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御阶行
“圣上分明立了遗诏的!”姜皇后听完太后诏令, 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神情激动地说道。
“哦?”那宫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殿中一众宫人, “遗诏在何处?”
姜皇后往两边看了看,想起最早接密诏的那御前宫官午后就不见了踪影, 只是这边寝殿外太医宫人来回走动忙乱,她打发了几拨人去寻也未曾寻见。
到姬星咽气时, 一并连收着遗诏的掌印宫官也不在这边了,看来这是早已有人在他寝殿里暗暗做了安排。
她指着那宫娥怒道:“是你们做的手脚!是太后!还是魏王?”
那宫娥见她动怒, 仍是面无表情,只淡淡说道:“娘娘因圣人殡天,突然言行失常,又有娘娘的兄长趁圣人殡天之际, 企图兵围永寿殿,此刻已被诛杀。”宫娥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片刻,见姜皇后听说自己长兄已死,神色有些慌乱,又接着说道,“圣人殡天时, 寝殿内只有娘娘一人, 午后宫人向永寿殿回禀圣人病情时,分明说脉象稳定, 如何不到一个时辰便急转直下, 结合娘娘兄长在宫中无诏调遣内卫一事, 圣人殡天是否有疑,还需要作进一步调查, 娘娘,请跟我走一趟吧。”
话音一落,也不等姜皇后再说什么,即刻有两个姒太后那边过来的骁卫将领,一左一右押了她,又令其余士兵将延兴帝寝殿内所有太医宫人,一个不落地全部押送进了永寿殿内。
随后又来了一班宫人,将这边配殿等候的太子姬良及随侍宫人,也都带到了永寿殿,最后只留了一部分姒太后派来的人,在这边处理延兴帝后事。
太子姬良这日在父皇的寝宫配jsg殿内见众人忙乱,午后又听那边殿中众宫人哭喊“圣人”,后来见许多人身披甲胄走进来,又听母后在那边殿中厉声怒喝,这大半日下来把他吓得不轻。
及至到了永寿殿这边,他见宫宇内外也站了许多披甲内卫,只是捂着耳朵直哭,被从殿中出来迎接的长乐公主带到西边僻静小院里安顿去了。
姜皇后这一路被两个内卫将领左右押着,并没有见到姬良,但她回想方才那宫娥所宣太后诏令中,也说了由太子姬良即帝位,她知道姒太后是冲着摄政权来的,那么为了稳住朝堂,必然不会对姬良不利,想到这里,她稍稍冷静了下来。
等走到太后起坐的这边后殿前院,她猛然见到那殿外廊下躺着一个人,正是她兄长,此刻浑身是血,一动不动。
这时,姒太后同魏王,从殿内走了出来。
姜皇后见自己兄长倒在那里,也顾不上向太后行礼,只是扑上去查看,却见他早已没了气息,她登时泪如泉涌,却听姒太后冷冷问道:“他今日趁皇帝殡天之时,在宫内无诏调兵围我,可是授你之意么?”
姜皇后抬头哭道:“我兄长是奉圣旨调兵的!”
“奉圣旨调兵,这么说来,是皇帝咽气前让他来杀我的,是么?”
听姒太后这样问,她又低了头,随即连连摇头说道:“圣人留有遗诏,你们竟然私藏圣旨,篡改圣人遗命,你们……”
这时一旁的魏王缓缓开口了:“先皇妣圣训有云,未经凤阁鸾台,不成诏令,政事堂今日并未收到圣人遗诏。圣人殡天后,也未曾见寝殿中留有亲笔遗命,娘娘口中所说的这遗诏,实在是真假难辨呐。”
姜皇后听她这样说,先是一愣,圣人的遗诏是昨日连夜召秉笔宫官写下的,若按章程,的确应该先经政事堂,加盖三省大印确认辅政大臣,但因姬星这日一直昏睡不醒,又有心要防姬婴,才没有来得及派人前去向那两位辅政大臣宣旨。
但到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晚了,姜皇后又抬头看向姒太后,此刻心中已然明了,所有的这一切,包括姬星这次的急病,恐怕都是她的安排,只要现在除掉她,等姬良一登基,自己就是万人之上的摄政太后。
想到这里,她飞快伸手抽出了兄长身上的内层匕首,朝着姒太后刺了过去,姬婴见状忙推了姒羌一把,一旁内卫也都冲了上来,三两下将她押住了。
这时在姜皇后左边的将领,已死死握住了她手里的刀,随后那将领又抬头见姒太后给自己使了个眼色,于是当即一用力,将手中握住的那只手腕连通刀刃向内一转,将刀送入了姜皇后腹中。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殿外登时涌进许多护驾的内卫,姬婴见状也赶忙搀扶着姒太后退到了殿中,直退到中堂后面的暖阁里,姒羌坐下定了定神,抬头见姬婴的外衣竟被划破,浅色的缂丝大氅上似乎还有点点血迹。
姬婴也是到这时才发觉左上臂有些刺痛,低头一看外面大氅和里面的蟒袍都被划破了。
姒太后一见,忙拉她坐下,一面吩咐人去传太医,一面问:“觉得怎么样?”
姬婴此时已将外氅解开,又低头细看了看手臂,好在冬日里衣服穿得厚实,她自己也没感觉到十分疼痛,想来是方才躲避时没留意,被姜皇后手里的刀划了一下。
于是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碍事,也没觉着很疼,想来伤口不深,娘娘不必担忧。”
不多时,外面有宫人来禀说永寿殿内专侍太医到了,姒太后忙叫传进来,那太医给姬婴看了一回,果然刀伤不深,只是伤口有些长,还是得用些外伤药。
她轻轻给姬婴上完药,细致包扎好,又留了些药给姬婴的随侍执事,以便回去换药,等忙完,才向姒太后告退了出去。
等这边内殿刚安静下来,又有殿中的骁卫大将走到外间来请罪,因姜皇后的兄长被诛杀时,随身佩戴的长刀已卸,但没有细细检查内层,不料他竟敢在身上私藏匕首,才会被姜皇后拔出来,险些酿成大祸。
姒太后此刻虽已冷静下来,但想到方才的风波也是心中有些后怕,于是沉着脸吩咐她道:“宫禁内卫私藏刀具是死罪,你再带人将内外人等一一严查,除宫配长刀外,身上旦有寸刃即斩。”
那将领得令去后,姒太后想姬婴才受了伤,又说道:“今日宫中生变,上下人等俱不准出入,你且去阿云殿里歇一晚吧。”
姬婴这日出门时,就知道宫中会生变,自己未必回得来,所以提前同姬嫖交代过了,让她跟连翘在府中照管家事,所以只是点点头:“是。”说完见姒太后也有些倦容,遂起身告退出去了。
姬云因时常来宫中陪伴母后,所以姒羌在永寿殿后边专门给她留了一座小殿居住,这时姬云也才安顿好了姬良,正走来这边向母后回禀,到正堂时见姬婴正往外走着,又听宫人说她受伤了,忙走上来问了两句。
姬婴微微一笑:“小伤,太医已瞧过了,我今晚就不出宫了,往你那里叨扰一夜,你先进去回禀太后吧,我在这边吃茶等你。”
姬云见她气色尚好,也点点头,走进去向母后回禀了姬良的情况,半晌才出来,见姬婴还坐在堂中,遂请她一同往后边殿里安歇。
这两日宫中突发巨变,正赶上腊月里京城各衙门忙着准备新岁休朝的政务收尾,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这日上午有城外的一支虎贲军开进了城,半个时辰后,才从宫中传出圣人殡天的丧报。
上阳宫经过一日一夜的上下搜查私藏刀具,此时已完全由姒太后的亲信内卫将领掌控,延兴帝这两年虽也提拔了些将领上来,到底在宫中还不成气候,昨夜三更时分,延兴帝寝殿附近只有一支御前亲卫曾发起反抗,但不消一个时辰就被平了。
其中一个御前将领身上,还搜出了京中神策军的虎符,这人原本是想要去调宫外禁军前来围宫,只是人还没走出延兴帝的寝殿就被抓了。
京城禁军的调度兵权,本只属于皇帝本人,那将领被抓后,延兴帝寝殿内的所有虎符也全部集齐,都被收缴到了永寿殿。
天亮后,姬婴建议姒太后拿出调遣城外虎贲军的虎符,让统帅姚灼带一支军队进城护卫皇宫,以免城内禁军因延兴帝驾崩起哗变。
姒太后想了想,姬星没有亲自带过兵,对禁军的影响有限,但为防万一,还是采纳了她的建议,于是才有这日一开城门,民众见到虎贲军竟然从西城门和东城门各开了一支军队进来,停在了上阳宫两侧。
这日原本是朝会旬休,但因宫中出了大事,上午巳时左右,所有朝臣都被召进了宫中,在观风殿内外听宫官宣读了姒太后的懿旨,延兴帝突然驾崩,皇太子姬良即帝位,由太皇太后姒羌代为听政,政事堂由中书令魏王姬婴摄政监国。
众臣先时听说延兴帝这场病来得急,未曾立遗诏,不少人还都暗暗担心,怕姒羌借此改立长乐公主姬云即位,但此刻见她依例宣了由皇太子即位,这才都稍稍放下心来。
姬婴此时站在金銮殿的御阶上,看着阶下众臣领旨,又回想起几年前开景帝驾崩的那个时候。那时她作为最后一位顾命大臣,还是站在御阶边缘处,到此时,她成了新帝唯一的辅政大臣,站到了龙椅旁边。
姒羌的这一番安排,并非放弃改立姬云,而是要以此先稳住朝堂,好再一步步为姬云铺路。
所以这日殿中宣诏,她也没给姬云另加官职,单只把姬婴推到了政事堂的风口浪尖上,将姬云保护在后。
姬婴清楚她的打算,对这些安排也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她所想要的,也正是眼下这个局面。
十日后,延兴帝与姜皇后的合葬大殓,赶在年底匆匆办完了,京中各处也还算安定。
正月初五,皇太子姬良顺利登基,随后政事堂颁布了新帝年号:同光。
到二月初一这日,姬婴穿着玄底九章纹蟒袍,提前进了宫,来到姬良的寝殿外,接他前去参加开年大朝会。
不多时,同光帝姬良被宫人送出殿来,穿着一身小小的龙袍,一脸茫然。
从前在开景帝面前,姬婴作为晚辈,都是行跪拜大礼,到了姬星在位时,jsg她则改行宗室同辈单膝臣下礼,而到了姬良这里,她作为姑母摄政王,已经不需要向皇帝行礼了。
她缓步走上台阶,看着姬良,微微弯下腰来,笑着向他伸出一只手:“圣人,时辰到了,走吧。”
第122章 柳梢青
这日的开年大朝会, 不到七岁的同光皇帝姬良坐在正中间的龙椅上,他的左手边还有一张龙椅,上面坐着太皇太后姒羌, 而他的右手边,则是一张紫檀木太师椅, 上面坐着摄政王姬婴。
御阶下面众朝臣列队肃立,一声不闻, 都听着御阶边的宫官宣读新朝政令。
因大行皇帝姬星殁于腊月,上阳宫及政事堂这个新岁过得十分忙碌, 一面要筹备开春后动土安葬帝后等事,一面还要确认同光朝各项新颁政令,以至于过年期间,姬婴都在政事堂里前后忙碌, 年也没好生过得。
她忙了一个来月,总算赶在二月初一大朝会前,把该敲定的事都定了下来,所有事项也都向姒羌禀过,确认无误后,由中书省拟成诏令,在这日当着所有朝臣, 正式颁布了同光元年新政。
每年二月初一的大朝会, 都要至少开上半日,除颁布新年政令外, 还要同六部九寺过这一年的要务以及人事调动和开销预算, 并确认地方上各道府政令推行举措, 还有新年度的赋税收缴事宜。
但小皇帝实在坐不住大半日,朝会才开了不到一个时辰, 刚颁布完新政,他就开始坐在龙椅上扭来扭去地不自在,被太皇太后厉色瞪了一眼,才消停下来。
其时正有工部尚书在报这一年几处州县预计要开展的通渠灌溉,还有两江几州的排水筑堤,说去年就已划定了百亩湿淤之地,要待今年开春建筑堤堰,改造为良田等等。
正说着,忽然听到龙椅上的小皇帝“嗷”地喊了一嗓子,接着他又将头上戴的冕冠一把扯了下来,朝地上摔去,那冕冠在地毯上弹了一下,又顺着御阶滚下去,磕到了御阶下面的大殿金砖,冕旒登时散落一地。
殿中众臣都怔住了,大殿中登时一片静默,只有金砖上细细碎碎的玉珠弹跳声在回响,小皇帝在上见了却拍手哈哈大笑起来。
御阶两边的宫人见状,都慌得赶忙走上来拾起那冕冠和散落的冕旒,还有一些滚到了大臣脚边,众人也不敢动,也不敢捡,只得由宫人走到列队间蹲下一颗颗拾起来。
姒羌坐在右侧龙椅上,轻轻叹了口气,又抬眼看了看姬婴,示意她赶紧把姬良弄走。
姬婴会意,轻轻咳了一声,说道:“圣人年幼不经事,在这样枯燥冗长的朝会上,难免浮躁些,还请御前宫官引圣人到后殿稍事歇息,这边的朝会由太皇太后代为听禀,众卿可有异议?”
