不多,但她就连这一点儿也不肯给。
而这次,素娥为他分忧却是更多用心,不像是‘做该做的’而已。这让郭敞心里有些感动的同时,又对未来有了更多希冀,或许总有一天
素娥大致能猜到一点儿郭敞的想法,但就是因为猜到了,心里才更多叹息。
这次献上藕煤给郭敞分忧,她用心了吗?是用了心的,比别次不同。但之所以这样用心,本质上是因为郭敞要的‘真爱’她给不出,某种意义上她是愧疚的,所以想要给他别的东西找补。回报他,好叫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至少没有欠人情债的沉重。
是的,素娥不会因为没法回报郭敞的真情就觉得对不起他,且不说他是皇帝,随时可以抛弃她,对这样一个人再是如何‘封心绝爱’也不必心虚。就算对方不是皇帝,和她是关系平等的男女,也没有他爱她,她就一定得爱他的道理。
爱是一个人的事,相爱才是两个人的事。
不过‘欠人情’的感觉还是有的,无论男女,对一个自己一直喜欢自己的人都很容易产生类似的感觉,因为确定自己绝对无法回应对方——当然,前提是这个爱慕着通过正常的方式表达爱慕。素娥和郭敞的情况其实不算正常,但放在封建社会的皇宫里,好像又没什么不对的。
素娥原来是抱着类似‘还人情’的想法的,但郭敞这般样子,只让素娥觉得欠的人情更多
心里深深叹了口气,素娥也没法说什么,此事也就这样了。之后再有人和素娥提起藕煤的事,已是元宵节前后了。这一日郭敞领着后宫并皇亲国戚、朝堂肱骨上了宣德门上城楼,与民同乐观灯山。
素娥一面看着楼下景观,一面和陆美人、苏妙真坐在一处说话。妃嫔难得有看宫外光景的时候,哪怕清高如苏妙真,此时也对楼下人群、景物目不转睛。
素娥是见识过后世的城市夜景、灯火阑珊,但古代的夜景或许在‘光亮’‘色彩’上多有不如,不过正是因为少见,反而没有后世的‘滥用’。配合着古装的人群,含蓄优美,哪怕吵吵嚷嚷,也没有浮躁喧嚣之感。
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随着夜色落下,月上柳梢头,街面上是一刻比一刻热闹。大燕的元宵节本来就堪称最重要的节日,比元日、除夕这一对年头年尾还要更有存在感。
当月亮升起来,灯火也就点亮了——元宵节的欢乐氛围,人群涌动算一半功劳,另外一半却得算在这盛大灯火里。所谓‘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不动声色而极写富贵,现代人都沉醉于霓虹闪烁间的目眩神迷,更不要说缺乏夜间照明的古人了。
这灯火在古代何其可贵!而有了这样的认知后,又仿佛街上灯火更添美好。
大燕本就有不行宵禁的传统,凡繁华处必有夜市,到了元宵灯会时更不要说了,处处都极尽繁华。而在这之中,又数内城御街最为热闹,宽阔的大街两侧全是做买卖的、作场表演的、驻足瞧看的、密密麻麻的灯架
种种热闹,数也数不尽!而且随着越往御街尽头宣德门前,这种热闹越发收不住!
“饶杂碎汤,饶杂碎汤,买得熟羊肉饶杂碎汤哩!”“查梨条卖也!查梨条卖也!”“十色糖、糖糜乳糕浇、香糖果子、西川乳糖、狮子糖,百色糖果皆有哩!”“羊家好羹,羊家好羹,三脆羹、金丝肚羹、百味羹、鹌鹑羹卖也!”“桂花香馅儿裹着胡桃哩,好香甜元宵!”
“俺本是穷乡汉儿,没甚么堪夸伎艺!又不会杂技戏,好上绳踩跷;又没有好口齿,好说话唱曲。不过是赶着今日热闹,唱一个村朴朴《太平歌》儿,又说些乡里新近稀奇事,兼叫卖村里自家果子,好回乡生活”
又有外乡卖艺的表演完毕之后要赏钱:“利地上住,旺地上行,元宵佳日,手到跟前,莫空手哩!孩儿,你且托了盘子去,看官且要赏你呢!”
素娥侧耳听街上话音,虽然繁杂,但仔细听竟还能听出一些。笑着对陆美人和苏妙真道:“去年没在宫中过元宵,前年刚生下红孩儿,虽说出了月子,但还是依着太医,多在屋子里养着,不去凑热闹。竟连着错过两年的元宵节观灯”
陆美人道:“原本下头还说呢,说是去年官家不在京城过元宵节,虽说照着常例还是搭了灯山。可底下人惯会看人下菜,官家都不在京城,灯山即使要搭,也不必讲究些新意巧思了,竟是照着前几年旧事来就是了。”
“憋了去年一会,京里百姓想着今次元宵节该更好些的,却没想到官家让简办今年冬寒,不少地方都受灾,京城光景好些,虽不至于省了灯山,可到底不好大办。”
“瞧着这也很好了,说是简办,可热闹是一样的。”素娥看着城门楼下、御街之上搭的巨大灯山,真心实意地说。
这样的灯山在后世都不多见,只有地方上办相应主题活动的时候才能见到,而且还不是手工的。虽说手工不手工的,对她这个半个工业党其实不重要,但她也承认,有时一些纯手工的工艺,对‘震撼感’是有加成的
“倒也是,说到底京中是天子脚下,总不会差”说到这里,陆美人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接着道:“这里头也有顺仪娘娘您一份功劳,藕煤的事儿利国利民呢!”
素娥听陆美人说起藕煤有些意外:“陆姐姐怎么也说起这个了说什么功劳不功劳的,这样的事宫里不说我生事掐尖就是好的了。”
后宫听说了素娥献藕煤的事,是不会想这件事对民间有什么好处的,首先看到的就是争宠二字。而跟着这个想法之后,则是觉得素娥太掐尖了,在她宠冠后宫的背景下,越发觉得不入眼!为了这个,今冬后宫酸言酸语都多了不少。
当然,这些都不会当着素娥的面说,只是不当面说不代表素娥就不知道了。
“管那些人说什么?凡是论迹不论心,你这回献藕煤利国利民是好事,好事就是好事。”苏妙真到底是苏妙真,说话依旧清高又直接。这样的话,旁人是不会说的,至少不会说的这么直接。
这很容易两头不讨好,那些议论素娥的不喜欢是必然的,素娥也有可能多想。什么叫做论迹不论心?是做的这件事只能论迹,不能论心,所以她也觉得素娥的出发点是争宠么——素娥最初的出发点很难讲是为国为民,那都是后来才有的。不过要说是tຊ为了‘争宠’,那也不是。
她的出发点若是被人知道了,只怕会觉得可笑居然是想要还郭敞的人情,即使他们的事很难用欠人情去形容。
素娥倒是没有多想苏妙真,她算是知道苏妙真为人底子的。笑笑说道:“倒不是在意旁人说什么——”
素娥还当要说什么,却被两个联袂来的妃嫔打断了。这两人一个是低位的才人,另一个倒是美人,只是平常不得见,素娥竟没立刻认出来。
“原来是徐才人和林姐姐,可是有事?”顿了一两秒,素娥终于是认出来了,笑着说道。
徐才人就是徐青红,说来是当初方采薇抬举上去的,也是方采薇抬举的一应后妃中混的最好的。不只是一跃成为了才人这样的正经妃嫔,还在于她和方采薇两个联手,真是相当得宠了一段时间的。
只不过后来方采薇爬得快,一步一步做到了方婕妤。徐青红却是‘后劲不足’,始终只是才人。
其实徐青红这种才是后宫中的常态,或者说,她都不是常态。大多数的后宫女子一时得宠,都不见得能成为正经妃嫔,一时热烈也可能只是国夫人、郡夫人之流呢。至于说有一段时间格外得宠,再加上自己会算计、有运气的,这才可能成为正经的有品妃嫔。
至于方采薇那种,能顺顺利利往上爬的,那已经是另一层次上的了。别看方采薇自己不满意,最后甚至铤而走险要拉素娥下马,可她实在已经是很多后宫女子想都不敢想的对象了。
还有素娥这样,出身私身宫女,最后却能生皇子、身等高位妃嫔之位,宠冠后宫的。一朝天子多的有一两个,少的则没有。太罕见了,都没有典型性的,根本不在大家平常的讨论范围内。
宫廷岁月166
徐青红与林美人前来, 却是为奉承素娥的。徐青红稍好一些,言语之间还有分寸,林美人却是极为露骨, 以至于叫素娥, 甚至于在场的陆美人、苏妙真都尴尬起来。还是徐青红见机, 奉承一番后不动声色带着林美人一起走了, 留下三人才舒了一口气。
三人互相看看,到底没针对林美人说什么。三人都不是什么刻薄的人,哪怕是苏妙真,外头人说她性子清高刻薄, 那也是讲她不合群、不近人情, 而不是那种字面意义上的刻薄——她看不上宫里汲汲营营的一干俗人, 可对于林美人这么个可怜人, 她也不会奚落。
林美人就是当初素娥在清辉殿见过的主位娘娘林顺英, 郭敞就是在她那里看中素娥的。因为这个事,平常像个隐形人一般的林美人倒是被宫里人多提起了几次。当然, 那也不见得是什么好话,多有说她命不好的, 难得官家去她那儿一次, 偏偏还遇到了素娥这样的。
这样的命格, 哪怕是天上掉馅饼, 也只有替他人作嫁衣裳的呢!
