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小太监181
扶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他深陷在混乱无序的梦境里,经历过的、没经历过的,活着的、死去的, 黑暗的、光明的, 快乐的、悲伤的……凡此种种,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 将他拘缚其中, 无处可逃。
仿佛在梦里过了几辈子,某日蘧[qú]然梦醒,竟恍如隔世一般,只觉满心渺茫,虚实难辨, 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扶桑。”
好熟悉的声音,好熟悉的名字。
是在叫他吗?
一念起则万念生, 他想起来了,扶桑就是他的名, 他姓柳, 他爹叫柳长春,他娘叫袁雪致, 他哥叫柳棠时,他还有一个丈夫……
“扶桑。”
扶桑循声转头,一个年轻男子映入眼帘——不知为何,周遭所有都是模糊的,唯有眼前这个男子是清晰的,他的姿容一如梦中那般俊美, 却多了几分憔悴,惹人心疼。
“玉郎……”虽在梦里时时相见, 此刻胸腔里却还是盈满了缠绵悱恻的思念,扶桑很想摸一摸他的脸,不知为何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脉脉地注视着他,“你怎的这般憔悴?”
好似心有灵犀,澹台折玉握住扶桑的一只手,覆在消瘦的脸颊上,充满眷恋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一滴眼泪倏地落在扶桑手背,却如同落在他心上,灼痛了他的心,扶桑无措地问:“玉郎,你怎么哭了?”
澹台折玉含泪笑道:“我只是……太想你了。”
“我也想你……”扶桑满腔酸楚,努力忍住不哭,可话音里还是带着些许哽咽,“幸好人会做梦,在梦里我可以跨越时间和距离,夜夜与你相会……只是今天的你不太一样,我从未见过你如此憔悴的模样。”
“你不喜欢?”澹台折玉嗓音低柔,唯恐惊扰他。
“嗯。”扶桑的声音也轻轻的,细若游丝,“我不喜欢你这么瘦,不喜欢你下巴上的胡茬,也不喜欢你眼下的乌青。你向来注重仪表,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样?你是不是……是不是过得不好?”
“你不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过得好。”澹台折玉唇边泛起一点苦笑,反问道:“没有我,你过得好吗?”
扶桑眼泛泪光,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这样反而便于他言不由衷:“我们早就说好,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和你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我们迟早会分开,只是我没想到离别会来得那么快。好在我这个人没心没肺惯了,再难过也只是一阵子,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我现在过得很好,你无需为我担心。”
“可你刚才还说想我,夜夜与我梦中相会。”澹台折玉似笑非笑,“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扶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自圆其说。
澹台折玉放下扶桑的手,倾身凑近他一些,几乎到了呼吸相闻的地步,语声也愈发轻柔:“我明明让你去碎夜城等我,为什么不听话?”
离得太近,澹台折玉眼里的红血丝扶桑都看得一清二楚,仿佛被他温柔又坚定的眼神蛊惑,扶桑不由地喃喃自语:“我怕……我怕等到最后,等来一场空,还不如不等。年华苦短,经不起浪费。我要回到属于我的地方去,重新开始,就算没有你,我照样可以活得很好……”
澹台折玉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扶桑泛红的眼尾,黯然道:“所以,你根本不相信我会回去找你?”
扶桑闭上眼睛,扪心自问,是这样吗?他当时真是这样想的吗,还是有别的什么缘故?
然而头脑昏沉,如堕云雾,他隐约觉得自己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偏偏就是想不起来。
“我自然信你……”为了不伤澹台折玉的心,扶桑苍白地辩解,“可、可我不相信命运,天道难测,造化弄人,无从捉摸……这些都是你教我的。”
澹台折玉微微一笑,道:“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永远是自由的,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要你平安无事就好。”
扶桑这才睁开眼睛,将信将疑道:“你真的不怪我?”
澹台折玉顿了顿,缓缓道:“你说得对,人生变幻无常,谁都不能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一次再寻常不过的离别都可能成为永别。我让你等我,却不敢向你承诺我一定会回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就算我活下来了,也可能被困在皇宫里,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逃脱。欲戴皇冠,必承其重——才做了一个多月的皇帝,我就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每一天都是煎熬,只有想着你我才能勉力坚持,你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指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回到你身边。”
忍了许久的眼泪到底还是扑簌簌掉下来,扶桑边抽噎边含混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活得这么辛苦,我以为你……你坐拥天下,便可以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你就会渐渐忘记我……”
“我想要的只有你,”澹台折玉眼里的柔情几乎要溢出来,“你就是我的天下。”
感动、愧疚、心疼、思念、委屈……诸般情绪如潮水般冲击着他脆弱的心,令扶桑泣不成声,澹台折玉俯身抱住他,在他耳边轻哄:“好了,别哭,你才死里逃生,不宜激动。”
扶桑听不清他说了什么,只是用尽全力抱紧他,生怕他消失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扶桑才止住眼泪,澹台折玉边用手擦拭他脸上的泪痕,边柔声道:“我已经找到摆脱皇权桎梏的方法,只是还需要些时间。这次我敢向你保证,三年之内,我一定会来嘉虞城找你,你愿意等我吗?”
“我——”扶桑想说“我愿意”,却又戛然而止,他有些失神地看着那张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面容,不敢置信地问:“你要为了我,放弃你辛苦得来的皇位?我何德何能……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会后悔的,你将来肯定会后悔的……”
澹台折玉不以为然道:“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会不会后悔?”
扶桑讷讷无言,澹台折玉紧接着道:“彼之蜜糖,吾之砒礵。古往今来,无数人为了那个至尊之位争得头破血流,搅得天下大乱,可我从来都不想要,是命运将我一步一步推上了那个位置。权力带给我的不是快乐,而是无尽的痛苦,我既不想成就什么宏图霸业,也不想做什么孤家寡人,我只想做个凡夫俗子,和心爱之人相依相伴,混迹红尘,唯此而已。所以我不单单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自己,我为了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而付诸努力,又怎么会后悔?”
扶桑依稀记得他曾对自己说过,他年少时就不想做太子,是他的父亲和舅舅硬把他按在了那个位置上。
扶桑豁然开朗,他注视着澹台折玉的眼眸,话音轻软而坚定:“好,我等你,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我都等你。”
澹台折玉情难自禁,低头吻上扶桑的唇,一触即分,扶桑甚至还来不及感受他唇上的温度。
见扶桑似乎有些失望,澹台折玉又蜻蜓点水般亲了他一下,才道:“你尚在病中,需得静养,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亲你。”
扶桑疑惑道:“我病了吗?我……”
记忆骤然回笼,恍惚间,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好像重新降临,扶桑霎时抖如筛糠,颤声道:“玉郎,我怀了你的孩子……孩子,我们的孩子……”
他试图去摸自己的肚子,澹台折玉急忙抓住那只手,沉声安慰:“孩子没事,他很好,你别激动。”
“真的吗?太好了,太好了……”扶桑喜极而泣,情潮翻涌难以平复,语无伦次道:“玉郎,我们有了一个孩子……我原本想瞒住你的,我怕……我怕这个孩子跟你扯上关系,我怕那些人会加害他……玉郎,你要保护我们的孩子,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他,求求你,求求你……”
澹台折玉的心被扶桑哭疼了、哭乱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扶桑瘦骨嶙峋的身体拢在怀中,强自平静道:“你放心,我会的,我会拼尽一切护住你和孩子,谁都不能伤害你们,谁都不能。”
大悲大喜之下,本就衰弱的精神迅速消耗殆尽,眼泪尚未流干,扶桑就昏睡过去。
那些纠缠他许久的梦魇全都烟消云散,这回他睡得十分安稳,犹如回到了母亲的怀抱。
再醒来时,那种迷迷蒙蒙的感觉消失了,眼睛看得清楚,耳朵听得清楚,身上也有了一点力气。
大约是躺了太久的缘故,从头到脚都说不出的难受,扶桑艰难地翻身,蜷在枕边安睡的狸奴被惊动,见他醒了,立刻凑过来用脑袋蹭他,一边蹭一边还喵呜不停,似乎在诉说着什么。
朱雀就在外头堂屋坐着,闻声进来,见扶桑正在抚摸玄冥,她惊怔须臾,才喜出望外道:“姑娘,你终于醒了!”
朱雀的声音又将在书房待着的柳棠时引了过来,他疾步走到床边,双目通红地瞪视着扶桑,喉咙好像被堵住了,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扶桑伸手抓住柳棠时的手,弱弱地唤了声:“棠时哥哥……”
柳棠时有些僵硬地坐在床边,待心绪稍稍平复,才艰涩道:“你……你醒了。”
“我睡了多久?”扶桑问。
“半个月,”柳棠时道,“整整半个月。”
竟睡了这么久。
扶桑将目光投向门口,看见绣帘底下洒着一片白光,却再没人踏光进来。
原来,只是一场幻梦。
澹台折玉从未来过。
第182章 小太监182
人常说, 梦是反的,梦福得祸,梦笑得哭。
澹台折玉在梦里告诉他孩子安然无恙, 那反过来……扶桑垂眸看着自己平坦如初的肚子, 心内恓惶,想问又不敢问。
柳棠时看出他心中所想, 转头吩咐朱雀:“去把孩子抱来。”
扶桑闻言, 顿时如蒙大赦,抬眼看着柳棠时,小心求证:“孩子没事?”
“这都要感谢你师父,是他从阎王爷手里把你和孩子的性命抢了回来。”柳棠时亲眼目睹了剖腹取子的全过程,至今回想起当日种种还心有余悸, “当赵太医剖开你的肚子,把胎儿取出来的时候, 孩子已然没了呼吸,赵太医先是用嘴吸出堵在孩子咽喉里的秽物, 紧接着按压孩子心口, 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才把孩子救回来。赵太医这才顾得上你,他切掉了孕育孩子的胞宫, 把你的肚子缝起来,接下来就全看你的造化。在你昏迷不醒的这半个月,虽然几度在生死线上徘徊,但你都挺了过来,等到你彻底转危为安,赵太医才离开。”
扶桑诧异:“师父走了?”
“两天前刚走。”柳棠时道, “他在这里耽搁了太久,实在等不及你醒来了。”
扶桑心里百感交集。
这半个月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漫长的迷梦, 对照顾他的人来说却是身与心的双重煎熬,他们定然辛苦极了。
感激的话语到了嘴边却难以倾吐,总觉得太过轻浮,如此大恩大德,只能用余生去报答。
正当此时,朱雀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一位年轻妇人,妇人怀中抱着襁褓。
眼看着她们走近,扶桑既期待又忐忑,甚至还有些畏怯——从今日起,他就真正地为人父母了,他要抚养那个与他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照顾他、保护他、教导他,让他好好长大——这件事如此艰巨,他真的能做好吗?
然而,当柳棠时从奶娘手中接过襁褓、转而放在他怀中时,扶桑垂眼看着这个正在安睡的小婴儿,那些芜杂的情绪倏地全都消散了,只剩下满腔喷薄欲出的爱意。
这是他冒着生命危险生下来的孩子,这是流淌着他和澹台折玉血脉的孩子,这是那段无疾而终的爱情结出的种子,这是上天的馈赠,这是他要倾尽所有去爱护的人。
扶桑很想抱抱他、亲亲他,可是眼泪掉得太凶,只能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走,以免惊扰了他。
柳棠时将孩子还给奶娘,奶娘便抱着孩子退下了,朱雀也要出去,柳棠时蓦地想起什么,吩咐道:“朱雀,你让蜚蓬即刻去趟衙门,将扶桑醒来的消息知会崔大人。再去告诉厨娘,让她煮一碗燕窝粥。”
朱雀领命而去,房中只剩下兄弟二人。
柳棠时帮扶桑揩了揩眼泪,安慰道:“你尚未痊愈,不宜大喜大悲,别哭了。”
这话似在梦中听过,不由思及澹台折玉,难免又是一阵神伤,等扶桑恢复平静,柳棠时扶他起来,喂他喝了一盏温茶,这才问起他的身体:“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扶桑道:“方才起身的时候,肚子有点疼。”
柳棠时道:“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赵太医说了,要等一个月左右疼痛才会完全消失。”
扶桑犹豫了下,道:“我想看看伤口。”
柳棠时劝道:“还是不看为好。”
扶桑没有坚持,他现在虚弱得很,受不住打击。就算不看也想象得到,伤口肯定十分丑陋,而且势必会留疤。
“对了,”柳棠时轻轻一笑,“孩子的名字我想好了。”
“叫什么?”扶桑忙问。
“雪舟,”柳棠时道,“风雨同舟之舟。”
“雪舟,柳雪舟……”扶桑轻声呢喃着这个名字,脑海中蓦然浮现出一段回忆。
离别那日,天降异象,八月飞雪。
他背靠在澹台折玉怀中,凭栏赏雪。山林尽皆被白雪覆盖,目之所及一片苍茫,而下方的水潭仍是碧波荡漾,那只小船漂在水中央,积了满船的雪。
扶桑回想着那如诗如画的情景,心里忽然冒出两句不知在何处看过的诗词:两处相思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①
用在他和澹台折玉身上,倒也算恰如其分。
“你喜欢吗?”柳棠时问。
“喜欢,”扶桑回过神来,“非常喜欢。”
柳棠时稍稍一顿,又不着痕迹地笑了笑:“喜欢就好。”
扶桑道:“是不是还得起个乳名?”
柳棠时想了想:“小船儿如何?”