姬良坐不住这事,其实众人早在登基大典上就看出来了,当初的典礼各个环节也都是尽可能的缩短了时间,但还是因姬良太过好动,险些闹了几场笑话,好在两侧一直有礼仪官轻声安抚,才算是勉强将典礼圆满办完。
这一个来月,姬良也没少在宫中接受礼仪训导,但他似乎天生顽钝,人说三句话,他只好听懂一句,所以这段时间虽然宫人也教了他不少,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长进。
原本二月初一大朝会前,政事堂颁布的章程里,是由太皇太后听政,皇位上只留一顶冕冠代为表示同光帝亲临,但有多名朝臣对此章程表示抗议,联名上奏说大朝会这么重要的场合,皇帝不在不合适。
姒羌也明白这是朝臣担心她掌权太过,所以哪怕小皇帝不懂事,也要坐在上面,形式上也算有个牵制。姒羌对此并未表示异议,因为她知道姬良绝对坐不住这大半日,叫群臣们看看他的状态,往后再慢慢少叫他出席这样场合,便顺理成章了。
众臣方才目睹了同光帝当众摔冠,行为确实顽劣不堪,此刻听魏王说要请他先去后殿休息,想着若留他在这里,又不知要出什么差池,这朝会也不知要开到什么时候去,耽搁了要事却是不好,于是都不再说什么,俱答道:“臣无异议。”
这时,下面的宫人也都将散落的冕旒拾了回来,御阶上的随侍宫官请小皇帝往后面去休息,姬良听说可以走了,立刻从龙椅上跳下来,欢呼了一声,抬脚就往后面跑去,那两个宫官也忙赶着跟了上去,过了片刻,小皇帝喊叫跳闹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又过不多时,有宫人从后面重新拿了一顶完好的冕冠,放在了姬良方才坐着的那把龙椅上,以示代皇帝亲临之意,这场小风波才算是终于过去了,姬婴于是再度开口,让那工部尚书接着说下去。
等六部将这一年要务讲完,又到九寺,待众人全都说完,又就今年各地税收等事确认了一番,到大朝会结束,已是未时了。
朝中众人站了这一大上午也都是腰腿生疼,听魏王最后在上面问可否还有补充或异议,下面都是一片沉默,于是她点头叫散,众人恭送太皇太后和魏王离殿后,才缓缓离宫而去。
姬婴照例一路送了姒羌回到永寿殿,走进来见到这边东配殿外面站着一个人,正是中书侍卿妘策。
如今两仪殿已彻底荒废,同光帝姬良自然是没办法处理政务,所以日常的公务,都是政事堂将奏报送到永寿殿这边东书房拆封,由太皇太后带着姬良过目后,再原样送回政事堂代为批复。
若有哪一封姒羌有明确批复,会当场点出,让中书舍人记录下来,回到政事堂再做批复。她一向很注重形式,从来不会亲笔批复,以免朝臣们对此有意见。
这日大朝会才散,自然不会有什么新奏疏呈上,妘策此刻来,是为大行皇帝和大行皇后安葬一事。
因二人薨逝时是腊月里,陵寝不宜动土,所以年前只举办了大殓合棺礼,如今大行帝后的梓宫都还在奉先殿停灵。
这的确是开年第一等要事,所以姬婴让妘策亲同礼部尽快择定日子,并草拟好国葬章程,报到永寿殿来。
姒羌见她在这里候着,也知道是为这事,于是直接走到了这边书房里,叫她二人都进来说话。
等她们在书房内坐下,有宫人来给她们上了茶,随后便都退了出去,只留下新任掌印宫官和禀笔宫官随侍在侧,以备起草旨意。
现在的这两位御前宫官,都换上了姒羌的亲信,先前姬星身边的那两位,则已同那封不曾面世的延兴帝遗诏,一同埋葬在了这宫禁深处。
姒羌坐在大案后面,看完了妘策呈上来的文书,写得细致有条理,倒没什么不妥,又见礼部同浑仪监择选的下葬日子是二月初九,也很近了,于是轻轻点头,将那文书又放回了案上:“我瞧着没什么不妥,就照着这章程办就是了。”
姬婴见状又问:“这次起灵送葬,是否还请长乐公主前来主持?”
姒羌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淡淡说道:“嗯,她从前也做过这些事,就还由她来吧。”
姬婴和妘策闻言一起应下,又说了两句话,见姒羌在大殿坐了这大半日也乏了,遂都起身告退,离开了永寿殿。
原本这时姬婴该回一趟景园歇歇,她这日进宫也大半天了,只出门前简单吃了点东西,在大殿内又滴水未进,也就是刚刚在永寿殿,才吃了一小口茶,到此刻快申时了,腹中早空了。
但今日大朝会,她坐在上面听着,心里也有些想法,想着跟妘策说一说,于是在永寿殿外上步辇后,侧身问她道:“我还是得再去一趟政事堂,还有事要同你说的,你那里,可有备些什么吃的没有?”
政事堂里倒是有个小厨房,每日午间给中书门下省官员做饭食的,偶尔内部晌午小聚,也可以点几个菜,厨子都是宫里退下来的,手艺不错,只是这时候过了饭点,小厨房管事都歇着去了,就折腾了众人起来,菜蔬怕是也不齐全,所以姬婴才突然有此一问。
妘策知道她这日一直都在观风殿开大朝会,到这时候必然饿坏了,于是低声笑道:“此刻小厨房怕是没有什么,我打发人出去酒楼叫些菜来吧。”
姬婴一jsg听眼睛亮了,她想起京中有家太平楼,不拘时辰全天开着的,听说点心是京中一绝,只是她常日忙忙碌碌,也没有机会下馆子,于是问道:“能叫太平楼的点心吗?多叫几样,回头我叫执事给你拿钱。”
妘策哈哈一笑:“堂堂摄政王,却是常日家身无分文,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罢,今日我请客。”
姬婴听妘策打趣她也笑了,她平日里不爱在身上戴配饰,连荷包也嫌累赘,所以平常身上总是一文钱没有,她两个一路说笑着,商量着叫些什么点心,各乘步辇一同往政事堂行来。
果然到了政事堂没多久,她二人才在值房里吃完一盏茶,就见妘策打发的两个人抬着个大食盒走了进来。
打开里面一共是三层,最上面是几碟软面点心,分别是麻糖花面窝窝、脂油饼、牡丹卷、如意酥和广寒糕,第二层是些咸口荤菜,有白龙曜、炙鹌鹑、水晶脍和鹿脯,最下面则是三碗汤食,装的是笋蕨水角儿、汉宫棋和龙骨羹。
她两个也没叫内役来端茶倒水,接了食盒就让人都出去了,二人将那些点心一一拿出来,摆了一桌满满登登,正好妘策这日午间也没吃多少,到此刻一闻香味也有些饿了,于是坐下来跟姬婴一同边吃边聊。
妘策今日虽未到观风殿参加大朝会,但这日所议事项,她已在中书省内看过了,所以姬婴提起的几桩事,她都有印象。
这几年各地收成平平,朝中又连年出了几桩大事,光是国丧就办了好几场,国库也没法子总靠西域商路的进项救急。
这日大朝会上,姬婴见工部尚书报的那几桩事,又是通渠灌溉,又是排水筑堤,这都是利民利国的好事,却因朝中拨款预算不足,只能将工期拖长,她看在眼里,心中有些不自在。
妘策点点头:“这几年朝中动荡,国库几次告急,各地却还总是向朝中哭穷,其实我看,有些地方,可比国库富裕多了。”
姬婴也赞同道:“所以我想,当务之急,还是得把些那些总是收不上来的钱,想法子收一收。从前我也曾同阿云提过一次,但是那时候时机未到,现在看来,该是时候了,子符,若依你看,这事要从哪里下手合适?”
妘策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我们一起说出来,看看想的一样不一样。”
片刻后,她二人异口同声说道:“江南。”
第123章 选官子
江南的富庶, 朝中是有目共睹的,每年年底核算各地赋税,江南道总都是头份。
只是这些年, 朝中从各地收缴上来的赋税,每年都在小幅下降, 包括头名的江南道。
朝廷每年年初,都会派三支巡按御史团, 分别从三个方向往中原各道代天子巡狩,视察各州府军民实情, 督查地方官员政事得失,每年从江南道回来的巡按御史,都说江南民生状况很好,百业兴旺。
民生安定, 官府平稳,看上去一片大好,但朝中来自江南道的赋税不升反降,这却是怪了事了。
对此,江南道总督给朝中的解释是,江南各州府为补贴民生百业投放了许多银两,所以面上看着虽好, 但府衙一直没什么结余, 又有英宗开景朝留下的定规,允许江南各州府收缴赋税后, 先划走地方府衙用度, 再向朝中缴纳, 所以才有赋税连年不升反降的情形。
江南道每年递上来的文书也列得明白,府衙各项开支用度, 包括民业贴补,看上去东一笔西一笔,加起来也确实不是小数目,每年派去的巡按回来也没报出有什么异常,所以这些年朝中也没深究。
开景朝时期,国库还没有近两年这样紧张,江南的赋税也都是年年按数缴,赶上桑稻收成好的时节甚至还多些。及至延兴帝登基,江南道似乎就没从前那么上心了,上缴的赋税额开始缓缓下降,临海的江南东道还多次因飓风水灾等问题,上奏跟朝中哭穷。
延兴帝也知道江南道各州府背后有世家控制,不知偷漏了朝中多少赋税,不仅如此,江南道还撺掇旁边的淮南道和山南道,以及两湖等地多报欠收,一同压各州府赋税上报,只为让自己仍旧坐稳每年赋税金的第一把交椅,使得赋税下降这件事,看上去不那么显眼。
前两年姬婴也曾明里暗里提过几次严查江南赋税一事,延兴帝也早有心要打江南的主意,只是他想着先把朝中的事收拢收拢再动手,不成想一朝殡天,这事便没能做成,又让江南多逍遥了一年。
如今新帝登基,又赶上国库吃紧,江南这头肥羊,也该是时候开宰了。
这日,姬婴跟妘策在政事堂的值房里,一边吃,一边就江南的事谈了许久。
此时正值开年,这个月内,政事堂就要同御史台一起,定好下个月往各道出发的巡按御史团人选,姬婴便想着要借这次巡狩,好好查一查江南,于是说道:“巡按御史团一般都是由监察御史组成,但今年往江南道去的钦差,我想请璇玑带队,你看此事可行么?”