林美人说起来也才三十几岁,容貌在宫里寻常,可真要说起来至少也是个小美女。真个一点儿姿色都没有,当初也不会让她给身为太子的过程‘启蒙’了 。身负这样任务的宫女, 往往不会太出挑,怕叫皇子因此耽溺, 移了性情。但也不能没有可观之处,不然哪里能顺利完成任务呢?
皇子们和这种负责启蒙的宫女又没有感情基础,还不是看外表?
如果是在后世,林美人这个年纪,底子不错,只要稍有保养,都可以说是美艳大姐姐,根本不必这般黯淡。但谁让这是古代,还是在皇宫里呢?宫里最多的就是女人,新鲜的漂亮女人,皇帝眼里都是最新鲜好看的花朵。
三十几岁给人的感觉就是太‘老’了,老到不像是妃子,更像是太妃。便是在后妃之列,也该做个端庄的木偶,争宠求上进什么的,实不是这个年纪的后妃该做的。
一般情况下,林美人也确实给大家这个感觉,她在后宫中几乎是完全隐形的。她很少主动参与什么,大家有什么事当然也不会想到她——但这其实只是因为郭敞讲她彻底抛到脑后,造成的附带结果。
一个比皇帝年长,无子无宠无家世,年华已逝的平常妃子,还能如何呢?
但素娥知道,林美人并不是心如死灰,甘心就那样结束自己的人生,往后余生日复一日——这一点,从素娥当初去清辉殿时就知道了。她刚走进清辉殿时觉得殿里住的人没多少生机,可郭敞一出现,仅剩的一点儿生机一下就冲了上去。
更不要说,当郭敞注意到素娥时她的痛苦如果真的心如死灰,反而不会有这样的情绪变化。说到底,她还有指望,她还有期待。
这宫里多数女子大约都是这样,说是已经放弃了,日日只拜神礼佛打发,人看着是活着,实际已经死了。可真实情况是,她们就如同灰烬里的阴火,看似熄灭了,只有一点儿热意还在底下。然而只要吹开表面上的灰烬,随便拿点儿可燃烧的,就能引燃。
“这徐才人怕是有些不安”陆美人笑了笑说。既然林美人不好说,能说的也就是徐青红了。
“是啊,不过她没必要担心。官家去岁叫圣人清理了一番后宫,为的就是铲除方氏的余根。若徐才人真的牵涉其中,如今”素娥没有往下说,再往下说就太露骨了。
方采薇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了代价,但她做的那些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完成的,很多人都在她编织的网络上做了帮手才对。郭敞对此愤怒极了,命王志通清理出那些人来——当然,表面上还是让张皇后负责的,只不过张皇后也要借助下头人办事,其中也包括王志通而已。
徐青红作为方采薇抬举起来的人,当初两人还亲密无间过,自然是头号怀疑对象。只不过作为重点查来查去,始终没查到什么疑点,反倒是证明了她这个人真正清白。
但清白又如何呢?一来郭敞厌弃极了方采薇,连带和她关联格外深的一些人也受连累。那之后,徐青红就完全冷下来了,到如今数月,别说侍寝了,宫里有什么赏赐之类的好事,郭敞也是一次没想起她来。
二来么,宫里的人也是捧高踩低,墙倒众人推的。徐青红归于方采薇一系,还是这一系的核心成员,领头的方采薇倒台的这般厉害,她能有什么好?应该说第二点对徐青红的生活影响更大,毕竟如今宫里的情形,素娥独得宠爱,其他人都谈不到什么恩宠了。
“徐才人之心我倒是能理解,后宫的日子不是那么容易的,到你跟前得些好,也是她如今不多的出路了。”陆美人就比素娥露骨多了。
许是因为这个话题实在不得苏妙真的喜欢,她都别过脸去假装没听见了。但到底不是真的听不见,所以她最后索性截住了话头说道:“说到献藕煤之功,你不在意是真,但听说官家有心就此做文章”
见素娥面露不解,苏妙真就知道她是真没听说过这事得风声。当下轻轻摇头:“都说你是个关起门来过日子,消息极不灵通的,果然是了,便是我也比你强你前头献藕煤是好大一个功劳,就没想过这个功劳能得什么?官家可没以此赏你。”
“这说句托大的话,都到我这份上,还说什么赏呢?就仿佛是前朝的臣子,真是封无可封。今后的日子,只要不走下坡路,或者下坡路不要走得太快,就是上上大吉了。”素娥其实嘴上还是留情了,实际就是不可能!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她并不觉得自己会是例外。
她只希望这个过程不要那么剧烈,自己慢慢失宠归慢慢失宠,却不要恶了郭敞,如当初的尚淑妃那样没个好结果。如今的冯贤妃、龚德妃,甚至曹淑妃,都属于是她可以接受的结局了。
反正儿子也生了,未来的退路也有。只要不惹怒郭敞,有那么一点儿情分在,郭敞这一朝她日子总有得过。至于郭敞以后,以这年月的说法,她就是老来靠儿子,说不得出宫做老王妃,还能更舒服自在呢。
“你却是比我想的还冷情些”苏妙真轻轻摇头。而说是这样说,看她样子也不像是很意外。
一旁陆美人大约是觉得这氛围不对劲,笑着tຊ接过话头道:“怎么就这样说了?什么叫做封无可封?你才到哪里,就封无可封了?”
其实从大面上看,还真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封无可封。如今素娥已经是嫔位上的顺仪了,她之上无非就是正一品的妃和超品的皇后。皇后基本没可能的,张皇后虽然不出色,但她是世家之女,出身高贵,做皇后以来也没什么错处,怎么取而代之?
