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所里, 气氛似是凝住。
严三娘想要发出去的那组数字, 经过破译, 居然是真正的军需库地址。
这让许副官生生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幸好出手及时,要不然这一封电报汇出去,泷城就被动了。
许副官将破译的电报内容, 呈到了杜聿霖的面前。
杜聿霖只看了一眼,便丢开了, 明显是早有预料。
许副官问:"少帅,要怎么处置?"指的是牢里的严蕊。
杜聿霖挑了下眼睫。"照旧。"
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不杀难道还要留着过年吗?
但她自己服毒自杀, 还是被他木仓决,可是不一样的。
许副官一凛,又问:"不需要再从她那套点消息?"
杜聿霖兴致显得不高, "龙家养的狗,对那老头子可忠诚的很。"他说完停顿了下,眼神有稍许冷冽,"这条狗从踏进泷城,对他来说就是弃子了。至于他的目的就更好猜了,谁都知道大鱼吃小鱼的道理, 不过是想向张将军靠拢而已。"
只不过把泷城当作小鱼, 是天京那些老不修的昏庸之举。
知道是龙家的家奴还要给杀了, 那可是啪啪打脸的挑衅。
他们家少帅一向玩的刺激, 要知道那龙家把握了半个天京的经济命脉。
可许副官知道,只要是少帅决定的事情, 一般都不会更改。
他军靴跺地,正要领命而去,门口突然来了个亲兵,大声汇报:"泷城商会副会长朗华说要求见少帅!"
这位可是小东西的亲舅舅,不是沈家那些不靠谱的亲戚。
杜聿霖想了下,道:"放行!"
不多时,朗华就进来了。
许副官给他沏了杯茶,正要转身之际,听见他说:"少帅,我来此,有一事相求。听闻少帅抓了沈家的四姨太……"
许副官停下了脚步,不待少帅吩咐,暂时压下了枪决严蕊的命令。
杜聿霖挑了下眼皮,"你要为她说情?"
他一时没有理清,这是什么操作!
朗华淡淡地笑了一下,"不,我只是有些事情想要问她。少帅若愿意的话,可以派人与我同往。"
这么点便利还是能给的。
杜聿霖抬眼朝许副官看了过去。
许副官伸出了右手,"朗副会长,大牢潮湿,您这边请。"
杜聿霖没有跟着去,许副官带着朗华从大牢里出来是一个小时后。
朗华的脸色看起来没有多余的表情,站在门外,没有进来。
许副官在杜聿霖的耳边耳语了几句。
杜聿霖迎出了门,询问:"朗先生是要去警察局报案?"
朗华硬声道:"杀人偿命,总是要还那些死去之人一个公道不是吗!"
"可朗先生有没有想过南瑗的立场?"杜聿霖沉声询问,"自己的父亲是个杀人犯,她势必又要经受一段风言风语。"
"你是害怕南瑗的名声影响到你们杜家吧!"朗华冷笑,随即道,"你且放心,南瑗断不会和你们杜家有任何联系!"因为他不许。
杜聿霖听明白了他话中的含义,果不其然,朗华是打着带走沈南瑗的主意。
他的下意识反应是一手摸了木仓套,但仅仅是一下,他便放下了手。
"且不论这些。可以指证沈黎棠的人证在我这里……恐怕警察局也不敢插手这件事情。"
朗华的眉头拧到了一起。
却只见杜聿霖挥了下手。
一旁的许副官领命:"是!"
军政府的车停在了沈公馆的门口。
说起来,杜家已经好久没上沈家的门了。
管家兴冲冲地跑上楼,通知沈黎棠。
可是他敲了半天门,内里都没有人回应。
沈芸曦和沈芸卉立在自己的房门前,原本以为杜家来人是找沈南瑗的。
沈芸卉不满地说:"让她去接待不就行了。"
说着,指了指沈南瑗的房门。
管家为难地说:"三小姐一早就出门了。"
"那可有备用钥匙?"