姚衡姚璇玑这几年在御史台做中丞,也是有些屈才,姬婴一直想把她往吏部推一推,正好利用这次机会,若能立上一功,就顺理成章了。
妘策和姚灼是幼年同窗,对她长姊姚衡自然也是十分熟悉,知道她有这个能力,只是每年巡按都是只派七品监察官,今年突然派个正五品中丞过去,也恐怕有些打草惊蛇。
姬婴听完她的顾虑,想了想,说道:“若是单往江南道派,确实太显眼些,所以我想着今年将御史台两个中丞都派出去,各领一支巡按御史团,一个往南一个往北,在各道巡狩一圈,再经两湖回到京中。”
妘策沉吟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幼帝新登基第一年,又是头回派御史巡狩,这倒是也说得过去。”
“只是此事还要再经太皇太后同意,这样,我回头先同璇玑说一说,正好过几日御史台也得报这个事,到时候可以由御史大夫出面上奏疏,你我再从旁促成此事。”
她二人议定后,也吃得差不多了,又喝过一回茶,才收拾了碗盘,走出来时,见外面值房的官员已大多都散班回家去了,于是她们也在庭中道别,各自散去。
第二日,姬婴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每年二月初一过后,朝会都要休上三日,所以昨日她回到家后,晚间又在府上点了几出小戏,歇得也就晚了些。
等她懒懒洗漱毕,从卧房走到花厅用早膳,听执事说世子同阿蓝师傅正在园中练棍术,这天是二月初二龙抬头,姬嫖的文课也暂休一日,又因午后还有其他安排,所以早早地就跟阿蓝师傅练起来了。
姬婴听完没说什么,简单在花厅上吃了几口,也不等喝茶,便起身往园里走来看姬嫖。
这时节已过惊蛰,大地回暖,树梢也开始冒出嫩芽来了,姬婴这日因不用往宫里去,也穿得简便,一身绛紫色厚锦窄袖短打,足蹬一双缎面金边皂靴,穿游廊往花园里大步流星走去。
但是因她起得实在晚,等赶到这边时,姬嫖同阿蓝师傅这日练功已结束了,正往回走着,两边在花园南角一处石景台碰上了。
姬婴见状笑道:“好么,我这是又赶了个晚集。”
阿蓝师傅如今汉话也愈发流利了,只是还带着些口音:“今日集已散,若要看,殿下明日赶早。”
姬嫖这时把肩上扛着的长棍拿了下来,杵在地上,笑嘻嘻说道:“阿蓝师傅说明日不练棍了,改练枪,更加厉害了,阿娘明日午后来瞧吧。”
姬婴笑着搂过她的肩膀:“好,一言为定。”说完跟她两个一起走回放器械的屋子,将棍放了回去,阿蓝跟姬婴打了个招呼,自回去休息去了。
姬婴则同姬嫖两人一路说笑着往后院走来,等姬嫖换完衣服,也将近午时了,于是直接走到花厅来用午膳。
姬婴这日早膳用得晚,所以此刻只陪着姬嫖在厅上吃茶说话,一面聊起午后出城的事来。
这是她两个早就约定好了的,二月初二这日休朝休课,又是早春天气,所以提前说了要在这日一起出城去跑马。
王府里虽然也能骑马,但场地还是小些,而姬嫖作为宗王世子,无诏令不得随意离京,也不能时常跟着阿蓝师傅出城跑马,所以对这天午后出城的jsg安排格外期待。
她们从花厅里出来,又一起在东屋里歇了晌,到未时三刻起身出来,到马厩里各自挑了马匹,又叫上了阿蓝师傅,带上一队王府护卫,从东城门离京,往郊外策马而去。
姬嫖这日骑着她最钟爱的一匹紫骍马,这马还是三年前,金帐汗国大可汗木合黎在与中原洽谈完马匹合约后,派人送给姬婴的。当时一共送来三匹宝驹,姬婴让姬嫖挑时,她一眼相中了这匹紫骍马,每日悉心照料,十分喜欢。
她们这一行人今日都骑着马,往东郊一处皇家马场行来,这边大门口已有马场管事在这里候着了。
这一处皇家马场,平日里常有宗室皇亲过来,那主管对宗室上下都很熟悉,老远见到她们过来,忙吩咐众人在门口列好队迎接。
姬婴骑在马上跟那主事打了个招呼,便带众人鱼贯进去了,因她提前派人来说了这日要带世子过来,所以马场内一应准备都是齐全的,也没接待其它宗室在此。
进去后,姬婴独自下了马,走到旁边大帐吃茶休息,姬嫖和阿蓝师傅没有下马,径直扬鞭往里去了。
这时节马场上的草刚刚冒头,地面也比外头平整许多,跑起马来更加安全。姬婴坐在大帐里,让人把外面罩帘都打开,坐在里面也能看到她们在远处肆意驰骋的身影。
姬婴在这里歇了片刻,见她们在远处玩得开心,不时还有大笑声传来,也不禁有些心动,于是起身整了整衣服,走出大帐,上马往她们那边看热闹去了。
她们在马场里耍了约有一个时辰,后来姬嫖又同阿蓝师傅小小比试了两场骑射,二人将将打了个平手,喜得阿蓝直夸世子大有长进。
姬婴在她二人比试时,也在一旁前后跟着计分,见姬嫖骑在马上英姿飒爽,也自开心起来。
等比试完,见她两个也该歇歇了,姬婴便说马场这边没甚好茶汤,想往东边青腰山上鹤栖观里讨盏茶吃。
那马场主事又同众人将她们送了出来,看她们往东南方向去了方回。
如今姬婴加封摄政王,地位今非昔比,出一趟城也不像从前那样又要专门请旨,又要同宗正寺报所去地点和出城回城的时辰,所以行程上也能够更加随意些。
这日出城她只同姒羌提前请示过,说要带世子出城跑马放松一下,至于从马场出来转道去青腰山吃盏茶,不过只是“临时起意”。
一行人来到鹤栖观时,已没有什么香客在了,观主息尘还是一如既往带着息念静千和静义出来相迎。
她们在庭前彼此见过后,来到正殿上香,静千也有日子没见姬嫖了,所以等她们上完香,她走过来跟姬嫖打了个招呼,说要请她去看道观里最近收留的一只三花小猫,阿蓝师傅一听说有猫儿看,也兴冲冲地跟了过去。
姬婴见她们去了,转身同息尘往后面走来,二人进到香房里时,已有一人坐在里面,见她们进来,那人抬头一笑,正是姚衡。
姬婴见姚璇玑果然如约提前来到这里等她了,也朝她粲然一笑。
她三人在蒲团上坐定,息尘在一边悠悠点起香来,默默听她两个说起近日朝中的事来。
姚衡听说她想让自己带御史团去趟江南,低头想了想,说道:“去走一趟,我倒没有问题,这几年不曾出使,呆在御史台也是闷得很,只是不知宫中对此怎样看。”
“太皇太后那里,我来想办法,今日只是先来跟你通个气,另外还有桩事想麻烦你。”
“殿下但说无妨。”
“政事堂相位空悬已快一年了,太皇太后的意思,如今幼帝在位,没个宰辅还是不像样子,我这段时间思来想去,放眼朝中,唯有一人配这相位,但若要促成此事,还需要璇玑帮一帮我。”
“殿下说的这人是?”
“国子监,姜祭酒。”
第124章 步虚声
如今的朝堂上, 经过延兴朝这几年的人事变迁,老资历的大臣数量下降不少,这本是延兴帝为了给自己新提拔上来的人铺路做准备的, 所以连年找由头,遣走了好几位开景朝的旧臣致仕归乡。
结果延兴帝姬星没能等到培养出什么嫡系近臣, 就一朝殡天了,正好却替姬婴减轻了来自那些老臣的压力和阻碍。
而眼下朝中众臣, 多数是开景朝时期留下来的中等资历官员,虽然还不能被称为老臣, 但也都是在官场里沉浮了十几二十来年的。
只是要从这些人里,挑个能镇得住局面的,出任新任宰辅,还是有些困难, 因为大家资历都相去不远,选谁都有不服的。
先前姬婴也提名过几个,却都有人上表抗议,太皇太后见状驳回了,就是觉着这几个人资历不够。
如今放眼望去,要单论资历的话,唯有国子监祭酒姜舟, 既是世宗朝首席大学士, 又是开景帝的师傅,还曾加封过太师, 由她出任左相, 应该就没有敢说不服的了。
只是若要请她老人家入相, 还有太皇太后那一关要过,原来当初姜舟在世宗朝, 曾与太皇太后姒羌的母亲姒太傅同朝为官,二人当年一直就有些不对付,因政见相左,为一桩律令变法,在朝堂上很是唇枪舌剑地斗了一阵子。
最后虽然是姒太傅得到了世宗的赞许,算是赢了一局,但她也被姜舟气得不轻,后来变法推行效果也不是太好,她为这事还病了一场,自此后身体每况愈下,在玉京门那场宫变之后没过几年,便郁郁而终,随世宗去了。
有这桩旧事横在太皇太后面前,要让她同意姜舟入相,却是件难事。姚衡在御史台,多少对这些旧事知道一些,听姬婴提起老祭酒,也认为眼下朝中除她之外,资历上确实没有旁人更能服众了。
姚衡眉头紧锁地想了一阵,随后缓缓说道:“太皇太后一向是顾全大局的,眼下朝中的确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我看她未必会揪着这些陈年往事不放,但她的党羽就不好说了,尤其姒太傅门生众多,恐怕对此会有些意见。”
姬婴点点头:“所以我才想请璇玑帮个忙,好将姒太傅在朝中的几个高位门生,尤其性子比较执拗的那几位,在此事上稍作一番拦阻。”
随后姬婴将具体计划同她说了一遍,姚衡听完也自家捋了捋思路,认为此计可行,遂应允下来。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默倾听的息尘,也开口说了几句自己的看法,将姬婴方才所说的几处可能出纰漏的节点,做了一番补充。
三人议定后,姬婴见窗外天色也不早了,约莫再过半个时辰,城门就要关了,于是起身同师娘和姚衡告辞。
姚衡也是今日才出城来鹤栖观,但她这日却不回城,这几年她结识了息尘,也对坤道感兴趣起来,平常也不时会来住上几日,同息尘讲经论道。这次开年大朝会后,衙门休班三日,她也准备在这里做三天方外人。
息尘与姚衡一同送了她出来,到前庭时,见静千还带着姬嫖和阿蓝师傅,一起在跟那只三花小猫玩得不亦乐乎。
因今日姚衡在这里,姬婴也不好换衣服往东边小神殿给母亲上香,于是她回头朝息尘看了一眼,息尘会意,也朝她微微点了点头,意思等姬婴走了,她再找时间过去替她上香。
等姬嫖和阿蓝师傅也同观中众人告辞后,阿蓝师傅又依依不舍地跟那猫儿握着手告别了许久,一行人才匆匆下山去了。
因她们今日都是骑马出来的,回城倒也快,不消三刻钟便赶到了城下,正好离关城门还有一柱香时间。
进城后,众人才放慢速度,缓缓打道回府,一路走着,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姬嫖这日出城玩得很是尽兴,回来路上还问姬婴,往后可不可以找时间再出城跑马?
姬婴骑在一匹盗骊马上,随着马身一纵一送地悠然行着,想了想,笑道:“好,往后咱们争取每月都能出城一趟,也省得你终日只在王府里念书,怪闷的。”
她二人本是并辔而行,姬嫖一听这话,喜得直接踩着脚蹬站起身来,转过去抱了她一下:“这太好了!”
这时,原本跟在后面的阿蓝师傅快步策马上前,伸手朝后背一把将姬嫖拽了回来:“我可没教过你这样,危险。”
姬嫖被她拽回马上,忙端正骑好,回头一笑:“我方才是得意忘形了,师傅训得是,再不敢了!”
姬婴回头一见,也笑了:jsg“阿蓝师傅尽心尽责,往后咱们再出城,我看也都得有她在侧方可。”
阿蓝师傅点点头:“下回出城,还要再去山上看小猫,我带些吃的在身上。”
姬婴笑着答应道:“好,没有问题!”