要么郭敞是个不在乎那些条条框框的,就拿正宫皇后也如玩物一般,说替换也就替换了。然而,郭敞不是那样人,他一直很看重皇后。即使张皇后不如前头那位康皇后叫他满意,他也给了张皇后基本的体面。
要么就得是素娥使劲儿了,就如同历史上记载过的那些宠妃一样,多在皇帝耳边吹风,再加上一些别的手段,说不得就成了——替代皇后或许不成,但替代四妃中的一个还是有操作余地的。
倒不是说郭敞就会随便撸掉四妃,只不过若素娥精通挑拨离间,叫郭敞先厌弃哪一个也不是不可能。说起来,当初郭敞不就厌弃了尚淑妃了吗?虽然那是尚淑妃自己自毁长城,最后让曹淑妃得了妃位,但这就是个很好的例子,说明了事情有可行性。
然而,素娥不是那样的人,一切也就休了。大约只有一种可能素娥能再往上封了——她上头一后四妃有人意外去世,又或者像当初的尚淑妃一般情境。
“我知道顺仪的意思,不过这是顺仪你想得太难了。”陆美人神秘地挑了挑眉:“官家还真有借着献藕煤的功劳,给你封妃的意思,如今正试探着前朝口风。所以我才说你消息闭塞,连这样的大事也一点儿也不知情。”
“即使官家未有大张旗鼓,可这真真是你的大事啊!”
“可是”素娥还是不能理解,不是不能理解郭敞想给她封妃。以郭敞对她的宠爱,还有当下那种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执着,不封妃固然没什么可说的。可真要是想到封妃一道上了。也没甚可惊讶的。
她不能理解的是,皇后尚在、四妃无错,郭敞不是乱来的皇帝(虽然恋爱脑了),她怎么封妃?拿头封妃吗?
陆美人笑着摇摇头,一开始还不肯说。她不说,素娥也不问,实在没有后妃遇到这种事的坐立不安。要知道,即使是苏妙真这样的清高人,这种时候也不可能完全不在意——她是清高,又不是超脱人世了。
素娥其实也未超脱,只不过这些年下来,她依旧未对这个世界有归属感表面看着就超脱了。
最后还是陆美人自己忍不住,还是说了。只听她叹口气道:“到底是你呢,这样的事儿也这般有静气、坐得住,换做别人,不知道该如何形于色了——我实在与你说了吧,这事儿说起来也简单。”
“后宫封妃之事,看着是条条框框,大家都是照着祖上制度做事,官家也难得自由。你瞧,每年封正经妃嫔是有数就是一条,哪一年前头封了,下半年就不好再封,哪怕官家喜欢也不行。”
“可是,条条框框中总有例外,前朝的相公们不也防备着官家‘任性’,偶尔例外都是有预备的?”
“祖宗制度是只有四妃,可这样的事谁说就钉死了?我实在与你说了吧,官家是打着四妃之外再加一妃的主意呢!”
宫廷岁月167
郭敞的确有给素娥封妃的念头。
至于说眼下四妃乃是祖制, 不好更改——这话是没错,却有一条,天底下都是人定的规矩, 而不是规矩定死了人, 至少对有足够权力的人是这样。自古以来坏了规矩的皇帝还少吗?说到底, 都是‘权力的小小任性’而已, 大家甚至某种程度上习惯了。
当然,这不是说改规矩这件事是容易的,作为封建社会规矩的最大得益者,有脑子的皇帝一般也不会自己坏规矩。除非是原本的规矩已经侵害到自身利益了, 不然费那么大事和其他人勾心斗角, 实在无必要。
不过偶尔也会有例外, 譬如郭敞此时想要在妃位上再增加一名的想法原本他显然是无所谓四妃的, 增加一妃对他也谈不到实际利益。但这种事偏偏又是朝臣特别愿意较真的——这无关朝廷, 完全就是皇帝的‘家事’,说起来就是单纯的‘私心’了。
这对于朝野来说, 就很容易上升到道德问题,皇帝是不是有沉溺于女色的情况?是不是听信妇人之言, 就要更改祖制?更改祖制其实不是大问题, 只不过多数时候大家不会摆到明面上说, 而摆到明面上说的, 其实就是大家反对的。
“你瞧瞧,朕就说此事有的是官司要打,这才放出些许风声,就有流言纷扰了。”郭敞听了内宦汇报最近一些后宫风声, 就对一旁的王志通说道。
其实不只是后宫对郭敞要在四妃的基础上增加一妃,从而封素娥为妃的‘小道消息’议论纷纷。前朝也有些言语, 只不过当下只是‘小道消息’,没有正式公开的事,要怎么劝谏?最多就是旁敲侧击他这个官家要遵循祖制、勿要为妇人所乱等等。
这就像是没表白之前,被喜欢的那个人也不好拒绝。
王志通感觉郭敞并不为前朝后宫的不满生气,当下也心安了,笑着说道:“说起来,此系官家家事,有什么可说的呢?官家也不必多虑,后宫不必说了,就是前朝,不过是相公们一时置气。到底官家是官家,这等事做什么一直和官家过不去?”
这话说的也不错,历史上的皇帝只要不是完全被架空了,决心下定,后宫之事很少不能如愿的——如唐高宗和武则天那样,接进宫是一重阻碍,封昭仪这样的高位又是一重阻碍,最后让武则天做皇后更是阻碍中的阻碍!
其中还混合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权力斗争,以及对一些望族的打压,强度更是一般不能比。然而还不是做成了?相比起来,郭敞不过是想给素娥封妃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说到底,前朝臣子会不满这种事,更多还是因为担心皇帝完全不受控,什么事都肆意妄为起来。阻碍劝谏什么的,做做也就算了,成功阻止了皇帝一次是不错。要是没成功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让皇帝意识到这事情做起来麻烦,轻易不会做一次也就够了。
郭敞也是意识到了这些,所以才能这样轻松的。甚至他提前放出一些‘小道消息’,原因也很明确,一来可以试探大家对这件事的接受程度,方便后续调整策略。其次,也是先让大家议论起来——这时候不满就会发泄一部分,等到事情公布出来,反对力度反而不会那么大。
“这个道理朕哪里不知道?”郭敞笑着摇了摇头。
王志通瞧着郭敞情绪很不错,刻意趁机问道:“官家今次给了高顺仪天大的恩典,怎么官家就不给高顺仪说一声?也好叫高顺仪感念陛下。如今这般不言语,怕是高顺仪听人说起这事儿,还觉得这是假的呢!”
一般人听到一条流言,正常是持怀疑态度。要分析现有的情报,以及事情的逻辑性来判断真假可能性。但关键是,素娥作为事情的当事人之一,她从未听过郭敞提这件事,自然更容易觉得这是假新闻。
当然,王志通其实并不是为这个原因才说这话的。之后郭敞果就和他猜的那样,有些奇异的高兴,道:“这就是你所不知的了,素娥性情最怕麻烦。朕自做了决定,她面上会说好,心里却发愁。”
“索性她愁来愁去也无用,不如叫她不知道此事,或者以为此事是假的,心里放宽些。再者,这算什么恩典,也值得特意叫她感念?真要大张旗鼓地与她说了,反而叫我们都不自在。”
王志通如今是瞧出来了,官家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高顺仪什么都是好的,哪怕有些东西官家会不高兴,但那其实是另一种好——所谓‘任是无情也动人’,‘无情’难道是什么好词吗?不过是放在这个人身上另有一种动人,所以好罢了。关键是这个人,而不是‘无情’。
郭敞并不觉得给素娥封妃这件事会有实质上的困难,但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在一开tຊ始就遇到了阻碍。
阻碍来自于王志通都忽略了的地方(至少口头上是忽略了),即张皇后王志通认为在封素娥为妃这件事上,于后宫是‘不必说’,这是因为后宫唯有皇后这个‘正妻’有资格对这件事发表意见。而以张皇后如今的处境,其实不应该反对的。
张皇后以皇后来说,没有原则性的错误或别的大错,但她也没有保障其特殊地位的优势。她出身是不错,可没有不错到被保送皇后之位,实际上当初的皇后候选人可不止她一个!就单纯比出身的话,宫里也不是没有比她更高的。
而出身之外,她甚至劣势多多,其中最严重的就是无宠且无子。单纯的无宠或者无子,问题还不大,历朝历代也不少无宠或无子的皇后,不耽误她们坐稳皇后宝座。只不过无宠且无子,那就是非常危险的信号了。
很多以‘无子’之罪被废掉的皇后,根本问题其实不是无子,而是她们无子的同时还无宠!