沈芸曦的话音将落,便冲上了一队扛着长木仓的士兵。
吓得她惊叫了一声。
往常杜家的人来,是注意礼数,何曾带过兵进来。
沈芸卉大着胆子问为首的人,"你们要干什么?"
"奉命捉拿沈黎棠。"
"为什么要捉我爸?"
回答她的是一声"咣当"门板落地的声音。
书房的门一被踹开,一股子无法言说的臭味便弥漫了出来。
沈黎棠坐在地板上面,双眼没有任何焦距。
仿佛这世上除了他自己,其余的任何人都同他没有一丁点关系。
沈南瑗和李氏在街上溜达了一圈回转,沈黎棠已经被带走了。
沈芸曦哭哭啼啼,一看见沈南瑗,便指着她道:"爸被军政府的人抓走了,你说是不是你干的?"
沈南瑗想起了她手里的录音,她是要做点什么的,可还没来得及。
沈南瑗不客气地道:"什么都是我干的!你嫁不出去是不是也要来找我啊!"
沈芸曦气急,"你……"
沈芸卉拉住了要上前理论的她,"南瑗,爸也是你爹,今儿来捉人的那些兵,什么原因都没有说,还烦请你过问一下。"
沈黎棠是姐妹俩唯一的亲人了。
虽然对他多有不满,但是有爹跟没爹的孩子,还是不一样。
沈南瑗摇了摇头,抬脚上楼。
沈芸曦道:"你怎么这么绝情!"
沈南瑗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又转身出来了。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录音机。
这种录音机可比她见过的录音笔大多了,但在这个时代,已经够先进了。
这款,还是她打杜聿霖的调查科要来的,号称间谍录音机。
她摁下了开关,只听一阵滋滋啦啦之后,沈黎棠的声音出来了。
"走开,走开,不是我杀的你,是茉莉,淑华你听我说,茉莉那个贱人已经被我杀了,我给你报仇了啊,求求你了,看在我替你报仇了的份上,原谅我好不好……"
沈氏姐妹的脸色急变。
沈南瑗关上了录音机,淡淡地说:"这样,还要我去救他吗?"
沈芸卉就知道她姆妈死的蹊跷,可怎么想也不会想到是她爸杀了姆妈。
她的脸色煞白,眼神里透着惊恐和不可置信。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
沈南瑗收起了录音机,转身上楼的时间,听见沈芸曦一边哭一边道:"芸卉,这不可能,这真的不可能!一定是她,在欺骗我们,一定是!"
沈芸曦也许是随父,承受能力有限。
但沈芸卉不一样,一把抓住了长姐的手,沉声道:"声音做不得假!"
再后来,沈南瑗听到的只有沈芸曦一个人的痛哭声音。
这下子,家里的人几乎都知道老爷是因为杀人才被军政府抓走的。
一下午的时间,已经有三个佣人来找管家辞工了。
一时间,沈家群龙无首,管家只有去问那个一向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姨太太。
李氏早就受了沈南瑗的吩咐,挨个给要走的佣人发放了遣散费,并且道:"走了之后,希望你们能找到好的雇主。但是三小姐有句话让我带给你们,看紧了自己的嘴巴,不要到处乱嚼舌头。"
此时的三小姐在一众佣人的心里,就是洪水猛兽一样的存在。
他们忙不迭地点头,只想着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
——
虽然朗华一直没有正面承认,可沈南瑗知道他就是白氏的亲哥哥,也就是原主的舅舅。
终于是有了一个靠谱的娘家人,沈南瑗松了一口很大的气。
沈家是树倒猢狲散,不管别人如何。
沈南瑗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在这个家继续呆下去的必要了,临走前,她问李氏,有没有想好去哪儿?
李氏点了点头,道:"南瑗啊,你上次跟我说,我就想到了。我让我娘家兄弟在东城置了处房子,那里离总府路也不远,往后,我就跟那些绣娘一起做手工。"
至于以后,也且走一步看一步,她还想不了那么远的。
沈南瑗很是欣慰,柔柔弱弱的李氏能够自立,了了她很大一桩心事。
她点了点头,跟李氏说:"三姨太,那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李氏惊讶地道:"南瑗,你不和我一起住吗?"