“好,”扶桑满意极了,“就叫他小船儿。”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柳棠时道:“小船儿醒了,我去把他抱过来。”
作势就要起身,却被扶桑抓住了袖子:“不用了,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身上腌臜不堪,还是让他离我远些的好。”
柳棠时便坐了回去,道:“知道你爱干净,可还没到洗澡的时候,你且再忍忍。”
扶桑抬起胳膊闻了闻,虽然闻见了淡淡的清香,却还是露出一脸嫌弃来:“我是不是都臭了?”
柳棠时哭笑不得:“我日日为你擦身,衣物也每天更换,所以你大可放心,你身上一点异味都没有。”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啼哭声便止住了,显然是被奶娘哄好了。
刚才孩子睡着,没看几眼就被抱走了,扶桑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孩子的模样,他好奇地问:“哥哥,小船儿长得好看吗?像不像我?”
“你生出来的,怎么会不好看,粉雕玉琢的一个小人儿,凡是见过他的人无不交口称赞。”柳棠时的话音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为人长辈的慈爱之意,“只是五官还没长开,看不出长得像谁。”
听他这么说,扶桑不禁有些后悔,又想让柳棠时把孩子抱过来瞧瞧了,他按捺着急切的心情,接着问:“那他健不健康?”
柳棠时道:“虽然刚出生时有些惊险,不过那是意外,赵太医说了,小船儿在你肚子里发育得很好,这半个月来吃得好睡得香,一切正常。”
扶桑心下稍安,可转念又想,在十岁之前,他也是个正常人,谁知道小船儿长着长着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他?
虽然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是个阴阳人,不再因为畸形的身体而感到自惭形秽,但他还是想让他的孩子做个普普通通的正常人,不必经受他经受过的那些耻辱和痛苦。
柳棠时看透他心中所想,温声宽慰道:“你先别想那么多,像你这样的人举世罕见,小船儿不可能步你的后尘。退一万步说,就算他真的变得和你一样,那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你现在想它有什么用呢?”
扶桑释然一笑,道:“你说得对,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先把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要紧。”
久睡初醒,扶桑精神不济,才刚哭了一场,又说了这么多话,便有些支撑不住,柳棠时扶他躺下,道:“你先睡会儿,等粥熬好了我再叫你。”
扶桑应了声“好”,垂下眼帘,很快就没了意识。柳棠时就坐在床边默默地守着他,过了很久才悄悄出去。
已是三月半,春深日暖,天朗气清。
趁着午后格外暖和,奶娘唐妈妈正抱着孩子在廊下散步。这半个月多亏有唐妈妈将孩子照顾得妥妥帖帖,柳棠时才能安心照顾扶桑。
柳棠时来到唐妈妈跟前,伸手把孩子接过来,脸上立时便浮现出浅浅笑意——面对着这样一个香软娇嫩的小婴儿,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生出一腔柔情。
难道这就是当爹的滋味吗?柳棠时偶尔会想,如果他也能有个属于自己的孩子就好了,可惜这辈子注定不可能了。每当这时,遗憾里总是会夹杂着一点微不足道的嫉妒,他嫉妒扶桑命好,就像从前嫉妒扶桑更受爹娘偏爱一样。
“小船儿,”柳棠时含笑道,“以后这就是你的乳名。”
小船儿睁着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着他,张着小嘴,发出一些咿咿呀呀的动静,可爱极了,小孩子就是无论做什么都可爱。
唐妈妈在旁道:“他在冲你笑呢。”
“是吗?”柳棠时忙着照顾扶桑,并不经常抱孩子,所以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唐妈妈道:“他娘醒了,他高兴呢。”
明知她在牵强附会,柳棠时还是感到些许欣慰,这确实是件值得高兴的大好事,可惜喜悦无人分享,他只能告诉崔奉仪。
说曹操曹操就到。
这段时间崔奉仪日日造访,早已不把自己当作客人,推开大门就往里走,看见柳棠时站在廊下,开口就问:“扶桑醒了?”
柳棠时“嘘”了一声,低声道:“又睡着了。”
崔奉仪快步走来,跟着放低了话音:“他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有没有请大夫过来瞧瞧?”
柳棠时不答反问:“你怎么满头大汗?”
崔奉仪用袖子抹了把额上的汗,气喘吁吁道:“我得到消息就赶紧骑马过来了。”
柳棠时道:“他很好,你别担心。”
崔奉仪恨不得立刻冲进房中亲眼看看扶桑,可他不能,他既没有身份,也没有资格。
第183章 小太监183
扶桑又在床上躺了半个月, 药补和食补双管齐下,不仅病痛彻底痊愈,还稍微长胖了些。
十月怀胎, 有一半时间都在颠沛流离, 吃尽了苦头,他只有肚子在长, 别的地方该瘦还是瘦, 生产时又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元气大伤,昏迷不醒那半个月瘦得几乎脱相,就算好生将养了半个月,比之从前还是清减了不少, 腰细得不盈一握。
在屋里闷了一个多月,扶桑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 柳棠时特地向崔奉仪请了一天假,打算带扶桑出城去散散心。
这日用过早饭, 扶桑抱着小船儿亲昵片刻, 便随柳棠时一起出门,刚走到大门口, 就听见小船儿哇哇大哭起来,扶桑听不得孩子哭,立即折返回去。
这段日子扶桑住在正房,唐妈妈就带着小船儿住在西厢房。
唐妈妈正抱着孩子哄,见扶桑去而复返,笑着道:“姑娘只管出门去, 他哭一会儿就没事了。”
扶桑哪里忍心,伸手把小船儿接过来, 道:“我把他哄睡了再走,你去忙你的罢。”
唐妈妈身为过来人,当然知道不能这样惯着孩子,孩子只会变得越来越黏人,再想撂开手就难了。可当娘的心疼孩子是人之常情,她也不好多劝,便收拾了几条尿布,拿出去洗。
小船儿一到扶桑怀里就止住了哭泣,眼泪把本就清澈的眸子洗得越发剔透,里面倒映着扶桑的笑模样。
“你舍不得我,是不是?”扶桑软声道,“我也舍不得你,可我要出门,不方便带着你。等你再长大一点,不管去哪里我都带着你。”
小船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会对着他傻笑。
为了让小船儿快点睡着,扶桑一边抱着他轻轻摇晃,一边随意哼唱起那首歌谣:“粗茶淡饭饱三餐,早也香甜,晚也香甜。雨过天青驾小船,鱼在一边,酒在一边……”①
可是小船儿并不想睡觉,他把脸埋在扶桑胸口拱来拱去,显然另有所图。
扶桑只好转过身,背对着敞开的门窗,一只手抱着小船儿,一只手宽-衣-解-带,坦-胸-漏-乳,小船儿迫不及待地噙住一团雪白中的那一点红,贪婪地汲取甘美的乳-汁。
自从扶桑苏醒后就各种大补,随着身体越来越好,原本干涸的乳-房便开始分泌乳-汁,涨得十分难受,于是他和唐妈妈分工,白天由他哺-乳,夜里则交给唐妈妈。
吃饱喝足之后,小船儿很快就睡着了,扶桑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摇篮里,穿好衣服,做贼似的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玄冥在石榴树上打盹儿,透过枝叶看见扶桑,拖长调子“喵”了一声,扶桑吓了一跳,唯恐小船儿被吵醒。他在廊下略站了站,好在屋里没有任何动静,他松了口气,迈着碎步跑走了。
出了大门,却发现崔奉仪也在,崔奉仪看见他,霎时眼前一亮。
他今日作男子打扮,穿了件白纻春衫,系一条红丝绦,勒出一把纤纤细腰。乌黑长发用一条红发带束在脑后,两鬓各自垂落着一缕碎发,将那张巴掌小脸修饰得愈发精巧。
如果忽略胸前的起伏,俨然就是个翩翩美少年。崔奉仪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一丝一毫刚刚生过孩子的痕迹,他仍旧如豆蔻少女般娇妍,风韵甚至更胜从前。
可惜,可惜……他太晚遇见他,他永远不会属于他。
四目相对,扶桑心头微动——崔奉仪又在用这种忧郁的目光看着他了。
这半个月,崔奉仪每隔一两天就会来看他,渐渐的,扶桑就发觉崔奉仪看他的眼神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时不时地就会流露出些许伤感。
扶桑起先以为他遇见了什么伤心事,问柳棠时,柳棠时却说没有,又疑心他知晓了自己的秘密,可柳棠时还是说没有。
后来扶桑隐隐有了猜测,他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崔奉仪谈一谈,或许今天正合适。
打过招呼,各自上马,向着城门方向行去。
扶桑和柳棠时骑在一匹马上,马不是在跑,而是慢悠悠地走,崔奉仪迁就他们,也跑得不快。
扶桑打趣道:“照这个速度,出城的时候该晌午了。”
柳棠时道:“我怕颠簸起来你的伤口会疼。”
扶桑道:“我已经痊愈了,不会疼的。”
柳棠时道:“要是疼了你就立马告诉我。”
马儿扬蹄慢跑,很快就追上了崔奉仪,崔奉仪回头看了一眼,双腿夹紧马肚,低喝一声:“驾!”
鲜衣怒马少年郎,这一路引来不少注目。
等出了城,路上没什么人了,终于可以纵马驰骋。
为了哺-乳方便,扶桑许久未穿胸衣了,双峰在颠簸中起起伏伏,不停地和衣料摩擦,使得乳-汁外渗,肌肤变得黏膩。
扶桑尴尬极了,却没让柳棠时勒马,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感受过自由的滋味,他舍不得停下。
四月孟夏,天气开始变热,风里也没多少凉意。
当马儿停下的时候,扶桑已是满头汗,他低头察看胸前,幸好乳-汁还没渗透外衣,瞧不出痕迹。
柳棠时先翻身下马,再扶扶桑下来,扶桑有些腿软,落地时踉跄了一下,上身撞在了柳棠时的臂膀上,柳棠时猝然感受到他胸前的柔-软,有一瞬的心-猿意-马——虽然他是个无根的太监,虽然扶桑是他的弟弟,可是这种类似男女之间的肢-体接-触还是会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他知道这样不应该,可这并非他控制得了的。
扶桑却毫无所觉,他从小性别混淆,男女之防对他来说极为模糊,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女人牵手或拥抱,也可以坦坦荡荡地和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对自己的亲人就更加无所顾忌了,他还没意识到对柳棠时来说他已经变了,还像哥哥弟弟那样相处已经不再合宜。
扶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看着眼前的风景感叹:“这里好美啊。”
前面是一条河,河面宽阔,水流平缓,微风从河面吹过来,浸润着花草清香,令人心旷神怡。
两岸林木繁茂,满目葱茏,林间燕语莺啼,洋洋盈耳。
崔奉仪栓好了马,走过来接话:“每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就会来这里静静地待上一两个时辰,心情自然就会变好了。”
扶桑闭上眼睛,感受着阳光和清风,聆听着自然之声,恍惚间还以为回到了鹿台山上的行宫。
他睁开眼,看着崔奉仪道:“我好喜欢这里,你以后可以带我一起来吗?”
崔奉仪微不可察地犹豫了下,才笑着道:“当然可以。”
他明明是笑着的,可扶桑还是从他的眼里窥见了一丝忧伤。
扶桑不想再拖下去,于是道:“崔大哥,你可以陪我走走吗?”
崔奉仪欣然答应,扶桑又跟柳棠时知会一声,便和崔奉仪沿着碎石堆积的河岸向前走去。
走出没多远,扶桑回头看了看,确定柳棠时听不见他们的谈话,便直截了当地问:“崔大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崔奉仪猛地停住脚步,怔怔看着扶桑,面上却没多少惊讶之色,他扯出一个苦笑,语气平平道:“被你发现了。”
扶桑跟着停下,不躲不避地回视着崔奉仪,缓缓道:“听我哥哥说,在我昏迷不醒那半个月,你几乎每天都来看我,我醒了以后,你还是频频过来,而且每次来都给我带很多名贵药材和补品,就连照顾我的丫鬟、做饭的厨娘也都是你送来的。你如此煞费苦心,如果不是喜欢我,就是喜欢我哥哥。”
崔奉仪被他逗笑了,坦然承认:“没错,我喜欢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对你怦然心动了。”
扶桑猜对了,这段时间崔奉仪表现出的种种异常,都是因为喜欢他,他亲身经历过所以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会让人变得患得患失,愁肠百转,这是种甜蜜的折磨。
“我很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扶桑克制着心里的歉疚,语声轻柔却坚定,“可是对不起,我不打算再耽于情爱,我只想和我的家人在一起,平淡安稳地度过余生。崔大哥,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你好得无可挑剔,迟早能得遇良人。”
崔奉仪神色淡然,既不意外也不悲伤,他只是温柔地注视着扶桑,冷静地问:“为什么?你被前夫伤透了心,决定断情绝爱,还是说你的心另有所属,不会被他人打动?”
