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If 3
过完年以后,王奶奶的名声突然传了出去,有几家不大不小的新闻媒体来找她,录了几段小采访,知道的人多了,来看小孩子的家长也多了,院子里最近有不少人都走掉了。
江琳是在三月份来的,江稚茵看到她被王奶奶叫进来,但是这次她没像上次一样冲出去玩儿,在江琳面前脸都没露。
江稚茵蹲在门口,听见奶奶和江琳坐在院子里说话,奶奶问她要不要带一个小孩走,江琳偏头看了看,江稚茵把脑袋缩了回去,蜷在门后面。
现在王奶奶的院子真的就只剩下她们五个小孩,按照时间线,她应该是最早走的,然后应该是小雨和大林他们,但是江稚茵这次没去江琳面前慌,王奶奶带着江琳看小孩的时候她就捂着肚子往厕所躲,失去了跟妈妈见面的机会,一个人抱着腿躲在角落,听奶奶和“以前”的妈妈说话。
江琳好像礼貌笑了一声,说不用了,她自己都活不好,就不祸害别的孩子了。
江稚茵脑袋轻轻抵着墙,心里想着,她上次已经选择陪了江琳,这次想多在奶奶身边待一段时间,至少要帮奶奶度过难关以后,再去找江琳。
没有遇见江稚茵的江琳谁也没领养,进来喝了几次开水,就没了后续,江稚茵猜测她应该是跟以前一样,过不久就因为工作,搬去海城了。
也许在十二年以后,江琳会因为病情,再搬回医疗更发达的滨城,到时候会再遇见也说不定。
江稚茵默默叹气。
似梦非梦,时间继续向前走,小雨和大林被带走,都有了自己的名字,按理说大聪明是在奶奶瘫痪以后被送到马爷爷家的,现在还不到时候。
于是到上小学的时候,这里就只剩下三个小孩了。
王奶奶无数次问过她,为什么总是不答应走,江稚茵每次都插科打诨,甜甜地说就是想黏着奶奶,老人就没辙。
人少了以后,床都宽敞了不少,江稚茵甚至能横着睡,脚也不会踢到谁,打呼噜最响的大林也走了,一到晚上就安静下来,最多有一点儿大聪明吧唧嘴的声音夹杂在风声里,还挺催眠。
江稚茵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王奶奶把闻祈送去了特殊教育学校,他开始会打一些标准的手语,但是家里没人能看懂。
小学那点儿东西对江稚茵来说是小儿科,但是她也不想暴露自己,平常还得故意装装傻,考试就考个九十分带回家就可以了。
差不多到江稚茵三年级的时候,王奶奶身体开始变差了,总是驼着背咳嗽,江稚茵一直在心里计算着她双腿瘫痪应该是在哪个时间点,但是穿过来之前她没陪在奶奶身边,于是压根无法得知具体的时间,只能日日把心提在嗓子眼上。
三个人里只有江稚茵一个人在念正常的小学,大聪明因为特殊疾病的关系,基本都在家闲着玩乐,马爷爷认识他以后,也经常请他吃冰棍,大聪明就拎着袋子说要跟爷爷一起去捡垃圾,非常光荣地说着。
没有跟江琳走,但江稚茵的名字是自己选的,还是叫了这个,作业本上也写这个名,小时候都是互唤小名,被领养了以后才有了正儿八经的名字,闻祈比较不同,他到这里的时候年纪已经不小了,名字也都记得,所以从小就直接喊他的全名。
她每天唉声叹气,连大聪明都听奇怪了,问她怎么了,江稚茵故作高深,说她的烦恼无人懂。
她一边说一边躺在凉席上翘着腿,举着一本小说看,闻祈还是很黏人,但是好像自从她之前生气冷落他一次以后,这人就听话得不得了,每天就在她身后当跟屁虫。
江稚茵伸一伸手,他就把洗好的桃子放在她手里。
她啃一口,从凉席上坐起来,往本子上写字:“奶奶有偷偷跟你说要给你配助听器吗?”
在她之前看的王奶奶手机里那段小视频里,闻祈还是听不见的,他跟奶奶交流全靠痒痒挠,但那个时候王奶奶双腿已经下不了地了,所以江稚茵合理猜测这事儿应该发生在闻祈配上助听器之前。
闻祈在纸上写:“没提过。”
江稚茵丧气地把本子扔到一边,又忿忿咬一口桃子,那本子被扔到闻祈手边,他伸手去拿,江稚茵把目光偏过去,看见他小臂上有青青紫紫的颜色。
一口桃子还没咽下去,江稚茵用粘腻的手去抓他,很严肃地问:“你胳膊上怎么回事?”
桃子的汁水黏在人的皮肤上,她的拇指捏在了淤青处,闻祈感到有些疼痛不适,缩了一下,只跟江稚茵对视着,什么都没说,但江稚茵什么都懂了。
她心里的感情很复杂,吃了一半的桃子被随手扔了,江稚茵下床去穿鞋,往奶奶那儿跑。
闻祈被她扯着,表情未动,慢慢把自己的袖子往下扯了一下,好像现在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所以可以做到这样平静。
江稚茵是个爱哭的孩子,爱哭到有些泪失禁了,情绪稍微激动一点就开始掉眼泪,实际上她向奶奶控诉的时候应该是没那么难过的,毕竟她心里还记恨闻祈那点儿事,只不过从五岁到现在,好几年了,闻祈日日跟在她后面,她的气实际上消了七七八八,就算是一条漂亮的小狗成天跟在人屁股后面摇尾巴,都会养出感情来的。
“奶奶你看啊,这儿、这儿、这儿,你看闻祈被打的,那个学校里肯定有人欺负他了!”
闻祈自己都没哭呢,她先哇哇大哭起来:“孩子本来就聋,不会说话,被人欺负了都不吭声啊,家里还没个大人替他撑腰,这也太惨了吧奶奶!”
她边哭边拍闻祈的背,下手有点没轻没重,闻祈被拍得咳了一声。
“你看啊!拍拍他就这样,弱不经风的,出个什么好歹怎么办啊奶奶!”
江稚茵一直“奶奶奶奶”地喊,本来是挺严肃一个事儿,被她哭得倒有点好笑起来。
“等一下等一下,我给老师打个电话问问,明天我去学校看看怎么回事,闻祈都没哭呢,你看你哭得稀里哗啦的。”
江稚茵心想这眼泪好像也控制不住,她哪有这么难过……但这东西就跟不要钱一样往外涌,实在憋不回去,现在就算让她突然拍着快板说一段相声,也是要哗哗往下掉眼泪的。
王奶奶扯了一张纸去擦她的脸,闻祈站在旁边有些愣神,他猜到很多事,倒是没猜到江稚茵情绪会这么激动。
江稚茵擤了几道鼻涕,慢慢就只剩下抽搭,没眼泪了。
奶奶翻箱倒柜找到几管药膏,让闻祈撩起袖子给他涂上了,晚上洗过澡以后,奶奶说还得再涂一遍。
江稚茵坐在自己被子上,跟闻祈两个人各睡一头,中间隔了很长一段距离,因为王奶奶说他俩都长大了,也该有点分别,只不过也没别的屋子可以用,暂时就分睡两头,最中间躺着大聪明。
闻祈的药膏被大聪明拿着不知道放到哪里了,三个小孩满屋子找,江稚茵教育着:“叫你别乱碰,好了吧,这可是奶奶的,搞丢了我们仨怎么赔奶奶?”
大聪明只嗫嚅说着“对不起”。
最后江稚茵在桌子和墙壁的角落里找到了药膏,她跑过去,叫闻祈伸手。
“快点儿吧,涂完了我给奶奶送过去,放在我们这儿太危险了,下次再丢说不定就找不着了。”
闻祈看着她,慢慢把胳膊往外伸,江稚茵把他的袖子撩起来,挤出一厘米来,往他苍白皮肤上那几道很明显的掐痕上涂。
药膏有很冲的中药味儿,江稚茵低着眼睛,放轻手上的动作,然后突然记起这人不怕疼。
她心里稍稍动了一下,开了口:“疼是不正常的,疼了就得哭、得叫,没人应该喜欢疼痛。”
闻祈只是看着她,江稚茵把盖子拧好,很轻地叹气:“算了,你也听不见,说不准以后又跑到我面前说你恋痛,搞得人不知所措。”
她出去把药膏还给奶奶,叫屋子里两个人快去床上睡觉,然后轻轻把门带上。
奶奶还戴着眼镜看东西,桌子上摆了好几个信封,她拿了破破烂烂的账本出来算着什么。
那信封里都是钱,大小不一的面额,一般是一些好心帮忙的人往门口的信箱里塞的,有多有少,都是心意。
江稚茵把药膏放回去,坐在桌子旁边,看着王奶奶往本子上写数字。
“这是做什么呀?”
