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snapi觉得自己有点焦虑到昏了头, 想要勉强笑笑,最后却只叹出口气。
“Foun神……”
snapi说了一半,忽然觉得哑然。
他能以什么样的立场、什么样的筹码, 在这种情况下开口挽留Founder这个不缺钱也不缺地方去的人呢?
snapi下意识看向楚别夏。
“于哥, 你先去忙吧。”楚别夏抿唇, 温和笑了一下,情绪平稳得仿佛马上要散队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跟Founder走走。”
snapi微怔,楚别夏的话仿佛有魔力般,原本焦急到失去头绪的心情忽然也跟着缓和了一些。
他无声叹气, 苦笑点头。
“你们聊。”
目送snapi转身离开, 楚别夏站在原地, 却迟迟没有开口。
在出于对队长职责的考虑,而脱口而出了那句话之后,楚别夏大脑空白了好一会儿, 目光没什么焦距地从这个路灯飘到那个路灯,就是没有偏头去看旁边的人。
空气里的沉默好像能压死人, 楚别夏好几次尝试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头。
他是惯不会劝人的,今天下午在经理办公室对Founder发出的邀请, 已经预支掉他未来一整周的社交技巧了。
昏暗的夜色中, 楚别夏深吸一口气。
“楚队?”
最后, 反而是要被挽留的人先开了口。
那一瞬间, 楚别夏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顿了一下才回头, 看见段骋雪一如既往,带着点笑意。
“今天游戏打的很开心。”
楚别夏眨眼, 心想,这个开局好像不太妙。
这话听起来太像是某些告别的前奏, 就像他对试训没有通过的小孩们说,“你们很优秀,今天发挥的也不错”。
——但。
楚别夏总这样说,以为先夸一句能让这些马上要被拒绝的人开心一些,可今天他忽然发现,好像没什么用。
他垂下眼睛,唇角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
“没关系,哪怕不是TUG的队员,以后你也可以经常找阿叡和Dino他们组排。阿叡很讨厌单排的,平时都缠着我,你要是肯和他打……”
段骋雪:“意愿不是特别强烈。”
……
这下楚别夏轻轻笑出了声。
“这么直白吗。”他无奈。心口好像有点闷,但也并没能引起他过多的注意。
楚别夏开始在脑海里编撰一些合适的、不卑不亢的告别语。
微凉的夜风略过,段骋雪在树叶摩挲的声音里开口。
“我是说,Collapsar坐在旁边的这场游戏,我打的很开心。”
楚别夏忽然抬眼。
段骋雪端着已经凉透了的粥,明明不是什么帅气的姿势,可略微侧头看过来的目光却把他整个人定在原地。
段骋雪说:“所以作为回报,这件事,我会帮TUG解决。”
他忽然笑了一下,视线移开。
“于经理走的有点急了。”他说,“刚刚那句话,我本来想回他的。”
楚别夏忽然就想起来,这人今天是坐朋友的私人飞机回国的,恍惚了一下,只觉得Founder站在橙黄的路灯下,这一头银发都被镀了金。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轻咳一声,把似乎不太合时宜的笑意压回眼底。
“你要去找你朋友投资吗?”楚别夏问。
他只是平平无奇小康家庭的一员,周围也没有大富大贵的朋友,哪怕自己现在是国内身价最高的选手,也依然对“有钱人”没有什么具体的概念。
但能买得起私人飞机的话,想必……
“他?”段骋雪失笑,“不行,飞机卖了他也没那么多钱。”
楚别夏:?
他委婉开口:“其实……一个俱乐部也没有那么贵。”
“TUG不一样啊。”
段骋雪端着粥的那只手,先是指了指楚别夏:“FMVP。”
又转回来指了指自己:“前FMVP。”
这是明确把自己也划进来了。
“我可以不要钱。”楚别夏立刻说,“我去跟现在的老板谈,自己出这部分。”
段骋雪顿了顿,扬眉。
“这么替我朋友的资产状况着想?”
“君子不立于危墙。”楚别夏敛眸轻笑,“你朋友愿意承担风险,接手这么乱七八糟的TUG,我已经很感激了,当然要尽我所能做点什么。”
“我不缺钱的。”楚别夏强调,“我自己的价格,我还是出得起的。”
当然,他确实不“缺”钱,只不过付了之后,可能也就堪堪支撑温饱罢了。但他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楚别夏觉得,对自己来说没什么影响。
段骋雪笑笑。
“俱乐部价格的事,楚队不用担心。”他说,“我还有一个朋友,他比那个开私人飞机的……厉害一点。”
楚别夏露出些许恍然的神情,颔首,没有注意到他说这话时,略有些不自在地晃动两下的手臂。
段骋雪边说,边重新往厨房的方向走过去:“先吃饭。”
楚别夏认可:“总是吃饭不规律的话,容易得胃病,你注意身体。”
丝毫没有觉得,这话由自己这个已经罹患胃病的人说出来,有什么不对。
两人没把东西再拿回训练室,坐在厨房外面的餐桌边吃了。
楚别夏本来没打算再吃,也没什么胃口的,可有一搭没一搭地跟Founder聊着,回过神来,粥竟然下去了一半。
王叡在训练室里等了一万年也没见人回来,找过来的时候,楚别夏两人刚打包扔了外卖盒。
王叡当即狗腿地接过垃圾帮他们扔了,开口邀请:“吃饱喝足了,那走……?”
段骋雪起身笑道:“我就不回去了。”
这下不止王叡,连楚别夏都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
“去找你朋友?”他问,“需要我和你一起去吗。”
王叡张着嘴,短暂又茫然地“啊?”了一声。
……这俩人吃饭的半个多小时,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吗?
他还没有完全接受他俩由黑粉宿敌到友好相处的变化,怎么才半个小时,就又升级成一起见朋友了?
版本更新是不是有点太快了?人类进化不带他吗?
他发呆的空档,那两个走在版本前沿的人已经并肩走出去好几步,王叡慌忙跟上,扯着耳朵去听。
段骋雪说:“不用,我得回英国呢。”
“今晚就走吗?”楚别夏问。
“嗯。”段骋雪说,“刚刚看了一下,还有票。”
王叡亦步亦趋地跟了一路,一直到俱乐部大门口,才反应过来自己今晚的上分大腿好像要蒸发了。
他刚要开口,段骋雪忽然回头跟他说:“你队长最近忙,上分的事你自己多努力一下。”
王叡:“哈?”
段骋雪又说:“实在上不去,等过两天我回来,替你队长带你。”
王叡:……也行。
他挠挠头,只觉得这段对话似乎有什么不对。
楚别夏轻笑,帮段骋雪打开俱乐部的大门:“辛苦了。”
他说:“注意安全。”
“我以为你会说一路顺风。”段骋雪说,“不过这个听起来更好听。”
楚别夏:“其实只是因为,飞机逆风起飞来着。”
段骋雪失笑,笑声落进安静里之后,他看着楚别夏,忽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于是呼出一口气,抬手准备做出拥抱的姿势。
楚别夏也没有说话,目光和月色融成一汪水,一双眼睛温和地无声说着“还有什么事吗?”
手臂刚抬起来一半的段骋雪豁然醒了——被对方眼底的清明冷静兜头浇下。
温和地跟他闲聊的人,看过来的时候,目光依旧疏离。
像是隔着吊唁的白纱,窥见一朵花盛放的样子。
段骋雪顿了一秒,旋即若无其事地笑。
“不好意思,国外呆惯了。”说着,他退后半步,收回手臂。
楚别夏略微偏头,忽然上前。
下一秒,段骋雪还未彻底收回的手臂,碰到了他想拥抱的人的衣摆。
楚别夏只是礼节性地揽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却恬不知耻、贪心不足。
搭在对方腰边的手臂下意识用力收紧,怀里如同缺角拼图一般,才终于被填满。
好瘦。段骋雪一瞬间想。
……你怎么比高中的时候还瘦呢?
喉间鼻腔里瞬间被上涌的情绪堵得酸涩,段骋雪仓皇偏头,才没让从眼眶溢出的湿痕惊动怀里的人。
于是,青年依旧温和疏离地问他:“怎么了?”
闭上眼睛,段骋雪陷入自己的沉默里,在回忆里一寸寸击碎那点可笑的坚持。
说着绝不重蹈覆辙的骄傲的人,在满地狼藉里叹声。
“……楚别夏。”
他想。
我后悔了。
第32章
几秒钟后, 两个人分开。
段骋雪逆光站着,楚别夏仔细看过去,也不怎么看得清他脸上的表情。
楚别夏按下心头古怪的感觉, 抿唇收回视线, 用惯常的笑容掩住残存的些许不自在, 轻笑道。
“还好当年没去国外……太热情了。”
“去国外?”段骋雪问,“什么时候。”
“高二。”楚别夏回忆了一下才说,“有个竞赛的夏令营。”
段骋雪顿了一下:“在LA?”
“好像是……”楚别夏说,略带惊讶问, “你知道?”
段骋雪带着笑意点头:“我去了。”
楚别夏垂在身侧的指尖再次捻了捻, 心里像有暗流搅动, 刚刚才按下去的疑惑再次浮起。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微微拧着眉,要说的话在唇边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不停歇的迟疑中, 耗尽所有的能量。
他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不知道该不该说,不知道怎么说……也不知道, 是不是该对他说。
说什么呢?
“你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可刚刚不是已经旁敲侧击地问过, Founder根本不是附中的学生,他高中就在国外读的。
……大概是多想了吧。楚别夏垂眸, 心里把这些东西轻轻扫开。
眼下队伍还风雨飘摇着, 自己最近怎么总是想到这些无关的事。
“在想什么?”
忽然段骋雪问。
楚别夏抬头, 看见段骋雪变魔术一样, 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两支棒棒糖, 真知棒,青苹果味儿和荔枝味儿。
“吃么?”
楚别夏下意识摆手。
“不用, 谢谢。”他说,说完, 目光又在荔枝味儿那支上留了两秒,才堪堪移开。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种第一反应就是拒绝的性格也有些麻烦。
算了,楚别夏转念想。
一个棒棒糖而已。
他轻笑:“没想到Foun神会喜欢吃这个。”
“算不上喜欢吧。”段骋雪自己挑了青苹果的那支,撕开之后,叼烟一样,斜斜着让半根棍儿支在外面,轻笑。
“戒个烟。”
“嗯。”楚别夏捧场,“对身体好。”
“我倒是无所谓这些。”
段骋雪随意地用舌头抵着糖球,那支小棍儿便灵活地换了一边支着。
“只是听说TUG有规定,不能抽烟。”他说,“提前适应一下。”
楚别夏微微愣了一下。
“有吗?”他才想起身后还有个小卷毛,回头询问,“我们基地什么时候加了这条规定?”
突然被点名的王叡呆呆“啊”了一声,磕磕绊绊说:“不、不是队长你不喜欢别人抽烟……”
楚别夏失笑,顿了两秒说:“其实不用这么迁就我……我对抽烟没什么喜恶。”
“只要不总是在我旁边抽。”他补充。
段骋雪微微抬眉,似乎有些意外。
楚别夏眉目温和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以前的TUG,周队,一天没有烟都不行的,比赛状态都跟着受影响,还能管他不成?”
王叡讶然:“周队还抽烟??”
他虽然是上赛季才来到TUG,理论上是和韩昌言同期,但他比韩昌言早来一个多月,那时候,TUG的前任队长虽然退役但还没出国,经常在基地里溜达,做做助教和陪练,因而跟王叡也不算陌生。
“我没见过周队抽烟啊……”王叡挠头。
“退役之后,我们跟他说少抽点,伤身,他就慢慢改了。”楚别夏弯弯眼睛道。
咯嘣。
忽然,旁边段骋雪嘴里传来糖块被咬碎的声音,楚别夏看过去,段骋雪视线随意望向不远处,脸上像是没什么表情,可从侧面又看不分明。
楚别夏安静地眨了眨眼,意识到,这个话题Founder完全参与不进来,他和王叡有些孤立人家了。
可楚别夏想了片刻,对于“找话题”这件事,实在不怎么擅长,最后只能没话找话,突兀地开启一个新话题。
“飞机,着急么?”楚别夏问,“要不开俱乐部的车送你。”
“你送吗?”
楚别夏犹豫了一下,点头:“可以。”
段骋雪问:“楚队会开车?”
楚别夏低头准备给snapi发消息要车,闻言低声回了句“嗯”。
然后,他轻笑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吗?”
段骋雪摇头,意识到楚别夏没有在看自己,于是片刻后,突然补了一句。
“我不会。”
楚别夏打字的动作一顿。
[“我以后不会学开车的,出过车祸,害怕。”]
[“以后家里出门,就靠你咯?”]
脑海里莫名回荡起一个声音,属于变声期前的清亮的少年音,随之一起席卷而来的,还有对方略显模糊的面容。
少年五官的模样,楚别夏其实已经没法记得太清,毕竟五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像西北的风沙一样,把记忆的刻痕都随之磨平。
他只记得少年说这话时,眼底明亮的笑意,还有对方眉骨上,被刻意留白凸显出来的痣。
重点高中,尖子生,却剃了个让教导主任看着就血压升高的断眉,就为了把他生在眉骨上的那颗痣露出来……
楚别夏闭了闭眼,把自己从回忆的漩涡里解救出来,颊边惯常的笑意已经淡去,与之相悖的,是不知何时爬上眉间的、皱起的折痕。
他抬头,深深看了Founder一眼,而对方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有什么深意。
于是楚别夏觉得,自己也不好再问。一没有立场,二没有缘由。
收回视线,楚别夏无声长长呼出一口气。
大概是最近考虑战队的事,心里装的事儿太重,才频频想起那个人吧。
等转会和投资的事情尘埃落定,队伍和他都可以全身心地投入训练和新赛季备战之后,应该就会好了。楚别夏想。
手机震动两下,snapi回复了消息。
楚别夏看着回复,露出略显困扰的神情。
段骋雪侧目看了他一眼:“车在用吗?”
楚别夏摇头:“送去修了……还有一辆是手动挡。”他没继续往下说,但意思已经十分明确——他拿的是自动挡C2驾照。
他抬头看了一眼Founder,目光带了些歉意。
段骋雪眉头触电般微微颤了一下,旋即快速收回视线。
“小问题。”他说,“这边去机场也好打车。”
楚别夏说:“那我跟你一起等吧。”
段骋雪未置可否。
早秋的沪市,夜晚温度不冷不热,空气里偶尔有两股凉风,更多的却是潮闷的湿风。
楚别夏尽量不动声色地加深了呼吸。
他有点慢性鼻炎,大约是身体构造更适合在北方活着,哪怕在TUG打了两年的职业,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沪市的潮湿气候,站在外面,经常会有呼吸不到空气的感觉,严重的时候还会大脑缺氧一样,仿佛下一秒就要憋死了。
这种情况,特别是在没什么事情做,注意力都集中在呼吸上的时候,更显严重。
楚别夏垂眸,尽量深地呼吸,试图从每一口空气里,压榨出更多的氧气。
“挺无聊的。”忽然,Foudner开口。
“玩个游戏吗,楚队?”
突然响起的声音,就像是轻轻在楚别夏旁边敲了一下鼓,他恍然回神,注意力重新集中起来。
“好啊。”他轻笑,好奇道,“玩什么?”
段骋雪说:“马上要当队友了……那互相交换一个秘密,怎么样?”
楚别夏失笑:“我好像……也没什么秘密。”他说,“百度百科上,有的资料我自己都不记得,上面也写的一清二楚。”
想了想,楚别夏提醒:“如果你回国内打比赛的话……你的百科上,应该又会被扒出不少东西。如果不想公开的话,记得提前跟于哥说。”
“于经理这么神通广大?”段骋雪问。
楚别夏笑笑,偏头,看见Founder也不甚在意地轻笑,叼着的那支棒棒糖显然已经被咬碎得差不多,只剩一根过分灵活的棍支在那里,倒更像是烟了。
Founder显然只是随口一问,很快结束了这个话题:“也不是必须要秘密……就当随便聊聊天吧。”
楚别夏眨眨眼,不动声色地把话题推出去:“那……你先问?”
段骋雪也没有推辞,想了一下,说。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邀请我来TUG。”
楚别夏闻言,失笑:“这算什么秘密……在办公室的时候,不是都说了吗?”
段骋雪颔首,随口数道:“我强,在TUG会有更好的发挥,也有商业价值……还有吗?”
楚别夏一时语塞,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答阅读理解,看着一道明明分值为四的题,绞尽脑汁却只能想出三条解释。
出题人Founder看了他一眼,十分人性化地给出了一个作答提示。
“就是,有没有什么……秘密的原因?”
楚别夏微微偏头,只觉得更加困惑了。
他先是摇头,然后侧眸看了一眼Founder,总觉得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失落和遗憾。
他意识到,自己这个回答,大约是没有答到这位“出题老师”的心上。
楚别夏凝眉想了想,最后在三段排比回答后面,干巴巴坠了一句总结,说。
“没什么别的原因,总结下来的话,也就是因为……你是个很优秀的选手。”
咯嘣。
段骋雪咬碎了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大块糖,眯了眯眼睛,状似不经意地说。
“我记得……你之前好像也跟我提过,说你前男友很优秀?”
楚别夏眼底已经被困惑和疑虑填满,此刻听到这句话,竟然一时间都没什么眼神的变化,顺着问。
“所以……?”
