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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1

    鹿台, 台高千仞。

    历朝历代帝王在此地寻欢作乐,玉阁珠楼,白玉砌石, 穷奢极欲。北侧摘星楼高耸, 接向繁华穹顶。

    琴音靡靡, 大小不一青铜钟高矮错落。

    徐流深自眩晕中醒来, 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外面也在晃,他睁眼看了会儿马车车梁。

    半个时辰前, 他人还在宫中。

    以马车脚程从姜王宫往外延伸,此地位于皇城内某一处行宫,但他并不清楚具体是哪一座。坡度低, 车辕行过之处并无颠簸, 非人迹罕至之地。

    “咚咚。”

    徐流深屈指敲了敲马车内壁。

    “殿下有何吩咐。”车夫问。

    除车夫外十二匹马,十个人。徐流深转了转手腕, 扭动间指骨发出“喀嚓”声响。他感受到一丝奇异的烦躁,燥意从每一根血管中爆裂开。

    “快到了。”车夫见他不说话恭敬道, “周尚宫率一众女官在鹿台前等候。”

    周尚宫。

    徐流深眉心抽动了一下。

    他想起一件事。

    在他行冠礼之前,或者更早,本该有八名女官教会他一些其他的事。但自前王后幽禁冷宫后六宫主位空缺, 他没有母妃,无人为他筹办。尚宫局的人或许派人请示过。他忙得脚不沾地, 让人滚了。

    能在宫内把他五花大绑了甩来的人只有一个,世子爷心底升起巨大荒谬感,他眼前发黑, 坐在马车上, 半天没动。

    ——他真是有点生气了。

    下车时见到徐琮狰,他表情又空白了。

    这父子俩出现在重开的鹿台前时, 一众侍奉男官女官俯拜在地,不敢喘息。

    “寡人总觉得忘了什么。”徐琮狰说,“今日想起来了。”

    从宫中出来,这个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君王也觉得自己只是一位寻常又开明的父亲了。他负手,淡淡:“进去罢。”

    徐流深站在外边,简直有点想吐了:“本宫不进去。”

    徐琮狰教给他一件事的途径无非是先看后做,看一遍看两遍学会,做一遍生疏,两遍完成,三遍熟练。

    放在别的事情上倒也没什么问题。

    出乎意料地,徐琮狰看了他一眼,说:“那你走吧。”

    他跟徐流深露出一致的表情,嫌恶且难言:“寡人也觉得这地方不好。”

    他很想不通地说:“徐宸为什么会溺毙在此地。”

    今日是徐宸忌日。

    跪在他面前的女官顿时抖如筛糠。

    当年宸王之死整个鹿台被血洗,三天三夜,里面都是哀嚎声,有人从行刑者手下逃脱,爬到殿前,用力地拍门,又被拖回去,至今血手印还留在上边。

    徐流深沉默一会儿,忍无可忍低吼:“你给本宫喝了什么!”

    徐琮狰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喝,寡人如何验收成果。”

    “……”

    “千里良驹,距宫中仅一刻钟。”徐琮狰冲马车车边抬抬下巴,“早一刻走早一刻解决。”

    “寡人不关心你带进宫多少人。”

    只要不是同一个人,一百个一千个人都无所谓。

    那个叫“阿船”的人,他想动手,会在情意最浓之时。

    很多人说徐氏盛产疯子,大部分时候,当事人没什么感觉。徐流深觉得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人,徐琮狰也挺正常。

    这一刻,他绷着张脸,说:“君父。”

    “你请御医问诊了吗。”

    “请了,说寡人身体康健,改日也给你请一个。”

    徐琮狰心平气和地说:“徐宸……寡人动过让他做世子的念头。”

    那是他尚看得过去的其中一个儿子,悉心培养,到头来以这样滑稽的方式死在酒池中。

    “你走吧。”

    徐琮狰站在原地,说:“寡人进去看看。”

    徐流深没有第一时间离开。

    他忽然想起徐宸死讯传来那一日,黄昏日暮,这位踽踽独行的帝王终于露出疲态来,罢朝一日。

    第二日他出现在朝堂上,已然收拾好所有情绪。

    “还不走?”

    徐琮狰说:“这种事也需要寡人教你?”

    他大概是想起什么,临时改了主意。

    徐流深跨坐上马,远处夜色深暗。他分明转过身,又控制缰绳掉转马头,问了一个很突兀的问题。

    “君父,你有什么心愿。”

    徐琮狰久居高位,不要说有人问他这样的问题,甚至无人敢直视他的双眼。他注视着自己最出色的儿子,能从里面看见年轻时的自己。

    他告诉徐流深:“王朝兴,边境安。”

    王朝早已兴盛,那是这对父子十多年一直在做的事。

    边境安。

    徐流深点了点头,策马往回-

    谈善灭了最后一盏灯。

    他一整日太累,困得眼皮直打架。刚闭上眼不到一秒钟,殿门忽然敞开了。

    谈善:“……”

    一阵冷风席卷天地,殿内烛火全熄。

    谈善打了个哆嗦,一瞬间胳膊上鸡皮疙瘩全起来了。

    徐流深坐在殿内唯一把椅子上,在一片摇曳黑暗中难以看清表情,只能捕捉到隐约的轮廓。

    谈善把心塞回肚子里,抱着被子坐起来,问他:“你头发为什么湿了?”

    冰凉潮气快扑到他脸上了。

    “嗯。”

    徐流深声音放得有点低,带着奇异的质感。谈善又揉了揉耳朵,问:“‘嗯’是什么意思。”

    “今日做了什么。”

    徐流深也不回答他,坐在椅子上不动,不知道是不是看不到脸,显得耐心、温和。

    谈善想了想,注意力一下被转移:“我去看了那个老太监。”

    “去找了商君。”

    “然后去一处荷塘躺了一下午,碰到萧重离。”

    “最后跟王公公去了卫妃殿。”

    “讲完了,一件不落。”谈善打了个哈欠,“你都做了什么。”

    徐流深:“本宫去幽刑司,见了萧重离。”

    他说的是昨晚的事。

    谈善又打了哈欠,泪花冒出来,忍着困意又问:“然后呢?”

    “你不问他对本宫说了什么?”

    谈善“啊”了声:“要这么详细啊。”

    “好吧,萧重离问我能不能把一顶斗笠给他遮阳,我拒绝。然后他又跟我说了什么,他好像也想当皇帝,问我他有没有机会赢,我说没有。”

    “不是什么大事。”

    谈善捏了捏被角,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冷,把自己往里面裹了点。这纱帐层层叠叠,硕大宝石点缀其中,平时还好,这时候就有点累赘,遮得他什么都看不清。

    他从里头伸出一只手臂,小动物一样拨弄,准备拉开点,至少能看清徐流深。一个人在那儿奋力半天,拨了好几层,累得往里一躺。

    “算了,我困得要命。”

    徐流深再次开口时谈善思绪很混沌,他总觉得好像过去了很久,好像又没有。

    “他跟本宫说,他很喜欢你,问本宫——能不能、割、爱。”

    谈善半梦半醒,想也不想说:“他有病吧。”

    “我就跟他见过两次。”

    徐流深:“哦?”

    身边一沉的时候谈善毫无察觉地往里让了让,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糊弄道:“……他有病。”

    帐帘掀开,徐流深一只膝盖跪了上来。

    倘若这时候谈善睁眼,大概会发现和平时不一样的地方,不过他一整天走了太多路,体力消耗殆尽,犯懒地没有睁开眼。

    湿发落在锁骨上,冰冰凉凉。

    徐流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了:“本宫今日去了鹿台。”

    谈善压根不知道鹿台是什么地方,他又往里面挪了半个手掌宽的地方,这样私密的、被笼罩的空间中,另一个人身上传来的气息无孔不入,终于让谈善感到一丝不自在,他把自己猫儿一样蜷起来,不太凑巧,头刚好躺进了徐流深掌心。

    他们都顿了一下。

    谈善额头无意识在上面蹭了蹭:“你手……有点熟。”

    说完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眼。

    头顶传来低笑。

    “一定要睡么。”

    谈善:“不睡——”干什么。

    他突然僵了一下。

    一只手顺着他敞开单衣领口向下。

    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一道雷就把谈善脑子劈醒了。他剧烈地喘了一口气,按住了那只手。

    “……”

    “鹿台是历朝君王寻欢作乐的场所,三年前前王后之子纵情声色,丧命酒池。”

    “本宫喝了掺了药的茶。”

    徐流深俯身,凑得更近了点。他身上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殿内的熏香几乎在同时换了种类,变得黏稠、浓郁。

    也可能是错觉。

    谈善手一松。

    他实在是难以思考,这毫无逻辑意义的两句话在脑中转了又转,感觉后一句比较重要。

    “你……没事吧。”

    徐流深“唔”了一声,他带水珠的发丝垂落下来,全滴在谈善领口,后者真是抖一下再抖一下。

    窗外月上中天,在他锁骨上晃出一道淋-漓水-痕。

    徐流深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本宫不太清醒,还是去淋桶水。”

    徐琮狰倒也不会真给他用什么虎-狼之药。

    过来的时候世子爷心里没什么感觉,除了燥热。他回宫后第一时间往头顶淋了桶冷水,热意潮水般退了。

    但他突然还是想见谈善。

    他站在这里,对方说了两句话,奇怪的、截然不同的渴望又再次在心底生根发芽,顷刻间变成参天大树,撑满胸腔。

    徐流深从榻上下来,一只手还撑在榻边,柔软布料从掌心流过。

    他忽地一顿。

    一只手从重重帐幔中伸出来,紧紧抓住了他手腕。

    32

    徐流深视线悄无声息地下移。

    那只手比他更纤细, 在抓住他手臂的那一刻用力,接着白色单衣和手指一同往下滑了一截,松松压在腕骨处。

    像是挽留又像是单纯亲昵的动作。

    外面燃着一排红烛, 在微风中跳跃。朦胧光影将帐中人眉眼变得温暖、柔和, 他真是被闹醒的, 还有点睁不开眼, 困倦得乌黑眼睫和瞳仁都带了一层湿润。自下而上看人时眼里惺忪,问出口的时候十分不理解:

    “你把我吵醒就是来聊天的?”

    徐流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顺着他拉扯的动作倾身,一点一点压低身体。

    模糊而暧昧的沉香钻进谈善鼻子里,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 他忽然又能看清徐流深了。

    “拉住本宫干什么, 嗯?”

    谈善手指不易察觉地一缩,他觉得这时候的徐流深和平时不太一样, 上次他感受到这样微妙的不一样是在徐流深喝酒的时候。

    他仿佛不是很温和的人。

    谈善抓住他手腕的动作改为揪住他一截衣角,仰头看他:“你生气了……啊。”

    本来他说话没有后边的语气词, 只不过没睡醒,鼻音压出一个小小的,上扬的钩。

    徐流深用手去碰他的眼睫毛, 配合他压低声音:“嗯,生气了。”

    “……”

    “萧重离告诉本宫, 他与那个琴师少年相识,一起识琴谱,焚香煮茶, 共谈风月。本宫去之前, 琴师央他带自己走,不过他并未认清自己的心意, 拒绝了琴师,琴师绝望之下跳湖,又被他救起。”

    谈善眼角一抽:“他救我?我自己爬上去的。”

    靠,他还在那儿胡说八道。早知道白天在荷花池里面就该把人一脚踹进湖里!

    徐流深用手抚摸他的脸,瞳仁幽深:“他自言与琴师,两情相悦,琴瑟和鸣。倒显得本宫像个拆散有情人的大恶人。”

    谈善不可思议:“你真信啊?”

    徐流深:“本宫不高兴。”

    他呼出的热气洒在脸上,谈善稍微往后躲了躲,真诚地辩解:“我穿过来的时候正好从湖里爬上来,这么说他也能算救了我。但是跟他……呃,焚香煮茶的肯定不是我,毕竟我不会。”

    “本宫还是不高兴。”

    谈善不懂了,他觉得自己在沟通上实在是很有一手,事情肯定都解释得明明白白白。但徐流深可能真是受了很大的伤害,他露出这样的表情,谈善心里一软。

    任谁听到这样的话都会难过。

    于是谈善一边咬牙切齿地记住萧重离,一边郑重其事地剖白:“我肯定只喜欢你,我长这么大只喜欢你一个人。”

    萧重离这人感觉人品不太行,谈善在心底里琢磨,以后还是离远点。

    下一秒他整个人激灵灵一抖。

    徐流深犹带凉意的指腹从他脖颈往后,在耳后摩挲。那种感受说不上来,谈善只是一个不留神,那只手已经落在了他后衣领口,接着完整地掌握了他后颈。

    徐流深微微叹了口气,压着他让他贴近自己。不知何时他勾上去了一边的帐幔,雾气一般的深红流泻下来。

    他一只膝盖重新跪上了床榻,单手去拆发冠,乌黑长发落了谈善满身,纠缠在颈间。

    “本宫想听的是后面这句。”

    “可以么。”

    滚烫热意从皮肤传至血管,烧成余烬的燥意排山倒海般反噬。他手指所过之处燃起惊天火种,谈善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

    他对未知的事还是害怕,强忍不安对徐流深说:“熄灭……那个蜡烛。”

    【……】

    黑暗给人勇气。

    谈善长这么大很少崩溃了,在那一瞬间他重重喘息,甚至忍不住本能去推身后的人。但很快他被捏住下巴被迫回头接吻,无孔不入沉香和他融为一体,从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往外溢。疼痛和快感令他头皮发麻,背脊过电一般细细颤抖。

    过载的刺激让他控制不住朝前爬,一只青筋暴起的手臂从他侧胸往上,圈过他整个胸膛,途径脖颈,再往上拇指和食指抬起下颔。他并没有挣脱,反而被控制得更紧。上半身往后,被逼出一声哭腔。

    不过很快谈善就觉得在这种事上哭实在是有点儿丢脸,非常尽力地把细碎的呜咽咽了回去。他面颊湿了,汗湿的长发贴在光-滑背脊上,伸手要徐流深抱他,好让自己勉强渡过一个缓冲期。

    他很不愿意说话,一说话就会发出奇怪的声音。

    徐流深知道他在想什么,还是退出来抱他。

    重重深红帷帐逶迤在地,如同镶金坠玉,密不透风的囚笼。

    谈善松了口气。

    他眼皮睁不开,乐观地认为已经结束了,把自己疲累地蜷进对方怀里,呼吸很快均匀。没到一炷香,他又被折腾醒了,醒的时候崩溃地伸手遮住了眼睛。

    “亲本宫。”徐流深骗他,“很快。”

    “……”

    线香一寸寸灭。

    这一晚上到第二天清晨,谈善怀疑自己没睡过一个整觉。他和睡意艰难挣扎的时候被裹了层外衣从榻上捞起来,悬空的时候简直形成条件反射,闭着眼睛去寻对方的唇。

    头顶传来低低的笑声。

    谈善张了张嘴,嗓子哑得令他讲不出一个字:“……徐流深。”

    世子爷应了,把他往水里放。

    谈善差点没呛口水,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腰。他们彼此都沉默了一下,最后谈善“咳”了声转移尴尬:“……衣服。”

    水上升一截。

    徐流深“嗯”了声,坐进来之后去亲他的耳朵,让他坐在自己身上,另一只手去抚摸他汗淋淋的后脊背。

    “一会儿。”

    谈善睁不开的眼睛一下睁开了。殿内儿拳大小夜明珠发出幽光,太亮了,他不敢往下看一分一毫,沙哑道:“你有——”

    有事儿吗?