她一直觉得怎么说自己也算是沈南瑗的长辈,理应要照应。
李氏捏了捏帕子,又焦急说道:"我买的房子很大,给你和银霜留的都有房间。也没什么外人,就我跟我爹娘。"
沈南瑗感激之余,却还是摇了摇头。
"三姨太,我领你的心意,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是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以后的路我们都要自己好好走。"
"那你是跟那个杜聿霖走吗?"李氏突然问。
沈南瑗啼笑皆非:"怎么可能?"
她唯恐李氏多想,附在李氏的耳边把朗华可能是自己舅舅的事情,说给她听。
李氏果然放下了心,替她开心地说:"就说好人有好报,这可太好了!那你……"
"我先收拾了衣服,去住酒店。"沈南瑗如实相告。
总之是一刻都不想再在沈家呆了。
沈南瑗的动作很快,只带走了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就一个皮箱子,跟来的时候一样。
她提着皮箱,带着银霜,走到沈公馆大铁门那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二楼的窗户打开了一个,窗户边站着沈家姐妹,正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她。
沈南瑗没有那个心思去猜她们姐妹此时此刻会想什么,她扭回了头,这一次,头也不回地上了门口的黄包车。
凯乐门酒店,她还是住的起的。
开了个豪华房间,沈南瑗一进屋,就把自己摔在了宽大的床上。
银霜拎起了箱子,准备帮她收拾衣物。
沈南瑗阻止道:"别麻烦了,只拿出这几天会用的,其余的就搁在箱子里。"
"小姐,不打算在这儿常住?"
"不打算!"
沈南瑗一点也不隐瞒地道。
银霜拧着眉思索了片刻,想到了她和杜家的婚约,又说:"老……嗯,那个沈黎棠都进了监狱,小姐和杜家的婚约是不是也要作罢了?"
"我和杜大少的婚约,不管沈黎棠进不进监狱,都会作罢!"
沈南瑗想了下子道。
还是自己了解自己,她要真逃不了的话,宁可玉碎瓦全。
银霜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决绝,转念一想,这样才是自己了解的她。
银霜没再说什么,只拣了现成要用的东西拿了出来,其余的就原样塞进了房间的大柜子里。
沈南瑗则好好地泡了一个热水澡,看着浴缸里的水哗哗地流光,心里想着,自己这霉运也该走了吧!
她觉得,那个朗华肯定还要来找她。
这才是她选住在凯乐门的原因。
离朗华多近啊!
沈南瑗决定这几日都不出门,就守株待兔。
并没有等多久,不过是晚饭将过的时间。
银霜从猫眼里认出了来的男人,回头跟沈南瑗兴奋道:"小姐!"
沈南瑗早就听见了敲门的声音,她坐在沙发上,点了点头,而后重新拿了个干净的杯子,倒满了水。
银霜拿开了门口的链子,打开门,请朗华进屋。
沈南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那声"朗叔叔"并没有出口,只瞪着一双晶亮的眼睛,朝他看了过去。
朗华似有千言万语一下子哽在了喉间,先前不是没感慨过,也让人仔细地查了,这孩子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心里的愧疚与感慨一样多,如今就是全部都重重压在了心口。
沈南瑗指了指沙发,请他坐。
朗华:"你……"这声音沉默太久有些沙哑,他掩饰地咳嗽了一下,"或许我该重新做个自我介绍,我的本名是白昊华,死里逃生后和朗家结下缘分……我是你母亲的哥哥,论辈分,你该唤我一声舅舅。"
沈南瑗却不显得急切,一双明眸湛亮,"不是朗叔叔了么?"
携着小女儿家的促狭之意,仿佛一下就冲淡了其中的坎坷悲情。
朗华怔愣一记,就听她叫了一声‘舅舅’。
他整个人似乎都受到了震颤,"嗳……"
血脉之间的联系无疑是奇妙的,他以为失去了最疼爱的妹妹,失去了最亲近的家人,而今在沈南瑗身上找到了暌违的温情。
那是他失而复得,要好好守着的宝贝。
这一刻,两个人情绪上的内敛仿佛是一脉相承的。
朗华坐在她的对面,深吸了一口气,问她:"我知道你不想嫁给杜聿航,那你想不想离开这里?