王奶奶笑一下:“茵茵我在算账,你先去睡吧。”
江稚茵心里有点慌:“奶奶算账是要买什么吗?”
老人搁下手里的笔:“我想着啊,尽快给闻祈配个助听器,让他能听见声儿,要是后面能学会说话就更好了,有机会转去普通的学校。”
她开始叹气:“奶奶知道他老是因为耳朵的事被欺负,从小就这样,但我管不住别家的孩子,也护不住自己的孩子,把人送去学校了还是挨了打。”
“能早点配还是早点给他配一个,再晚下去,等到了上初中高中的年纪,估计就跟不上了,对他未来也有影响,要是能听见声音能说话,像个正常人一样上学考试,那再好不过了。”
江稚茵看见那发卷的账本上都是各种加减法,拼拼凑凑,好像还是没什么钱,毕竟家里要吃饭,孩子要上学。
王奶奶本来是很有钱的,她这里也不是国家性机构,养孩子的钱都是自己掏的,完全是无怨无悔地做慈善而已。
江稚茵没说话,沉默地待了一会儿,最后被奶奶赶回自己睡觉的房间。
她预料到在买助听器之前,奶奶肯定会遇到事儿,于是平时都会让待在家里的大聪明多帮帮奶奶,到这个节骨眼上,她每天放学都得跑到王奶奶跟前说一句“明日不宜出门”的话。
就这么防着防着,意外还是来了。
也不是车祸那种天灾人祸,就是某一天江稚茵从学校回去,第一件事是去奶奶的房间看看情况,结果发现老人不在,大聪明也不在,闻祈这个时候还在学校,江稚茵心里立马咯噔一下,扔了书包就跑出去敲隔壁的门,问他们有没有见到王奶奶。
隔壁的阿婶忧心忡忡:“你们奶奶刚刚救护车拉走了呀,好像在家里突然晕倒过去了,那个胖胖的小傻子到处哭,把人拉过去看,才打了120送去医院了。”
江稚茵找她要地址,阿婶看一个半人高的小孩子要一个人跑去医院也不安全,就叫自己老公开车送她一程。
王奶奶没有家人,进了医院也只有大聪明一个人哭着守在门口,他不会交费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就只会哭。
江稚茵问他好几句话他都答不出来,就是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有医生跑过来看了好几眼,难以置信地问:“家里就你们几个小朋友?还有别的大人吗?”
江稚茵先站出来:“没有,叔叔你有什么就跟我说吧,交费什么的我会。”
这俩小孩一老人的搭配看得人怪唏嘘的,有一个还是傻子,医生看看她们俩,然后只叹气。
王奶奶这次是急性的脑血管病变,情况严重的话会引起上下肢程度不一的瘫痪。
大聪明听不懂,江稚茵却知道这是多严重,上次她不在,王奶奶就没治疗,也是没那个闲钱。
但是现在虽然她留下来了,但是钱的问题还是解决不了,甚至为了多养她一个,奶奶可能手上更不富裕了。
江稚茵现在看上去年纪不大,心里盘算了很多事,一直焦虑地咬手指,现在院子也还没被划到拆迁范围里,那笔拆迁款也没办法现在拿过来用,还能从哪里拿到钱?
她脑袋开始痛,想了好久,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拿了两个硬币坐公交回去,一进家门就开始收拾东西。
闻祈这个时间已经回去了,王奶奶出事了没去接他,应该是老师把他送回来的,一个人站在空空的屋子里,显得有些阴沉,但是见到江稚茵推门回去以后,他呆了一秒,松掉一口气,立马跑过来扯江稚茵的衣服。
江稚茵心急如焚,推他一把:“我有急事要出门,你留在家里守门,待会儿可能有人会把大聪明送回来,你——”
她还没走几步,衣摆就被拽住,闻祈两眼直直看着她,手攥得很紧,不让她走。
这事儿很着急,她要去拿到一笔钱,没时间在这儿耽搁,江稚茵扯他的手,但闻祈丝毫未动,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儿。
“不、走。”
他发出模糊难辨、几乎是吞没在喉咙里的音节,江稚茵难得被控住,眼睛很慢地眨了几下。
几秒后她回过神,抿嘴:“奶奶进医院了,我现在很着急,你别拖着我。”
闻祈不松手,接了她的背包,看样子是要跟她一起,江稚茵皱眉想叫住他:“家里不能没人,大聪明怎么办?”
但闻祈根本听不见,也理会不了江稚茵。
她叹气:“你跟着我我还得多出一张车票钱。”
江稚茵自然是没钱的,但是她知道奶奶把信封里那些钱收在哪个抽屉里了,情急之下的举措,她只能去翻那个抽屉拿了一些钱出来。
江稚茵要买两张火车票,坐去海城。
江琳现在不认识她,江稚茵自然不可能去找江琳要钱,她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她成家人的身份。
滨城离海城不是很远,火车需要坐一天,临走前江稚茵去拜托了马爷爷,说院子里现在没人,希望爷爷能去把大聪明接到他家住一段时间。
大聪明有了安身的地方,江稚茵也松了一口气,在火车上累得睡了过去,周围的人看着这两个小孩靠在一起,只觉得可怜。
可是没有办法了,没有别的人可以依赖,江稚茵只能靠自己想办法,不然奶奶还是没得救。
她睡得沉,压着闻祈的肩膀一路到了海城,江稚茵其实不太确定成家现在是不是住在后来那个别墅,只能碰碰运气。
寻亲这事好坏参半,好的是她验过DNA以后一定能给王奶奶拿到治疗的钱;坏的是,一旦她把这个事告诉成国立,自己势必会被接回成家,不可能再回到福利院了。
那她想要陪奶奶的初衷好像就无法达成了。
但无论如何,现在奶奶躺在医院里,她只能采取这个办法,总不能为了让自己在她身边多留一段时间就叫奶奶失去可以救治双腿的机会。
江稚茵一路走得很熟练,闻祈一句话都没有多问,盲目地跟着她走,把她的手抓得很紧。
成家的大门她进不去,门卫管得很严,江稚茵只能在外面等,但是不一定有那么好的运气,能碰到成蓁或者成国立出门。
就算出门,两个人应该也都是坐在车里,江稚茵现在的个子很难分辨哪辆车里坐的是她要找的人。
她蹲在门口抱着脑袋,闻祈也学她蹲下。
铁门被放开,有车出来,江稚茵只能踮着脚去看,看清是谁以后两眼放光,鞋子踩在地上啪啪响,喊着她的名字:“成蓁——成蓁——”
江稚茵用尽毕生力气扯着喉咙喊了,司机从后视镜里看见有个小孩在追车,慢慢把车停了下来,成蓁听见这小孩居然直接喊她大名。
她皱着眉把头从车窗探出来,扭头往后看:“谁家小孩这么没礼貌?”
还好现在江稚茵年纪不大,也就比走丢的时候大了三四岁吧,面相什么的变得不离谱,她扒开自己的头发,把脸往成蓁跟前凑,气喘吁吁地说:
“……你家的。”
成蓁眼睛都瞪大了。
第 90 章 If 4
成家别墅的样子跟她记忆里没差,摆设、墙面上挂的照片,也都和后来一样。
江稚茵把书包丢给闻祈背着,自己笔直坐在沙发上,看成蓁斜靠在另一边摁着太阳穴。
“你之前住在哪儿呢?爸联系遍了警察都寻不到你,结果自己跑回来了,这么一丁点大,要是半路上又被拐跑了,被卖到小山村里怎么办?”
江稚茵想了半天,讨好地笑一下:“我拉了一个小伙伴啊,两个人结伴来的。”
成蓁冷漠脸:“哦,你拉了一个更不如你的,这小孩又没力气又听不见的,能干什么?”
江稚茵赶忙让她别说了,她一拍手,很认真地跟成蓁说:“我这次回来,实不相瞒,是有一件很要紧的事。”
这事儿挺要命的,她现在一个小学生大老远精准找到自己的亲生母亲,结果回家开口要说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钱……
想想上次好像也是这样,江稚茵也是因为向成蓁借钱才发现她是自己的亲姐姐。
她想着怎么能把这件事说体面一点,成蓁已经开始催了:“你一小孩儿能有什么大事要帮忙?我刚给爸打电话了,他马上回来。”
“不不不。”江稚茵摆手,“姐姐,我没有时间待太久,收养我的奶奶生病了,我是为了给她筹钱才跑过来的……”
她斟酌着怎么以小孩子口吻说这件事:“那边的奶奶对我很好很好的,我不想奶奶死。”
成蓁没想到她是要说这件事,气氛凝滞了十几l秒,江稚茵如坐针毡,下意识抓了个东西在手里扯来扯去,闻祈就一直看着她把自己的衣摆揉得皱皱巴巴,跟团成团的报纸一样。
按理说成蓁不是那么斤斤计较的人,上次也很爽快地掏了二十万给江琳救急。
“可以,你知道奶奶的医院吗?我待会儿叫人过去就好了。”
闻言,江稚茵松了一口气,一下子撒了手,闻祈皱一下眉,想把自己皱巴巴的衣服扯平整,但好像已经无法复原了。
江稚茵往后倒了倒:“吓死了,我还以为你要拒绝。”
“钱我会叫人送到的,你急着跑回去做什么?既然都找到家里来了,当然是认祖归宗。”
江稚茵肩膀僵了一下,刚刚那点轻松的表情也卸掉了,她抿一下唇角,斟酌着开口:“姐姐,我能不能……还是回去住呀?”