他看着Founder再次咬动那根孤胆将军一样的小塑料棍,声音没太清楚地说:“那我随便问一个吧。”
“嗯。”楚别夏等待。
“我和你前男友,谁更优秀?”
楚别夏听到这话的时候,竟然有种意料之中的沉默感觉。
他表面上没什么太明显的反应,可一直在旁听的王叡闻言,渐渐露出了惊恐混杂着懵懂的表情。
啊?他心想。
这是我可以免费听的吗??
不要因为我插上嘴、存在感不强,就当我不存在啊……?!
王叡左右看看,张嘴想要说话,却又觉得自己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格格不入的感觉似乎更加明显了。
小卷毛迟疑两秒,最后抓了抓自己更乱了些的卷毛,选择了保持安静。
TUG基地大门口,就这样安静了近十秒,段骋雪侧头,看见楚别夏唇边依旧带着惯常的笑意,纤长的睫毛把眼底神色遮了个彻底,好看的眉毛向内收拢微蹙,即使看不见眼睛,那种淡淡的疏离感似乎也十分明朗。
仿佛一谈到这种事……他就要立起一道无形的墙,把每个人都拒之于千里之外。
段骋雪抿唇,维持着自己不动声色的平淡语气,轻笑:“我就是突然好奇,随便一问。”
他想了想,解释:“很多人会夸别人优秀……但基本都是处于礼节,随便说说。”又笑了一声,段骋雪问,“楚队呢?也是吗。”
楚别夏忽然有些语塞。
不得不说……Founder的话,确实说到点子上了,而他对此也完全给不出半点反驳的理由。
他习惯夸人,以至于自己都没有办法界定一个真正的标准,在他的判断里,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优秀”。
楚别夏安静了片刻,没有正面回复,只带着轻轻的笑意说:“其实Foun神,你优不优秀这件事……也并不取决于我的个人判断,对吧?”
“我很在意别人的判断。”Founder微微挑眉,“比如我觉得自己就很普通。”
“嗯,我也是。”楚别夏眼尾微弯,依旧在对话里扮演着捧场的、合群的那个。
两人怎么满天瞎聊,没有人觉得不对,只有站在他们身后当背景板的王叡,渐渐做出了“啊……?”的口型。
仗着没人看他,王叡下意识端详起这两位“普通人”。
他先是看了看他家队长垂在身侧的、这双拿过冠军和Fmvp的手,然后向上,又看了看队长这张、在月光映照下更显得优越的脸。
总而言之,从脚到头,王叡看不出半点【普通】二字,他绝不承认,自己对自家队长可能有着过于厚重的滤镜。
紧接着,王叡的视线画正方形一样横着平移到Founder脸上……好嘛,又一个帅哥。
Founder的长相是带有攻击性的凌厉,楚别夏这张脸在粉丝们口中,至今还没在“漂亮”和“帅”里下好定论,但Founder这张脸,再加上他一头特立独行的发色,自始至终只有一个形容词——“桀骜不驯”。
想到这个词的时候,王叡忽然愣了愣,目光在Founder脸上多停留了两秒,在心底默默尝试着,跟【桀骜不驯】四个字互相对应。
片刻后,王叡抓了抓这一头卷毛。
Founder的银发也不知道是没人打理发型还是为什么的,此刻随意耷拉了一撮在右前额,刘海有些长了,遮住他看向楚别夏的视线。
王叡自认是Founder黑粉,论对这张脸的熟悉程度,Founder粉丝称第一,那他就一定要称第二的程度。
他分明记得,这人的眉毛应该是似笑非笑地半挑着的,可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凌厉的角度。
还有嘴角,按理来说也是绝不会出现现在这种,让王叡感觉到陌生的弧度。
整张脸结合在一起,跟【桀骜不驯】这个词,不能说是不太相像……只能说是毫不相干。
难不成我以前都眼瞎了?王叡心里奇怪。
又或者是Founder以前的照片,其实都是p图p出来的?
心思百转,王叡最后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总不可能是Founder平时是一副面孔,在他们队长面前又是另一幅面孔吧?他这个森*晚*整*理Collapsar大护法都不屑于搞这种小学生等级的两面派了!
“阿叡!”
忽然,基地别墅大门被推开,钱乾站在门口,显然是刚从健身房出来,肩膀上还挂着毛巾,一边擦着脖子上的薄汗,一边中气十足地喊他。
“教练找!”
“诶!好!就来!”
王叡立刻三连回应,单线程运作的大脑瞬间把刚刚纠结的东西抛到脑后,扭头跟楚别夏告辞。
“那队长,我先过去?”
“好。”楚别夏温和颔首,回头,又顺便向门口的钱乾抬手打了个招呼,目送王叡一路小跑回别墅,才回头。
王叡走了以后,身后原本偶尔窸窣作响的动静,忽然就消失了。周围不再有任何第三人作响的声音,夜色笼罩之下,【两个人】的感觉更加明显。
就连风声都停下了一般,楚别夏略有些不自在,耳边就下意识地、更敏锐地去捕捉属于自然的声音。
忽然,他在停歇的风的间隙,捕捉到一丝似有若无的、深呼吸的声音。
楚别夏忽然偏头,正撞见Founder咬着已经吃完的棒棒糖棍儿,胸口起伏明显……显然刚刚深呼吸的那个就是他。
——Founder也在紧张。
这样的认知,让楚别夏神情有一瞬间的惊讶。
在意识到在场的另一个人或许比自己还紧张的时候,楚别夏心头忽然就松了些许,虽然依旧没有开口说话,但也没再紧绷,轻笑了一下。
无声的笑意带动唇齿边的呼吸,像是风的钥匙,凝滞的气氛又重新流动起来。
段骋雪抿唇,把自己从刚才漩涡般无法逃离的氛围中拉扯出来,看了一眼王叡离开的方向。
“vori……跟你关系很好。”
他是陈述句,因而楚别夏也没有回答是否,想了想说:“大概是因为,他坐的离我最近吧。”
段骋雪问:“如果我来TUG,座位就是我今天坐的那里?”
楚别夏没有点头,只说:“如果你想换别的位置的话,也可以跟别人沟通。”
他笑着说:“TUG还是很自由的。”
“TUG现在的队内氛围很好。”段骋雪说。
他终于拿出一直被咬在牙齿间的、被摧残到有些丑陋的塑料棒,走远几步丢进垃圾桶,折返回来的时候,却看见楚别夏正用一种,有些出神的目光看自己。
忽然,段骋雪觉得心头就好像被轻轻敲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都怀疑,楚别夏是不是认出自己了。
紧接着,他又觉得自己好笑,于是也就真的勾唇笑了,只是侧目移开视线。
“楚队。”他说,语气平静地再次确认。
“你已经确定了,要邀请我进入TUG,对不对?”
楚别夏没有什么犹豫地颔首,心里有些疑惑,总觉得这样反复确认的行为,不该出现在Founder身上。
更像是Dino那种没什么信心的小新人,会瞻前顾后的东西。
他疑惑着,却听见Founder再次开口。
“那现在……该我跟你分享秘密了。”
夜色渐渐变得更深,背后橙黄的路灯在暗色里显得更亮,却因为Founder背着光,变成了他掩藏情绪的共犯。
“其实应该有挺多人好奇,感觉我在FH好像有特权一样。”段骋雪说。
他很下意识地顺口就想问,你好奇过吗?但话临到头,又无声消弭在夜色里。
楚别夏当然没有好奇过。且不说他原先和Founder这位选手根本就不对付,就算是关系还可以的朋友,楚别夏都不会主动去好奇别人的私事。
但此刻,为了继续话题,楚别夏还是给了一个略带好奇的鼻音。
“嗯?”
段骋雪轻笑,感觉有被敷衍到,可偏偏即使是敷衍,也能落进他心里去。
他向后倚靠在TUG的铁门上,手机在掌心重复着抛起又落下的动作,灵巧、随意、却永远都落不出这一亩三分地。
“我确实有特权。”段骋雪说,“我投资了FH,有他们25%的股份。”
楚别夏几乎瞬间想起他之前说的那个“朋友”,问:“所以……你说的那个‘朋友’,就是你自己?”
“嗯呐。”段骋雪带着笑意说,“无中生友。”
“你想从FH撤资……投TUG?”楚别夏问。
段骋雪点头:“不过跟于经理说,他可以尽管放心……哪怕是我完全收购了TUG,他都不用担心我问他要什么过分的特权。”
“投资FH,是因为我实在对他们队伍的运营喜欢不来,还不如花点钱,彻底当个只打比赛的选手的好。”
楚别夏顿了一下,说:“FH的商业价值,比TUG高。”
段骋雪挑眉看他,轻笑道:“楚队,你真的相信,没有了Founder的FH,还会像今年一样,有角逐冠军的能力吗?”
“又或者我说,在有Founder和Collapsar的TUG面前,你觉得,FH有几分胜算?”
他微微侧过头,终于施舍般,让背后橙黄的路灯落了两片碎光,停在眼底。
可当那两片明亮的碎光真的落进Founder眼底之后,楚别夏却发现,它们比起面前的青年来说,依旧黯淡无光。
仿佛他生来就带着一往无前的劲头,抬眼就能掀起耀眼的、自信到显得自负的辉芒。
被那双眼睛和碎光一起盛在眼底,楚别夏有一瞬的懵昧,很快又清醒过来,收回视线。
“你稍等一下。”楚别夏说着,转身,“我去于哥办公室拿TUG目前的队伍资料和队员评估……”
“不用。”
段骋雪没有伸手拦他,只是开口轻笑:“那些我都清楚——作为对手,我对TUG的了解,不比你们的教练少。”
他说。
“楚队,我只是想问一个,风险评估相关的问题。”
楚别夏忽而停住脚步,回头,目光残存着些许晃着神的疑惑。
“你要问什么……我把于哥的微信推给你?”他提了一个或许有用的建议,眉目微敛,“除了队员之外,TUG的运营、商务等等的事情,我都不懂。”
段骋雪顺着他的方向,半侧着转身,整个人终于被不远处的路灯染了一半的光。
他藏匿在光影之间,轻声开口:“不,问你。”
楚别夏:“风险评估……”
“嗯。”段骋雪简单解释,“投资之前,我需要知道所有的,这个队伍可能发生的问题,包括因为旧事而可能产生的仇怨。”
楚别夏拧眉:“于哥那里,应该有……”
“楚别夏。”段骋雪说。
“我们以前的关系,你怎么看?”
对方忽然平静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又问了一个令人一时间抓不住重点的问题。楚别夏下意识安静下来,他茫然抿了一下微微张着的唇缝,觉得有些干涩。
“什么……关系?”
他开口,声音像漏气的风箱,一半当了逃兵,另一半没有根基,也在夜色里很快散去。
融进了声音的夜色,突然被两束车灯扯开,紧接着响起轿车的一声鸣笛。
接段骋雪去机场的车来了。
第33章 【二合一】
“什么关系……”段骋雪重复了一句, 声音像是带着些自嘲的笑,融进风里,又让人觉得刚刚或许只是幻觉。
楚别夏脑海里忽然嗡的一下, 有什么东西从他记忆深处攀长出来, 就像是埋在腐烂泥土下陈年的种子, 在某个刹那长出根茎,破土而出。
他开口,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你是说……之前他们说的宿敌的关系吗?”楚别夏抿唇,试图轻笑, “我们都清楚, 那个只是媒体的噱头, 不会有什么影——”
“你是真的没认出我吗?”
段骋雪开口,像陡然掐断了楚别夏的声音,后半句没说完的话被夜色吞没, 楚别夏喉间像是被什么堵塞住,忽地哑然。
停在门口的车再次按了一下喇叭, 司机明显不只是个司机, 脾气耐心都不怎么好,可是他梅开二度的喇叭声无人理会。
段骋雪收回看着楚别夏的视线, 唇边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他低声说:“我一开始还以为你是装的。”
“嫌弃我, 又或者单纯就是讨厌我, 不想扯上关系……”
楚别夏下意识摇头, 却发不出声音。
段骋雪没有看他, 看向别处,轻声嗤笑。
“可是你又说, 段骋雪是个很优秀的人。”
铮的一声,那个名字就像是敲响沉寂多年的钟似的, 楚别夏一瞬间停下所有的动作,脑海里嗡嗡作响的回声震耳。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的名字,在记忆深处落了灰的名字,就这样突兀地出现了。
路灯的映照下,段骋雪张了张嘴,最后大概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只落下一个带着叹气的笑。
他抬步向前,拉开车门坐进去,车门在楚别夏面前关进,黑色的商务车却没有第一时间驶离。
楚别夏的目光落在那扇贴了膜的玻璃上,直到车窗忽然被降下。
段骋雪胳膊支在窗框上,看着他,顿了一下才问。
“还不回去吗?”
是啊。楚别夏心想,我还在这里看着做什么。
于是他抬起灌铅一般的脚步,向后转身,脑海里乱成一团。
其实并不是没有思考的能力,只是楚别夏下意识逃避着,想要否认这个几乎已经摆明了的猜测,就好像是……一个人不愿意触及自己最不可言说的过往。
“楚别夏!”
身后突然传来段骋雪抬高声音的喊声,语气有些咬牙切齿,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从善如流,让走就走。
楚别夏顿住脚步,但没有侧身。
他听见那位“Founder”说。
“是你把我招进来的,最迟三天后我会回来,以队员的身份进入TUG。”
“我给过你后悔的机会。”
紧接着,汽车发动的响动遮住了在空旷夜晚荡开的尾音。
楚别夏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人像是被绑架了一般,迟疑着回头,只看见那辆车驶离的背影,在夜色里被开出了些扬长而去的意味。
楚别夏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离去往英国的那趟飞机起飞,不剩太久了。
……是该赶路了。
寒凉的晚风穿过花园里交错的枝桠,冷不丁拍到楚别夏额头,他垂在身侧的手陡然握紧,睫毛之下,视线四下环顾却也寻不到焦距。
所以说,Founder是……
楚别夏站在原地,做了几个深呼吸,眉间凝住的神色却一直没有散开。
又一道冷风掠过,楚别夏陡然惊醒,像是着急要去验证什么一般,抬脚往经理办公室小跑去,耳边风声轻且锐利,一寸寸割过他凌乱的思绪。
snapi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娃娃脸愁眉不展的于经理抬头,被楚别夏苍白的面色吓了一跳。
他问询的话还没出口,就听见楚别夏先一步问。
“于哥,Founder……有跟你签什么合同吗?”
他气都还没喘匀,急匆匆问。
snapi第一次看见自家向来稳重温雅的小队长露出这样的神情,正色问:“出什么事了?”
他紧接着担忧:“你怕他违约?”
楚别夏摇头,只是问:“签了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没签。”snapi说,“他那边合同还没有处理干净,如果签了,被人抓到把柄不合适……就当是卖他一个好,双方互相信任吧。”
快速解释完之后,snapi忍不住问:“怎么了?Founder反悔了?”
“……没有。”楚别夏低声说,忽然抬头又问,“Dino还在训练室吗?”
在得到snapi肯定的回复后,楚别夏努力对经理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转身的一瞬间,笑容就失去支撑般垮了一地。
他咬了一下唇,快走两步推开训练室的门。
先行回来的王叡第一个回头,一声洋溢着开心的“队长”还没说完,声音却在一半被掐断,和snapi一样,被楚别夏的表情吓了一跳。
“Dino。”楚别夏顿了一下,才轻声问,“你知道Founder中文名叫什么吗?”
突然被点名的Dino反应了两秒,然后迟钝地摇头:“我不知道……”
楚别夏略微拧眉。
Dino又回忆片刻,忽然开口。
“啊,不过我见过Foun神的朋友,叫他……”
“老段。”
Dino说完之后有些迟疑:“是……怎么了吗?”
楚别夏站在原地,沉默几秒,无声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旋即脸上挂起惯常的温和笑意。
“没什么。”他说。
动了动嘴唇,楚别夏最后还是什么都没继续讲。
王叡看着队长又恢复如常的表情,有些不解地挠了挠头,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刚刚看到的急匆匆的队长大概是自己的幻觉。
他试探问:“队长,还带我上分吗……?”
楚别夏顿了一下,笑容多了几分歉意和安抚。
“明天吧?”他说,“我还得处理点事。”
王叡连连点头,喜笑颜开,仿佛拿到自家队长的组排同意书,就已经看到了自己达成段位要求的时刻了一样。
他没心没肺地自己傻乐,没注意到楚别夏离开的背影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沪市深夜的机场高速,依然有数不清的车奔驰其上。
段骋雪坐在车后座,脸色不太愉快。
驾驶座上的青年身材略显圆润,顶着个和他气质并不相符的寸头,絮絮叨叨地说。
“哎呦喂段子啊,我刚按喇叭,那不是看你飞机快赶不上了,心里替你着急吗?咱这二半夜送你去机场,你就说这情谊到不到位吧?你还给兄弟摆脸色?”
段骋雪一手撑在窗框,另一只手不断抛接着手机,闻言挑眉。
“我借的是你家司机,可不敢劳烦秦大公子尊驾。”
驾驶座上的秦园闻言,一张脸受不了地皱起来,连声认怂。
“行行行,我承认我是想来看八卦……抢了我家司机的生意,行了吧?”
秦园说完,半天没听到后座的回应,撇了眼后视镜,就看见对方板着一张死人脸,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求生欲和八卦欲之间,秦园果断选择了后者。
“你俩……吵架了?”