扶桑实在不忍心骗他,一时无言以对,而崔奉仪也不忍心他为难,轻笑一声,道:“算了,你不用告诉我,我也没必要知道。你放心,我以后会把心意藏好,不再让你发现,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扶桑心里酸酸的,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回以微笑。
“还有别的话要说吗?”崔奉仪问。
扶桑默默地摇了摇头。
“那就回去罢,”崔奉仪心痛如绞,却春风满面,“棠时一个人应该很无聊。”
第184章 小太监184
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扶桑原以为自己会玩得非常开心,然而新鲜劲儿一过去,他就开始想孩子, 想回家。可别人专程陪他出来散心, 他不能第一个打退堂鼓。
尽管他努力掩饰,可还是逃不过柳棠时的眼睛, 趁他不注意, 柳棠时跟崔奉仪耳语了两句,没过多久,崔奉仪就说忽然想起衙门里有事要处理,得先回城,扶桑便顺其自然地提出一道回去。
到了家门口, 刚下马,小灵儿就跑到他们跟前, 平素总是眉开眼笑的小姑娘今儿个却哭丧着脸,道:“扶桑姐姐, 我要搬家了。”
小灵儿她爹正支使着仆役往骡车上搬东西, 见状便跟着女儿走了过来,目光在扶桑的脸上稍作停留, 便转向柳棠时,道:“棠时,我们要搬到城北去了。”
两家就隔着一条夹道,平素也有来往,可之前从未听说他们要搬家,柳棠时微感诧异:“怎么如此突然?”
小灵儿她爹苦笑着摇了摇头:“一言难尽。”
人家不想说, 柳棠时也不多问:“无论如何,恭贺你们喜迁新居。”他瞧了眼进进出出的仆役, 灵机一动,又道:“周兄,那这座宅子你打算如何处置?”
小灵儿她爹道:“已经卖出去了。”
柳棠时不免有些遗憾。
如果早知道他们要搬走,他就会出钱把周家的宅子买下来,再把两座宅子打通,往后家里人口越来越多,也住得开。
“扶桑姐姐,”小灵儿拉着扶桑的手晃了晃,可怜兮兮道:“我可以带玄冥一起走吗?”
不等扶桑回答,小灵儿她爹就沉声呵斥:“灵儿!”
小灵儿吓得一激灵,扶桑屈膝蹲下,平视着小灵儿泛着泪光的眼睛,柔声道:“玄冥对我来说不只是一只狸奴,它就像我的孩子,我的家人,我永远不会抛弃它。不过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可以让它代替玄冥陪着你。”
小灵儿她爹急忙替女儿推拒,然后直接把小灵儿抱走了,扶桑也不好再说什么。
柳棠时去后头拴马,扶桑先回家去。
推开家门,便听见欢声笑语,扶桑以为是有人来串门,他循着声音走到西厢房门外,探头往里一看,猛地愣住。
屋里的人也看见了他,霎时静下来,彼此相视,无语凝噎。
朱雀左瞧瞧右看看,悄声道:“唐妈妈,我们先出去。”
唐妈妈抱着小船儿,和朱雀一起走出西厢房,擦肩而过时,小船儿看见了呆立在门口的扶桑,哼哼唧唧想让扶桑抱,扶桑却置若罔闻,他直愣愣地看着屋里剩下的两个人,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在做梦一样。
“怎么,才一年多没见,就不认识我们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强忍许久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扶桑径直入内,张开双臂,同时抱住了两个人。
金水和银水一左一右搂住他,也都是泪水纵横,百感交集。
待情绪稍稍平复,三人分开,在桌旁落座。
金水用手帕帮扶桑擦去泪痕,疼惜道:“你瘦了。”
扶桑红着眼道:“你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在二月底生了孩子,在床上躺了一个月,最近才刚大好,今儿个是我头回出门,偏偏你们就来了。我一直盼着你们来,但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来,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总觉得不真实。”
银水道:“我和金水是同一年进的宫,今年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我们在宫里待腻了,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我俩的娘都不在了,娘没了,家也就没了,就算回去,也只会被父兄随便找个人嫁了。与其这样,还不如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我们来到了这里。”
扶桑道:“来这里就对了,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我和棠时哥哥还有爹娘都是你们的家人。若你们想嫁人,可以让棠时哥哥找媒人说媒,一定给你们找个如意郎君,若不想嫁,那就不嫁,咱们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照样可以把日子过得很好。”
金水倍感欣慰:“没白疼你这么多年。”
扶桑拉住她的手,笑逐颜开道:“我实在太开心了,如今就只等爹娘了,等他们一来,才算真的阖家团圆。对了,爹和娘都还好罢?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
柳棠时恰在此时进来,见到金水和银水,他既没有显得很意外,也没有多少情绪波动,只是极为平常地说了句“你们来了”,仿佛他早已预知了这一切。
他本就是沉静内敛的性子,不像扶桑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所以谁都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略略闲话几句,金水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道:“这是袁姑姑让我带给你们的信。”
扶桑赶紧接过来,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刚看到袁雪致的字迹便感到一阵酸楚,他吸了吸鼻子,凝眸细看——
扶桑吾儿,我和你爹一切安好,你和棠时无需挂心。
去岁太子刚归京就来找过我,说他将你安顿在了碎夜城君家,还说就算他事败身死,也已为你安排好后路,定会让我们一家团聚。
然而我和你爹早就暗中投靠了武安侯,如若太子功败垂成,我们又如何能够独善其身?
所幸太子乃是天命所归,一路披荆斩棘,只用了半年不到就登上帝位,我和你爹也算从龙有功,我照旧还是乾清宫的掌事姑姑,你爹也还在仁寿宫当差,在太后一党的余孽被彻底铲除之前,你爹只能继续在太后身边蛰伏,而我自然要和他共进退。
你回到嘉虞城的消息也是今上告诉我的,得知你怀了身孕,我震惊不已,但更多的是担心,我怕这个孩子会要了你的命。
我日夜忧心,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为你诵经祈福,希望菩萨保佑你。直到棠时来信告诉我们,你平安生下了孩子,我和你爹才放下心来。
当初收养你时,只想着正常夫妻有的我们也要有,我们也要养育一个孩儿,也要为人父母,享受天伦之乐,万万没想到,在十六年后我们还能成为祖父祖母。
扶桑,你弥补了我们此生的缺憾。我和你爹做了二十年夫妻,还是头一回见他掉眼泪,那天他哭着对我说,他没有让柳家绝后,等他到了九泉之下,可以给父母一个交代了。
照顾孩子绝非易事,更何况你自己还是个孩子,所以我把金水和银水送去陪你,正好她们也都到了出宫的年纪,需要一个安身之所。
待此间事了,我和你爹也会尽快前往嘉虞城,到时候咱们骨肉相聚,再不分离。
扶桑吾儿,勿忧勿虑,勿妄勿惧,静候佳音。
袁雪致
三月廿四
一封信看完,扶桑竟没有哭,只觉得一颗心酸酸软软的,仿佛泡在温水里。
他歪着脸问柳棠时:“你什么时候给爹娘去的信?”
柳棠时道:“你生完孩子没几天,当时你尚未脱离危险,以免爹娘担惊受怕,我就给他们写了封信报平安。”
扶桑长舒了一口气,心满意足道:“爹娘在京城一切都好,我们在这里也一切都好,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等,等爹娘过来和我们团聚,希望不会等太久。”
“不会等太久的。”金水道,“章太傅和二皇子都死了,珍贵妃被打进了冷宫,太后的身子也每况愈下,只剩三皇子尚且下落不明,只要三皇子再一死,太后一党就彻底没指望了。”
三皇子,信王,澹台训知。
太久没有想起过这个人,扶桑几乎要将他彻底遗忘了,猝然听见金水提起,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一张模糊的脸,以及一双阴鸷的、充满慾望的眼睛。
过去那么害怕的人,对现在的扶桑已经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只当他是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甚至懒得提起他。
“那就好。”扶桑往外瞧了瞧,低声道:“这里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以后当着外人的面,咱们都别再提宫里的人和事,以免生出不必要的麻烦。”
“这还用你说。”银水道,“之前你和棠时不在家,那个叫蜚蓬的小厮问我们的来历,我们只说是从京城来的亲戚。”
“我的身份也是瞎编的,”扶桑窃窃笑道,“我说我是与夫君和离后来投奔哥哥的。”
这话听在金水和银水耳中,有些怪怪的。
她们照顾了扶桑整整十年,却是出宫前才从袁雪致口中得知扶桑是个阴阳人、并且生下了一个孩儿。
听到是一回事,亲眼见到又是另一回事,从见面到现在,她们的目光都刻意避开扶桑隆起的胸脯,有种说不出的别扭,总觉得那东西不该长在扶桑身上。她们还需要时间去适应和接受扶桑的改变。
扶桑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发现金水扫了眼他的胸脯又急忙看向别处,却一点都不觉得尴尬或羞恥,而是直接挑明了问:“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现在的样子很奇怪?”
金水和银水对视一眼,也不藏着掖着,斟酌道:“与其说是奇怪,倒不如说是新奇,毕竟眼前的你和我们认识的你大不相同。但不管你怎么变,你还是你,我们永远不会用异样的眼光看待你。可外面的人呢?人言可畏,你就不怕别人指指点点吗?”
扶桑淡然一笑:“我穿成这样出去,别人只会以为我是女扮男装,绝对想不到我是个不男不女的——”
“怪物”两个字已经到了嘴边,又被扶桑生生咽了回去,他以后再也不会贬低自己,他堂而皇之地将“阴阳人”三个字说出口,接着道:“他们爱指点就随他们去,反正我又不认识他们,才不在乎我在他们眼里是圆是扁。”
金水定定地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道:“你长大了。”
“也该长大了,都是——”银水突然卡主,踟蹰道:“我该说你是做爹的……还是当娘的?”
扶桑道:“孩子是我生的,我自然是当娘的。”
正说着,就听见了孩子的哭声,扶桑急忙出去了。
金水跟着起身,走到坐榻旁,从包袱里掏出一样东西,回到桌前坐下,将东西放到柳棠时面前,道:“柳总管让我交给你的。”
柳棠时打开蓝布包,里面是厚厚一沓银票,他拿起来数了数,刚好是一百张,每张一百两,拢共就是一万两。若是省着点花,一辈子也花不完。爹娘在宫里摸爬滚打了二三十年,能攒下这么多钱并不奇怪。
金水道:“柳总管说了,而今你是一家之主,这笔钱随你支配,不管是买房买地还是做生意都行。”
柳棠时还将银票包好,问:“爹娘可有别的交代?”
金水透过窗户往外瞅了两眼,小声道:“先前柳总管和袁姑姑安排扶桑假死,在京城西郊立了座空坟,后来三皇子掘了这座坟,发现棺材里没有尸骨,便料定扶桑没死,一直在想方设法打探扶桑的下落。虽然三皇子沦为了丧家之犬,销声匿迹,已然不足为惧,但此人偏执成性,狡猾多端,只要他一日不死,柳总管和袁姑姑就一日不能彻底安心,他们让你护好扶桑,千万不能让他落入三皇子手里,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柳棠时默然少顷,颔首道:“我知道了。”
扶桑抱着小船儿回了正房,关好门窗,宽-衣-解-带,先把小船儿喂饱,然后把他放在床上,让玄冥陪着他。
扶桑赤着上身站在面盆架前,用湿手巾擦-拭肚子上干涸的奶-渍。
说来奇怪,怀孕那几个月他慾-壑-难-填,敏-感-部-位根本碰-不-得,一碰就引-火-烧-身,可自从生完孩子,他的身躰就恢复了无-慾-无-求的状态,无论他碰-哪-里都全无反-应,而且连春-梦也绝迹了。
不过这样也很好,至少他再也不会被情-慾折-磨得辗-转-难-眠,甚至下-流地肖-想其他男人的身躰。
擦干净身子,换了身常服,扶桑坐在床边,一只手轻轻拍打着小船儿,一只手拿着那封信,又认认真真地看起来。
看第一遍时没有多想,此刻再看到“你回到嘉虞城的消息也是今上告诉我的”这句,便怔怔出起神来。
薛隐并没有帮他保守秘密,澹台折玉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回了嘉虞城,知道他怀了孩子,应该也知道他拼死生下了这个孩子……澹台折玉会怎么想?又会有什么打算?