成蓁一副见鬼的表情,把问题丢了回来:“你觉得呢?有自己家了还去哪儿住?在外面没名没姓的哪里好?你说你奶奶收养你,对你很好,所以我也愿意给你搭一把手,让老人家好好治病,但怎么可能还把自己家的人往外送着去住福利院?”
成蓁言之凿凿:“茵茵,你不知道家里为了找你费了多大工夫,你就回来要一笔钱然后又走掉?”
江稚茵心说现在的成蓁怎么没后来那么好说话了……虽然她这个想法确实挺不道德的,好像就是为了向家里要钱,要完了再拍拍屁股走人。
这具九岁的身体里盛满了一个成年人的纠结,两面的情况都让人为难。
“今天太晚了,待会儿有什么你再跟爸说吧,他应该也有很多话要说。”成蓁又叹一声,好像从来没见过这么离奇的事情。
江稚茵觉得有些丧气,晃了下腿,也没吭声了。
成蓁说成国立会立马回来,但也并不及时,到晚饭结束以后,成蓁开始考虑让江稚茵和闻祈住哪儿了,他才姗姗来迟。
成国立的看见她也只是有些怔,没有多明显的情绪,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要是突然蹲下来抱着自己痛哭流涕才叫惊悚。
他放下皮包,一边换鞋一边无关痛痒地问:“怎么回来的?”
成蓁见惯了自己爸爸这副德行,只摇头叹气。
江稚茵指望着成国立像以前那样放手让她想去哪儿去哪儿,这个时候就装得非常乖巧,反正自己现在才九岁,扭捏一点撒娇一点也没那么油腻,江稚茵挤了个很灿烂的笑,开始说肉麻话:“我好想家的,然后我就按记忆里的路买车票,然后走走问问的,就到啦。”
这话当然是胡扯的,完全是因为现在不是九岁的江稚茵,是二十岁的,回这里的路已经认得滚瓜烂熟了,怎么可能指望一个五岁就走丢的孩子大老远坐火车精准地找到这里。
她低一低眼想着要不要继续装嫩,抱抱大人的腿求求他什么的,但是又实在觉得有点扭捏作态,自己都要受不了了。
成国立换完鞋子进来,又反反复复打量她,然后很深沉地叹一口气:“回来就好。”
江稚茵张着的嘴缓缓闭上,她沉默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她跟成国立之间好像一直没有太多的话要说,颇有点聊不拢的意思,但是确实也没实实在在地吵过架,只是很不熟,连跟他说话都感到不习惯的感觉。
其实现在并不是提出要回福利院的最佳时机,刚找上门的人待不了几l个小时就说要走,成蓁跟成国立这时候肯定不会答应。
至少奶奶的医药费补上去了,她再周旋一下也可以,时间并没有那样紧急了。
成国立似乎回来地很急,但是却没跟江稚茵说太多话,还有点避着她的意思,一大一小都有自己尴尬的心理,像坐在同一辆出租车上的乘客与司机,只能为无关痛痒的事搭几l句腔。
当然,现在的江稚茵也跟他说不了什么太有营养的话,毕竟年纪摆在这里,她还得当个天真烂漫的小孩子。
因为江稚茵回来得突然,这房子里也没那么多立马可以住的房间,今天也没人搭理过闻祈,成蓁问她要不要去她房间睡,江稚茵想了一秒,说她跟朋友睡一起有安全感,然后推着闻祈进房间。
江稚茵身体累,心也累,仰面躺在床上叹了好几l口气,想破脑袋也不知道要怎么回奶奶那儿。
她偏头看着闻祈,从床上爬起来,在抽屉里翻翻找找,掏出一个自己小时候画画的本子,上面还有蜡笔干掉的痕迹。
虽然闻祈现在还没多大,但江稚茵觉得他坏心眼多,于是开始叫他想想办法:
闻祈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看她再落笔:【为什么想回去?】
这里什么都有,她的家人有钱,她能够住大房子,有自己的床,想打几l个滚都没关系,并且她不是那么喜欢他,所以待在福利院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的?
就是为了王奶奶吗?
就只是,为了王奶奶吗?
闻祈人情味没那么高,想不明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与关系也正常,后来的他也没懂,江稚茵也不期望现在的他能懂王奶奶在她心里的分量。
奶奶年纪大了,按照以前的时间线,她是在闻祈初中的时候去世的,那已经不剩几l年了,只不过这一次能够让她尽早接受治疗的话,不知道情况会不会比以前好一些。
江稚茵写了一句当下闻祈看不懂的话,她说:【因为不想有人再等我。】
不想有人再盼着她回去,所以这次她一定要自己迈回去。
闻祈看了一眼,良久后又动了笔,江稚茵以为他有什么好主意,结果也没什么收获。
【我不了解这种事要怎么做,我只知道,没有办法的时候,说实话是最好的办法。】
江稚茵偏头看他,心说这句应该确实是他的真心话,这人一直这样,耍心眼耍到无计可施了才会冒几l句真心话出来。
她沉沉叹出一声来,然后垂头丧气地爬上床,把脑袋重重砸在枕头上,躺了一会儿,又弓起来把房间一圈小灯摁开,然后才躺下去。
闻祈愣了一下,她记得江稚茵不怕黑。
但江稚茵只是习惯性记起他说自己怕黑。
成家的床很大,垫子铺得软,两个人脚对脚睡在不同的被子里,谁也碰不着谁。
江稚茵平躺后又翻身,翻身后又平躺,把头发拱得乱糟糟的,睁眼看着天花板,双手软软放在身体两侧。
“闻祈啊。”
她知道对面的人听不见,自己只是对空气说话而已。
“等我穿回去了,你要诚心跟我解释,再跟我道歉。”
良久的沉默后,江稚茵“哼”一声,重重翻身侧睡。
“算了……闷葫芦。”
“……”
江稚茵想再找一次成国立,但总是碰不见他的人,她跟闻祈也一直待在这里,成蓁也没说要把闻祈送走,她也不知道这俩人打算怎么办,现在她三天没上学了,这也是问题。
总觉得绝不能再拖下去了,江稚茵晚上撑着不睡觉,趴在门板上听外面的动静,一有开门声她就出去,一板一眼地说有事要跟成国立说。
成国立怔一下,叫她去书房说。
江稚茵开门见山问他:“爸,我能不能回原来的地方再待几l年,过几l年我再回来。”
成国立两手交搭在一起,不太理解地问:“为什么要过几l年才愿意回家?”
“奶奶身体差,需要人陪,她对我好,我想多陪她过几l年,等我的恩报完了,我当然会回家。”江稚茵把两只手鞭在背后,不安地搓磨着。
“那我直接把她接过来跟你一起住也简单,她对你有恩,我们家也不是没那个能力,就像多招一个阿姨一样。”
“不一样。”江稚茵摇摇头,“而且你叫不来奶奶的,她喜欢待在她的院子里,有感情了。”
怎么可能让人家为了自己一个人抛下福利院里的孩子不管?虽然马世聪以后总是会被马爷爷领走的,可是至少现在八字还没一撇,闻祈也留在那儿,到处都是牵挂,奶奶是不会走的,她要是那么顾着自己享福的人,当初也不会掏空自己全部身家去养几l个跟她没有任何关系的小孩了。
她最后说一句“有感情了”,成国立难得沉思了一下,他是生意人,也许江稚茵说的时候有口无心,但是在他心里就会延伸很多意思,想着,也许是自己家的孩子跟别人有感情了,所以不想回来。
“我不让你回去你要怎么样?”
江稚茵心说他还是这么不好通融,那她能怎么样?现在什么都暴露了,就算偷偷溜掉也会被逮回来的。
“好像不能怎么样。”她实话实说,“可能会哭吧。”
“不让我回去就哭。”
“……”成国立突然无话可说。
江稚茵抿唇笑一下,自己也知道这威胁简直烂爆了。
他不回答行不行,江稚茵就一直在边上犟着,就站那儿动也不动,还一连打了好几l个哈欠。
成国立心里对她是有愧疚的,毕竟是走丢这么多年的女儿,一点儿福分没享到,也怪自己没把孩子看好。
“那你要给一个具体的时间,到了时间我就去接你。”
这哪儿说得好,她的想法就是待到奶奶寿终正寝,免得自己日后又遗憾,现在要怎么给出一个具体的时间?
