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金鱼(三合一)
虽然这句话并没有指明撞见的是什么,但由于江稚茵自己心虚,自动把这话补成了她想的那个意思,于是舌头像打结一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我那天……就是……”
闻祈把手里的台灯摁亮,这点灯光恰好只够照亮彼此的脸,他突然轻微把眼睛眯起,笑一下,反问:“那天?”
他把台灯搁在桌子上,“小时候不是也撞见过停电?你拿着那个坏掉的手电筒,强迫大家听你讲鬼故事。”
原来说的是这档子事……江稚松掉一口气。
没有多余的灯能放在厨房里,他把窗户推开了些,窗口正对着一轮月亮,让屋子里透进来一点皎色的光,江稚茵晃动着玻璃杯里的热水,看着杯子里出现一个小小的漩涡。
只是把菜热一下,用不了多长时间,闻祈就端盘上桌了,江稚茵刚拿起筷子,听见他说:“你什么时候开学?”
“八月二十五去报道,但我打算提前一天走。”
“在哪儿?”
“海城。”
江稚茵笑一下,接着说:“怎么,你打算去送我吗?”
闻祈吃东西时动作很文雅,慢吞吞嚼了几下,眼也不抬:“不算送你,一起走吧。”
她短暂地沉默了几秒,又向他确认:“你也考去了海城?”
“嗯。”闻祈发出短促的一声。
非常奇怪的,江稚茵突然感觉到自己心脏上一直悬浮着的那个重物,倏忽间降落了,随即漫上来一股踏实感,填满了五脏六腑,让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好。”她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大口饭,猝不及防被噎住,“那到时候我、我打电——”
被噎得实在说不出来话,她直接去拿旁边的杯子,结果杯中的水已经空了。
闻祈递过来一杯:“先喝我这杯吧,我再帮你接。”
江稚茵盯着那个玻璃杯,杯沿有抿过的水渍,她在短暂思考后拒绝:“不了,我接、接杯新的。”
刚把手撑在桌子上准备起身,他就轻轻摁住她手指,从表情上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但嗓音却带一点难以察觉的寒意:“我去接,你缓一会儿。”
接来的水是温热的,恰好入喉,江稚茵灌了半杯,那股凝噎感缓缓消退。
闻祈搭在桌沿的手指缓慢敲击着,他似乎不打算继续动筷,突然问:“上次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看了吗?”
她的身子僵住,咬住筷子尖滞了一下,还是坦诚道:“还没,那天礼物被你摔得乱七八糟,我还没来得及整理。”
江稚茵忙说:“今晚回去就看。”
闻祈鼻间冷呵一声,明明嘴角是向上提起的,但语气却发凉:“别人送的你就看,我送的你就扔一边。”
“都是好朋友,别人跟你勾肩搭背你还能笑,我碰你一下你就躲,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
“算了。”他垂下眼帘,“我和我的礼物一样,本身也都值不了几个钱。”
闻祈好像真的被伤了心,漆黑的小屋里,那点微弱的薄薄灯光照亮他眼底的一点红,又被睫毛投下的影子遮覆住,顷刻间消弭。
其实江稚茵也不是那个意思,她只能干巴巴解释:“我没有那么想过,只不过就是觉得……同性朋友和异性朋友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我不能拿你和陈雨婕相比,她和我还能睡一个床呢,但我和你就不行,对吧?”
她总不能说你上次喝醉的时候亲过她,所以导致她直到现在心里还胀胀的吧。
“我们以前没有睡过一个床吗?”他突然说。
“……那是小时候。”
“……”
他沉默不语,似乎不想回答,又拿起了筷子。
江稚茵有时候觉得和闻祈解释这种事比教马世聪算术还累。
回家后第一件事是问江琳自己生日当天收到的礼物去哪里了,江琳似乎早早入睡了,房间门紧闭,没有回应,江稚茵也不想打扰她睡觉,就自己轻手轻脚地打开各种柜子。
包装袋散了一地,她盘腿坐在一地狼藉里,视线细细探过每个礼物。
只剩闻祈的包装袋最完整,里面装着一串风铃,看上去是手工品,连接处的绳结都打得很笨拙,蜗牛壳比以前她捡的那些要大上一圈。
江稚茵把风铃挑出来,然后把其它装饰品都在书桌上摆好了以后,踩着书桌才够到卧室的窗沿,在上面贴了一个挂钩,把风铃挂了上去,比了半天的角度拍好一张照片,给闻祈发了过去。
【拉粑粑大王】:“完成!”
江稚茵倒在床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盯着闪动的对话框,昵称下方一串“对方正在输入中”。
【用户136】:“不喜欢的话,不必勉强。”
【拉粑粑大王】:“挺漂亮的,比我以前那个做得好。”
【用户136】:“嗯。”
就回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字,也不知道信还是不信,江稚茵觉得他可能误会自己在说客套话。
实际上真的没有恭维的意思,她确实很喜欢。
昵称下面又反反复复出现“对方正在输入中”,可始终没有新的消息弹进来,江稚茵也猜不到对面正在犹豫什么。
这串风铃一直跟着她上了去海城的高铁,临走前她问江琳要不要搬回海城,江琳像是嫌麻烦,摆摆手说:“才搬来半年,你妈我在这边还有工作呢,你在那边呢,就好好读书,想家了就坐高铁回来,来回才四五个小时,又不是特别远的地方。”
江稚茵丢下行李箱,瘪着嘴叫了一声“妈”,想最后跟她拥抱一下,江琳咧着嘴笑:“少腻歪我啊,多大人了。”
“那你注意身体,有不对劲的就给我打电话。”
“用不着杞人忧天,你妈我惜命着呢。”
邓林卓没考上海城的学校,只能留在本地念个次一些的大学,就顺路来送他们一程,陈雨婕早就订票走掉了。
江稚茵左看看右看看,问着:“小马没来?”
邓林卓移开视线,摸了下鼻子:“他家有事,帮着看废品站呢。”
江稚茵还挺欣慰:“当初一本算数题只能做对一页,现在已经能算好账了?”
“算不好也没办——”邓林卓刚咕哝出声,抬起眼睛瞥了谁一眼,又立马止住话头,“反正你俩就安心上学去,我在滨城也能看着点小马。”
站台广播通知检票,江稚茵跟他们挥手告别,闻祈只简单跟几个朋友点头示意。
因为是一起订的票,两人座位也挨在一起,前排一个女生的箱子放不上去,有点着急地拜托江稚茵:“叫你男朋友帮我放一下可以吗?”
她一时愣然,一句“他不是”刚出口,闻祈已经顺手把那人的行李箱搁在上面了,那女生朝他俩道谢,江稚茵的解释都变得多此一举。
闻祈今天戴了耳钉,耳垂上是黑色圆钉,并不突兀,但细看后才发现他耳骨上还扎了两个银色的小环,整个人的气质就变得不正经了一些,像夜店风,偏生长相又偏冷,不喜搭理人,那种风尘感就稍显漫漶。
江稚茵一边拧瓶盖一边问:“怎么突然戴耳钉了?”
闻祈垂眼戳了几下手机,简单回答:“怕耳洞长起来,就白打了。”
她问了一个在心头盘桓许久的问题:“为什么会想打这么多耳洞?”