我送你去天京可好?或者,你有其他想去的地方也行!只是,白家就剩了你我,我私心里来说,还是希望你能去天京。"
"我愿意在天京呆一段时间。"沈南瑗如此道。
朗华便明白了,他又说:"那就先去天京,你在此住着,什么都不用管,我来安排剩下的事情。"
语速过快,不乏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激动。
沈南瑗点了点头,朗华临抬脚的时间,她叫住了他:"那个朗……舅舅,难吗?"
等到朗华转了身子,她又重复道:"我的意思我的事情要是很难的话,不走明面,我想办法偷偷……"
"不难。"朗华咧了下嘴,"你且放心,舅舅我别的本事没有,但要带走你,即便是杜督军也不敢阻拦。"
沈南瑗的心放进了肚子里,她虽与朗华相见不久,可端他的行事作风,绝不是那种满嘴跑火车的不靠谱。
他既然那么说,不说有十成的把握,也至少有个□□成。
朗华来去匆匆,却解了沈南瑗心里最大的忧虑。
第二日,她去了ny,准备跟匡珍珠和吴娉婷正式告个别。
毕竟这一次,她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泷城的大门,而不是像上回偷偷摸摸,唯恐旁人发现。
匡珍珠的婚事早就有了转机,匡部长没有再提让她嫁到岭南去的事情。
匡夫人便托娘家四处给匡珍珠寻摸良配。
还别说,并不是没有收获。
听说,这就联系上了匡珍珠小时候见过一回,便恋恋不忘的美人哥哥。
吴娉婷没少拿这件事情来打趣她。
沈南瑗凑了会热闹,便告诉了她二人自己不久就要去天京了。
吴娉婷听她讲完了所有的事情,怒骂了一句:"你那个爹,简直不配叫人。"
这还真是爹比爹得扔。
匡珍珠想起了她爸,好像是比沈南瑗的爹好了不少。
她啧了一声,道:"那他怎么样了?你可有去看过?"
"没有。"沈南瑗摇头。
匡珍珠又说:"奇怪,像这种事情,一般都是警察局抓人的,怎么这次是军政府?"
作为警察局长的女儿,吴娉婷解释道:"军政府抓人,一般都是为了保密。我估摸着,是不想造成社会影响吧!"
沈南瑗也觉得奇怪,她还知道严三娘,只不过略去了这个人,没有告诉匡珍珠和吴娉婷。
三姐妹约好了后天一起吃顿送别饭。
沈南瑗叫了黄包车,离开了ny,准备回酒店。
可她想了想,还是准备去一趟营房。
这一次,岗哨居然没有拦她,就直接放了行。
沈南瑗挺忐忑的进去,一眼就看见杜聿霖光着个上身,正在院子里打拳。
此时不过将将立春,春的暖意没来,冬的寒冷倒是一点不少。
她早就见过杜聿霖的身手,可前头几回都是有危险的时候,她扫一眼过去,从来都没有好好的欣赏过。
但凡是什么事物,一旦报了欣赏的眼光去看,还是能发现一些美感的。
他的拳风刚劲有力虎虎生风,一拳一脚有板有眼。
一看就是个常年习武的真把式。
杜聿霖打完了最后一拳,收了势头,接过了许副官递来的毛巾。
也没有多话,只一回头,朝她招了招手。
沈南瑗抬脚过去,开场白很是公事公办,"少帅,我来是因为沈黎棠的事情。他……你准备怎么处理?"