成国立见她不作声,自己先抛了个时间限期来:“最晚到你成年,不能再晚了,你还是我们家的人。”
江稚茵犹豫几l秒,还是应了下来,至少现在成国立肯放手让她回去了,时间什么的,到时候总还有办法。
她的目的达到,说了句“爸爸晚安”,然后出了书房,缓缓把门关上,看见好像又盯着她桌子上立的相框发起呆来。
江稚茵站在门外,背对着门,抬抬头,突然觉得好像这次也不是把全部的遗憾都抹平了。
她放弃了被江琳领养的机会,这次选择陪奶奶走一段路。
但是无论穿过来以前还是穿过来以后,她都没有见到自己真正的那个妈妈,甚至记忆里找不到一张她完整的脸。
成蓁说她是哭着去医院找妈妈才走丢的,如果现在真的是九岁的江稚茵站在这儿,可能还记得一些吧。
可是海马体是个奇怪的东西,二十岁的江稚茵已经忘记一切了,如果妈妈还在这个家里,也许江稚茵也会舍不得离开。
但,这都是“如果”而已。
成国立松口以后,叫成蓁把两个小孩送回去,成蓁一脸讶异:“爸你疯了吧?妹妹好不容易回来,年纪又这么小,你把她送回那个小破院子里是怎么想的?在咱家里锦衣玉食养得漂漂亮亮的不好吗?”
成国立那时候忙着开会,没时间跟她在电话里多说,只言简意赅道:“她不想留下,就让她去那儿待着,你不放心就多去看看妹妹,免得人家跟那边人关系好,跟你这个姐姐不亲。”
成蓁“哈”一声:“她跟你就很亲?”
成国立保持缄默,良久后又急匆匆说:“事儿多,我要开会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多干点正经事。”
电话被挂断以后,成蓁嘀嘀咕咕埋怨他几l句,看见路灯转绿了以后踩动油门。
“对了。”她对后座两个小孩说,“爸说你边上那个小孩儿也陪你一路跑了这么久,他找了人给小孩配助听器,让我领着你俩去做检查。”
江稚茵皱眉:“我做什么检查啊?”
成蓁“啧”一声:“你不跟着,我领一个不认识又说不上话的小孩儿过去,多尴尬啊。”
江稚茵瞪大眼睛:“我也不会打手语啊,我跟闻祈都是写字交流,你又不是不会写字,干嘛找我当翻译机。”
成蓁狐疑:“那小孩黏你啊,你不在,人家多没安全感。”
她看着后视镜里的景象,讳莫如深地说。
江稚茵还没反应过来:“黏什——”
她身子动一下,才注意到自己衣服被扯得打了皱,闻祈面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从跟着江稚茵来这里以后,就只是单纯跟着而已,叫他吃什么就吃什么,叫他睡觉就睡觉,活得跟个没有声音又乖巧听话的娃娃一样。
但他确实老抓着自己,就跟怕自己跑了一样。
于是刚想下意识反驳的话就又被咽进肚子里了。
她扯开闻祈攥着的衣服,旁边的人僵着脑袋动了一下,江稚茵嘀嘀咕咕的:“你报复我吧?把我衣服抓这么皱。”
说着,她换了另一块儿往他手里塞:“别老抓一个地儿,真是的。”
成蓁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就是莫名觉得后座俩小孩相触模式很诡异。
一个大大咧咧的呆子,一个看上去很复杂的聋子。
第 91 章 If 5
大聪明在马爷爷家待了将近一个星期,江稚茵回去的时候他看上去已经完全忘乎所以了,成天跟在爷爷屁股后面打转,看到他俩站在门口的时候表情还有点茫然。
江稚茵心说他的记忆可真够短暂的,自己这才走了一周,大聪明都快认不出来了。
马爷爷还担心地问他俩:“你们奶奶怎么样了?还在医院里躺着呢?”
江稚茵点点头:“已经手术了,但是估计还得住院,家里还没人,大聪明还得在您家待一段时间。”
马爷爷自然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只摆摆手叫他们快去医院看看奶奶的情况。
王奶奶目前都在静养,江稚茵跟闻祈走掉以后,她边上也没个人陪着,平时也就护士过来换药的时候跟她搭两句话,有时候马爷爷就叫冯叔来给老人送点饭吃。
孤家寡人的坏处就在这里,王奶奶孑然一身,江稚茵跟闻祈这俩小孩一不在身边,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着了。
江稚茵看得心里酸软,基本上全天都陪在病床跟前,老人总是赶她,说她这么小的年纪,什么忙也帮不上,还不如好好回去上学。
王奶奶拽一下闻祈的手:“让闻祈在我边上陪着就行了,你去好好上学,你这马上六年级,再长大一点就上初中高中了,学习得抓点紧,不然以后哪有人照拂你呀孩子。”
闻祈被老人抓握着,眉眼之中一点多余的情感都没有,叫人看不出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江稚茵看看他,再看看奶奶:“但是奶奶,闻祈也要上学的啊,为什么他可以不去学校,一直陪着你,我就一定要去?”
王奶奶说着实话:“他上的学校跟你又不能比,闻祈毕竟在特殊学校里受教育的,他的课程现在没有你的要紧,你乖乖去上学,啊?”
听见这话的那一瞬间,江稚茵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往闻祈身上移去,他的头抬得不高,好像也没有很想知道她们之间在说什么,于是江稚茵也不好判断如果他知道奶奶刚刚说的话,会不会有那么一点难过。
这太难说了,“难过”这个情绪好像很少在他脸上出现,大多数时候闻祈都一丝不苟到不像凡人,要么就没有太激动的情绪,要么就是装出一副刻意讨好的笑容或是毫不掩饰的撇弃,无论是难过、愤怒还是高兴的表情,好像都很少见到,江稚茵也不知道为什么,至少现在他只是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怎么就总是心事重重的。
江稚茵看着闻祈,跟奶奶坦白着:“奶奶,我找到我的亲生父母了。”
王奶奶面色出现一瞬的落寞,喃喃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
如果不是江稚茵找她家里拿的钱,自己压根没办法做这个手术,冯叔前几次来送饭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告诉她了,王奶奶心里清楚。
她以为茵茵这次是想说要离开院子,回到自己家里去了,于是眼前还恍然了一下,心说她之前养的那么多小孩,最后也都各自散伙了,不知道茵茵再长大一点,还记不记得她。
王奶奶说完几声“我知道”以后就保持缄默,江稚茵张了张嘴:“奶奶,咱给闻祈配助听器,让他上正常的学校可以吗?”
她闷闷叹一口气再开口:“我再跟我爸说说,我们给闻祈请个口语老师,等我俩上初中了,让他跟我一起吧,别去特殊学校了,耽误人。”
王奶奶错愕了一瞬:“跟你一起上初中……你要带他回你家吗?”