两侧几个随行护卫听她们说话,想这阿蓝师傅人高马大的,终日冷着脸,看上去有些凶悍,原来见到猫儿却走不动路,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不多时,她们这一行人说说笑笑回到了景园,正有府上副总管忍冬走出来,见众人都是风尘仆仆,忙将她们迎进了府中。
接下来的两天里,姬婴都在园中休息,直到休朝第三日傍晚,有长乐公主姬云派人来,邀她过去用晚膳。
姬云自从去年卸了御史台的督管之职,现今只在大理寺挂着个少卿职衔,平日里都在刑部和大理寺两处跑,督管着民间重案的治狱和三司会审。
这几年因接连换了两个皇帝,新帝登基元年发布的新政中,对刑法和律令也都会做些细微调整,在此期间审理的案件,刑部和大理寺也都要给出相应措施。
姬云一直在管着这摊子事,近日也因才颁布的同光新政,涉及到几条律法修订,很是忙了一阵子。
所以她两个这段时间仅仅在几次宫宴和大典上见过,上一回私下小聚,还是姬星驾崩前的事了。
姬婴见姬云这日下帖,估计也是才歇过乏来,于是她吩咐人带上了一桶府中窖藏葡萄酒,同两个执事出园登车往青龙街赶来。
此刻天已然全黑了,姬云听人来报说魏王到了,忙从后院走出来迎接,二人又是在中堂外面的游廊上遥遥一见,姬云老远笑着说道:“我这几天睡昏了头,早念叨着要请媎媎过来坐坐,谁知竟忘记叫人提前下帖子,这才请得如此突然。”
姬婴见她往这边迎来,身上只穿了件琥珀色祥云纹宫缎对襟长衫,看起来是直接从后屋里走出来的,于是她也快走了两步上前笑道:“这才二月里,昨夜又起了北风,竟比前两日还冷,怎么也不披件衣服就跑出来了。”说着解下身上的斗篷,一边走一边给她披上了。
“出来也就走这两步路,不冷。”姬云笑嘻嘻说完,挽过她的手臂,二人很快被身后一大群执事簇拥着进到了后堂屋里。
因天不早了,她两个也没再在堂屋里吃茶,而是径直转过两间厅,往花厅上走了过来,这时已有姬云新续的小驸马带着几个执事,将肴馔都备办好了,见她们走进来,忙低头行了个礼。
这小驸马,姬婴在宫宴上也见过两三回,大约十七八岁年纪,处事难得稳重又腼腆,家世姿色也都不逊于上一个,只是没甚才学,胜在性情温顺。
姬云见桌上菜已安排得了,朝那小驸马摆了摆手:“行了,这里不用你伺候了,带着人下去吧,我们自在说话。”
那小驸马一直也没抬头,听她说完,又行了个礼,低头侧身带着几个执事出去了。
她两个这才在桌边坐下,因是私人小聚,也没太多讲究,于是二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起来。
说了几件宅中琐事后,不免又提起朝中的事来,姬婴知道她这阵子为着同光新政的律令忙碌,遂问了问进展,姬云连声感叹:“这时节赶得不好,谁也没料到二哥会去得那样突然,原本今年应该不会修订律令的,许多东西都没预备。刑部和大理寺忙乱了这两个月,好歹把些相应文书都备好了,这个月审理的案子也都延到下个月了,勉强赶得上新律令推行。”
姬婴点了点头:“这次的确是时节不好,京中各衙门没一个能好生过得了这个年,想来这些日子大家怨气也不少。”
“可不是嘛,大家背地里都……”姬云嘴快,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妥,马上住了口,姬婴却知道她想说什么,笑道:“背地里都没少骂我吧?”
姬云也嘿嘿一笑:“骂倒不至于,抱怨两句是有的,但其实也跟媎媎无关,谁让事情全赶到这了,政事堂里相位又一直空悬,抱怨也抱怨不着,只好逮着媎媎这中书令嚼两句舌根罢了。”
姬婴听了也长叹一声:“我这中书令,原不过是个顶缸的,谁能料到局面竟成了这样,我也巴不得赶紧定下两位宰辅,好叫我把这重担卸一卸,不然天天背着骂名,只凭人背地里说我揽权,真正冤杀人。”
她先前推举宰辅被驳一事,姬云也听说了,于是安慰她道:“也是朝臣们资历前后不接,竟难有能够服众的,只好劳累媎媎在前面顶一顶,想来再过段时间,等眼前大事忙完,朝局兴许就能好些了。”
姬云指的“眼前大事”,自然是二月初九大行帝后送葬一事,姬婴听她这样说,也没提起要举荐老祭酒入相一事,只点了点头:“正是,旁的还可都放一放,这件大事却不能马虎。”
第125章 殿中泪
她两个一边用膳一边闲聊, 又吃了不少酒,等桌上一壶见了底,才起身走出来到偏厅上吃盏醒酒汤。
姬云这时只觉得厅上有些冷清, 本想叫两个唱的过来,却被姬婴提醒了一句, 说大行皇帝及皇后丧期虽过,但还没有下葬, 不好在府上点歌舞,万一叫人知道了, 传出去不好。
姬云想想也有道理,遂点点头,只同她清清静静闲聊着吃完一盏,才有执事进来禀道:“殿下, 坊门还有一刻钟就要下钥了。”
姬云这才与姬婴一同起身,也披上衣服,亲自走到外面送她出园,姬婴见她今日酒也吃得有几分沉了,又嘱咐了府上管事几句,叫她早些安歇,随后登车离去。
第二日一早, 朝会仍旧按时召开, 这日小皇帝姬良仍没有来,大殿上方与大朝会那日一样, 龙椅左边坐着太皇太后姒羌, 右边坐着魏王姬婴, 正中间的龙椅上,只摆着一顶小小的冠冕。
经历过前几日大朝会那一场小插曲, 众人对此倒没再表示抗议,只依例过了各部推行同光新政的时间计划,以及各部和地方道府官员迁调文书进展,最后礼部又呈上了几日后送葬时辰安排,太皇太后默默听着,也没说什么,姬婴亦没再多言,朝会开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叫散了,各项文书都在朝会后递送至政事堂。
接下来两日,姬婴只在政事堂里忙着同光新政推行一事,还有地方道府官员迁调文书批复,这些事涉及到各地民生赋税,都需要尽快赶在月内落实下发到地方。
因有这些政务在身,大行帝后起灵送葬一事,便由长乐公主姬云全权调度,督管礼部及太常寺的各项筹备。
几日后到了二月初九,这日的天灰蒙蒙的,整个京城上方都笼罩着淡淡的压抑之感。
这日没有朝会,满朝文武皆穿戴齐整,一早来到宫中,参加仁宗延兴帝和敬宪皇后的起灵仪式。
姬婴这日穿着件玄色窄袖银纹蟒袍,头上戴着一顶双龙戏珠冠,腰系一条白玉蹀躞带,手里牵着穿龙袍的同光小皇帝姬良,缓缓走进了奉先门。
她跨进大门时,在那里站了片刻,微微抬眼看了看天色,姬星登基大典那日,天也是这样灰蒙蒙的。
正想着,只听奉先殿那边传来了礼乐之声,她随即垂下眼眸,继续牵着姬良,往大殿的方向走去。
她们在通往大殿的长毯上走着,两侧站满了朝臣,在她二人经过时,众臣都不禁微微侧目,往中间瞟上两眼。
同光帝姬良自上回在大朝会中摔冠跑走后,接下来数日都没有在早朝上露面,这还是继那次之后,首次出现在朝臣们面前。
今日的姬良看上去似乎比前几日懂事了一些,被魏王牵着走在身边,没有乱跑乱跳,也没有像之前那样老是用手去拨弄冠上的冕旒,二人顺利地走过了殿外长长的前庭,进到了大殿中。
这让殿外的众臣都轻轻松了一口气,今日这么肃穆而重大的场合,众人实在不免为这行动跳脱的小皇帝悄悄捏着把汗。
姬婴牵着姬良走进大殿时,主持起灵送葬的长乐公主姬云,以及各宗室王亲还有三省六部九寺等一众重臣已都在殿中了。
姬婴将姬良送到上首龙椅上坐好后,便同长乐公主姬云,一左一右站在了龙椅两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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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起灵送葬,太皇太后姒羌作为仁宗帝后的长辈,按惯例是不参加的,所以此刻殿中人便是已都到齐了。
阶下众人等小皇帝坐下后,都朝上行了个礼:“恭祝吾皇圣安。”
“众卿平身。”这四个字是魏王代替同光帝说的,小皇帝此刻能稳稳当当地坐在龙椅上,已经是很不容易了,众臣也不奢求他还能开口说点什么,于是听到都默默起身肃立。
随后长乐公主宣布前往哭灵,按照章程,这时要由同光帝携众臣前往停放大行帝后梓宫的殿中跪叩哭悼,结束后正式起灵,再由长乐公主亲自带人出城送殡。
于是姬婴又伸手牵过姬良,带着众人往后殿走去,到这边停灵台前,只见两口巨大的金丝楠木棺安置在上方,前面摆着仁宗皇帝和敬宪皇后的牌位,下方跪叩软垫皆已摆好,最前面正中间应该是姬良跪着,再后面左边是姬婴,右边是姬云,再往后左侧是宗室皇亲,右侧是朝中重臣。
等众人跪好,依例该是皇帝先哭,这环节前两日在宫中,已有宫人教过给姬良了,但这日还是出了点纰漏,小皇帝跪在前面哼唧了两声,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抽噎两声等随后哀乐奏起,就能遮掩过去了,可叫人没料到的是,他憋了几下没憋出泪来,反倒把自己逗乐了,跪在那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时大殿内一片沉寂,姬婴微微转头看了看旁边的姬云,姬云也皱着眉头给旁边礼乐队使眼色,让人提前奏乐,很快哀乐一起,由她二人带头哭灵,众人才赶忙跟上一起哭悼,这才把方才的意外盖了过去。
小皇帝到这时终于被众人的哭声勾起了情绪,也跟着哭了起来,结果这一哭又收不住,直到哀乐停了,众人哭声渐止,他还在那里嚎啕大哭。
殿中众臣本来都哭得差不多了,但皇帝不停,大家也都不能停,到这时泪已经没了,就只好剩下干嚎。
姬婴跪在前面见姬良哭起来没完没了,眼看着再哭下去恐怕要错过起灵吉时,只得稍稍起身擦了擦眼泪,在他后背上轻轻安抚了几下:“请圣人节哀,保重龙体。”
直劝了好一阵,才把姬良给劝住了,姬云见状也赶忙起身,走到前面宣布起灵。
殿中众人这才得以起身,面上都带着几分苍白,若这小皇帝再多哭一会儿,大家恐怕都得在这殿里嚎得背过气去。
这时有礼仪官带人走上前,将两座梓宫抬了起来,在众人注视下抬出了停灵殿,大家这才跟着低头往外面大殿里走去,这边大殿比停灵的小殿空旷些,空气也清新许多,方才哭了半晌的众人,走出来方觉气息顺畅了些。
负责主持出殡的姬云走在起灵队伍最前面,一行人出了大殿,殿外庭中等候的其余朝臣见梓宫出殿,亦皆跪倒一片痛哭哀悼,两座梓宫就在两边哭声中,被缓缓抬出了奉先门。
此时门外已有仪仗车驾在这边等候,等梓宫登车后,姬云见前后仪仗都已停当,待吉时一到,立刻奏乐启行,往宫外皇陵送殡。
这边殿内和殿外众臣,有一部分跟随送殡队伍一同去了,留下来的人直到队伍出宫后,才由魏王宣布叫散。
这边殿中完事后,姬婴又亲自送姬良来到了太皇太后的永寿殿中。
姒羌此时已收到来报,知道出殡仪仗离宫了,又有姬婴牵了姬良过来请安,姒羌见姬良请完安站起来直打哈欠,看样子是方才哭灵哭累了,便叫身边大宫娥将他带下去更衣歇息,只留了姬婴在这边东屋里。
等姬婴在宫人端来的绣墩上坐了,才喝了一口茶,便听姒羌悠悠问道:“今日起灵,听说皇帝当着众人又闹出笑话来了?”
今日奉先殿的事,早已有人来向她细细回禀过了,姬婴不慌不忙地答道:“圣人还小,这些事不大懂得,好在是没出什么大乱子。”
姒羌轻轻摇了摇头,叹气道:“往后不是十分必要的场合,就别叫他去了,叫朝臣们看在眼里,也有失体统。”
姬婴微微低了低头:“娘娘说得是。”
随后姒羌又问了几句近日政事堂里的事,姬婴一一答了,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你今日也该乏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姬婴这才起身告退,离开了永寿殿,出宫回府的路上,整座城一片静悄悄的,因这天是仁宗帝后出殡,京城全日戒严,各坊间全部不准出入,街道上也都有禁军值守。
姬婴的车上挂着魏王府的灯笼,倒是没有被禁军拦截查验,一路畅通地回到了景园。
她回到园中简单吃了些东西,在东屋里歇了大半日,到傍晚时分听人回禀,说送殡队伍已回城,下葬事宜进行得十分顺利,长乐公主姬云进宫回禀了太皇太后,此刻正被留在宫中用晚膳。
姬婴听完点了点头,没有再吩咐什么,只起身离开前院东屋,往后面姬嫖院里坐了一会儿,随后母女两个同往花厅上用过晚膳,早早安歇了。
第二日一早朝会上,仍是太皇太后和魏王两个人,一左一右坐在御阶上,正中间龙椅只放着一顶小冠冕,听朝臣禀报例行政务。
等每日例行要过的事情说完,姬婴开口问道:“众卿是否还有别事启奏?”