闻祈瞭她一眼,眼神变得淡漠了一些,但依然保持着略显僵硬的淡笑回答:“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好奇心没有被填满,但又没法继续问下去,江稚茵往自己嘴里灌了一大口水。
离开海城不过半年,再度回来的时候却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熟悉的街开了不熟悉的店,以前常去的早餐店却倒了一个又一个。
开学有一个月的军训,站军姿,踢正步,走方阵,说到时候每个院都要在校操场检阅。
理科类院校里的女生本来就少,江稚茵班上的女生统共就八九个,刚好凑了两个宿舍,每天晚上军训完,江稚茵是第一个去洗澡的,但每个人生活习惯不一样,宿舍里有个熬夜党,半夜一点才去浴室洗漱。
她的床位离洗手间最近,乒乒乓乓的动静把她的觉吵成两半,前半夜睡一半,后半夜睡一半,跟室友洽谈过后也没有改善,实在没办法,江稚茵只能成为首个开学不到一个月就去找导员申请换宿舍的人。
但恰逢今年开始扩招,很多宿舍都变成四改六,江稚茵要是换宿舍,不仅要搬着刚铺好的床垫和帐子去南区宿舍楼,还要住六人寝上下铺,并且因为不是一个专业的,课程不一样,作息什么的更不合。
导员问她想清楚了没有,江稚茵突觉太阳穴发疼,说再考虑一下。
晚上所有人穿着迷彩服围坐在花坛边上,教官是退役后考到本校的研究生,拎着蓝牙音响放歌找人表演才艺,江稚茵得了空躲在一边的花坛后边,靠着冰凉的瓷砖,给江琳打电话。
她告状的时候特委屈,空出来的那只手揪弄着花坛里的大丽花叶子。
江琳:“那你不然就搬出去外宿吧,找个离学校近点儿的地方。”
江稚茵抿住唇:“可我每个月生活费就要花挺多了,再加上房租,那你的工资不得全花我身上了?你自己怎么办?”
她咬牙:“算了算了,大不了我再忍一下。”
江琳言之凿凿:“为什么要说服自己忍耐?你长到这个年纪,吃了这么多米,好不容易考上这么好的学校,是为了去受气的吗?”
“别忍嗷,不然你就直接跟她干起来,她要是赖着不走我们就搬出去一个人住,还自在些,家里的钱本来就是存着给你上大学用的,你妈我每天在单位食堂吃饭,能花几个钱?不用你省。”
花坛里的叶子被她揪得秃了一块,江稚茵扫去身上的碎叶子,犟起来:“我先看看附近房子的租金吧,要是有合适的我就租,不用你给房租,我觉得拿个奖学金,周末再去做个家教,也能有不少钱,你别急着给我打钱,打了我也给你退回去。”
毕竟是名牌大学高材生,而且刚高考完不久,高中知识还没那么快就忘。
海城这边物价普遍高,家教开价也高,一小时好几百的比比都是,她回头制定个方案,再加几个信息群问问。
军训休息期间江稚茵就在软件上看看房源,这边寸土寸金,想找个租金低的房子着实不易,江稚茵看了好几天都没有合适的,闻祈倒是突然给她发了消息:
【用户136】:“江阿姨说你要找房,让我帮你盯着点,怕你被骗。”
【拉粑粑大王】:“走中介应该不至于吧,不过中介方肯定要收佣金,就是价格上贵一点。”
【用户136】:“附近有一些老小区,住户都是老人,不太会操作,基本都是直接手写一张告示贴在楼外面,这种应该会便宜一些。”
江稚茵还在考虑,闻祈就又接了一句:
【用户136】:“到时候我可以帮你看看。”
这个方案还不错,主要是便宜,还能尽快解决她的困境,于是江稚茵同意了。
海城这边地域的贫富差距很明显,中心商圈处处是高楼大厦,寸土寸金的,只有夹缝里还留存着老街和老居民楼,门对门立着,中间牵好几条晾衣绳,因为过道狭窄逼仄,直接被楼层倒下来的阴影覆盖,透光性很差,显得潮湿。
走进楼道的时候,江稚茵嗅见一股很浓的阴湿味,仿佛能从墙里渗出水来,楼道的扶手有些许掉漆,墙面斑驳了几块,似乎又找人重新上过一遍油漆,看上去还算干净,没有那种百年老楼的破败感。
房东是个地中海老头,说自己要搬去跟儿子住了,这套老屋就空了下来,老人对房子有感情,又舍不得卖,就想着租出去,每个月收点租金。
老楼里没有电梯,只能徒步爬上五楼,闻祈帮忙提着她的行李箱,速度就落后他们稍许。
房东还在滔滔不绝,说建筑材料不太隔音,楼上楼下有时候喜欢吵架,可能有点影响睡眠,不过一般吵到十一点就停止了。
江稚茵“嗯嗯”几声,房东就拧开了门,空间不算小,看上去能有六十多个平方,设施都挺齐全,还有个小阳台。
“就一个房间,以前我儿子偶尔来看我都只能睡沙发,要是你们两个人一起住的话可以换个大点的床。”
坦诚说自己一个人住这里的话似乎有些不安全,怕被人找上门来,于是江稚茵敷衍着说“好”。
行李箱大概有十公斤,拎上五层楼也很累,江稚茵能听见闻祈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声,余光瞥见他缓慢把上衣袖子向上挽,露出一截小臂,她迟钝地移开视线。
房东把钥匙递给她:“就这一把钥匙,有时间你再去配几把备用的,没事儿我就先走了啊。”
江稚茵连连道谢,目送房东下楼,关上门后摸索着使用房子里的饮水机,给闻祈倒了杯水:“你坐着歇一会儿吧。”
闻祈接过杯子,抬眼看看她,问:“不用我帮你整理东西吗?”
“不急。”她摆摆手,“先叫个外卖来吃,有力气了再干也不迟。”
他稍稍一挑眉:“我体力还可以的,不至于拎个箱子就没劲了。”
江稚茵又想到他高中跟赵永伟打起来的事情,当时虽然没有亲眼目睹那个场面,但根据赵永伟身上的伤来看,他确实所言非虚。
但是连轴转的话还是劳神费力,她肚子饿,先叫了外卖送上楼,一边吃一边问:“说起来好久没跟邓林卓和小马联系了,周末要不要叫他们来海城一起玩?”
“最近应该不行,邓林卓在滨城那边帮忙处理小马的事。”
江稚茵手中的筷子一顿,把身子坐直:“小马出什么事了?”
闻祈握了握水杯,燥热的手心触到一股凉意,在短暂几秒的沉默过后,他敛下阴沉的眸色开口:
“马爷爷去世了,交通事故,还挺棘手的,小马又什么都不懂,只能靠邓林卓留在滨城帮点忙。”
去高铁站那天就见邓林卓欲言又止的,最后却什么也不说。
江稚茵彻底把筷子放下,“你让邓林卓他们瞒着我的?”
他不说话。
“邓林卓就听你的话,不是你嘱咐过,他那大漏勺怎么瞒得住?所以为什么当时不告诉我?”
“告诉你了你肯定说要留在滨城,那边的事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弄明白,开学怎么办?”
闻祈把着一副冷静的腔调,缓慢把视线移到满是脚印的地板上,找了很体面的借口:“而且,不想因为这种事拖着你。”
江稚茵直接伸手去够沙发靠背上的外套,闻祈皱一下眉,摁住她的胳膊制止:“那边的事情用不着你去。”
他靠得很近,整条胳膊横亘在她腰身,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一个半抱不抱的姿势,江稚茵稍微一动就能被他钳制。
她抬抬眼睛:“是不是因为我走了太久,所以你们跟我并没有什么感情,也并不把我当什么挚友,觉得这种事没必要告诉我,我是外人。”
他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缝,怔愣一秒,缓缓咬字反问着:“没感情?”