    他生生咽了回去,眼睫剧烈颤抖。

    徐流深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咬他耳朵,提示他:“说本宫爱听的。”

    “徐流——深!”

    “本宫在这儿。”

    谈善闷哼一声,竭力抓住他的肩往上挣扎:“……你最好让我活着见到明天的太阳!”

    徐流深还有闲心逗他:“太阳出来了。”

    “……”

    一道金线穿过冷沉宫殿,午后阳光明媚。窗棂上雕了海棠花,窗前台阁上放了一盆冰裂纹的花瓶,瓶中插了三两桃枝,花蕊红艳。

    任谁都能看出世子爷心情好了。

    他没上朝,给自己请了病假。徐琮狰派了御医来给他请平安脉,来的时候他正在一目十行批奏折,殿内空旷阴凉,他披了外衣,听闻对方来意后略挑眉,搁下笔,伸出手腕时露出上面新鲜的抓痕。

    御医不敢再看。

    他低眉垂眼搭了锦帕诊脉,手指在脉搏上触碰,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屏风后。

    大约是个漂亮的美人。

    徐流深能不上朝政事却逃不掉,前殿来了一波又一波大臣,终于给人吵醒了。

    谈善眼皮沉得跟什么一样,他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饥肠辘辘。睁眼看到头顶洒金织幔时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缓了半天才转动眼珠子。

    他大学体测都没这么累过,伸手去碰自己还发烫的眼皮,咬紧后槽牙。

    真男人从不说不行。

    隔了两秒谈善速度爬起来,光-裸着去拿衣服。他突然就会穿了,一层两层三层,三下五除二穿完从床上跳了下来。

    他捞了外衫在怀里,后面有鬼追一样往外冲。

    “还能跑。”

    谈善动作一僵。

    春光灿烂。

    徐流深靠在门边,烂漫阳光从他身后成片洒进来,青如碧水的外衣垂坠,腰间缀了通透的环佩。

    他卷了长袖,露出劲瘦小臂。手中握着一卷书,应该是听见动静从外殿进来,自上而下看了谈善一眼,闲闲:“看来是骗本宫。”

    奢华金砖冰凉。

    谈善脚踩在上面,脚趾头都蜷缩了一下,他觉得太奇怪了,徐流深一开口他就腿软。他形容不出那种奇怪的感觉,他真是要逃跑了,朝敞开的窗看了一眼,准备拔脚就走。

    刚挪出一步,徐流深偏了下头,问:“你要做什么?”

    谈善纠结了一秒,就一秒,书墨香盈入怀中。他下意识往怀里看,被腾空抱了起来。

    “饿不饿。”

    谈善捞着书卷,摆烂地说:“你这样抱我显得我很没有面子。”

    徐流深在他脖颈处吸了一口,他身上有阳光和雨露的味道,像一场幻梦。

    “刚刚要去哪儿,嗯?”

    谈善又要跳脚了,板着张脸:“我从来不求别人的!”

    昨晚他真是什么丢脸的话都说了。

    徐流深很好说话:“下次一定。”

    谈善说:“……好吧。”

    他又不放心地说:“下次一定啊。”

    真是…

    可爱。

    徐流深忍不住亲了亲他,谈善一被靠近浑身上下就跟有蚂蚁爬一样,他坐在桌沿,双脚晃了一下,用不快不慢的速度咀嚼食物,脸颊鼓出来一小团。

    不管做什么都高兴的样子,从来不生气。

    王杨采悄无声息地俯身,附耳对徐流深说:“殿下,尚书大人还在前殿。”

    徐流深刚要说什么,谈善神经大条挥手让他快点走,别耽误正事。

    世子爷叹了口气,又觉得自己很不好了。

    他走出去,处理自己王婆裹脚布一样的政事,有地方官员慰问姜王龙体可还康健,上贡来的苹果吃了没有,又捎带说四月江南美景如画,王上与世子若有空可来游玩一番。世子说“吃了”,本来打算搁置一边,想了想回“是什么样的美景如画”。

    案牍上折子堆积如山,过了没一会儿又有礼部的人来请示宫中春宴,兵部的人来问军饷,工部的人来呈箭弩图。徐流深耳边像有一千只青蛙争先恐后地叫,他用力地捏了捏鼻梁,勉强忍住拂袖而走的冲动,刚要开口四周跟按了暂停键一样,死寂。

    为首大臣抖着手扶住了官帽。

    徐流深不明所以地抬头,面颊忽然一湿。那是柔软的唇瓣的触感,清新的薄荷味一下刺激感官。

    “殿下——”

    谈善压低身体,贴着他耳朵根,咬着后槽牙,虽怂但敢:“真的很爽。”

    说完他就跑了。

    33

    谈善才跑出一步, 被狠狠扣住了手腕。徐流深的力气根本不是他能比的,他们力量差距格外悬殊——这是昨晚谈善就意识到的事。

    徐流深一把拉住他往下扯,他反应不及往下栽, 跌坐在对方大腿上, 自己先倒抽一口凉气。

    徐流深双手搂抱住他, 禁锢住他腰, 口吻中带了戏谑:“再说一遍?”

    谈善:……反应真的太快了。

    这姿势太危险,底下人显然不敢抬头, 一个个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谈善能屈能伸,闭紧嘴,坚决不肯说了。

    开玩笑, 他还不想大白天的被拖进去再睡一觉。

    “让十一带你出去走走。”徐流深吻了吻他颤动的眼皮, 手掌贴在他紧绷的腰侧,无声笑了笑。

    谈善憋着口气:“……哦。”

    徐流深慢条斯理替他掩住领口, 那里有纵深的吻痕。他动作很慢,眸色也深, 手指有意无意擦过锁骨,羞耻难言的记忆铺天盖地苏醒。谈善头皮发麻,过了两秒徐流深手臂一松。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走, 跑出去好一段又不怕死地站住,站在殿门口自以为安全, 大声:“再说一遍——”

    世子爷敲桌面的手一顿,危险地抬眸。

    谈善嚣张大胆,一个字一个字冲他做口型:“真、的、很、爽。”

    春暖花开, 天气晴朗。

    久久不敢抬头的官员这才鼓起勇气去看他们尊贵的世子爷。

    雕花镂空的木窗映出阳光, 他们都愣了一下。

    徐流深支着额头笑起来,分明是无奈, 又很宠溺。

    一线明亮春光晃过他唇梢,让所有人都后知后觉他们的世子殿下如今也还是容易被逗笑的年纪。那点微末笑意从眼角落到唇边,将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短暂几息,胆大包天的谈善消失在视线范围内。他走后整座宫殿一瞬间安静下来,犹带凉意的冷风吹过,藤蔓一样的孤寂将人包裹。

    徐流深压住手腕,轻轻叹了口气。

    “继续。”他对下首官员说。

    夜里下了小雨,淅淅沥沥。飘摇寒意从窗外渗进来,渗得人骨子里泛冷。

    徐流深从冗杂政务中抬头,九首衔珠香鼎中安神香正好燃尽。他搁下笔,笔尖落在桌面,发出细微的响动。

    守在一边的宫人是不敢发出一丝一毫声音的,他们躬身候着,尽力缩小自己的存在。

    世子爷突然觉得这座住了十八年的宫殿实在是太空也太安静,静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呼吸。

    窗外雨声滴滴答答,落在水洼中,溅起涟漪。

    徐流深动了动酸痛的手腕,静默一会儿:“他都去做了什么?”

    跪在他身边的黑衣侍卫低声:“去看望了老太监,去乾清四所见了薛小将军,被留下用了晚膳。大约是觉得新奇,绕去了太医院,很快和方医正熟了起来,交谈甚欢。回来过一趟,殿下正在书房见御史大人,他去了膳坊,没待多久,又去了照竹殿。”

    商君居住在照竹殿,那里种了许多青竹,春暖夏凉。他是姜王唯一的男妃,行事张扬,宫中诸人能避则避。

    徐流深意料之中地笑了一声。

    谈善这个人,似乎有一种和所有人交朋友的奇异本事,上至公主后妃,下至太监宫女,不管什么人,只要和他说过话,都会轻易喜欢上他。

    “走罢。”徐流深站起来,“去接他回来。”

    早上那么闹了一通,他若是不去今晚大约要独守空房了。

    侍卫略有踌躇,迅速看了眼天色,欲言又止。

    “夜里风大,殿下加件外衣。”

    阴天,天上没有星星。狂风大作,冰凉雨丝吹进领口。

    徐流深微不可察皱眉。

    王杨采守在门外,担忧地看了眼他藏在袖中的右手:“王上请殿下过去一趟。”

    “寡人听说老巫祝在元宁殿门口跪得吐血。”

    徐琮狰看着棋盘,捏着一颗黑子道:“巫祝年纪大了,不得你喜爱,是该换个新的。趁宫中春宴的功夫,将人换了。”

    徐流深明明随时能吃掉他的黑子,手腕却抖了一下。手心白子砸在棋盘上,“咚”一声响。

    白子落在错的位置。

    一子错,满盘皆输。

    戒尺“啪”落在他手腕,红痕几乎是顷刻间印在上面。徐琮狰收回手,语气淡淡:“藏不住?再来。”

    天气阴湿,手腕旧伤牵动额角一跳一跳地疼。徐流深忍耐地闭了闭眼,将右手一点一点收进袖中,垂眼说:“是。”

    他重新拿起棋子,落子极稳,不再看得出有弱点的模样。

    但鬓角冷汗却渗透了一层。

    徐琮狰对他说:“鳌冲,寡人会让他挂帅。此去昭山关,先斩后奏。”

    “儿臣明白。”

    棋局重下了七盘,白子堪堪获胜那一刻徐流深已经痛感模糊,他跪地退下时听见手腕发出“咯吱”的响动。外面依然在下雨,湿气无孔不入。守在殿外的宫女递给他伞,他勉强抓住,低喘了口气。

    也没有那么疼,他告诉自己。

    徐流深面无表情地撑开伞,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进黑暗雨幕中。

    明光殿在他身后渐隐,风雨瓢泼,夜晚姜王宫幽寂如同一座千年坟墓。

    这条路长而黑。

    跟在他身后的宫人没有一个敢上前去接他手中的伞,他苍白指骨上落了雨水,凸起腕骨上滑下水珠。

    王杨采几乎也要认为他并不疼痛了。

    整座姜王宫知道世子手腕旧伤的人恐怕不超过五个,宫中并不是每时每刻安全。弱点表现得太明显,所有刺客将在雨天出现,剑尖对准他右手腕。

    远处出现人影时王杨采终于松了口气。

    谈善在元宁殿等得都快瞌睡了,实在没忍住跑出来。他对姜王宫殿有心理阴影,躲远了点在附近装蘑菇,装着装着给自己逗笑了——他觉得自己像大学校园里等女朋友下课的男生,等了多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无聊。

    数到四百九十六只羊,结果给忘了,他又无聊地从“一”开始。

    看见徐流深出来的一瞬间谈善眼睛就亮了,小跑过去。总也不能打两把伞,他迅速从徐流深手中抽走伞,问他:“姜王找你干什么?”

    “一些朝事。”

    徐流深表情并无异样,抬起左手试了试他身上外衣,干的。他专注地看了谈善一会儿,问:“怎么出来了?”

    “我等了好久,右眼皮总是跳。”

    谈善跟他并排走在路上:“根本睡不着。”

    “下雨。”他吐槽,“有什么事情不能明天说吗。”

    徐流深问他:“右眼皮跳为什么睡不着。”

    谈善:“我们那边有个俗话叫‘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就有点不放心,出来接你啊。”

    徐流深微微一顿。

    谈善又继续:“而且今天下雨,你手腕疼不疼啊。我总觉得不安,才出来的。”

    徐流深静了一会儿,说:“没有疼。”

    “真的?”

    谈善看了一眼他藏在袖子里的手,换了只手撑伞,伸手去摸他的右手——摸了之后才发现这动作犯蠢,疼不疼的也不是能摸出来的。

    完了。

    谈善在心里忧虑,是不是谈恋爱会让人智障啊。

    他刚要收回手,忽然被牵住了。微凉五指插-入他指缝,和他十指相扣。

    嘀嗒雨水落在伞面,清晰砸进心里。

    谈善唇角一挑,握紧那只手,偷偷讲:“我从医正那里找到我想要的药了,熬了一大锅,不疼你也得喝,我才不管。”

    他身上不管什么时候都是热的,掌心热度源源不断渗透皮肤。用这样的语气讲话给人一种被好好捧在心上的珍视感,让人觉得即使要吞的是穿肠毒药也不是不能接受。

    徐流深低哑了声音:“好。”-

    谈善以前喝过中药,对那个苦味记忆犹新。那东西简直像毒气,掀开盖子一瞬间弥漫千里,他捏着鼻子灌,灌到一半吐出来。他哥谈书銮笑话他,不相信真有那么难喝。

    谈善默默把药碗递给他,请他以身作则。

    谈书銮真喝了,表情整个扭曲,硬生生咽下去,微笑:“……还行。”

    谈善一接过来他就冲出去吐了。

    不管怎么样药还是得喝,每次谈善喝药谈书銮点开微-信,喝掉一口转账一千。喝完谈善十天半个月嘴里都是怪味,吃什么都苦得要命。他从小泡在糖罐子里长大,还没受过这种罪,往往这时候所有人都对他有求必应。他得到了太多的爱。于是理所当然觉得所有人都是一样,喝药都需要好好哄。

    本来就是,喝药当然要哄了,人是由许多许多的糖和爱组成的,生病不舒服的人就是有特权。

    所以世子爷说可以亲吗,他说可以;说可以抱吗,他说可以;说明天可以不出门吗,他说当然;可以做吗,他红着耳朵根,也说可以。

    那碗药凑近徐流深嘴边的时候谈善真怕他吐出来,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严格:“咽下去啊,别吐。”

    这大半夜他精神得跟什么一样,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徐流深看他如临大敌的模样心里好笑,他手腕被揉了半天其实不怎么疼了,但谈善并不放心,一定要看他喝掉。

    这碗药其实倒也不苦,关节隐痛也被什么别的东西夺去注意。

    徐流深一饮而尽。

    喝完他就不愿意谈善靠近他了。

    还是苦的。

    谈善踢掉鞋子,硬要爬上来亲他,唇齿交接时没控制住表情,苦得脸皱成一团。徐流深把他捞进怀里,哭笑不得:“知道苦还亲?”