他不会有任何打算,扶桑笃定地想,那些出身高贵的后宫嫔妃会为他生儿育女,他没必要来跟他抢小船儿。
虽然薛隐食言了,但扶桑并无丝毫怨怼,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无可奈何,更何况薛隐对他恩重如山,他还不知如何报答。
扶桑又想起那个美梦,澹台折玉在梦里说,三年之内一定会来嘉虞城找他,让他等着他。
明知这只是个虚无缥缈的梦,可扶桑还是忍不住将这当作一个约定,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约定。
有时候等待未尝不是一种慰藉,至于等到最后等来的是什么,并不是很重要。
扶桑把信收起来,低头一看,小船儿睡着了,他总是吃饱了就睡、饿了就醒,很少闹人,算是个乖宝宝。
扶桑俯身亲了他一下,顺便蹭了蹭玄冥,忽地想起什么,他走到条案前,拿起摆在上面的木雕狸奴,有些不舍地摩挲。
这是何有光送给他的,他从行宫带到永平镇,又从永平镇带到嘉虞城,十分珍爱。但他连澹台折玉送给他的定情信物都舍得送人,一件木雕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扶桑拿着木雕出去,交给朱雀,道:“你帮我把这个送给小灵儿,就说是我送给她的礼物。”
朱雀道:“我这就送去。”
“等等。”扶桑叫住她,心怀感激道:“这段日子多亏有你照顾,现如今我大好了,你也可以回家去了。等用过午饭,就让蜚蓬送你回崔府罢。”
朱雀本就是崔奉仪“借”过来应急的,眼下诸事安稳,又有亲戚来投靠,她确实该功成身退了。蓦地想到她家公子,朱雀欲言又止,却又无从说起,到底什么都没说,拿着木雕走了。
午饭是厨娘和银水一起做的,扶桑吃着美味佳肴,满足得险些流泪。
饭后,朱雀带着厨娘打道回府,蜚蓬去街上雇了辆马车,送她们回去。如此一来,后罩房便空了出来,金水和银水正好住进去。
从这日起,崔奉仪再也没有登门,扶桑偶尔想起他,会感到些许遗憾,他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很想和他继续做朋友,可惜这件事并不取决于他,强求不来。
就算没有朋友,他还有哥哥、有小船儿,有金水和银水,日子也不会寂寞。
不过天天闷在家里,多少有些无聊,便想找个正经事情做,他年纪轻轻有手有脚,总不能一辈子靠哥哥养着,就算哥哥愿意他也不愿意。
所幸他还有一技傍身,可以在家附近找间医馆,专事按摩。民间擅长坐堂看病的大夫很多,擅长按摩的却很少,他相信自己定能一展所长,不负所学。
扶桑将这个想法告诉柳棠时,柳棠时道:“总闲着确实不好,我先帮你问问,问到合适的再告诉你。”
过了两天,柳棠时带着他去了一间名叫“岐芝堂”的医馆,离家很近,走过去只需半刻钟。
令扶桑意外的是,岐芝堂的掌柜竟然是位女大夫,她以青布包头,不施脂粉,有一颗显眼的鼻尖痣,看起来比他娘年纪还要大些。
“罗大夫,这就是舍妹扶桑。”柳棠时彬彬有礼道,“她曾学过几年按摩,技艺尚可,罗大夫不妨一试。”
这位罗大夫姓罗名岐芝,曾帮柳棠时看过病,知道他在衙门当差,和县令崔大人私交甚好,故而不得不卖他几分薄面。
罗岐芝上下打量扶桑几眼,见他柳弱花娇,形貌昳丽,心下便有些轻视,不露声色道:“恰好我脖子不大舒服,你便帮我捏捏罢。”
若对方是个男大夫,扶桑可能会露怯,可对方是个女大夫,扶桑便无端觉得亲切,笑着应了声“好”,走到罗岐芝身后去,搓了搓手,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虚握住她的脖颈,从风池穴开始向下揉按。
扶桑刚一上手,罗岐芝便知道他是个中翘楚,不禁为方才的轻视感到汗颜,她不该以貌取人。
徒弟如此出色,师父不可能是泛泛之辈,罗岐芝一边闭着眼睛细细感受,一边好奇地问:“你师从何人?我年轻时曾在京城待过几年,结识了不少大夫,或许我听说过你师父的名字。”
扶桑用眼神向柳棠时求救,柳棠时很快答道:“就是家父的一个朋友,虽精通按摩之道,却因种种缘故从未坐堂行医,所以籍籍无名,罗大夫不可能听说过他。”
罗岐芝便没再多问,专心感受扶桑流行流水的手法。
待按完脖颈,扶桑顺便又按了肩膀,结束时,罗岐芝业已昏昏欲睡,她抬眼看着扶桑,眼神中尽是赞赏。
“你的手法很好,别说嘉虞城,就算放眼整个启国,恐怕也找不出几个比你手法更好的大夫。”罗岐芝不吝称赞,突然话锋一转:“但是有一个问题。”
扶桑微微一愣:“什么问题?”
罗岐芝道:“你长得太美了,就算你女扮男装也遮掩不住你的美。可是按摩又必须和患者发生肢体接触,有些男患者必定会对你生出非分之想,甚至会轻薄于你,你接受得了吗?”
柳棠时之前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不假思索道:“那还是算了……”
“不行,”扶桑急忙打断他,“我想学以致用,我想挣钱养家,我想做个有用的人。如果怕这怕那,那我一辈子都不能出门了。哥哥,你先让我试试,如果实在不行,再另做打算,好不好?”
柳棠时看着他清澈如水的双眸,实在不忍心让他失望,沉默片刻,对着罗岐芝道:“那就只好麻烦罗大夫多多关照了。”
“我从不怕麻烦。”罗岐芝笑道,“我反而该谢谢你,给我送来一个人才。”
第185章 小太监185
罗岐芝是女大夫, 来找她看病的也多是女患者,男患者寥寥无几,即使如此也还是被她言中了, 扶桑来到岐芝堂的第二天就被一个闪了腰的中年男子言语调戏了, 甚至还动手将扶桑的面纱扯了下来。
罗岐芝见状,二话不说就连推带搡地将男子撵了出去, 还破口大骂了几句, 将那男子骂得颜面扫地,在路人的指指点点中夹着尾巴跑走了。
罗岐芝恨恨地朝地上呸了一口,返身入内,见扶桑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笑问:“怎么, 被吓着了?”
扶桑摇了摇头,道:“我只是没想到, 你这么……”
“这么泼辣?”罗岐芝替他说出口,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道:“这天下是男人的天下, 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最大的用处就是给男人生儿育女, 一辈子囿于内宅。女人若想走出内宅,自力更生,要比男人困难百倍千倍,非得把自己逼成个泼妇不可,才能少受些欺负。”
扶桑不禁想起了柳翠微和萧只影,这两个饱经苦难的女子, 他们的境遇比寻常女子还要恶劣得多,至少那些囿于内宅的女子还有一份安稳的生活, 可她们却什么也没有。
不知道柳翠微过得好不好,都云谏有没有给她一个名分。
不知道萧只影有没有找到安身之地,以后会不会来嘉虞城找他。
“你定亲了不曾?”罗岐芝忽问。
扶桑将面纱戴好,才含混道:“我成过亲,不过后来分开了。”
罗岐芝诧异道:“你才多大,竟已成过亲了?”
“再过半年就十七了,”扶桑眉眼弯弯,“我不止成过亲,还生过孩子。”
罗岐芝大吃一惊,扶桑看起来也就十三四岁的模样,无论容颜还是身姿都与少女无异,哪怕她是大夫也无法从扶桑身上找到任何生过孩子的痕迹。
“所以……你是个寡妇?”问出这句话,罗岐芝自己都觉得荒唐。
“不是不是,”扶桑急忙否认,“我和孩子他爹只是分开了,他并没有死。”
罗岐芝感到难以置信,扶桑生得闭月羞花、沉鱼落雁,性子也是一等一的温良,不论哪个男子娶到他都是天大的福气,怎么可能轻易放她离开,除非是死了。
委实好奇得紧,罗岐芝忍不住问:“为何分开了?”
扶桑不想用纳妾、和离那一套欺骗她,静了静,低眉敛目道:“世事难料如云变,身不由己任飘摇。”①
罗岐芝思及自身,不免生出一番喟叹,便没再多问。
向晚时分,蜚蓬来接扶桑回家——岐芝堂离家近得很,又在一条街上,完全没必要接来送去,可柳棠时却坚持让蜚蓬随行,扶桑也没奈何。
到了家,扶桑绝口不提被人轻薄之事,就算晚饭时柳棠时特意问起,他也只说一切都好,生怕柳棠时把他圈在家里,不让他再抛头露面。
却没想到,第二天上午,那名男子再次来到了岐芝堂,罗岐芝抄起一把笤帚就冲上去,横眉怒目道:“你还敢来!滚出去,别脏了我的地方!”
“息怒息怒!”那人抬起一只手挡在面前,畏畏缩缩道,“我是来赔礼道歉的。”
罗岐芝和扶桑俱是一愣,那人继续道:“昨日是我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冒犯了小娘子,实在罪该万死,今日特来向小娘子赔罪,求小娘子原谅。”说着,他面朝扶桑深深作揖,脑袋几乎垂到地上去。
扶桑不明白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不知作何反应,男子抬头瞄了扶桑一眼,旋即道:“我给你跪下了!”
他作势欲跪,扶桑吓了一跳,慌忙阻止:“别跪别跪!我不怪你,你……你快走罢。”
男子如蒙大赦,泫然欲泣道:“小娘子菩萨心肠,在下感激不尽。”说着,他将手中提着的油纸包搁在柜台上,“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小娘子笑纳。”
扶桑忙道:“我不要——”
然而男子已经逃也似的走了。
扶桑一头雾水:“这人好生古怪……”
罗岐芝若有所思,却什么都没说,拎起那个油纸包瞧了瞧,道:“华春楼的点心,你吃不吃?”
扶桑立马摇头:“不吃。”
罗岐芝道:“那我拿去给街上的小乞丐。”
扶桑很快就把这件事抛诸脑后了,一个奇奇怪怪的陌生人而已,没必要放在心上。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遭受过男患者的骚扰。
更加欣慰的是,凭借着出色的技艺,他很快就小有名气,来找他按摩的人越来越多,岐芝堂的生意蒸蒸日上。
临近月底,罗岐芝给他开了工钱,足有二两银子。
这日傍晚,蜚蓬照旧来接扶桑回家,刚出了岐芝堂,扶桑就瞧见前方有一道熟悉的身影,他快走几步追上去,拍了下那人的肩,雀跃地唤了一声:“崔大哥!”
崔奉仪循声回头,撞进一双盈满笑意的眼眸,他有一瞬的失神,不过很快就恢复如常,自若一笑,道:“扶桑,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扶桑道,“你要去哪儿?”
“闲来无事,随便逛逛。”
“我要去菜市买菜,你想不想和我一起?”
“好。”
于是两个人并肩往菜市的方向走,蜚蓬隔着一段距离在后面跟着。
许久未见,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默默往前走了一段,扶桑率先开口:“你最近很忙吗?”
崔奉仪“嗯”了一声,道:“月初太子册立,大赦天下,衙门里诸事繁忙,最近才告一段落。”
听见“太子”二字,扶桑立即想到澹台折玉,可澹台折玉如今已是启国的皇帝,太子另有其人,至于是谁,扶桑有一点好奇,却懒得多问。
崔奉仪偏头觑着扶桑,可扶桑戴着面纱,他看不见他的神色。
“听棠时说你在医馆里帮人按摩,”崔奉仪换了话题,“可还顺利?”
“就在那边的岐芝堂。”他们尚未走远,扶桑侧身一指,与此同时脑海中冒出个念头——崔奉仪是凑巧路过,还是特意来看他的?
扶桑告诉自己不要自作多情,接着道:“岐芝堂的掌柜是位女大夫,十分好相处,待我也很好,而且来岐芝堂看病的多是女病人,所以这份差事非常适合我。”
崔奉仪点点头:“那就好。”
不知从何处传来袅袅琴音,扶桑停在街边听了片刻,自言自语道:“忽然也想弹琴了,可惜家里没琴。”
“我带你去买。”崔奉仪立刻道,“我知道这附近有家卖乐器的铺子。”
扶桑稍作犹豫,欣然道:“正好我才领了工钱,花光它好了。”
崔奉仪便带着扶桑去了那间铺子,掌柜的一瞧见崔奉仪就热情逢迎,他显然是这里的常客。
店中乐器琳琅满目,琵琶、二胡、琴、箫、笛、笙应有尽有,扶桑挑花了眼,最终瞧中了一把冰弦琴,琴弦由冰蚕丝制成,弦音清越,听之忘俗。
一问价钱,竟要六两银子,扶桑根本买不起,崔奉仪却直接替他付了钱,由于真心喜欢这把琴,扶桑便没推诿,道:“当我借你的,稍后我让哥哥还你。”
崔奉仪知道他不想欠自己,便笑着应了声“好”。
买好了琴,交给蜚蓬拿着,接着去菜市买菜。
买琴耽搁了些时间,扶桑快速买好所需菜蔬,问崔奉仪:“崔大哥,你想不想尝尝我的手艺?”
崔奉仪简直受宠若惊,反问道:“你要下厨?”
“对呀,”扶桑道,“所以我才会亲自来买菜。”
崔奉仪难掩欣喜:“那我就不客气了。”
回到家,扶桑抱着半天不见的小船儿亲昵了一会儿,转头把孩子交给崔奉仪抱着,他自去厨房忙活。
银水给他打下手,疑惑地问:“你怎么突然想着要下厨?”
扶桑边切菜边道:“之前在嵴州的时候,我跟着一位厨艺特别好的婶娘学会了做饭,可惜一直没机会施展,趁着还没忘,往后要多练练——‘业精于勤而荒于嬉’,厨艺亦是如此。”
烟熏火燎地忙了半个时辰,终于做齐了六菜一汤。
扶桑嫌身上油烟味儿太重,先回屋换了身衣裳,才来到院中坐下。
自入夏以来,饭桌就摆在了石榴树下,平时不分主仆,大家全都同桌吃饭,可今儿个有崔奉仪在,怕他介意,便只有扶桑和柳棠时和他一起坐。
动筷之前,扶桑给柳棠时和崔奉仪倒酒,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举杯道:“祝你我他四时安好,万事从欢。”
一饮而尽,扶桑催促道:“快尝尝我的手艺。”
崔奉仪和柳棠时尝过之后,自是交口称赞,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
扶桑喝了几杯酒,有些微醺。
崔奉仪向柳棠时告辞,扶桑却拉着他的手,道:“崔大哥,你先别走,我弹琴给你听。”
崔奉仪不胜欢喜,他觉得扶桑今日待他很不一样,心底不禁生出隐秘的期许——难道扶桑改变心意,打算对他敞开心扉了吗?