“那为什么跟我讨论什么谁拖着谁的问题。”
气氛变得有些僵持,空气似乎变成粘稠的固状物体,凝滞不前,室内非常安静,良久,他才凉凉出声:
“所以你喜欢被拖死吗,欣赏负重前行的获得感?”
闻祈的表情如同冻雨后浮在表面的一层冰,冻层下面裸露着点点霉斑,有什么东西要发芽,顶开冰面闯出来。
“救赎别人让你快乐,于是总把自己当个火球去温暖所有人,所有人都只分得到你身上那么一点点光和热,看着我们这些聋子、傻子和一个命不久矣的病患围绕在你身边,救到了我们这些可怜人就是你的成就感来源吗?”
江稚茵觉得这样的闻祈很陌生,困住自己的那双胳膊似乎又紧了几分,她发觉他与自己之间的距离只剩咫尺。
“原来你这么厌恶我。”她怔怔说。
他的声音从牙缝里飘出来:“如果真有那么在意我们,又怎么会一次都没回来过?回来了又当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
江稚茵无法继续维持跪在沙发上的动作,身子往后仰了下,就靠在闻祈的手臂上,完全被圈住,她慌乱地眨动眼睛:“我知道,所以我想修复这段关系,我想和大家重新——”
“哈。”闻祈轻笑一声,漂亮的眼睛都弯了起来,却不含笑意,“想重新让大家陪你玩英雄江稚茵的过家家游戏?”
原来他觉得小时候都是在陪她玩英雄游戏,江稚茵还以为闻祈是真的需要她。
暮夏时节的天气还是很热,情绪上头的时候更觉焦躁,江稚茵感觉自己体温发烫起来,脑子一片混乱,房子还没有收拾,到处都灰扑扑的,只有窗户外透进来一点傍晚的霞色是明亮刺眼的。
她咽着口水,发觉心口一凉,闻祈抬着指尖点上她心脏的位置,虚虚低着眼,似乎扯动嘴角笑了一下:“你心有多大啊,想把大家都装进去,你的爱——”
他喋喋不休的话语戛然而止,表情一瞬间由阴郁变得安静,但眼神仍然像淬了毒的尖刀一般凌厉,包裹住他眼里漫生出的疯狂妒忌。
闻祈已经记不清,从重逢到现在,从她嘴里听见过多少个男人的名字。
化学课代表帮她讲题了,她好感谢,应该怎么报答呢,他能不能给一点意见。
孙晔送了好名贵的表,这份心意太贵重了,她天天思考怎么感谢对方,却把他的礼物随意丢在一边,十天半个月都不看一次,要他反复提起,才很勉强地说喜欢那串他做的丑东西。
现在,顾及马世聪小时候帮她捡蜗牛壳、一遍遍喊她“知音”的情谊,就能立马放弃学校的课去陪他,即使对方是个一窍不通的傻子。
既然这么心善,他以前叫过那么多声“茵茵”,在那栋冰凉的房子里守着风铃和照片守了十二年,为什么江稚茵就没有现在这种要陪马世聪的毅力?
任由他在那栋老院子里如疯子般等了她一天又一天,为她拒绝了所有领养的请求,却仍旧等不来她垂怜。
明明他付出得比所有人都多,但在江稚茵心里却还是如同马世聪、陈雨婕一样分量的人,别人又没像他这样苦心孤诣地谋划,凭什么得到江稚茵的关注?
闻祈的腮帮稍微凸起一块,看着被他困住动作的人翘着脑袋用那双干净到透明的眼睛看向他,眸中尽显慌乱,却只有他一人。
闻祈真的很想霸占这双纯粹干净的眼睛,但又知道她会胆怯,就如当初她摸到那些被罩在玻璃罩里死去的蝴蝶一样害怕。
于是他松手,怕眼神出卖自己所以不去看她,说话声音骤然变得极轻:“抱歉茵茵,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闻祈阖上眼皮,像是感觉到疲惫:“你就当没听见吧,那不是我的本意。”
江稚茵还跪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她的腿被压得有些麻,只能僵硬地穿上鞋,看见闻祈身子后仰,手指似有似无地划过她手腕,虚虚握了一下,像亡羊补牢的安抚。
他撩起靠背上的外套递给她,闻祈的情绪霎时间收了回去,刚刚生生从牙齿里吐露的言语似乎只是错觉,他又变成一副温和的样子:“先订票吧,我陪你一起回滨城。”
江稚茵为这种突然间的转变感到心惊,沉默不语,痴痴接过闻祈递给她的衣服穿在身上,桌上的外卖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她往门口走了几步,慢吞吞换好了鞋。
临走前闻祈伸手想替她拿包,江稚茵下意识缩了一下,避开,说不用了。
他的面色突然僵了一瞬,咬了下牙齿,再抬眼却一切正常,点点头对她说“好”。
坐上高铁的时候,她把头抵在窗户上,掀了眼皮看着外面忽闪而过的夜色,忽地抿起唇来。
原来在闻祈眼里,她早就被判定为一个伪善的人,进而被讨厌了。
江稚茵的心尖突然疼痛了一下,连她自己都不明白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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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世聪现在和邓林卓在一起,白天就跟着邓林卓东跑西跑的,晚上不愿意留宿,非得回自己家睡,老马开的废品站白天就关门,晚上小马回去睡个觉。
江稚茵见到他的时候,小马只是发呆,坐在车库的床边一动也不动。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邓林卓简单地煮了一锅泡面,可小马再也没像以前一样激动地团团转。
“他一直这样吗?”江稚茵问。
邓林卓虚虚拿着筷子,摸了把只冒了茬的寸头,皱皱鼻子回答:“在医院把马爷爷推进太平间以后就这样了,他不懂什么是死,只一个劲儿喊要老马带他回家,喊累了就这样发呆歇着。”
他刚带着小马去找完律师,现在饿得肚子咕咕叫,吸了几口面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嚼就急着唉声叹气:“等他歇好了,估计又要开始——”
“老马怎么还不来。”没等邓林卓的话说完,马世聪就开始念叨。
江稚茵正站在马世聪边上,他扯住她的袖子继续说:“打电话给老马,我要回家了。”
她盯着马世聪眼巴巴的表情,嗓音变得艰涩起来:“马爷爷不会来了。”
“骗人。”他撒了手,“王奶奶之前也说你不会回来了,但你还是回来了啊,老马肯定也会的。”
虽然有几分不忍,但邓林卓还是重复解释:“老马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以后你得学会一个人照顾自己了。”
“死是什么?”
这个问题没人能用他能理解的话解释给他听,大家都保持沉默,于是他就开始大哭大叫:“我听不懂,我就要老马回来接我,我要回家睡觉!我好困!”
一边叫喊着,他一边站起来拿着手上的东西就往地下摔,发脾气,嘴里也一刻不停歇,旁边的邓林卓见状就过来扯他的胳膊想钳制住他,但是小马人高马大的,一次肘击撞得邓林卓连连后退。
“这小子下这么黑的手……”
闻祈今天本就心情不好,被这么一吵更加没办法保持平静的态度,大刀阔斧地牵制住马世聪的动作,马世聪跌在单人床上,脆弱的支架床吱呀作响。
江稚茵被吓了一跳,以为他们俩要打起来,结果闻祈只是扯着他的领口逼迫他冷静下来,语调幽幽又像刀子一般扎进人的心里去:“死就是再也不会说话、不能动、也不会睁开眼睛,身体会被载到火葬场里烧成灰,最后装进一个小盒子里埋到土里,像王奶奶一样,懂了?”