问完之后,秦园品了品自己的问题,觉得有点不对,立刻打补丁。
“诶我问的不合适了……情侣之间才吵架呢……”
“嗯那你俩是,不欢而散了?”
“啧”了一声后,段骋雪忍无可忍:“少打听。”
秦园油盐不进:“关心一下兄弟情感状况嘛……”
“算了吧。”段骋雪不咸不淡地说,“你和老郑别瞎操心了,我心里有数。”
秦园未置可否,只阴阳怪气地重复:“哦哟,心里有数……当年谁说自己被渣了,要封心锁爱的啊?”
段骋雪额角一跳。
看了眼后视镜,秦园正色。
“段子,哥们儿不知道你俩当年到底怎么一回事儿,但是就我和老郑认识的段骋雪,可不是这么优柔寡断的人。”
他说:“追就追,分就分……我记得你当年不也挺痛快的吗?怎么现在反倒这么一副……”
“深闺怨夫的样子。”秦园思索两秒,评价。
段骋雪被损友的形容气笑:“行了吧你个没谈过恋爱的,在这儿支什么招呢。”
秦园不认账:“别乱骂我,这话可是老郑说的。”
“他花花公子,谈那么多,有几个真心的。”段骋雪笑。
“……嘿,还真是。”秦园看了眼自家兄弟那张桀骜不驯的脸,此刻为情所困的模样,忍不住咋舌,小声念叨。
“小时候没发现,我们段子还是个纯爱战士呢……”
“嗯?”段骋雪没听清。
“没啥。”秦园煞有介事地叹气,“就是觉得,兄弟你竟然是咱们几个里面最脆弱的一个。”
“哈?”段骋雪挑眉。
秦园看透了这家伙的心理,只觉得他现在跟个纸老虎一样,丝毫没怕。
“太认真容易受伤啊段子。”他想了一下,补充,“你这有权有势的,实在喜欢,直接一纸合同把人签到身边不就行了?”
段骋雪原本还听他说话,现在干脆留给他一张“别来沾边”的侧脸,嗤笑:“老秦你挺刑啊。”
秦园没听出不对来,沾沾自喜:“那可不?相关资料我可看得太多了。”
“少看点小说吧你。”段骋雪评价完,又略微改口。
“算了,小说也罪不至此……还是人傻才能被骗。”
秦园终于觉出味儿来,抬高音调“嘿”了一声,却半天想不出回怼的话来。
“秦园。”
段骋雪忽然认真地开口,秦园一愣,也下意识正色。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
秦园:“这么多年过去了,哪儿能有一成不变的人啊……你自己变化不也挺大的?”
“你以前那断眉,我草,多帅啊……当然现在这头白毛也帅。”
“不是这个。”段骋雪拧眉摇头,沉思半晌,掌心抛接手机的动作都停了下来,好一会儿才说。
“他……防备心很重。”
“怎么说?”
又是良久的沉默,气氛一时凝滞。秦园大学辅修心理,知道段骋雪这么说了,肯定是有这方面的担忧,思考了片刻说。
“首先排除反社会人格。”
段骋雪翻了个白眼。
秦园嘿嘿笑了两声缓和气氛,然后说:“你先别急。心理这个东西,就算面对面也不一定眼见为实……咱们先简单聊聊你前男友这个人?”
段骋雪“嗯”了声,难得没开口呛人。
秦园想了想:“我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不过就按外界的评价来说,他似乎是个……”
顿了顿,他说:“是个完美的人?”
“……嗯。”段骋雪拧眉,“他一直很优秀。”
其实在两年前,赛场上见到楚别夏的第一眼,段骋雪就隐约意识到这个人和高中有些不同了。但那时毕竟只有赛后握手的几句交流,自己心里也还有芥蒂,因而没有深思。
高中的时候,楚别夏就是个情绪内敛的人,现在比起前些年……更是加强版。
楚别夏就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不会对外界泄露半点真实的情绪。
可他明明已经生气了,怎么可能不生气——段骋雪肯定,他感觉得出来。
听着段骋雪断续的描述,秦园在脑海里搜刮了一遍书,开口:“如果你把我当百度问,那我会想到Shizoid Personality Disorder。”
专业术语让段骋雪目光紧了紧。
秦园立刻解释:“类分裂型人格——当然我不是说他是这种哈。你也知道,百度一下就会命不久矣。”
“Shizoid Personality Disorder这种比较严重了,已经算是疾病的范畴,要药物干预的,不过电竞俱乐部应该都有自己的心理评估师,在役选手生病的可能性不大。”
“剩下的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秦园耸肩,“人嘛,都会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但是。”
段骋雪侧目。
秦园一摸下巴:“但他听起来,有点情感表达障碍啊……Emotional Detachment。”
“情感……分离?”段骋雪抿唇。
“情感淡漠的一种。当然,不算疾病,对日常生活也没什么影响,反而会表现的不错。”
“不过这种类型,如果要和人建立比较深的联系,就比较困难了。就像你感觉到的,没什么情绪,防备心重……都是这方面心理咨询的标准案例。”秦园说,“具体的你自己去查查……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
“谢了。”
只要不是生病的话……就好。
段骋雪心里松了口气,可眉眼依旧没有舒展开。
秦园借着后视镜又看了他一眼,品了品,才问:“老段,听你这意思……是要吃回头草了?”
段骋雪没有立刻回答,顿了顿才说。
“看他的意思。”
秦园笑了声:“那我寻思,人家应该是没意思。”
“不是我泼你冷水啊老段。”他自证清白道,“心理障碍这东西,你没处说理的。”
说话间,车已经拐上航站楼出发口,秦园长话短说:“我觉得这事儿,你还是好好想想,三思一下。”
秦园把车停稳,顺手按开后备箱,“咔哒”的开锁声响起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家兄弟根本没带行李,懊恼地抽了口气,再次按下按钮,后备箱花了五六秒时间,才支支吾吾地重新合上。
“我想了三年了。”
忽然,段骋雪低声开口。
他的话被后备箱的噪音遮掩了大半,秦园反应了片刻才拼凑出句子的意思,刚要开口,却听见后座车门打开又关上,段骋雪下车,屈指敲了一下副驾驶的窗户算作告别。
距离起飞只剩半小时,他头也不回,转身进了机场。
奔着听八卦来,却免费当了人家咨询师的秦园,张着嘴坐在驾驶座上发愣,抓抓自己的寸头,好半天没合拢嘴。
这意思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了?
“嘿。”秦园看着段骋雪匆忙离去的背影,好笑地自言自语。
“一物降一物啊……?”他放下手刹,笑着念叨。
“那就祝咱纯情的好兄弟,旗开得胜吧。”-
深夜,TUG俱乐部二楼宿舍。
楚别夏终于在努力闭眼一小时无果后,彻底放弃入睡,睁开眼睛,眼底一片清明。
楼下训练室还隐约能听见王叡和Dino小卷毛双排的声音,初见的时候,这两个小孩虽然有点王叡单方面的不对盘,但转眼间,也成了相见恨晚的朋友。
小卷毛也是义气,一直被王叡抓着双排到这个点,都没说一个“不”字。
楚别夏摸索着拿起手机,按亮屏幕,眼睛被骤然亮起的光刺得闭了片刻,最后才眯着眼睛看到时间。
3:09。
……已经凌晨马上后半夜了。
现在段骋雪的飞机应该已经飞了半程。
忽然,楚别夏没头没尾就想到了这么一句,旋即轻轻皱眉。
段骋雪。
楚别夏把手机丢到一边,裹着被子侧过身,额头深深低下来,抵住被子的边沿,整个人蜷缩着,垂着眼睛,视线里是影影绰绰的黑暗。
他想起自己试探着问“你高中在哪里读的”,而对方回答他“在国外”。
原来是出国了啊,楚别夏眼睛动了动,要眨眼,却没什么力气一样,就连睫毛都只是极轻微地颤了一下。
分手后的第二个学期,楚别夏跟老师申请,退出周末的竞赛补习班,放弃了继续在物理竞赛的路子。
老师先是挽留他,见他去意已决,忍不住叹气。
“我有时候真搞不懂你们……怎么越聪明的,越容易放弃呢?”
“先是附中那边特别厉害的那个段骋雪转学了,现在你又跟我说不干了……”
楚别夏听在耳朵里,没有刻意去记,却也莫名其妙地一直没忘。
楼梯处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说话声。王叡终于结束了他一整天的征战,带着一员大将Dino,在欢声笑语中回房休息。
他们其实已经努力压低了声音,但在过分寂静的夜里还是显得格外突出,经过房门前时,对话被楚别夏听得一清二楚。
王叡说:“诶Dino,你什么时候粉上咱队长的?”
小卷毛明显比较腼腆,被王叡又催促两声才回答。
“其实……是Foun神。”
“是Foun神跟我说,cn赛区还有一个叫Collapsar的前辈,在一支叫TUG的队伍。”
“Foun神说,他们缺一个世界级的突击手。”
黑暗中,楚别夏的眼睛微微睁大,写满怔忪。
王叡“我靠”了一声:“真的吗?你可别为了洗白Founder给我编故事啊。”
小卷毛努力说:“真的!叡哥,我不说谎的!Foun神其实一直都很关注队长……我一直觉得他俩关系不好这件事,都是媒体添油加醋出来的,为了博取流量,太坏了……”
两个人的声音渐远,最后在先后的关门声中,把寂静还给了夜晚。
王叡的寝室就在楚别夏隔壁,关门声之后,楚别夏窗外变亮了些许——小卷毛开了灯,大概是在洗漱。
……我也该睡了。楚别夏想。明天还要带小卷毛打排位,再不睡的话,状态就不好了。
四周好像忽然活泛起来,借着窗外不属于自己的那点光亮,楚别夏手臂撑起身体,另一只手探向床头柜,拉开抽屉。
微光映出里面的两样东西,一个小药瓶,和一部看起来就有些年头的旧手机。
楚别夏犹豫了一下,指尖还是错过药瓶,拿出了昨晚充了一晚上电的旧手机。
药……能不吃还是尽量少吃。况且也没什么用。
楚别夏只觉得身心俱疲,呼出一口气,侧躺回枕头上,按下开机键。
这部手机是他高中时用的,按理来说,早就该被淘汰了。之所以一直被他带在身边,是因为里面的一份录音。
他在琴房外听见段骋雪弹琴时,不经意间按下的录音键,在拿回手机后的每个夜晚,几乎成了他必备的催眠曲。
今年年初的时候,旧手机不小心浸了一次水,自那以后,电池就断断续续地不好起来。
他妈妈知道他宝贝这个手机,还说帮他拿去修一修,被楚别夏拒绝了。
哪有人分手五年之后……还要听前男友弹琴才能睡着的?
楚别夏每次想想,都觉得这事滑稽,以前也想断过这个“坏习惯”,但时间已经在不经意间,细水长流地改变了他的习惯。
于是,楚别夏任由旧手机一天天这么坏下去,也从来没动过把录音转存出来的心思。
等手机彻底坏掉之后……他也就能自然戒断了。
之后他几经周折,找到了那个名字很奇怪的钢琴演奏者……做代餐。旧手机开不开机的时候,就用代餐的钢琴曲催眠,今年也勉强撑到了年中后半。
但代餐偶尔也有失灵的时候……比如今天。
楚别夏已经不想再考虑什么了,他只想快点入睡,明天还有工作要做。
旧手机在掌心散发着冰冷的触感,开机键在楚别夏的反复长按之下,已经浸透了体温,屏幕却依旧没有任何回应。
楚别夏顿了一下。
他忽然意识到,这部手机大抵是彻底坏了。
偏偏就在今天。
忽然,窗外隐约漏进来的灯火灭了——王叡动作倒是很快,才一两分钟就熄灯睡觉。
楚别夏下意识攥了一下冰冷的旧手机,翻身起床,开灯倒了杯水,拉开抽屉倒出几颗药,就着水喝了。
水是他早上出门之前烧的,此时已经凉透,顺着喉管浇下,起了提神醒脑的反效果。
杯子里还剩一半冷水,楚别夏看着它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放到床头柜上,没再喝第二口。
关了灯躺下,楚别夏看着天花板,只觉得影影绰绰,每道阴影里都藏着吃人的怪物一样,就像是小时候看形态各异的云,他看着一团团的阴影,也没有移开视线。
灯上的这个,看起来有点人形的感觉,像头骨,一只眼睛眼眶的地方还有幽光。
衣柜边上攀爬的这个,是蛞蝓一样的片状,不过动的比较缓慢。
藏在窗帘里的还有一小群,在暗中窥伺着,半开着的窗户偶尔进风,撩动窗帘,那一群鬼怪也就跟着攒动。
楚别夏以往都会避着这些东西的,但今天却仔仔细细把它们都看了个遍。
他努力转动着大脑,不让思绪闲下来,可目光依旧还是在不受控制的下意识间,落在床头那部已经彻底没了反应的旧手机上。
这种状态,楚别夏再熟悉不过了,他知道这时候睡过去的话,大概率会梦见高中。
更何况……今天他还在现实里看见了那个人。
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想要认真注视的人。
眼皮在药效的作用下发沉,攀附在墙壁之上的怪物们一拥而上。楚别夏沉入梦境。
窗外月亮挤开重云,微光落在他脸上,只是月光太轻,抹不开他眉间微蹙的沉疴。
……
“楚别夏!我超级爱你!”
楚别夏揉着眼睛,在图书馆的桌边醒来,在清晨的十字路口醒来,在放学后的校门边醒来森*晚*整*理。
他侧头,看见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少年,侧对着他。
少年戴着十分书卷气的黑框眼镜,却没有半分书呆子的模样,黑发前额剪的十分利落,却在后脑的地方,偷偷摸摸扎了个五、六厘米的小辫子,朝着他的那边眉毛,被从中间剃出一道沟壑,露出藏在眉毛里的那颗特别的痣。
少年回头,眼底盛满阳光,又或者,其实阳光就是从此而来。
他看着楚别夏,笑着重复。
“我超级爱你!你也是吧?”
楚别夏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少年时不时就会造访他的梦境,只是在时间洪流的冲刷里,那张脸的样貌已经渐渐模糊不清了。
然而今天,记忆就像是被擦亮了一般,露出少年上挑的眉眼,鲜活的神情。
“……阿雪。”
楚别夏轻声说。
第34章 【二合一】
梦里的少年段骋雪认真地看着他, 似乎在等待他的回答或者回应,可楚别夏始终答不上来。
他的目光被面前的人擒住,如胶似漆, 密不可分, 可楚别夏想, 这似乎不是爱。
就像段骋雪说爱他。“爱”应该是像段骋雪一样,热烈的、赤忱的,看见他就会眼睛里落满光的、不顾一切奔向他的……那些表现。
可是楚别夏觉得,自己一个都没有。
于是他一次又一次回避了段骋雪的这个话题。
梦里, 也是回忆里, 段骋雪并没有对此表达什么不满, 反而更灿烂了,像一团暖融融的光球,毫不避讳地在人流中把他抱个满怀。
他们在老师眼皮子底下, 偷偷摸摸却又光明正大地恋爱,周末和大多数学霸情侣一样, 在图书馆泡一天, 有时候写一道竞赛题,有时候也会什么正事都没做成。
已经没有具体长相的同学打趣他们, 说你们两个可真是模范情侣, 就算老师知道, 恐怕都不会管的那种。
他们总这么说, 直到某天乌鸦嘴成了真, 楚别夏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去,开口第一句, 竟然不是棒打鸳鸯。
班主任是个活泛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只是好奇地问他:“听说你跟隔壁学校的学霸谈恋爱了?”
最后, 这场对话果不其然演变成了老师的夸奖。
“你们两个要互相帮助。”老师说,“你爸爸妈妈以前在我们教师团队里,就是模范夫妻,嘿,你小子谈恋爱,没想到也是模范情侣啊?”
楚别夏的父母,原先和班主任是同一所学校教师出身,后来父亲进入教育体系,母亲依旧在原先较为轻松的学校任教,班主任则被挖到名校附中,三个人一直都是不错的朋友。
楚别夏轻笑,拜托班主任保守秘密。
放学路上,他跟段骋雪说起这件事,被男朋友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颔首点评:“原来咱们俩这么相配,也有你家学渊源的原因!”
“以后我们也会像你爸妈一样,一直一直相爱。”
春花落尽的某个普通的傍晚,他们第一次聊到了未来,段骋雪在暮春的最后一缕幽香里,偷偷勾住他的手指,盛满夕阳余光的眼睛弯起,故意凶巴巴,威逼利诱一样说。
“小楚同学,快跟我盖章!”
最后,楚别夏经不住他三番五次、变着花样的央求和要挟,大拇指藏在衣袖里,跟段骋雪的用力贴了一下。
刚刚闹腾得起劲的家伙忽然就没了声音,楚别夏疑惑抬头,发现段骋雪别过脸去,夕阳染红他的脸颊耳根,他抬手遮住下半张脸,像是在偷笑。
那天,段骋雪非要一路送他回家,一直送到楼下,两只手躲在衣摆和书包下,在晚春初夏的气温里,牵得汗津津的,松开的时候,被晚风撩得格外清爽。
“再牵一下。”段骋雪耍赖。
楚别夏把手背在身后:“不要,今天已经超时了。”
段骋雪睁大眼睛:“什么时候规定时间了!”