她不说,杜聿霖也知道。
只是有些话不说出口,一切都是完美的。
杜聿霖没好气地瞥她一眼,迈腿进屋。
沈南瑗跟了进去,正要追问,就被突然间掉头的杜聿霖揽在了怀里。
她的手掌贴在了他的胸膛。
男人的皮肤很是滑腻,带着他浓郁的雄性荷尔蒙气息。
他不折不扣地表现着自己的占有欲和进攻力的时候,沈南瑗会不自主地心慌。
也是,被个长相不错,身材不错,有时候混蛋,有时候又还行的男人搂着,若是心跳没有加快一点点,那可能是沈南瑗自己有问题。
她以为他会有下一步的动作。
可杜聿霖只是用手指勾缠着她将将长长了一些的发丝,低沉着嗓音问她:"你要和朗华去天京?那我呢?"
"少帅自然是留在泷城,做英明神武的未来督军。"沈南瑗踌躇了一下,这样说道。
杜聿霖闷哼了一声,显然是不快的。
他犹豫了很久,甚至对朗华动了杀心。
可所有的愤怒和不安全感暂时被他压抑之后,他恢复了理智。
朗华已经去找他爸谈判了。
这场谈判的结局他根本不用猜测,横行了几十年的杜督军不是没有吃瘪的时候,过去很少,未来不可知,但这次想必是要心情郁结,气到骂娘。
可有些事就是不能摆到明面上说,倒不是说朗华那捏住了泷城的经济命脉,这么恐怖。
而是他和他爸都知道,以朗华的本事,可以帮助泷城引来不少投资。
更别说朗华和孙委员长的交情了。
他爸需要考虑的层面有很多,是一定不会为了沈南瑗,放弃泷城未来的发展。
杜聿霖的心里门儿清,他爸那里不做阻拦,对他来说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就是沈南瑗终于摆脱了和他大哥的婚约,还是名正言顺摆脱的。
坏事就是分离。
可这个小没良心的,看来这几日是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杜聿霖心生不满,手指绕着发丝,一路勾缠到底。
沈南瑗只觉着自己的头皮绷紧了一下,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病,但是联系他的前言,皱了皱眉。
"杜聿霖,你若还是打了将我关起来的主意,我宁死!"
杜聿霖很深沉地叹了口气,他没法否认。
只因他上一秒还这样想来着。
他推了她到一边,披上了衣服,道:"走,你不是要看沈黎棠吗!正好,你那好舅舅就在大牢里。"
那个沈黎棠一直在装疯卖傻,关了好几天,一点进展都没有,指望他自个认罪是不可能了。
而沈南瑗当下则是想到现代社会里装神经病逃脱法律制裁的,那沈黎棠怕是也打着这主意,那自己手里的证据正好有机会派上用场了。
营房私牢。
沈黎棠也被关在了和严蕊一个地儿,不过严蕊在另一头,而且牢房已经空出来了。
以他现在自个的处境,哪还顾得上别个了。
光是每天这儿的凄惨吼叫,就整得他整宿整宿没法阖眼睛。
还有轮番的问审。
可是沈黎棠疯了呀,问什么都扯疯子的调儿,能正经说话就有鬼了。
是以这两天提溜进出,身上连个鞭子都没挨,说到底还是占了身份上的便利。营房里的哪个没听说过沈南瑗,就自然知道沈黎棠什么身份。
再不堪,都不晓得该怎么下手。
可今个不一样。
朗华来了,带了人来的。
沈黎棠被提出去审问,等回来就不敢再踏进自个的牢房。那哪是牢房,分明是阴间地狱,就是地狱里头阎王审小鬼的景儿。
朗华在暗处看,一下就看出了沈黎棠的畏惧与迟疑,分明就是装傻充愣。
可沈黎棠也奸贼,依旧疯疯癫癫进去了。
朗华就是在他进去之后跟着走进去的,当啷,牢房的铁门被人从外面关上了。
"呔,我乃阎王座下铁笔判官是也,何方小鬼敢在老夫面前班门弄斧!"
朗华笑,瞧,这不逻辑听清楚。"沈黎棠,亏心事做那么多,你居然还有脸自称判官?"
"陈世美,速速受死——"还真作了个样式十足,可惜还没挨近朗华就被一人拂尘给挡开了去,四两拨千斤,沈黎棠一下往后跌了几步。
"沈黎棠,你以为这样就能躲得了?"
