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卫臻是留在世安院用的。
周妈妈体恤卫臻一个月前病得厉害,这一个多月来,日日吩咐厨房给她大补,今儿个她难得留在了世安院,特意吩咐厨房将昨儿个冰镇在地下冰库的鲜羊肉给解了冻炖了。
托了七娘子的福,今儿个整个世安院里上至嬷嬷丫鬟,下至洒扫的跑腿丫头看门的婆子,人人得以分到了一碗鲜羊肉汤。
卫臻喜欢荤食,喜欢吃肉,喜欢喝汤,连肥腻的也喜欢。
上辈子着实缩在五房那一方小院给缩迷糊了,大半年没沾过荤腥亦是常有的事情,卫臻骨子其实是个十分庸俗的人,后来嫁到太子府后,她爱财,爱太子,可其实真正令她最快乐的,实则是每日一日三餐饭点的那一刻,高兴了,得意了,大快朵颐一阵,难过了,气愤了,恶狠狠地吃上一顿,吃饱了,吃撑了,倒头一睡,什么烦心事都不见了。
太子的那些女人们明里暗里骂她是猪,只有曾经在庄子里被虐待过的卫臻知道,关在猪圈的里猪究竟有多幸福。
重活一生,其实卫臻依然爱吃荤的,爱肉,连肥腻的也不例外,只这辈子衣食无忧,时时可以尝到,时间一长,不缺了,便不如前世那般执念了。
晚膳这一顿羊肉汤吃得卫臻鼻尖冒汗,无比的畅快。
老夫人瞧她吃得香,也跟着多用了半碗。
用过膳时后,卫臻便又扶着老太太到院子里走了走,消消食。
夏天的夜晚来得稍晚些,用完晚膳后,夕阳还挂在天际,红彤彤的,给这盛夏留下了一抹璀璨的余晖。
卫臻用了饭便有些犯困,走累了便同老夫人一同在凉亭里纳凉。
卫臻枕在老夫人腿上眯着眼,要困不困的,任由老夫人给她打着扇子,只扇着扇着,老夫人忽而冷不丁聊起了过往的往事,喃喃说着“当年韵姐儿说亲时,也是你这般大小。”
也不知道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卫臻说。
卫臻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一个陌生的名讳,边忍着困意,边忍不住犯嘀咕道,这韵姐儿又是哪个
就在撑不住快要闭眼时,心里忽而一瞪,立马睁开了眼。
这韵姐儿是老太太的次女,卫臻她二姑
亦是这么些年远嫁外地,几乎与母族断绝了来往的那个
卫臻幼时其实曾纳闷过,为何家里明明有个二姑,却从来没人敢提,以至于活了两世,卫臻对家里的那位姑姑都没有丁点印象,后来长大了,渐渐习惯府中不提这号人物,便也渐渐当这人不存在了。
这辈子她对那位二姑仅有的印象便是当年在元翎城时,卫臻同卫岚、卫庆等人,一起被老夫人养在了她曾经住过的玉漱楼。
如今冷不丁听到老夫人提起,卫臻先是怔了片刻后,瞌睡一时全无,良久,只下意识的试探的问了句“祖母说的可是二姑”
怎知,卫臻问出此话后,老夫人便不再言语,久久没有吱声。
此时,天色已经开始灰黑,卫臻仰着头,盯着头顶上的老夫人看着。
可是光线着实太暗了,令人丝毫瞧不清老夫人脸上的神色。
可卫臻却能从这无声的沉默中,感受到老人家的思念、无奈、后悔等诸多复杂情愫。
二姑,一直是老太太心里头的一道死结。
无人可化。
前世,老太太将这个结带进了棺材里。
如今
卫臻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不想,不知过了多久,只见老太太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缓缓道“那年,你二姑刚刚及笄,在那年的龙舟赛上对一人一见倾心,入痴入魔,非此人不嫁,当父母的哪里拗得过当女儿的,韵姐儿要死要活,闹了数月后,她爹终于咬牙松了口,将她幼时定的娃娃亲给拒了,欲成全了她,可哪知,哪知”
老夫人的声音很轻很轻。
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
隐隐约约,有些不太真切。
直到说到这里,忽而提了一口气,变得有些激动,语气只有些急促了起来,道“哪知这世间官员可嫁,商人可嫁,便是农夫渔夫,就连街头要饭的叫花子亦是可嫁,唯独有一人却是万万不能嫁的,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啊,我跟她爹怎能忍心送她去送死”
说到这里,原本正在给卫臻打扇的扇子嗖地一停,头上便再又没了声。
卫臻听到这里,其实,还有些一头雾水,可是,却仿佛能够感受到老夫人的气愤与无奈,不多时,卫臻忽而缓缓探着手,缓缓抓到了老夫人的手。
卫臻的手刚一探过去,便见老夫人渐渐攥紧了她的手,只低低道“后来,后来我逼着他爹,将她嫁到了云南,我知道她恨我,怨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我,可是,老婆子我至今并不后悔,至少,她还安安稳稳的活在这世上,这便足矣”
说着说着,攥着卫臻的手越来越紧。
紧到卫臻的手有些发疼了,忽而,嗖地一下,老夫人冷不丁又松开了卫臻的手,便要抽离而去。
卫臻却立马将那只略微苍老,有些皮包骨的手重新抓了回来,随即,伸出另外一只手,紧紧握着老人家的手,良久,卫臻只轻轻道“终有一日,二姑她定会明白祖母的苦心的。”
几乎是卫臻的话刚一落。
一滴泪也在同一时间滚落下来,坠落到了卫臻的脸上。
卫臻愣了一愣。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只有些难以置信。
老夫人在卫臻心目中是最厉害的,可比天人那种。
无论是大太太郝氏,或是殷氏,还是所见的哪个妇人女眷,在老夫人眼中,无一不跟光着身子晃荡般,谁嘴一张,谁屁股一撅,任凭她要说什么话,拉什么屎,全都逃不过她老人家的法眼。
她老人那双眼,是这世间最精悍的一双眼,她老人胸中是装了丘壑的,每每,卫臻瞧见大伯蹙着眉,一脸忧心忡忡的来了世安院,走时,每每便眉头疏解,步调疏阔,卫臻便知,便是大伯遇到了困难,都是需要来这座院子取经的,卫家,老夫人才是那个真正的掌舵人。
可如今,这位厉害的掌舵人竟掉了泪,委屈伤心得像个十足的老人。
不知为何,卫臻心里酸酸的,涩涩的,十分不是滋味。
前世,老夫人这心结直接带入了棺材里。
如今,却当着她的面解了。
卫臻知道,老太太不会无缘无故说这话的。
定是有缘由的。
定是为了她罢。
这样想着,卫臻只强忍着心里的酸涩,良久,只缓缓问道“祖母说的那人,是当今陛下罢。”
老夫人别过了脸去。
她难得脆弱。
再次转过脸来时,很快,便早已经恢复了神色。
见孙女聪慧,一点即透,老夫人不由抬手摸了摸卫臻的发,只欣慰的点了点头,良久,又缓缓道“这宫里头的人一个死得比一个惨,不过,要数死得最惨的还是那位那位牧真族的二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