“刚刚,我定的。”楚别夏说。
他身后的手在发烧,看着段骋雪红到通透的耳根,生怕自己照镜子似的,也是这幅样子。
夕阳在静谧的对望中,沉入高楼大厦的海。他们在昏暗里看不见彼此,却依旧这么定定未动。
终于,楚别夏藏在黄昏暮色里伸手,食指摸索着碰到段骋雪垂在身侧的指节,说话一样,轻轻勾住。
“……好了。”他主动开始后,又主动叫停,“剩下的明天再牵。”
直到走进明亮的电梯,楚别夏才从镜面的电梯轿厢里,看见自己耳朵的颜色。
分明和段骋雪的一样红。
他匆忙抬手,微凉的指尖包裹住烫得发红的耳根,把电梯上上下下坐了三趟,才等到“证据”销声匿迹。
楚别夏放松下来,打开家门,却陡然浑身冰冷。
家里一片狼藉,散发着醉人味道的酒泼洒在地上,连成一串,一直延伸到餐厅。他温柔的、唠叨的妈妈醉倒在桌子上,酒瓶倾倒,混杂着她的眼泪一起,浸透了餐桌的桌布。
开门的声音吵醒了沉醉入梦的母亲,她朦胧抬头,眼泪顺着脸颊落进酒里。
“……夏夏。”她迷迷茫茫地说,“你回来了?”
楚别夏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心脏停跳。可除了冰冷以外,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呼出一口气,扬起惯常的轻笑,温和地回复母亲。
“嗯,我回来了。”
放了书包,楚别夏走到餐桌边,扶正酒杯和酒瓶,向母亲伸出手。
女人摇头:“夏夏,你别管……”
楚别夏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心里没什么波动,只是把手收了回来。
“爸呢?”他问。
母亲不肯说话,侧过脸去,轻声说:“没事,夏夏,爸妈没事。”
“又吵架了。”楚别夏说,他声音冷静到像是眼前的一切与他无关。
……事实上,也确实与他无关。无论父亲还是母亲,在争吵之后,都会十分默契地对他说,“夏夏,你不要管”。
大约是在初中某日的时候,一贯彼此尊重、和气又甜蜜的父母吵了他们的第一场架。那时楚别夏不懂,现在想想,可能这就是所谓的“七年之痒”。
曾经的父母有多相爱,有多相知,吵起架时,他们就有多懂得彼此伤害。
那时候起,一年里,家中总有这么一两次波澜,楚别夏渐渐习惯,渐渐接受了父母说的“与你无关”,渐渐漠然。
楚别夏曾经想,也问过父母,说你们为什么不选择离婚。
父母的答案在没有交流的情况下,给出了如出一辙的拒绝。
一年中,两人总会爆发数不清的争吵,可争执过后,他们总默契地忘记这件事,再次变回所有人眼里相爱的“模范夫妻”。
楚别夏再长大些的时候,懂得了站在旁观者视角去看父母的关系。
他们两个的关系,像是一种病态共生。他们年少相识,彼此慕艾,在爱情的促使下,每个人都为对方做出了数不清的牺牲,大大小小,已经铭刻进岁月里,冲刷不掉。
这其中,每一件事如果拿出来在外人面前提及,那都是夫妻二人彼此相互扶持的模范样本,在楚别夏小的时候也确实如此。
但这一件件始于爱意和关怀的牺牲,在这么多年之后,被柴米油盐浸染成深可见骨的疤。
一道接着一道,连绵地、血淋淋地铭刻在岁月里。
再次意识到自己不能对眼前的状况造成任何改变,楚别夏从餐桌边的椅子起身,脸上没什么表情,不气不恼,甚至没有担忧,仿佛所有的情绪都无法在他身上体现一般。
因为他知道,对父母表现出的担忧,在这种情况下,只会转变成他们在暴怒或悲伤之下,对自己的斥责。
偶尔,他默默坐在旁边,当一个木头工具人的时候,也会被“需要”。
母亲忽然抬头,抱住儿子,在醉里喃喃。
“夏夏……妈妈只有你了。”
楚别夏才像是被打开了开关一般,回过神来,抬手迟疑地准备回抱住母亲。
“夏夏……”母亲紧紧搂住他,酒精似乎让她的力道变大,她揽着楚别夏后背的手收的很紧,像是离群的兽,死死叼住自己孩子的后颈不肯松口,几乎勒得他隐隐作痛。
楚别夏感受到这种强烈的被需要感,于是说。
“妈妈,我在。”他说,“我会一直……”
“夏夏,妈妈为了和爸爸结婚,放弃了当年一个很好的工作机会。”母亲忽然开口,在酒精的促使下,梦呓般说,“现在回过头去看,那才是真的后悔,你爸爸……不值得。”
紧接着,她又说:“但是夏夏,夏夏你不一样……”
她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绳索,看着儿子的目光里,母爱几乎要把人溺毙。
她含着泪说:“夏夏,妈妈知道你值得……”
“妈妈为了培养你,放弃了去名校任教的机会,所以夏夏,你一定要懂事,要好好的,妈妈爱你,妈妈愿意把拥有的所有东西都给你……”
楚别夏刚刚伸出去,准备拥抱母亲的手骤然僵住,停滞在半空,仿佛一个被掐断电源的机器人。
他听着母亲含泪的、充满爱意的絮絮叨叨,只觉得心里像是在被不断掏空一样。
她每说一句,那个空洞就更大一些,直到最后的最后,所有的情绪都坠落进去。
他无法给出任何回应,过了很久,久到母亲已经不再出声,睡了过去的时候,才开口,声音比被酒精浸泡过还要沙哑干涩。
“可是……你明明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楚别夏把母亲在客房安顿好,转身往自己的房间走,眼角余光看见主卧阳台的父亲。
中年男人一直坐在那里,以一个痛苦的、蜷缩的姿势,脊背佝偻,头发里闪过银丝。
他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头塞满了一个烟灰缸以后,楚别夏走过去帮父亲倒掉,再放回来,可很快那里面又积起新的一座小山。
楚别夏木然说:“要不你们离婚吧。”
父亲和以前每次一样,只是摇头。
“你妈妈为这个家付出太多了。”他的声音拖着,仿佛苍老了十岁,即便如此,他依旧强撑着,把自己所有的关怀都凝聚成一句叮嘱。
“夏夏,多关心妈妈。”
……可你呢。
楚别夏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父母之间的争执,最后,还是在楚别夏身上画下句号。
句号明明是无形的,可楚别夏总觉得,自己能看见它们,烙印一样,在他的回忆里总是特别显眼。
即便如此,他依旧端坐在写字桌前,一笔一笔写完了今天的作业,原本准备额外写一道竞赛题,可对着题干发了二十分钟的呆,他也没想出一个解法。
好像忽然变笨了。楚别夏这样想着,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要不问一下阿雪?
几乎是这个念头在心底出现的瞬间,楚别夏脸上的笑容就僵在那里,最后不自觉地消散。
算了。他想。阿雪也有自己的事,万一打电话过去,阿雪把其他作业一丢,直接来跟他研究这道题怎么办?
一道题而已,不要麻烦他了。
虽然心里这样想,可楚别夏手里拿着手机,依旧点开段骋雪的□□,点进他们的聊天框里,漫无目的地、机械重复地上下翻动,仿佛这样他就能从中汲取到什么。
一不小心,他点了一个表情包发出去。
楚别夏心头一紧,明明只是一个表情包而且,却让他如临大敌,反应过来的一瞬间就连忙撤回。
【你撤回了一条消息】
【阿雪:到OWO!】
楚别夏指尖忽然泛起一片麻意,僵在那里。
【阿雪:怎么了?】
【阿雪:我刚刚在写竞赛的作业……老胡这次布置的题有点意思。本来是要写作文的,不想写了!做题!】
忽然,楚别夏觉得喉间一哽,无声张嘴,像是要说什么,可这情绪忽然就散了,像是从指尖溜走的时间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别夏坐在椅子里,捧着手机,手机被他的体温捂热之后,电池又散发出温热的感觉回馈着使用者……可他只觉得指尖冰凉。
他好像……打扰到段骋雪了。
抿了抿干涩的唇,于是楚别夏回复。
【没事,我不小心点错了。】
【我也继续写题……】
【早点睡】
【阿雪:好,明天见!】
楚别夏呼出一口气,勉强轻笑。
【明天见】
对话框那边没有再传来什么回复,楚别夏怔怔看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一般,起身收拾了书包,然后躺下。
手机一直被他握在手里,播放着一条录音,耳机里的钢琴声,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填满了阳光的气球,一个接一个在楚别夏耳边温柔地发出声响。
他就这样睡了前半夜,后半夜的时候,楚别夏莫名其妙醒了,还没睁眼,就感受到母亲的手抚过他眉心,什么都没说,掌心的力度温柔、坚定……却也压得他喘不过气。
母亲走后,他听见父母窸窣交谈的声音,或许是和好了,总之没有再爆发另一场争吵。即便如此,楚别夏也没再睡着。
天蒙蒙亮的时候,楚别夏按着自己往常的作息起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自己睡了个好觉,什么都不知道。
一片狼藉的家里已经被收拾干净,母亲又恢复了温柔且唠叨的样子,父亲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两人见他起床从屋里走出来,脸上露出笑容。
母亲和往常每一天一样说:“夏夏起啦?去好好洗个脸,用温水。”
父亲说:“我今天开车上班,要捎你一程吗?”
楚别夏扬起笑容摇头:“还早,我散步就过去了。”
他走进洗漱间,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笑脸,和妈妈一样温和,眼底是和父亲一样的沉静。
忽然间,楚别夏感受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开始怀疑,自己昨晚会不会只是做了一场噩梦,可目光落在角落脏衣篓里堆放着的、沾满酒渍的桌布时,他幡然醒悟。
低头洗脸,他等不及凉水转温,掬起一捧按在脸上,明明气温不低,却依然冷得他一个哆嗦。
楚别夏带着早餐出门,戴着耳机行走在初夏的晨风里,他漫无目的地看着远方,忽然,在目光所及尽头的十字路口,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段骋雪也同时看到了他,朝他用力挥手。
楚别夏忽然觉得脚步像乘了风,靠的越近,就越发轻快。
他最后几乎小跑过去——然后在段骋雪张开的怀抱前刹住了车。
段骋雪站在原地举了好一会儿胳膊,只等来男朋友木头一样的刹车,目光委屈。
楚别夏咬唇,抬手按下他的胳膊。
“这么多人看着。”
段骋雪顺着他的力道收了手,两人肩并肩站着。
附中和一中从这个十字路口起,是往相反方向延伸的,以往他们……主要是楚别夏不敢在这里久站,这里离他家不过一个公交站的距离,要是被小区的熟人看见,虽然段骋雪是男生,可早恋的事八成也不好瞒住。
可今天,楚别夏破天荒没有先抬步离开,面前的红灯已经转绿,他和段骋雪站在往街对面涌动的人群里,像两只不肯迁徙的兽。
段骋雪陪他一言不发地站着,忽然问:“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楚别夏眨眼,目光疑惑地看他。
段骋雪认真地看他,想了想说:“总觉得……你今天有点魂不守舍的。”
楚别夏笑了一下。
“昨晚没睡好。”他说着,看向另一边的红绿灯,轻轻推了段骋雪一下,“快走,你们晨读开始的那么早,别迟到了。”
“不差这两分钟。”段骋雪下盘十分稳健,纹丝不动,像个钉子户一样扎在楚别夏旁边,“先送你。”
楚别夏看他一眼,段骋雪改口:“目送。”
楚别夏轻笑。
“对了。”段骋雪说,“今晚我放学晚,没法来找你了。”
楚别夏搭在书包侧带上的手指一紧,又生怕被发现一样,慌忙松开。
他说:“没事,又不用天天黏在一起……该走了。”
说话间,楚别夏面前的红灯再次转绿,这次他顺着匆忙的人流向前,在街对面站定后,忽然迟疑回头。
段骋雪已经侧过身去等他那边的红灯,目光倒是一直追着楚别夏到了对面。
隔着车流,两人和往常一样挥手作别。
楚别夏原本以为,这就是他今天见到段骋雪的最后一面。
中午第四节课刚下,楚别夏拒绝了几个同学共进午餐的邀请,没有随着人群一起涌向食堂,坐在座位上,没什么食欲。
“楚别夏!”忽然,班里同学站在门口喊他,“有人找!”
座位上看不见门外的景象,于是楚别夏起身向前几步,忽然,脚步停在原地。
段骋雪身上穿着不知道哪里弄来的他们学校的校服,倚在门边,朝他招了招手。
楚别夏第一反应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或者是认错人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走!”那个人开口,分明就是段骋雪的声音,笑着叫他,“咱们出去吃顿好的!”
楚别夏立刻快步跑向门边,下意识左右看看四周,然后压低声音问他。
“你怎么进来的?”
一中的管理是出名的严格,错过了上学时间就绝不允许随便进门,要么需要有班主任签字的病假假条,要么就得班主任亲自来领人。
段骋雪食指竖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偷偷说。
“翻墙。”
楚别夏愣住,刚要退后一步检查他身上有没有擦伤,就被他拉住,看着这家伙露出狡黠的笑。
“逗你呢……我给老胡打电话,说给他分享一道特别棒的题,让他领我进来的。”
老胡是他们周末竞赛课的主讲老师之一,也是一中的物理老师,为人随意,和学生打成一片,楚别夏和段骋雪都算是他的得意门生。
楚别夏这才放心。
“出校门吗?”楚别夏看了一眼时间,“不能走太远,否则午休回不来。”
段骋雪摇头:“咱们去操场。”
说着,他不由分说拉起楚别夏下楼,一路走到操场,又爬上空荡荡的看台。
楚别夏被他按着坐在看台上,初夏的阳光正适宜,台阶温热却不烫人,给人一种融化在温暖里的安心感。
“来这里做什么?”楚别夏好笑道,本来不饿,被这么折腾一番,也有了一点胃口,问,“不是要吃饭吗?”
“你坐好嘛。”段骋雪说,然后背身过去,再转过来的时候,怀里变魔术一样,拎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袋子。
他从里面接二连三地拿出小饭盒,五颜六色的,摆了一台阶,隔着透明的饭盒盖,楚别夏看见里面的菜式,从清淡凉菜,到麻辣的下饭菜,素的荤的,没有一样缺,每个种类的菜量都不大,两个男高中生正正好能吃完。
最后,段骋雪甚至从他的多啦A梦口袋里,拿出来一盒样式精致的小蛋糕。
段骋雪结束摆盘之后,摊手展示:“当当!”
他一边揭开饭盒盖子,一边絮絮叨叨。
“你早上走那么一路早饭都没吃,我就猜你今天肯定胃口不好。”
“你去餐馆……打包的?”楚别夏轻声问,他甚至有些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段骋雪随意点头:“嗯,路过江南庭,就让他们顺便给我打包了一份……对了,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江南庭是我家开的餐馆!”
楚别夏呐呐摇头。
段骋雪喂小猫一样,把装着米饭的碗递给他,又摸出一次性筷子:“这么多好吃的,我都不敢带去你们食堂,怕被你们班同学,还有竞赛班那几个家伙抢了。本来想借老胡办公室呢,结果老胡说他中午要找学生谈话……不知道是谁,真惨。”
阳光正好,五彩斑斓的小饭盒里,每一道菜都被映照得可口,让人食指大动,楚别夏接过段骋雪递过来的米饭,怔怔出神。
一中和附中上学都是不允许带手机的,带了的也需要交到统一的盒子里,所以段骋雪不可能在上课的时候提前用手机点餐。
而这么多菜式,出菜都要有不短的时间。
所以……段骋雪今天早上是逃了课的吗?
楚别夏扒拉了一口米饭,想问,却又怕自己问出来扫兴。
段骋雪明明就坐在他面前,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而他装饭的那个袋子躺在他脚边,里面被水蒸气映衬得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阳光。
可是看着这个袋子,楚别夏忽然只觉得心慌。
他担心段骋雪会不会因为这次逃课,错过什么事情,又或者接受什么惩罚。
他现在吃进肚子里的每一口温热的菜,还有那块散发着甜香的蛋糕,会不会在以后的某一天,也成为刺向他们的利刃?
“怎么了?”
见楚别夏忽然停了筷子,段骋雪有些疑惑,随口问,“不好吃吗?”
楚别夏只觉得脑海里忽然被针轻轻扎了一下,回过神来,连忙说:“好吃的。”他露出轻笑,“就是太麻烦了。”
段骋雪一时间没理解他的意思,看了一眼白灼虾,一弯眼睛:“要我给你剥虾?”
他忽然凑近,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楚别夏的影子。
“夏宝,亲我一下。”他笑着说。
“亲一下,给你剥一只。”
楚别夏怔怔看了半晌,刚准备倾身的前一秒,段骋雪一个激灵,后退到了安全距离的位置。紧接着,不远处传来教导主任巡视的声音。
“那边两个!干什么呢!”
段骋雪抬高声音回应:“教室里太闷了,我们出来吃便当。”
教导主任对这个十分健康的回答格外满意,再加上是两个男生,并不怎么敏感,于是背着手溜达着离开。
段骋雪呼出一口气,吐了吐舌头。
“差点就害你被抓了……算了算了,学校里还是安分一点。”他正色道,“讨论讨论学术问题。”
“对了!”段骋雪忽然想到一件事,一拍手说,“我有个项目,不知道小楚学霸有没有兴趣参与?”