江稚茵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和闻祈当然都还是留在这儿啊,我爸说我可以待到上大学为止,这几年里还是我跟闻祈、大聪明一起陪着您。”
老人看起来一下子松了几口气,念了几声“好好好”,拍了几下闻祈的手背,抬头看了看他,又说了一遍“好好好”。
江稚茵突然觉得有些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以后侧头看了一眼窗户,外头一片晴空,树叶沙沙地剐蹭着窗棱,她心里的石头倏然间落地,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把这次穿回来的任务都做完了,只剩下最后一件,是陪奶奶度过最后这几年的日子。
如果她不在的话,江琳应该也不会再遇见赵永伟,发生后续的那些糟心事,也许妈妈还会领养一个别的可爱又活泼的孩子,可能不会,总而言之,所有人好像都回归到了最安稳的生活轨迹。
她偏头,正好对上闻祈的一双眼睛,还不像后来那样沉郁到反复氤氲着经久不散的雾气,现在的小心思大多也都是很明显能看出来的一些小孩子气的东西。
江稚茵在看见他的那一秒心想,闻祈的人生轨迹有没有可能也被改变,如果从现在开始把坏掉的种子刨除,是不是还有可能结出干净漂亮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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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上辈子没有亲身经历过闻祈逐渐适应助听器、逐渐开始开口说话的过程,于是江稚茵一直很难想象一个七八年不开口说话的人,怎么在这将近两年的时间里练会那样流畅的口语,最后还能正常进入初中上学。
小学的暑假,两个人都闲,闻祈之前在特殊学校,虽然比她大两岁,但是学习进度并不比她超前,要是想进普通初中的话,要花的功夫也多,最后还只能跟她同进同出,说不准还得待在同一个班里。
王奶奶出院以后,马爷爷就来商量过,奶奶一个人担不起三个孩子的日常开销,她现在又病着,这片儿现在被划了范围,院子面临拆迁,压在人身上的事情一大堆,马爷爷就说:“要不我把大聪明领回去,跟我姓,当个小马。”
奶奶迟疑了很久,因为她心里也清楚,按马爷爷这个条件,走正规的收养程序是不可能通过的,而大聪明这个情况,也是很难被什么正常的好家庭收养。
确实如马爷爷所说的,她大病一场以后,后续还需要不停地吃药和检查身体,这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虽然江稚茵认亲以后,成家担下了茵茵所有的学费生活费,但是照顾闻祈也是需要花钱的。
她没多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马爷爷把大聪明带回去,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就再蹦跶着回这个院子找江稚茵和闻祈玩玩儿。
现在大聪明变成了马世聪,茵茵变成了成茵了,“江稚茵”那个名字已经没有存在的地方了,因为她并没有跟江琳产生联系,而闻祈还是闻祈,这名字是他自己带来的,也没有什么需要更改的必要。
夏天的时候热,院子里都是虫,晚上蚊子到处飞,点蚊香的用处也不打,江稚茵腿上、胳膊上被咬了好几个包,她一边反着坐在凳子上吃芒果,一边晃着腿看闻祈和他的老师围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学发声。
这条巷子里很多人都签了协议,同意了拆迁,陆陆续续搬出去了,王奶奶一个人坚持也没用,最后还是半推半就地签合同,对方承诺说一定会补偿一笔不菲的拆迁款。
她们三个人在这个院子里能待的时间也所剩无几,房子里的东西基本也都收拾了个七七八八,大概后天就要搬走,奶奶没说新住处是哪个地方,江稚茵估摸着应该不会像现在这个院子一样宽敞了,因为也没那么多孩子要养了。
够一老两小铺个窝就行,江稚茵要求也没那么高。
不对。
她吃了最后一块芒果肉,把扁扁的核随手丢进垃圾桶里,悠悠想着,新住处至少不能像以前她的出租屋一样,潮气重还掉墙皮,她已经住够了。
这一年时间里闻祈进步很快,江稚茵琢磨着这其中一定也有点天赋的关系,再加上闻祈也不是天生听不见,多多少少还是有点熟悉感的,拼音和字他都认得,学起来就没那么吃力。
按照时间线来说,初中这几年,要是江稚茵不在、要是她没有留住奶奶的双腿,奶奶应该会在闻祈上初二的时候奶奶就去世,然后闻祈会像自己所知道的那样,活得不人不鬼,变成江琳最接受不了的样子,然后矛盾就再也调和不了,闹得很难看。
但是据江稚茵观察,现在的轨迹完全被改变了。
奶奶带着两个人搬去了一个不算很新的小区,闻祈自始至终都很听话,初中的时候虽然没有跟江稚茵一起去念重点,但是也被收进普通的初中,当着受特殊待遇的学生。
念初中这几年应该是江稚茵最惴惴不安的时间,因为按照记忆,闻祈性格大变的转折点就在这几年,他应该会跟街边混子勾肩搭背,跟邓林卓吵几架,翘课、上网,睡那个底下车库的单人折叠床。
可现在完全不是,她跟闻祈在不同的学校念书,奶奶没有时间天天去接人回来住,于是江稚茵就办了在校住宿,闻祈的学校里她们住的地方近,一般都是下了晚自习以后自己背着书包回家。
两个人的时间就错开了,基本上一周也就周日见一次面,江稚茵周六还得留在学校补课,没有双休,一周就回来一天,还算成调休,基本上洗个澡睡个觉,时间就没了。
人长得大一点以后,奶奶也不让他们睡一个屋子,江稚茵偶尔回来也是跟奶奶睡,闻祈自己睡另一个房间。
老人觉大,很早就睡了,江稚茵也是在跟奶奶同睡一张床以后才发现她打鼾的事,有时候实在被吵得捂耳朵睡不着,就偷偷抱一床毯子,拧开房间的门去外面的沙发上睡觉。
江稚茵打着呵欠躺下,刚要眯着,翻了个身的功夫就摸到一双压在沙发边沿的手,又凉,把她吓了一条。
她粗粗喘着气,眯着眼睛在夜里看人,虽然也没太看清楚,但是大概能判断出来蹲在沙发边上的人是谁。
“你干什么?梦游?”江稚茵问他。
闻祈蹲在那儿,两只手搭在沙发边缘,不用仰头也能看见她,两个人脸冲脸,一个横着一个竖着,距离不能说太远,但也不算太近,保持着一个很克制的宽度。
“你要补课一直?”闻祈出声问。
他现在说话还有点语序杂乱,聋哑人一般多多少少有点这样的毛病,这种情况很少出现在闻祈身上,只不过他的语气词念得很不好,说不出疑问句的语气,声调拉成直直一条线,第一次听的时候可能觉得别扭,但江稚茵已经慢慢听习惯了。
她困死了,裹了裹毯子,不是很想废话:“当然,初中都这样,周末只休息半天。”
闻祈停了很久,又开口:“走读,我接你。”
“接个鬼啊。”江稚茵又打一个呵欠,眼泪都窜了出来,“我在学校里住得挺好的,晚上九点才下自习,你又不会开车,我们靠两条腿走回来,天都亮了。”
又是一阵沉默,在江稚茵将睡欲睡的时候,闻祈再开口吵她的瞌睡,她刚要不耐烦赶人,就听见他说着短促的句子:
“你是好,我不好。”
这句话突然把江稚茵那点儿睡意驱了个干净,她突然把眼睛睁大,就那样跟伏在沙发边上的闻祈对视。
只是那一秒她不知道那是对视,只是凭感觉看向了觉得他应该在的方向。
江稚茵心中警铃大作:“为什么这么想?有什么不好的?你在家也有奶奶陪你。”
再说了,她自认为这次完美避开了闻祈对她产生好感和执念的几个重要节点,他完全不应该觉得自己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要说闻祈之前缠上自己是因为她太善良了她对谁都很好,散出来的那点光不经意间暖了闻祈一下,那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她现在成天出了吃喝玩乐,学那么一点儿她烂熟于心的知识,其余什么都没干……
要么是她以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心态错误地揣度了一个十几岁小孩子纯真的想法,要么就是这其间发生了什么她没有预料到的事情。
很可惜的事,她夜盲,看不见闻祈的眼睛,就算秉持着对他足够了解,江稚茵这时候也难以分辨他的真心,只是听到他很轻地笑了一声,就跟刮了一点店微风一样让人猝不及防,然后就从沙发边上撤离了。
什么也不说,但是又非要留下一团团她想不通的谜题。
这人实在是讨厌得很。
江稚茵换了个睡觉的姿势,面朝沙发靠背的那一边,没安静下来两秒,就抬着一条腿烦闷地蹬了一下沙发。
……真是的,他到底想说什么啊!把人的觉吵醒又不解释一下她问的话,真是受够了!
够烦人的,怎么这次还是要被人牵着鼻子走。
“……”
闻祈说话的毛病直到上高中才有改善,他本来学习能力就挺强的,适应了正常的教学环境以后,高中就能够正常考试,最后跟江稚茵升到了同一个学校。
邓林卓没了闻祈的陪伴,现在一个人守车库,好像是因为自己觉得孤单,所以就跟他老爹吵了很久,没有闻祈陪着,邓林卓也不那么想在那么闷热的地方待三年,还美其名曰那么吵的地方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
他老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嘲笑他:“就算把你送到庙里睡三年,你也照样只能考四百多分!”