这时御史大夫出列禀道:“臣有事奏。”说完掏出了一份奏疏,递到一旁宫人端过来接文书的金盘上,又说道,“昨日仁宗帝后起灵出殡,停灵殿中有礼仪官前后随侍,见几位大臣在殿中哭灵时,面无悲痛,且在圣上哭灵前,抬头向上张望,是为御前失仪,应当予以惩处。”
姒羌见宫人已将那金盘呈到了面前,遂抬手接过奏疏,打开看了看,里面记录了昨日在停灵的殿内,礼仪有失的七位大臣,其中有三位是她的人,是她母亲姒太傅的门生。
她看完不动声色地轻轻合起,又放回到那金盘上,说道:“此事我已知道了,再请魏王过目,朝会后由政事堂议定处置。”
第126章 数落花
姬婴见宫人将那金盘又呈到了自己面前, 也伸手拿过那封奏疏,打开看了看,随即微微一皱眉, 又合上放了回去,说道:“此事还需慎重核实, 不好冤枉了人,这奏疏留下, 朝会散后再议吧。”
姒羌坐在另一边,一直默默观察着她的举动, 听她说完,又把眼垂了下来,没再说话。
随后姬婴又问道:“众卿可还有事启奏?”
见阶下一片沉默,她便叫散了早朝, 起身先恭送太皇太后,等姒羌起驾后,才跟在后面离开了观风殿。
众臣等她二人去后,才依次退出殿外,鱼贯离宫。
姬婴照旧先送太皇太后回永寿殿,她们在永寿殿前庭下步辇时,这边东边配殿外已有中书侍卿妘策带着人来送奏疏了。
每日政事堂送来的奏疏分为两大类, 一类是这日大臣上朝时, 随身带来的例行政务奏章,会在进殿前交给一旁的中书舍人, 若有早朝上需要直言禀明的要事, 也可以带进殿中, 出列回禀时直接由宫人呈上。
第二类则是地方各道府刺史太守发来的,其中有地方例行政务回禀, 也有请安、陈乞、谏议、弹劾等奏表,或是各州府突发灾情动乱等急事奏报。
一般那几位在观风殿外收取奏疏的中书舍人,在早朝期间就会开始在配殿做好核查分类,在早朝结束后,将这些奏疏和地方上新送来的奏疏都归拢好,一起由中书侍卿带人送到御书房里,如今则是送到永寿殿的东书房。
姒羌见政事堂的人到了,也没回里屋歇歇,径直来到了书房,姬婴也跟在她身后,与妘策一起带人进去了。
进到书房后,姒羌在大案后面坐下喝了一口茶,叫姬婴也坐,随后命人去接同光帝过来,好来与她一起过目奏疏。
小皇帝这阵子都是早朝开始后,就被人接到永寿殿来,跟着师傅上早课认字,到早朝结束时分,一般能念完一节书。
不多时,果然有两个御前宫官将姬良接到了这边书房里,又禀说同光帝的两位师傅也来到了这边,正在外间候旨。
先前老祭酒给延兴帝举荐的师傅,在那桩“太子不慧”一事之后,递交了辞表,后来赶上延兴帝驾崩,姒羌在姬良登基后,另外给他指派了两个jsg师傅讲学。每日她叫姬良过来看奏疏时,也都会顺便先问问他的课业。
于是她点点头:“叫两位师傅进来回话。”
那两位师傅很快被宫人带进来请了安,姒羌问了问同光帝今日课业情况,两位师傅回答的也都十分谨慎,说圣人好学,字认得细致。
认得细致,其实意思就是认得慢,看样子课业较去年也没甚长进,姬婴在旁边垂眼听着,想起前两天看到姬良早课写的大字,跟鬼画符似的,不说跟姬嫖这么大时比,就跟不大爱写字的图台雅比,都差出去很远。
等姒羌简单问了两句后,那两位师傅退了出去,姒羌让姬良也在大案后面高椅上坐下,姬婴才同妘策一起走到大案前,将密封奏疏当着她二人的面,一件件拆封。
姒羌先看了看地方上发来的,都是褐色奏封,即例行政务回禀,只有一封帖黄的,是鄂州刺史发来的,内容关于两湖冬季河道清淤治理效果回禀,以及相关政策的谏议启本,她看过后并没做什么指示,只叫妘策都收起来,送回政事堂议定批复后再拿回来。
等地方奏疏收走后,她才开始看朝臣递上来的,今日朝臣奏疏数量不多,基本都是同光新政推行进展回禀,也只有一封帖黄的谏议启本,是御史大夫呈上的,看来她今日这是带了两封来,在观风殿出列当众回禀了一封,这里又有一封。
姒羌伸手拿过来一看,说的还是政事堂相位空悬的事,里面又提到魏王年轻资历浅,负责督办的同光新政施行计划多有纰漏,说她以中书令衔掌管政事堂能力不足,又说皇帝年幼,还需早定左右相一同辅政。
政事堂相位空悬,这也不是少见的事,光是开景朝就曾多次出现相位空悬,最久的一次长达五年,但那一般都是皇帝本人亲自理政时才会出现的情况。而像如今这样,皇帝还不懂事,政事堂里却没有宰辅,实在不能不让朝臣们感到不安,所以这样的谏议启本,基本上每隔三五日就要有一封,主要以御史台和吏部为主。
如今开年大朝会举行完了,仁宗帝后出殡也办完了,这桩事不好再拖着了。
姒羌看完将那启本放回大案上,微微低头想了想,这御史大夫,向来为人刚正,上奏从来不管什么党派亲疏,凡是有违朝纲的,总是上表直言谏诤。她今天在早朝上禀那几位大臣御前失仪,里面好几位是自己的人,现在又来上表直言魏王总揽政事堂能力不足,这是一天里得罪了两位柄政掌权的。
姒羌想到这里,点了点案上那封贴黄的奏疏,对姬婴说道:“你瞧瞧这个。”
这时一旁的御前宫官走上前将那奏疏接到托盘中,走来送到了姬婴面前,她拿起来看了看,脸上登时有些挂不住,很快将那奏疏又合上放回盘中,半晌没言语。
这是她先前同姚衡议定过的一步棋,也不知姚衡怎样做到的,果然撬动了御史大夫这位素以犀利著称的诤臣,对她近日在政事堂的执政举措,毫不留情地批了一通,指出多处新政推行不当,鞭辟入里,字字如刀,饶是知道此为一计,也不免看得她有些面上发烫。
姒羌见她神色窘迫,这却是不大常见,也道是奏疏中的严词直谏有些刺痛了她,遂将语气放柔和了几分:“政事堂不比别处,就是有资历的老臣,也常不免要被言官批驳,你人年轻,又没个老臣在前面挡着,被说两句也是常事。”
姬婴低头说道:“御史大夫奏疏中所言,想想也都在理,臣难以辩驳,如今圣人尚未亲政,想来还是应该尽快定下宰辅,已安朝堂。”
姒羌看了她一会儿,才缓缓说道:“你回政事堂拟个诏令,让吏部尚书将当朝各部够格的,按资历报一份上来,就从这里面议。”
姬婴应了一声“是”,话音刚落,在姒羌旁边的姬良又有点坐不住了,在椅子上拧来拧去,抬手时还把案上两封奏疏给碰掉了,一旁宫人忙走上前拾了起来,擦拭后放回了案上。
姒羌转头瞥了姬良一眼,又见放回来的那两封奏疏里,有一封是御史大夫今日在早朝上呈来的,关于有几位朝臣在给仁宗帝后哭灵时御前失仪的上表。
于是她又问姬婴:“这件事你看怎么处理合适?”
姬婴想了想,回道:“此一桩乃事出有因,是当日灵堂内出了些状况,才使得众人抬头张望,却也不算是极为严重的失仪。”
想起之前宫人来禀说姬良当日哭不出来反笑一事,姒羌不禁又斜眼看了看姬良,见他方才被自己瞪了一眼,现在老实了,但坐在那里一副蠢相,还是让人看了来气。
她随即将目光收了回来,深吸一口气压住怒火,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是什么情况,但御史大夫当做一件正经事上表,这些人又的的确确在灵堂张望失仪,不做个处罚,又显得轻慢了仁宗帝后,体面上也说过不去。
她想了想,缓缓说道:“就着罚俸吧,再加个思过也就是了。”
姬婴忙接道:“臣想着,思过也足够了,若要罚,扣些年赏使得,罚俸却有些过了。”
姒羌也并非真心要罚,见她递了个台阶,遂顺势说道:“也罢,细节你就看着办吧。”
随后姒羌又吩咐了两句别事,便叫她们退了出去,又命宫人将姬良也领回他自己的殿里去。
姬婴同妘策及其余几位中书舍人,从永寿殿出来后,妘策见她仍是神色凝重,不知御史大夫奏疏中写的是什么内容,也不好开口询问,几人一路便都没再说什么话,默默回到了政事堂。
回到值房内,姬婴坐下吃茶歇了片刻,才叫来妘策,让她带着中书门下省的其余几位侍卿和侍中,将今日从永寿殿抬回来的奏疏分一分,拟好批复明日送来,鄂州刺史的启本由妘策亲自拟批,御史大夫的那两封,则留在了姬婴这边。
等妘策出去后,她坐在大案后面思量半晌,提笔写了一封批复,大臣哭灵失仪一事,着扣同光新岁年赏,并令思过五日,另外着御史大夫提名政事堂宰辅人选一份。
写完之后,她又拟了一份草诏,令吏部尚书按照朝臣资历,列一份宰辅备选名单呈上。
等她写完撂笔,看天色已近晌午了,遂起身出来到妘策这边值房里,把那封批复和草诏让她再帮着润色润色,又跟政事堂内众人打了个招呼,在庭中坐上步辇离开了。
三日后,吏部尚书的名单和御史大夫提名的人选,都摆在了永寿殿的东书房里,这两份上人名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只顺序上稍有不同,但排在第一位的都是同一个人:国子监祭酒姜舟。
姒羌看着那两份名单思量片刻,这她事先也料想到了,眼下朝中缺老臣,论资历,老祭酒确实没太大争议。她对于姜舟与母亲从前那些往事,其实也并不十分在意,只要如今能为她所用,就没必要追究前事。
况且姜舟这些年在朝中立场清白,这时节请来坐镇,也可以避免朝臣觉着自己监政过于揽权,同时她也还是点了一位自己的近臣做右相,以确保政事堂有自己的人在高位。
那几位对姜舟反对意见会比较大的大臣,因御前失仪在家反省,所以朝中对于两位宰辅的人选,也没有出现太多异议,政事堂顺利在一日后发布诏令,正式任命了两位新宰辅上台。
姜舟这日一早坐着步辇来到政事堂上任,才刚下来,就见魏王姬婴从里面笑吟吟地快步迎了出来:“请老太太到里间上座。”
第127章 送春行
姬婴搀扶着姜舟走进政事堂, 来到她提前给老太太收拾好的值房里,这屋子是从前左相嬴尚那间值房扩出来的,又增加了一个内室, 里外器具摆件也都是太皇太后新赏的,整间值房焕然一新。
姜舟走进屋子, 见东边墙上挂着一副前朝书圣的字,她走到近前觑起眼细看了看:“嚯, 这还是真迹呐。”
姬婴也走上前笑道:“老太太是识货的,一眼就瞧出来了, 这是太皇太后特特叫人从宫里文宝库取出来的,说挂着jsg显气派。”
姜舟哈哈一笑,走到旁边长榻上坐了下来,让姬婴也坐, 这时已有内役端了茶上来。
妘策这日也跟着姬婴一起出来迎接新相,她在一边见她二人有话要说,便带着屋里众人都出去了。
姬婴在这边同老太太吃过一盏茶,才缓缓提起三月份遣巡按御史团往各地代天子巡狩一事。
今年跟从前比要特殊些,一是新帝登基元年,二是正好赶上朝廷每十年一次的户籍大查,记录各道州府军民人口田宅的变动情况, 所以这一年巡按御史团的任务显然更重一些。
听姬婴提到这次想改为由御史中丞领队下地方巡查, 姜舟端着茶盏沉吟了半晌,缓缓说道:“往年都是七品巡按下地方, 就是大查之年, 也不过从十三道监察御史里多抽调些人督管册籍收缴, 御史中丞亲自带人下地方,却是没有过的, 但……”她说到这里微微停顿片刻,“凡事都有第一遭,只要情理上说得过去,改一改也无妨。”
姬婴听前半句,以为她不赞成此事,听到后来见她言语中有些松动,忙说道:“其实主要还是因幼帝在位,元年又赶上十年一次大查,我才想着这次巡按御史团或许能够以此办得隆重些。”
“但是这样大张旗鼓,难免各地府衙不会多想,若为此事,再劳民伤财地接待御史,更于大众无益。”
姬婴点点头:“老太太说得是,这我也虑到了,所以这次我打算叫户部预支御史团出巡开销,不再让地方负责接待。”她说完拿起备好的一份条陈,是这几日跟妘策一起合计出来的巡按新规。
姜舟接过来看条陈内容详实,遂说道:“若能按新规行,倒是可以一试,来日同户部及御史台一同议定吧。”