楚别夏问:“什么项目?如果我能帮上忙的话,都行。”
段骋雪说:“其实我一直想折腾一下我家那个餐馆,感觉现在里面……怎么说呢,不够特别。你上次跟我提过,说想建一个有盘旋楼梯的楼。”
“你想……在江南庭用?”楚别夏问。
段骋雪点头:“反正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不如暑假我们就开始研究这个?”
“咱们一起做,肯定特别有成就感!”
楚别夏想答应下来,心里却又有什么东西在暗处滋长,不断拉扯着他向后退却。
最后他说:“到时候看看吧。”
段骋雪说“好”,似乎没觉得这是一句拒绝的话,笑容依旧灿烂。
“今天的午饭,感觉怎么样?”他问完又说,“要是还不错的话,咱们以后天天中午都出来吃,我们学校的食堂我都吃腻了……”
“我就不了吧。”楚别夏轻声开口。
他太平静了,平静到像是一盆冷水,泼到了正热情跃动的火苗上。
段骋雪“唔”了一声,垂下眼睛:“也是……一中的食堂比我们学校是要好些。”
楚别夏仿佛看见那簇火苗摇曳了一下,旋即黯淡下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下意识抿唇,齿间用力咬了一下。
尖锐的痛感传来,楚别夏连忙说。
“我不是要拒绝你的意思……”
他见段骋雪抬头,依旧认真看着自己,似乎在等待他的解释,而无论这个解释有多么出格,他都会奉若真理。
楚别夏想了一下说:“我只是觉得,你这样来回跑太麻烦了……如果你想,我们可以周末的时候一起吃饭。”
开口以后,他却像是隔着一层门似的,听见自己理智的声音响起,落不到实处。
整个人像是被分割成了两半,坚硬的、理智的一半安抚着刚刚不慎伤到的亲密者,柔软的、感性的另一半龟缩在一个密不透风的盒子里,自我囚禁。
段骋雪欣然接受了他理智之下的解释,楚别夏带着笑容,把他送出校门,在门卫的盯梢下,浅尝辄止地拥抱后分别。
楚别夏听见一个声音从脑海中的小盒子里传来,小盒子好像漏了一个缝,那个声音像是在尖叫,又像是在哭泣。
楚别夏闭眼,重新扣紧了那个盒子,可脑海里依然回荡着残存的声音。
“看吧,你太容易伤害到他了。”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包括你自己。”
……
“你们终究会变成爸妈那样,互相伤害,鲜血淋漓……再在第二个清晨粉饰太平,对所有人虚假地说,我们很相爱。”
第35章
【你们以后, 只会变成相看两厌的样子。】
……
楚别夏猛地惊醒。
他一时间忘了呼吸,耳边只听得见心脏急促收缩的声音,如同一个被囚禁的人使劲浑身解数去撞那扇唯一的门。
心跳快到让楚别夏怀疑自己是不是马上要发心脏病猝死了。
——如果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的话。
楚别夏抿抿唇, 习惯性抬手, 把胳膊压在眼睛上, 另一只手按在胸口,许久才压下潮水一般迟迟不退的心悸。
这一番折腾过后,本来就没生出多少的困意,现在是死了个彻底。
“欧门猫猫。”他问被自己重命名的手机智慧语音, 开口还有些含糊, “……现在几点了。”
一旁的手机屏幕亮起, 可爱的机械音回答:“我在。现在是早上4点52分。”
4:52。
楚别夏沉默了一下,坐起身。
然而起身的动作才做到一半,他就轻轻“嘶”了一声, 慌忙移开压着自己长发发尾的手,头顶还隐隐残留着被拉扯的刺痛。
这头发一定要留吗?
有那么一瞬间, 楚别夏心里朦朦胧胧闪过这个念头, 很快又消散。
抬手随便拢了一下长发,楚别夏小心翼翼没有再痛一次, 下床拐进卫生间, 掬了一捧常温水拍在脸上。
初秋凌晨的“常温”已经足够让人清醒。
楚别夏吐出一口气, 抬头看向镜子里的人, 还有那一头并不算顺滑、显然没有被主人好好保养的长发, 恍惚想起他妈妈第一次看见这头长发时说的话。
……
那是他离开家打职业的第一年,和父母关系很僵。
过年回家的时候, 楚别夏的头发已经长到足够在后脑靠下的位置扎一个六、七公分的小啾啾。他发质软,小辫子不会叛逆地向外支楞, 只能软趴趴地耷拉在脖子后面,撩得人痒,他索性没有扎起来。
中学的时候,一中有女生不许留长发的规定,不检查的日子,总有喜欢漂亮的小姑娘偷偷把头发留到及肩,再烫个发尾内扣的卷,显得短些。
于是回家之前,楚别夏也烫了个卷。Tony老师在他的脑袋上灵感奔涌,出了理发店,本来已经过肩的长度瞬间缩水,成了只是微长的鲻鱼头。
……好吧。楚别夏想。至少这个长度应该不会被骂了。
可他没想到即便如此,母亲在看见他的第一眼依然皱起眉头。
“哪有正常男孩子留长头发的?”
楚别夏站在门口,脸上依旧带着一层薄薄的笑意,仿佛母亲只是和以前一样,问他“作业写完了没”。
他没有把箱子提进门,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赞同。
“嗯。”
母亲顿了一下,眉间拧得更紧,又想起今天儿子刚回来,强行让自己松开,扯开嘴角,试图做出玩笑的表情,随口问。
“你该不会是同性恋吧?夏夏。”
楚别夏眉眼微动,唇边笑意凝固成蜡像一样僵硬的礼貌。
看着面前熟悉的中年女人脸上,逐渐浮现出来的、陌生的崩溃和疯狂,他又点头。
“嗯。”
“抱歉,我是。”
……
后来他没有进门。
楚别夏买了当天的机票飞回沪市,一个人偷偷在俱乐部呆到年初四,才被回来取东西的snapi发现,强行拎回了家里。
TUG俱乐部那时候还没有这么豪华,地方也偏。初四的时候,楚别夏才吃到新年以来第一顿“饭”。
snapi气得差点揪他耳朵:“要是我今天不来这趟,你是要一个人把俱乐部的泡面全吃完然后进医院是吗?!”
楚别夏一边想着当时snapi的样子,一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想轻轻笑一声,唇角却怎么也勾不动。
最后他只无声把那个没出口的笑叹了出来。
把头发简单梳顺之后草草绑了个皮筋,楚别夏拿上手机和耳机,披了件风衣,没发出什么声音地游荡出门。
现在还没过五点,世界还由路灯苦苦守夜,迎面的徐徐冷风带来不远处叽叽喳喳的鸟叫,让楚别夏怀疑,这些鸟也不用睡觉吗?
总归不会是鸟失眠吧。
楚别夏沿着石板路绕到花园里,石凳有些湿漉漉地反着光,他用纸擦了擦之后才坐下。
塞上耳机之森*晚*整*理后,世界除了音乐以外变得格外安静,耳机里播放的音乐时急时缓,拽着他的情绪共舞。
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朵蘑菇。楚别夏想。
他出来呆着,原本是想撇开脑海里逃不开的、那场梦境的延续,可现在放空地看着花园里的随便某处,脑海里接连飘过各种不着调的想法。
想世界、想过去,想一万种可能性,和眼前唯一的现实……
——“你怎么看我们的关系”。
楚别夏深吸一口气,手肘支在石桌上,低头把脸埋进掌心。
掌心很热,初秋太阳升起前却是凉的,凉风一阵阵掠过,掌心的温度更烘得他想掉进太阳里。
回忆在黑暗里肆意滋生,有时是画面,有时只有两人交谈的声音。
……
“你总是在看天。”段骋雪问,“有飞机吗?”
楚别夏摇头:“不是,我在看太阳。”
“在云把太阳遮住的时候,偷偷看一下。”
段骋雪看着他,忽然笑出声来。
“你喜欢这个?”
“嗯。”楚别夏瞥他,“笑什么,觉得我幼稚?”
段骋雪连连摇头。
“就是觉得,我又知道了一样你喜欢的东西。”他想了想说,“我家有天文望远镜!要不要晚上来我家……”
他伸手去拉楚别夏的手,楚别夏没有躲开,弯了弯眼睛问:“什么型号的?”
段骋雪张嘴又闭上,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一下后脑勺,想了想说:“忘了。”
“骗人是吧。”楚别夏挑眉。
“你对天文可从来没有感兴趣过,我不信你会买个望远镜放家里。”
段骋雪拉着他的手,求饶似的左右晃晃,黏糊道:“马上要买也是买,我现在下单了,晚上肯定能送到的……”
“少来啊。”楚别夏抬起牵着的那只手,隐含威胁,意思是你再说这手就别想牵了。
“钱留着自己用。”
段骋雪轻松地吹了一声口哨,手上却偷偷攥得更紧,立刻转移话题。
“以后科技发达了,有机会上太空看一圈。”他说,“建一个……能直达的通天梯。”
楚别夏轻笑。
“很远啊。”他说,“大建筑家,你设计?”
“我设计呗。”
段骋雪笑着,伸出拇指中指,手比成一拃宽,向天上比划。
“地球到太阳也就1.5亿公里,在天文学里,都还没用到光年计量呢。”他说,“人走路的话……嗯,三千四百多年,也就走到了。”
“三千四百年。”楚别夏幽幽重复,好笑道,“那成为建筑家之前,你得先长生不老。”
“那简单。”段骋雪短暂松开了和他交握的手,在熙攘的人群中,显眼包地做出奥特曼激光灯姿势,咧嘴一笑。
“我变成光就好了嘛。”
楚别夏呼吸一滞,翻了个白眼,把这家伙一丢,转身埋头赶路,全当不认识这个人。
段骋雪急忙追上去,以为把人惹生气了,“诶诶”两声,匆忙赶到他面前的时候,一句“我错了”还没说出来,却看见楚别夏一张忍俊不禁的脸。
“你没生气啊?”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长长松了口气,蓦地笑开。
楚别夏努力绷着脸,可笑意还是从眼底和声音里露出来。
“我要是因为这个生气,是不是有点脾气太坏了?”他好笑道。
段骋雪侧了一下头,小声嘟囔:“坏点呗,我还觉得你有时候脾气好过头了呢……”
楚别夏其实听到这句话了,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依然下意识问了一句:“什么?”
只是段骋雪摇头耸肩,“嘿嘿”轻笑一声就不肯再说。他眼睛快速看了一圈周围,见四下还算空旷,忽然凑过去,不打招呼不讲道理地在楚别夏脸颊亲了一下。
他眨眨眼说。
“我刚刚,就说这个。”
太阳拨开云层,光落进他本就偏棕的暖色眸子里,在瞳孔中画出一个和太阳如出一辙的圆。
那一瞬间楚别夏忽然觉得,太阳似乎真的很近。
……
吱呀的声音传来,基地外部的大门被推动,楚别夏下意识回头,看见来上班的基地清洁阿姨。
TUG基地的后花园虽然名字上带个“后”字,严格来说却在别墅侧方,阿姨关好门转身,就看见花园灯下坐着的、画一样的人。
说他像画,不只是因为好看。
长发随意束起的青年坐在暮色与晨曦之间,灯光是静止的,灌进来的风也仿佛琥珀,把青年凝固在里面。
他看过来的视线里空空如也。
下一秒,谢幕一般,路灯灭了。
时间到了。
楚别夏恍然回神,垂眼再抬起,脸上的笑容已经十分娴熟地扬起。
“阿姨,早。”
阿姨先是吓了一跳,看清是谁后松了口气,脸上的惊吓瞬间转变为亲切的笑:“是小楚啊。”
“怎么又这么早就起来了哟?”阿姨玩笑道,“还是你健康哦,要不说小楚是队长呢。”
楚别夏起身,跟阿姨寒暄两句后告别。他走回别墅里,阿姨从侧门先去厨房。
“昨晚阿姨给你们的零食架上放面包咯。”人都走出去好些步,阿姨又忽然回头提醒,“小楚还不想吃东西的话,去拿个面包噻。”
楚别夏点头:“好,谢谢阿姨。”
顿了顿,他又说:“那两天只是有点积食。”
阿姨朝他挥手,笑道:“阿姨知道咯,不跟你们于经理提!”
楚别夏轻轻松了口气,这才拐进别墅。
关上大门之前,他忽然回头向外看了一眼。
可今日天色阴沉,没有太阳。
路过零食架的时候,完全不饿的楚别夏犹豫了一下,还是遵照阿姨的意思,拿了袋面包。
至少被人看见的时候,还能说一句“我拿了,只是还没吃”,然后等王叡或者别的谁起来……再转赠出去就好了。
没有在零食架前停留很久,楚别夏看了眼时间,已经五点快一刻,再过不久,钱乾就该醒了。
于是楚别夏拎着面包袋子,若无其事地走进训练室,坐到自己机位前,抽了张纸巾,闭上眼睛往上按了按。
沪市的天气好像忽然就冷了,只在外面坐了一会儿,睫毛上就沾了露一样,潮湿得难受。
也不知道英国天气怎么样。
脑海里下意识就过了一遍中英时差,他想,这个时间,Founder大约也该到了。
段骋雪该到了。
按在眼睛上的纸巾顿了顿,楚别夏缓缓拿下来,下垂的视线犹豫片刻,偏头看向右手边外设还没收起来的座位。
思绪从昨晚一直混沌到现在,楚别夏就像一只年久失修的音乐盒,落灰的把手被转动后,盒中齿轮生涩转动咬合,终于在清晨发出第一声回响。
楚别夏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将会和谁坐在一起。
在之后至少一年的时间里,又将和谁并肩战斗。
第36章
楚别夏从来不克制自己去想以前的事, 发呆的时候、失眠的时候,比起未来的规划,他脑海里更多的还是过去的事。
但这些事里并不包括段骋雪。
分手是楚别夏提的, 他觉得自己对此有愧, 也就一直有意识回避。
可问题是, Founder并不在此列。甚至于在世界赛正式见面之前,楚别夏一直挺期待跟Founder交手的,即使输了,也不妨碍他想认识一下这个人。
结果赛后握手的时候, 楚别夏还没开口就被这位新冠军“莫名其妙”“凶了一句”。
楚别夏当时微微挑眉, 表现的淡然处之, 心里却不免有些……
嗯,塌房的感觉。
本来还觉得这个人应该不错来着。
……现在想想,莫非他的审美一成不变, 这辈子重蹈覆辙的命?
晃了晃头清空脑海里的想法,楚别夏收回视线, 长长呼出一口气。
最近……关于段骋雪的事情是不是有点想的太多了?楚别夏略微皱眉。
TUG现在正值困难时期, 他想这些有的没的,是不是有点太不像样了?
楚别夏抿唇, 打开aimlab练枪。扳机扣发的声音很快收拢了他的注意力, 像张开的伞缓缓收紧一样, 楚别夏渐渐沉静下来。
三分钟过后, 他松开鼠标, 手指舒展又握紧,不断重复着这个动作, 指关节轻微的刺痛逐渐被缓解。
隔音耳机里静得过分,楚别夏想了一下, 只想了很短暂的一两秒,决定关掉aimlab。
瓦罗兰特启动。
连同游戏一起被启动的,还有没达到直播时常,却依旧被他放置了好几天的直播软件。
时间有些太早,楚别夏没在自己的直播通知群里发消息,怕扰人清梦,想着有人来看的话,就随缘聊聊天。
时间点摆在这里,又是偷偷开播,隔了好几秒,楚别夏才看到第一条弹幕。
【几点???】
顺手点了死斗模式的排队后,楚别夏切出游戏,看了一眼右下角说:“五点二十。”
【他说520,他心里有我。】
【兄弟们我在做梦?】
【coco早——怎么这么晚不睡觉!!】
“早。”他轻笑着打招呼,“我睡过,醒了。”
【呜呜你直播时长够了吗?还以为这个月都看不到我考拉了】
【没想到失眠还有这种福利!】
“失眠吗?”楚别夏想了一下,声音小了些说,“那我小点声。”
【他温我哭】
【ASMR!!!】
【别播瓦了!播点爱看的!】
楚别夏短暂“啊”了一下,片刻后说:“等阿叡起来要带他排位,我准备先练一下的。”
也不知道王叡和Dino的上分之路怎么样。
这样想着,楚别夏点开好友列表,看了眼王叡的段位,心里沉默两秒,最终还是没取消自己的排队。
嗯……同志仍需努力。
做完这一串事情,楚别夏再看弹幕,只一眼就被扑面而来的柠檬味道酸到。
【阿叡,哼哼,阿叡……】
【区区王叡】
【王叡那个分段还需要我们co神练?不需要!】
【老公!!陪我!!!】
看见最后一句,即使没开摄像头,楚别夏也下意识往后躲了躲。
……咦惹。
躲完之后,他又忍不住轻笑:“大清早的,还是练一下。”
【王叡是猪!他怎么说也得下午才起来呢!!!先玩别的!】
【考拉的作息简直跟我爷爷一样健康……】
“我应该不会结婚。”楚别夏说,“所以也不会有孙子。”
【???】
【笑死,被占便宜了】
【啊啊啊考拉你学坏了!!】
楚别夏笑笑。
“我不是什么好人啊。”他认真地说,声音轻轻的。
【谁说你不是好人??】
【随便从职业联赛里面拉一个出来问!随便拉一个都不可能说你是坏人。】
“真的吗?”楚别夏随口就说。
“Founder呢?”