    谈善趴在他怀里,松了好大一口气。仰头时整座宫殿内灯火都落在眼里,他认认真真:“帮你分担一点啊。”

    “两个人就没有那么苦了。”

    34

    殿外雨水敲打在芭蕉树上。

    “没有刚刚那么痛了吧。”

    徐流深低低:“嗯。”

    谈善揉了揉眼睛, 悬起的心落回肚子里。他心里什么事从不过夜,也不多思多虑,问完趴在徐流深怀中, 准备歇一会儿。这姿势费胳膊, 他动了动, 找到更合适的地方, 困得几乎呓语了一只手还紧紧抓住徐流深袖子,很讲信用地说:“你明天上朝不要吵醒我啊, 我真的很困了,早上好困……晚上赔给你。”

    他伏在自己身上,单薄寝衣下脊梁骨随呼吸起伏, 后领口玉一样颜色。脚踝线漂亮, 纤细。过了没一会儿呼吸慢慢平缓下去,身上交织着殿内幽幽的香气。

    ——这就够了。

    窗外细雨淋淋, 世子爷无法形容那一刻心中的感受。他将谈善从榻上抱回床上,抽身时屈起食指, 在对方柔软脸颊上蹭了一下-

    雨后空气清新。

    皇城中一座茶楼,茶香袅袅。

    黎春来抖了抖伞,伞面上雨水蜿蜒滴落下来。在宫外, 他穿一身素衫,清贫简朴, 手里拎了一只喷香软糯的荷花鸡。

    “黎公子。”

    “赵三小姐。”黎春来停下来,转身,温和地询问, “有何事?”

    这几日去黎侍中府上拜访的人几乎把门槛踏破, 他中了探花,正是风光的时候, 和人说话却依然极有耐心,让人觉得一阵微风吹过了面颊。

    赵愉熙落落大方地说:“爹爹的茶早已备下了……如今郎君得了宫中贵人青睐,不知道可还作数。”

    “赵大人抬爱。”

    黎春来滴水不漏:“我应了约,自是会去。”

    他待人从来这样有礼,叫人感觉不到真心。赵愉熙还欲再说,茶馆二楼忽然探身下来一个人:“黎春来!我的荷叶鸡!”

    谈善趴在栏杆上,给他解围:“我好饿。”

    赵愉熙一愣:“这是……”

    “家弟。”

    黎春来不再耽搁,拎着茶叶鸡上楼。谈善一边拆鸡一边懒洋洋说:“探花郎,我在这儿听了半天,京中一半的贵女都想嫁给你。”

    剩下那一半……

    谈善咬着鸡骨头忧愁地想,世子爷在外边性情不太好,还是有好处的。

    “你喜欢什么样的?”谈善忽然好奇地问。

    黎春来转移话题说:“今日怎么有空出宫?殿下舍得放你出来?”

    谈善噎住,用力地把鸡肉吞下去,把一个盒子推到黎春来面前。

    “我听说你选上了探花,特意来恭喜你。这个是贺礼,徐流深说他送了我就不用送。”

    黎春来一时没能理解这句话,往桌上看了眼,沉默。

    那是一块宝石,色泽幽绿,纹路清晰。

    黎春来斟酌了一会儿措辞,谨慎道:“你与殿下……”

    谈善:“啊?”

    黎春来叹了口气,道:“宫门大约要关了,你今日要在宫外住吗,可要随我去府里转一转。”

    他说完便察觉不妥,又改口道:“殿下没有随你一道出宫?”

    谈善把下巴搁在桌上,说:“要打仗了,他今日在点兵台。”

    “你没有同他一起去?”

    谈善奇怪地说:“我为什么要跟他一起?”

    黎春来低头,望着被子里碧绿的茶叶,放轻声音:“我想殿下应该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

    谈善说:“你怎么就知道。”

    这时茶楼外传来喧哗声,谈善往外瞧了一眼:“他们在干什么?”

    黎春来:“鳌冲父子挂帅出征,气焰嚣张。”

    谈善神经一凛。

    “位高者失本心,王上碍于他多年军功无法动手,这是他最后的机会。烈火烹油,他胜则矣,败了……”

    “粉身碎骨。”

    正说着黎府家丁上来,神色焦急地叫了一声“少爷”。黎春来正好去给自己倒茶,手剧烈地抖了一下。

    茶渍在手背上烫出明显的红痕。

    谈善歪头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在宅子里藏了什么人?”

    思梨花还活着。

    他养回来一点肉,身上没有两个月前初见时那么空荡。倚靠在黑色的柱子边,往池子里扔鱼饵。

    “又见面了。”他莞尔一笑,对走进来的谈善说。

    谈善还记得上次看见他的时候,能从他完好无损的外衣下看到鞭痕,新伤旧伤,添在雪白皮肉上,说不出的心惊。

    任何一个人都能看出他是一朵枯萎的花,但现在他细长的眼睛里盈满笑,像一个普通的,锦衣玉食长大的青年公子。

    谈善这时候想起来黎春来的话,他说他真是疯了。

    他们一起坐下来,吃了顿饭。

    饭菜丰盛,清淡。

    没有下人,饭后黎春来去洗碗,他向来节俭,脚上还是一双灰扑扑的布鞋。思梨花念念不舍地目送他消失在拱门下,好半晌收回视线,从凳子下掏出好几双厚底布鞋,递给谈善:“我记下了他的脚宽,也不知道合不合适,说是你买来的就好。”

    谈善:“应该你交给他。”

    “我跟他……”思梨花以为他是嫌弃,飞快地说,“你兄长什么都没有做,我不敢的,他是可怜我。”

    谈善说:“没关系,你这么好,是他占了便宜。”

    思梨花怔住。

    他像是不会说话了:“我不好。”

    “你还会缝鞋底,针脚这么密。”谈善羡慕地说,“我就不会。”

    他一不小心扯坏世子爷三件外衫,第二天坐在床头愁眉苦脸,无法见人。每当这时候都非常希望有人救救自己。

    思梨花抓着厚厚的鞋垫,又愣了一下。

    谈善:“早知道他带我来见你我会带见面礼,不过下次也来得及,你想要什么,我没有,但是徐流深有。”

    在勾栏苑这么久,看人脸色、讨好人是很容易的事。但黎春来不一样,那些东西起不到作用。思梨花只能用最笨拙,最原始的办法去讨好。

    他家人也不一样。

    思梨花想了想,紧张得发白的唇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们一起去院子里把树上梨花摘了。”

    他又补充:“可以做梨花饼,明日要面圣,宫里规矩多,吃不好。”

    院子里都是月光,没多久,徐流深也来了。谈善一只腿还跨在梨树枝丫上,故意把自己藏起来。

    徐流深冲搬了张凳子读书的黎春来点点头,身上寒意料峭。

    “本宫来接人。”

    “哒。”

    他一顿。

    一朵沾了夜露的小小梨花砸在他身上。

    徐流深眉眼立刻舒展,张开双臂。

    谈善浑身上下都是梨花的香气,从树上放心地栽进他怀里。

    黎春来搬了凳子,和世子爷在灯光下下棋。

    谈善看不懂,跑去帮思梨花揉面。

    待了两刻坐不住,两头乱窜。

    黎春来摆了棋盘,对徐流深说:“殿下,春来学艺不精,献丑了。”

    “闲来无事消磨时间罢了。”徐流深道,“不必拘礼。”

    他话不多,注意力并不集中在棋盘上。谈善过来时往他掌心掏拨了壳的松子,一次两次,徐流深脸上露出无奈的表情,和黎春来在金銮殿上见到的世子截然不同。

    黎春来听见他说:“饿了?”

    谈善用自以为小的声音说:“没有,就是来烦你。”

    “……”

    谈善这头待完再回到思梨花那儿,思梨花笑了。

    谈善终于不太好意思,老老实实帮忙,说:“你怎么什么都会,糕点做得这么好看,人也好看。”

    如果我有一个弟弟,我希望他是这样的。

    思梨花摸了摸谈善的脑袋,柔软得令他心里发酸。他想,要是早一点,在他做坏事之前。

    “那你多带走一些。”他帮谈善拍掉袖子上面粉,语句温柔。

    那两人在下棋,思梨花将最后一块糕点放好,扶住了门框,贪婪地多看。

    谈善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轻轻:“你在看什么?”

    “他中了探花,这是好事,还没有恭喜他。”思梨花出神地望了一会儿,也轻轻,“我不能活着。”

    “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你来。”

    谈善:“为什么?”

    “他和世子都在建房子,世子从元宁殿开始,有朝一日姜王故去,房屋扩大到姜王宫。再有朝一日,他大权在握,做一个实权君王,让你的活动范围扩大到整座皇城。”

    “黎春来做同样的事,他想告诉我。”

    谈善说:“那你还是要死吗?”

    思梨花点了点头。

    “你呢。”思梨花转过头,说,“你知道世子想用军功换一道世子妃牌位吗?”

    谈善不太明白地:“什么?”

    “事情闹得这样大,万幸没有走漏风声到宫外。他用这样的决心和勇气和王上决裂,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废妃位,如果你不愿意,他就让那里永远空着。”

    徐琮狰倒也不可能真允下召天下丧妻的圣旨,徐涧没能迎一座死人牌位进元宁殿,势必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或许一年,或许三年五载,会有无数送进宫的男男女女。

    权势和地位的高塔是由无数稳固的联合拧转起来的,这些送进宫的人是官员大臣和君王形成的某种共识,也是最简单轻易的办法。

    徐流深可以舍弃这样的方式,但他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和精力乃至鲜血,做原本轻而易举能达成的目标。

    谈善茫然地后退了一步。

    “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了吗。”思梨花伸手去接窗外的雨水,眼里含着泪,却是笑着的,“我不愿意他为我放弃什么,也不愿意他为了我,将路走得艰难。”

    谈善没有多说一句话。

    他听见思梨花用低低的,沙哑的嗓音,唱一首家喻户晓的元曲:“夜深深静悄,明朗朗月高,小书院无人到。”

    “书生今夜且休睡着,有句话低低道:

    半扇儿窗棂,不须轻敲,我来时将花树儿摇。

    你可便记着,便休要忘了,影儿动咱来到。”

    思梨花恍惚了神,慢慢地说:“第一次见到他便想要唱给他听,现在唱,不是从前的味道了。”

    “我是不是洗得很干净了。”他含笑问。

    谈善说:“你一直很干净。”

    思梨花于是笑了,他侧躺在雪白的软榻上,乌黑长发安静滑落。一只手无力地垂下来,葱茏指尖松松朝向地面。

    谈善关上了门,看向光秃秃梨花树下的黎春来,哑声:“睡了。”

    黎春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我在牢里看见他,狱卒撕扯他的外衫,他明明没有什么反应,嘴角还有被强迫打出的淤青,但看见我突然奋力挣扎起来。”

    “我那一刻很后悔,也很绝望。”黎春来没有情绪地说,“我将他送进牢里时让人给他梳洗,换新衣,也打点了关系。我想让他最后一段日子过得开心,但我又害了他。”

    他和徐流深似乎都擅长毫无声息的悲伤。

    谈善想,他们这种人,哭都很难哭出来。

    黎春来遮住眼睛,月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知道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也知道不是软弱的时候,但还是眩晕了一下。

    “最糟糕的结果,也不过是无官可做,锒铛入狱。”

    谈善沉默了很久,才对他说:“大概他不愿意你付出这样的代价,他不希望你受人诟病,他希望你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仕途青云直上,希望你抱负得展。”

    过了很久,黎春来才低声:“我知道。”

    谈善走出小院,心情沉重。

    冷风吹拂。

    徐流深坐在马上,观察一会儿他的脸色,忽然说:“你对所有人都一样。”

    他不愿意面对,又不得不承认道:“你同情所有人,只是最同情本宫。”

    谈善缓缓僵住了,他抬头去看马上的徐流深,夜色下,徐流深眼睛里没有一丝光,黑沉、冷静。

    徐流深心如死海,不起波澜。

    他问:“是吗?”

    谈善手心渗出汗,他想说不是,张嘴,却又闭上。他太混乱了,他看着徐流深,又像是透过他看这个陌生王朝里的许多人。

    他在心里怀疑和摇摆。

    ——那是爱,还是同情。

    同情他会未冠而死,死后变成孤魂野鬼无法转世,游荡一千八百年。

    徐流深握住缰绳的手青筋顿起,他重重地闭眼,一字一句,漠然道:“谈善。”

    树梢晃过细长枝影。

    谈善眼皮上落了水光,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黎春来话中的未尽之言。他没有生气,仰头,问:“殿下,我让你没有安全感吗?”

    35

    “手给我。”

    谈善定定看了一会儿马上的世子爷, 朝他伸出手。

    暮色四合,一弯浅月牙升在半空中。他五指干净,白皙。说话语气柔软, 带着不易察觉的亲昵。

    “殿下。”

    随行侍卫提醒道:“宫门将要落锁。”

    徐流深高坐马上, 不发一言。他忽地回望, 浅青夜幕下, 马道纵深宽阔,朱红皇城宫门遥远在天际, 层层围困。

    “去干什么?”

    他翻身下马,走近一步问。

    “去了就知道了。”

    谈善开玩笑说:“考虑这么久啊徐流深,你是准备跟我私奔吗。”

    徐流深静了静, 又回头看了一眼威严皇城宫阙, 洋洋一笑:“你可以问本宫,看本宫会不会答应。”

    “月亮不圆。”

    “换个良辰吉日我再问, 成功的可能性更大。”

    谈善拽着他长袖毫无仪态地往前走,说:“带你去吃馄饨而已, 城西那一家,全素馅,放了小虾米, 特别鲜。”

    他问的问题又没有办法立刻解决,放在心上干什么。

    徐流深脚步一顿, 悄无声息地抬起眼,而谈善无所察觉地继续:“吃的时候很想带你去,觉得你会喜欢。”

    临近夜幕, 那家位于城西的馄饨店正要收摊。店主是一对中年夫妇, 妇人发髻梳起,鬓边是一朵鲜丽的茶花。

    她端来两碗热气腾腾馄饨, 馄饨皮薄馅大,在碗里堆得冒了尖,汤水上飘着碧绿葱花。

    摊上多出几匹喜庆红布,蓬松地堆在一起。菱花窗格上贴了“囍”字,红得耀眼。

    等待间隙谈善好奇地多看了两眼。

    妇人擦了桌子,又用粗布围裙揩了手,脸上洋溢着喜悦:“今日家中小女出嫁,闹得喜庆些,馄饨送给二位。”

    “谢谢。”

    谈善真心实意祝福:“希望他们白头到老。”

    坐在炉子前一声不吭烧汤的男主人折了枯枝扔进去,将炉火烧得明旺。谈善来了两次,没见他说过话。这次他用钳子调整柴火位置,黝黑脸庞被火光照亮,破天荒接话说:“卢员外做布匹生意,家底殷实,阿屏嫁过去好。”

    妇人另一张桌上揉面,笑着说:“自然好,咱们阿屏也好,成亲以后定然和和美美。”

    夜晚蛐蛐叫,炉子里烧着火。忙了一天终于能歇口气,他们在一边私语,你一言我一句,讲着自己小女的婚事,讲着要为回门之事做怎样的准备,讲今年天气好庄稼收成也会好,能为女儿多准备些体己钱……

    邻居是卖大饼的叔嫂,歇了摊带着女儿过来一起聊天。油灯灯光微弱,周边围绕细小蚊虫。

    清粥小菜咸鸭蛋,剥了壳的鸭蛋再切开,露出流油的暖黄。

    那妇人扯了花样在一旁做绣裙,提起在宫中当差的堂哥:“桂子哥说要打仗了,叫人往宫外寄了三匹布和一些赏钱,不怪人人都想进宫,那样大的金子我还是头一回见到,桂婶笑得合不拢嘴。”