但架不住邓林卓混不讲理,老爹最后也没办法,一边骂骂咧咧地一边放掉了跑夜车的活儿,为了他所谓的“傻逼儿子”,留在市内开货拉拉去了。
车库扔给别人管了,邓林卓爸爸每天晚上还得接他回去,反正接一个也是接,接三个也是接,他就把江稚茵跟闻祈也都捎上了,反正都得跑一趟车,顺便送几个小孩儿也不碍什么事。
江稚茵跟闻祈白天不在一个班上课,晚上倒是要在同一个家里睡觉,奶奶知道自己打鼾会影响江稚茵睡觉以后,就说要不然她还是去闻祈房间,给两个人各安一张床,这样能保证江稚茵的学习状态。
她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觉得这样不可以,于是连连拒绝,剑走偏锋道:“叫闻祈跟你睡就好了呀,他晚上一摘助听器,什么都听不见了,你打鼾也不会影响他,我睡他的房间就行了。”
闻祈听不下去:“我睡沙发,你们两个睡床就行。”
反正只要不让她跟闻祈睡一个房间就行,江稚茵连忙点头如捣蒜地替奶奶答应下来。
闻祈房间里的东西没动,就是人挪了个睡觉的位置,江稚茵把自己书包拎进去,他正在收拾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书,很多都是他睡前看的,闻祈学习很刻苦才有现在的成绩,江稚茵完全是带着上辈子记忆开挂来的,第一次学的时候可能还得熬点夜刷题,但现在完全不用了,晚上向来不看书,直接躺床上睡觉。
记得上辈子上高中的时候每天回家背的书包都跟装了几斤石头一样,现在轻飘飘的,除了一张学生卡,就是随便塞进去忘了拿出来的考试卷子。
她那个书包的拉链有些坏了,偶尔会直接崩开,江稚茵拎着书包带子往桌子上扔的时候,书包里乱七八糟的纸就飘了出来,里面有个稍微重一点的东西,四四方方的,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装饰,就是一个牛皮信封,直接被甩到闻祈脚边。
她弯着身子到处捡自己的卷子,闻祈瞥了一眼,捡起来的时候对着光看,然后稍微眯了下眼睛,眉眼之间沉了一下,把信封在手里揉烂,随手揣进口袋,然后又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第 92 章 If 6
闻祈把那封揉烂的信一起带了出去,江稚茵对此一无所知,甚至从未察觉到自己的书包里被塞进来这样一个脏东西,懒洋洋地打完呵欠以后刷牙,然后爬上床睡觉了。
客厅里开了一盏很暗的小夜灯,还是之前江稚茵口口声声坚信他怕黑,买给他用的,现在确实发挥了用处。
闻祈半靠在沙发上,脖子斜斜地倚靠着沙发靠背,半低着眼睛一行行扫过那发皱的纸页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看几行就笑一下,那笑意并不真诚,更像是一种轻嗤,他眼底寒意逐渐弥散出来,把末尾的名字记下来以后,本来想直接撕碎扔掉,后来又转了念头,把信收了起来。
好肉麻又风花雪月的文字,闻祈稍微抬着眼睛细想了一下,自己应该是没办法将这样的话说出口的,倒不是嫌露骨,更露骨的话他也敢说,只不过是觉得不符合自己在茵茵心中的形象而已。
他和这些初出茅庐又自信爆棚的青春期男生还是差很多的,整个思维模式都大不相同,闻祈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关于“青涩纯爱”的联想,于是对这种写情书、告白的模式嗤之以鼻,觉得幼稚,江稚茵也不会吃这套。
江稚茵吃哪套,在这么多年的贴身相处中,没有人比闻祈更清楚了。
心软、咋咋呼呼、迟钝又散漫的一个人,说实话,有点难勾搭。
闻祈跟江稚茵不是一个班的,他不太了解这个叫“魏轩”的人是不是江稚茵的同班同学,专门去教室门口看了一眼贴在墙上的座位表,魏轩现在就坐在江稚茵旁边。
闻祈将视线转过去,轻轻落在窗边那人身上,心想着,也难怪,毕竟除了坐得近的人,也没谁有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人家书包里塞情书。
江稚茵那个时候困得正厉害,仰着头打了个呵欠,眼泪直往外冒,好像睡得越多越困,以前睡沙发上,睡眠质量没那么高,昨晚睡了闻祈的床,一闭眼直接到天亮,早上差点起不来,到现在也困。
她泪眼朦胧的,瞥见闻祈就站在窗户外面,就把窗户推开,伏在窗台上喊他:“你找我吗?”
喊第一声的时候闻祈没动,看上去稍微有些走神,盯着她左边的位置,江稚茵以为他是没听见,还加大声音又喊了一声。闻祈动了动眼珠,将视线转移到她身上,蓦然显露出一点清浅的笑意,倒是看起来斯文,往窗边走近了几步,低一下头,道:“没什么事,给你送这个。”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扁扁的亚克力挂件,江稚茵立马拿过来:“这是我手机上的挂件,丢好久了都没找到。”
闻祈假装想了一下:“啊,昨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在沙发缝里摸到的,应该是你之前睡觉的时候掉在里面了。”
那亚克力片印了一个Q版小人,是江稚茵很喜欢的一个角色,这周边是限量版的,丢的时候她难过了挺久,没想到又被找回来了。
她没细想闻祈的话,也没察觉到他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还感谢了他一番。
不久后就打上课铃了,闻祈淡笑一下,却不是冲江稚茵的,而是稍微侧了下头,视线滑过左边面色暗沉的魏轩,什么也没说,低一下眼睛就侧身回自己的教室了。
下一节是物理课,江稚茵把挂件收进书包里以后,就关了窗户,低着头在抽屉里找书,魏轩一边假装掏抽屉一边试探性地支支吾吾问她:“你跟那个聋——啊不,那个什么……闻什么的,是亲戚啊?”
他半天连闻祈的名字都说不出来,江稚茵皱一下眉,跟他申明:“闻祈?”
魏轩连连点头:“对对对?我刚刚听到什么沙发……你跟他是兄妹吗?”
这话有点难答,江稚茵尽量简短:“不是,但也算吧?我跟他算是……从小一起长大?”
直到说出这句话,江稚茵才开始理清现在故事线的发展方向,没想到按这个趋势,她居然跟闻祈混成了青梅竹马,明明按照计划,她应该离他远远的,然后闻祈在小时候就应该乖乖被领养走,两个人再也不见。
结果又没按照她预想的发展方向来,关系还越变越好了。
魏轩看上去有些紧张,说了个“哦”,然后又把身子扳直,唇角抿得挺紧的。
那几天魏轩都觉得不大对劲,下楼梯都差点踩空,总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让他浑身上下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但是一回头却发现后面根本没人看着他。
兴许是中什么邪了。
后来在广播站,魏轩去学校信箱里收了投稿,拿着钥匙打开广播室的门。
今早是他值班播音,和高年级的一个学姐一起,魏轩随便整理了一下收来的稿件,摞成一叠堆在桌子上,另一个女生来了以后就随手抽了一份,打开话筒准备念念,但是简单扫了一眼以后觉得不妥,疑惑问魏轩:“这什么?谁把情书也往广播室投递,老师听到了不得骂死我俩?”
魏轩还笑呢:“我去,谁这么大胆?”
女生往下看了看署名,惊讶道:“……这人名字跟你一样啊,魏轩写的,巧合吗?”
魏轩那点瞌睡突然散得一干二净,他从椅子上“腾”地一下站起来,夺了那纸张,已经被揉烂得不成样子,皱皱巴巴的,有的地方还破了几个洞,魏轩看着那字迹,明显就是自己的,这就是自己往江稚茵书包里塞过的东西,现在居然被糟蹋成这样,还投到了广播室来。
他皱眉埋怨:“她不喜欢我也不至于这样玩儿我吧?想把我这东西公之于众,让人家看我笑话吗?”
一起播音的女生有点懵,喏喏地随口应答了几句,下一秒,广播室的门被推开,来的同学也是广播室的,气喘吁吁地说:“把、把话筒关了再聊啊,你俩在这儿说相声呢?外面都听到了。”
女生吓了一跳,连忙把话筒开关关掉了。
魏轩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放歌吧,待会你念念别的能念的,我先回去了。”
其实这事儿的影响不大,虽然学校里的很多人都听见了,但是只听名字的话并不会有多少人认识这俩人,大家都搞不清楚什么“魏轩”是哪个“魏轩”,不认识的人基本都当个八卦听了,笑两句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就是在本班内比较难搞,魏轩捏着自己写的那信,在楼梯口打了半天转也没进去,一边烦躁一边碎碎念着“怎么办怎么办”。
江稚茵早上一般都自己带早餐吃,窝在教室里也没出去过,没听见操场上广播的声儿,还是班上去食堂吃了早饭的同学带回来的消息,说魏轩的情书被投到广播室了,闹了个大笑话。
周围人讨论他到底给谁写的,江稚茵听着八卦还咂舌,心说现在的高中生真会玩儿,不喜欢就拒绝算了,怎么还把人家的情书往广播室投呢。
那天魏轩从广播室回来以后就脸色阴沉,一句话也不与江稚茵多说,甚至立马申请换了位子,跟江稚茵隔得有银河那么宽。
这一套组合拳打得江稚茵一头雾水,他突然开始躲躲闪闪的,直接祸水东引到她身上,别人都下意识觉得她就是魏轩情书里那个女主角了。
江稚茵觉得自己冤得很,怎么莫名其妙背了这么大一口锅,她连什么情书的毛都没见着好吗?
这事儿积在她心里,不吐不快,放了学江稚茵就开始碎碎念:“那情书又不是给我的?他干嘛突然这样,我又没惹他,真的是……”
闻祈显得有些沉默,笑意很淡:“我耳朵不好,没听见过什么广播。”
他开始附和:“但他这么做确实挺……讨人嫌的。”
“对啊!”江稚茵忿忿不平,“他还主动去找老师换座位,搞得我不上不下的,烦得很!再也不跟他来往了,没想到是这样的人,拿我给他喜欢的女孩挡枪哦?”