张皇后过去虽然时不时会不满,甚至反对郭敞的一些决定,但总的来说是配合的。郭敞对此也没什么不能接受,毕竟是皇后呢,怎么可能真的就是皇帝的应声虫。事事顺从的只有婢妾,哪里是妻子的样子?
张皇后的配合,既是对皇权的服从,使她相比起普通的妻子更容易屈服。也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境况是有认知的,打铁还需自身硬,不是霍光那种级别权臣的女儿,同时还无宠无子的皇后,有几个敢和皇帝硬抗?
所以,郭敞和王志通都想到了张皇后会发发脾气,或许还会和郭敞不满抱怨,但最终总会接受。
但超出预计的是,张皇后对这件事的反抗情绪高的惊人!当郭敞将这件事与张皇后说开,她就明确表示了反对。
这一次她并没有发脾气,没有和郭敞口头上争辩,她是一言不发的,但就是不配合。这种‘软对抗’其实更难搞,郭敞又没有废后的想法,皇后硬是不愿意配合,他一时之间也有些不好下手——这就如民间,稍讲究些的人家里,大娘子不点头,做丈夫的也很难纳妾。
是的,此时要求妻子不能嫉妒,否则就是‘善妒’,身为天子女子表率,母仪天下的皇后更不能犯这个错。但‘善妒’并不是指不让丈夫纳某个女子,而是不允许丈夫纳任何一个女子,这是有很大区别的。
毕竟,如果是某个不合适的人选,丈夫又执意,妻子还有劝谏的义务呢!这是受褒奖的。
另外,郭敞也不得不顾忌外界的言语,之前不在意是因为可控,些许流言不重要。而如果张皇后非要和他硬抗,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怕是就连前朝朝臣也会更加反对——这里的重点并不在张皇后,张皇后家在朝廷并无特殊影响力,张皇后自己也没有‘贤名’或者‘太子’这类能让朝臣帮她的筹码。
这里的重点还是郭敞,郭敞表现出的皇后极力反对,也一定要抬举某个宠妃的倾向,这是更‘危险’的至少那可不是明君该有的样子。
尤其是在这件事上,郭敞确实‘理亏’,虽然他自己不这样觉得——正常的晋封后妃,皇后也没理由阻止,找不到皇帝和妃子的错,那就真成撒泼了。但具体到郭敞想封素娥,只当下四妃俱全,就足够张皇后站在更有优势的位置了。
贵德贤淑四妃无错,郭敞也的确没有贬她们哪个的想法。这时候要封素娥,就得增加一个妃位名额,这显然是破坏制度的行为啊!
而破坏制度这种事儿,向来很微妙,或许是一件小事,但当事人在道德上会面临极大危机。换个说法就是,其他人都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反对他了。
“圣人这又是何必,有什么事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它过去?到时候还乐得轻松!”张皇后的心腹郑姑姑轻声细语地劝慰张皇后。
自从郭敞对张皇后说了要给素娥封妃的打算后,张皇后并未直接反对,郭敞走后她也没对宫人发怒。但这种‘平静’,以及硬抗到底的举动,更让她身边的人担心。既担心她这样气坏了身体,也担心她触怒了官家,最后更不得好。
郑姑姑见张皇后依旧不言不语,又继续给她‘分析’:“圣人,民间还有俗语‘不聋不哑不当家’,圣人既当着后宫的家,更不好太计较官家那些事儿了。其实圣人很不必如此,如今高顺仪风头正盛,就随她去吧。”
“您想想过去姚贵妃如何,曹淑妃如何?不都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过吗?而今又如何?”
“官家向来就是这样,宠爱的时候极为盛大,但有了新人忘旧人也是极快的。想当初,官家答应过曹淑妃要给她一个妃位,若不是尚淑妃‘及时’下去了,说不得早就添一个妃位了。然而纵使是那样的曹淑妃,说淡也就淡了而只要圣人无错,稳稳当当坐镇中宫,那些妃嫔纵使风光一时,也无法威胁到圣人您。”
听到这里,张皇后终于叹了一口气,出声道:“你们这般瞧着高氏,觉着她与过去得宠的妃嫔并无两样,本宫却不能。本宫总觉得官家待她是不一般的,那是在姚贵妃、曹淑妃身上都未曾得见的。”
“先前姚贵妃、曹淑妃得宠,本宫也忧虑。尤其是刚做了皇后那会儿,还逢着宫里有姚贵妃这个官家自东宫时就十分宠爱的妃子,她还是皇后之下第一的贵妃,心里更担心了。但时间久了,本宫也品出来了”
“咱们这位官家算得上是无情的,宠爱归宠爱,意思并不大,所以不会出现后宫乱了规矩的事儿。本宫这个皇后,虽不如先头康皇后得官家的心,也能坐稳。这些年,本宫与官家争执那些小事,说到底还是心里不甘心。”
“凭什么那些婢妾之流也能本宫却”剖析到这里的张皇后已经很平静了,至少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平静,但那股子不甘不忿还是从眼睛里、嘴角上泄露出了一丝丝。
当然了,这剖析自我的言语在此时是次要的,所以张皇后也就是随意说说,很快就道:“这次本宫也不是和官家逞一时之气,是真的看不过去!眼下没得妃位,官家也要给高氏一个妃位。等到了妃位,若觉得这妃位也不配她了,是不是还要叫本宫让位?”
“妃位尚且可以添一个,虽说是坏了祖上制度,可到底不是大事。但后位呢?可没有两个皇后的说法过去本宫也看不过那些妃嫔太得意了,不像样子——呵呵,天家本来就是最不讲究这些的,民间哪有这般?”
“但终归本宫心里并不觉得那些妃嫔再得宠、再是受晋封,就能取代本宫。只有高氏这回不同,我是真觉得那事是有可能发生的。”这算是张皇后的直觉,没什么道理可讲。不过直觉这种东西,本来就是潜意识集合了过往经验做出的判断,也不能说是‘无稽之谈’了。
张皇后话都说到这份上,郑姑姑也不知道如何劝了。只不过她也不能看自家主子和官家这般硬抗,便思忖了一番道:“圣人若是这样说,也是有理。高顺仪这一步步走来,放在宠妃之中虽不至于惊世骇俗,却又比旁人多一些稳重”
素娥原本只是一个私身宫女,这样的出身真的很低了。一般私身宫女得宠,哪怕是想象,也很难想到能做到正二品的嫔,更不说‘妃’了。不过总有一些人是例外,凡是宠冠一时的宠妃,都在此列。
这些人的晋升速度、受宠程度都会突破常规,如果放在这个群体内比较,素娥的种种又显得不那么突出了。
问题是素娥给人的感觉太‘稳’、太低调了,相比起寻常宠妃的得意、存在感,她更无声无息一些。在她还没起来时,会让人觉得这是安分。可当她都处在现在的位置了,仔细想想反而本能觉得更危险一些。
“更不必说,高顺仪膝下还有六皇子,那样得官家喜爱不过圣人还是不好和官家拧巴,这反倒更叫那起子人渔翁得利了。”
在大燕后宫里头,有儿子已经是大杀器了。而要是本身得宠、位分高,再加有个受皇帝喜欢的儿子,那更是绝杀tຊ!