    闷头干活的男摊主搭腔说:“秀姐儿明年要是能进宫,也不知道能不能托人谋个闲差。”

    谈善转头,正好和他们口中的“秀姐儿”撞上视线,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抿唇笑了。她一笑谈善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但也冲她笑。笑完一转头,徐流深幽幽盯着他。

    呃……

    趁四下没人注意,谈善心里天人交战半秒,抓住他手腕“啪”飞快地亲了一下。亲完放回去,正襟危坐。

    “不要生气”,他冲徐流深做口型。

    湿润触感在肘侧一触即分。

    徐流深刹那跟顺了毛一样,慢慢悠悠地看了眼那小姑娘,后者睁大眼,一动不动。

    啧。

    小丫头片子。

    柴火噼里啪啦地炸响。

    老大叔正在编织篮筐,一边削竹条一边说:“不晓得秀姐儿有没有福气进宫。”

    “我看行,秀姐儿长得好,是良公公亲自相看的,让留着明年送进宫。”妇人将烛火捻长免得伤眼,“秀姐儿要是能进宫做个小主子,那才是好福气。”

    “……”

    瓷碗是青花色,蓝白交错。馄饨鲜香味袅袅升起,徐流深坐在长凳上,浑身浸泡在一种柔软的静谧中,懒洋洋,又松懈。

    谈善将碗推给他,说:“给。”

    虽然更亲密的事不是没有做过,但他碰到徐流深手指的时候还是明显缩了缩。徐流深五指指腹都有细茧,单纯触碰影响不大,当手指握住肩背或者作用在其他地方,对敏感处的刺激会成倍数增长。

    谈善神经微妙地颤抖了一下,飞快缩回手,在黑暗中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耳朵红了。”徐流深低笑一声,“好红。”

    “……”

    谈善捂住热得发烟的耳朵,坚决不承认:“你看错了。”

    徐流深慢腾腾举起筷子,顺着他说:“嗯,本宫看错了。”

    “……”

    谈善闭嘴,捏着筷子小口吃馄饨,脸颊松鼠进食一样鼓起来,又陷下去。他眼睛偏长,弧度却钝。眼珠颜色松枝琥珀一样澄澈,含糊地说“红了又怎么样”。嘴巴被辣油浸得红通通,覆盖了一层水光的色泽。

    炉火温暖,双红喜字高挂。

    徐流深喉结轻微滚动,忽然很想亲他。

    他常常想亲他。

    然而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于是他把不合时宜的想法关进笼子里,在夜深人静时再放出来。

    “我们姐儿这样水灵,定是要进宫配那最厉害的人。”

    半天没作声的婶娘咬掉线头,极有把握地说:“秀姐儿她哥在宫里当侍卫,都叫人打点了,只等秀姐儿到年纪,正正好赶上打完仗回来给东宫殿下选妃。等做了贵女身边陪侍丫鬟,还愁没有机会?”

    谈善筷子尖一顿。

    一般认为,元宁殿是旧东宫选址所建,所以东宫殿下,大概,或许,说的是……

    他是真没想到吃顿饭能听到这么多八卦,竖起耳朵,又听那妇人忧心道:“东宫殿下性子残暴,又杀人如麻,还是不要往那等蛇窟送。”

    性子残暴。

    杀人如麻。

    谈善没忍住笑出了声。

    徐流深帮他把碗里葱花挑走,懒得理他。

    编织竹筐的大叔是个老实人,讷讷地,替徐流深说了两句好话:“世子是极好的人,前几年里与王上一道赈灾,我远远瞧见一眼,善心呢。”

    他又讷讷:“何况秀姐儿平民出生,那么些官宦之女……”

    婶娘一个眼风扫过去,骂道:“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她一锤定音:“事情就这么定了,等到明年开春送秀姐儿进宫。”

    顿时其他三人都不敢说话了。

    谈善又觉得没滋没味了,挑挑拣拣碗里的葱花,瞧一眼徐流深,再瞧一眼。

    徐流深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给他挑葱。琐碎葱花从他碗里转移过去,没一会儿只剩一两截。

    “看本宫做什么。”

    谈善咬着筷子尖,想不通地问:“你不问我紧不紧张你要选妃啊,”

    徐流深可有可无应了一声:“紧张什么?”

    谈善说:“万一我也要选妃,你紧不紧张?”

    “试试?”

    徐流深似笑非笑地直视他的眼睛:“本宫许久没有亲自杀过人。”

    谈善后背一凉,坐直,字斟句酌:“举个例子,举个例子。”

    徐流深继续给他挑葱,表情上看不出喜怒。

    谈善费尽心思地:“……那你问我为什么不紧张。”

    徐流深眼珠颜色乌青,他长大后与鬼那张脸别无二致,炉火映衬下惑人心魂。他配合地问:“你听见本宫要选妃,为什么不紧张?”

    谈善认真地说:“我很相信你绝不会这样,你也应该相信我,我们那儿还是一夫一妻制,跟另一半有不能调和的矛盾才能分开,要不然就是死了那种。”

    徐流深说:“本宫知道了。”

    他敏锐诶捕捉到关键词,又问:“‘我们那儿’,是什么地方?”

    “很久以后。”谈善模糊概念道。

    地方本不该用“很久以后”这类时间用词来形容。

    徐流深若有所思。

    “自家的咸菜。”

    这时妇人端了一小碟酸白菜过来,她卸了环钗,眼角几条皱纹平摊开,细声细语,“不要钱,二位尝一尝。”

    谈善毫无准备夹了一大筷子往嘴里塞,没两秒表情凝固。他吃东西万万没有吐出来的不良习惯,硬生生咀嚼掉,咽进去立刻惊天动地咳嗽起来,咳得眼泪都飙出来:“辣咳咳……辣。”

    妇人连忙给他端来一碗清茶:“快含口水,漱漱口。”

    谈善“咕噜”“咕噜”咽下去好几口,再吐出来,辣得眼尾发红。他喝完一大碗水,还是辣得直吐气,一截嫩红软肉在唇齿间若隐若现。

    附近应该有一座宅子。

    徐流深慢条斯理吃掉最后一口馄饨,放下筷子。

    36

    天深蓝, 树梢低低,月晕朦胧。

    夜里起了风,吹得红绸哗啦作响。

    谈善拿着一根树枝逗小黑狗, 注意力被门槛边一对姊妹吸引。小的刚睡醒, 姐姐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线, 和她翻花绳, 几条红线眼花缭乱。

    妹妹坐在台阶上,翘着小脚丫子问:“大姊姊做了新娘子, 秀姐姐,新娘子是什么,大家都好高兴啊。”

    秀姐儿双指勾住红线灵巧一翻, 听了这话脸颊微红, 嗫嚅道:“新娘子……新娘子就是要跟别人成亲,过一辈子的。”

    妹妹皱着眉似懂非懂, 注意力很快转移到花绳上,苦恼:“翻不过去了。”

    谈善路过的时候没忍住, 在细长红绳上勾了一下:“这样可以。”

    七-八岁小丫头欢呼一声:“赢了!”

    “哥哥,你真厉害。”她高兴坏了,仰着头童言无忌道, “我可以做你的新娘子吗?我跟你过一辈子。”

    谈善哭笑不得。

    “不可以。”他指了指自己身后,小声, “我的新娘子在那里。”

    这姐妹俩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明显呆住了。

    世子爷在那里听人说话,隔得远也能看出样貌气度。

    离这么远应该听不见吧……

    谈善双手撑着膝盖在她们面前蹲下来——他这会儿不知道为什么, 非常想跟人分享一下。那种蓬勃的分享欲和炫耀欲在他心底无法忽视地膨胀, 胀得他觉得自己非要说点什么。

    忍不住。

    要说点什么。

    谈善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夜色中徐流深还在听黑衣的侍卫说话, 似乎没注意到他。于是他又转回头,臭屁地说:“看到了吧,那是我的新娘子。”

    “是不是很好看。”

    姊妹俩齐声:“好看。”

    谈善满意了,拍拍手站起来:“我也觉得好看。”

    他从袖子上扯下一颗金珠,递给姐姐,食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吃馄饨的钱,一会儿给你……娘。”

    那颗金珠在他掌心闪烁着柔和光芒,妹妹歪头看他一会儿,清脆道:“好呀哥哥。”

    “这个给你们。”

    谈善正要走,一只手鼓起勇气拉住他衣角。十三四岁少女冲他笑,手里折了一枝海棠花,七八朵花苞白里带粉,含苞待放。

    她害羞地笑了一下:“也祝你们白头到老。”

    谈善一愣。

    他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接了那枝海棠花,郑重其事:“谢谢。”

    月光如水淋漓。

    垂丝海棠明媚含蓄,谈善心情忽然十分明朗,这种明朗毫无障碍地传达给了徐流深,他目光扫过谈善手中花枝,又移到他脸上,问:“这么高兴?”

    “高兴啊,我每天都很高兴。”

    谈善把花递给他,面对着他,倒着往前方走。

    入夜,街巷无人。他不太在意徐流深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也不在意自己会撞上什么,反正徐流深在。

    肺腑间都是花香和新鲜空气。

    真是奇怪。

    谈善心想,我以前从没有想过我会和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一起,也从没有想过自己和另外一个人一起的样子。这种感受太奇妙了,你和另一个人紧密连接,会因为他不高兴而忐忑,会因为他不舒服感到难过。

    他站在那里不说话,就能吸引我全部注意力。

    “哎。”谈善长叹一口气。

    “徐流深。”他四十五度角望天感慨,“你是我初恋啊。”

    世子爷不太明白这个字眼,大部分从谈善口中说出的新鲜词他都能连蒙带猜理解,但这个词属实令他疑惑,于是他问:“什么?”

    谈善瞅了他一眼,怀揣一种无人理解的隐秘快乐:“算了,我猜你也是,你刚成年就被我连锅带盆端了,我俩打平。”

    他又自娱自乐地说:“这样看我还是很厉害的。”

    “我们去哪儿?”他后知后觉这大半夜进不了宫,问徐流深。

    徐流深盯着他看,谈善霎时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一条鱼,他揉了揉耳朵,还没睁眼脸颊一凉,海棠花香味顺着冰凉五指闯入鼻间。

    “寻个地方睡觉。”

    徐流深摩挲他的脸,顺滑触感令他愉悦。他轻微地抵了抵牙尖,在谈善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退缩中刻意放低声音:“好不好。”

    他用这样的脸讲这样的话,那双乌凌凌如玉石的眼睛靠得太近。衣袖间不知熏得什么香,万分的蛊惑人心。谈善脑子艰难地转,压根不记得“好不好”上边到底是个什么问题,徐流深又去亲他的眼皮,吻凉得像一阵晚风。

    他做这样事前非要得到一个答案,重复地问:“好不好。”

    谈善就很崩溃,他咬牙想大老爷们害怕什么,心里直犯怵。

    他对那种失控感记忆犹新,仿佛身家性命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五感都漂浮着远去。他还对这种事有本能的逃避,他读了这么多年书,所有生理课都变成语数外三大主课,他不太会,也耻于面对。

    而且世子爷真的很强势。

    但是……

    对象是徐流深。

    也不是不能,习惯。

    谈善舔了舔唇,头顶羞耻得要冒烟了,艰难:“……好。”

    然后他就跟失忆一样被一路带回黑漆隆咚不知皇城脚下哪一处宅子,两腿绊四脚地坐在床边,他还没搞清楚屋子布局,刚弯腰磨磨蹭蹭脱掉鞋子,就被一把拖上了床。

    开始了他漫长的夜晚-

    宅中有绿竹,正是抽芽生长的时候。拱门顺着卵石路往前走,旁边一条小溪哗哗涌流。

    檐下亮着一杆红灯笼,映得徐流深内里雪白单衣变了色,红得如同大婚。

    他抽空出来喂乌鸦,那只通体纯黑的乌鸦栖在朱木栏杆上,五爪牢牢勾住细栏。幽绿眼珠咬死漆金托盘上那块带着血丝的新鲜肉,贪婪口涎几乎流出来。

    “殿下。”

    岑嬷嬷说:“奴婢来喂。”

    她接过徐流深手中钳子,动作娴熟地将一块肉送进乌鸦口中,一边喂一边说:“殿下心情尚好?”

    徐流深吹了点风,人还算清醒。他刚从情-欲中抽身,侧脸温柔,想了想,纠正:“本宫是高兴。”

    岑嬷嬷一愣。

    她很少见对方用这么明显的心情词。

    “鳌冲……”岑嬷嬷回过神,又说,“王上既然知道他早有反意,还让他出兵。”

    “他手中有一半兵权,又有军功在身,牵连三军将领。”徐流深语气极淡,“君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只是没有机会。”

    “他会失败吗?”

    徐流深说:“本宫不知道。”

    “他赢了,王上大约不会信那些参他谋反的折子。”

    徐流深不置可否。

    “老巫祝迟早会在王上面前说漏嘴,殿下需早做打算。”

    徐流深不太在意地点头,表示他知道。

    这不算是好消息,但也只是很多坏消息中的一个,无足轻重。

    他身上有些难以言说的变化,肉眼可见柔和下去,行事也不如往常极端。岑婆知道这是什么人带给他的变化,但这样的变化令她忧心。她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兴许弊大于利,兴许利大于弊,谁知道呢。

    她有满腹顾虑,最终都咽了下去。

    凉风习习,徐流深用手指去逗那只吃饱喝足的乌鸦。过了一会儿,他人蓦然沉郁下来,突兀问:“有没有人能够永生?”

    岑婆说:“殿下,没有人能永生。”

    “人是不可能永生的。”她这样回答。

    徐流深沉默下去,他腕间有一条苍青色的血管,血管细细地蔓延,走入身体六脉。抬手时会从宽大袖袍中露出来,他伸手在上面摸了一会儿,又放心地缩回袖中。

    岑婆看着他做这一切,还是忍不住确认:“殿下,你要跟另一个人同享你的一切,也包括寿命吗?”