"妖孽——"
朗华彻底失了耐心,"沈公馆昨个夜里走水了。"他顿了顿,又道,"庆幸的是你家的佣人早就跑光了。不幸的是,剩下的都和那座宅子一块化成了灰烬。"
原还疯疯癫癫的沈黎棠突然停下来了,整个人伛偻着背,像是要被什么东西压垮了一样,喉咙里发出‘啊啊’的嘶哑吼叫声。
其实朗华没说全,那火并不是他让人放的,他还不屑去动那个手。值得玩味的是,最后他的人查到火是沈芸卉放的,放完了火就带着沈芸曦离开了。
这一家子,还真是一言难尽。
带走南瑗是最明智的。
然而沈黎棠叫着叫着突然就笑了起来,仿佛要继续扮演个疯子,不过大有要同朗华拼命的架势。
只是每每要靠近,都被朗华带来的那人给挡了。
脚步未动,力有千斤。
"大师,开始罢。"朗华突然道。
沈黎棠陡的一惊,警戒惜命地开始往后退。
"淑华,我错了,你原谅我,我跟茉莉,是她勾引我的,我爱的是你!"
"不、不是我,是三娘,是三娘杀你的,不是我……"
沈黎棠碎碎叨叨,好像在跟空气对话似的,一会儿惊恐,一会儿深情。原本一百六七十斤的胖子,一阵儿下来,跟漏气的皮球似的,整个人呈现着不正常的状态。
俨然和一个神经病无异。
但对白淑华说的那句,让朗华差点没忍住想直接拿木仓崩了他。
可惜木仓没带,而且这样死太便宜沈黎棠。
杜聿霖顾全沈南瑗的名声,他自然也会顾忌。他不杀血脉至亲,所以才留了白秋寒一条残命,让她日日在宗祠里忏悔。
可沈黎棠装疯卖傻,妄图龟缩在这监狱里,那是想得美。
他连条残命都不配有。
只见大师拂尘挥动之间,从地上冒出一个又一个的阴森鬼魅的身影,如同傀儡,且一个个面熟的很。
有白淑华的,苏茉莉的。
有被木仓崩了脑门的严三娘,还有白家老爷子,霸凌过的婢女……
那些被害过的‘鬼’朝着沈黎棠围了过去。
"不,这不是真的,走开,走开……"
有‘鬼’扒住了沈黎棠的小腿,獠牙一露狠狠就咬了下去,那一下被撕裂的疼痛叫沈黎棠疯了一般痛苦嘶喊叫救命,然而没人能救他。
苏茉莉紧紧扒住他的脖子,指甲暴涨,怨毒盯着划着他的脖子如同凌迟。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害你们,求求你们放过!"
"放过我——"
凄厉的惨叫声回荡在私牢。
沈黎棠死了。
双眼暴突,整张脸都是扭曲无比惊恐,仿佛受了常人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死状可怖。
而这个过程其实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
空荡荡的牢房里只有沈黎棠一个人如同犯病了一般抽搐,癫狂,求饶……
"大师,死后真的有阿鼻地狱么?"
"你想知道阿鼻地狱,不妨好好看看这世间人心。"大师笑道,"他所看的,是他心里的东西。"
朗华看向沈黎棠看上去僵硬的尸身,确实,比鬼怪还可怕的,是人心。
而这时,他一回头,才看见杜聿霖。
还有被他严严实实挡住的沈南瑗。
不由自主皱了下眉。
这么残酷的场面,委实不该让南瑗看见。
——
杜聿霖也没想到,带着小东西下来,看见的会是这样的场景。
朗华向他求了一个便利,这点面子,他肯定要给。
待反应过来时,他下意识伸出了手,挡在了她的眼前。又一拉,将她堵在了身后。
沈南瑗也就是起初的时候吓了一跳,可这毕竟不是她第一次看见人死。
更何况死的这个还是罪大恶极,只是这种活生生的被吓死,确实是第一次见来着。
朗华从大牢上来的时间,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
他看了看被杜聿霖挡在身后的沈南瑗,皱了下眉,"南瑗,我们走吧!"