【?】
【啊……】
【如果我掏出黑粉Founder阁下该如何应对……等等是谁说的?】
说完之后楚别夏也愣住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开摄像头的习惯,他知道自己现在怔住的表情肯定不太好看。
至少没有笑容。
【Match Found】
游戏成功排到对手的提示响起,楚别夏松了口气,权当刚刚的事没发生过。
“随口一说,别在意。”
弹幕即便心思各异,此刻也十分有眼色地没有多说什么。
【考拉今天好热情哦,难得聊天】
死斗的对枪强度对刚从aimlab出来的楚别夏来说,跟毛毛雨也没什么差别。他不时看一眼弹幕,略显紧绷的声音也逐渐放松下来。
【死斗】是瓦罗兰特里的一种娱乐对战模式。系统将20位玩家随机投放进地图中,每位玩家各自为战,先拿到40个击杀的人将获得本场死斗比赛的胜利。
这个模式对练习不同地图的预瞄和搜点有很大的帮助——当然,对职业选手来说,与其说是练习,倒不如说只是个排位前的热身。
楚别夏拿到40个击杀的时候,第二名的击杀数才堪堪过20。
【谁还敢说烟位枪都软!谁!】
【我记得考拉好像一直都很准,为什么当时没想着打突击位啊?】
“突击位不方便指挥。”楚别夏说,“而且我刚打职业的时候,枪也很马的。”
fps游戏里,【马枪】的意思就是“打不准”。当然,程度有轻有重。
普通玩家的马枪,那是人体描边大师。职业选手的马枪,也只是见面的第一时间没能将对方一颗爆|头击杀。
于是弹幕便又聊起“Collapsar是怎么练枪的教教我们”之类的话。
直播间气氛稳中向好,一片欢声笑语里,一个几乎刷屏的弹幕突然冒出来。
【TUG下赛季打算怎么办?TUG下赛季打算怎么办?TUG下赛季打算怎么办?】
楚别夏微微拧眉。他看见发弹幕者的名字前面,挂着一个熟悉的粉丝牌。
【yan帝】。
是韩昌言的粉丝。
即便如此,楚别夏依然谨慎地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然而弹幕却比他敏感得多。
【串子闻着味儿就来了是吧】
【怎么办?先把你办了^-^】
【不是,真有人敢挂着yan狗的牌子来啊】
楚别夏的直播间有一阵没出现过这种,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发言了,弹幕一时间比主播本人还兴奋。
看着群情激奋的弹幕,楚别夏想了一下说:“保密原因,不回复队伍相关问题。”
顿了顿,楚别夏又善意补充:“不要在直播间提其他人,会禁言。”
【好好好!】
【嘿嘿我提王叡没被说,有人提xxx就要被禁言,谁是其他人我不说】
【好嘞!不提其他人!反正都跟咱TUG冠军队没关系咯!】
楚别夏轻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认了这样的发言。
很快,那个id又说话了。
【不许yan神粉丝当TUG队粉是吧?】
【Collapsar粉丝素质我真是见识了。】
【我就说yan神了怎么了?就这样对自己老队友粉丝啊Collapsar?虚伪不你?】
【有本事禁言我啊?】
楚别夏眨了眨眼。
“嗯?”他动动鼠标,从善如流。
“好。”
【用户yan神座下大弟子 被禁言60秒】
“六十秒。”楚别夏温声说,“小惩大诫。”
【小惩大诫哈哈哈哈笑得我想死……】
【要就给,主打一个真诚】
【才六十秒哈哈哈遛狗呢我的co?】
【侮辱性极强。】
【他好善良,我哭死】
六十秒的禁言后,那个ID不知为何,倒是没再出现,弹幕聊了两句也就过了兴奋的劲儿。
“所以,之后再看见这种人,不回复就可以了。”楚别夏说,“得不到回应,他们自己就会走的。”
事实摆在这里,原本就是看乐子的弹幕也纷纷说好。
楚别夏直播间弹幕的氛围向来很佛,大概也跟主播本人性格有很大的关系。
跟弹幕聊了五分钟,大概是“Collapsar直播了”的消息传开,弹幕渐渐多了起来,楚别夏逐渐不太回得过来。
打比赛指挥的时候都游刃有余的人,现在在直播间里,回了这个漏了那个,楚别夏难得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就……感觉今天份的社交能量已经耗尽了。
“好了,先不聊了,练一会儿枪。”楚别夏说完,关了麦深吸一口气。
这也是他对直播不太热衷的原因。
楚别夏虽然称不上社恐,但也并不擅长和人长时间沟通交流,一般在外面,常常扮演着“披着外套微笑”的神秘幕后人物。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还会被说是“高冷”之类的,但楚别夏一头长发,又生了一张温柔的脸,任谁都说不出“楚队长不好接近”的话。
弹幕显然也这样想。听见他的话,早就闹开,就差隔着网线赛博打滚了。
【不行呜呜再聊两句!】
【不跟我们聊了!是不是在外面有其他小妖精了QAQ】
楚别夏好笑:“不是,我哪里……”
话还没说完,耳机里突然传来“叮咚”的微信提示音。
这时,直播次数过少的弊端就体现出来了。
楚别夏下意识直接切出游戏画面,点开右下角不断闪烁的图标。
一个刚刚才在直播间被主播刻意绕过的名字,还没放凉就再次出现在所有人眼里。
【Founder:落地了。】
【Founder:早安?】
第37章 【二合一】
【???】
看见右下角弹幕窗里瞬间被问号填满, 楚别夏才意识到自己没切直播画面。
他第一反应就是立刻关掉对话框,关掉之后,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可现在再打开……他又怕段骋雪发点什么。
放在鼠标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楚别夏扶一下麦克, 语气如常。
“稍等,我回个消息。”
他回段骋雪。
【稍等,我在直播。】
【Founder:我知道。】
楚别夏一顿。
他在看?
打字的键盘仿佛忽然变得滚烫,楚别夏指尖悬停在上面, 迟迟落不下去。
【Founder:没什么事儿, 就是到了, 没有于经理微信,跟你说声。】
【我会转达。】
楚别夏打字,指尖却滑了几下, 四个字,打错了三个字母, 退格键哒哒的节奏显得狼狈。
段骋雪那边的“正在输入中”一直显示了半分多钟, 最后什么也没发过来。
楚别夏眼睛缓慢地眨了一下。
或许……是时候结束对话了。他想。
就在他思考该如何官方又客气地措辞时,放在旁边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是一长串陌生的号码, 甚至不是熟悉的133、153等开头。
楚别夏一般不接陌生号码的电话, 更何况是这么奇怪的号码, 于是他挂掉。
短短两三秒后, 那个号码又拨了过来。
楚别夏眉头微簇, 摘下耳机,拿起手机向后移动椅子, 远离麦克接通。
电话那边的声音传来,陌生也熟悉。
“是我。”段骋雪声音清朗, 提醒道,“你直播画面没切。”
楚别夏愣了愣,看了眼屏幕才反应过来,然后手忙脚乱再次关掉。
“手忙脚乱”这个词甚少和楚别夏连在一起,可他实在是太少开播,每次直播也都平平淡淡,没什么大事发生——开播打瓦,播够时长就下播。
自己这边处理好屏幕的问题,电话那边传来轻笑。
楚别夏抿唇。
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了,但眼前的一切又把他拉回来,无论是对话框前面【Foudner】的id,还是右下角疯狂滚动的弹幕……
等等,弹幕?
【哥你接电话没关麦】
【哥你接电话没关麦】
“没事。”在楚别夏开始思考对策之前,段骋雪说,“他们听不到我的声音。”
莫名的,楚别夏从耳朵到拿着手机的手,过电一样轻轻抖了一下。
别这样。他告诉自己。
这是你前男友。
楚别夏冷静下来,思索两秒,没有去关麦,只公事公办地说。
“好,我知道了。”他一如往常地轻笑,礼貌道。
“谢谢。”
段骋雪那边不知是信号不好,还是什么别的原因,安静了好一会儿才传回声音。
“不谢。公开之前搞搞风险防控,应该的。”
明明知道他说的“公开”指的是选手签约转会的事儿,可楚别夏在听到的瞬间,还是僵硬了一瞬,指尖都跟着发麻。半晌,他想说些什么,大脑却宕机一样,什么都冒不出来。
“楚队?”段骋雪的声音再次传来。
“我们的关系……你怎么看。”
思绪空白了两秒,楚别夏回过神来,意识到后面的那句话是自己紧张之下的幻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有多长时间没有过“紧张”的感觉了……至少在世界赛的总决赛前,没有。
没有得到回应,段骋雪又叫了他一声。
“嗯,在。”楚别夏捻了捻手指,呼吸略深,平静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咯。”段骋雪的声音轻飘飘的,似乎并不在意楚别夏的态度,轻笑一声,说了再见后就挂掉电话。
干脆利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的黏糊。
楚别夏松了口气,加快的心跳减缓下来。
也对。他想。毕竟他们现在……也不是在谈恋爱了,挂电话干脆一点当然是对的。
弹幕问他是谁打电话。楚别夏用“工作人员”搪塞过去了。
也不算说谎。楚别夏想,毕竟段骋雪马上要做TUG投资商了。
当然,就算说谎也无所谓。
毕竟他说过的谎已经太多了,他向来不是什么好人。
在手机上给snapi发了个消息,告知段骋雪已经落地的消息之后,楚别夏看着对话框,后知后觉地疑惑。
……这是什么需要跟经理报备的事吗?
旋即他又觉得自己没必要思考这么多,或许这是段骋雪现在工作的习惯。
毕竟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们两个之间……应该也不剩什么彼此熟悉的东西了,他还能在这里刻舟求剑不成?
时间是最能消磨人的东西,自己一开始甚至都没有认出他的脸。
楚别夏垂眸片刻,直到三十秒后手机自动息屏,才重新抬头看向屏幕。
【Founder怎么会给你发消息】
【这个Founder是真的吗我在做梦……?】
“真的。”楚别夏语气平静,“嗯,他前两天来过TUG。”
【嗯……?】
楚别夏说:“只是送个小孩。”
他语气平淡,却忍不住皱了皱眉。
段骋雪那边跟原队伍谈好合同处理方法之前,他要来TUG的事明明越少人知道越好,这人刚刚怎么还用于经理做幌子?
弹幕的疑问一波接一波,楚别夏眉头微皱着,思考怎么帮“粗心大意的Founder”圆这个东西,解释的声音不急不缓。
“嗯,TUG招到了新突击手。”
“很优秀的小孩,Founder送他来的。”
“我跟Founder?”楚别夏笑笑,“说过很多次了,只是气场不太合得来,没有深仇大恨。”
楚别夏指尖在鼠标上轻点,思索片刻,拉开话题。
“比起Founder,我觉得你们可能更想关心一下新突击手?”
弹幕的注意力被他成功吸引走,试图从各个角度套话,楚别夏基本只回答一半,虽然是打太极,但也足够暂时满足弹幕的好奇心了。
时间快到七点,早起的人陆续涌入直播间,弹幕刷得飞快,没人注意到其中的某一条。
【韩昌言突然开播了……说要狙考拉】
-
楚别夏从六点多一直排位到八点,大概是早上打游戏的人少,辐能段位就更难排到合适的对手。快两个小时过去,楚别夏只排到两把,一胜一负,合算下来还上了几分。
他又点了第三把的排队,偏头看了一眼弹幕。
【考拉,上把对面mvp是yan在打】
【……别去那边直播间了,一群狗在吠】
【我真无语了,上把考拉这边会输完全是队友不当人好吧?】
【一个挂机一个2-15,直接3v5,拿头赢?】
【韩昌言没有眼睛吗?赢了个挂机的就给他在那叫起来了?】
弹幕里也有一些其他声音。
【突击位想和前队长一起排位而已啦……也别这么敏感嘛。】
【yan说co神平时不关注他,是闹别扭了吧,co神能把小突击手哄回来嘛QAQ】
以前在TUG的时候,韩昌言作为队伍一突,长相也是有棱有角的小帅,收拾一下,被snapi
套了个“电竞帅哥”的名头,刚出道就有了不菲的人气。
这样的配置之下,也不可控地多出了很多cp粉。这次韩昌言和TUG决裂转会,对他们来说,已经算是晴天霹雳了,现在像溺水的人,到处乱跑,试图找到一个自救的浮木。
但无人理会。
【有一说一,yan还是国内T0突击位,co神能再努努力不?】
很显然,不能。
这些声音很快被冲了下去,楚别夏只是扫了一眼,没有理会。
【考拉他窥屏你故意和你往一起排的。】
楚别夏眼睛微微眯起,语气平淡:“随意。”
【阿弥陀佛】
【(合掌)(合掌)】
直播间弹幕立刻充满了佛的氛围。
常有媒体报道说,Collasper这位选手,不像“电竞人”。
他很少有竞技运动的激情和兴奋,哪怕是在最热烈的赛场上,情绪都很难被调动一样,永远含着温和的微笑,说过最重的赛前垃圾话,也只是今年总决赛的那句“TUG宣告,你们的时代结束了”。
他和所有选手都有十分友好的关系,唯一被认为“不合”的Founder,也是对方先撩者贱。
现在,这个名单里倒是多了个韩昌言。
【别在考拉直播间吵了,让他难做……】
【都是co粉,佛一点,白眼狼会得到报应的】
【考拉——下把打夜戮吗/doge】
【想看整活了是吧?】
“夜戮……”听见这个最有节目效果的英雄,楚别夏失笑,“看情况吧,我还是补位。”
言下之意,如果他补到突击位的话,这夜戮打一下也不是不行。
但事实上,在排位里大多数情况下,被补位的一般都是烟位,而突击位往往会被自信枪男秒选。
……韩昌言就是那种会秒选决斗的自信枪男。
【好好好,希望不要排到白眼狼】
然而梦想成真总是少数,这个可悲的世界充满了事与愿违。
排进去后,在选英雄界面,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不愿意看到的名字。
[yan123:哟,楚队!]
[真不好意思,刚刚不小心吃了你的分。]
[这把带你打回来,哈哈。]
是韩昌言的小号。
弹幕瞬间炸了。
【脸呢?还带你打回来……我操真傻逼吧。】
【……无语。】
【我踏马真是火往外冒??】
“嘘。”
楚别夏轻轻做了一个示意,说:“随他去。”
韩昌言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在窥屏楚别夏直播间的行为。
[yan123:随我去吗?也是,楚队对我们这些棋子向来都这么随意。]
[yan123:上把跟我打的,就不说了。上上局赢的那把怎么不是第一啊?世界赛FMVP。]
韩昌言也不再装了,句句直指楚别夏。
眼看火|药味儿就浓了起来,身为吃瓜群众的其他三个队友,有的打字有的开口,中心思想就是问“能别内讧吗大佬们?我不想掉分。”
大约是考虑到自己还在直播,韩昌言收敛了些。
[yan123:你直播间叫你玩夜戮呢,楚队,我帮你补个烟吧。]
说完,韩昌言没跟其他队友沟通,锁了一个viper烟位。
[辐能者1:那个……co神打什么?你先选。]
[辐能者1:我连输三把了……co神yan神捞一下……]
楚别夏打字:[你选擅长的,我补位。]
[yan123:我的烟位可和咱们co神的不一样,能拿mvp呢。]
[yan123:不过我们楚队铁石心肠,你求也没用。]
最后,三个路人队友不知是真的正好没有突击位,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陆续选了英雄之后,真的给楚别夏留了一个突击的位置。
楚别夏目光淡淡,没什么多余的表示,鼠标放到夜戮的头像上。
锁定。
[辐能者1:加油!加油!]
【……这老哥努力的我眼睛尿尿了。】
【又惨又可爱是怎么回事】
【不是,你们就不担心一下主播的夜戮吗……】
【还好吧。感觉主播没有不擅长的英雄。】
【毕竟指挥】
【指挥才难适应突击吧……】
【指挥是指挥,考拉是考拉】
-
跟弹幕打了声招呼后,楚别夏关了弹幕窗,注意力全都落回游戏里。
夜戮这个英雄……他确实很久没碰了。
但,只是“没碰”而已。
这个英雄基本不会在排位时被他选择,可并不代表楚别夏对他陌生。
正相反,夜戮算是他除了烟位以外,了解最多、战术熟练度最高的英雄之一。
因为Collasper有一位以夜戮成名的宿敌——Founder。
想把夜戮这个英雄打好,枪法和意识同样重要,此外,还有各种依托于不同地形的刁钻点位,像每个夜戮玩家必备的招式秘籍一样。
世界第一夜戮Foudner知道的所有点位,他的对手Collasper同样烂熟于心。
地图加载完成,是【深海遗珠】。
刚进对局,在准备购买时间,左下角又冒出韩昌言喋喋不休的文字。
[yan123:各位,我突击位不怎么打烟,就封常规烟了。]
[ya森*晚*整*理n123:楚队呢?要不教我几个点位?]
[不用。]
楚别夏简短打字。
一直密切关注气氛的队友立刻出来。
[辐能者1:对,对!主打一个信任!]