当初素娥生下郭玺,虽然大家也会将‘郭玺’这个因素考虑在内,但参考此时皇室男丁的夭折率,大家都是极大低估这个因素的,因为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不过,如今随着郭玺一日大过一日,而且始终健健康康,大家也不得不慎重考量这一点了。
“要奴婢来说,圣人倒不如借刀杀人”说到这里时,郑姑姑更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见皆是近身伺候的侍女,这才接着道:“圣人尚且如此忌惮高顺仪,贤妃又如何呢?贤妃娘娘过去之所以能稳坐钓鱼台,不外乎是位分高,又有二皇子在。”
“如今瞧着,有六皇子在,二皇子真就显不出来了。也就是二皇子年长,见得就要成年,这几年间就要选皇子妃。而六皇子还小,大家还悬着心,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没了。若真比较起官家的偏爱,二皇子和其他皇子加在一起,都比不得六皇子一指头!”
郭家男丁难得,长成的男丁更难得!所以不存在哪个皇子不受重视,只是受重视与受重视亦有不同。究竟是重视‘皇子’,还是具体到某个皇子本身,以及这重视之情纯是为了子嗣绵延,还是更多是舐犊天性,那是完全不同的。
明眼人都看得出,郭敞对郭玺的喜爱真是不讲道理!和民间寻常父子没什么不同,还得是独苗一根的那种,真的就特别溺爱前几日郭敞还特意将郭玺抱出来给朝中相公们看,说是想给郭玺挑老师了。孩子太聪明,可不能耽误了
就算皇家的孩子启蒙早,也没早到这份上啊!就算是虚岁,郭玺也离着四岁还有半年多呢!启蒙一般是四五岁到六七岁间,但这也就是在后宫随着女官学点儿最基础的,和后世的家庭启蒙差不多,连幼儿园都不算。
正经进学启蒙,就是有夫子教的那种,且到那之后呢!
眼下还没影子的事儿(考虑到夭折率,这‘影子’就离得更远了),郭敞却那样兴致勃勃,充满一个父亲的期待与自豪这是一个细节,但就是这种细节才更能看出根底来。
郑姑姑还道:“随着二皇子一日日长大,贤妃心里怕也是不安稳的。二皇子是长子,可‘长子’哪里抵得过官家的心意?”
“再就是贤妃娘娘的位份,高顺仪也不低了!若是这次再封妃,她们就平起平坐,更无优势了。这些年贤妃娘娘在宫里地位超然,也不见得是她沉着稳重、心性不凡,说不得是其他人无用,挑战不到。”
要么有子的位分低,要么盛宠的无子总之后宫风起云涌,却没有诞生实际能威胁到冯贤妃特殊地位的妃子。
原来张皇后一心和郭敞硬抗,固然有对潜在危险的本能抵抗,但其实也是一种失望,一种破罐子破摔——她对郭敞是有真感情的!这当然不能说是纯粹的爱情,其中混在了太多其他的东西,但不可否认,她确实爱着郭敞。
而后宫之中有真感情,就总会有那么一个情绪化的瞬间,除非是真的能忍。而从张皇后的性格来说,她显然不是个能忍的,这一点从她时不时会和郭敞争执那些宠妃之事就知道了。
这个时候,张皇后听到郑姑姑提到‘借刀杀人’,借冯贤妃去针对素娥。却是一时换了个视角,觉得这事情有别的解法,倒也不用一定破罐子破摔。
便跟着道:“这个主意倒不错,本宫也不信贤妃真能不介怀高氏上去与她平起平坐。她那‘稳重’多也是装出来的,不过是在官家面前表演——阖宫上下谁似她,身居高位,又有官家的长子傍身,她自然好装得稳当了。”
“现在可不一样了”
“只不过,这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不简单,须得好好筹划才行。”
这也是应有之义,不然难道直接去知会冯贤妃,告诉她素娥要被封妃了,你有什么想法,最好快点儿对付她么?又或者,就静静地等着,赌冯贤妃一定会出手么?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眼下有了一个好方向,剩下就是完善具体计划了。而对于这宫里的人来说,后者也算是做熟了。只不过郑姑姑瞧着张皇后神情放松了些,心里却叹了口气——她劝张皇后时都是真心的,没有半分敷衍的意思,可这个计策却是一个看起来很美好,实际却经不起细推的。
冯贤妃也不是傻瓜,她或许不愿意见到素娥封妃,却也不可能直接和郭敞做对去阻止。可要是间接迂回,甚至使用一些盘外招——说实话,到了她们这层级,小妃妾用于达成目的的盘外招就没什么用了。
冯贤妃或许愿意为此事做一些‘努力’,可她那个性子也不大可能一下就来个大的。
所以郑姑姑拿这话说给张皇后,更多还是转移张皇后的注意力,叫她好歹不要和官家直接硬顶当然了,她也抱着万一的想法,这世上事本就没有一定的。
宫廷岁月168
宫中自二月初一起, 不少娘娘就开始茹素了。只因为传说中观音大士乃是二月十九的生日,因此自二月初一起,到二月十九结束, 信众或者有所求的善男信女就会茹素, 这也被称之为‘观音素’(也有的地方认为观音是九月十九的生日, 观音素就在九月初一到九月十九)。
一直以来, 观音素在宫里娘娘中颇为常见,除了宫里信佛的人多,也是因为观音大士普遍被认为有求子之效验——类似《太平广记》之类的书里,‘观音送子’的神异故事屡见不鲜。流传到如今, ‘保生’‘保育’已经是观音的一大职能了。
不仅是可以祈求生育, 还可以祈求观音庇佑小儿多寿。
在古代农业社会, 对人口的需求, 以及孩童夭折率居高不下等原因, 导致了普罗大众对保生保育始终有着巨大需求。哪里有需求,哪里就有市场, 所以很多神明其实都有保生保育的职能。而在这许多神明中,观音菩萨也算是脱颖而出的那一类了。
大家平常说到求子, 多数人一下就会想到观音菩萨。很难说观音大士在本朝已经基本由男相转为女相, 不是因为保生保育已经成为祂的主要神职——说到保生保育, 在多数人的直觉里, 还是更容易联想到女性神祇。
宫中保生保育的风气一贯旺盛,毕竟平民人家有时还要考虑养的问题,宫里只要生下来就是泼天的富贵。而至于大燕,这种祈求保生保育的风气更加旺盛皇室男丁难得安全诞下, 更难得养成的毛病众所周知。
素娥倒是没有‘观音素’的习惯,不过初一起到十九日, 她也会在静室里挂观音像,供奉鲜花、香烛之类。一个是随大流,大家都如此,这又是小事,只消吩咐一声就是了,她不好太不合群。另一个,也是她生了郭玺,无论是做给其他人看,还是求个心安,也该如此。
“这是官家前日赐下的项圈,听说錾的是佛经,还在大相国寺供过,专给六皇子的。这最好也在观音菩萨前供一供吧,过了这几日给六皇子戴上”何小福今日整理东西,找到了这个玩意儿,就吩咐小宫女将东西拿去供奉在观音像下。
其实郭玺子出生以来,项圈、长命锁、手镯等戴的玩意儿别人给了太多,他根本戴不过来。也就是素娥自己置办,或者郭敞给的,才能上身——为了让郭敞感到自己的用心没白费,他给的多少都会戴几次,在他面前过回眼。