马世聪嘴唇翕动几下,眼睛开始失焦,又恢复成一派痴呆的模样。
闻祈撒开手:“这里不是你家,你再乱喊乱叫砸人东西就出去。”
他的心情似乎显而易见地恶劣到极点,一双眼睛漆黑无光,明明语气没有太大起伏,却莫名让人觉得胆寒。
因为动作幅度太大,耳朵里的助听器掉了出来,闻祈又弯腰去捡,随意往耳朵里一按,走出卷帘门。
小小的车库里满地狼藉,马世聪躺在床上喘着粗气,像是有些呼吸不过来的样子,他似乎在哭,但又被吓得不敢哭出声音,只能默默哽咽。
闻祈的声音从外面传进室内:“邓林卓,送他回去。”
邓林卓有些看不过去:“……反正我也留在这儿,要不小马跟我一块儿住吧,他自己一个人住在废品站也让人挺不放心的。”
闻祈半弯着身子钻进来,他看见江稚茵一直关心着小马的情绪,心情又坏了一分,冷淡着嗓音说:“你打算管他一辈子?他总是得学的,难道你以后谈恋爱结婚了还把小马带着吗?”
气氛沉静下来,邓林卓保持缄默,江稚茵适时插嘴:“肇事方没赔钱吗?那笔钱拿出来应该还能供他生活几年吧,这几年里就教他怎么卖废品,至少是个能吃上饭的活儿。”
“老马那废品站里还有冯叔帮着管,饿不着小马。”邓林卓解释。
但冯叔还有自己的家庭,平时给小马带口饭倒不成问题,但是日常起居不会有人再迁就他了,得学会一个人出门买生活用品和洗晒衣服之类的工作。
闻祈叫的车来得很快,他把小马叫出去,问他有没有带家里的钥匙,马世聪一边抽抽啼啼的一边点头,闻祈把人塞车里,报了地址就让他一个人回去了。
老马的废品站面积不大,外围有一道布满了锈迹的大铁门,门上用链子拴着挂了把锁,马世聪被司机扔在门口,一边抽噎一边摸索身上的口袋,钥匙掉在了地上,他慢慢吞吞捡起来,哆嗦着手锁孔里插,把铁门打开。
对面停了一辆面包车,车上三个人,江稚茵坐在后座,扒在车窗上叹气:“看吧,他都不锁门,一点都不安全。”
邓林卓坐在驾驶位喝水,时而抬抬眼皮看着闻祈,嘀咕着:“有的人刚刚还骂得欢,还不是要跟过来看小马的情况。”
闻祈幽幽盯他几秒,邓林卓讪讪缩起脖子。
跟小马无关,闻祈跟来完全是因为江稚茵要来。
巷道里十分安静,半晌才听见闻祈拖沓的声音:“我只是说不会做他父母。”他这时候又装起了好人来,斟酌着自己的措辞,“但小马当然还是我朋友。”
江稚茵无法辨清他语气的真假,这人刚刚教训了自己一顿,转眼就这么在乎朋友情谊了?
她虚虚抬眼看着他,只能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他的侧脸轮廓,以及被风吹得纷飞的短发。
十几秒后,她缓缓把视线收回去,用手指揪弄着自己的上衣下摆,没有和闻祈搭话,车里的气氛随着闻祈的唇角一寸一寸下沉,变得压抑起来。
铁门处又出现一个人影,是马世聪折回来锁了门,江稚茵心里的石头落下去一小块。
邓林卓说:“你们突然回来,也没地方住啊,带了身份证的话去找个宾馆也行。”
闻祈侧目看她一眼,似乎在征求她的意见。
江稚茵眨动几下眼睛:“这个点儿……去哪家宾馆啊。”
她没一个人住过酒店,如果不是那种全国连锁的酒店,住进去还挺不安全,总怕有人半夜闯进去怎么办,小宾馆里这种事可说不好。
闻祈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他是跟着江稚茵来的,似乎打算一切都按她的安排走,江稚茵来这一趟是想帮着处理一下马爷爷的后事,然后看看小马的情况,后面几天应该还会跟邓林卓一起去问问律师赔偿款的事,多几个人把关总归放心一些。
于是她思忖着开口:“大概再呆个一周左右吧,等马爷爷和小马的事全部处理妥帖了再回去,不然我也不太……”像是想到什么话,江稚茵说话变得吞吞吐吐,“不太放心。”
她怕闻祈又觉得自己在装老好人。
闻祈并未对此作出评价,想了个方案:“时间比较长,我回车库过夜,茵……”他刻意停顿几秒,又改口,“江稚茵回自己家吧。”
……小名都叫出来了,又吞回去。
江稚茵突然变得很难受,心里默默想着,他果真早就受不了自己了。
她低下眼睛,半晌没有出声,闻祈瞥了她一眼,发问:“有什么不满意吗?可以提。”
“啊?”她抬抬头,反刍了一下问题,才想起来回答,“就是……我不想告诉我妈我翘课回来的事,她肯定要说我意气用事、不顾学业,不想让她操这种心。”
邓林卓提议:“那你俩回车库将就几晚,反正有两张床,就是热了点儿,我去我老爹那儿住。”
“她没意见就行。”闻祈出声。
住一周的宾馆肯定是笔大花销,江稚茵目前没有独立的经济条件,又不想让江琳知道这件事的话,似乎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于是点了几下头。
三个人又在车里呆了一会儿,见废品站里并没有什么异常动静后就安心地各回各家了,邓林卓暑假才考的驾照,开车技术还很生疏,一路上歪歪扭扭,惊险万分地把他俩送到车库。
闻祈还是习惯性先洗手,水龙头吐水的声音好歹增添了点动静,不至于让两个人面面相觑,显得尴尬。
他问:“你睡哪个床?”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江稚茵动了几下嘴唇,不太确定地说:“我……睡邓林卓的就行。”
水龙头被“啪”一下关上,闻祈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回答:“他平时不太讲卫生,你不介意?”
这话倒是挺有信服力的,邓林卓平时确实挺糙。
她讪讪改口:“那,我睡你的床?”
“好。”这次倒是答得很快。
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了新的洗漱用品以后,江稚茵拎着塑料袋回来,看见闻祈给邓林卓那个床换了新的床单和被子,看样子他也嫌邓林卓的床不干净。
江稚茵一脸无语地站在门口,闻祈看她一眼,毫不心虚:“我那床的床单是走之前刚换的,也是新的,都一样。”
都一样你刚刚干嘛驳回她的话,让她睡邓林卓的不就好了。
但江稚茵只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来之前起过争执,江稚茵现在看见闻祈时,心里的感受很复杂,还夹杂一点恐惧,觉得自己应该尽量别惹这个人生气,于是在他面前变得不自在,话也少了许多。
一边认定闻祈讨厌自己,一边因为初吻献给了他而矫情,于是一颗心像锁在玻璃瓶里腌制了许久的水果,吐出源源不断的酸水来。
她不挑起话头,闻祈本身话又少,这小小的房间里就只剩下破旧风扇的声音。
江稚茵刷完牙从狭小的洗手间里出来,恰好迎面撞上闻祈肩膀,和他肩擦着肩走过去,她嘴角还沾着白沫,在擦身相过时被他很轻地握了一下手腕,激得她肩膀下意识耸了起来。
闻祈盯着她的眼睛:“你在小心翼翼什么?是我晚上那番话的缘故吗?”