    “他多活一日你便少活一日,他如今二十,占据你生命中三分之一乃至更多的时间。此后时间每走过一年,在你身上就会走过毫不留情的两载光阴。”

    徐流深打断她:“本宫的东西,决定权在本宫。”

    他从不说假话。

    他告诉谈善从今往后他的一切,身份地位,权势荣华他们同享,也包括不再漫长的年月时光。

    他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推门入内时放轻了脚步。月亮隐没乌云中,岑婆嘴里发出“嘬嘬”的声音,拿了没喂完的肉去喂那只乌鸦,苍老皮肉层层垂落-

    徐流深出门前关严窗,也熄灭了灯。

    他伸手去碰谈善伸在外面冰凉的脚,眉头微皱,无声叹了口气,帮他把脚塞回被子里。世子爷用了力,捏青了一段。此刻坐在床边,开始适当地反省自己。当然他没什么诚意,他觉得这样事实在能让自己有点聊胜于无的安全感。他总害怕对方消失,毕竟一个突然出现的人突然消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他余光瞥到桌上那一枝海棠花,插在细口瓷瓶上。谈善累得要昏过去还撑着眼皮叫他往里面装水,要不然明早起来肯定枯萎掉。

    徐流深漠然地想,一枝花。

    一枝花。

    他还要想什么危险的事情,袖子突然被扯了扯。世子爷表情还没收拾好,一低头愠怒没消。

    谈善看看他,再看看花,本来想身残志坚地坐起来看一眼,不过他腰实在不舒服,没动,哑着嗓子说:“你装了水没有。”

    徐流深:“……”

    “装了。”他手指忍不住顺着对方脖颈往下,放在锁骨,带着怨气地往下压。

    谈善放下心,抓住他手亲了一口。

    “送花的女孩说祝我们白头偕老。”

    顿时徐流深一僵。

    “我困得很,本来都要睡了。突然想起来,好像还没有问……”

    谈善眼皮桃花花瓣一样垂坠下来,他哭过,朦胧中眼睛水洗一样漂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新娘子。”

    37

    树梢晃过窗纸, 投下模糊枝影,那枝海棠花吸饱了水,在窄口花瓶中柔软地舒展身体, 纱幔摇曳中一切都看不清了。

    “这样啊。”

    良久, 徐流深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笑了, 他眉目总是静美, 又因才从情-事中抽身,笑时眼角眉梢有说不出来的风月味道。

    他压低了身体, 意思很明显。

    谈善顿了顿,难为情地用赤-裸手臂去抱他的脖子,松松缠住, 在他耳边说:“本来我应该有钻戒的, 我有好大一笔钱呢。”

    细碎的呼吸声拂过,徐流深心头躁欲忽然被抚平, 春雷惊动的夜里,他感到人生前十八年没有的凉爽。

    谈善微微睁大眼。

    徐流深刚从外面进来, 身上还有凉风的气息,手指冰凉,唇也冰凉, 借着低头的姿势去吻他,撬开他唇舌, 占据他呼吸。

    “不需要。”

    他听见徐流深在喘息声中低低:“本宫什么都有。”

    “什么都交给本宫。”-

    正是四月的天,一场春雨后天气转暖,万事万物在新鲜泥地里萌芽, 草籽清香遍洒大地。

    谈善没跟徐流深回宫, 舒舒服服把整座皇城逛了个遍。他总觉得新奇,古人做什么都稀奇, 见到卖糖人的小摊他驻足,见到挑担卖各种小玩意儿的他也停下来摸一摸,顺手赏了沿街卖身葬父的十岁小童金银——等他回到宅院告诉徐流深他一整日都做了什么的时候徐流深笑了。

    世子爷刚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回来,身上满是尘土和硝烟的味道。他扔了马鞭,将人狠狠抱进怀里,问:“怎么不把人带回来?”

    谈善瘫着张脸看他:“……我现在转头把人带回来也是可以的。”

    徐流深有一下没一下拨弄他的耳垂,面无表情说:“不。”

    “你总这样抱我……”

    谈善挣扎了一下,他被抱得太紧,虽然底下人眼观鼻鼻观心未必敢抬头,他还是不太自然,摸了摸自己红得滴血耳垂,抗议:“奇怪。”

    徐流深大步往前,视线一一扫过所有人,继而轻笑:“有什么奇怪?”

    宅邸中下人不多,压低了黑压压一片头颅。

    哎。

    随便了。

    整座宅院生长出柔嫩绿叶,谈善想了想,扒着他肩膀说:“我想学认字,有没有什么学能给我上?”

    徐流深眉梢微不可察皱了一下:“本宫教你。”

    那不是大材小用吗?何况他那么忙。

    谈善拒绝:“不。”

    徐流深退步道:“本宫给你找个读书先生。”

    没什么区别,谈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嘴角一抽:“你不会给我找个老大爷吧。”

    徐流深衔着他耳垂慢慢地磨,他最近很喜欢这里,偶尔不高兴想堵住谈善的嘴,就会换种方式表达不满。

    谈善被咬得颤抖,伸手去掰他的下巴:“好好好,好还不行吗。”

    话音刚落他不小心把手指插进了世子爷嘴里。

    他俩都顿了一下。

    徐流深眸色一暗。

    谈善:“那什么……对不起——嘶。”

    徐流深含着他指尖咬了一口,不轻不重。

    谈善后背激零零抽过一道闪电,迅速抽回手,吞吞吐吐:“那说好了。”

    徐流深“嗯”了声,话里带着笑:“本宫饿了,可以吃面么。”

    天色暗了,他频繁往返重重宫阙和皇城,看着那堆大臣直倒胃口。

    谈善默默藏起耳朵,有求必应:“你想吃什么面,用鸡汤还是排骨汤?”

    “可以陪本宫吗?”

    “……”

    谈善把他的脸挥到一边:“别这么跟我讲话,我手痒。”

    徐流深于是把头埋在他颈窝,低低笑起来。

    “你不是要去打仗吗?”谈善装作不经意地问,“这都十日了。”

    徐流深:“鳌冲父子挂帅出征,与本宫无关。”

    “你嫌本宫粘人吗?”

    谈善表情空白地转过头:“……什么?”

    徐流深把他放到榻上,幽幽地说:“本宫去县令府中处理一件事,他才娶了妻,搓着手围着夫人转,他夫人很是恼怒,让他夜里不要进门。”

    谈善匪夷所思:“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与本宫有些关系。”徐流深说,“他与本宫谈事时十分焦心,本宫问他为什么,他唉声叹气成婚时蜜里调油,过了两日他夫人没了新鲜感,盼望着他不要回到府中烦人才好。”

    谈善:“……”

    “你是在骂我吗?”谈善心平气和地问。

    屋子里点了灯,晕黄的一盏,星星一样散出暖光。将他侧脸上绒毛照出小小的一片,他穿得整齐,领口没出深浅的锁骨,手腕上有消得差不多的红痕。

    兴师问罪的样子也可爱。

    徐流深见好就收:“本宫错了。”

    他又迅速讨巧道:“你最可爱,最善解人意,最美丽,最通情达理。”

    谈善一口气憋在胸口。

    “从哪儿学来这么多……”他哽住。

    徐流深认错态度良好:“巷口卖蒲扇的大爷,本宫花一两银子从他那儿买一句哄媳妇的话。”

    “……”

    “不好么?”

    徐流深眼中寒光一闪:“本宫明日去找他麻烦。”

    谈善深吸了一口气。

    “还行,学得很好。”

    “以后别学了。”

    谈善抓住他衣襟领口,在他冰凉的下巴上亲了一口,叹着气说:“不学我也喜欢你啊。”

    “我也没不让你上床啊。”

    徐流深微微一怔,被勾着脖子胡乱亲好几口。谈善闭着眼,反正就乱亲一通,最后蹭了蹭他鼻尖:“睡一小会儿,感觉你好累,睡醒吃面,好不好。”

    实在是很累了。

    但所有人都不觉他会累。

    徐流深闭上眼,扣在谈善腰间的手缓缓收紧。

    他或许回答了,或许没有,他紧绷的肩颈线松下来,下巴搁在谈善肩膀上,睡意昏沉地说:“记得叫本宫。”

    “嗯。”

    窗外骤雨初歇。

    真是一个太好的春天-

    “帽先生,请随我来。”

    帽恪之是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他挎着书箱前来这处宅子授课,一路拐了好多路,周遭绿竹青葱,过了阴凉处又是七弯八拐的回廊,曲折廊檐下系了风铃,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

    假山溪丛叫人眼花缭乱,一不留神就会迷了路。

    侍女停下来等他,帽恪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没忍住好奇心:“是哪一家的小公子要授课。”

    随行护卫说:“无须多问,做好你分内事便可。”

    “是是是。”帽恪之再度用湿透的袖子擦汗,不敢再问。

    很快,他便看清了自己要授课的人,是个正值弱冠的青年,靠在亭子里赏鱼,满湖的锦鲤在水里逛圈,金色,银色,白色,涌作一团。湖水在阳光下碧波粼粼,连带那人身上也覆了一层涌流的光。

    侍女不敢惊动他,放低了声音道:“先生来了。”

    “快请。”

    近了。

    帽恪之屏住呼吸。

    对方五指插入乱发中,小小打了个哈欠。

    他似乎还不习惯长发和繁复衣衫环佩,乌发一侧乱糟糟,像是被人仔细整理过又打乱。身上披着比自己大一号的袖袍,一边慢吞吞地挽袖子一边说:“请去喝杯茶,我马上,等会儿,我换身衣裳就来。”

    帽恪之松了口气。

    天知道他接了赏钱一口气没歇马不停蹄赶来,就怕遇上个不好伺候的主儿。

    这天儿暑气渐重,喝杯茶再好不过。

    侍女伸手引路:“帽先生,请。”

    这样的宅邸,出手又阔绰。帽恪之想,怕是不好教。他不敢多瞧一眼,喏喏地随着侍女下去。

    好教极了。

    让做什么做什么,一点就通。人也好相处,期间端上来一碟冰镇酸梅,紫红的颜色,咬下去汁水四溅。对方邀他一同吃,帽恪之受宠若惊,连连道谢。

    这教书先生怎么比我还紧张。

    谈善认了一下午字,趴在厚重木桌上玩砚台,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手里那砚台是孤品,帽恪之大气不敢出,眼也不眨盯着,生怕落下来没接住。

    谈善把砚台放下:“帽先生,您紧张什么?”

    这满屋陈设,连砌作墙砖的颜料都贵重少见。

    区区一方砚台。

    帽恪之苦笑:“这纸墨笔砚若是失了用途也就是废铜烂铁,理应随意些。”

    “草民斗胆……”他吞了口唾沫,双眼发直地望着墙上唯一一副山水鱼鸟画作,“斗胆问,这宅邸的主人贵姓?这幅画……能否出卖?”

    谈善也抬起头看:“姓……不太方便。至于能不能卖,这个我不知道,等他回来我帮你问问?”

    等到入夜,帽恪之终于见到对方口中的“宅邸主人”。

    他忐忑不安地在口中打了许久腹稿,就怕见了人说错一句话,惹了人不高兴不愿将画卖给他。

    “怎么出来了?”

    谈善提着盏灯笼,仰首等徐流深从马上下来。他揉了揉眼睛,说:“那幅画,你画的吗?教书先生夸你画得厉害。”

    徐流深接过他手中灯笼,漫不经心地说:“本宫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你想做什么不必问本宫。”

    帽恪之抱着一幅画傻站在门口,而那两人已经走得远了,夜风中传来一前一后两道声音。

    “你不问我学得如何?”

    “问那个做什么?”

    “你真不问点什么?”

    “午膳吃了什么?”

    “春笋。”

    “有没有人惹你生气?”

    “怎么会。”

    “高不高兴?”

    “高兴。”

    “明日我要早起。”

    “早起做什么?”

    “教书先生来的时候我差点起不来,再这样下去我真跟你分开睡了。”

    “让他下午来。”

    “谁家好人下午开始读书——唔。”

    “……”

    屋檐下飘着雨,凉风吹进来,带起书卷“哗啦啦”响。谈善一手拿毛笔一手压着薄纸,光着个脚丫子对着认字。徐流深将大部分的折子解决完后陪他,看着他认认真真写字的模样总想捣乱。

    没一会儿谈善被人压在飘飞纸张上亲。

    他俩呼吸都乱了。

    徐流深掰正他脸,哑声说:“看看本宫。”

    谈善用脚踹他,没舍得用力,说踹也不是踹,脚掌贴在他腰侧,敷衍地安抚一会儿:“等会儿等会儿,这一张没看完。”

    “……”

    徐流深幽怨了,郁卒了,锲而不舍地缠上去。

    没几个回合谈善认命,弯腰去捡地上的纸,准备收拾收拾睡觉。往往捡到一半他就被拦腰往床上抱,他被亲得缺氧,胳膊都懒得抬,潦草又依赖往人怀里缩。

    天朦胧,世子爷神清气爽去上朝-

    他们开始了一段姑且能称之为“同居”的生活。

    偶尔的雨天谈善会走两步。

    他总是惦记徐流深手腕,宅院里熬着咕噜噜冒泡的药。不管雨下得滂沱还是淅沥,他始终撑一把伞等在巷口。

    雨丝落在伞面,低低矮矮地顺着青石砖流。

    青苔石砖上爬着一只背着壳的蜗牛。

    他常待的地方有卖笋的老婆婆,挑着沉重的担子。有时卖花,有时卖笋。等到夜色渐深她还没卖完,谈善会买走他剩下的花,他手中永远有东西,有时是糖葫芦,有时是沾着夜露的盛放花束。

    最初他雨天来,后来他日日来。

    老婆婆就问:“年轻人,你来做什么?”

    谈善从她手里接过今日份的花,笑:“接人啊,我如果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他会失望的吧,我不想让他失望。”

    老婆婆年纪大了,罗锅背,老花眼。见着了他等的人,夸他们郎才女貌。细雨绕着薄薄一层湿雾,她将满束的花用草绳扎做一捆,递给徐流深。

    刚摘下的新鲜栀子,洁白美丽如少女裙摆,看得出每一朵都精心挑选。她今日守着摊,一束没卖,陪着谈善在雨中等。

    徐流深微微一顿。

    他虽是王朝世子,却少有靠近市井的时候。王世子庇佑城池百姓,却没有人见过他。

    他也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

    “真好啊。”婆婆露出豁了口的老牙笑,说,“他这样爱你。”

    月光如丝织。

    “有什么可害怕。”

    走出好远谈善学着她,轻轻地咬字:“我这样爱你,殿下。”

    38

    “送到这里就好, 劳烦,劳烦。”

    帽恪之将画抱在手里,连连道谢。

    他一个教书先生, 坐了马车回来。车轱辘在地下碾过, 水痕和月光还在前方, 照出一双墨玉色的长靴, 和腰间的貔貅。

    “少东家。”

    萧重离“嗯”了声,问:“见到了?”

    “见到了。”帽恪之低眉敛目说, “铜墙铁壁,飞不进去一只苍蝇,得等人出来。”

    萧重离并不说话, 兴意阑珊地摆了摆手。

    “少东家要争王位?”

    萧重离将腰间折扇取下来, 道:“你应该问我想不想活。”

    不争是等死。

    事已至此,他没有选择。

    帽恪之微微地弯垂了腰:“少东家要早做打算才好, 时辰需挑得恰当。鳌冲父子吃了败仗背水一战,大战将胜未胜, 消息还未传入皇城街巷。”

    “一次机会。”萧重离无声笑了笑,“够了。”

    他半靠在还有青苔的矮墙边,合拢折扇, 用折扇抵住眉心。静了片刻,突然淡笑道:“殿下, 我找到他了。”

    帽恪之一惊,猛然抬头。

    天真是暗,才下过雨, 地面淋湿成一块斑驳的水镜。小巷曲折昏沉, 绀青衣角掠过了水镜上方,往上是金丝银线交织的一只华美孔雀。孔雀伸展身体, 在领口处温顺地垂了头。王朝将它视作祥瑞,只有一人能大肆将其绣在每一处。

    来人站在原地,月光下衣衫颜色浓得像是一块碧玉宝石,连带着修长有力握弓的五指也变得幽青。

    无法言喻的恐惧从背脊爬上,帽恪之能闻到未干的鲜血味道。他迟缓地看向那把长弓。长弓本身没什么特别,和千千万万铸造的兵器没什么不同。

    只有一支箭,箭矢尖端寒芒一闪而过。

    帽恪之唇瓣惊惧地翕合了一下。

    ——久闻王朝世子风姿,猎场上射杀三位亲兄,一箭穿透额心,一箭正中脖颈,一箭高空射鹰,活活吓死他四哥。

    “徐……”来人笑了一声,将唇齿间后两个字懒怠地发音,“崇礼。”

    帽恪之一寸一寸地压低了腰,控制不住想要行礼,好半晌从喉口中呓出一句模糊的词句。

    萧重离替他说了,拱手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徐流深心情好,单手压过唇瓣,他将人哄睡了才出来,出来时浑身都是雪白栀子的清香。他突然不太在意萧重离,温和地问:“你想要一份什么大礼,说说看。”

    萧重离正要开口,又听他漫不经心道:“本宫记得,扬州城有一位从小带你长大的嬷嬷,她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很乐意来王宫做客。本宫时间有限,不愿意在你身上浪费。于是将她安置在皇城中某一处,等你去找。一个时辰的时间,一个时辰后若你还没有找到她……”

    “每半炷香她身上会少一片肉。”

    萧重离面沉如水:“徐涧!”