虽然郭敞自己都会忘了自己兴致来了,送过多少东西给郭玺这个儿子。
何小福吩咐过小宫女,转过头就见肖燕燕瞧着刚刚晾干要收起来的被褥面子发呆。这被褥面子是‘儿童’题材的,虽然没有百子千孙那么夸张,但意思也很直白了——素娥一贯不喜欢这种图案,宫里应景发的,又或者别人送的,她都没用过。
而且这给宫女们用这个也不合适,所以都放在库房吃灰了。不过偶尔有一些着实精美,收起来不用怪可惜的,她就会给郭玺用。
“怎么了,怎么瞧你有些魂不守舍的?”何小福问道,然而没等肖燕燕回答,她就tຊ反应了过来。道:“你做什么想那么多?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就是大好事!就算是猜错了,如今娘娘都有六皇子了,此事已然不急。”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素娥的月事差了一些时日她年轻健康又得宠,自然很容易会猜她再次有孕了。
本来肖燕燕是要立刻请太医来确定的,但素娥想到再两日本身就要请平安脉了,不在这一两日的,就按了下来。还不叫肖燕燕声张——知道的也就是近身伺候的几个侍女,毕竟素娥方方面面都是她们料理,不可能她们也瞒着。
素娥对怀孕这件事已经看开了,准确地说,看不开又能怎样呢?无法避孕,无法终止妊娠的后宫(就算能终止妊娠,考虑到古代的手段,也很难说和生下来哪个更危险),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没那么容易怀孕。
好在她虽然身体极其健康,却不是易孕体质,之前生郭玺就是成为后妃两三年后的事了。现在又两三年,才有第二胎这时候,素娥甚至能安慰自己,好歹是第二胎呢——古代妇女生产,都是第一胎的风险最大。第一胎顺利的话,后面一般只会更顺利。
肖燕燕勉强笑了笑:“我只是担心,唉,娘娘就是太谨慎了,凡是不肯出一点儿头。这事儿看起来没什么风险,可要是这期间——”
“呸呸呸!神仙听不见!”何小福打断了肖燕燕:“这样的话也能出口?”
肖燕燕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忌讳,赶紧跟着也‘呸呸呸’几声,不再说话,转头去了素娥那边。这之后不过几日,果然有妇科的太医来请平安脉,这个太医也是素娥用惯了、比较信任的——素娥别的地方都不会想着安插人手,和其他高位宠妃不一样,只有太医院算是着意笼络了的。
这大概也是上辈子看了太多宫廷题材作品的‘后遗症’吧其实宫廷里通过太医来做什么,可能性很低(当然,也不是没可能)。
到如今,除了太医院那边素娥有自己的人,就只有尚功局空出一个尚功位置后,推了罗司珍上去。这与其说是安插自己的人手,不如说是素娥在还人情。不论当初罗司珍在顾尚功之后庇佑素娥是否有所图,那样的所图是否是素娥想要的,她终归是庇佑了素娥一回。
太医这次来时,一开始也只当是普通的平安脉。来时同僚还道:“只有世兄你最省事,谁不知道高顺仪身体康健?一年到头,小病小灾也不见,就连保健的饮子茶汤都没有用武之地。如此,计算功劳时又少不得你一桩。”
这位得素娥信任的妇科太医笑笑,没多说什么本来就挺让人嫉妒的了,这时候说什么都只会让人更嫉妒,还不如保持沉默的好。
直到他来到玉殿,玉殿来请他的宫女才对他暗示道:“大人,今日就全托付大人了,娘娘这回月事迟迟不到,说不得是思虑过度”
妇女思虑过度、心理压力过大,确实会导致月事延迟,正常一个月一次变成一个半月一次,甚至两个月一次并不奇怪。这种症状,在宫里的娘娘中时不时就能见到不过宫女这个时候突然这样说,太医当然不会觉得就是这样。
过去素娥也没有这样的,太医只要稍稍想想就能想到最可能的那个选项了,然后一股喜意就涌上心头——他是素娥的人,自然是素娥好他就好!如今素娥若是再次有孕,生下的无论是皇子,还是皇女,地位必将更加稳固。
大家公认的,皇帝的宠爱捉摸不定,也不可能长久。眼下瞧着再风光的人,可见的未来也会走下坡路。下坡路本身并不‘可怕’,只要不是跌落下去的、今后还能维持体面就行。宫里那么多走下坡路的娘娘,多数不也过得挺好的么?
而要维持体面,本身的位份,已经膝下有没有子女,有多少子女,那就很重要了。
素娥有郭玺这个郭敞最喜欢的儿子,这很好。唯一的问题是,‘夭折’像一把剑一样,始终悬在众人头顶,实在是皇室男丁太难了!所以这个时候,能再生一个,多一重保险,这就很能安人心了。
太医照着规矩进了玉殿正殿的正厅,素娥已经在那里坐着了。往日平安脉她也只是走个过场,不可能这么‘主动’,但今日不同——虽然肖燕燕她们觉得素娥是沉得住气,还能等到请平安脉时再确定,可素娥也不能是真的不为所动。
这可是又要怀胎十月过鬼门关了(可能)!即使她总是不希望自己再生,可一旦怀上了,接下来的事情、风险等,都是无法回避的。
太医仔仔细细给素娥诊脉,又问了侍女一些问题,最后才满脸喜色地恭喜道:“贺喜顺仪!顺仪的确是有了,只不过月份还浅,只一月出头”
这个太医水平还是很高的,不然素娥也不能选中他笼络。她在太医院里笼络人,不只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在这里对自己做什么,更是为了自己有什么事,能够得到更好的治疗——她信任对方,一是深信他和自己的利益绑定在了一起,不会做不利于自己的事。二也是信任对方的医术,那是真有两把刷子!
虽然后世总说中医能早早把出喜脉,但古代真能在月份很浅的情况下给出极其肯定判断的,那也得是名医在宫廷里,这件事难度还要更大一些,因为这里的医生是更不敢轻易下判断的!不然让皇帝和宠妃空欢喜一场,结果想也知道不会太美妙。
即使不会被赶出太医院,今后还能不能得到信任,那也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太医这一恭喜,正厅内外站着的侍女都听得真真的,一下跪了一大片,都是给素娥道喜的。素娥其实心里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了,神色中没多少意外,只是调整出了一个高兴的表情,示意发放早有准备的赏赐,叫大家‘同喜’。
自然,太医手里的‘红包’是最大的,而且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太医自己也很清楚,他应该是照顾素娥这一胎的第一人选。而只要这一胎顺顺当当下来,一路的赏赐都少不了,至于最后功成身退,那更不必说——这样一份功劳在手,只要机会得当,他还能往上升一升呢!