[yan123:人家楚队这是不想教我呢。]
[yan123:之前直播可还指挥过路人突击位,换成咱们几个,楚队可就看不上了。]
【指挥路人队友?什么时候。】
【考拉一般打rank不是不指挥吗。】
【之前指挥过路人的,还是夜戮hhhh】
【那个不是路人吧?好像是考拉的现实朋友。】
弹幕在聊什么,楚别夏已经看不见了。
准备时间临近结束,他用初始的八百块经济买了一个假身技能、一个闪光|弹技能,和一把狂弑半自动手|枪。
瓦罗兰特一共有五把手|枪作为副武器选择,狂弑是其中唯一一把半自动性质的手|枪。
半自动的意思就是,扣动扳机的时候,只要按住不放,子|弹就会一直高速倾斜而出,直到弹夹打空为止,并且在扫射过程中,会产生随机的弹道偏移。
总的来说,狂弑这把手|枪在中近距离的战斗中,是具有极大优势的,许多突击位玩家在第一局都会选择起出这把枪。
准备时间眼看就要结束,屏障即将消失的时候,那个“辐能者1”迟疑两秒,还是开麦:“那个……两位大佬,咱打哪边?”
他选的是信息位英雄苏法,负责为队伍冲锋陷阵的突击位提供敌方英雄信息,因此,队友们准备攻打AB哪个点位,对他来说是很重要的问题。
“先打A吧。”楚别夏开麦,声音淡淡,“苏法帮我探一下花园。”
夜戮开局有一个赠送的免费传送技能,楚别夏这么问,显然是打算开局传送。
苏法玩家立刻“好好”两声,跟楚别夏一起往A点走过去。
倒计时结束,对局正式开始。
屏障消失,楚别夏先一步瞄着对方屏障后压出掩体。
几乎同一秒,对方突击位出现在楚别夏的视野里。
楚别夏瞬间反应过来,手臂带动鼠标,准星疾速追上敌人的头部。
一切只发生于瞬息之间,准星如同更快速的追踪导弹,精准且紧密地吸附在对方头顶般。
开枪,连发射击!
“砰砰砰砰!”
对面甚至没有机会开出哪怕一枪!
【Collapsa2 使用狂弑击杀了辐能者5】
“好杀!”苏法探测箭刚射出就听见一阵密集的枪声,还没来得及收箭开枪瞄准,紧接着就看见右上角的击杀提示,忍不住高声欢呼。
韩昌言的id在发言区亮了一下,一道不甚清晰的“呵”声传来。
他操纵着viper在A包点内落下一条绿色的烟带。
刚刚还高声欢呼的苏法玩家见状,话音未落,不尴不尬地拖着长音“呃——”了两秒,然后不太确定地说。
“好……好烟?”
韩昌言直播间摄像头里,青年那张还算不错的脸都绿了。
他略微咬牙:“不想夸就别勉强。”
只是放了一个常规烟带而已,就这么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反讽新手。
韩昌言的脸色乱变,一口牙还没咬到最紧,忽然看见右上角传来新的击杀公告。
【Collapsa2 使用狂弑击杀了辐能者7】
他走神生气的功夫,楚别夏已经拿下双杀!
——拿下第一个击杀后,楚别夏迅速换弹,半秒后苏法的探测箭正正落在花园——一个防守方在A包点不常站第一枪位的回防路线。
是的,回防。
几乎是探测箭照亮花园、显示此处无人的瞬间,楚别夏操纵夜戮撕裂空间传送,下一秒就出现在A小道的花园。
对方回防速度很快,但可惜,正撞在楚别夏早已架好的枪线上。
【Collapsa2 使用狂弑击杀了辐能者6】
双杀之后,又下一个人头!
然而此时,深入敌营的楚别夏血量也已经见底,在对面剩余两人的围攻之下被收下人头。
“钱博尔残了。”楚别夏说。他声音依旧冷静平淡,在一篇火热的欢呼声中,如同机械一般。
苏法玩家已经完全顾不得队伍里另一个职业选手的想法,变成了只会在语音里怪叫的气氛组。
“卧槽co神牛逼!!!”
楚别夏杀穿对方回防路线的时候,队友已经趁机在A点成功放下雷包,剩下一个4打2,对面还有一人是残血的残局,被队友轻松接下,人头分别由苏法和另一位哨位玩家收下。
韩昌言没能从第一局里捞到哪怕一个助攻。
第38章
第一局在楚别夏为队伍撕出的裂口下, 结束的很快。第二局开局的时候,苏法玩家“呃呃”了两声,站在韩昌言操纵的viper面前犹豫两下, 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没找到能夸的点, 又不敢贷款说“yan神这把一定发挥”。
在韩昌言眼里, 这个苏法俨然已经成了楚别夏的跟屁虫。
“打B吧?咱们长枪。”
开局之前,楚别夏仍然用商量的口吻说。当然,没有人会反驳他——韩昌言也不会。
己方赢下第一局,在第二局有经济优势, 对面在劣势开局的情况下必然会选择不起枪和技能, 打一个存经济的eco局。己方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先起长枪的经济优势, 在深海遗珠B点打一手枪械压制。
韩昌言记得,因为这是他在TUG打的第一个训练赛,比赛中, 楚别夏说过的原话。
韩昌言牙关紧咬。
开局,楚别夏放其他四人去B长打正面进攻, 而自己单独绕向中路。
他打算从中路, 单人突破B小道的防守,最后跟B长正面进攻的队友, 打个里应外合。
当突击位在正面跟大部队推进进攻时, 和队友的配合十分重要, 突击位也可以在队友信息技能的辅助之下, 拥有更大的容错率。
但当突击位选择单人突破, 也叫“单带”的时候,唯一考验的, 就是突击位的个人能力。
对技能的熟练应用,对敌方可能架枪点位的预判, 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还有自身枪法是否能接住敌人。
单带的时候,很容易陷入一打多的困境。
打得过,就是英雄决斗位;打不过,就是纯纯送经济送人头的战|犯。
——巧的是,这几点要求,楚别夏无一遗漏。
开局不到二十秒,楚别夏操纵夜戮,先后接住了防守在B小道的两个敌人。紧接着,又成功绕后,在敌方的回防路线上再断一人!
又一个三杀到手。
苏法玩家乐得开花,开麦的笑容都变憨了一样:“跟co神打排位躺的真舒服啊……每次都有4v2的残局打!”
这次的残局,韩昌言拼尽全力抢到了队友一个人头。
——完全是抢到的。他造成击杀的那枪飘到了敌人腿部,而那个敌人已经被队友打到只剩一丝血了。
队友在左下角聊天框里打了个“。”,也不好说什么。
苏法玩家兴奋:“卧槽卧槽!才打两局co神已经6-2了!!”
韩昌言咬牙,脸部肌肉抽动,隔了几秒打字。
[yan123:楚队,那几个点位,小心之后被对面蹲转送点刀了啊。]
[yan123:之后还是别传绕后点位了。]
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楚别夏可能不知道其他点位,不顾后果只会莽撞传送,能拿到人头,运气成分很大。
队伍语音里,那个苏法玩家尴尬地“啊”了一下。
楚别夏没有理会。
“想打哪里?”楚别夏问。
才不管偶像问的是谁,苏法玩家第一个对号入座,高亢道:“打A!”
楚别夏似有若无地笑了一声。
“好。”他说,“这次给我A小的箭,等我进点后再给。”
第三局,楚别夏从A大正面突破两人,进点后在苏法的配合下传送A小,他传过去后的四、五秒后,一枪就结束了回防敌人的性命。
“卧槽!!”苏法玩家一声把嗓子差点喊劈,“co神你拿剧本了??”
“一些简单的局势判断。”楚别夏含着礼貌地笑意,平静道。
对局几乎是碾压。直到比分来到12-4,13分就能获胜,现下已经到了楚别夏方的赛点。
一共打了16局,楚别夏的夜戮战绩为32-14。
这意味着,他在每一场小分对局中,平均都能拿下两个人头。
然而拿到这个战绩的代价就是,每局胜利的时候,迎接胜利的都只有夜戮已经死亡的尸|体。
——冲锋陷阵,身先士卒。
与楚别夏战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韩昌言操纵viper拿到6-7的负战绩。
最后一局,韩昌言开麦,努力挤出最后的笑容,却阴阳怪气道。
“楚队这一把可算是出尽风头了,都不给队友看到人的机会……”
苏法玩家立刻开口表态:“我没关系!!请co神尽情杀!我躺的可舒服了!!”
其他两个队友也纷纷附和。
“没想到co神打突击也这么厉害!”
“co神全能选手啊哈哈哈!”
一时间没有人接韩昌言的话,他僵硬在原地,脸部肌肉细微地抽动,两秒后,啪地一下毫无预兆地关掉了他直播间的摄像头。
韩昌言只觉得心头一股火往外冒。
凭什么。
凭什么!!
赛点局就在他这个被怒气冲得稀里糊涂的状态下开打了。
对面已经连输了四把,连败带来的经济补偿和上一句的eco,足够他们在这关键的一局里,起出满甲长枪和满技能。
对方也知道胜利的希望渺茫,这下是彻底放手一搏,但竟然意外有了奇效。
楚别夏的夜戮和韩昌言的viper防守B点,然而刚开局没有十多秒,防守A点的三人已经依次倒在了对方疯狗冲锋一般的子|弹下。
己方三人浴血奋战,只换掉对面两个人,还让对方成功放下雷包,获得大招点数。
楚别夏其实提前在靠近A点的位置留了自己的传送锚点,以便自己快速回防,但临按下去的时候,他在左上角小地图上看见了奋力要往A点回防的韩昌言。
楚别夏想起,他似乎说过自己没有拿人头的机会。
于是,原本已经要按下的传送技能键没被按下去,楚别夏没有传送,而是选择手动绕后——从匪家跑到A点,给足韩昌言发挥的时间和空间。
另一边,韩昌言只觉得心脏狂跳,甚至像是回到了总决赛时的兴奋和紧张。
1v3,他的1v3残局!
他想起楚别夏用烟位五杀之后,媒体蜂拥而至的赞美,想起楚别夏打烟位打出来的“残局大师”的称号,想起在TUG永远活在“Collapsar”阴影之下的自己。
韩昌言疯狂跑动着,仿佛晚一步,这个击杀就要旁落他人手中。
几乎是他掏枪拉出掩体的同时,对面的人也出现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韩昌言脑海里的弦瞬间绷紧,手指点击鼠标瞬间扣扳机——
【辐能者7 使用狂徒击杀了 yan123】
韩昌言的屏幕里,准星消失,枪械消失。
他没有对过对方。
他的枪法,没能比对方更快一步。
此刻,刚拿到人头的敌人还未来得及庆祝,猛地听到身侧响起夜戮的传送声,一个激灵,两个人同时拉枪向过看去——
这一眼过去,两人心头瞬间冰冷。
那是夜戮释放的假传送。
楚别夏已经如同鬼魅一般出现在他们身后,两个背身击杀。
最后,用一个利落的90度拉枪,头部击杀解决了最后一个敌人。
枪响声归于宁静。
楚别夏收枪,站在横尸满地的包点里,蹲下身,专注拆除被安装好的爆能器。
胜负,已成定局。
语音里在两人打残局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现在瞬间爆发出由苏法玩家带头的一片欢呼。
“co神牛逼!!!!”
“卧槽好帅的拉枪啊啊啊!”
楚别夏轻笑:“你们也很厉害。”
一句话,又说得三个路人心花怒放。
“为什么把他放过来。”
突然,语音里响起韩昌言冷到让人打哆嗦的声音。他仿佛蕴藏着极致的怒火。
“你为什么把他放过来!你明明可以用假身骗他们回头!为什么不放!”
韩昌言几乎失去理智地大喊:“你卖我?!”
“战术失误?是不是战术失误!”他觉得自己在竭力控制情绪,却最终依旧忍不住冷笑着说。
“以前不是每次我死了都要说我吗?怎么不说了?我们FMVP楚队,自己战术失误的时候就不说话了?”
语音里,苏法玩家先是被吓得安静了两秒,反应过来之后,皱眉微愠,当即就要开口。
“不是,yan神你讲点道理,明明是你没有搜点,你——”
“以前?”
忽然,楚别夏平静的声音传来。
“以前说你,是教你。现在你已经不是TUG的队员了。”
“又或者,要我以路人队友的身份说什么吗?”
气氛显而易见变得紧张,就连韩昌言也下意识收了声音。
一片死寂中,楚别夏不为所动,开口冷淡。
“好啊。”他不轻不重地说。
“韩昌言,打不到人就别打了。”
第39章
战场消失, 战斗进入结算界面,组队状态自动解除。
可韩昌言坐在电脑前,看着自己烂到不想承认的战绩, 整个人僵在那里。
楚别夏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浇得他手脚发寒。
“他怎么敢……”韩昌言喃喃, 甚至有一瞬间忘记了自己还在直播。
一条弹幕闯入他视线。
【可能你离开TUG,Collapsar很生气吧。】
韩昌言睁大眼睛,抬高声音:“他生气?!他凭什么生气!”
“他在TUG怎么对我的他自己清楚!”
【我一直以为你和Collapsar关系不错来着……】
【俱乐部的营销手段罢了,你们也信?】
【可是我看yan神每次也挺主动……】
看到这条弹幕, 韩昌言不自在地顿了顿, 旋即他重新挺直腰背。
没错, 以前他是为了积累人气讨好过楚别夏,那可那又怎么样呢?
“我自认为TUG做的够多、够到位了。”韩昌言冷笑一声,说。
“可是我走的那天, TUG甚至没人来送我。我们楚队更是连话都没说一句。”
话音未落,韩昌言扯了扯唇角, 检查了一下摄像头, 确认没有开着后,拿出手机。
他登陆了一个账号, 点进自己的直播间, 伪装成路人打字。
【我早觉得Collapsar这人虚伪了。】
【什么温柔好脾气之类的……怎么可能有人真是这种性格?TUG对他营销也太过了】
【我线下见过他, 觉得这人对谁都不真诚】
这个账号的发言在一众弹幕里格外显眼, 它在韩昌言直播间的等级很高, 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
集体里,节奏总是最好带起来的东西。这个账号之后, 陆陆续续冒出了几条相似的言论。
韩昌言看着逐渐多起来的、抨击楚别夏的弹幕,心里浮现出一丝快意。
他抬手端起放在摄像头背面的杯子, 猛地灌了一口,啤酒的刺激感冲上大脑皮层,更激化了他的感官。
韩昌言轻哼一声,手机上切出直播软件,打开微信。
-
屏幕上的画面跳到结算页面,楚别夏看了两秒战绩旁边夜戮的形象,才回到排队界面。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训练室外的楼梯传来响声,没过几秒,穿着运动衣的对内哨位,老大哥钱乾出现在门外。
“小队长,起这么早?”钱乾声音爽朗洪亮,一点都不像刚睡醒的人,他问,“吃早饭了吗?”
楚别夏笑着道了早安,抬手拎起放在桌边的面包:“拿了,马上吃。”
钱乾满意点头:“好嘞,我去跑个步。跟我一起?”
“不了钱哥。”楚别夏摆手失笑,“我在直播。”
钱乾一听,表情很快严肃下来,问:“没出什么事儿吧?”
楚别夏沉吟两秒说:“没什么事儿。”
钱乾追问:“也没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吧?”
不想让队友担心,也觉得这没什么需要说的,于是楚别夏摇头。
见状,钱乾才放下心来,原本已经迈进训练室的半只脚也退回去。
老大哥脸上重新露出爽朗的笑:“还是咱们小队长人缘好,不招脏东西。”
钱乾离开后,楚别夏思索片刻,准备下播。
突然,右下角的微信图标突然闪烁起来。
楚别夏没有第一时间点开,心里总隐隐害怕点开以后看见的是“Founder”,却也说不清到底为什么害怕,有什么可怕的。
于是他放任图标不管,准备跟弹幕道别下播。
明明知道,大部分时间都完不成直播任务的人突然开播已经是意外之喜,可现在楚别夏说要下播,弹幕依然滋里哇啦地闹开了。
【再打一把!再打一把!】
“差不多了。”楚别夏说,“再打下去,就不好排到人了。”
再赢两把的话,他的隐藏分也会随之变高,排队时间会变长。
可能……也会再排到韩昌言。
【那再看看上把的战绩嘛!】
【刚刚一闪就过去了,看眼!看眼!】
【我都没来得及截图!!】
楚别夏失笑:“截图这些干什么。”
虽然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依着他们的话点开历史战绩。
忽然,左下角弹出一条紫色的私聊消息。
[yan:看看微信消息啊,楚队]
楚别夏略微皱眉,瞬间意识到,刚刚右下角跳动的消息来自于韩昌言。
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焦躁突然消失,楚别夏收敛了惯常的笑容,漂亮的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对于韩昌言这个人,楚别夏一直觉得他莫名其妙。
刚进队的时候对自己莫名其妙的热络,后来莫名其妙变得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到最后刚拿了冠军就莫名其妙转会。
很明显,韩昌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讨厌起自己——楚别夏对此向来敏锐。不过这种莫名其妙的讨厌只针对他个人,并没有太过影响到队伍,因而楚别夏也一直没去关心其中的原因,总归两个人明面上的关系还算过得去,哪怕韩昌言突然转会,楚别夏对他都没有太强烈的反感的情绪,觉得人各有志,散就散了。
可今天排到韩昌言,听到他说的那些话之后,楚别夏忽然发现,有些人的想法似乎和他完全不同。
他今天像是忽然重新认识了韩昌言一样,认识了一个令他感到不适的“前队友”。
楚别夏沉默两秒,面色未变,只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既然已经是“前队友”了……那维持体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必要。
于是,他不再提下播的事,转而点开微信弹出来的对话框。
直播间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看见了直播画面里,依然在不断弹出的新消息。
[韩昌言:哟,队长,是不是急着下播呢?]