江稚茵呼吸一窒,眼珠心虚地晃动起来,沉默以对。
“是我当时没控制好情绪,但是并没有故意对你生气的意思。”
她下意识挣了挣:“那是什么意思?不用再假装客气,我知道你——”
“你知道什么呢?”他轻声呢喃,面上仍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话语却饱含深意。
江稚茵的手骤然间失去力气,她稍稍低眉,嗓音也沉下去:
“我知道你其实很讨厌我。”
“我讨厌你?”闻祈发出暧昧的气声。
“我并不会在酒后吻我讨厌的人。”
第18章 金鱼
江稚茵觉得闻祈的视线像蛇一样缠绕着自己,勒住她的脖颈让人窒息,她只能艰难地发着哑音:“……你知道?”
闻祈的目光轻飘飘下移,从她颤抖的眼睫一寸一寸移至微微咧开的唇角,瞳色幽深一瞬,随即轻轻拖拽着尾音,说着半真半假的话:“当时没意识,后来又想起来了。”
明明可以不用提起的事,他偏生要讲出来,搞得气氛又尴尬起来,江稚茵缓慢偏开头,吞咽几下口水,刚刷完牙,嘴里都是薄荷气息,但那种上颚酥麻的感觉仿佛又复现了一遍。
在江稚茵偏开头拒绝与他视线接触后,闻祈才缓慢移开目光,非常不诚心的道歉:“我酒品不太好,不好意思。”
江稚茵不知道他是以怎样的心态谈起这件事的,搞得场面更加尴尬了。
“忘了吧。”她揪着毛巾,躲避与他对视,“我也没太放在心上,我知道是个误会。”
“误会啊?”闻祈含糊不清地重复了一遍,江稚茵的心跳被他牵着走,不明白他突然喃这么一句是什么意思。
等她再度看过去的时候,闻祈就只是翘了一下嘴角:“那就当是个误会吧。但是,虽然我耳朵聋,但眼不瞎,我知道眼前人是谁,是不会亲上自己讨厌的人的。”
“所以我不可能讨厌你。”
江稚茵发现他老说这样暧昧不清的话,“不会亲自己讨厌的人”是什么意思?她是他喜欢的人不成?
她眼神晃动几下,逃得十分匆忙,闻祈眼底的笑意一下子就淡了下去,恢复成一片无趣。
她第一次在别人家过夜,躺在床上的时候感到莫名的心慌,平躺着看着天花板,因为夜盲,什么也看不清。
眼盲的状态下,听力就变得极为敏锐,满耳都是巷道的风大力撞击卷帘门的声音,像包着布的棍子猛击鼓面,砰砰作响。
她翻了个身,跟闻祈就隔着一个风扇的距离,紧紧闭着双眼,没坚持一会儿又翻了回去,床板吱呀一声响。
“认床?”闻祈静静出声。
江稚茵吞吐地找着合适的借口,现在一听见他的声音,心跳就十分快,兴许是热的:“没,就是有点热。”
他似乎下了床,脚步离自己越来越近,江稚茵不由自主感到紧张,手指攥紧了被子,脑海自动开始播放生日那天的场景。
江稚茵能感受到他就蹲在自己床边,似乎正在摆弄那个破风扇,把原本摇头往四面八方吹风的风扇对准她一个人。
她偏过头,风扇吹出的热风扑了她满脸,闻祈的胳膊压在床边,她的手指不小心蹭到,又讪讪往回缩。
“你不热吗?”江稚茵无法辨清闻祈的位置,只好对着虚空说话。
“热。”他轻声答,“所以让我先在这边待会儿。”
身旁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床侧微微下陷一段距离,江稚茵感觉有呼吸喷在自己手边,小拇指稍微动一下就能摸到他头发,闻祈把脑袋搁在了她床边。
好痒……江稚茵心猿意马地想。
“在想什么?”他闲聊般说。
想什么当然不能实话实说,江稚茵撒着谎:“想小马的事,不知道他以后要怎么办。”
闻祈似乎很轻地“呵”出一声,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听错。
“冯叔会给他一口吃的,就是活得辛苦一点罢了,但马爷爷年纪那么大了,总归有一天要走,不能指望一辈子都有人像照顾小孩一样宠着他。”
“幸福是要靠自己争取的。”他继续说。
江稚茵想让他别说话了,他嘴唇每动一次,呼吸都打在自己手背上,但她又心痒,鬼使神差地就把手停在那里,通过他的呼吸感受他心跳的频率。
她努力分神回应着他的话:“你也会争取吗?”
闻祈会争取什么呢?江稚茵目前没有发现什么他特别感兴趣的东西。
除了他养在阳台上那些被生硬地剪下来的花,以及那些要做成标本的蝴蝶,那好像就是闻祈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话题终于回到他身上。
闻祈缄默不语,动了动脑袋,散下的头发扫过江稚茵手指,她心中一动,抬了手,轻轻放在他头上,手指穿过他头发,还嘟囔着:“刚洗的头这么快就干了……短发可真方便。”
手掌的触感像摸了一把鹅毛,蓬松微软,洗发水的淡香在燥热的空气中迅速传播开,迷得人神志不清。
她动作很懒,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神绪不知道出逃到哪里去了,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行为有些越界。
直到闻祈突然笑一声:“你把我当猫?”
她的手刹时停在半空,江稚茵眨动几下眼,颇感懊悔地把手放在自己腹部收着。
“对不起。”
“没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吹够风扇,这么热的话继续开摇头挡不就好了。
一阵困意涌来,她眼皮变得沉重,这次是真的神志不清,徘徊在现实与梦境的边缘,眼前出现一道朦胧的虚影,两手撑在她身侧,俯了身,洗发水的味道更重,灼热的呼吸从手边漫到她鼻峰,最后落在她眼下的位置。
她太不清醒,已经分不清那滚烫的气息是呼吸还是吻,以为自己又梦到那一天晚上,在闭眼的前一秒呢喃:
“这次又是为什么亲我……”
他在耳边吐着气音,在这种时候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蛊惑意味极重,语调轻得像痒人的鹅毛,又像哪里逃出来的狐媚子:“你觉得呢?茵茵。”
“闻祈。”她很轻很慢地念他的名字。
“嗯。”他目不斜视,狂热地盯着她的脸,恨她说那个他苦心算计得到的吻不算什么。
“你别……”江稚茵将要完全睡过去,呼吸匀长,老风扇呜呜作响,吹散她弱到不行的喃语,“讨厌我。”
闻祈缓慢直起身子坐在床侧,一只手虚虚握住她摊在腹部的左手,随着眸子越来越沉,圈住她手腕的力道也越来越紧,像是想要短暂地留下一个标记。
“那你再爱我一点。”他说。
还远远不够,还需要再等待一段时间,等这条金鱼叼着钩子再靠近一些。
他欲.火焚身,满心嫉恨,只期望被她迷恋、被全部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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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林卓带着他们去了一趟当地的事务所,律师说这件事并没有那么棘手,肇事方态度比较配合,愿意赔偿,只是在金额方面颇有微词。
最后敲定的价格是十万出头,马爷爷没有别的继承人,和小马也并未构成收养关系,只能通过上诉争取一下。
小马最后还能留在原来的废品站,冯叔见孩子可怜,平时都会专门来送饭,加上邓林卓没课的时候也会来瞅几眼。
江稚茵不知道马世聪是不是完全理解了所谓的“死”是什么,只是通过废品站的大铁门看见一个人搬着凳子坐在屋子正中间的迷茫小孩。
他手里拿着被削得只剩半根的铅笔,另一只胳膊下面夹着一本算术题,冯叔答应闲下来的时候继续教他算账。
马世聪似乎又陷进了发呆的怪圈,静静望着自己的好朋友坐车离开,不知道何时会再来。
外头一片正好的晴空,飞鸟滑过高空,日光从打开的门透进来,照暖了马世聪的两条腿,他死死捏着那本算术题,等老马回来夸他。