随后姬婴又将政事堂其余几件要事也同她讲了讲,二人在屋内谈了半晌,才出来与众人相见,晌午照例还是在政事堂西花厅摆了一席,给新到任的左相和右相接风。
接下来数日,政事堂有两位新相坐镇,姬婴身上担子总算稍稍轻了些,于是她往户部和御史台跑了几趟,以专心促成三月巡狩之事。
忙碌了几天,总算把各项事都谈妥了,政事堂联合户部及御史台,拟了一份启本,由御史大夫在这日早朝递了上去。
这日早朝散后,照例还是由姬婴送太皇太后回永寿殿,并在这边东书房里,同太皇太后和同光帝一起拆封奏疏。
姒羌拿起御史大夫那份启本看了看:“今年巡狩也是该提上日程了,我今日还正想着这事来,这新规我瞧着不错,往年地方上接待巡按,御史团总容易叫人摆布了去,改成由朝中出,省得吃人嘴短。”
姬婴微微颔首:“是,好在今年上半年各地赋税收得顺利,虽然钱数仍不及预期,但有西域商路和牧场稍作填补,这笔开支也不十分艰难。”
姒羌听她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上半年不十分艰难,下半年就未必了。”
朝中从各地收缴赋税是一年两次,上半年的赋税,总是从前一年年底,就开始跟着漕粮一起征收,又有兵部调遣沿路府兵前后收缴押送,所以通常都比较顺利,极少会有拖延。但下半年的赋税,则是各道自行分缴,基本上就都会多多少少迟些日子。
“这几年朝中的赋税金,是一年不如一年,这次巡狩,也是要以此到地方上核查一番,若差事办得好,今年下半年或许能够有所缓解。”
听姬婴这样说,姒羌也缓缓点了点头:“嗯,但事要一点点推进,吩咐巡按不可鲁莽行事,若查到什么,第一时间先报朝中知晓,再定行止。”
“是。”
随后她二人又就巡狩的具体日期人选等安排说了一阵,眼见一旁的同光帝又有点要坐不住的样子,姒羌便没再多说什么,让姬婴同众人带着拆封的奏疏回政事堂去了。
等姬婴走后,又有御前宫人来接同光帝回殿,姒羌看着姬良被宫人牵着走出去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
等人都走后,姒羌将书房内其余宫娥也遣了出去,只独自坐在大案后面静静沉思着。
这次巡狩,名义上是稽查各地税务以及督办户籍大查,但实际上就是冲着江南去的,这次巡狩过后,不咬下江南一块肉来,就算白干。
她对江南世家的态度其实有些复杂,先前因顾虑到朝堂中江南派系官员不少,又牵扯着地方财政,若没有完全准备,实在是不好动的。
但如今国库一年收缴上来的赋税,就算加上西域商路和牧场的进项,也还是渐渐入不敷出,若一直这样下去,眼看着各地缙绅豪强在民众和朝廷中间两头吸血,时间一长,民间贫富愈发悬殊,弊病更加难除,所以眼下也是不好再拖了。
这段时间,江南派系在朝中的官员也嗅到了些异样,前几日还尝试通过姒家几个族亲给她递话,明里暗里想让她高抬贵手,但她对此尚未表态。
对姒羌来说,江南世家的死活她并不是很在意,但朝堂及地方的稳定,是她必须要考虑的。想到这里,她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抬眼望向窗外,轻轻叹了一口气。
到三月初一这日,同光元年的巡按御史团各项事宜都已准备停当,这次将从前的三支巡狩队伍改成了两支,第一支由姚衡带一名录事、两名侍御史、五名监察御史和七名书吏,及一支禁军护卫队,从京城出发,向东经河南道、淮南道、江南东道、岭南道,再转北进入江南西道,最后经山南东道回到京城。
第二支队伍,也是相同的人员配置,由御史台另一名御史中丞带领,出京去往燕东,再一路向西经过河北道、河东道、关内道,陇右道,随后转南前往剑南道,再经山南西道回京。
这日朝中为巡按出京之事,停了一天早朝,专为两支御史团,在观风殿举办了一场送行仪式,到场的朝臣比平日里早朝要少些,只叫了部分重臣前来参加。
因这两支巡按御史团是代天子巡狩,所以平日里不在早朝露面的同光帝,这日也难得出席了这场送行仪式。
同光帝姬良这段时间每日除了在宫中念书,也同时接受了许多礼仪训导,看起来是比先时懂事了一些,半个时辰的典礼上,竟然没出什么差池,直叫众臣对这小皇帝有了几分期待,连带着对太皇太后也少了些戒备提防之意,整场送行仪式进行得格外顺利。
待巳时典礼结束,姬婴又亲自带人出宫登车,送了两支御史团出城,在城外短亭内目送她们走远了,才打道回城,再进宫向太皇太后复命。
姒羌听她回禀完,缓缓说道:“好,这阵子你也辛苦了,早些回府歇歇吧。”
姬婴闻言,顺势说自己在政事堂告了三日假,要在府上给世子筹备生辰宴,她见姒羌听了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于是又行了个礼,起身退出了永寿殿,也没再往政事堂去,而是直接在宫外登车回府。
两日后三月初三,景园极为少见的盛大装饰了一番,又便邀京中宗室贵胄,前来参加魏王世子姬嫖的十二岁生日宴。
因今年是姬嫖的本命年生辰,这次生日宴,比姬婴两年前给她办的十岁整生日还要隆重许多,园中各处庭院回廊都是花团锦簇,花园里还搭起了好几顶大帐,内设着五花八门的戏耍摊子。
这日人来得不少,许多宗室皇亲都带子姪前来赴宴,从午后未时开始就都陆陆续续地到了,其中有许多年纪与姬嫖相仿的宗室子,都是她熟悉的朋友,此刻她正带着一大群人,在花园大帐内投壶耍子。
姬婴则在前院招待一众皇亲,这日姬云也是早早就到了,众人都在前厅上看耍百戏,宗室中她二人关系最近,所以此刻坐在一处,一边吃着茶点看戏闲聊。
今日宗亲也算到得齐全,因姬婴现今大小是个摄政王,虽然众人都知道实际执政的还是太皇太后,但在政事堂里,她说话也是有些份量的,所以这样重要场合都少不得来混个脸熟,万一往后有什么事也好说话,于是纷纷携重礼登门。
但也有因事未到的,贺礼却都没缺,其中广陵王,更是大手笔,派了府上总管亲自来给姬嫖送了一套象牙镂刻文玩十八件,从印章到珠串再到手把件,样样工艺jsg精湛,就是放在宫中文宝库里,也绝不逊色。
只是姬婴与这广陵王并不十分熟悉,未曾料到他今日会送这样重的贺礼,所以看戏时,跟姬云闲聊着打听起广陵王的事来。
正说着,忽有执事带了宫官进来,说奉太皇太后之命,给魏王世子送来生辰赏赐,众人听闻忙都站了起来,姬婴也叫停了台上的小戏,又命人去叫姬嫖前来谢恩。
等送走了宫官,众人才又坐下来接着看戏,到傍晚时分,陆续起身往花园筵席中就坐。
这日景园内热闹了一整天,直至二更才送了众人出来,姬婴第二日又在家中歇了一天,跟姬嫖一起看昨日的礼单。
到天擦黑时,有个执事进来给她递了个帖子,是广陵王派人送来的,说昨日有事未能前来,所以明日要在府上摆个小筵,请她过去坐一坐。
第128章 宴琼台
广陵王, 是世宗皇帝幺弟那一支上的长孙男,他母亲曾袭爵吴王,到他这里依例降等, 改封广陵郡王,但当年开景帝特赏其保留原有封地, 并未因爵位降等而缩减封赏,所以他在京中一众宗室皇亲中, 地位也算是排在前头的了。
姬婴从漠北回来这些年,与广陵王只在宫宴和从前姬月府上筵席见过几次, 总共说话不上十句,他如今身上也没有朝中职司,最是一等闲散宗王,常日只与几个近亲宗王和府上门客谈讲风花雪月, 自己有固定的小圈子,也并不大与其他宗室往来。
姬婴昨日从姬云那里打听到的关于广陵王的事,都不过是些坊间杂事,对于这次忽然派人前来送重礼,姬云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还打趣说:“估摸着是要给哪个清客讨个官做,所以想到你这中书令了。”
姬婴想了想, 广陵王继承了他母亲吴王的封地, 就在江南太湖那一片,所以这事恐怕跟最近的巡狩脱不开干系。
第二日一早, 姬婴照常先出门参加早朝, 散朝后因太皇太后说昨夜失寐, 要回去歇歇,叫人午后再送奏疏, 于是她下朝后只送姒羌到永寿殿门外,便转道往政事堂里来。
这两日她不在这边,中书省里有妘策在,倒也没积压什么文书,只有两封需要她签手令的,这日过来后她看过签了字,交给妘策时,吩咐她等午后过了申时,再带人去永寿殿送奏疏,随后又往左相姜老太太处坐了片刻,才离开政事堂。
姬婴回到景园简单用了午膳,在东屋里歇了片刻,大约申时左右,才等到妫鸢前来回话。
此刻妫鸢端着一碗桂花蜜酸奶,坐在姬婴东屋榻前的一个绣墩上,说道:“巡按御史团离京当日午后,一直有个人远远跟着御史团后面,但只跟了一日,就不见了踪影,刚刚我收到消息,此人的确是广陵王府的,这样看来,应该是提前往江南报信去了。”
姬婴也端着碗酸奶坐在塌上,听她说完只是沉吟不语。
朝中的江南党派这几年其实低调了不少,大约从开景末年那桩贡生舞弊案开始,紧跟着英宗驾崩,仁宗上台,因姬星不喜江南世家,那几年他们在政事堂的风波中,更多的是倾向于自保,以存实力再图起复。
后来仁宗又突然驾崩,同光帝年幼登基,朝政把持在太皇太后手中,今年政事堂迫于财政压力,不得不把刀伸向江南,但这刀到底是真砍,还是意思意思,这里面就有的斡旋一番了。
这几年江南世家在官场上的一味退避,有时候甚至给姬婴一种错觉,让她一度觉得那个盘根错节难以撼动的巨树,在经历过两次帝位更迭后,可能已是辉煌不在了。
但到此刻她忽然意识到,那些退避隐忍,应该也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一个能够以小博大的时机。
妫鸢见她半晌没言语,想着今晚广陵王这宴请恐怕没安好心,皱眉说道:“今晚这宴,要不殿下找个由头推了吧?”
姬婴笑着摇了摇头:“人家送了那样重的礼,又下帖子来请,怎好推得?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只是今晚就不带世子了,我一个人去。”
妫鸢听她这样说,哪里肯放心,坚持要随她同往,姬婴想了想,反正去赴宴也得带两个执事人在身边,于是便让妫鸢充个贴身执事,晚上跟她一起去。
到酉时初刻,姬婴换上了一件半正式的月白色蟒纹直裰,外面套了件宝蓝色绣银竹叶对襟罩衣,头上只戴了顶样式简洁的银丝冠,在景园门外登车,往安业坊的广陵王府悠然行来。
广陵王府的园子是吴王旧宅,在京中一众皇家宅院里,不管是位置还是格局,都是靠前的,大门首更是碧瓦朱甍,虽然如今只是个郡王府邸,但仍然可见从前亲王府时期的气派。
等姬婴的车子在王府西侧甬道处停下来时,已早有在这边等候的王府总管和执事赶上来,将姬婴和两个贴身执事,前呼后拥地迎进了王府。
刚进府过仪门,正往游廊上走着,就见不远处来了一群人,打头的正是广陵王,一席竹青色宫缎长袍,腰间缀着许多配饰,叮叮当当地往这边迎来,大老远就拱着手笑道:“魏王殿下,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姬婴也笑着还了一礼:“广陵王昨日重礼,倒叫我生受,特来拜谢。”
广陵王哈哈一笑:“不值什么!我只瞧着做工难得精致,送姪儿清玩罢了。”
她两个从前在宫宴上叙齿,竟是同年同月生的,广陵王只比她大了三天,但坚持说不敢受她一句“兄长”之称,所以二人便都只以爵位相呼,客气中带着几分生疏。
广陵王见她这日是独自来的,一面请她往厅上走去,一面笑问道:“今日怎么不见姪儿同来?”