[哈哈,看我这记性。你都不是我队长了,这不得庆祝一下?]
[我离开TUG,你高兴坏了吧楚别夏?早看我不顺眼了,我知道,我也无所谓你平时冷着我,小爷不缺那点粉丝。]
楚别夏微微抬眉,心里波澜不惊,有种“明明是中文,但是拼在一起就好像看不懂了”的感觉。
[韩昌言:我没王叡那个傻逼一样好骗。]
[你就喜欢王叡那种舔狗,钱乾那种娘们儿唧唧的叨叨,你特别喜欢全队都绕着你转是吧?]
[你会装模作样,你指挥时候的战术安排可骗不了人,长眼睛的都看得到。]
看到这儿,楚别夏极轻地笑了一声。
新的消息如同蟑螂老鼠一样,源源不断地弹出来。
[韩昌言:你耍心机确实挺成功的。]
[有人都知道TUG有个Collapsar,有个很牛逼的指挥,但是没有我的时候,TUG打出什么成绩了吗?]
[没有吧,哈哈。你们只是个注定被人遗忘的四强罢了。]
[指挥有用吗?指挥能让你们拿到冠军吗?不能。]
[你终究要仰仗我,这是你自己说的话。]
消息在这里暂停了片刻,楚别夏轻轻叹了口气,不见愠色,只是像看见路边不听话的一只狗。
他想了想,打字。
[我记得我的原话是,同在一个队伍里,作为队友,当然要彼此仰仗。]
韩昌言回复的很快。
[你记性倒是好。一边说着彼此仰仗,又一边区别对待,楚别夏,你可真是说的比唱的好听。]
楚别夏忍不住笑了,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冷意。
[有没有可能,我的意思是让你多和队伍合作?]
旁边的弹幕窗的速度已经滚动到完全看不清,有人愤怒,有人吐槽,有人则完全在看对面这位“冠军突击位”的笑话。
[合作?别搞笑了!]韩昌言说。
[世界赛上你给王叡让了五杀,我呢?你踩着我的头去打五杀的残局!你的五杀被夸了多久,你就让我被论坛嘲了多久!]
[楚别夏,这就是你说的合作?]
[你倒不如把吸我的血直说好了!]
[Collapsar、Collapsar,夺冠之后所有人都在说Collapsar!有人看见我吗?]
[我看TUG没了我,只有一个Collapsar,你们能走多远。]
[你们原形毕露!]
[听说TUG最近缺突击手啊?真是可惜,连我都看不上,应该没什么突击手是你Collapsar能看得入眼的吧。]
[我突然想起来,之前我们co神有一次直播,缺人双排的时候,好像宁愿跟路人打,都不邀请我?]
[行啊,那你们就去找路人打职业好了!]
楚别夏笑意褪去,眉间微拧。
如果韩昌言只把话题落在他身上,那他不介意再看两句,可对方似乎并不想就此结束。
原本看马戏一样的耐心渐渐消散,楚别夏面色微寒,正要打字。
忽然,微信弹出一个语音电话,明晃晃显示在屏幕右下角,上面的名字赫然是。
【Founder】。
新的联系人消息跳到了正在发疯的韩昌言之上。
【Founder:知道你在直播,接个电话。】
楚别夏思绪有一瞬断联,再回过神来,手已经移到接通的绿色按键上,鼠标左键轻点。
段骋雪的声音隔着远洋响起,带着些许似有若无的笑。
“看你直播呢,实在绷不住了。”
“楚别夏。”段骋雪先是喊了他,紧接着笑了一下。
“这不是不巧了?那天那个被你选中双排的人,刚好是我。”
楚别夏顿住,没想到他会突然认下,睁大眼睛。
“等下,你——”
那边,段骋雪似乎已经完全不在意自己跟前战队那张还没谈好的合同,只悠悠地“唉”了声。
“在别的突击位和世界第一突击之间该选谁?楚队。”
楚别夏张了张嘴,仿佛忽然失去声音、抽离出身体一般,他感觉不到自己说话,却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略轻、但毫不迟疑的声音。
“选你。”
第40章
电话里先是安静了一瞬, 随后传来段骋雪极轻的一声笑。像是原本要忍,却最后没能藏住,露出了破绽一般。
楚别夏忽然觉得不自在, 偏头轻咳一声。右下角弹幕滚动的极快, 稍纵即逝到他没有办法辨别其中哪怕一条。这通电话明明是他先在直播间接起来的, 可现在觉得不自在的又是他。
楚别夏抿唇,刚要说什么,就听见段骋雪说。
“要不……先把直播那边的声音断一下?”
“好。”正和他意,楚别夏甚至忘记跟弹幕解释一两句——又或者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总之他把微信电话在手机上重新接起来, 退出了电脑微信后, 匆匆逃离了电脑边。
楚别夏快走两步出了屋门, 才发现外面的天色已经彻底亮起来了。
别墅区如同旷野般安静,灌进鼻间的风残留着清晨的微凉,是一种冷水混合青草的味道。
眼前和耳边都安静了, 隔着电话的两个人却忽然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楚别夏举着手机,恍然觉得杵在门口的自己看起来大概又呆又傻, 但谁都没有先提挂掉。
良久, 段骋雪干咳了一下开口。
“那个,你和你们队之前的那个突击位……”
突然用这种称呼, 楚别夏反应了两秒才问:“你说韩昌言?”
段骋雪干干巴巴地“嗯”了一下, 说:“你们俩的关系……是不太好吧?”
紧接着他又补充:“当然, 我问这个只是出于——”
“投资商的风险调查。”楚别夏替他说完后, 抿唇说, “其实……他走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们关系只是不太密切, 但还称不上‘不好’。”
段骋雪轻轻呼出一口气。
楚别夏没有注意,他低头, 踢了下落在脚尖的一片落叶。
“他还在队里的时候,是我这个队长没有做好。我应该察觉到他的心理问题的。”沉默两秒,他又说,“其实我刚刚不该骂他。”
“为什么?”段骋雪问,“就因为你不是完美受害者?”
楚别夏在心里品咂了一会儿“完美受害者”这个词,轻笑垂眸:“或许是吧。”
“只要有人反驳,就没有人能在事件里做一个完美受害者。”段骋雪说。
楚别夏轻轻“嗯”了一声,说:“我知道。”
那片刚刚被他踢掉的落叶,在低空盘旋了一圈儿,又重新落了回来。楚别夏看了它几秒,忽然说。
“周队退役之前,把队长这个职位交给了我……我原先以为会是钱哥来做。”
段骋雪也不插言,只是“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楚别夏说:“周队说,钱哥心太软了,而我比他更适合。”
“你也很心软。”段骋雪笑了笑,俏皮道,“你是心软的神。”
楚别夏被他逗笑,还没说什么,眼睛先下意识弯起来。
段骋雪那边远远的传来了一个声音,楚别夏隐约听见“Founder”的读音。
“有人喊你?”楚别夏问。
段骋雪刚想捂着听筒走远些,就听见楚别夏的声音,无奈肯定。
楚别夏想起他这趟回英国还有很多事要办,于是说:“你去忙吧。”
段骋雪低低“嗯”了一声,隔了两秒,又说。
“等我回去……咱们聊聊?”
楚别夏喉间有片刻干涩,他点了下头,说:“好。”
段骋雪那边没有耽搁,抬高声音用英文回了对方一句什么,听筒只收录了一半,就匆匆断了线。
楚别夏握着手机的手攥了攥,缓缓垂下手臂,呼出一口气。
他转身回屋。
直播还开着,弹幕听见他回来的动静,争先恐后地告诉他。
【韩昌言直播被关了!】
【好像是他在喝酒,喝高了可能……他们队经理冲过来给人拖走了】
“嗯,走了好。”楚别夏拉开椅子坐下,戴上耳机,为自己难得的一次放纵收拾残局。
“这件事,大家以后也尽量少关注。”他说,“今天一开始,也确实是我没有处理好。”
【你哪里没有处理好?你该不会是后悔曝光yan这种白眼狼行为吧?】
【我的co啊你真的别太善良了】
【感觉yan真的过分了,不然考拉也不会生气】
【比以前对Founder厉害多了!】
“我说过很多次,对于Founder我并不讨厌。我们只是气场不合。”楚别夏笑笑,声音明明和往常一样温和,后半句说出来的时候,却多了几分明显的疏离。
“至于已经离队的前队友……我不做评价。”他顿了一下说。
“各自安好吧。”
【……co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sb值得:)】
【如果Founder不算的话,那yan搞不好还真是第一个惹考拉生气的。】
【我也好想被考拉特殊对待/脸红】
【?警察叔叔这里有变|态】
【Founder本风进入直播间】
【Founder本风 向主播投喂了 流星雨x10】
这个不起眼的新来的账号,瞬间被镀上榜一尊贵的金色。
他退出直播间重进了一次,华丽的入场动画炫耀一般,强硬地挤进每个人的屏幕。
【Founder本风:真的吗?对我没意见?】
【你知道的,我很好骗。】
弹幕先是空白了两秒,旋即被大量的问号填满。
他们原本顾及着楚别夏,觉得他刻意出去接电话大概就是不想听到森*晚*整*理弹幕说和Founder相关的话题。
可他们不问,也不代表正主舞到脸上的时候,他们不会鲤鱼打挺一下啊?
在汹涌的问号潮中,刚晋升为榜一的金色字又冒出来一串。
【Founder本风:co神,不说话?】
【我可信了啊。】
楚别夏愣了愣,第一反应开口:“真的假的?”
【尊嘟假嘟0.o】
【高仿号吧……】
楚别夏将信将疑,本来想发微信给段骋雪问下,又想起对方刚刚被人叫走,现在想必正忙着,于是更觉得这只是个假的高仿号,选择不去管它。这个账号虽然还一直挂在直播间里,却也没有再继续发言。
弹幕的重点也渐渐回归。
【考拉别气】
【反正韩昌言这个人我是看透了】
【考拉别气,我先气:)】
【啊啊啊一想到TUG现在被韩昌言搞的这个样子我就很崩溃!!】
楚别夏说:“大家不用担心这个。TUG会积极调整状态和队伍组成,迎接新赛季。”
“下个赛季,TUG的目标依然会是——冠军。”
他的声音如同冬日里被风吹响的冰棱,冷静沉稳,却也带着剑指锋芒的坚定,令人肃然。
只这种肃然没有持续太久,仅仅三四秒后,楚别夏就用一声温和的轻笑吹散了冷峭。
“这件事的后续交给双方俱乐部处理就好,大家也不要投入过多情绪。”
“世界太大了……人生又很短。”他说,“所以,把目光投给喜欢的东西就好。”
【呜呜呜好!】
【目光全都看向Collapsar——】
【所以你喜欢什么呢?】
看到这条弹幕,楚别夏愣了一下,未等他思考出结果,就有弹幕替他回答了问题。
【还问?瓦罗兰特】
【考拉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打瓦】
楚别夏失笑,没再继续被打断的思路,顺着台阶,也就当自己这么认为了。
跟弹幕最后道了别后,他关了直播,刚摘了耳机,就听见屋外传来汽车的声音。往外看去,snapi刚把车停稳,从车里匆忙冲进来,一张娃娃脸上凝重而愤怒。
楚别夏刚要打招呼的声音被刷地一下冲散,喉间滚动着的,变成了一句道歉的话。
很快,snapi冲到近前,楚别夏刚要开口,却见snapi猛地在训练室门外停住,面朝着他,及其有力地伸手,精神抖擞、气势轩昂地比了个大拇指。
“干得漂亮!!”
楚别夏一愣。
snapi激动感慨:“我说你抖韩昌言这事儿,干得漂亮啊!!”
紧接着,未等楚别夏开口说话,snapi就再也忍不住似的,滔滔不绝道。
“你不知道,韩昌言这b小子真不是个人,我早想把他那嘴脸给撕破了都……但是ROO那边管他管的还挺严,那边公关一直有一手,我都以为没机会了呢!”
说着,snapi还是没忍住,走进训练室,啪地一下拍在楚别夏肩头,目光里激动掺杂着欣赏。
“我是真没想到,咱们楚队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一鸣惊人啊!”
楚别夏张了张嘴,却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谢谢……吗?
他有点迟疑,snapi的表现让他觉得,自己骂韩昌言、曝光他的想法……都是值得称赞的行为——而不是他认为的“坏事”。
snapi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目光瞟到他桌上的面包,问:“几点了,早饭还没吃?”
楚别夏短促地“啊”了一下,开口说:“吃了,这是给王叡拿的。”
好巧不巧,之前出门跑步的钱乾擦着一头的汗回来,看见正在说话的两人,没听到前情,却也先注意到那袋面包,随口问。
“我走之前不是说要吃了吗?怎么还没动。不喜欢这口味吗?要不我去跟后勤那边说多买点别的口味……”
钱乾越说,越觉得自家经理的眼神似乎不太对,从刚刚的和煦,到现在夹杂了些许刀子一样的寒光。
而站在他面前的小队长,则难得缩了下肩膀。
这么一来,倒真的像是个刚满二十的小孩了。钱乾忽然想。
snapi眯眼:“早饭没吃?”
楚别夏弯了一下眼睛,声音轻轻地说:“没什么……胃口。”
“早上起太早了,没胃口也正常。”snapi说完,话锋一转,手搭在楚别夏肩头,把他推着转向钱乾的方向说,“去,跟你钱哥一起吃早饭去……别再闹个这病那病的出来。”
楚别夏没再拒绝,乖乖被目露担忧的钱乾领去餐厅,在对方过度关注的目光里,吃掉了一整个豆沙包,又喝了一碗甜豆浆才被放走。
出了餐厅,楚别夏散步一样漫无目的地走,最后还是停在了训练室的玻璃门前。
……或许弹幕说的对。楚别夏想。
他确实很喜欢这个游戏。
轻轻笑了笑,楚别夏刚准备推门进去继续训练,忽然,隔壁经理办公室里探出snapi一张严肃的娃娃脸。
“早饭?”
“吃过了。”楚别夏连忙道。
snapi满意点头:“现在有事吗?”
“去……训练?”楚别夏迟疑道。
snapi大手一挥:“都打一上午了,别练了。楼上找了个人给Founder收拾寝室,你上去替我盯着点,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换换。”
有那么一瞬间,楚别夏心里竟然小火苗一样冒出一簇心虚的情绪,旋即他意识到snapi不可能知道他和段骋雪以前的那些事儿。
“快去。”snapi赶他,“早上五点起来就训练,吃个饭还要继续盯电脑,眼睛不要啦?”
楚别夏刚想说自己本来就近视,没想到snapi想了一下,祭出杀手锏。
这位经验丰富的说:“去吧小楚,你是队长,队员的生活起居,你也该关心一下。”
楚队长张了张嘴,再没说出拒绝的话来。
沿着楼梯上去,楚别夏在楼梯口看见了后勤的工作人员,两个人,一个矮个子女生拿着大约是采购名册的东西,另一个男生抱着个大床垫。
看到他的瞬间,女生愣了一下,旋即热情伸手打招呼。
“楚队!竟然是你来啊?”
“于经理有工作,我替他来。”楚别夏觉得这个工作人员的态度有点热情兴奋得过分了,却一时间找不出原因,只能投入工作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都需要楚队你敲定的。”男生嘿嘿笑了一下说,“先给新队员找间屋子,我把床垫给放进去!”
后勤工作人员是不知道新队员是谁的,只知道自家俱乐部要来新人了。
“vori那边住了一个新队员,那这个是……”
“找间采光好的吧。”楚别夏说。
一人一间房……这点小特权他还是有的。现在的复杂情况,哪怕是没有空房间,楚别夏也宁愿让王叡搬进来,而不是和段骋雪住在一起。
女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想了一下,用手上的一大串钥匙打开了走廊最尽头的那扇门。
推门,灰尘和阳光一起奔涌而出,三人纷纷咳嗽,直到男工作人员进去开了窗才好些。
说是要楚别夏敲定,但事实上这些基础设施都是由后勤统一配备好的,楚别夏只用在一旁看着,不时搭把手,渐渐,一间寝室初具雏形。
女生低头在名册上打了最后一个勾,最后清点道:“就剩一个窗帘……再放盆绿植就行!”
楚别夏环顾四周。
这间屋子因为在走廊尽头,比其他房间都多出一面侧方的大窗,阳光炽烈地越进窗沿,他才发现日头已经到了正午。
“窗帘挂厚点的吧。”他忽然说。
这是他对这间屋子提出的第二个建议,女生愣了一下,下意识问:“床单呢?”
“白色。”
女生“哦哦”两声,慌忙低头记下,记完之后她疑惑抬头,隔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问。
“那楚队,你觉得绿植……是放个绿萝,还是兰花啊?”
她的第六感告诉她,楚队似乎……很了解即将入住这间屋子的人。
楚别夏站在窗前望出去,烈日下的花园里,一簇不知名的野花摇曳着,比满眼的绿色更加盎然。
段骋雪……是喜欢花的。他忽然想。
“小雏菊吧。”楚别夏说着,轻轻笑了一下,“给这里放盆小雏菊。”
“他很会养花。绿萝和咱们这边那种兰花给他屈才了。”
忽然,门口传来一个打着哈欠的声音。
王叡站在门口揉揉眼睛,含糊道。
“又是菊花又是白床单的……队长,这不会是你给那谁搞的寝室吧?”王叡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但还是坚持竖起大拇指。
“跟祭拜死人似的,队长,你真的好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