他不是老马的亲孙子,但他的姓是老马给的,附近的人都知道老马有个孙子叫小马。
可老马再也不会骑着三轮车回来。
在小马短暂浅薄的记忆匣子里,他无措地翻找了很久,只有六岁智商的脑袋就像一块薄薄的海绵,存不下多少回忆,海绵总会吐掉一些陈旧发脏的水,再吸进新的、鲜活的。
但是在意识到老马真的不再回来的那一刻,马世聪拎着自己翻至打皱的算术题,坐在小的木制板凳上,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佝偻着身子在垃圾桶里翻找的老人,颤颤巍巍地掀开层层叠叠的老头衫,掏出五块钱说可以请他吃雪糕。
然后他兴冲冲跟在老人后面捡了一路的塑料瓶,全部给了老马。
再到后来,王奶奶身体变差,院子里的小孩一个个都去了正规的福利机构,老马拍拍他的头,说,小傻子,你跟爷爷回家吧,爷爷请你吃一辈子的雪糕。
他说他不傻,他叫大聪明,老马就给他起名叫“世聪”,用粗砺的手指摩挲他的脸,哈哈大笑,后槽牙都没了三颗。
老马是南乡镇上的人,他家不在这里,他说自己好久没回过家,跟小马念叨了好几次,说哎呀,什么时候能回南乡过一次新年就好了,他们那里灌香肠、搓肉圆子,都可便宜,在海城却一次都没吃到过。
哎呀,什么时候能回南乡过一次新年就好了,他要给小马买炮放。
哎呀,什么时候……能回南乡过一次新年就好了。
老马你真是的,怎么还没回到南乡过年就死了……马世聪翻着手里的算术题,憋着一口气没吸上来,抽抽了半晌。
他手里的铅笔掉了又被捡起,手臂痉挛着,捡起又拿不住,就又掉在了地上。
马世聪擦擦眼泪,哽咽:“怎么办,我还不会写老马的名字啊。”
这世上总有这么一些人,素不相识,却拥有着浓于血的羁绊。
有人能够抛弃自己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也有人能把这些来自星星的孩子视若上天赐予的珍宝。
他们总说,爱人如养花。
『爱人如养花』。
可是有的人剪花,有的人种下别人不要的花。
“……”
车窗被缓缓升起,江稚茵的视线受到一片滤光玻璃的阻隔,邓林卓坐在驾驶位叹气:“让小马自己待会儿吧。”
闻祈淡淡地把视线瞥到另一边,把头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汽车颠簸地驶离这片老城区,废品站生锈的大铁门渐渐变得看不清。
闻祈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纸,摁在她眼角,很缓地叹了一声:
“别哭。”
第19章 金鱼
在江稚茵待在滨城的这一周内,在医院里碰见过陈雨婕,她说是定期回市中心的医院做检查。
目前对这种罕见遗传病的研究比较匮乏,滨城的医疗技术比较发达,这边的医生对她的病历和症状比较熟悉,所以隔一段时间就会专门回来一趟。
在医院的电梯里碰见陈雨婕的时候,她还问江稚茵:“怎么你也专门来滨城的医院,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吗?”
江稚茵挥挥手:“不是,我是来处理马爷爷尸体火化的事的,联系好了火葬场的殡葬人员,就来跟医院商量把尸体推出太平间。”
陈雨婕看上去并没有过多的惊讶,似乎早就知道,沉默着点点头,随即说要是还有需要帮忙的可以叫她。
她邀请江稚茵去她家坐一会儿,杂货店外面堆着新进的一批零食和酒水,店面大概五六平米的样子,角落有个旋转的楼梯,陈妈妈正坐在玻璃柜后面看店,手机里放着古早电视剧,还抓了把瓜子嗑。
楼上还是在搓麻将,偶尔听见几道跺脚的声音。
陈雨婕跟自己妈妈打了声招呼,领着她踩上楼梯,二楼是专门的茶牌室,没安空调,就竖着一个落地式的黑色大风扇,地面上到处都是散落的花生壳和烟头,来打牌的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妈,操一口滨城话,还是不太礼貌的那种。
三楼才是起居室,面积比一楼的店稍微大一点,但还是难以伸开拳脚,陈雨婕把门关上,嘈杂的声音就小了一些。
“家里小了点,别太介意。”
江稚茵坐在沙发上,随口答:“没关系,不碍事的,看起来挺温馨,墙上的照片都是你吗?”
门口正对着的一面墙贴满了小时候的照片,最大的那副挂在高一点的位置,上面还有“十岁留念”的字样。
陈雨婕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脱下外套说:“是。”
她神色变得蓦然:“有好几张是在医院拍的,之前病情反复了一次,住了大半年的医院,家里原本计划买房的钱都用在我身上了,所以才没能换成房。”
她去厨房拿开水壶接了一壶开水,插上插头后烧水壶开始轰隆隆运作,江稚茵看见陈雨婕笑了一下:“说这话有点矫情,但是我真的挺喜欢我现在的父母和我的家的,虽然不是什么大富翁,但是跟闻祈那种到处流浪的样子比起来,我觉得自己该安于现状了。”
“你今天什么时候回家?”她问江稚茵。
楼下不知道是哪个大爷又胡了牌,把着一副破锣嗓子誓要与雷公比谁嗓门大,吼得像打镲一样响亮。
还好有这样一声,不然会使长久的沉默变得尴尬。
江稚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心虚:“我翘了几天课回来帮小马的,不敢告诉我妈,一直躲着呢。”
“那你这阵子不住在家里?”陈雨婕问,“一个人住宾馆吗?”
谈话间,开水壶的水从壶口溢出,像是快要烧开了,壶身也震动起来。
江稚茵盘着手指:“也不是,我住邓林卓那地儿。”
“你跟邓林卓一起住?”她看样子非常讶异。
但是江稚茵又继续摇头,坦白道:“邓林卓跟他爸一起住去了,我跟闻祈一起凑合住那个车库。”
“什么?”更加讶异了。
陈雨婕的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像一锅搅碎的浆糊,味道复杂,她斟酌着语气:“他没对你做什么?”
“他能对我做什么?”江稚茵的表情万分诚恳,但想到昨天闻祈对自己说的话以后,表情又变得有几分不自然,于是强调了一遍,“确实没有做什么。”
水壶的水烧开了,陈雨婕拧着眉转身把热水往热水瓶里灌,江稚茵移了几步坐在外面的凳子上,两只手把着椅背,用指尖描摹花纹上凸起的棱,心不在焉地问:“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他的印象模糊了,我记得他小时候比现在要坦诚多了。”
陈雨婕的眼镜被热水蒸腾的雾气糊上,她回忆了一下,只能给出模糊的回答:“我也不太了解,虽然大家都一直待在滨城,但是也分个亲疏远近,他跟大林来往得多,其实跟我几乎没怎么打过交道,就逢年过节的跟大林一起来我家吃顿饭而已。”
她抿抿唇:“所以这事儿你得问问大林。”
邓林卓虽然长了个筛子一样的嘴,净会抖落,但为人却十分讲义气,闻祈不想让他讲的事他在心里憋烂了都不会到处说。
他跟江稚茵说的,一般都是闻祈默许他能说的。
茶牌室好像散席了,陈妈妈上楼准备开始做饭,两个人的“闺中密语”被迫中断,在大人面前只好说些不痛不痒的家常话。
在吃饭的时候,江稚茵在心里反复琢磨了几百遍,感觉自己越想搞清楚“闻祈到底什么意思”,就越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的举止很割裂,有的时候暧昧,有的时候好像又离她很远。
吃完饭以后,陈雨婕本想问要不要送她回去,结果在她开口之前江稚茵就申请:“这几天能跟你挤一个床吗?我不回闻祈那儿了。”
陈雨婕被问得猝不及防:“怎么突然改了想法?”