    “你的日子过得太好了,也太天真。”徐流深用箭尖百无聊赖地点了点地,他做这动作时还有些孩子气,“本宫许多年没有被刺杀过。”

    他右脸上有一道尺寸长的血痕,还在渗血,丝丝缕缕血丝从上面冒出来,平白将冷清五官变得妖异。流血的感觉总归不好,他皱眉伸手,指尖粗鲁地压在伤口上止血。

    “从你踏入皇城那一刻,就该知道,从此以后没有平静日子。不管你想要,还是不想要王位。”

    徐流深微微地叹了口气,直起身。他腰部也受了伤,直起身的动作略显吃力。

    “你有很多弱点。”他百无聊赖地指出,“不管是从小和你一起长大的玩伴,或者养大你的堂姐,再或者疼你如命的外祖。”

    “本宫没有。”

    “本宫有更重要的事情,没空理会你。”

    萧重离看了他一会儿,唇边露出笑:“你也有。”

    徐流深袖袍被风吹起一秒,他和萧重离四目相对,面无表情地抬手,长长箭矢横拦在中央。

    “同样的错本宫多年前犯过一次。”

    黎锈消失的那一日他枯坐宫门前整整三日,天边流云翻卷,从曙色熹微到寒冷深夜。他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想,却什么都想了。

    他思考徐琮狰对他说的话——“最爱者应深藏心中”。

    但事实是,如果徐涧表达出对黎锈的特别,至少杀人前对方会顾忌。

    “不会有第二次。”

    “我曾告诉你我想要游山玩水,纵情一生。”

    萧重离僭越地直视他的眼睛,笑了:“有些人留不住,殿下比我清楚。”

    入夜,徐流深后背僵冷了一瞬。

    “边关战争一日不结束,朝廷便要依赖江南富商白银做军饷。”萧重离拨开左胸箭尖,道,“这样看来我还能活上一阵子。

    “不是吗?”-

    长安酒楼,宾客满员。

    “哎让让,您几位?”

    “三位?好嘞!跑堂的,领这三位爷上去。”

    “靠窗的位置?哎呀,靠窗的位置不巧刚刚有人定,今日您知道,这样的好日子,能有个空座儿就不错了。”

    “要不您与那位爷搭个桌,他一人来的,兴许没等到人。”

    谈善:“不用,我有约。”

    “你来得迟了,没赶上热闹。”

    薛长瀛将他拉入座,按着他的肩膀强硬让他坐下,兴致勃勃地说:“快看对面。”

    对面是一座两层的小楼,楼柱子上系了好大两个红球,扎得谈善眼疼,他用手一遮眼:“别告诉我这是比武招亲啊。”

    “你猜得还挺准。”薛长瀛这几日跟着谈善在京中疯玩,早熟得不能再熟,“这是绣球招亲,羞花阁你知道吧,沉鱼落雁闭月羞花那个‘羞花’。”

    “我在外面这几年,别说姑娘了,连个大娘都见不到。”

    薛小将军一只胳膊横挂在凳子上,长叹一口气:“真他娘不是人过的日子。”

    谈善还没见过这架势,探头往外一瞅。

    红球高挂,媒婆扭着腰:“诸位,停一停看一看啊,今儿要为我们羞花阁的春香姑娘择个良人——”

    “抛绣球!”

    随着她的吆喝声人群逐渐聚集,不知哪儿爆发出一声嬉笑:“王婶儿,这绣球招亲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

    王婶儿眼一横:“自然,凡是家中没有妻室的人尽可来此一试。”

    “我们下去试试?”

    谈善突然被薛长瀛捅了一下,薛长瀛在他耳边怂恿道:“你多大了,也到年纪了吧。”

    “……”

    谈善胳膊肘拐回来:“不去,要去你去。”

    “你真不去?”

    谈善用勺子舀了一勺茶树菇汤,人在这儿心思飘得远:“真不去。”他心里装着事,还在想早上出门被躲开的手。

    奇怪。

    奇怪。

    薛长瀛不勉强他:“那我下去看看,有什么新鲜事跟你说。”

    谈善抱着汤罐慢吞吞喝,这家酒楼茶树菇小排汤炖得恰到好处,蘑菇鲜香浓郁,他一边喝一边困惑,想不通地说:“等等。”

    “问你个问题。”

    薛长瀛干脆地一撩衣摆:“你问。”

    “算了。”谈善反悔道,“你下去看好了,我再想想。”

    薛长瀛不理解:“你烦什么啊。”

    谈善抓耳挠腮:“我烦——”

    薛长瀛捏紧拳头:“你说不说。”

    “我有一个朋友……”

    “还是算了。”

    “……”

    薛长瀛二话不说下楼看抛绣球。

    谈善托着下巴瞧,对面王红娘还在造势,没多久有人起哄说:“王嬢嬢,也要让今儿主角出来让我们大家伙瞧一瞧,到时也好卖力!”

    “是啊,总要先尝个甜头!”

    王婶儿是个泼辣人,当即让身后的人将阁楼门打开。

    一名青衣小姐从里面走出来,面容姣好,出来时有人惊呼。而她让开半步,露出身后跟着的另一名纤细女子。

    少女用面纱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顾盼生姿的眼睛。

    “淑妃一党落败,满门流放。这是她最小的妹妹,听说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入了贱籍。早听闻王世子手段雷霆,眼里不揉一粒沙。”

    谈善手里勺子一顿,缓缓抬起眼。

    “我该叫你什么?”萧重离折了袖袍替他斟茶,姿态风流,“阿船,或者……谈善?”

    周遭寂静了一刻。

    谈善把手里茶杯转了个圈,在色泽如黄珠的茶汤里瞧见自己那张脸——他确信没什么破绽,有破绽也没什么。

    “你认错人了。”

    正对面是绣楼,萧重离目光移过去,道:“我常常在想一件事。”

    “重重宫阙,黄金牢笼。世间竟有这么多人飞蛾扑火往里闯,母妃如此,淑妃如此,有志之士如此,天下人如此。”

    谈善懒懒散散:“你不是也来了?”

    “我是来看看这王宫到底有什么稀奇。”萧重离将扇子展开,幽幽叹了口气,“也不过如此。”

    谈善倒是没反对他,视线遥遥越过梨花窗棂。

    下头有衙门办事,抱着幼子的妇人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对路过的每一个人磕头,说自己“冤枉”,没有人看到她,或许有人看到,但他们都被抛绣球的花楼吸引,分不出心神。一辆马车差点从她身上横压过去,怀中抱着幼子,她身体里爆发出一股强大的力量,硬生生在地上滚了一圈,躲了过去。但布鞋掉了一只,手上镯子摔了个粉碎。

    妇人死里逃生,捂着儿子眼睛惊魂未定。驾车的马夫朝地下一甩鞭子,怒骂:“哪里来的疯婆娘,敢拦我们公子的马车!”

    “看看,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萧重离语含怜悯,“能见最多这种事的地方,不是皇城,是王宫。”

    “我记得上一次见你时你想走。”

    “想走吗?”

    萧重离提起茶盅倒茶,循循引诱:“去江南,去塞北,三月扬州城,冬月胡风吹。”

    谈善平平道:“想又如何?”

    “我带你出城。”萧重离只道,“十五那日关城门前,一更三点。三顾岭,路引盘缠和一匹好马。”

    谈善并不是没有戒心的人,相反,他在古代的每一刻,对每一个人都心存戒心。他略感稀奇,乃至于疑问,薄薄眼皮往上一掀:“为什么。”

    “那日在湖上,我若与你一同进放花楼,我们大约会做知己。”

    一杯热茶凉了,萧重离饮尽,不再多待,道:“我会领那对母子去报官,至于后面的事,各有造化。在我面前,我不会袖手旁观。”

    他在江南富庶之地待得久了,身上有种视万物为无物的洒脱。

    “有人喝了我的茶?”薛长瀛上来后问。

    “没有。”

    过了半刻,谈善回答他。

    “抛绣球结束了?”谈善转头问,“你没抢过别人?”

    薛长瀛挠挠头:“我要是出手还有别人什么事,这不是马上要打仗吗,生死未卜的,不好耽误人姑娘。”

    绣楼上小姐没了,看热闹的人散去。谈善站在茶水铺子前,四周百姓来来往往。

    “卖糖糕——卖糖糕了!”

    “你想不想……”吃。

    薛长瀛一愣。

    “塞外好玩吗?”谈善冷不丁问他。

    “怎么说呢?”

    薛长瀛没有多想,露出神往的表情:“荒凉是荒凉,但是自由,我出去之前从来不知道天底下有那种地方。”

    “哪种地方?”

    “不往远了说,就说王宫,我们那时候在宫里做伴读,规矩森严根本喘不过气。要我说要那么多人伺候干什么,出恭都有好几个人跟着,小爷拉都拉不出来。”

    “不瞒你说,王宫是能把活人憋死的地方。”

    出乎意料地,谈善静默了一会儿,他显得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沉默,然后道:“你说得对。”

    “我在皇城中呆了这么久,许多地方还不熟悉。”

    谈善问薛长瀛:“三顾岭是什么地方?”

    薛长瀛不作他想:“距离城门最近的驿站,来不及出城门的人会在此处落脚。”

    他后知后觉:“问这个做什么?你想出城?”

    谈善已经走得远了,轻飘飘扔下一句话:“问问。”-

    谈善烦恼且没问出口的事是今早他睡得迷迷糊糊要去抱人,被推开了。

    推开……

    推开了。

    这他妈是什么同居危机。

    他没想到这同居危机的程度还在加深。

    谈善想了想,伸手戳背对着自己的人。

    明显徐流深腰腹紧绷了一瞬。

    “你得抱我。”谈善提出要求。

    徐流深松松将他拢进怀中,眼睛闭着:“睡了。”

    他领口敞着,露出半截明晰锁骨线,肩膀上有刀伤旧痕。

    谈善没忍住用指尖碰了碰,指腹下是蜈蚣一样的凸起。他心里不太好受,用讲悄悄话的声音问:“还疼不疼?”

    徐流深沉默地摇头。

    他情绪算不上好,手上力气很大,抱得谈善“嘶”出一声。

    “抱歉。”他客套道。

    “……你好像不高兴。”

    “没有。”

    谈善不拆穿他,又去碰他的睫毛:“我睡不着,想去找薛长瀛玩。”

    大半夜的。

    徐流深语气要笑不笑:“大半夜的,出去捉鬼?”

    谈善纠正他:“出去看月亮,今日十五,月亮圆。”

    “很想去?”

    谈善看了他一眼,坚持:“很想。”

    过了很久,徐流深觉得冷一样,缓缓松开了扣在他腰间的手,厌倦地:“让十一跟着你。”

    踏出房屋门之前谈善忽然转过头:“徐流深。”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说的?”

    比如你身上的血腥味,和今晚莫名其妙的不高兴。

    “回来再说罢。”

    徐流深伸手给他扣衣衫最顶上的扣子,几不可闻笑了一声:“希望你不要让本宫等太久。”-

    三顾岭早年间是坟场,后来一对夫妻来这儿开驿站,倒也开起来了。只是坟头照旧荒凉,长了半人高的枯草。风一吹阴森得很,仿佛时时刻刻都能从地下钻出来孤魂野鬼。

    “我知道你会来。”萧重离牵着那匹马,“看来我们都不是什么信守诺言的君子。”

    谈善提着盏破灯笼,哼笑一声:“你不就想拿我威胁徐流深?你觉得我没长脑子?真会一个人来?”

    萧重离吹了声口哨,四面八方弓箭手神不知鬼不觉冒出来,他有些遗憾:“你要是一个人来,我当真会放你走。”

    “你一个人来我也不会走。”谈善说,“大半夜的,你没人暖床,我可是有。”

    “他这么放心你出来?还带这么多人。”

    萧重离目光扫过他身后黑马褂:“你知道我要做什么还出来见我?”

    他没想到谈善能带这么多人出来。

    失败几乎是板上钉钉的。

    “有件事我要纠正你。”

    “我跟你不太一样。”

    谈善还举着那盏灯,想了想,咬着气音说:“有时候我也不爱管这些事,我也不会领那对母子去报官,他们跟我没什么关系。我怜悯他们,但深知仅靠自己无能为力。我不是什么人都要救的圣母,我能力有限精力有限,能改变的东西有限,我来到这里只有一个目的,我朝我的目的走,不做目的之外多余的事。”

    他突然笑了一下,轻轻地歪了头:“吉祥原名魏吉祥,如果我没记错,他原本出生宰相世家魏氏,未来的名臣魏沈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魏沈一生清正廉洁,不涉党争,唯独放不下这个弟弟。我救下魏吉祥那日注意过自己脚上的孔雀纹饰,世子绣样。他自小在宫中走动,不会认错。”

    “王杨采,御前太监,连通前朝后宫,他同样有些不合时宜的心软。”

    “薛长瀛,这个人我记得,我只是让他提前走几年走上自己要走的路,他依然会在战场上挡那一箭。”

    “华清,他是聪明人,聪明人知道如何择明主。黎春来,他是我兄长,以我和徐流深的……关系,”面前人眉眼异样地软和下来,显得他又像一个普通的二十岁少年,“不管有朝一日出现什么事,他永远站在一个阵营。”

    “说过了,让你不要跟他争。不管他想要什么,都会在他手中。他命里有的东西本该是他的,没有的东西而他想要……”谈善慢慢地笑起来,不觉得这是什么棘手的事,“我来给。”

    萧重离心神剧震,他死死盯着对方的眼睛,有一瞬间怀疑自己幻听。这些字拆开每一个他都听得懂,合在一起几乎让他以为自己明白了什么超出正常人理解范围的秘密。

    他站在长满杂草的黄土地上,靴底泥泞糊住耳朵似的,卡顿地往外扔字:“你说、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后半段话戛然而止。

    谈善肩膀垮下来,说了一堆颠三倒四不明就里的话,又可惜地自言自语:“那家馄饨是真挺好吃,跟我们学校有得一拼。我把那粒金珠子给将来要继承那家小摊的女孩,请她记得一位特别的客人,不要在那碗馄饨里放除了鲜虾和葱以外的多余调料。”

    “……我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有我的道理。”

    远处是隐没的山林,脚底是坑洼稀泥和黄土,人踩在上边不住往下陷。

    萧重离心跟着一寸寸往下沉。

    他被压跪在地上。

    四周黑暗,仅剩谈善手中那盏灯,陈旧、晦暗,并不明亮,在阴森坟岗中显得更为幽寂。他举着灯,矮下身,十分具有求知欲地问:“我讲得还不清楚吗?”