姬婴也笑着回道:“原是要来的,奈何功课没能做完,明日嬴师傅要查,所以便没带她。”
广陵王想起姬嫖的师傅嬴业,在姜舟拜相后,接任了国子监祭酒,没想到她公务之余,还亲自检查魏王世子功课,不禁感慨了一句:“听闻嬴祭酒一向严格,果然名不虚传。”
二人一路说着,来到了府中前厅,这里还坐着几个广陵王素日交好的宗室和清客,见魏王到了,忙都起身作揖问好,众人彼此见过后,才在厅中坐下吃茶。
先时众人还只是闲聊些坊间杂事,后来聊着聊着,才把话题拐到前几天送御史巡狩的事上来,姬婴默默喝着茶,听众人说着,也没搭话。
这时广陵王看了她一眼,对众人笑道:“魏王常日家在政事堂里就是听这些,好容易来我这里吃个饭,又听你们说这些,怕是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姬婴听了只是微微一笑:“今年巡狩变动大,想来坊间传言也不少,我也难得听朝堂之外的人说起这事来,倒有些意思。”
众人又说了几句话,这时有执事前来说席面已备得了,广陵王这才起身,请众人移步到花厅上入席。
席间又提起前日广陵王送给姬嫖的那一套文玩,广陵王指着一位清客,对姬婴说道:“这贺礼,全赖这一位在姑苏给我寻来的,说是从南诏国运来的一只象牙,由一名来自湖州的巧匠,雕刻的整套文玩。”
那清客见他提起自己,也笑着说起了这贺礼的由来,姬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忽然注意到那人言语中提到,那雕刻的巧匠,来自一家名为缀锦阁的文玩铺子。
缀锦阁正是江南陈氏的产业,姬婴在那几个世家的调查信件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那人此刻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姬婴也不动声色地默默听着,心中琢磨着广陵王这日宴请,究竟有什么目的。
但等那清客说完,又有执事前来上菜,广陵王又一面吩咐人筛酒,等敬过一轮酒后,又闲聊起别话来,席间所有提到的事,都似乎漫不经心,点到为止,整晚筵席上也没提什么求官说情一类请姬婴帮忙的话来,看起来就只是单纯的邀她来府上小聚而已。
这日筵席上,众人酒吃得不多,也没聚到很晚,不到二更天,见坊门快下钥了,广陵王亲自送了她出来,只说往后常聚,又说请她下次带世子一同前来,随后目送她登车走远,才又叫其他人陆续离府。
姬婴回到景园,听说姬嫖早早歇下了,遂走到书房来,跟妫鸢一起吃盏香汤闲聊。
这晚筵席上,妫鸢也一直在侧,席jsg间提到的那些事,她也听到了,虽然频频提起江南的事来,但提到的也都只是些边角闲话,让她此刻对广陵王这日的宴请,也有些疑惑起来。
姬婴端着香汤盏,坐在东窗榻上想了想,说道:“这几日派你的人在朝中留神细听风向,我估摸着这筵席,也有可能是做给太皇太后看的,最终应该还是为了这次巡狩,所以御史团那边,也要保持密切联络。”
她二人在书房里算了算御史团的行程,又聊了几句,等吃完一盏,才熄灯一起走了出来。
几日后,果然朝中开始隐约有些传言,说今年的巡狩,其实是为了准备向地方豪绅推扩田税,江南那边已经行动起来了,借着帮广陵王打理太湖东边封地的关系,走了他的门路,给魏王送了重礼,只为要让魏王在政事堂里阻止这项政令的推行,魏王还曾亲自去了广陵王府上一趟,据说当晚相谈甚欢。
但户部这两年钱紧,这也是朝中人尽皆知的,若扩田税果然系真,自然不可能轻易打消,但这政令后面的推行,却极有可能因此发生倾斜,对江南世家管控的府县在政策上稍作放松,同时把税收压力转到两淮和两湖去。
姬婴这日午后坐在景园的书房里,听妫鸢报来近日朝中的流言,眉间微蹙,江南世家因有姬平那桩旧事在,自她回朝起,就没少给她暗地里使绊子,绝不可能认真要来跟她谈什么条件。
这件事,大约只是个前奏,她正想着,忽然门外又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妫鸢走去开门,见是自己派在城外的暗卫回来了,那暗卫走上前给姬婴行了个礼,神情紧张地说道:“殿下,鹤栖观出事了。”
说完伸手递给姬婴一个竹筒,她接过来打开一看,里面写着今日凌晨鹤栖观遭人闯入,越墙进观后,直指道观东边小神殿,破门而入后被观中人察觉,双方交手后,那人放弃了摘取神殿中的画像,但是带走了摆在香台上的牌位。
是那个摆在姬平画像前面,写着“次女姬婴泣血敬立”的牌位,牌位上面还记录着书写时间,是在她被开景帝接回宫数年之前。
第129章 百尺楼
“你去观里瞧过了吗?有没有人受伤?”
“我手下人去过了, 观中无人受伤,倒是闯入的那个男的,肩膀被静千道长砍了一刀, 是负伤走的。”
那暗卫刚说完,书房窗外忽然响起了阵阵闷雷, 不多时,又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一场春雨匆匆到来。
姬婴轻轻点头:“好,我不好现在出城去瞧, 还要劳你再过去一趟,带我的话,请她们近几日多当心些。”说完她又起身走到书架前,在一个格子里取出个小匣子来, 打开从里面拿了十根金条,转身塞给那暗卫,“这个帮我带过去,观中可能未必用得上,但备着也好。”
随后她又取过纸笔,写了几句话,递给那暗卫一同带走。
这时窗外雨声渐收, 这场春雨来得急, 去得也急,那暗卫见雨停了, 接过东西, 行了个礼转身去了。
这边书房里, 又只剩下了姬婴和妫鸢二人,她两个沉默半晌, 妫鸢开口问道:“依殿下看,这桩事跟广陵王有没有关系?”
姬婴低头想了想:“难说,眼下最重要的事,还是得先查明广陵王跟江南那几个世家,究竟是什么关系。”她说完这句,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了看外面,此时雨已停了,但天空还未放晴,厚重的云层遮蔽天际,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她的神情又变得凝重了几分,“慢慢查,不要急,我想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后招。”
妫鸢也转过身来看了看她:“好,我会吩咐人谨慎行事。”
等妫鸢出去后,姬婴站在窗边又想了一阵,随后抬脚离开书房,往后院走去。
姬嫖这次生辰宴收到的东西,都抬进了她自己的院子里收管着,昨天她在书房里,同两个书童对了一日礼单,将每样东西都看过了,细细收到她自己的库房里。
只有几件她十分喜欢的,拿了出来摆在书房和卧房内,其中她最为满意的,还要数广陵王送来的那套文玩十八件,于是专门翻出了个紫檀木陈列架,将那十八件摆到架上,放在了书房的大案上面。
此刻她才收拾完功课,正坐在大案后面翻看一本诗集,手里拿着一个双层镂雕象牙手把件,一面看一面把玩,忽听门外执事来禀说殿下到了,她忙放下手里东西,起身迎接。
姬婴进门见她迎出来,笑道:“我来瞧瞧你这里,可被贺礼压塌了箱柜没有?”
姬嫖笑着挽过她的手臂:“今日才都收拾好,确实还缺两个架子摆放,所以有些东西都只好暂时收在库房箱子里,我画了想要的架子样式,交给了连翘姨姨,她说明日就派人去买木料给我打呢。”
说着她两个一起走到窗边榻上坐了,有人端上茶来,放好后又退了下去。
姬婴方才往里走,路过她的大案时,就已瞧见了那个陈列架上摆着的文玩,知道她喜欢,但这些东西眼下看来,却有些烫手。
于是姬婴低头抿了一口茶,随后缓缓将前几日去广陵王府上,以及朝中近日传言一节事,和她自己对这贺礼的推测,都同姬嫖说了一遍。
因姬婴平日里也时常跟她讲朝中的事,所以这些姬嫖也不陌生,听完她的话,皱起眉来:“居然还有这样事,那这文玩给他退回去。”
姬婴轻轻一笑:“面上又无纰漏,人家好心送的,直接退回去,算怎么回事呢?”
姬嫖低头想了想:“那要不,转送给太皇太后,就说太贵重了,我受不起,献给她老人家赏玩。”
姬婴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但这毕竟是你的生辰礼,还要由你来定,若你实在喜欢,我们再想别的法子。”
姬嫖听完,起身走到大案边,将案上那个手把件,和陈列架上那些,用来时的盒子整套装了起来,拿到这边榻桌上,说道:“东西我确实喜欢,但不能为个文玩,就叫咱们平白受人辖制。”
姬婴见她说得认真,笑着拍了拍那箱子:“多谢囡囡割爱,回头我再寻好的来补给你。”
随后她两个又坐下吃了一回茶,姬嫖好奇地问了问巡狩和江南的事,姬婴也简要同她讲了一遍,直聊到天色暗了,才一起从她这边出来,往花厅去用晚膳。
那箱文玩,姬婴也吩咐人拿上,去前院交给王府长史妊羽,明日随她一起带进宫去。
第二日正赶上朝中旬休,姬婴一早往宫里递了个请安帖子,不多时有宫人前来宣太皇太后懿旨,召她午后申时入宫说话。
她在前院接了旨意,上午又在书房里,接到了妊羽送来的邸报,往南的巡按御史团已到汴州,将河南道的税务核查了一遍,又留下了两个监察御史,督管本道户籍查访造册,近日姚衡再次带人马启行,前往淮南道首府扬州。而另一支往北的队伍,则还在赶往燕东蓟州的路上,尚未发邸报回来。
姬婴见邸报中巡按御史团一切如常,路上也没出什么差池,想到她们进入淮南道后,恐怕情况就不会这样顺利了,于是她又另外吩咐人,给姚衡送了一封私信过去,将京中的事简单给她讲了讲,请她万事需多当心。
到这日午后,姬婴换了蟒袍,又叫上了姬嫖,同妊羽一起,带上了那箱文玩,登车往宫里驶来。
姒羌这日没甚事,上午同光帝上课,她坐在旁边听了一会儿,姬良脑子确实不大灵光,学点东西费劲得让人看了生气,也得亏师傅有耐心,但她实在听不下去,所以在里面坐了不上两刻钟,就起身出来了。
她回到自己西屋里吃盏茶,才稍稍缓过来一些,晌午也没留姬良在自己这边用膳,早课一结束,就叫人顶着烈日把姬良送回自己殿里去了,等午后课前再接他过来。
用完午膳,姒羌在屋内歇了片刻,起来后又看了看近日她的人从各地送来的邸报,刚看完,就听宫娥禀道:“魏王携世子进宫请安来了。”
“嗯,宣她进来。”
很快,姬婴带着姬嫖,两个人走jsg过永寿殿外回廊,来到这边西屋里,一前一后给姒羌请了安。
“起来吧,都坐。”
这时已有宫人端了绣墩过来,她二人坐了,姬婴笑道:“臣今日特携世子前来谢恩,多谢娘娘赏的生辰礼。”
姒羌也有阵子没见姬嫖了,细细看了看她,说道:“嗯,比上次我瞧着,似乎又健壮了些,东西可喜欢么?”
姬嫖起身恭敬答道:“臣很喜欢,多谢大娘娘赏赐。”
姒羌点点头,又笑道:“听说你这次生辰宴办得热闹,想必也得了不少好东西。”
“是,有一套十分贵重的,臣不敢私藏,所以今日带了来,献给大娘娘赏玩。”姬嫖说完,已有殿中宫娥将她们带来的那个箱子拿了上来,姬嫖走上前,打开给姒羌看了看。
姬婴等她看完,才说道:“这是广陵王送的,听说是南诏国运来的象牙,在姑苏请能工巧匠雕刻的,这样贵重文玩,理应收在宫中文宝库房里。”
姒羌看过却没说什么,只是对姬嫖笑道:“皇帝此刻正在东屋里念书,这时辰也该结束了,我听说你一向读书勤谨,正好此刻替我去瞧瞧他的功课吧。”
姬嫖会意,又向姒羌行了个礼,便跟屋内宫娥一同出去了。
等她们走后,姒羌伸手将那装文玩的箱子合了起来,悠悠问道:“我记着广陵王,平日里与你没甚往来,怎么这次忽然送起这样重的礼来?”