素娥也没有继续‘保密’了,太医都诊出来了,自然是要往上报的。所以很快张皇后和郭敞那里也知道了这事,张皇后心里如何不满且不说,郭敞却是高兴极了!以这个由头,赏了身边一圈。
王志通和福宁殿其他人谢过恩典,就笑着道:“顺仪娘娘有这般非凡喜事,官家再要晋封顺仪娘娘为妃,后宫前朝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严格意义上来说,素娥这时候有没有这一胎,都不影响封妃面临的实际阻碍。因为阻碍她封妃不是‘无子’,而是四妃名额满了,要给她封妃要么踢一个人出局,要么就得改规矩。现在的四妃无错,郭敞也不是那样不讲究的皇帝,所以就只能改规矩了。
但实际上呢,每个人都会有各种潜在的考量如果素娥出身高,又或者多生了几个,大家也会觉得封她的‘理由’充足一些。特别是生育,就算不是郭家皇帝的后宫,生育也是后妃最大的功劳。有生育之功的后妃多些优待,哪怕是‘出格’了,也更容易为人接受。
“也是这个道理,虽然朕本就打算办成这件事”郭敞没有说更多,但还是认可了这个事实。
说完这话后,郭敞已然快步走了出去,王志通心知他这是要去玉殿,于是赶紧让人安排了御辇——不多时,郭敞就到了玉殿,快步走进去,也不管一路行礼的宫人。
这时玉殿也正为素娥怀孕的事布置宫殿,这些事也是宫里的成例,怀孕了的宫妃总要将住的地方装扮得喜庆一些。另外,还有一些保生保育的神仙,这时候都该供上了
大家喜气洋洋,郭敞来时大家也知道为的是什么,比往常接驾更加轻松。
“你先坐下!还做什么行礼?”侍女拉起隔断的珠帘,郭敞笑着走进去,见素娥起身行礼,立刻说道。
素娥叉手行礼过tຊ:“官家,月份还浅着,一点儿不妨碍行动的多数妇人没这么早知晓,不都没事吗?”
郭敞却道:“难道就没有因为不知道,稀里糊涂掉了孩子的?总归小心无大错!”
郭敞这话倒真不能说错,素娥自然更不会为这种小事反对郭敞,当下也就应了坐下——反正郭敞人不在的时候,她在玉殿,怎么养胎还是她自己和太医商量着来的。
“如何,太医可说了这胎如何?不,还是召太医来问,王志通——多叫几位太医来,都来看看!”郭敞本想问一些情况,但又怕问不清楚,这些宫人只知道照本宣科,还不如直接叫太医来说呢!而且叫一个不保险,得多叫几个。
王志通应了,立刻走出去吩咐两个小宦官去太医院请几名妇科圣手来。
“官家,太医说了,这一胎月份还浅,其实看不出太多。不过如今看着,并无不好的地方这时候,没有不好的地方,就是好了。”素娥一只手轻轻放在小腹,动作下意识比平日更加轻柔,微笑地说。
郭敞高兴地看她,见她气色还是很好,点点头道:“你说的有理,这些太医说话都保守的很。月份尚浅时,没有不好就是好了。”
“你这一胎时机是很好的,正好如今红孩儿一日大过一日,等到这孩子降生,红孩儿就四五岁了。再两年,红孩儿去开蒙读书,这孩子在身边也不叫你太舍不得”郭敞絮絮叨叨的,难得这样啰嗦,说的还尽是些小儿女事。
说到最后,郭敞不知怎的,又由喜转忧:“这女子生育极为艰难,前次你生红孩儿,朕就”
“若是可以,朕倒是希望有一个红孩儿后,你不再生了”这是脱口而出的,说完后郭敞自己也觉得这太软弱,太超过了,自己看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一时之间,有一会儿没说话。
当初素娥生红孩儿,郭敞是有一番期待的。主要是他当时意识到了,后妃若没有孩子傍身,今后会很难过,当时的他决计不想要素娥那样当然,现在也不想。
而有了红孩儿之后,这番心思就淡了。再加上生育难关,最初的喜悦过后,他竟然踌躇了起来——只不过孩子已经怀上了,总不能拿出来,能做的也就是更小心养着,确保养胎好些,生育能更顺仪。
好一会儿还是素娥打破了有些不自然的停顿,安抚郭敞:“臣妾感谢官家能替臣妾想到这些官家也放宽心,一则臣妾身体好,二则先前已经生过红孩儿了。如今歇息了两三年,再生第二个,哪里会凶险?”
素娥甚至思考过,为什么自己不是易孕体质。以她侍寝的频率,身体又这么健康,在没有任何避孕措施的基础上,这样的怀孕次数就显得少了现在想想,一个真正极为健康的女性身体,太容易怀孕也不好吧?
如果真的太容易怀孕了,古代避孕条件下,再好的身体都会被消耗的厉害
郭敞见着素娥神情放松而温柔,就想说点儿什么叫她喜悦,便道:“朕如今筹划着给你封妃,多少有些人多话。如今你又怀孕了,那些多话的人也该少些——只不过,总有人说话,你别拿那些话当回事,只管顺心养胎。”
“旁的事,朕都会料理清楚你只管准备做朕的‘宸妃’罢!”
此前郭敞的确没有和素娥谈论过封妃的事,即使这件事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在宫里流传颇广——素娥也不是木头,元宵节观灯时,陆美人第一回与她说时,她还可以当那是不实流言。宫里种种流言都有,真假掺杂,既然郭敞未对她提及过,那果然还是假的可能性比较大。
但这又过了一个多月,都议论成那个样子了。即使素娥还不能肯定,别人说的多了,她心里也有了些准备。此时郭敞说来,她心里惊了一下后,就很快恢复了平常。
宫廷岁月169
郭敞让素娥不用在意外头的动静, 只管安心养胎。其实不用他说,素娥也是关起门来过日子的,别的先不说, 心态真的十分平静——她早知道了, 在这宫廷里, 你不出挑就得受欺负, 被压在最下头。而一旦出挑,流言、嫉妒、中伤等等,定是少不了的。
那些话听了肯定会不舒服,所以她一贯是当它们不存在。这样虽然消息闭塞了些, 但对保持平和心情真的很有帮助这也是素娥一直以来被认为不合群、清高的原因, 她和其他人的往来实在有限, 根本不像是个宠妃的样子。
“听说了么, 高顺仪有喜了!”
在素娥怀孕的事上报后, 几乎是立刻就传开了,被人议论起来——谁让她现在是正当红的宠妃, 此时还有官家要为他增设一个妃位的传言甚嚣尘上呢?
“这可真是有福啊!已经有了一个六皇子了,若是照着六皇子再来一个便是没有六皇子, 多一个皇女也极好。别人想一个都得不到, 高顺仪却是”有人无不羡慕地道。
“以高顺仪侍寝的次数, 若是身体无碍, 早晚该有的。”有人却满不在乎,还道:“说来,官家前头最为宠爱的姚贵妃、曹淑妃,姚贵妃也就罢了, 早年是怀过一胎的,只不过没保住小产了。那之后大约是伤了根底, 没再生育。曹淑妃是怎么回事?大约是不易生育罢”
“是有这个说法,曹淑妃家里,她父亲除了她母亲外,再无别人,也只生了一儿一女。”
“怎么说起这些不相干的了?”有人则微微露出一些喜意,道:“如今高顺仪怀孕,这倒是好事一件。高顺仪得宠,侍寝多是有她的。如今怀孕便不能侍寝,这可空出许多日子!咱们也有希望了。”
“咱们能有什么希望?”最开始说话的一人却兴致寥寥,似乎早就躺平不抱希望了,叹口气道:“便是这次空出许多侍寝日子,轮到的也不会是我们这些不出色的。要么是年纪轻轻的新人,瞧个新鲜么,要么就是那些位份高的娘娘。”
“咱们竟是两边不靠着的”
“终究是个机会,谁知道呢”还是有人比较乐观的,并且接着就道:“说到高顺仪封妃的事,到底能成么?前头看着不好说,圣人那样反对,听说圣人还和妃位上的几位娘娘通了气如今高顺仪怀孕,这又说不准了。”
说是找四妃通气,但张皇后的主要目标只有一个冯贤妃。至于姚贵妃、龚德妃、曹淑妃,龚德妃是个最会审时度势的,这种利益不相干的事上装聋作哑就罢了,哪里会站出来说话?姚贵妃则是早就没了早年的心气,即使不满多一个人与自己平起平坐,也很难为此做什么。
至于曹淑妃,她倒是可能脾气上来了,给张皇后这边敲敲边鼓。不过也就是敲边鼓了,一则是她对郭敞的影响力有限,郭敞对她的宠爱淡了后,她甚至比不得姚贵妃、龚德妃这种有早年情分,甚至还有子女的(龚德妃有过一子一女,皇子是夭折了,皇女还在)。
二则她也不是傻瓜,张皇后主攻,她敲边鼓可以,即使官家不高兴,她也不是首当其冲的那个。一点儿余波的话,想来她如今都这样,还能如何呢?可要是张皇后叫她先顶上,她可不会去!