    萧重离脖子仿佛有千斤重,无意识顺着暗红色光源去看谈善的眼睛,他有一双雾蒙蒙的眼珠,很难透过山雾迷霭一般颜色看清里面隐藏的东西。

    谈善提起破灯,心里吐槽这玩意儿找不见路,倒是能照见萧重离惨白的脸。身后有足以震动大地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却还是不紧不慢地用脚尖在石头上碾掉泥土,接着才道:“我在有限时间内做的所有事,都有私心,我的私心是一个人,我为他而来。”

    “我希望他长命百岁,万世流芳。我铺一条能力范围内能铺就的坦途,至于怎么走,他比我更清楚。”

    “我等的人来了。”

    萧重离瞳仁狠狠一缩,眼睁睁看着谈善一边自言自语“这盏破灯真的不亮”、“徐流深小心眼”、“这么晚我要生气了”、“我要真走了”一边口嫌体正直地转身,心虚地缩着脖子喊:“徐……”

    远处马影人影连成一线,为首那人衣衫绀青,高坐马上。凉风卷起他重重奢金衣摆,月色映出他要笑不笑唇角。他了件窄袖的衣衫,袖子上绑了一只轻巧的匕首,长发高高束起,一手握缰绳一手握马鞭,眼睫冷漠地一抬:“别叫本宫。”

    呃。

    谈善哽住,大脑飞快转动。过了两秒当机立断,唉声叹气地抬脚,展示自己沾了泥巴的鞋:“我走了好远,还摔了跤,好累。”

    萧重离:“……”他一时表情复杂。

    徐流深不为所动,眼珠不受控制一移。

    谈善可怜巴巴地举起手里破了个大洞的灯笼,赢弱火光眼看要灭,但照出他的模样绰绰有余。他鼓了下牙帮,轻轻叫:“殿下,你真生气了啊,那你还放我出来。”

    他狐狸一样眯起眼,故意说:“我还以为你很放心我不会跟他走,不会来了。”

    徐流深面无表情抵牙,一言不发。

    “你到底抱不抱我。”

    谈善扔了破灯笼腾出手,灯笼“咚”落地,瘪成一团红纸,火也灭了,黑漆漆一片。他在一片黑漆漆中寻徐流深,调子晃悠悠:“我数到三。”

    他刚做了个“三”的口型,被一把从地上揽着腰捞起来,刚坐稳听见世子爷硬气道:“冷战。”

    谈善讶异地:“你还会冷战?”

    徐流深唇角下拉:“十句话,本宫不想理你。”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谈善笑眯眯地,“好了,冷战结束。”

    徐流深:“……”

    谈善双手捧住他脸一阵揉,使劲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他到人怀里才觉得冷了,舒舒服服地找了位置,闭上眼睛懒洋洋说:“你在这里,我有什么地方可去。”

    39

    前一日早朝。

    关外急报, 昭山关战败,鳌庭被俘,鳌冲退守十鸠城。

    消息传到皇宫时整座金銮殿鸦雀无声, 大好春光, 阳光明媚, 文臣武将身上厚重朝服系数汗湿。

    姜朝立朝之初君王姓“徐”, 百年过去战乱起,又结束在徐琮狰手中。自徐琮狰称王以来, 他再没有吃过败仗。

    此战一败,各地藩王将压不住蠢蠢欲动的心。

    朝野上下文武百官面临同一个奇耻大辱。

    且不说儿子带着多出对方数十倍的兵力跑去打仗,折损兵力过半还把自己塞进了敌国俘虏圈。鳌冲多年老将, 西戎敌将不过堪堪十八——因救儿心切, 鳌冲败在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将身上,屡战屡败。

    底下大臣七嘴八舌说了半天, 无非是“保守”和“激进”两派喷得口水四溅——前者认为临阵换将是兵家之大忌,后者认为他妈的人都打上昭山关了还管什么孙子兵法儿子兵法的, 管他娘的什么兵法,打得了胜仗得才是好兵法。

    徐琮狰目光从下首每张脸掠过,出声:“魏相, 你以为如何?”

    魏沈早年因在立储之事上进言被流放江州,一月前因治水有功调回京城, 官复原职。今日是他回京述职第三日,也是他时隔九年后第一次上朝。

    龙椅上帝王神色莫测,难以揣摩。

    魏沈稍微抬起头, 又低下去。

    江州路途遥远, 临行前他跪别家祠,年迈的祖父被人搀扶着出来, 重重叹了口气,问他可知错在何处。

    彼时他年轻气盛,嘴上认错心里却是不服气,梗着脖子不说话。

    魏父见他这副冥顽不灵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咬牙要当众请家法。祖父摆摆手制止,道:“王上倚重魏氏,留你一条性命。为免魏氏百年家业毁于一旦,家翁有两句话要提醒你,一君为臣主,二过刚易折。”

    “魏氏之所以在残酷党争中存活至今,只有一件事做得好。”

    “忠君。”

    魏沈浑身一震。

    年迈的祖父咳嗽,缓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失望:“此去江州……少则十年,多则永无回京之日,足够自省。”

    他依然不懂,坐上马车后年仅六岁的弟弟追出来,他正在换牙,喊“哥哥”时漏风得变了调,他闷声不吭追马车,追出半里路,跑掉一只鞋,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大哭“为什么不带钦哥儿一起”。

    魏沈狠狠心,没回头,也没让马车车夫停下。

    一年后魏父爱妾在街头弄丢年仅七岁的嫡次子,魏夫人心伤卧床,一病不起。三年后祖父过世,丧讯传至江州,让魏沈不必回京吊丧,安心治水。他尘土满面,攥紧家书远朝京城方向“砰砰砰”三跪,涕泪横流。

    忠君之事说来轻松,做来却难。

    金銮殿上落针可闻。

    魏沈久久静默。

    “战场上的事臣一介草莽不懂,但元帅战败,连失多城,难辞其咎。况军中流言四起,涉主将勾连外敌,军心不稳。臣以为,需兵行险着。”

    兵部侍郎忙跨出一步:“王上,临阵换将是兵家大忌,自古以来——”他噤声。

    徐琮狰:“魏相觉得,寡人应该如何做?”

    “藩王蠢蠢欲动,虎视眈眈,一战胜而万兵忌。”

    “此战需胜,且要胜得风光。”魏沈俯身下拜,双手压在冰凉地砖上,起了一层薄薄的热汗。他闭了闭眼,想起那杯深夜的茶。

    名叫吉祥的太监躲开他的手,垂眼道:“奴才不是魏家人,奴才是是深宫中的太监吉祥,倒过夜壶,淋过粪水,做过人形烛台,被人碾断过小指,受过人情冷暖。如今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差。奴才没有家人,只有一个师父,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奴才要为他养老送终,让他在宫中安享晚年。”

    何至于此。

    “丞相若对奴才有亏欠,便帮奴才还一个救命之恩。”小太监挺直了脊背,因瘦弱而越发大的眼睛黑亮逼人。

    魏沈听见自己苦涩的声音:“什么救命之恩,你在宫中……竟是朝不保夕么。”

    小太监没有回答他,魏沈本身也知道问题的答案,不敢再问。于是他指甲用力嵌进肉里,眼里几乎沁出血泪来,凄凄追问:“你要我做什么?”

    “魏相。”

    魏沈蓦然惊醒,他喉咙干渴极了,在一片眩晕的光影中勉强定神。

    他到底出身魏氏,在极端压力的情况下依然口齿伶俐,逻辑缜密:“臣远走京城九载,曾碰见一个猎户。崇山险恶,方圆百里只有这一家猎户,受当地人尊敬。他年逾四十,家中有长子,次子和幼子。”

    “大胆!”

    徐琮狰:“让他说。”

    魏沈继续道:“他从十岁便开始上山打猎,技巧纯熟,每逢上山必满载而归。而长子青涩,天色渐晚时才拎回来一只缺胳膊少腿的兔子,次子更甚,手中只有野果,幼子往往空手而归。”

    “臣问他为何不继续打猎,他请臣喝了一杯粗茶,对臣说,他已将狩猎本领倾囊相授,长子缺少经验,次子跟在兄长身后,缺少机会,幼子少气力。”

    “狩猎之事残酷,猛兽当道,猎户众多。非技艺娴熟者无法立足,若三个儿子不尽快猎得猛兽,周边猎户将占据此一方山头。”

    徐琮狰眯了眯眼:“你在警告寡人。”

    魏沈平静地抬头,凝视这个魏氏辅佐多年的无情帝王:“臣今日冒死进言,和多年前贬谪同样。臣有一句话要问王上,多年前王上告诉臣,假以时日,幼子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九年过去,朝中众人敢怒不敢言,私下诟病者众多。世子千金之躯,坐不垂堂,而徐氏治国以来每一任君王无不率兵出过征,此战胜,臣等心服口服,为臣为奴,绝无异心。”

    所有人都以为徐琮狰会暴怒,但他突然俯仰大笑。

    黎春来心中一凛——不管这仗打还是不打,都很成问题。自古以来没有王世子出征的前例,输了城池不复,难服民心。赢了功高盖主,君王忌惮。

    而他官小势微,此刻绝无说话机会。只得紧紧闭上嘴。

    徐琮狰赫然起身:“好一个魏氏。”

    “徐涧!”

    旭日东升,早朝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首列青年身上。他衣摆上孔雀灿然欲飞,锋芒深藏冷淡眉眼下。

    “儿臣在。”

    徐琮狰忆起多年前的大寒天,他从接生婆手中抱过襁褓中啼哭不止的幼儿。他那样小,呼吸那样脆弱,脸蛋皱巴成通红的一团。他手足无措,怕一个亲吻就会弄伤他稚嫩的皮肤。

    钦天监对他说福泽降临,巫祝跪地三呼恭贺,祭司迈出鬼神殿。他还记得那一年春天的杏花,白如雪盖,浩浩汤汤淹没整座姜王宫。

    他是寡人此生最满意的继承人,这万里江山肥沃疆土,终有一日他会从寡人手中接过,千千万万百姓会跪拜匍匐在他脚下。

    徐琮狰仿佛透过他见到多年前的自己,他汲汲苦营这十八年,终归是为了这一刻。如同雄鹰将幼子扔下悬崖,如同此刻。

    “此战胜,寡人禅位;此战败,你不必回京,自刎谢罪。”

    朝野俱震-

    萧重离有机会。

    他的机会在这一场战争胜利前,在徐流深出征前。

    “你从——”

    萧重离看看徐流深又看看谈善,他先天聪慧,且善揣人心:“你来自未来。”

    即使他接受能力再好也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冷风吹过,芦苇疯长。他很快明白事情关窍,后背被冷汗浸湿:“你知道徐涧会登上王位,你知道什么人会为他前仆后继地死去。所以你告诉我不必与他争的唯一原因,是结局不会改变。”

    三顾岭靠近皇城城墙,入夜,暮钟敲响,城门在眼前关闭。

    谈善没有回头去看徐流深的表情,他笑了笑,说:“是啊。”

    “我不信命。”萧重离放声大笑,“荒唐!”

    这是最后一个有能力与徐流深争夺的皇子,他死在徐流深班师回朝的宫变中。万箭穿心,他做了令徐流深恨不得啖他血肉的事。半月后登基大典,残暴的未来新帝将他五马分尸。

    生前富贵,死后一卷草席,湮没天地。

    ——谈善其实难以想象,他到底做了什么。

    “你……”

    谈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天地在他眼前旋转。彩色画面变灰白,他几乎要跌下马去。

    “不是要看月亮?”

    谈善一怔。

    他还坐在马上——这是一匹相当温顺的骏马,托着他,用马头去蹭徐流深的掌心,吐出“呼哧”的热气。

    “跳下来。”徐流深言简意赅,“带你上城墙。”

    黄土垒成的台阶陡峭,缝隙之间生长着杂草。

    “可以上吗?”

    疼痛像是错觉,谈善雀跃地问。

    他登过某个城市的古城墙,黎明天色熹微,走完已经是大中午,蓝天白云,从一侧往下望,土砖垒起的城墙拔地而起,巍峨悍然。那是一种不亲至无法感受的历史厚重感,城墙历经百年乃至千年风雨,注视过无数王朝的兴衰。

    徐流深接住他:“可以。”

    天边一片亮一片暗,一轮满月从亮处钻出来,清辉遍撒大地。

    城门守将尽职尽责。

    “你没有什么要问我?”谈善双手撑在城墙上,风卷起他青丝,还有空荡衣摆。

    “本宫不关心你从什么地方来,只关心你会不会留下。”

    徐流深和他一同望向夜色深处,三日之后他将要去一个没有春日繁花的地方,长枪折戟,尸骸遍地。

    等他回来后他将求一道婚嫁圣旨。

    很早以前有人告诉过他,应该有一个正常的顺序。他想,得要一道名正言顺的圣旨。他想给的是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边境战乱,刀剑无眼。本宫分身乏术,无法将你带走。”徐流深凝视着他,“原本想将你留在宫中,但……”

    但什么,他没有说完。他微不可察笑了笑,转而说:“皇城之外山河广大。”

    谈善心跳无法遏制地加快,他手指发麻,微小电流抽过脊背。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觉得高兴的事。”

    “等本宫回来成亲。”

    ——爱应该是这样的。

    徐流深模糊地想,虽然没有人告诉本宫,但本宫也可以做得很好。本宫有一个很喜爱的人,他配得上一切。本宫爱他,所以会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给他。

    如果他爱本宫,本宫不再惧怕许多事,不再害怕每一次离别。

    谈善突然明白鬼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句话,他有满腹的叮嘱,而他一一吞下去。他伸手等徐流深抱他,在裹挟凉风的身躯抱紧自己的那一瞬间哽咽开口:“山长水远——”

    此去路途艰险,我知道你会经历什么,而我没有办法开口。

    “望君凯旋。”

    40

    四个月后, 仲秋八月。

    渭水边一座小城。

    “卖鱼——卖鱼!新鲜的活鲫鱼!”

    “杨三,快,我要这条, 这最后一条, 刮了鳞剖了肚子, 我府里等着用。”

    “不成。”

    杨三将活蹦乱跳的鲫鱼在木桩上一拍, 娴熟地刮鳞掏腮:“昨日有一个小兄弟没买到,这条我留给他。”

    “哎呀!”齐宵跳脚道, “我付双倍的价!”

    齐宵是当地县丞主簿,正正经经参加县试,清清白白坐上的官。他出身市井, 平日摆过最大的架子就是说“堂下状告何人”。性格使然从不与人急眼, 今日一路狂奔出来,风度全无。

    杨三绷着脸:“不行。”

    谈善拎着半兜姜蒜过来时鱼摊前围了一圈人, 他昨日一时兴起想煎个鱼,临到摊前卖鱼的老板算错了个数, 少一条,二人大眼瞪小眼半天,老板不好意思地搓着手说明日给他留一条最大的。今日他来果然还剩一条, 等着剖鱼肚的功夫他去买姜蒜,回来就听见那句“不行”。

    “我娘子才诊出身孕, 这半个月吃什么吐什么。”

    齐宵实在没办法,目光四处转了一圈,心焦道:“有没有什么能代替鱼汤的东西。”

    四周看热闹的人听了这话七嘴八舌起来:“买点酸果脯, 开胃!”