等饭桌收拾干净,金水把新买的冰弦琴摆上去,扶桑随意地撩拨几下琴弦,而后轻拢慢捻抹复挑,边弹边唱: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②
一曲唱罢,琴音渐歇。
庭院阒寂,没人言语。
扶桑仰头望着夜空,一滴泪悄然落下。
他凝望着闪烁不停的牛郎星和织女星,在心里对那个朝思暮想的人道:玉郎,祝你生辰快乐。今夜我格外思念你。
第186章 小太监186
五月榴花照眼明, 枝间时见子初成。①
五月乃是石榴花盛开的时节,因此又有“榴月”之称。
院里那株石榴树开了一树红花,远看犹如一片红霞隐在绿荫中, 近看又好像一只只红灯笼挂在树梢, 如火如荼。
花期持续了月余,待繁花凋尽, 枝头便结满了青红的小果。又经过一个多月的风吹雨打, 果子落了大半,为了保护剩下的果子不被鸟雀啄食,扶桑和柳棠时架着梯子爬到树上,用油纸和麻绳将那些硕果一颗颗包起来。
中秋过后,石榴总算成熟, 随手摘一颗下来,用力掰开, 饱满鲜红的石榴籽宛如一粒粒红宝石,抠下几粒送进嘴里, 汁水清甜, 可口极了。
熟透的果子不能在枝头久留,容易腐烂。
扶桑和柳棠时又架着梯子把果子全都摘下来, 着蜚蓬给崔奉仪送去一筐,剩下的储藏在后院的地窖里,可以存放三个月之久。金水和银水用这些石榴做成美味的糕点,酿成酸甜爽口的果酒,扶桑渐渐养成饮酒的习惯,每天都要喝上两杯解解馋。
九月晚秋, 天气一日冷似一日,玄冥又开始钻被窝了。
唐妈妈的奶水枯竭, 柳棠时便让她回家去了,如今小船儿全靠扶桑哺-乳,夜里自然也跟着他睡。
一边是孩子,一边是玄冥,全都偎傍着他,全心全意地依恋着他,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每当半夜起来喂完孩子,总有一时半刻难以入眠,这时候思念就会趁虚而入,泛滥成灾,不过没关系,那些镌刻在脑海中的美好回忆会给他以慰藉。
这日清晨,扶桑刚到岐芝堂,已经有人在等他。
这人他认得,是沈家三少奶奶身边的丫鬟青莲。三少奶奶自从生过孩子就落下了腰疼的毛病,药石难医,听说岐芝堂有个小娘子极擅按摩,疗效甚佳,便请到府中一试,果然名不虚传,从此每隔一旬就会请扶桑去府中按摩。
沈家乃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富商,三少奶奶出手阔绰,扶桑每去一次能赚二两银子,除去罗岐芝的抽成,下剩一两五钱,一个月去三次,就是四两五钱,单这一项就比柳棠时在衙门的月俸还高了。
一见扶桑,青莲如见救星,急切道:“柳娘子,我家少奶奶的腰疼又犯了,疼得一宿没睡,一大早就让我来请你,你快随我去罢。”
扶桑知会罗岐芝一声,拿上药箱,和青莲一起上了马车。
约莫一刻钟后,马车停在沈府门口,扶桑在下车前戴好了面纱,随着青莲过门穿廊,来到三少奶奶所居的院落。
无需通传,青莲径自引着扶桑进入内室,却见三少奶奶的丈夫沈宴也在,他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只玉碗,正在喂三少奶奶吃粥。
见扶桑来了,三少奶奶忙道:“我不吃了,你出去罢。”
沈宴状似无意地扫了扶桑一眼,柔声道:“今日无事,我在这里陪你。”
沈宴早就听说这位柳娘子是个绝色美人,虽然她每次来府上都戴着面纱,看不清真容,但那双露在外面的含情眼就足够动人心弦了,还有那嬛嬛一袅楚宫腰,实在叫人眼馋。
美名在外,城中想请她按摩的男子不计其数,可她早就立下规矩,只为女子按摩,也曾有纨绔子弟许以重金,想让她破一次例,奈何她视钱财如粪土,根本无动于衷。
不过至今也没人敢强她所难,因为传言她是县令崔奉仪的意中人,而崔奉仪出身于京城崔氏,岂是常人敢得罪的。
沈宴挪去对面榻上坐着,把位置让给扶桑。
扶桑脱鞋上床,让青莲把帷幔放下来,隔离出一方空间。
询问三少奶奶几句,扶桑便开始专心致志地按摩,一开始三少奶奶疼得呻喑不止,好在疼痛很快就得以缓解,三少奶奶吁了口气,闷声道:“舒服多了……真想把你留在府里,让你日日为我按摩。”
扶桑道:“凡事有度,过犹不及,每月三次的频率就很好。”
“唔,你说得也对。”三少奶奶转脸向着帷幔,稍稍抬高音量道:“宴郎,你还在吗?”
沈宴翻看着账本,漫不经心地答道:“在呢。”
三少奶奶道:“我突然想起来,你今儿个不是要去庄子里验货,怎么你刚才又说没事?”
沈宴道:“那桩生意做不成了。”
三少奶奶并不懂生意上的事,却还是随口问了句:“不是都谈妥了么,怎么又做不成了?”
沈宴道:“京城那边传来消息,说是京城可能又要乱了,让我们先静观其变。”
三少奶奶“喔”了一声就不再问了,因为京城乱不乱与她无关,影响不了她分毫。
静了少顷,忽然从帐子里传出一句轻柔的追问:“京城为何会乱?”
沈宴闻言微怔,柳娘子来了那么多次,这还是头一回主动与他搭话,沈宴竟有种受宠若惊之感。
虽然父亲千叮万嘱不让他乱说,可沈宴不愿错过和美人对话的机会,稍作犹豫,便侃侃而谈起来:“消息并不确切,据说今上尚在潜邸之时就患有很严重的头疾,前些日子卒然旧疾复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晕倒在地,自此再也没露过面,谁也不知道他病况究竟如何。皇上继位也才半年,朝局尚且不稳,内忧外患,若他一病不起,那些觊觎皇位的人就要蠢蠢欲动了,所以——”
三少奶奶陡然惨叫一声,打断了沈宴的话,沈宴忙问:“怎么了?”
扶桑道:“对不起,我没掌握好力道。”
三少奶奶向来宽宏大量,并未责怪他。
半个时辰后,按摩结束,扶桑穿好鞋,向三少奶奶告辞,三少奶奶让青莲送他。
等出了沈府大门,扶桑将药箱交给青莲,道:“麻烦姑娘帮我将药箱送回岐芝堂,顺便替我给掌柜的带个话,就说我有私事要办,今天可能不会回去了。”
“娘子要去哪里?”青莲问,“让马车送你过去罢?”
“不用了,”扶桑摇了摇头,“离得不远,我步行即可。”
扶桑转身走了。
没走多远,他蓦然感到浑身脱力,双腿一软便跪了下去,磕得膝盖生疼,他双手撑着地,才没有倒下去。
一个路过的大娘见他跪在大街上,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问:“你没事罢?”
扶桑抬起头来,眼前却一片模糊,抬手一抹眼睛,抹了一把眼泪。
他在大娘的搀扶下站起来,还不忘道谢,失魂落魄地继续向前走,却像只迷途的羔羊,不辨方向。
扶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崔府的,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在崔府门口了。
看门的小厮不认得他,见他呆呆地在石狮子前头杵了半晌,有些古怪,于是主动走到他面前,因不敢确定他是男是女,便省了称谓,直接问:“你有何贵干?”
扶桑双目无神地盯着眼前人看了一会儿,才如梦初醒道:“崔奉仪在家吗?”
“我家大人一早就去衙门了。”小厮道,“你是谁?找他何事?”
扶桑“喔”了一声,无视对方的提问,就这么走了。
他又从崔府走到衙门,在门口徘徊片刻,到底没有进去。
回到家里,他说自己不大舒服,休息休息便好,让金水和银水不要打扰他。
金水她们虽然不放心,却也知道碍于身子特殊,他不能随便看大夫,也只能由着他。
日暮时分,柳棠时下值归家,听说扶桑在房里睡了一个白天,连午饭都没吃,便过去敲门,道:“扶桑,你醒了么?”
里面很快响起扶桑的声音:“进来罢。”
柳棠时推门进去,屋里没点灯,昏沉沉的。
他走到床边坐下,沉声问:“哪里不舒服?”
扶桑依在床头,嗓音沙哑:“可能是着凉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柳棠时伸手覆在他额头上,感受须臾,道:“没发烧。”
扶桑模糊地笑了笑:“都跟你说没事了。”
柳棠时道:“那就赶紧起来,晚饭就快好了。”
扶桑乖巧道:“这就起,你去帮我点灯。”
柳棠时刚起身,扶桑忽又叫他:“棠时哥哥。”
“嗯?”柳棠时答应着,走到桌旁,摸到火折子,打开,霎时亮起一豆火光。
“……”扶桑望着他的背影,似笑非笑道:“话到嘴边又忘了。”
柳棠时点亮了蜡烛,回头看他一眼,也没在意。
天凉了,饭桌搬回了堂屋里。
虽然饿了一天,扶桑却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就不吃了,抱着小船儿回房喂奶。
小船儿已经六个月了,金水和银水开始喂他吃米粥,他也不挑,照样吃得很香。
扶桑低头看着他的骨肉,轻声道:“小船儿,对不起。”
夜凉如水,月落无声。
天将亮未亮时,全家人都被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声吵醒了。
这哭声一听就不对劲,柳棠时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跑过去,却不见扶桑的踪影,只有玄冥卧在嚎啕大哭的小船儿旁边,忠诚地守护着它的小主人。
第187章 小太监187
扶桑一夜未眠, 枯躺到五更天,最后哺喂小船儿一次,再把他哄睡着, 扶桑从枕头底下掏出许久没用过的束带, 忍着难受将双-乳勒平,然后穿好衣裳鞋袜, 背上提前收拾好的包袱, 蹑手蹑脚地出门。
玄冥跳下床,跟在扶桑身后“喵”了两声。
扶桑只得将它抱起来,亲昵地蹭了蹭它的鼻尖,轻声道:“他如今生死不明,我得去看看他, 否则我会疯的。在我回来之前,你要替我守着小船儿, 知道吗?”
玄冥低低地应了一声,扶桑蓦然鼻酸, 哽咽道:“等我回来。”他把玄冥放回床上, 再看一眼熟睡的小船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偷偷摸摸出了家门, 扶桑逃也似的消失在无边夜色里。
月光洒在地上,犹如结了一层银霜,长街幽寂,行人寥寥。
扶桑已经很久没起过这么早了,他倏然想起以前住在宫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凌晨起床, 披星戴月地穿过重重宫阙,等他走到清宁宫附近, 晨曦便会悄然降临,照亮他刹那的欢喜。
凭着模糊的记忆,扶桑边走边问,找到了那家车行。
当初他和澹台折玉从尚源县来到嘉虞城,乘坐的马车是从车行雇来的,他至今都还记得很清楚,车夫的名字叫随更,在家中排行第五,所以他亲切地称呼对方“小五哥”。
抵达嘉虞城的第二天,随更先送他去驿站取师父寄来的松节油,而后他又陪着随更去车行还马车,故而记得车行的大致位置。
他当然知道乘车远不如骑马快,但他承担不起只身长途跋涉的风险。从嵴州到嘉虞城这一路上他见识了太多的人心险恶,若非薛隐护他周全,哪怕他有九条命也不够丢的。而且他还不认路,迷路只会更加耽误时间,因此雇辆马车是最稳妥的办法。
没想到这个时辰车行竟然已经开门了,扶桑刚走进去,就有一个又矮又胖的中年男子迎上来,殷勤招呼:“客官是要雇马车吗?外头寒凉,快里边请。”
扶桑跟着他进了一间陋室,落座后表明来意,对方听完,眉开眼笑道:“那你算是来对了,我们车行最常走的便是嘉虞城到京城这条路,保准把你平安送到。”
“需要多少车资?”扶桑问。
“八两银子。”男子边说边比了个手势,“诚心实意,童叟无欺。”
扶桑不懂行情,也没工夫讨价还价,从荷包里取出银子交给对方,道:“我着急动身,烦请你尽快安排。”
“好嘞!”大清早就接了单大生意,男子喜不自胜,“你在此处稍等,我这就去安排。”
没让扶桑久等,中年男子很快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个睡眼惺忪的年轻男子,一看就是刚从睡梦中被喊起来。
待看清年轻男子的长相,扶桑又惊又喜:“小五哥?!”
这一声把随更的瞌睡给吓跑了,他睁大眼睛看着扶桑,一脸难以置信:“……扶桑?”
扶桑莫名有些感动:“你竟然还记得我。”
随更没好意思接话,中年男子趁机问:“你们认识?”