尚才人的前车之鉴还在呢!直接激怒官家是什么结果大家看的真真的,她又不是张皇后,有皇后身份,轻易动不得。
而冯贤妃,虽则当时没有表示,实际心里也是有些计较的之后行事倒是与张皇后有些默契了。
当然,她的意思也很清楚,只有张皇后一起,她才愿意出手。想推她一个人出去‘借刀杀人’,她是万万不肯做那把‘刀’的——人人都不是傻瓜!张皇后想要冯贤妃去替自己顶住郭敞的压力,冯贤妃难道看不出其中的困难?
若是事情能成也就罢了,不能成还损害了自己在官家面前的形象,最后张皇后难道会补偿她而从当下官家的决心来看,冯贤妃根本不觉得自己上去能改变官家的决定。不过,如果有张皇后扛着,就有一些希望了。
官家总不至于为这件事彻tຊ底和皇后决裂!而真要是决裂了,这又是对素娥名誉的一次打击,毕竟官家可是为了她无视中宫!
妃子的‘名誉’平时其实不值什么,只有到了位置足够高的时候,在关键时刻才会显出其分量,不动声色影响许多事的成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说的就是这回事儿。
简单来说,现在张皇后确实和冯贤妃前所未有地结成了同盟,不过之所以这个同盟能成,是她们都想把对方推出去顶住。这样各怀鬼胎的同盟问题是很明显的,就是两人都有所留力。不愿意自己这边冒太大险、消耗太多,不然到时候事情就算成了,自己也寄了,倒是便宜了对方。
历史上这样的同盟能成什么事?多数都崩溃的很快。
郭敞将这一切看的很透彻,也不放在心上——别看最近后宫因为有人背后推动,各种声音很大,但都是虚浮无根的。如同稻草,风大些也就吹倒了。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像是郭敞,能够居高临下地洞察后宫人事。或是眼界不足,或是情报单一,或者干脆就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还真有人觉得反对声这样大,素娥封妃的事估计成不了。
上官琼上门给素娥道喜时就道:“顺仪这一胎是赶上了好时候,之前我还担心顺仪封妃之事不能成。如今又有生育之功,要晋封更有说法,反对声也能小些。”
她显然没意识到,只要郭敞坚定了信念,这种后宫之事,反对声大小根本不重要——她说这话的时候,看似是对素娥封妃之事十拿九稳,其实更多还是说好话。一方面好听话总是不错的,另一方面素娥正怀着孕,这也是为了宽慰素娥。
“有什么好时候不好时候呢?能够怀上龙胎,什么时候都是好时候!”宋才人笑着道。这是好听话,也是真心话!她是亲眼见证和自己差不多时候得宠,差不多时候封才人,还同住宝明殿的范明珠生了皇子晋封美人,成了自己主位娘娘的自然格外羡慕这种事。
她甚至还听说了,范明珠,也就是范美人,即使如今宠爱也平平了,官家也准备两三年间再给她升一升。主要是到时候范明珠所出的皇子都要出阁读书了,正该给其母妃一些体面——这就是后妃总想着生孩子的原因了。
哪怕是最不受重视的妃子,生了儿女依旧没有获得正经品级,只能是无品贵人中的一员。但随着孩子长大,皇帝总该有些表示(妃子本身被厌恶的是特殊情况,不在此列)。皇女出嫁是加封其母的好时候,皇子则是出阁读书、封王是重要节点,很多也会惠及其母妃。
宋才人说的是好话,而且摆到明面上着实挑不出毛病,众人自然只能笑着称‘是’。
但也有人偏偏不会看场面,莽撞地道:“怀上龙胎的确是好事,可封妃之事,议论声极大。圣人极力反对不说,前朝也有相公为此劝谏。倒不是说娘娘不该晋封,而是四妃俱全,要增设一妃,这倒是有些将娘娘架在火上烤了。”
“妾看来,娘娘不如向官家推辞此事。如此既不损官家的声誉,也能周全了娘娘的‘后妃之德’,说出去只有称赞的。”
这话说的,倒叫在场其他来祝贺的人不知说什么好了主要是不知道说这话的人是真心这样想的,还是别有用心。前者是蠢,后者就是坏了。
宫里确实有一些妃嫔立的是贤德人设,其中有些是真贤德,有些纯粹就是为了人设后的好处了。但前者总归是少数,后者才是多数平常谦虚推辞也就罢了,有封妃的机会还要为了‘贤德’之名推辞,多少有些‘牺牲太大’了。
即使是宠冠后宫的宠妃,这种封妃机会也是极珍贵的!如姚贵妃那是赶上了好时候,当时后宫妃都要封,位置空着,给她就给她了。曹淑妃则是运气好,赶上当时的尚淑妃自毁长城——其实也不纯是运气好,郭敞许诺给她封妃也是挺久以前了。之后一直没有机会,应该说是她等到了尚淑妃完蛋,自己顶上。
真要较真的话,只要有了官家的‘许诺’,之后等的时间够长,都是有机会封妃的。大不了活着的时候不能,死后追封。嗯,死在郭敞前头,郭敞自不吝惜为过去的承诺追封一个妃。至于死在郭敞后头,新皇帝死小妈,为了显示宽宏,对先皇的孝顺,给太妃多追封一两级也实属寻常。
当然,死后封妃不算,要活着的时候得一个封妃机会是很难的。这个时候都落到自己面前了,谁会犯傻推开?至于说此事对名声的损害,好处那还是握在手里才是实在的,今后的事谁说的准呢?
素娥看了说这话的妃子一眼,认出是一位名叫关蓉的美人。她在后宫的资历也深,素娥得宠时她就是才人了,如今因着膝下有一位皇女要出降,加之过去这么多年一直谨小慎微,郭敞就给晋封了一级,成为美人。
皇女出嫁,素娥也是给添妆过的,对这位新晋美人的印象却非常淡就如同这宫廷了多数妃嫔一样。
后妃是个人数不小的群体,‘热闹’不论是好是坏,始终是少数人的。其他人在后宫,其实真就和混日子差不多。
因着她过去的表现,素娥一时之间真拿不准她了。说她是真心的,想她平常谨小慎微,还真有可能,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可要说她别有用心,论据也是现成的——一个真的谨小慎微的人,会这时候‘莽撞发言’吗?
拿不准,索性也就不拿了,素娥最终便笑着‘解围’,道:“关美人这话说的也有理,只不过晋封之事全在官家与圣人,我等能说什么要与不要呢?所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么。真要是多说那些,倒显得有些轻狂了。”
素娥最后的语气又稍稍加重了一些,半问道:“难道要与不要,还要看妃妾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