    齐宵苦笑:“家里不知买了多少, 她不爱酸,也不吃辣。”

    “好你个齐宵, 娶了那么美貌的娘子。”有人用胳膊肘撞他,打趣道,“真是好福气。”

    “别取笑我了。”

    齐宵擦了擦鼻尖急出的汗,口不择言:“早知她这样难受……”

    弄清事情来龙去脉后谈善说:“这条鱼给你吧。”

    反正他也可吃可不吃。

    齐宵一抬头面前站着一个长衫少年,递过来的手掌干净。他愣了一下,连连道谢:“谢谢谢谢,照理说君子不夺人所好……实在是家妻胃口不好我心里着急。要不这样,您到我府上,我叫下人炖了这鱼汤,请您喝一杯。”

    反正无事,谈善想了想:“好。”

    齐宵又去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吃食,谈善替他拿了几袋,慢慢地跟在后面走,空气干燥,脚底下都是土砖,和南下青石板截然不同。

    “出门得急,衣衫不整,让您见笑了。”

    齐宵用袖子揩了揩汗:“您不是当地人吧。”

    谈善好奇地问:“能看出来吗?”

    齐宵眯了眼睛笑:“城里这么大点地方,邻里八乡都面熟,何况我在县丞那儿做事,路引文书都要在手底下过。”

    “京城啊。”齐宵感慨地说,“我娘子也从那儿来,不知你们从前有没有见过面。”

    皇城那么大,见过面的可能寥寥无几。谈善心里这么想,嘴上没说。等齐宵推开门叫了声“娩娩”,谈善跨过门槛的脚生生僵在了半空。

    屋里打扫得十分干净,大半年前锦衣玉食的六公主殿下坐在凳子上,拿着绣花棚,较劲地戳戳戳,戳完神情严肃地用牙齿去咬一截线。

    她穿了贴身舒适的衣衫,刺绣看不出好坏,左手腕上套着有杂色的碧玉镯子,衣食住行比从前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却很高兴,眉眼间快乐似乎要洋溢出来。

    “哎呦,不是说了这些活计叫绣娘做吗?莫要熬伤了眼。”齐宵一阵旋风似的跑到她跟前,“买了你想吃的鱼,今晚就能喝上鱼汤。对了,方才摊上只剩最后一条鱼,这位是——”

    徐韶娩膝盖上的剪子“咚”一下掉在地上。

    齐宵吓了一跳,立刻伸手去捡:“祖宗这东西尖得狠,可不能拿在手上,落在地上万一戳到脚,你还要不要我活了。”

    “我又不是纸扎的人,你好烦。”徐韶娩推开他,唇用力地抿了一下,又看向倚靠在门边的陌生人,疑惑地眨了眨眼。

    谈善突然想起来她现在应该并不认识自己,她认识的人叫“阿船”,一个琴师,喝了鸩花毒酒。

    “你怎么能抢了别人的鱼呢。”

    齐宵讷讷地:“我……我是想把他请来一起吃饭……”

    谈善冲她笑,说:“是我愿意赠给他的。”

    徐韶娩小小地笑了一下,露出酒窝来:“你真是好人,那快快进来吧,一起吃顿饭。”

    秋高气爽。

    庭院里有一棵上了年纪的桂花树,正是开花的时节,风一吹桂花簌簌地落,满袖盈香。

    “这是上好的秋露白。”

    齐宵挽起袖子给他斟酒,解释:“韶娩说她去端一道点心,她近日喜欢做这些,用桂花下酒,也别有一番滋味。”

    面前青瓷白碗中落了小朵小朵的金黄桂花,船儿一般飘荡。

    齐宵关心道:“兄台怎么来到此处?此处战乱,不远处驻扎着军队,这仗打了四个月,还不知何时能结束。”

    鱼汤炖得奶白,上面飘着姜丝,细细的一条。白萝卜切成薄薄的片,铺了一层。

    谈善说:“我来寻人。”

    “寻何人?”齐宵道,“在下虽说不是什么大官,但巧在正好管理着本县的户籍,若要找什么人,说不定能帮上忙。”

    微风吹拂,谈善按着酒杯转了一圈,笑:“我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你何时成亲的。”他突发奇想问。

    “才三个月呢。”

    齐宵腼腆地摸了摸头:“韶娩性子好,又是家中小女,是我高攀。”

    谈善:“你见过她的家人?”

    齐宵摇了摇头,又点点头,面露羞赧:“见得不多,她有一个兄长,成亲那日来过,将她背上花轿才走。”

    他自知韶娩家世显赫,出身高贵,求亲当日做好了受一番羞辱的打算。出发之前咬牙心想不管什么样的刁难自己都会受住。

    当日是个好天气,边关胜了第一场仗。青年四平八稳坐于高堂之上,华贵不可逼视。他来得急,身上有蔓延不去的血腥气。疲色浓郁,难掩风尘仆仆。

    “徐韶娩。”他听见对方没什么情绪地喊,“你就要他?”

    徐韶娩去抱他的胳膊,晃了晃:“世……哥哥,他特别好。”

    僵持片刻青年“啧”了声。

    没有想象中的为难,什么都没有,踏出那座低调宅院重新见到太阳时齐宵以为自己在做梦,他揉了揉脸,欢天喜地回去准备大婚。

    谈善:“这样啊。”

    ——大费周章让公主假死,花的力气更多,后患也无穷。徐琮狰不会这么做,但徐流深会。

    诸多话压在喉口,谈善举杯,最后只说:“好好待她。”

    “那是自然。”

    齐宵四指朝天:“我在天地前发过誓,要一生一世待她好,疼她爱她,如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呆子!”

    “谁叫你又发这样的毒誓!”

    徐韶娩花蝴蝶一样扑过来,把他四根指头掰下去,骄蛮:“今日有客人,准你多喝一杯。”

    他们过得很好。

    这小小的宅院,刚好够一家三口生活。徐流深或许会有一个外甥,可能是一个漂亮的女孩,也可能是一个活泼的男孩。

    夜深时下了小雨,齐宵醉倒在石桌上,喃喃说“别忘了给娩娩揉腿”。徐韶娩好气又好笑,和谈善一起把他弄进里屋。

    天色湿漉漉,一转身的功夫年轻的客人消失在檐下,徐韶娩从台阶上追出来:“下雨,带着伞!”

    她五官柔美,依然天真明媚。

    谈善接过伞,撑开,伞面雨珠圆润地滚落。

    “谢谢。”

    “是我要谢谢你。”

    谈善一愣。

    少女盈盈立于台阶上,如同一朵洁白的百合花。她手中捏着画卷卷轴,“唰”往下展开。谈善乍一和画中自己对上视线,像得他顿了半秒。

    徐韶娩把泪花憋回去:“我跟你说,徐流深真的特别过分。”

    “他叫我不要认错人,让我看清楚什么人救了我,警告我永远不要忘记。”

    徐韶娩又哭又笑:“你还活着,真好。”

    “你要去找他吗?他很想念你。”

    雨水迷蒙。

    谈善撑着伞,他站在原地,微微地笑了:“是的,我要去找他,我也很……想念他。”

    徐韶娩:“这里危险,你不该来的。”

    四个月前鳌冲连失数城,姜军接连败退,退守昭山关。

    徐流深纵有通天的本事想挽回败局也需要大量时间,史书中姜世子花了小半年力挽狂澜,在下一个寒冷冬季来临前逼退外敌。四个多月过去,眼看胜利在即,徐流深将迎来他人生中第一次惨败。

    明明是一场必胜的仗,而他败在第一场交锋中。

    “我觉得他可能会难过。”谈善没办法地叹了口气,“我就有点控制不住想来见他。”

    徐韶娩擦干眼泪:“我找人带你去。”

    军营阴雨连绵。

    失败令姜军遭受了一次沉重打击,势气低迷。他们甚至不知道这一仗为什么会败,敌军仿佛洞悉他们每一次排兵布阵。副将侯兆守在主帐外,薛长瀛冒冒失失往里闯,被呵斥住:“干什么!”

    他压低了声音:“殿下刚睡。”

    薛长瀛:“到底怎么回事,那兵防图就过了三个人的手,不是我就是你再要不就是殿下……”他突然想起什么,咬着牙:“还有鳌冲!”

    “他不会蠢到用这东西去换自己儿子的命吧!”

    侯兆:“不,他是被策反。”

    薛长瀛骤然消声,嗫嚅:“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穷途末路罢了。”

    一旦胜利班师回朝姜王首先拿他开刀。

    “没让消息往外传,这军营里大半还是当年跟着王军打过仗的将士,怕军心不稳。”侯兆揉了揉太阳穴,“事情刚了结,你消停点。”

    “那我们岂不是……”

    侯兆冷哼一声:“你以为西戎那主将是什么好人,卸磨杀驴的事干得还少?打了胜仗转头他就把鳌冲绑起来做人质。”

    趁你病要你命,打仗讲究一个乘胜追击。号角声响起时徐流深依旧站在了城墙上,他整两日未合眼,森冷地舔了舔牙尖。

    兵临城下,两军对峙。

    “将军!那是——”

    擂鼓的将士手都抖了一下,唇瓣颤动:“是鳌大人!”

    侯兆:“继续敲!”

    黑压军队为首传来一道大笑:“本将军听闻此人是王世子老师,传授过他兵法策书。你还年轻,失败不可怕。阿古雀给你救他的机会,世子!”

    阿古雀横剑绑在旗杆上的人脖颈,扬声:“用你脚下这座城池做交换。”

    薛长瀛大怒:“此人无耻!”

    他明知他们不可能说出鳌冲被俘的真相,他要让徐流深要么当着众将士的面承认自己年轻难以领军坐稳主将之位,要么丢掉这座城。

    徐流深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远处模糊的人头,朝右侧伸手:“给本宫。”

    是一把沉弓,半人高。弦细如发丝,锋利得割破空气。

    “本宫——”

    “从不受人威胁。”

    徐流深将弓拉满,唇讥诮地一挑。

    城墙一上一下,血色残阳,西风瘦马。这对昔日师徒遥遥沉默对望,鳌冲双手被粗绳束缚,闭上眼,空气中传来崩裂声。

    长箭呼啸。

    那一箭没有偏移一分一毫,狠狠将鳌冲钉死在旗杆上。带起飓风削断了阿古雀一根发丝,他一把接住断发,突然放声大笑:“给我打!”

    冲锋声久久回荡。

    徐流深放下长弓,想起多年前鳌冲教他射箭,中年将领坐在马上,身形纹丝不动。弯弓时臂膀如巍峨高山,气沉丹田:“眼要稳手要准,看好了!”

    眼要稳,手要准。

    心要狠。

    三层台阶出现重影,他藏在袖中的右手手腕剧烈颤抖起来。

    ……

    这天夜里敌军退至十里之外。

    军营中燃起篝火,侯兆抹了把脸上的血:“这一仗好歹守住了。”

    徐流深并不言语,在膝盖上折断了枯枝往火堆中扔。他刚来时侯兆不以为意,心里不满“什么毛头小子也敢来带兵打仗”,但圣旨说他是徐流深。

    他是徐流深。

    徐流深又有不同。

    徐琮狰江山来得并不容易,徐流深十岁以前徐琮狰都在收拾自己留下的烂摊子,登基后诸侯国又不见消停,时不时起兵闹腾一下以示存在感。当时没有能打仗的将士,虎符攥在自己手中最放心。于是徐琮狰一锤定音:寡人亲自打。

    他没什么好带的,一把剑,一个刚失去伴读,十来岁的孩子。

    五年。

    徐流深过得水深火热,有时谁想起他就用手遮一遮他的眼睛,更多时候徐琮狰不希望他闭眼。刀尖舔血的日子,朝不保夕,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总有顾不上的时候,簸箕下潲水桶,等他能够举起剑杀第一个人开始他不再躲藏。

    边塞的深夜,军队稍事休息时,年轻的君王会将烤得滚烫的鹿肉切下一块来,放进幼子盘中,告诉他这一仗为什么要这么打。

    如何令军中将领信服、如何打胜仗,如何反败为胜——那是姜王早年间告诉过徐流深的东西。

    圣旨来人时兆重甲未卸,甲胄上溅了不知敌军还是自己的血。他膝盖仿佛千钧重,提起来,重重跪下,将砂石地面砸出一个坑。

    他撑到了援军来的那一刻,深深叩拜:“臣——副将侯兆,拜见世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徐流深没有一句废话,他向来也不是废话多的样子。侯兆九年前见他时尚能从他身上感受到害怕,他缩在高大的君父身后,用腼腆而安静的目光记住他们每一个人。有时侯兆会觉得,他眼睛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死人,最后一丝微光沉没在那双玻璃似的瞳仁中。

    “死人很常见。”

    他听见姜王对自己备受宠爱的幼子说:“这里每日都在死人,如果将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会死更多的人。”

    小孩坐姿端正,不言不语用一根细长的木棍挑火种。他坐在那里不知挑了多久,那捧燃烧许久的火堆不知不觉矮下一截,又矮下一截。

    “与我无关。”

    他面无表情时显得瘆人,最后一丝火光在他瞳仁里寂灭下去,他平静地和自己积威深重的君父对视:“死的很多人,与我无关。”

    ……

    侯兆只是突然想起,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件小事。旁边薛长瀛喝酒喝得要吐了,他今日斩杀好几个人头,被起哄说“神勇”。这会儿实在喝不下,伸手推拒,乱七八糟找理由:“不行,我还……我还要回去娶媳妇,不能喝了。”

    “这话说得不对!好你小子,娶媳妇不是更应该要多喝几杯,来,兄弟们敬你!

    “到时候都去喝喜酒,一大帮兄弟们去给你接亲,别提多威风!”

    薛长瀛苦着张脸:“哥哥们饶了我吧,我实在喝不下了!”

    侯兆注意到徐流深的表情微微柔和了一下,这四个多月他很少见到对方表露出轻松,不由得问:“殿下在想什么?”

    徐流深手中树棍一面烧焦了,他换过一面,那条烧成焦炭的树枝上不知怎么混进去一片嫩叶,戳在灰烬里还没燃烧,只烫卷了边,失去水分后蔫蔫地垂头。

    “在想一个人。”

    徐流深用手指拨弄那片绿叶,垂头时眼睫浓密地垂下来。他笑了一下,说:“没心肝。”

    侯兆不明所以。

    “殿下,殿下!”

    一个小兵气喘吁吁跑来,侯崇下意识叱责:“出什么事,殿下面前跑跑跳跳,不成体统!”

    徐流深:“无事,你说。”

    小兵望向徐流深时眼里满是崇拜:“有人找您,说……是您的妹妹托他来给您带一件东西。”

    徐流深眉心极快地折了一下。

    侯崇:“可有核实身份?军营岂是什么人都能放进来的!”

    “没,没有。”

    小兵一激灵站直,把一直紧握的拳头展开:“他给我看了这个,我想,这个东西应该不会有假。”

    他摊开手,一枚玉印躺在掌心,左下角世子印“涧”赫然其上。

    徐流深梭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