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子冷着脸看一眼令翊,过了片刻才不情不愿地道:“仪。”
“仪”者,颜色好,行止有度。令翊仔细打量这位齐国公子田仪,长得……也还行吧,但想到俞嬴说“风流的临淄少年”时的神情语气,令翊又看一眼齐国公子,终究在心里“嘁”了一声。
令翊虽在心里“嘁”了这位“风流的临淄少年”,却没虐待他,令人给他饮了水,甚至还让人重新给他绑了绑——之前绑得有些太狠了,将这位的手腕勒出了很明显的血痕。脚则没有再绑上。
故而令朔和卫池见到这位齐国公子时,他不算多狼狈。
夜里大军溃败,令朔和卫池令翊其实离着不算多远,晨间打探的斥候便遇上了,于是令朔卫池此时兵合一处。又有旁的走散的兵卒军将也聚拢来。
夜里弱津城火光冲天,令朔和卫池都看见了,令朔不明所以,卫池却是知道的,当时以掌拍腿:“竟然真成了!”又感慨,“若我卫氏能有翊这样的男儿,何愁宗族不兴!”
是以晨间见了灰头土脸却毫发无伤的令朔,卫池说不羡慕是假的。等令翊还带来这么一位齐国公子时,卫池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他是听说过这位公子仪的,这位公子是齐侯最小的兄弟,很受齐侯宠爱。看看捉来这位公子,奔波一晚不见疲色的令翊,卫池只能感慨,大约宗族也是有气运这回事的吧?
因为令翊在弱津城这神奇的一烧,齐燕之战诡异起来。本来齐军过了新河,又大败燕军,是无可置疑的大获全胜,下面只等往桑丘等城推进即可,但如今粮草全无,不免进退维谷起来——
进,无粮草,如何进?退,死伤那么多人好不容易过了河水,难道真要再退回去?便是守,也是难的,没有城郭可依,在野有令朔卫池残军,不远处城池中也有燕军,最主要的,守于此地,也要人吃粮马吃草啊。
而令朔和卫池也没有去桑丘等大城池,而是退到附近的小城新牧,似乎随时等着齐军撤了,他们再接着回守新河。
齐军胜不算胜,燕军败也不算败,场面一时尴尬起来。
最终齐军还是又再次回撤到弱津,等着从文安等地暂且筹措一些粮草过来,而令朔和卫池果然又再次整军防守新河。公子仪则被送往武阳。
一同送往武阳的,还有战讯。
“这次能扭转战局,多亏了翊。”燕侯对太子友、相邦燕杵及其余几位臣僚再次唠叨起令翊出生时身大头圆、哭声洪亮及自己想赐名为“伟”的事来:“当年寡人就说,翊日后定能是一员猛将,果然是一员猛将。”
“不止勇猛,还有智谋,有胆魄!”太子友道。
相邦燕杵也笑着赞许点头:“如今列国如令氏这样几百年又忠又勇的将门寥若晨星了。有令氏,是君上之福,是燕之福。”
然后燕侯便与众臣议起是否能趁此机会与齐军议和的事。此前派使节去三晋求援,至今还没有讯息传来,想也知道艰难。若能借公子仪和齐军缺粮草之事,说得齐侯退兵,那就太好了,但想到当今齐侯自继位来,几次三番侵燕,燕侯和众臣又都默然。
“想来亦冲先生也快有信传回来了。”太子友道。
燕杵皱眉看一眼太子,没有说什么。众臣看看这两位,也都没有说什么。
很快,令翊便接到了擢升的谕令——升令翊为将军,协助其叔父令朔守新河。
齐国都城临淄收到讯息是另一番景象。
齐侯剡将简片狠狠摔在地上:“都是废物!头一回中了计,中渡被河水冲了,这一回又中计,竟然让人烧了粮草!田唐和郑牖脑子里塞的也是草!
“还有仪!让他老老实实在临淄待着,斗他的鸡犬、吹他的笙箫。不听!不知道受了什么人撺掇,非得跟着去伐燕!废物!只会添乱!”
内侍寺人趴了一地,几位臣僚也都小心地觇视齐侯脸色,不敢说什么。公子午在齐侯提到公子仪的时候看了齐侯一眼,便又垂下眼去。
相邦田向神色如常:“燕人或会借此来求和,君上允吗?”
“求和?燕人也配!”齐侯对相邦田向缓和了一下语气,“相邦看,从哪里挪粮草运送过去?”