闻祈侧目观察着她的表情,点点头道:“嗯,以后不跟他说话就好了。”
她发毒誓:“谁跟他说话谁王八蛋!”
闻祈开始笑:“嗯。”
这事儿出了以后,江稚茵对魏轩也没什么好态度,平时收作业也公事公办,一句闲话都不多聊,魏轩头几天一直没说什么,后来又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上课的时候疯狂给她传纸条,开始写长篇小作文控诉她的所作所为。
江稚茵拆了一个又一个纸团,尽量保持耐心去看,她沉思了很久,反应过来魏轩的意思是,广播室里那封情书的确是他写给自己的,站在魏轩的角度来看,是江稚茵收了情书以后保持不屑的态度,还将他的情书投到广播站让他出丑。
完全是无妄之灾,江稚茵开始细想,自己什么时候有收到过他的情书,但是无论怎么在记忆里翻江倒海,都丝毫没有想起来关于什么信的记忆,更别提投到广播站了。
他说情书上江稚茵的名字被糊掉了,只留下了魏轩一个人的名字,保全了她的名声,却把魏轩公之于众了,问江稚茵为什么要做这么不道德的事,而且事后也总对他摆脸色,他又没有她过分,受了侮辱的也是他,他就是写了一封情书而已,也罪不至此吧?
江稚茵否认:【我没有收到过你的情书,也不是我投到广播室的。】魏轩:【我亲手塞进你书包的,难道别人还去你书包里把东西偷出来,再放到广播室捉弄我吗?有谁能从你书包里拿东西?】
自然是有人可以的,江稚茵想到。
能有机会掏她的书包,还能进到学校里把什么情书塞到广播室的,有一个人是可以做到的。
如果魏轩的控诉都是真的话,那么,做这一切的人,就只能是闻祈。
这个念头升上脑子的时候,江稚茵突然放缓了呼吸,她脖子的肌肉又绷紧了一点,觉得现在闻祈做的这些事,又回到了她穿过来之前的模样。
看上去她改变了很多事,但原来,这么长久的相处,对闻祈的性格和思维模式竟是丝毫影响都没有,明明这件事可以妥善解决,他偏要耍性子让魏轩难堪,结果闹到这个地步。
就只是因为他嫉妒了,所以就要让别人不得安宁,虽然他把江稚茵的名字涂掉了,但这事还是牵连到了江稚茵身上。
闻祈完全不无辜。
江稚茵看过魏轩的那些纸条,一张一张折好,留存下来,然后撕了一张新的纸,给魏轩道了歉,说这事确实不是她做的,坑害他并不是自己的本意。
不是江稚茵做的,那只能是跟她很亲近的人干的,魏轩的脑子很快转过来,记起了上次闻祈在窗边跟江稚茵说的话。
所以针对他的人不是江稚茵,是那个坏心眼的聋子。
魏轩把纸条揉成一团,气不打一处来,他真瞧不起这种卑劣的人,大不了两个人公平竞争嘛,像现在这样搞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江稚茵的心情也极度复杂,晚上回家以后,她没怎么搭理闻祈,闻祈像以前那样开口问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江稚茵都只简单“嗯”一声,没有别的声音了,看样子心情算不上很好。
闻祈还假装一无所知:“在学校里遇到什么事了吗?”
江稚茵终于舍得看他一眼,这让闻祈的呼吸放松下来,他将表情放得无害,温柔地回视她。
她没有直接挑明,而是旁敲侧击地问:“你真的没有看见魏轩写给我的情书吗?”
“那是他写给你的?”闻祈低眼,转着身前的玻璃杯,表情不动神色,看起来就像真的第一次知道这事一样。江稚茵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是啊,魏轩说他塞进我的书包里了,但我从来没看见过。”
闻祈温笑着应答:“要么是他弄错了,要么是什么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吧,我没动过你的书包。”
江稚茵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客厅里开了一圈灯,她在等电热壶里的水烧开,听到这话以后对闻祈更加失望了。
“我再问你一遍,真的不是你拿了魏轩写的情书,投到广播站的吗?”
闻祈的手僵了一下,半晌没有出现下一步动作,他歪了一下头:“茵茵,你怀疑我?”
闻祈突然半弯着眼睛开始笑,但眼瞳深处黑漆漆的,并读不出来多少笑意,让人奓毛。
他语气听上去挺难过:“我们认识多久?也有十年了吧,每天吃穿住行都在一起,你却因为那个认识不到半年的人,怀疑我,觉得是我做的。”
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真的是十八岁的江稚茵,这个时候一定会信他的话了,所有的微表情、每个字的语气,闻祈都拿捏得刚刚好,好像真的被伤得不轻。
但是江稚茵是知道他的本性的,她穿过来之前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所以才敢笃定,这就是闻祈会做的事情。
结果他现在还在撒谎,她都问到这个地步了,闻祈还在骗人,把她当傻子一样。
江稚茵偏开视线,吐字的声音极轻:“我真是看透你了。”
闻祈的表情有些维持不住,他重复问了一遍:“什么?”
江稚茵连着穿过来之前两人闹分手时胸中积攒的那点沉郁一并发泄了出去:“你为什么总是撒谎?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讨厌就是讨厌,你讨厌魏轩也好,讨厌我也罢,大家不如直来直去地说出口,我绝对不惹你,何必总是耍阴招害人。”
害魏轩也是,上辈子害她的时候也是,面上总是笑着,实际上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转个身的功夫就能捅你一刀。
江稚茵完全丧失了信心:“我这次……真的以为我能改变你,结果你还是这幅样子,我就不该对你抱有希望,当初就该快点让奶奶送你走,我们俩就不必再相见了。”
闻祈从未预料到她会这么生气,他甚至不明白江稚茵为什么突然这么愤怒:“就算是我做的又怎么样?就因为我截了魏轩给你的情书,你就要跟我闹翻脸?”
他一字一句地念:“你也喜欢他不成?”
闻祈的手紧紧蜷起来,指甲狠狠扎入掌心,带来痛觉,他只是紧盯着江稚茵的方向,祈祷她能否定。
江稚茵盯着他,淡声道:“我就算喜欢他,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闻祈突然倾身过来,将江稚茵摁倒在沙发上,她的后脑勺压在沙发扶手上,两腮被闻祈一手捏住,他强迫她抬起下巴,江稚茵就不服气地狠狠瞪他,胸腔重重起伏。
闻祈的眼神很安静,无波无澜,语气幽幽,听不出太多情绪,只剩寒冷:“你再说一遍……?你、喜、欢、他?”
“你喜欢魏轩?所以跟我生气?”
江稚茵掐他的胳膊:“对,我喜欢他,所以你不要干涉,你别去找他,也别烦我。”
闻祈以后要烂到哪儿去就烂到哪儿去吧,她已经管不了了,无论付出再多的心血,这人都一成不变,还是会长歪成她认识的那个样子。
江稚茵申明:“还有两个月就毕业了,我会回到成家,以后我怎么样也跟你没关系,你怎么样我也不管了,大家桥归桥路归路,我喜欢魏轩,也许我就会跟他在一起呢?你这么做让他生我气了。”
闻祈维持着伏在她身体上方的动作没有动,只有垂下的头发轻轻晃动,唇角缓慢抿紧,被牙齿咬住,用力到像要流出血来。
江稚茵的脸颊被他捏着,闻祈似乎不希望她继续说话,但她偏要讨人嫌:“反正我对你也不好,从小到大都只会使唤你,你被人欺负的时候我也是站在旁边看热闹,你该恨我才对,为什么不放手?”
“茵茵,别说我了,你撒起谎来不比我差。”
江稚茵被他说得一愣,眨了几下眼睛。
闻祈垂视她,一手捏着她下巴,一手替她绾好耳畔的头发。
“我知道是你。”
“每次都叫马世聪现身帮我,自己蹲在角落里偷偷探个脑袋,我都知道,你又何必不承认?”
花坛那次,衣柜那次,还有后来的很多次,江稚茵总是叫马世聪来替他出头。
可是马世聪是个傻子,他什么都不懂,稍微套两句话就将江稚茵拱出来了。
所以闻祈知道,无论他是存心设计还是真的被欺侮,每一次都是江稚茵在挂念他、在关爱他、给予他善意。
闻祈都明白。
第 93 章 If 7
江稚茵没想到自己早就露馅了,早知道当初还是应该不管不顾的,结果人也帮了,现在反而成了一个把柄似的东西。
沙发陷进去一个窝,江稚茵喘了一口气,偏开头,犟道:“那又怎么样?就算那时候不是你,是任何一个人受欺负,我都会帮一把,跟你这个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当时被欺负的不是我,你也会躲在远处,只让马世聪出面吗?”闻祈直接问着,像是很不解。
江稚茵哑口无言,说不出话来,如果换做是别人,她的确不会有什么顾忌,也不会像避瘟神一样躲避。
“我很好奇,当初我们根本就不认识,你也才五六岁,为什么就开始躲着我?”