姬婴端着茶,微微颔首回道:“臣也觉着有些诧异,后来他又下帖子邀臣去府上赴宴,却也并没说有事相求。”
姒羌听完打趣她道:“所以你琢磨着这里面有些蹊跷,怕这文玩是江南世家借他送来的烫手山芋,所以赶忙给我送来了?”
姬婴也低头一笑:“这次巡狩,似乎叫地方上很是紧张,臣想着还是谨慎些好,也免得与娘娘起什么误会,着了旁人的道。”
姒羌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片刻,才说道:“今年巡狩阻力必然会有,往后还不知会出些什么奇事,我看这贺礼不过是个试探罢了,你也不必太过紧张。”
姬婴见她这样说,想了想,随即直接了当问道:“若依娘娘看,这次巡狩应该如何收场为最佳?”
这正对了姒羌的脾气,她恰是喜欢直来直往的,于是笑道:“若依我,就拿一个地方浅浅做个表率就是了,断不可将此等恐惧蔓延到其他道府去,否则地方动荡,危害江山。”
姬婴点点头:“臣明白了。”
姒羌又留她坐了片刻,见有宫娥来禀,说圣人闹着要回殿去,姒羌听了,揉了揉太阳穴:“他要回去就叫人送他回去吧。”
姬婴见状,也顺势起身告辞,在殿外接上姬嫖,与在偏殿吃茶等候的妊羽,一同出宫去了。
等回到园中,姬嫖先回自己院里做功课去了,姬婴则照常来到书房里吃茶,看这日午后送来的信件,刚拆了一封,忽然有执事匆匆来报:“殿下,小暗门上来了位客。”说完递给她一个阴阳环,正是静千上回偷偷跑来看她时,递进来的那一个。
她见了忙起身说道:“快请她来。”
不多时,果然见静千还是一副蕈娘打扮,梳着两个大辫子走了进来,姬婴赶上前拉住她的手:“我就猜你这两日会想法子来找我,观中一切都好么?”
说着拉她到榻上坐,等执事进来上过茶,出去后,静千才笑道:“观中没事。”说完又压低了些声音,“圣庄皇储画像完好无损,已被师娘卷起来,交给静义师姊收着呢,你放心,另外牌位失窃一事,观中也在查了,想来不日会有消息。”
姬婴点点头,又想了想:“这个时节,师娘又该云游去了。”
“是,她昨日刚走,往江南去了,所以吩咐我今日亲来告诉你一声。”
第130章 款残红
息尘过去这些年春秋两季云游, 多是往蜀中和岭南一带,江南是极少回去的,姬婴听静千这样说, 忙问:“怎么去江南?是收到什么信儿了?”
静千点点头:“是有些信儿,只是不十分确切, 所以师娘想着前去确认一番。”
姬婴将身子往前倾了两分:“什么信儿?”
静千想了想,谨慎地低声说道:“江南世家恐怕准备故技重施, 另选合适之人推上帝位。”
她话音刚落,姬婴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了广陵王的身影, 随即她又细细回想了一番,若此信系真,看来这位闲散宗王,就是他们选中来做第二个开景帝的人了。
想到这里, 姬婴低头冷冷一笑,难怪这几年没见朝堂中的江南派系跟政事堂唱反调,原来是私底下憋着大主意呢。看来他们是从姬星即位开始,就在盘算这件事了,所以才在朝中低调了这么久,又细细筛选了几年,终于选中了合适的人, 赶上幼帝在位, 太皇太后把持朝政,正是适合政变的时候。
“我看这信儿, 怕是有个八成真, 不然这几年朝中动荡, 都没见从前那些老臣作乱,由着二哥明晃晃地提拔新人。”
静千听她说完, 也点了点头:“这一点确实,开始时我也总替你捏一把汗,生怕你在朝中这样露脸,遭英宗老臣背地里使坏。”
姬婴听完却笑了:“向来朝堂争斗,最是看重利益,就算有世仇在身,也得掂量掂量收益风险,没有单纯因为提防就下死手的,尤其像他们这样惯是以小博大的,更要时刻避险,不说稳吃三注吧,好歹也别引火烧身,这才叫我在夹缝里得进政事堂。”
静千想想也是这个理,遂又问她道:“你观眼下朝中局势,若他们果然有这个想法,接下来会准备做些什么?
姬婴低头认真想了想,沉吟半晌,缓缓说道:“眼下朝堂之中,基本上还都是开景朝留下的旧臣,其中大约有一半要么是江南出身的,要么跟江南有些瓜葛,其次,就是太皇太后的人,姒太傅的门生和姒家族亲,再其次,才是些新科进士。”她说完微微停顿片刻,抿了一口茶,又接着说道,“从前开景朝老臣被二哥打发了不少,我看基本上都回原籍了,这些人里头,最有话语权和资历的,要数前任中书令姚瑞,若他们果然准备另立,我看近期应该就要着手给姚瑞铺路,让他得以起复了。”
静千默默听她说完,也想了想,随后说道:“若果然如此,这次巡狩恐怕要遭多方利用。”
姬婴点头说道:“这次巡狩本也是冲着被人利用去的,被利用起来,才能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其中或许就有转圜的余地。”
她二人在书房里聊了半晌,见天色不早了,静千这次来也没有别的事,姬婴便准备留她在府上多住两日,于是她们暂且止住话头,一起走出书房来到花厅上用晚膳。
第二日一早,姬婴照常换了朝服,出门参加早朝。此刻,清晨第一缕朝阳穿出云层,洒在了观风殿外的空旷广场上,所有朝臣已皆在观风殿内列队垂首而立,等候圣驾。
很快,殿外传来三声仪仗响鞭的声音,随后礼乐声起,接着有一队引路仪仗官,鱼贯走进殿中,在中间御道两侧,每隔三步站立一人。
等仪仗官立定后,又有一名宫人,手中端着个纯金托盘,托盘内垫着一张大红毡,上面摆着一顶不大的冠冕。
那宫人走得很慢,步伐小心翼翼,时刻注意着托盘上那顶冕冠前后的冕旒,不可摆动幅度过大。等到那宫人端着托盘走到御阶下面时,这边还有两个御前宫官,站在御阶两侧,伸手接过那托盘,一人托着一边,走御阶三道台阶的两侧,让那顶冠冕得以在中间那道御阶上经过,来到龙椅前面。
这时另有在此等候的宫官将冠冕接过来放在龙椅上,才有御前掌印宫官在御阶边唱道:“请太皇太后升殿,请魏王升殿。”
太皇太后姒羌这时才从殿外缓缓走进来,她的身后跟着魏王姬婴。
二人也在大殿正中间的长毯上走到御阶前,一左一右登上御阶,在龙椅两侧坐定。
等她二人就坐后,御阶边的掌印宫官宣布朝会开始,众臣皆朝上行礼,最前面的当朝左相姜舟,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考虑到她年岁已高,又是英宗帝师,所以朝会上特许她坐在阶下的太师椅上,听取朝中政务奏闻。
太皇太后在朝会上jsg通常是不开口的,等众臣行礼毕,坐在龙椅右侧的魏王姬婴缓缓说道:“众卿平身,请姜相就坐。”
等姜舟坐下,姬婴才又说道:“各部政务依次奏来。”
照例还是从六部之首吏部尚书开始,六部依次做了一番例行政务回禀,这日朝中倒是还算平静,各部的禀奏内容基本上都是日常政务,以及同光新政在本部的推行情况。
待例行奏闻结束后,姬婴又问:“众卿可还有别事启奏?”
阶下俱一片沉默,无人出列,姬婴朝姒羌那边看了一眼,见她微微一点头,于是叫散退朝。
随后她二人还照来时的路离开了观风殿,姬婴仍坐步辇随她一道,来到永寿殿外,这时中书侍卿妘策已带着奏疏在这边书房门外侯着了。
这日朝中奏疏不多,而且也都是例行回禀,但地方上的奏疏,却较之前多了不少,其中不乏标黄的谏议启本,甚至还有一封标蓝的密奏。
标蓝封的奏本,多是地方要员向皇帝启奏重大密闻用的,这种奏本一般发来都是留中,不会再发回政事堂,也不会就这封奏本做批复发抄,若皇帝有旨,也只会在这之后单发诏令。
这样的奏本并不多见,自同光帝登基以来还是第一封,可是同光帝姬良如今还不认得多少字,这封密奏似乎摆明了是发来给太皇太后看的。
书房内众人都一时默然,姒羌看了看众人,有宫官也有中书门下省的几位侍中,虽然屋中大部分都是她的人,但那几个门下侍中却不是,于是她拿起那封贴蓝的密奏,说道:“我代皇帝闻政,但该讲的章程还是要讲的,这封密奏,皇帝先看看吧。”说完将那奏本递给了坐在一旁的姬良。
姬良在这间书房里,跟着姒羌看了好几个月奏本了,虽然还是有些不大明白,但见此刻姒羌递了一本给他看,也有些兴奋,于是赶忙接过来打开,见里面密密麻麻都是字,皱起眉来,随后他用手指着自己认得的,为数不多的那几个字念了起来:“大……王……八……”
姒羌闭眼深吸了一口气,飞快伸手将那奏疏从姬良手中抽了出来:“皇帝年幼,识字尚浅,此奏由我来代看吧。”
姬良见她脸色不善,也不敢再说话,又把头低了下去。
姒羌这才又打开那奏本,见是河南道汴州刺史发来的,称巡按御史团离开汴州后,各府县开始传言此次巡按查税,是魏王企图借此推行扩田税,为朝中创收以稳固地位,于是许多地方乡绅开始改报田产,将田税挂在佃户头上,迫使佃户签押欠款文书抵税。
这时节正值春耕,佃户们见此情形,恐怕自己劳累两季下来不仅赚不到钱还要背债,被逼得走投无路,皆纷纷弃田而走,离开汴州逃难去了,其中有一部分人往西来了,说要上京讨个说法。
姒羌眉头紧锁地看了半晌,书房内众人见状也都凝声屏气,半晌后才见她缓缓将那奏本合起来放在了大案上,又沉着脸打开了另外三封贴黄的谏议启本。
那三封里,有一封是关于地方春耕季民间采买籽种的贴补法提案,另外两封则是针对政事堂人事安排的谏议,说的都是中书令魏王,指其在位本是仁宗驾崩和同光帝登基初期的权宜之策,如今政事堂已有宰辅,中书令这个位置,也应该换上资历更深的大臣。
姒羌将那三封启本静静看完,随后将春耕那封连同其余的奏疏,都往前推了推,对妘策说道:“这些都发回政事堂批复,其余的留中。”
这是太皇太后执政以来首次将奏本留中,但因有那密折在,众人也都不好说什么,这时又听姒羌说道:“行了,我也乏了,你们都去吧,也带皇帝回去歇歇,只魏王留下就是了。”
众人听罢行过礼后,先目送宫人将姬良带了出去,才陆续退出了书房。
等人都走后,姒羌也从大案后面站了起来,拿着那三封奏疏,走到西窗长榻边,将奏本放到了客座的边几上,随后走到榻上坐了下来,又朝那客座大椅努了努嘴,对姬婴说道:“坐吧。”
姬婴告坐后,姒羌又朝那边几上的奏疏示意她道:“你瞧瞧。”
“这……这是密奏,臣不该看的。”
“让你看你就看。”
姬婴踟蹰片刻,伸手拿过那三份奏疏一一看过,面色愈发凝重起来。
姒羌见状,缓缓说道:“今年巡狩改了新规,地方上难免不安,这时节又正赶上春耕,闹大了却是不好。”
姬婴闻言忙站了起来,低头说道:“是臣虑得不周了。”
“嗯,这件事要处理好。”姒羌抬眼看了看她,“否则我也难保你,去吧。”
姬婴颔首应道:“是。”随后行礼告退,离开了永寿殿的东书房。
又过一日,早朝刚刚开始,忽从殿外传来急禀:“报!河南道汴、许、豫三州有流民前来告御状,已到东城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