江稚茵舔了下嘴唇,把声音放得轻:“孤男寡女的住在一起还是不太合适,而且他那儿做什么都不太方便。”
最主要是她觉得自己现在对闻祈的态度也很模糊,不知道要把这个人当什么身份去对待,似乎已经超越了朋友距离,但是又根本不能算暧昧对象。
她喜欢闻祈吗?好像也不算……江稚茵爱对恋爱这种事情一窍不通,脑子里一团乱麻。
“我不会住太长的,三天后就回海城了。”
陈雨婕倒是没有什么意见,直接点头答应了。
陈妈妈给她又抱来一床被子,江稚茵跟陈雨婕睡一个床,两个小姑娘都不是很占地方,睡一张两米多的床也还算宽敞。
江稚茵犹犹豫豫地用手机边缘摩擦着掌心,怕直接打电话的话会不自然,于是直接编辑了文字发给闻祈。
【拉粑粑大王】:“我遇到陈雨婕了,这几天就在她家住了,不麻烦你了。”
对面久久没有回复,兴许闻祈并没有看到,陈雨婕在外面喊她去洗澡,江稚茵就把手机丢到了一边。
半个小时以后,对方发来了回答。
【用户136】:“知道了。”
闻祈将手机随意往床上一扔,手机弹跳几下后撞到墙面后停止。
他将桌上所有的饭菜全部倒进垃圾桶,炉子上还煨着半生不熟的排骨汤,他也直接拎起来倒在路边,被夜里跑过来的几只野狗分食殆尽。
江稚茵不在,卓恪方就睡了自己的床,明明是很热的天气,却把下半张脸蒙在被子里。
撞了墙的手机倏地亮了一下,是邓林卓发消息来。
【Darling】:“不仗义啊,生日都不让我给你过。”
十五秒后自动熄灭,这一天就这样结束。
回到海城已经是三天后的半夜十一点了,两个人在高铁站门口叫不到车,只能走到街上坐了一口价的车,比平时贵了一倍。
司机问他们要去哪里,江稚茵报了自己家的地址,转头想到学校是门禁是有门禁的,十一点后宿舍楼会锁门,不知道卓恪方要怎么办。
“你今晚住哪儿?”她迟疑着问出口。
卓恪方突然盯了她很久,看得江稚茵都觉得不自在起来,生怕他说要去她家借沙发睡一晚。
他的眸子古井无波,不知道在考虑什么,半晌才张口:“随便找个宾馆吧。”
江稚茵松了一口气,她家沙发估摸着也睡不下一个一米八几个子的人。
这么想着,江稚茵多看了他几眼,夜太深了,街上已经不剩几盏霓虹灯,多的是冒着昏黄灯光的路灯,一点点从他侧脸晃过去,漆黑的眼底也变得明明灭灭、忽暗忽亮。
卓恪方小时候个子并不高,至少在她离开福利院的时候,他俩身高差不多。
兴许是之前总被欺负的原因,也不知道在认识她以前有没有被别人抢过饭,在江稚茵的印象中,他头发总是很长,厚厚地耷在眼皮上,把好看的眼睛遮去一半,睡醒以后后脑勺会翘起来几缕,还挺呆,整个人也是瘦瘦小小的,出门一趟衣服上就破一个大洞。
但现在卓恪方已经比她高半个头了。
头发也很清爽,没以前那样阴郁,就是耳朵上的挂着的一串耳饰显得花里胡哨,与他矜持冷淡的气质格格不入。
“在看我?”他移目看过来,眼神清白,问题直白。
突然被抓包,江稚茵喉头哽了一下,坦诚道:“看你的耳钉,什么时候打的?之前好几次看见你耳洞都发肿了。”
卓恪方低下眼睫,恍若在回忆什么,神情寡淡如一场九月份的秋雨。
“初中快毕业的时候吧,直接用钉子穿的,处理得不好,后来有一段时间没管,马上就要愈合了,于是又穿了一次,现在到阴雨天就会发炎充血。”
一边说着,他一边抬手摸上耳垂上缀着的细小的黑色圆形耳钉,歪头看向她,视线分外真诚,纯黑的眼底倒映出车窗外的灯火,以及她惊讶的面容。
“不好看吗?”
江稚茵嘴巴张合几下,不违心地说:“好看的。”
于是他稍稍弯了眼,嘴角扬起一个愉悦的笑,手指缓慢嵌入掌心。
“那就好。”他说。
他还以为这唯一能起作用的皮囊也没用了。
第20章 金鱼
江稚茵通过了学校科技协会的面试,不过大一刚进去的人主要是听学长讲课加打杂。
科协收了一批大一新生,但还需要考核,考核后刷掉一些人,最后几个人才能成为正式成员,以后可以一起组队参加ACM之类的程序设计大赛。
每期讲课后都会在OJ系统里留题,需要在限定时间内写掉,她花了一些时间把系统里的代码题解决,伸着懒腰摁开手机查看群里的消息,随手报了几个加美育时长的活动,最近学校正在排演迎新节目,不过多是一些学长学姐,新生得充当观众,时间定在了下周一。
从图书馆出来的时候外面正在下毛毛细雨,砖石地面上落了星星点点的水迹,可能是到了换季时间,这阵雨过后就要转秋。
坐市内公交车回家的途中,江稚茵在手机上提前线上预约了医院的体检,把截图发给了江琳,告诉她自己周六就回去。
阴雨天,穿过老楼夹缝时嗅到的阴湿气味更重,有人下楼收晾衣绳上挂着的衣物,脚步蹒跚,江稚茵认出那是自己的邻居,一个本地人,只知道姓徐,刚搬进来那天还给她送了几个鸡蛋。
她顺口跟徐婶打了招呼,徐婶满面笑靥地应下,在她预备上楼时又叫住:“诶,她是不是没给男朋友配钥匙啊?他看他在门口靠了好一会儿了,浑身湿淋淋的,他叫他去他家待一会儿他也不干。”
江稚茵反应了很久,琢磨着徐婶口中的这个“男朋友”可能是卓恪方,毕竟除了他也没人知道自己的地址。
她颇显尴尬地笑笑:“他不是他男朋友,就是普通朋友,应该找他有什么事吧,他上去问问。”
走廊很狭窄,堪堪能容下两个人的宽度,因为楼与楼之间靠得太近,透光性差,江稚茵隔着雾蒙蒙的水汽看见了蹲在自己家门口的卓恪方,旁边有个二十寸左右的黑色行李箱,过道的地面都是沾着泥水的脚印,一道道牵连到她家门口。
等她再走近一点,卓恪方偏过头来看着她,他似乎没预料到下午会下雨,衣衫也穿得单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耳侧,身上的白色卫衣半湿,睫毛都泛潮,重重垂下。
江稚茵一边开门一边问他:“怎么不先给他打个电话?”