沈南瑗点了点头,就跟着上了朗华的汽车。
许副官看着他们家少帅有点可怜,原先那么霸道的一个人,居然变得这么好脾气了。
要搁从前,什么舅舅啊,就是亲爹,敢带走一个试试。
嗯……也不是说霸道好,而是现在前怕狼后怕虎,看吧,人在泷城怕是呆不了几天了。
朗华告诉沈南瑗,买了下礼拜一的火车票。
今天已经是礼拜四了,这么说去头掐尾,她还能在泷城留三天。
这感觉有些奇妙,原先巴不得立时离开。
如今知道后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惊讶这么快。
朗华见沈南瑗不出声音,开口询问:"还有事情没了结吗?"
"没了。"沈南瑗仔细想过,确实没了。
朗华将沈南瑗送到酒店的大堂,有事还要出门一趟。
沈南瑗跟他挥了挥手,还没有踏进电梯,就听有人叫她的名字:"南瑗!"
声音有些熟悉。
沈南瑗一回头,居然看见了一身长衫的杜聿航。
他站在玻璃旋转门的里面,日光透过玻璃门,洋洋洒洒落了他身上。
沈南瑗看不真切他的神情。
不过,这还真是打脸啪啪的,刚刚她还说万事了结。
连五分钟都没有,便有一桩事情找上了门。
沈南瑗抿了抿嘴,带着杜聿航坐到了大堂的休息区域。
张副官提前带人清了场,偌大的休息区只坐了沈南瑗和杜聿航两个人。
沈南瑗将侍者送来的咖啡,推到了杜聿航的面前。
杜聿航皱了下鼻子,"爹说不让我叫你小媳妇了,还说你过不了几天就要离开泷城……是真的吗?"
沈南瑗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为什么啊?"杜聿航的声音抬高了一些,像是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
沈南瑗道:"我们上次就说过的。"
"那你还没有说原因。"杜聿航很是执拗地问:"你不喜欢我是吗?"
沈南瑗叹了口气,耐下心道:"大少,喜欢分了很多种,我对你不是丈夫的喜欢。"
"那你对谁会有丈夫的喜欢?"杜聿航再一次发问,眼睛直视着沈南瑗,"对鱼鳞有丈夫的喜欢吗?"
"谁?"沈南瑗惊诧了一下,紧跟着心惊肉跳。
"鱼鳞。我弟弟。"杜聿航似乎在赌气,又强调了一遍。
那种久违的惊疑感,再一次袭来。
沈南瑗紧盯着杜聿航的脸,想找出一丝不同于小孩的情绪来。
可是这一次,她什么都没有找出来。"也没有。"
沈南瑗站了起来,和杜聿航告别:"我真的该走了,承蒙照顾往后请多多保重。我祝大少,身体健康,心想事成。再见!"
"嗳,你别走!"说话间,杜聿航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有了上次的经验,沈南瑗知道他的力气,倒也没有挣扎,只一扭头,看着他的脸。
"大少,你……"
然而她的话并没有说完,低头俯视着抓紧了自己的那只手时,忽然发觉了异样。
杜聿航这件袍子,她至少见他穿过三四回,可见这件衣服,他很喜欢。
袖口处磨的有些发白,还有一处似乎是缝补过。
那阵脚细密,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
但是沈南瑗一眼就识别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李氏的女红很好,收尾的时候,以防不好看,会在收尾处绣一株兰草。
杜聿航的袖子上赫然有一株与袍子同色的兰草。
沈南瑗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迅速地抽回了手腕,不悦地道:"大少,请别再纠缠我了。"
纠缠这个词,用的有些重了。
张副官不由自主就皱了眉头。
他说不好自己心里的感觉,偷眼去看大少,只见他还愣在原地。
而那个沈南瑗已经面无表情地上了电梯。
"大少,我们走吧!"张副官劝道。
杜聿航迟疑了片刻,走出了凯乐门酒店,抬头看了一眼阴云密布的天,眼里的光华四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