扶桑简略道:“两年前我乘过他的车。”
中年男子道:“那你们还真是有缘。”
扶桑不欲再浪费时间,走到随更面前道:“小五哥,咱们赶紧出发罢。”
“等等,”中年男子道,“契书还没签呢。”
契书是现成的,一式两份,随更歪歪扭扭地签上自己的名字,再按上手印,一份归车行所有,另一份被随更收起来,等把扶桑送到京城之后,随更必须向车行出示契书才能拿到报酬。
已有杂役套好了马车,扶桑先上,随更后上,就此启程。
扶桑犹自感到不可思议,他坐在门口,将车帘掀开一道缝,道:“小五哥,去车行的路上我还想起你,但我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你,实在是太巧了。”
随更也觉得很不真实,像在做梦一样,边驾车边道:“我也是昨天才到嘉虞城,早一天或晚一天咱们就遇不上了。”
扶桑道:“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我原本忐忑不安,可是见到你之后我就踏实了不少。”
随更感受到他对自己的信任,心中欢喜,道:“你放心,这条路我走过多回了,熟悉得很,必定将你平安送到。”
扶桑道:“小五哥,我去京城有非常要紧的事,哪条路近你就走哪条路,能走多快就走多快,等到了京城我另有重谢,或者我现在就把酬金给你……”
“不用不用!”随更急忙拒绝,顿了顿,忧心道:“我可以照你说的做,我皮糙肉厚不怕折腾,就怕你吃不消。”
“我也不怕,”扶桑道,“我只想尽快赶到京城。”
“好罢,那就依你。”随更道,“从嘉虞城到京城通常需要七天左右,我争取四天以内赶到。”
“谢谢你,小五哥,”扶桑既感激又庆幸,“幸好遇见了你,我才能这般顺利。”
“你坐好,”随更道,“我要加速了。”
扶桑放下车帘,坐直身子,背靠着车壁。
“驾!”随更猛地一甩缰绳,车速立即快起来。
路上扶桑还担心柳棠时追到城门来堵他,当马车停在门口等待查验时,他藏在窗帘后头向外窥视,并没有瞧见柳棠时的身影——只要小船儿不哭不闹,在天亮之前都不会有人发现他离家出走。
守门的士兵查看过路引之后便放行了,出城总是比进城容易得多,除非有什么特殊情况。
出了城,马车跑得更快,自然也颠簸得更厉害,扶桑扒着车壁才能堪堪坐稳,没过多久他就觉得骨头快散架了。
“没关系,四天而已,咬咬牙就过去了,我可以的。”扶桑在心里道:“玉郎,等等我,我来找你了。”
天已蒙蒙亮起,遥远的天际现出晓色,这漫漫长夜终于走到了尽头。
朝霞烂漫,层林尽染,美不胜收,扶桑却无心欣赏,只有闭上眼睛他才会稍微好受一点,呕吐的慾望才没那么強烈。
他又想起在碎夜城的时候,为了在一天之内赶到鹿台山,也是像今天这样策马狂奔。他和澹台折玉躺在铺得厚厚的棉被上,手脚并用抱紧彼此,试图用两个人的体重来减轻颠簸,虽然收效甚微,但他们还是舍不得放手。
幸福的时光往往转瞬即逝,痛苦的时刻却总是无比漫长。
整个白天没有片刻停留,人和马都不吃不喝,他们赶在城门关闭之前进了一座小县城,随便寻了家客栈投宿。
扶桑腿软得站都站不起来,是随更把他背下马车,背到房间,放在床上。
看着他几无血色的脸,随更面色凝重道:“明天不能再这样赶路了,你受不了的。”
扶桑虚弱道:“我受得了……”他连剖腹取子这样的难关都挺过来了,现在这点苦、这点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随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道:“你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弄来。”
扶桑半点胃口也没有,可不吃饭就没有体力,便道:“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随更道:“那你先歇着,我去去就来。”
等随更端着饭菜回来时,扶桑已经昏睡过去,还不忘紧紧抱着他的包袱。
随更把饭菜搁在桌上,道:“扶桑,起来吃饭了。”
扶桑毫无反应,随更又喊了两声,扶桑还是不醒,随更乍然心惊,走到床边去摇晃扶桑的身体,大声道:“扶桑!扶桑!”
这下扶桑总算醒过来,随更的心却还在砰砰乱跳,后怕道:“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
“我没事,”扶桑艰难地坐起来,喑哑道:“只是昨晚一夜没睡,又赶了一天的路,太累了。”
随更知道劝他也没有,便没多言,扶着他站起来,道:“那快些吃完饭就睡罢。”
桌上摆着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还有一荤一素两盘菜。
扶桑拿起筷子,发现自己的手在抖,根本不受控制。
随更也看见了,边往他碗里夹菜边道:“你这样拼死拼活地往京城赶,究竟是为了什么?”
扶桑低头看着碗里的面,热气熏得他双眼酸胀,他轻轻吹了口气,低声道:“去见一个人。”
随更立刻想到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矜贵公子:“你哥哥?”
扶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过了一会儿才喃喃自语:“一个我最爱的人。”
随更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却也没再追问,只是不停地往他碗里夹菜,劝他多吃一些。
扶桑只吃了半碗面就吃不动了,他回到床上躺下,道:“小五哥,你今晚和我一起睡罢,我一个人睡害怕。”
扶桑男扮女装的绝美模样还清清楚楚地印在随更的脑子里,就算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和扶桑睡在一张床上,但他也不放心让扶桑一个人睡,虽然这家店不是黑店,但夜里难免有鸡鸣狗盗之徒。
“好,”随更道,“你睡床,我打地铺。”
他出去要了一床被子,回来时扶桑已睡得不省人事,甚至连鞋都没脱。
随更小心翼翼地帮扶桑盖好被子,静静地盯着他恬美的睡颜看了一会儿,直看得心跳加速,随更才陡然回过神来,在心里唾骂自己几句,走去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又是五更天爬起来,扶桑好些了,至少走路不需人扶。
到城门时门还没开,等了不到一刻钟,城门打开,驾车出城,又是七八个时辰马不停蹄的奔波。
第三天亦是疲于奔命。
第四天上午,马车自西便门驶进了京城。
时隔一年零十个月,扶桑回到了这座繁华似锦的牢笼。
第188章 小太监188
随更直接把扶桑送到了赵行检家门口。
赵行检是启国医术最精湛的太医, 不会有人比他更清楚澹台折玉的病情。
扶扶桑下马车时,随更无意触碰到他的手,发现他在发烧。
随更毫不意外, 他早就知道扶桑根本吃不消, 迟早要生病,他能坚持到现在还没病倒已是大不易。
站定后, 扶桑从荷包里掏出五两银子递给随更, 嗓音沙哑道:“小五哥,谢谢你不辞辛苦送我到这里,我感激不尽,只能用这点银子聊表心意,请你务必收下。”
“太多了……”随更受之有愧, 五两银子足够扶桑雇他十回了,可他看着扶桑有气无力的模样, 不忍心再浪费他所剩无几的精力,便伸手接了银子, 问:“你还回嘉虞城吗?”
“我的家在那里, 自然是要回的,”扶桑道, “可我不确定何时才能回去,你不用等我。”
随更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笑着向他道别:“那我们有缘再见,保重。”
扶桑跟着笑道:“有缘再见。”
马车慢悠悠地驶走了。
临近正午,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 扶桑却感受到暖意,只觉得浑身发冷, 头晕目眩,就连肚子上那道早已痊愈的伤口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还不能倒下,在打探到澹台折玉的消息之前,他绝对不能倒下。
扶桑迈着虚浮的脚步,拖着沉重的身躯,走去敲门。
未几,门开了,一位留着山羊胡、须发灰白的老者倚门而立,他打量扶桑两眼,问:“你是?”
扶桑在宫里生活了十年,出宫的次数却寥寥无几,他从未登过赵行检的家门,对方不认得他实属正常。
想起假死之事,扶桑没有冒然报上姓名,反问道:“我来找赵太医,他在家吗?”
老者道:“我家老爷在宫中值守,已多日未归,你找他何事?”
是啊,澹台折玉病了,赵行检定然要留在宫中侍疾,怎么会在家呢。
这下怎么办,他该去找谁呢?
第一个想到的是都云谏。
都云谏勉强算是澹台折玉的朋友,他应该知晓澹台折玉的情况。
可是……都云谏那么厌恶他,他们有过那么多龃龉和嫌隙,都云谏又怎么可能帮他,恐怕连他的面都不会见。
转而又想到了君如月。
去年八月君如月护送澹台折玉回京,距今已过去一年多,眼下还在不在京城尚未可知。
他隐约记得君如月是在京城长大的,长到十几岁才去了嵴州,想来他在京城是有家的,只是不知道在哪。
扶桑刚要开口,一抬眼却发现大门不知何时关上了。
没办法,只得去问别人。
下台阶时,眼前骤然一黑,扶桑险些摔倒,幸好一个过路人及时扶住了他,待视线恢复清明,扶桑刚开口说了个“谢”字,却听见对方叫出了他的名字。
“扶桑,你不记得我了吗?”
扶桑惊疑不定地看着对方的脸,在混沌的脑海中努力搜寻,终于让他搜寻到一段模糊的回忆,一时间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此人。
“……夏景。”扶桑迟钝地说出他的名字。
扶桑只和他有过两面之缘,对他的印象已经非常淡薄,却还是有种感觉,他似乎比两年前沧桑了不少,虽然还是瘦瘦弱弱的少年身形,容颜也还是清秀,却已没了少年气,就像……稚弱的皮囊里裹藏着一个成熟的灵魂,很不协调。
“我远远看着像是你,没想到还真是。”夏景拉着扶桑的手,一脸久别重逢的喜悦,仿佛他们从前是多么要好的关系。夏景左右看看,蓦然压低了声音:“你不是假死逃出宫去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夏景是澹台训知身边的人,知道他假死的事并不奇怪。
扶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于是岔开话题:“我听说三皇子的事了,你没受牵累罢?”
夏景微微笑道:“我不过是个卑贱的奴婢,只管伺候主子的衣食住行,旁的一概不知,能受什么牵累?更何况三皇子也没犯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罪,他只是受珍贵妃和二皇子所累,被逼无奈,不得不赶在皇上斩尽杀绝前逃出京城。这个主子倒了,另换一个就是了,我如今在肃王府当差,过得比从前还自在呢。”
肃王是章太后的另一个儿子,和先皇是同胞兄弟,所以才能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
夏景既在肃王府当差,京中那些权贵他就算不认识肯定也有所耳闻,扶桑忙问:“你知道君如月吗?”
“怎么会不知道。”夏景道,“他从龙有功,皇上登基后封他做了二品车骑将军,在武将中仅次于骠骑大将军和护国大将军,风头正劲呢。”
君如月还在京城,太好了!
扶桑克制着喜色,又问:“那你知道他住在哪儿吗?”
夏景莫名笑了笑,道:“皇上把信王府赏给他做将军府了,由此可见皇上有多宠信他。怎么,你要去找他?”
扶桑只去过信王府一次,完全想不起该怎么走,只好向夏景求助:“你可以带我过去吗?”
“当然可以,离这儿没多远。”夏景欣然道,“你以前帮过我,我理应回报你。”
扶桑扭头看一眼赵行检的家门,跟着夏景走了。
以免再被人认出来,他戴上了面纱。
“对了,你怎么会认识君如月?”夏景好奇地问。
扶桑不能说他去过嵴州,只能胡编乱造:“算不上认识,只是从前跟着我师父去给他瞧过病。”
夏景“喔”了一声,又问:“你找他做什么?”
扶桑本就不擅长撒谎,此刻他整个人又浑浑噩噩的,半晌也编不出一句恰当的谎话。
夏景见状,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方便说就算了。”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沉默起来。
扶桑走得慢,夏景便配合着他的步调,与他并肩而行。
头晕得越来越厉害,好似踩在棉花上,阳光太过耀眼,视线时而迷糊时而清晰,扶桑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
就这样摇摇欲坠地往前走了一段,夏景带着他拐进一条曲巷,道:“这条巷子走到头,再拐个弯儿就到了。”
扶桑踉跄几步,陡然身子一歪撞在墙上。
“你怎么了?”夏景抢在扶桑摔倒之前扶住了他,“怎么满头大汗?”
“君如月……带我去……”话没说完,扶桑便彻底失去意识,软倒在夏景身上。
“扶桑!扶桑!”夏景搂住他,急切地唤了两声,可扶桑全无反应。
夏景慢慢将扶桑放倒,让他靠着墙坐在地上,然后摘掉他的面纱,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来。
夏景凝视着这幅苍白又美丽的面容,眼神怨毒,面色冰冷,与先前和颜悦色的样子判若两人。
“真想一刀杀了你。”
恨恨地说完这句话,夏景转身背对着扶桑,将他背起来,向着巷子深处走去。
……
“不,不要……玉郎,你不能死,你不能丢下我……玉郎!”
扶桑从噩梦中惊醒,泛滥的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扑过去抱住那道看不真切的人影,伤心欲绝道:“玉郎,你还活着,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我不是你的玉郎。”
耳边响起一道淡漠的男声,既陌生又有些熟悉。
扶桑如遭雷击,立刻放开对方,仓惶后退,趁机胡乱抹了抹眼睛,待看清对方是谁,他吓得险些魂飞魄散,瞠目结舌道:“怎么会是你……这是梦,这一定是梦……”
“这不是梦,”澹台训知笑得阴恻恻,“扶桑,我等你很久了。”
“夏景……是夏景!”扶桑恍然大悟,“他骗我!”
“自从得知澹台折玉病重的消息,我就猜到你早晚会来京城,抵达京城之后,你第一时间就会去找赵行检打探消息。”澹台训知言之凿凿,“所以我让夏景去那里守株待兔,果然没让我失望,轻而易举就抓到了你。”
扶桑低头寻找他的包袱,包袱里有一把匕首。
包袱没找着,却惊觉自己没穿外袍,仅着一袭雪白里衣,更糟糕的是,他的胸前是隆起的。
扶桑大惊失色,慌忙用被子裹紧自己,质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澹台训知一脸无辜道:“你出了太多汗,我只是帮你擦干身子而已,除此之外什么没做。”顿了顿,他似笑非笑道:“我抱过你那么多次,却从未发现你有一对玉-乳,不知是你隐藏得太好,还是我太傻。”
扶桑满腔愤恨,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在澹台训知面前,他始终是砧板上的鱼肉,那种无力感犹如附骨之疽,至今无法摆脱。
既已沦落至此,再怨天尤人也是无用,不如沉着应对。
扶桑竭力稳住心神,边打量这个陌生的房间边问:“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藏身之地。”澹台训知悠然自若道,“我已在这里待了大半年,你大可放心,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
“没人找我,”扶桑自嘲一笑,“我是独自来京城的,刚来就落到了你手里。”
“你就那么爱他?”澹台训知的目光片刻也不曾从扶桑身上移开过,却不像从前那样充斥着恨不得把人拆吞入腹的慾望,而是异常平静。
扶桑却窥见了隐藏在平静之下的疯狂,不寒而栗。
不需要扶桑回答,澹台训知径自道:“小时候,你为了他而疏远我,可是结果呢,没过多久他就把你抛诸脑后了,你对他来说就是个玩腻了就扔的小玩意。长大后,你又一次为了他而背叛我,不惜抛弃一切也要跟着他流放嵴州,最后你得到了什么?他还不是为了皇位抛弃了你。”
扶桑暗暗吃惊。
澹台训知竟然什么都知道。
从京城到嵴州,再从嵴州到嘉虞城,难道他一直活在澹台训知的监视之中?