“手机没电了。”卓恪方站起来,单手拉住行李箱的拉杆,露出来的手指关节都透着粉色,像是冷得厉害。
她让他先进去,卓恪方却只是站在门口的地毯上,迟迟未动。
江稚茵疑惑地催促:“进来啊,屋子里暖和一点。”
少年又捏紧拉杆,眼皮丝毫不抬,一直耷着,显得可怜,嗓音也发沙:“很脏。”
他声音发得短促,江稚茵反应了一会儿才察觉到他在说自己的鞋子和行李箱沾了泥的轮子。
她在柜子里找了新的拖鞋,只不过大小看上去不太合适,卓恪方穿得局促,然后蹲下身从兜里掏了纸巾慢吞吞擦轮子。
他的脚后跟全都露在外面,鞋码对他来说实在太小了。
趁着外面的雨下得还不算太大,江稚茵摁开浴室的热水器,叫他先去洗澡把身体冲暖,然后自己揣了钥匙打算帮忙去外面的便利店买一双新的拖鞋,回来以后再好好问问这是什么情况。
这雨下得突然,路上很多人都打车回去,或是窝在奶茶店和书店里等雨停,街上就显得空荡起来,浸湿的路面蒸腾起一股热带雨林的气息。
其实她并没有出门太久,最多半个小时的样子,回来的时候发现闻祈并没有去洗澡,而是一个人窝在沙发上缩着,头发和衣服都还是湿的,连条毯子都没盖。
江稚茵疑心他是生了病,探手想摸摸他的脸,闭着眼的人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合在掌心里。
那掌心柔软干燥,带着薄薄的体温,指尖研磨着她的掌心,激起潮水般的痒意,让她突然愣住。
“他有点困。”他似乎睁不开眼,“能先睡觉吗?”
握住她的手是干燥的,但闻祈的唇却略显湿润,体温回暖后颜色也红润了一些,不像刚刚在门口那般毫无血色,说话时轻微张合,像在沙滩搁浅后翕动着鱼鳃用力呼吸的鱼。
江稚茵吞咽起口水来,她眼神闪动,抽出自己的手,一遍遍反复警告自己在这种情况下怎么可以想些有的没的,应该时刻保持理智才对,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他家就一张床,她今天要外宿的话他可以帮她订个宾馆。”
闻祈很快睁开眼睛,身上的潮意似乎凝成眼里的一道道冰棱,幻化成复杂的情绪,但他表情未动,甚至声音还故意带上一些迷蒙:“他不能每天都住宾馆,但他没地方可以去。”
他把空掉的掌心握起,被他睡过的沙发都沾上潮湿的水迹,想也知道有多冷。
没等江稚茵开口问,他率先解释起自己的情况:
“室友不喜欢他,学校没有合适的宿舍供他调剂。”他语气低迷,头发湿哒哒的看上去很可怜,像流浪狗,斟酌着说,“好熟悉,感觉福利院刚被拆掉的时候,他也是这幅无家可归的样子。”
闻祈慢慢从沙发上坐起来,头发显得乱,“他在海城没有认识的人,只能先拎着行李箱来找她了。”
家里还没开灯,只有客厅的窗户透进来一点昏蒙的光线,冷色调的光打在他侧面,像一匹深蓝色的纱披在他身上,令他整个人都显得凄惨。
少年倾下薄薄的眼皮,抿紧唇角,装作为难的样子:“要是她很介意的话,他还是先离开吧。”
江稚茵对他的要求感到犹豫不决,迟迟没有发言。
闻祈搭在沙发边沿的手蜷了一瞬,他慢慢站起身,低低吐了一句:“他知道了。”
他刚走了几步,江稚茵皱紧眉头,下大雨的天气也不知道他能去哪里,于是还是妥协,长叹一声后喊住他:“那她睡沙发,可以吗?”
闻祈转头,脸上瞬间带上了轻佻的笑意,答着“好”。
浴室里热气蒸腾起来,冰箱里还有一些新鲜的菜,江稚茵一边削土豆一边郁闷,怎么就变成同住一个屋檐下的状态了……
但她自己也是受不了宿舍里的室友才搬出来的,所以对闻祈的情况深有体会,对比起来的话,还是他的情况更糟。
毕竟是完全意义上的孤儿,也是第一次来海城,举目无亲,自己在学校受了委屈还能跟江琳大吐苦水,闻祈受惯了欺负,却只能灰溜溜地拎着行李箱在雨天被赶出来。
也许翻遍了手机列表,只能找到她这么一个可以依靠得住的朋友。
江稚茵用力削着土豆,心说她这只是收留朋友,并没有其他意思,但心脏却像一罐拉开的气泡水,罐底的气泡咕噜咕噜往上冒,然后噼啪一下炸开。
前几天还说不能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结果兜兜转转,还是落到这般田地。
她把土豆拿上砧板准备随便切块煮个大乱炖,反正火锅底料随便涮点菜都能好吃。
闻祈洗了头发,从浴室出来的时候江稚茵还在忙活,她抽空瞥了他一眼,告诉他吹风机在洗手间墙柜第三个格子里。
“不用了。”他说。
江稚茵停了手上的动作,回头看向他,见闻祈趿拉着拖鞋,脖子上挂着擦头发用的白色毛巾,径直走向窗户那边,把玻璃窗拉开,头斜斜地靠在窗边,刚洗过的湿润头发被风吹得飞起,像蜻蜓缓慢展开翅膀。
锅里的火锅底料完全化开,冒着滚烫的泡,浓烈的香料味渐渐充盈了整个房子。
但江稚茵却好像嗅到了午后阳光的灼热气息。
她小时候喜欢这么做,因为那时候没有吹风机,对男孩子还好,短发甩几下就干得差不多了,但是江稚茵喜欢自己的长发,舍不得剪短一点,王奶奶屡次说要给她剪头发她都不愿意,后来就成为头发最长的小孩。
每次洗完头发以后,她都会爬到床上,跪在窗边,恰好能把头压上窗台,把头发甩出去晒,顺便吹吹风。
午后阳光大好,暖洋洋的,她困意袭来,眼睛半睁半闭,倦怠地换了一个方向,会发现闻祈不声不响地靠在自己旁边,学着她的动作,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她,那眼神死寂如冰,只在看着她的时候融化一点,但还是令人感到害怕。
那扇窗户很小,于是两颗头凑得很近,江稚茵迷糊着说:“他在吹头发,她学他干什么?”
不知道他看懂口型没,看懂了他也回答不了,因为他能发的音太少了。
太阳太温暖了,她想睡觉,却听到闻祈不厌其烦地叫她。
“茵茵。”
“嗯?”
“茵茵。”
“嗯。”
“茵茵。”
“听到啦,学人精。”
“……”
她没想到这个被自己都遗忘了的习惯,闻祈至今还保留着。
江稚茵把切好的土豆往锅里下,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外面在下雨,没有太阳。”
闻祈沉默几秒,把手伸出窗户,稍凉的风剐蹭着他眼睛和耳朵,头发划过皮肤的触感微痒。
洗完澡的人并没有戴上助听器,也并没有听见她的话,他稍微眯住眼,误打误撞地回答:
“雨停了。”
茵茵,雨停了。
——十岁的闻祈想不到,在他将要二十岁的时候,能够把自己日记本里的话亲口告诉她。
*
【2013年3月18日,雨】
茵茵。
王奶奶今天买了新的花种种在门口,可是下了好多天的雨,种子不发芽。或许它像你一样不喜欢我,所以不发芽。
我想将花盆摔碎,但王奶奶让我耐心等待。
等,等,等。
怎么总是让我等?
【2013年4月2日,晴】
茵茵。
雨停了,花也发芽了。
但你还不回来,所以我把花都剪掉了,就当我没期待过,王奶奶第一次冲我发火,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她却说我是坏小孩。
是啊,全天下只有茵茵你傻得可爱,觉得我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