田向略思索:“先前检点粮草,浮阳大营的粮草丰足,浮阳离着北面燕地又近,便先把那里的粮草挪运过去吧。”
田向又道:“前几日从邯郸传来讯息,赵侯或会与我们共同伐燕。只是不知道赵侯是想与我们合兵共伐,还是赵国往西北从广昌、乐徐直捣武阳。不管赵人从哪里伐燕,届时我军攻城都更容易,夺了城池,粮草总也能补一些。”
齐侯点头,呼一口气:“相邦所言甚是,便依此办吧。”
齐侯又转头吩咐大夫剧辛:“让人告诉郑牖,再有这等差池,提头来见寡人。至于仪,让他在燕国受些苦,有好处!”
见齐侯缓了脾气,众臣僚都松一口气。
齐侯又想起了旁的,问田向:“此次烧粮草的这个,是不是就是上回诈田唐过河的那个燕将?”
田向点头:“出自令氏,名翊。年岁不大,极勇猛,如今看,智谋胆魄也不缺,是一名不可多得的虎将。可惜令氏是燕侯同脉,除非令人反间,让燕侯杀其父,灭其族,否则此人难以为齐所用。”
齐侯皱眉:“燕侯这老叟,窝囊无能,却有一点好,不多疑,故而在燕不好用反间计……也罢,不过是一员军将,能翻出什么浪花。”
“还有那个燕国女使者,俞嬴,”齐侯看田向,大约想到旁边还有别人,总要给相邦面子,齐侯截住本来要说的话,“燕国这几年,倒是能人辈出……”
田向神色淡淡的。
不几日,武阳和临淄几乎同时接到赵国将出兵的讯息——自然,讯息是不同的,却令双方都很欢喜。
燕国使者大夫高已经过中山国的时候被戎人阻了一下,幸亏带的护卫不少,只略晚了几日回到燕国,此时方到武阳:“先时,亦冲先生杀那齐国使者于斯破局,臣还觉得太过冒险。谁知,先生竟然真因此见到了赵侯,也竟然真说服赵侯合燕伐齐!此时,先生已去游说魏韩从南侧伐齐。若此计能成,齐国必大受挫,或几年不能北顾。亦冲先生,有胆有谋,真国士也。”
因此事机密,在场只有燕侯、太子友及相邦燕杵。燕侯连声称善,太子友脸上的笑几乎抑制不住,相邦燕杵皱起眉,却又不得不把眉头舒展开,张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半晌才讷讷道:“如此——甚好。”太子友看一眼这位伯父,低下头,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齐侯则是见到了赵侯派来的使者。使者说了赵侯的意思,赵国将派大军与齐军会同一处,共同伐燕,过新河后,再分兵,各凭本事攻城掠地。
齐侯点头,赵侯一向不吃亏,赵军有齐军与之互为掎角,自然比赵人单独去西北攻伐,要省力得多。
相邦田向在单独会见赵使时,多问了两句燕国使者俞嬴的事。
“那燕使承认是她让人杀了敝国使臣?”
“承认了。那燕使还说,若不如此,如何能见寡君呢。天下间竟然有人敢如此戏耍寡君!寡君登时大怒,令人将那燕使打了出去。后来寡君又令人去捉拿,惜乎那燕使见机跑了,未曾拿到……”赵使道。
田向想象,某个身材颀长总是笑吟吟的女子说:“若不如此,如何能见到君呢?”
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事。
但田向清楚地知道,这个叫俞嬴的燕国使者,即便做事也有几分她的样子,终究不是她。
俞国宗室女都可以叫俞嬴,但是明月儿只有一个。
待赵国使者走后,田向又拿出那卷“越人的东西”。
后来他找真正通越人语的看过,这是一首越地小调,说的是江南春色,桃花微雨,梁间鸟雀——便恰如她第一次跟自己去旧宅的那天。
田向将那卷记载着越人小调的竹简让人收起来。他也不知道怎么最近频频想起俞嬴,其实末了那两年,两人已经渐行渐远,最后几乎形同陌路。若她不是当时死了,只怕如今自己杀她都不会手软——自然,她也不会手软,便如她那位同族女子杀于斯。
俞嬴不知道远在临淄的某人还在惦记着自己的一把烂骨头与他互相捅刀子,她刚刚豪气地将燕太子友给的珍宝一股脑给了魏侯宠臣曲疆——不豪气不行,曲疆受魏侯宠信多年,家里的好东西太多。
很快,魏侯有谕至诸侯馆,召燕国使者明日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