这不可能,如果真有人在暗中如影随形,以薛隐的机敏不可能没有察觉。
应该是有人泄露了他的行踪,毕竟知道他追随澹台折玉去往嵴州的人那么多,上至都云谏,下至随扈的禁军,甚至那些几次三番行刺的刺客,皆有可能。
扶桑淡然道:“我从来不曾属于你,又何谈背叛呢?”
澹台训知被他轻蔑的态度激怒了,却隐忍不发,自顾自道:“你知道当我从西笛回来,满心欢喜地去找你,得到的却是你的死讯时是什么心情吗?就好像一把刀直-插-我的心脏,接着不停地翻搅、不停地翻搅,直到把我的心搅成一团碎肉。好痛,真的好痛,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痛不欲生’的滋味。后来当我发现你是假死的时候,我一边觉得庆幸,一边又恨透了你——明明我这么爱你,爱到不惜把整颗心掏出来给你,可你却弃如敝履,随意践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你对我真的就一丁点在乎都没有吗?”
扶桑不敢看他,低眉敛目道:“你又何必明知故问呢?”
澹台训知无声惨笑,一字一句道:“我真恨你,恨不得亲手杀了你。”
扶桑心道:你早就杀过我一回了。
但这话万万说不得,说出来澹台训知肯定会发疯,他是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在发疯的边缘徘徊,受不得一点刺激。
扶桑的目光不经意落在澹台训知腰间佩戴的石榴香囊上,香囊的形状和颜色都差不多,他无法确定澹台训知戴的这枚香囊是不是春宴送给他后来又被他遗失的那枚香囊,可那些被他刻意淡忘的回忆还是一下子被勾了起来。
扶桑抬起头,和澹台训知四目相对,心平气和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问罢。”
“春宴是你杀的吗?”
澹台训知有一瞬的茫然,但他很快就想起春宴是谁,坦然承认:“是。”
虽然早就猜到了,可是当澹台训知轻飘飘地说出那个“是”字时,扶桑心里还是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恨意,他被这股恨意逼红了眼,涩声道:“为什么?他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杀他?”
澹台训知面无表情道:“因为他不该背叛我。”
扶桑神色一僵。
背叛?
两个毫无瓜葛的人是谈不上背叛的。
假如春宴真的背叛了澹台训知,那他们……
扶桑忽然不想知道答案了,澹台训知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兀自道:“是我把他安-插-在太医院,让他充当我的眼线,监视你的一举一动。可我低估了你蛊惑人心的能力,他竟然把你当作了真心相待的朋友,还想保护你,实在是不自量力。”
澹台训知拿起垂在腰间的香囊,道:“这枚香囊是我从你身上扯下来的,我偶然发现里面藏了一封信,那封信是春宴写给你的,他在信中说,他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他找到了向你赎罪的方法,他希望在他死后你能原谅他——你知道他赎罪的方法是什么吗?”
扶桑猛地捂住耳朵:“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我不想听!”
从扶桑醒来到现在,澹台训知第一次触-碰了他,他抓住扶桑的两只手腕,强迫扶桑继续听下去:“宫规严禁皇子和太监私通,一经发现,太监会被处以极刑,皇子也会受到严惩,所以他不遗余力地勾-引-我,在御花园的石林里,在荒废的宫殿里,他虔诚地跪在地上,一次又一次用他的唇-舌-取-悅我,每当这时我会闭上眼睛,努力把他想象成你……”
“你无恥!”扶桑发出凄厉的哭喊,“我恨你!我要杀了你!”
他剧烈地挣扎起来,澹台训知怕他伤到自己,便放开了他的手腕。
扶桑气疯了,劈头盖脸地一顿乱打,澹台训知却不躲不避,由着他打。
金尊玉贵的皇子,虽然自出生起就不受宠爱、不被重视,虽然现如今沦落到躲躲藏藏、苟且偷生的境地,却也不曾有人动过他一根手指头。
但他任由扶桑不停地扇他耳光,因为他是真心爱着扶桑,所以他允许扶桑对他做任何事,不论好的坏的。
扶桑还病着,虚弱得很,这通发泄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他打不动了,也恨不动了,他抓着澹台训知的衣襟,哀声道:“到底怎么样你才肯放过我?”
“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不会放过你。”澹台训知捧住扶桑泪痕斑驳的脸,用乞求的口吻道:“扶桑,你爱我罢,好不好?我不奢求你全心全意地爱我,我只要一点点,只要一点点就够了,可以吗?”
“我做不到……”扶桑已经无力挣扎,他闭上眼睛,任凭眼泪肆意流淌,“我真的做不到。”
“你能爱澹台折玉,为什么不能爱我?”澹台训知着魔一般,“而且澹台折玉就快死了——”
“不,他不会死的。”扶桑打断他,“他许诺过我,等安排好一切就会来找我,他让我等他,他从来不会骗我,他一定会说到做到。”
澹台训知盯着扶桑看了一会儿,语调忽而变得冷静:“在我去西笛送亲之前,我们在静园见过一面,你还记得我当时对你说过什么吗?”
扶桑不明白澹台训知为何突然问起这个,他微弱地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说等春暖花开时我便会回来,”澹台训知道,“我还说等我回来之后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扶桑毫无反应,他是真的不记得了,他只记得澹台训知像个疯子一样跳进荷花池里。
“那个人,是你的亲姐姐。”澹台训知紧接着道。
“亲姐姐”三个字在扶桑的心海里掀起轩然大波,他泪眼朦胧地看着澹台训知,嗓音因方才的哭喊变得愈发喑哑:“你又在骗我,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澹台训知从容不迫道:“因为我把你推进湖里那件事,你一直不肯原谅我,为了将功补过,我就想帮你找到真正的亲人。断断续续找了七八年,直到我出宫建府那年,才找到一个和你容貌相似的女人,她也有个被拐卖的弟弟。我让人将此女带到京城,养在信王府中,本想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你们相认,却被送亲的事耽误了,等我送亲回来,你已不知所踪了。”
扶桑听着听着,乱糟糟的脑子里倏地冒出个人来——萧只影!
等澹台训知说完,他迫不及待地问:“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
终于勾起了他的兴趣,澹台训知勾唇一笑,道:“我可以确定,那个女人就是你的亲姐姐,我把她安置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只有我知道那个地方在哪。只要你乖乖待在我身边,我就带你去见她,然后带着你们远走高飞,过你想过的生活。”
激动的心情迅速平复下来,扶桑直觉这是个骗局,所谓的“亲姐姐”只是澹台训知虚构出来的诱饵,哪怕真的存在这么一个人,也可能是澹台训知找来假扮的。
“如果我不愿意呢?”扶桑问。
澹台训知眼睁睁看着扶桑的眼神从热切转为冷淡,便知道这个被他留到最后的筹码也没用了。
澹台训知眼里的光随之熄灭,他霍然起身,走到桌旁,从扶桑的包袱里拿出那把匕首,拔-掉刀鞘,而后回到床前,将匕首塞到扶桑手里,决绝道:“那就杀了我罢。”
扶桑恨死他了,恨不得杀了他给春宴报仇,可是握着匕首的那只手却在瑟瑟发抖,他根本没有胆子杀人。
澹台训知抓着他的手,将刀尖抵着自己的胸口,俊美的面庞因绝望而显得狰狞:“你还在犹豫什么?快杀了我呀!杀了我你就解脱了,我再也不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求你爱我了。你如果不杀我,我就去杀了你和澹台折玉的孩子,我得不到的东西,宁可毁掉也不让别人……”
“谁都不能伤害我的孩子!”
在扶桑的怒吼声中,匕首捅进去了一寸。
澹台训知唇角溢出一道血迹,却笑着鼓励扶桑:“继续啊……杀了我,杀了我……”
就在此时,不知从何处传来一道低沉的男声:“澹台训知,交出扶桑,我可以饶你不死。”
扶桑瞬间就听出来,是薛隐!
他刚露出喜色,旋即却化为惊恐——澹台训知握着他的手,把匕首捅-进了心口!
鲜血不住地从澹台训知嘴里冒出来,他用最后一点力气抱紧扶桑,在他耳边道:“谁都别想杀我,我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你手里……扶桑,我要你永远记得我。”
滚烫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流进扶桑脖子里,他却只觉得冷,冷得刺骨。
“能在临死之前见你一面,我可以瞑目了……如果……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扶桑,我……我爱……”
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话音戛然而止。
扶桑闭上眼睛,霎时泪如雨下。
第189章 小太监189
夏景和薛隐一前一后走进来, 薛隐手中的玄铁剑架在夏景的脖子上。
扶桑和澹台训知依旧抱在一起,澹台训知的头靠在扶桑的肩上,宛如一对亲密相依的恋人。
“殿下!”
夏景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 旋即将矛头对准扶桑。
“柳扶桑, 你怎么可以杀他!他那么爱你,你怎么忍心杀他!你对所有人都好, 为何偏偏对他这般狠毒?”
扶桑想要反驳, 可他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置辩:不,不是我,他走投无路选择自戕,与我无关, 我没有杀他,我没有……但他该死, 春宴死得那么惨,他应当为春宴偿命。
“为什么?我拼了命都求不来的东西, 你却不屑一顾。都是奴婢, 凭什么你的命就那么好?你什么都不用做就有那么多人爱你,可我费尽心机, 到头来却落得一场空。苍天无眼,世道不公啊!”
夏景惨笑几声,用充满怨毒的眼神盯着失魂落魄的扶桑,道:“殿下说,等他死以后,让我把那个女人的下落告诉你, 可我不会说的,你永远都别想见到她。你的人生已经足够圆满, 也该留点遗憾才是,否则我会死不瞑目的。”
话音未落,夏景引颈自刎,鲜血飞溅,他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薛隐收剑入鞘,抬脚跨过夏景的尸体,走到床边,拎着澹台训知的衣领,将他从扶桑身上扯开,再随手丢在床上,对死者没有半点尊重。
扶桑满脸泪、浑身血,神情呆滞地坐在那儿,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薛隐蹙眉看着他,道:“你没事罢?可有受伤?”
扶桑仰起头来,怔怔地看着他,好像才刚认出他似的,弱声道:“薛大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不知想到什么,失神的双眼骤然焕发神采,扶桑用那只血淋淋的手抓住薛隐的袖子,激动道:“是玉郎让你来找我的吗?我听说他病得很严重,是真的吗?我想见他,薛大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他?”
自打五日前无意间从沈家三少的口中得知澹台折玉病重的消息,扶桑就日夜忧思,从嘉虞城到京城这一路又受尽颠簸之苦,再难受都咬牙忍着,刚到京城就落入澹台训知手中,旧日真相被揭开,惊、愤、恨、愧、恸、惧……诸般情绪剧烈地起伏,终于将他彻底压垮,不等薛隐回答他的回答,扶桑“哇”的一声吐了口血,紧接着便不省人事了。
薛隐扒了他身上的血衣,找来干净衣袍给他穿上,然后抱着他离开了这个隐秘的藏身之地。
……
等扶桑自昏迷中醒来,已是三日之后了。
他盯着帐顶癔症了半晌,才想起过往种种,挣扎着起身,掀开帐子,被明亮的光线晃了眼,眯着眼适应少刻,他透过对面敞开的窗户看到一株扶桑树,都快入冬了,枝头竟还零星点缀着几朵花,绿肥红瘦。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景致,这是什么地方?
他想喊人,可是嗓子哑得近乎失声,只得硬撑着站起来,走到龙门架前,把搭在上头的外袍拿下来,穿到身上。
迈着虚浮的步子往外走,穿过水晶帘,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少女正歪坐在玫瑰椅上打瞌睡,扶桑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她才悠悠醒转,一睁眼却被扶桑吓得花容失色,尖叫起来。
扶桑此刻披头散发,乍一看像个女鬼,确实挺吓人的。
不过小丫鬟很快就转惊为喜,眉飞色舞道:“薛夫人,你终于醒了!”
扶桑:“……”
之前从嵴州到嘉虞城的路上,他和薛隐假扮夫妻,偶尔会有人唤他“薛夫人”,此刻猝然听见,一时有点回不过神来。
他用嘶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嗓音问:“这是哪里?”
丫鬟道:“这里是君府。”
扶桑的脑子还不甚清醒,慢半拍才反应过来这里是君如月的家。
薛隐把他带到了他想来的地方,为了向外人隐瞒他的身份,重施故伎,又与他假扮起夫妻。
理清了思路,扶桑心安不少,接着问:“我夫君呢?”
“薛大人和我家将军一早就出去了。”
“是去宫里了吗?”