因为无法回答,所以江稚茵只能转移话题:“不管我躲不躲你,我都帮过你,你现在就打算这样报答我吗?”
看出来她是真的生气了,并且不是因为魏轩而生气,仅仅是因为他现在的态度,把江稚茵惹恼了,闻祈僵了一下身子,慢慢把手放开,但是身子没有撤离,仍旧悬在江稚茵身体上方,因为知道一旦稍微松懈一点,她肯定立马就跑走了。
江稚茵也不是吃素的,不可能在这里躺着跟闻祈谈论这些说不明白的话,她使了不小的力气把闻祈推开,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整理呼吸一边说:“这事已经发生了,我该说的也都已经说完了,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总之我以后不会再管你了,等最后这几个月过完我就会回成家,我还会回来看奶奶,你什么时候不在家了就通知我一声,我再回来。”
闻祈侧了侧身子去拉她的手,眉毛轻微蹙起,有些难以置信:“你就做这么绝?这件事有严重到你要跟我老死不相往来吗?你跟魏轩才认识多久,我们认识多久?放不下他但是可以放下我?”
江稚茵稍微冷静了一些,但还是觉得生气,就好像自己穿过来,十年的时间妄想养好一株花,结果努力了这么久,还是眼睁睁看着这花越长越烂,成了她没办法救活的样子。
按照这个趋势下去,就算她对闻祈还有感情,还想跟他在一起,也已经能够预见最后的结局,无非是和上辈子一样吵架闹分手。
“没有什么放得下放不下的,跟你认识这么多年,我不也还是没看清你吗?”
江稚茵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现在看清了。”
她甩开闻祈的手往房间里走,卧室里的王奶奶像是刚刚才被吵醒,披着一件红色的花纹外套出来,迷迷瞪瞪地问她:“茵茵怎么了?你俩聊什么呢?”
江稚茵顿了一下脚步:“没什么,说了会儿话,奶奶你继续睡吧,我现在也去睡觉了。”
奶奶一头雾水,小孩子起争执也是很常见的事情,她没太当回事:“有什么都好好说,你俩相处的时间最长,别伤感情。”
江稚茵心说她跟闻祈之间才没什么感情呢,那人只会惹人生气。
但是在王奶奶面前,她也不好说太多,点了几下头应付过去,然后拉开自己的房门回房睡觉去了。
此后,在高考前的两个月,江稚茵只在奶奶看着的时候假装跟闻祈说几句话,奶奶一走开她就立马挪到五米远的位置,一点儿视线都不分给他,就算闻祈想说点什么,往往是还没开口,江稚茵就起身离开了。
整整两个月,愣是一句话都没说上,吃饭的时候江稚茵跟奶奶说起回家的事:
“奶奶,等考完以后,我家里那边就要派人来接我了,我有时间就给您打电话,回来陪您待一会儿,有什么事也可以直接找我,不用太担心。”
王奶奶看上去有些怅惘,但毕竟来接江稚茵的是她的亲生父亲和姐姐,无论从哪个层面来看都是合情合理的,她自然不能置喙什么,只能连连应好,夹了一筷子菜往嘴里塞。
成国立已经提前跟王奶奶沟通好了,说第二天就派车来接人,江稚茵在家里转悠了几圈,把自己的东西都挑出来装进袋子里,打算一起带走。
她在书桌面前蹲下,拉开抽屉看自己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兀然听见身后传来很轻的脚步声,江稚茵稍稍抬起头,看了闻祈一眼,然后很刻意地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把脑袋低了回去,紧紧抿住唇不想说话。
闻祈发出很轻的声音:“你真要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江稚茵不理人,这种冷暴力几乎要挑断闻祈岌岌可危的神经。
她把背包的拉链拉上,闻祈低着眼定定站在她身后,再度开口时嗓音已然很无力:“你离开这里之后,会联系那个魏轩吗?”
江稚茵说话了:“我和你以后又扯不上什么关系了,我怎么样你都不用关心吧?”
她已经不想再挽救什么了,努力似乎是毫无价值的,闻祈还是那个闻祈,她也还是那个江稚茵。
江稚茵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穿回去,如果穿回去了,她大抵也还会跟那边的闻祈生气,穿不回去,留在这里也不想再和这个虚伪的人说一句话了,无论是哪个时间线,似乎都已经失去了交往的必要。
最后还是得走到尘归尘、路归路的局面。
“我怎么可能不关心。”闻祈握住她的肩膀,强制将人转了一个方向。
“茵茵。”他亲昵地念她的名字,“从小到大,我的目光一直都只落在你一个人身上,你一无所知吗?”
江稚茵望进他深邃的一双眼睛里,那总是寡淡的情绪好像因为她愈加冷淡的态度而被一点一点勾出火来,要烧得两个人遍体鳞伤。
不是没看出来,江稚茵心里一直都清楚,好像自己无论怎么做,这个人都会对自己产生特殊的情感,有时候她自己都纳闷。
两个时间线的闻祈都喜欢她,这点毋庸置疑,只是江稚茵接受不了闻祈做事时某些不管不顾的手段和方式。
她火没消下去,不可能因为这句话就妥协:“你喜欢我,我就要答应你,听你的话、按你的心意做事吗?”
江稚茵拽着自己的包:“那你不如喜欢一条狗。”
“你现在可以不喜欢我,因为我愿意等。”闻祈平静又执拗地说着,锢着江稚茵的肩膀不让她动,“但你也别想把心交给别人,别说你真的对魏轩有意思了,就算你没那个意思,我也一样会让他难堪。”
江稚茵难以置信:“你不做这种损人利己的事会怎么样啊?”
“会疯掉。”
他接话接得很快,但是语速却拖得慢,像是发自肺腑地预想过那种结局。
“把你拱手让人,我做不到,连想都不敢想。”
房间里的东西被收空了,屋外一阵风从窗户吹进来,显得屋子里空荡又萧条,连声音都消失得干干净净,就只剩下两个人僵持不下、对峙着的急促呼吸。
伴随着胸膛起起伏伏,江稚茵看着他那双好似很真诚的眼睛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眼眶憋得有些酸,但是终究没有流出什么泪来。
“你总是只会说这种话。”江稚茵控诉着,“从以前就是,总是嘴上说着如果分手了就要死要疯掉了,但是每次做出的事情都是一点情面都不留,一边写日记来怨我、怪我、利用我,一边又对我含情脉脉,你太假了吧。”
她将两个时间线的事情混到一起说,闻祈霎时间没有理解她的意思,只是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你什么时候看过我的日记?”闻祈顿了几秒才问她。
江稚茵已经不是很想回答了:“很早就看过了,你怎么想我的我都清楚,所以才觉得你现在来表露真心很让人恶心。”
“我表露的真心……让你觉得很恶心?”他一字一顿念着。
写日记花了十年时间,每个字都出自真心,真心的喜欢、渴求着她,但是在她眼中居然被评价为“恶心”二字;而魏轩那不知道从哪里东拼西凑出来的毫无真心的情书,江稚茵就奉若珍宝吗?
闻祈简直气得想笑出声了。
江稚茵情绪有些控制不住,她用力推搡闻祈的肩膀,踹了闻祈一脚:“你没有对我说过一句实话,这个时候也就不要总是把你喜欢我挂在嘴边了,太轻飘飘了。”
江稚茵刚想站起来,就被闻祈拽进怀里,她半跌在地上,手里拎着的包斜飞出去,闻祈一只大手捏着她后脖颈,另一只手禁锢住她的胳膊不让她动弹,然后温热的嘴唇带着愠怒压下来,先碾在唇角的位置,下一秒就立即深入,粘腻地与她纠缠起来。
舌尖接触到彼此的瞬间,好像打开了什么特定的开关,闻祈的呼吸也不那么平稳,鼻尖一下又一下地蹭过她,口腔里的软物舔舐来去,划过牙齿的边沿,又戳向喉咙,进行着新一轮更深入持久的缠绵。
江稚茵被亲吻得连连向后仰,只能两手撑在地面上维持住身体的重量,闻祈见她要倒,腾出一只手来握上她的腰,使了几分力气支着她的身子。
江稚茵眼睛还是红的,胳膊被放开以后她下意识扇了他一巴掌,捂着自己的嘴瞪他:
“你是真疯了,奶奶还在家里,你想搞得大家都知道吗?”
闻祈偏了偏头,又把眼珠转回来看向她。
“我锁门了,谁都进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