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叫薛落的少年穿了湖蓝色,他年纪轻,眉眼活泼,一副不谙世事模样,提着氅衣从殿外小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给宗行雍行了个礼:“薛落给摄政王请安。”

    声音干净,回荡在殿内。

    他眼睛湿漉而圆润,带着少年不谙世事的天真。明知不该直视贵人,还是偷偷抬了眼,又匆匆低头。

    宗行雍换了姿势,自上而下俯视那张脸。

    从均视线忍不住落在殷臻身上,后者垂眼,看不出情绪。

    漫长的寂静。

    胡媚儿捏紧了手。

    ——她知道成败在此一举。

    宗行雍神色莫名地往后一仰:“本王记得你该给本王行跪拜礼。”

    薛落一顿。

    他与寻常草包不同,很快乖觉地俯身,磕头,落落大方地行了个大礼:“草民薛落,给摄政王请安,愿王爷身体康健,岁岁无忧。”

    殷臻平平抬起眼。

    “哒哒。”

    宗行雍腕间珠串敲在扶手上,短促而快。

    每一声都敲在他岌岌可危的神经上,殷臻忍无可忍,正要开口——

    “你可知本王身边的人是谁?”

    薛落咬了咬唇,再度抬头。

    宗行雍身边的人实在太难被忽视,此人有一身好到极致的皮囊,居高而坐,衣裾渐变如墨。仪态自如,一看便知出身高贵,与他云泥。

    他付出了巨大努力才走到今天,绝不能失手。

    薛落闭了闭眼,故意道:“回王爷话,草民不知。”

    宗行雍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当今太子,你该再跪一次。”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薛落没忍住朝上看。

    殷臻扭头:“……孤没叫他跪。”

    “一国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人人见你都该跪。”摄政王面不改色道。

    殷臻:“王爷见孤怎么不跪?”

    “压后再议。”

    宗行雍斜着大半身子,胳膊肘抵过来。殷臻伸手推了一下,很快,手肘的主人更变本加厉地探身,从他面前桌案上捻了一颗紫皮葡萄。

    “你跪了本王,再跪太子,是何居心?”他分出心神,随口道。

    薛落脸色巨变。

    殷臻瞪着被扯得七零八落的葡萄。

    宗行雍吃完,抽空评价:“酸的。”

    “……”

    殷臻一口气不上不下,宗行雍将珠串往扶手上一搭,扫过他面前食物,又道:“太子不吃鱼?此物在凉州可是稀罕东西。”

    他二人在座上旁若无人,胡媚儿一口银牙险些咬碎,对地上薛落使了个眼色。

    薛落大声打断:“薛落给太子请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殷臻未看他一眼:“你既要跪就跪标准了,孤没叫你起身。”

    他懒得拉扯,直接道:“王爷不觉得这张脸眼熟?”

    面前银酒杯被拾起,宗行雍探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太子都说只是——像。”

    “篱虫,杀了。”

    “本王还不至于认不出枕边人。”宗行雍咬字,谑道,“太子说……是不是?”

    骤然贴近的呼吸掠过。

    殷臻全身立时警戒。

    篱虫的剑很快,但他足尖点至地面,被那张相似的脸狠狠一惊——几乎没有人能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将这张脸和五年前摄政王府另一个主人的脸分辨出来。

    他剑尖垂地,迟疑了一秒。

    仅仅一秒。

    雪白剑光刺眼,薛落惊醒,声嘶力竭道:“王爷!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薛——”在他后两个字出声的刹那,头颅“骨碌碌”滚落在地。

    死寂。

    “胡姬。”

    宗行雍淡淡:“第二次。”

    “本王留你一命。”他叹气道,“你实在愚蠢。”

    胡媚儿匍匐在地,背后冷汗唰然而下。她欲为自己辩解,嘴唇蠕动,又闭上:“谢……王爷不杀之恩。”她艰难地,绝望地道。

    殿内灯火一盏盏熄灭下去。

    从均跟在殷臻身后,路过地上惨死少年时他鞋尖沾了血,那一幕挥之不去。

    他甚至没有看清宗行雍如何出手。

    殷臻经过城主府花园,走到一处偏宫:“你以为当年死在宗行雍手下的人很少?”

    他再冷静不过地道:“孤在摄政王府时,每天见到的刺客比活人多。”

    从均:“那么像,怎么会?”

    那么像,宗行雍怎么可能在那么远的距离下确认。

    殷臻道:“不像,孤当年在大金寺被带走是偶然,本意是找他谈事。虞氏女在他茶中下药,被察觉。孤易容出宫,正好找他,一头撞了进去。”后来的事都是临时起意。

    不是主动,所以不像。

    说起来也是荒唐。

    从均自知不该多言,然而还是:“殿下当年如何脱身的?”

    殷臻沉默了一会儿,压住额头笑了一下:“孤也给他酒中下了药。”

    宗行雍当年必回一趟恭州,想把他带走。当时朝中动荡,宗虞两家姻亲已定。想拿到的东西都早已拿到,但他留到了非走不可那一日。

    眼看脱身不得,他含了口酒,吻了上去。

    就这么简单。

    虞氏花了大代价在宗行雍入口之物中做手脚,不惜收买整个大金寺的人,逼死两个和尚。而他什么都没做,关上寝殿门,从固若金汤的摄政王府正门走了出去。

    无一人阻拦。

    然后东亭事变,宗行雍从恭州至京城,尚未回府就被压入狱。

    从均踌躇,然后道:“殿下与王爷,绝无可能共事吗?”

    殷臻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孤比你了解他。”

    “摄政王想做一件事,就一定会做到。没有人和事能阻挡他篡位之路。”

    “而他人生三十年,从无败绩。”

    情爱又是天底下最虚无的东西。

    刀剑相向那一日不近,也不会远。

    殷臻:“确认许玉树所说寝殿在此处?”

    从均抬头看夜色掩映中的偏殿:“确是此处。”

    殷臻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府中有客,城主府所有的兵力恐怕都在。羌女在凉州苦心经营这么多年,难以对付。”

    从均一愣:“不去?”

    “孤怀疑图鲁没有死,”殷臻道,“不宜轻举妄动。”

    “走吧。”

    “今日冬至,回去吃扁食。”

    “王爷如何知道不是?”篱虫问了宗行雍同样的问题。

    很快有仆从上前来清洗大殿,血迹被冲掉,殿内地面干净如新。

    宗行雍轻飘飘道:“像?”

    篱虫实话实说:“属下觉得,很像。”

    他与少年公子相处的时间不多,也不少。宗行雍令其中十人死侍全天盯着对方饮食起居,最开始出于谨慎,后来是为了安全。

    此人出现在大金寺的时间太巧,别有用心的嫌疑太高。

    但宗行雍仍把他留了下来。

    宗行雍:“本王找到了更像的人。”

    “整个中州被你们翻了个遍,一无所获。若此人没有出城,就只剩一个可能。”

    那一个可能……

    篱虫猛然想到什么,脱口而出:“皇宫!”

    “今日太冷了,”宗行雍站起身,松了松筋骨,意味深长道,“去太子驿站蹭碗吃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