“这个奴婢不知。夫人快别说话了,你先坐着,奴婢去倒杯茶给你润润嗓子。”
丫鬟先去倒了杯热茶,让扶桑捧着慢慢喝,而后去屋里拿了件鹤氅出来,披到扶桑身上,他还病着,不能受凉。
一杯热茶饮尽,扶桑感觉喉咙舒服许多,说话也清楚了些。
“我该怎么称呼你?”他问。
“奴婢叫橘儿,橙黄橘绿的橘,还有一个丫鬟叫橙儿,她去厨房拿饭了,估计一会儿就回来。”
“你无需以奴婢自称,我听不惯。”扶桑道,“橘儿,我想晒晒太阳,你陪我出去走走罢。”
于是橘儿便扶着他出了院子,往花园的方向走,眼下园子里各色时菊开得正好,赏心悦目。
到了花园,登上一座建在高处的凉亭,园中花木一览无遗,扶桑看见一大片茂盛的扶桑树,一看就是种了许多年。
扶桑不由地想起澹台训知,想起他故意死在他手上,恍如一场噩梦。
随即又想到夏景,以及夏景最后说的那番话——虽然他当时精神恍惚得厉害,可夏景说的那些话他竟然都听见了,并且记住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或许澹台训知并未骗他。
扶桑赏了会儿景,见橘儿在旁站着,便拍了拍旁边的位置,笑道:“过来坐。”
橘儿稍作犹豫,提裙坐下了。
扶桑看着她,状似随意道:“我听说这里从前是信王府,后来被皇上赏给了君如月做府邸,是吗?”
橘儿点点头:“是。”
扶桑睐眼看向别处,轻声慢语道:“从前信王尚在时,我随着夫君来府上做过两回客,对信王身边的一个太监有些印象,他帮过我一个小忙,好像叫夏……夏什么景。而今这座宅邸换了主人,想来下人也都换了新的,他定然不在了。”
橘儿笃定道:“夫人说的那个太监就叫夏景。”
扶桑流露出些许诧异:“你认识他?”
橘儿道:“在信王府变成将军府之后,府中那些奴婢大都调去了别处,不过也有小部分留了下来,我和橙儿就属于留下来的那部分。至于夏景,我听说他跟着信王一起逃跑了,至今下落不明。”
下人的事下人最清楚,扶桑原本只是随意试探,没成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倒省得他再去麻烦君如月了。
距离真相只有一步之遥,扶桑不禁有些忐忑,怕期望再次落空。他强自镇定,道:“橘儿,我想跟你打听个人。”
橘儿道:“夫人只管问。”
扶桑道:“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只知道她是个女子,与我容貌相仿,大概两年前来到信王府……”
“啊!”橘儿打断了扶桑的话,紧接着道:“我想起来了,确实有这么个人,我记得她是前年秋天进府的,差不多就是这时节。她很少在府中走动,我虽只见过她两回,却印象深刻,因为她生得特别美,教人过目难忘。”
橘儿直勾勾地看着扶桑略显苍白的脸,和记忆中那幅绝美容颜做对比,道:“那女子确和夫人有几分相像,但她不及夫人。”
拢在袖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扶桑不露声色道:“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橘儿凝眉回想片刻,道:“我好像从未听人提起过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姓萧,府里的下人们都称呼她‘萧美人’。”
萧……萧只影!
一定是她!
她长得那么像他,而且她还来过京城。
他当时明明有过怀疑,可为什么……为什么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为什么遮遮掩掩不把话说清楚,为什么就那样和她错过了?
扶桑悔得五脏六腑都在疼,可是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他无法让时光倒流。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知道他在嘉虞城的住址,他们说好的,如果她走投无路的话可以来嘉虞城投奔她。
可她并没有来。难道她留在裕州了?裕州那么大,他该去哪里找她?
“夫人,你怎么哭了?”
扶桑回过神来,扭头用袖子蘸了蘸眼泪,强笑道:“没什么,只是被风迷了眼。那你知道这位‘萧美人’后来去了哪里吗?”
橘儿又想了想,道:“其实萧美人是被信王强留在王府的,后来信王奉命送长公主去西笛和亲,萧美人就趁机逃跑了,几个月后信王从西笛回来,得知萧美人跑了,发了好大一顿火,还重罚了夏景,夏景险些被打死。后来信王还命人去寻萧美人,可是谈何容易,终究是没找着,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萧只影从京城逃回了裕州,辗转流落到那间寺庙,成了那帮假和尚的玩物。后来扶桑途径裕州,在寺庙里遇见她,一见如故,于是出手相救,她才重获自由。
他们匆匆相遇,又匆匆离别,全然不知对方就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傻傻地被命运玩弄在股掌之中。
一想到萧只影这些年遭的难吃的苦,扶桑的心都要碎了。
第190章 小太监190
橘儿刚从花园出来, 迎面撞进了薛隐。
“夫人呢?”薛隐沉声问。
橘儿有点怕他,低着头恭谨道:“夫人在花园里,她说想自己待会儿, 所以奴婢……”
话未说完, 薛隐便越过她,大步流星地走了。
园子不算大, 薛隐刚进去就看见了坐在高处的扶桑。
薛隐快步过去, 拾级而上,走进凉亭。
扶桑却毫无所觉,他侧着身子趴在吴王靠上,对着满园花草出神。正午的阳光笼罩着他,轻柔的和风吹拂着他, 披散的无法随风起舞。
薛隐盯着这幅美不胜收的画面怔了一会儿,发出一声轻咳, 扶桑闻声回头,冲他轻浅一笑, 柔声道:“薛郎, 你回来了。”
这声“薛郎”好似一把温柔刀,直入薛隐的心脏, 在他犹如一潭死水的心湖里搅起层层叠叠的涟漪。
薛隐面上依旧波澜不惊,走到扶桑身旁坐下,道:“你昏睡了三天,现下感觉如何?”
“没什么大碍了。”扶桑看着薛隐,开门见山地问:“薛大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跟着我的?”
薛隐道:“从我把赵太医带到嘉虞城, 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扶桑惊怔须臾,哂笑道:“我还以为是我到京城后才被你发现的, 没想到这半年来你一直藏在暗处窥视着我。你为何从不露面?”
薛隐道:“我不想打搅你的生活。”
扶桑又问:“那你住在哪儿?”
薛隐道:“隔壁。”
扶桑愣了愣,恍然大悟。
小灵儿她爹带着妻女搬走那天,明明说过宅子已被人买走,却始终不见有人搬进去。为此柳棠时还特地找过小灵儿她爹一趟,因为他想买下隔壁的宅子,而后合二为一,可小灵儿她爹说,宅子确实是卖出去了,因是通过牙人进行买卖的,他从未见过买家,柳棠时也只得作罢。
却原来那座宅子并未空置,薛隐悄无声息地生活在里面,宛若一缕幽魂。
扶桑蓦然感到一阵酸楚,为了薛隐。
他的人生已经够苦了,扶桑不想让他再这么无休无止地苦下去。
“是澹台折玉让你这么做的吗?”扶桑问。
“是,”薛隐道,“他命我保护你和孩子。”
“他……”扶桑已经极力隐忍,可汹涌的泪意还是猛地窜上来,堵塞了他的咽喉,截断了他的话音。
薛隐当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径自道:“我用信鸽给他送信,每隔十天向他汇报一次你和孩子的情况,但他从未回复过只言片语,所以我并不知道他生病之事,我也是在你去沈府按摩那天才骤然得知的。”
“君如月呢?”扶桑喑哑道,“他就在京城,又备受宠信,他应该清楚澹台折玉的病况罢?”
“我带你来君府那天就问过他了。”薛隐道,“君如月说,自从九月廿二那日,皇上在朝堂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晕倒之后,摄政王韩子洲就迅速控制了皇宫,不允许任何人进去。除了为皇上治病的太医们,恐怕就只有摄政王最为清楚皇上的病情了。”
扶桑感受到了强烈的无助和绝望。
他原本还想着,或许可以让君如月带他混进宫去,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
病急乱投医,扶桑忽然抓住薛隐的手,恳切道:“薛大哥,你武功高强,所向披靡,你能不能潜进宫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了?我真的很担心他……”
薛隐默然少顷,道:“皇宫本就固若金汤,如今又是特殊时候,只会更加戒备森严,就算我能潜进去,也绝不可能活着出来。”
其实说完那番话扶桑就有些后悔了,听完薛隐的回答,他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他怎么能为了一己之私而让薛隐以命犯险呢?
“对不起,薛大哥,”扶桑低下头,发出微弱的呢喃,“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薛隐克制着想要把他拥进怀里的冲动,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扶桑闻言抬头,疑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如此说。
薛隐与他四目相对,眼神幽邃,瞧不见一丝喜怒哀乐的踪迹,话音也一如既往地平静:“第一,我不该拿你当诱饵,引三皇子上钩;第二,我答应替你保守秘密,却没有遵守承诺。”
扶桑不甚在意地笑了笑,缓缓道:“第一件你做得很对,既帮澹台折玉清除了一个隐患,又替我的一位故友报了仇。至于第二件,你定有你的苦衷,我一点都不怪你,而且我想通了,就算澹台折玉知道了小船儿的存在也无所谓,他既不会跑来和我抢孩子,也不会做出伤害我和孩子的事,我该怎么生活还怎么生活,没有任何影响。”
薛隐注视着扶桑,有些话到了嘴边,一番踟蹰后还是咽了回去,转而道:“整个启国最优秀的大夫都聚在宫里,他们会拼尽全力救皇上的命,就算把你送到他身边,你也什么都做不了。为今之计,只有等待——不只是你,哪怕摄政王位高权重,只手遮天,也只能等。”
扶桑从这番话里得到了少许安慰,轻笑道:“你说得对,我会耐心等待,等他好起来,宫里管得没那么严了,我要见爹娘一面,然后就回嘉虞城去。我不在这几天,也不知道小船儿乖不乖。”
薛隐道:“走罢,君如月还在等我们一起吃饭。”
扶桑昏睡了三天,从醒来到现在只喝了一杯茶,四肢酸软无力,下台阶时险些摔倒,薛隐索性将他打横抱起,等到了平地再把他放下,扶着他慢慢往外走。
扶桑道:“薛大哥,你还记得我们先前途径裕州时,在一座寺庙落脚,从一帮假和尚手中救出来的那个女子吗?”
薛隐道:“那个庙妓?”
扶桑猝然被刺痛,涩声道:“她不是庙妓,她只是一个身陷囫囵的弱女子,而且……我刚刚知道,她就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姐姐。”
纵使薛隐心如铁石,此刻也不免有所震动,讶然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扶桑简明扼要地将来龙去脉讲清楚,最后驻足看着薛隐,道:“薛大哥,我想求你帮我一个忙。”
薛隐道:“你想让我去找她。”
扶桑道:“从上元节到现在,已经过去八个月了,她没去嘉虞城找我,想来是在家乡住了下来。我们遇见她的那座寺庙离裕州州府乌陵不远,想来她的家乡就在乌陵或者乌陵周边。你见过她的样子,由你去寻她最合适。”
薛隐道:“你想让我何时去?”
扶桑道:“明天。”
薛隐没有立刻说出那个“好”字,扶桑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宽慰道:“我就住在君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安心等你的消息。难道你连君如月都信不过吗?”
“信不过我什么?”
人未至声先到,扶桑循声转头,看见君如月从不远处的一道月洞门里慢步走出。他照旧一身白衣,沈腰潘鬓,如圭如璋,俊逸出尘。
扶桑眼看着君如月走近,忽而想起第一次在碎夜城外见到他时的模样,似乎和眼下别无二致。当时他还觉得君如月和澹台折玉略有神似,因此见之心喜,而今再看,却又不觉得哪里相似了——斯人未改,是他的心境变了。
等君如月走到面前,扶桑轻唤道:“二公子。”
方才和薛隐说了一筐话,他的嗓子又哑得快出不了声了。
“才一年不见,就生疏至此了么?”君如月含笑道,“扶桑,你以前可是唤我‘月哥哥’的。”
扶桑有些赧然。
从前“哥哥”、“姐姐”张开就来,现如今却难以启齿了,可能是因为他长大了,不单是年龄在长,心理也在日趋成熟。
不等扶桑接话,薛隐道:“我要离开一段时日,归期不定,扶桑便交给你照顾了。”
君如月也不问他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点头答应:“放心罢,我会照顾好他。”
扶桑刚想开口,君如月急忙制止:“你快别说话了,养养嗓子。”
扶桑也没什么想说的,他想知道的薛隐都告诉他了,于是安心做个哑巴。
一起用过午饭,扶桑让君如月帮忙请个画技出众的画师,然后让橙儿和橘儿帮他梳妆打扮,打扮成他记忆中萧只影的模样。
等画师来了,扶桑说出几点要求,让画师照着他画的同时做出些许调整,越像萧只影越好。
从白天画到晚上,终于大功告成,扶桑还算满意,将画像交给薛隐,让他带在身上。
第二天,当扶桑睡醒时,薛隐早已上路了。
他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从不给人告别的机会。
扶桑就此在君府住下来,一边将养身体,一边耐心等待。
为免胡思乱想、焦心劳神,他每日抄写佛经,果然有解忧定心之奇效。
一转眼,又是十月小阳春,风和日丽,温暖如春。
十月初五这天,黎明之际,连绵不绝的钟声遽然打破了京城的宁静。
扶桑从睡梦中惊醒,噩耗紧随而至。
那不是普通的钟声,而是为皇帝而鸣的丧钟。
他的生辰,竟成了澹台折玉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