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4)
注意看, 这个男人叫小刘,他刚艰辛地追上同伴小池的步伐来到信号塔,就忽然被里世界的怪物锁定成了目标。
抬头又见到队友小池叫他快点逃跑, 慌不择路的小刘只得朝着完全相反的公路狂奔而去。
而另一侧刚才还在被怪物追逐的玩家小美,此刻正茫然地站在空无一物的大街上, 不解自己到底是如何解除了被怪物盯上的里世界状态。
……
一切“麻烦”都被解决, 见刘佩宇的背影也已经跑远,池昱离开了信号塔,站在那条荒芜的公路上, 用指尖的火焰点燃了谭新蕾给予他的符纸。
这是唯一一个与第三空间有所关联的物品。
符箓褶皱的边缘随着火焰而慢慢熔化, 在池昱以为它会平静地燃烧到最后时, 一阵烈火却忽然自符纸剩下的部分爆燃!
池昱下意识地往后仰起了脑袋,但依然避不开那阵直冲往上的高温。
他的双眼在瞬间传来一阵剧痛, 难以形容的酸涩感逼得他眼泪直流, 连手上的符箓也顾不得去看。
等到他终于可以接受这种痛楚,而一边狂流眼泪一边艰辛地睁开双眼时,他忽然看到了一双穿着皮革长靴的脚。
他瞳孔缩了缩,紧张地抬头去看。
是个青年男人, 那人一身轻简的运动装, 背后还挂了个登山包,几张与池昱同款的符箓被他双手紧紧攥着, 此刻正站在原地慌张地寻找着什么。
就以一个尴尬姿势跪趴在男人面前的小少年几乎抬手就能捉住他的裤管,但对方却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 似乎根本就看不见他。
“真奇怪啊, 这里怎么会没路了呢?”他将符箓放进口袋, 另一只手诡异地举在半空, 明明什么都没有拿, 但青年的双眼却一直牢牢地盯在那处,好像在看什么东西。
是因为他还没进入第三空间,所以理所当然地看不到那里面的物品吗?那眼前这个男人又算是什么情况?被留存在小镇记忆里的幻觉重现?
看他的样貌似乎是来小镇探索的冒险家……
见青年已经开始行动,池昱没有多想,赶紧循着他的步伐跟上前去。
两人现在正处于荒芜一人的公路上,虽然周遭为表世界的状态,但不知是不是受到了第三空间的影响,这里的一切都像虚幻的影子般扭曲变形,如同夏季高温下在不远处翻滚着的热浪。
“啊!找到了!”
忽的,青年的脚步在公路的半当中停了下来,听他欣喜的语气,池昱还以为附近有什么值得被他记录的线索。
可他放眼望去,周遭空无一物,别说什么有用的东西,这里只有几棵在火灾中已经化为了焦炭的死树。
就在他怀疑是不是公路地底存在着他还未发现的地下空间时,那人忽然将手中池昱看不见的东西放进了背包,旋即做了一个两手抬起向前抓握,双腿也一上一下屈起的怪异动作。
这是在干什么?
池昱好奇地伸手,朝着青年面前看似只有空气的地方用力握了一把,但那空无一物的虚空触感证实了他的猜测,这确实就是普通的空气。
“好黑,什么都看不见……好像还挺深的。”青年说话时总会下意识地低头,看上去正在通过衣襟上的传呼机与队友通话。
但这次他说完后并没有抬头,而是继续以一种有些头痛的表情看着脚下近在咫尺的平地。
并且在他保持着俯瞰状态并继续做出类似攀爬的动作后,池昱能大概反应过来,这个青年所处的环境与他所看到的画面显然是截然不同的。
池昱所在的表世界与现世有所关联,就算没有发生过空间转换,也是在小镇原有的基础上进行过大幅度翻新的。
所以极有可能这条看似普通的公路,在几十年前这位探险者的眼里,还拥有一条通往地下空间的通道。
探险者的幻影在原地攀爬,但从他越来越紧张的神色以及不断震颤的瞳孔来看,他才下到地下七八米的位置,就已经感受到了什么对他而言极其恐怖的东西。
刚才还抱着对未知事物的兴奋的男人忽然煞白了脸色,他额头冷汗如瀑,赶紧一扭脑袋开始抬头向上。
虽然在池昱的眼中他只是在原地做着爬行的动作,但从他肢体的趋向来看,这人似乎放弃了继续深入地底,并且在他回到地面的那一瞬间,他连休息都没有的,疯狂迈开了自己的双腿向着公路前方飞奔起来。
池昱被他的举措吓了一跳,赶紧跟上青年的身后。
“不可能!这里下不去的,下面那些东西……已经超出我对于人类的认知了啊!”那人一边跑,一边用力地揪住自己的衣襟,将那枚通讯器凑到了自己的嘴边。
他的语气因为奔跑而显得有些混乱,但依然无法掩盖他因恐惧而变调的声线。
通讯器对面的声音池昱并听不见,但能从那个青年歇斯底里的语气里发现,他对于刚才所看到的地底世界产生了极大的排斥与不安——
“不可能!它们会吃了我的!你们别过来,你们……!!”
他说到这里时,声音戛然而止,旋即整个人都像是被谁拽住了脚踝一般诡异地向前扑倒,在地面上摔出了一段距离。
“别过来,你别过来啊……!”他顾不及膝盖上那块因为摩擦而翘起的肉,只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望着池昱的身后。
大抵是因为他的情绪表达太过于激烈,让小少年明知道自己身后什么都没有,却还是要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一眼。
空旷无人的公路上忽然刮起了一阵喧嚣狂风,分不清是白昼还是极夜的天空下,有一团模糊的透明影子在空气中蠕动着轮廓,正向着这里徐徐靠近。
池昱感觉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听到了青年发颤的呼吸,也感受到了自己因恐惧而发麻的指尖。
他眯起眼睛,兴许是受到了第三空间幻觉的影响,此刻他能艰难地看到一点点那东西的模样。
它生了双不符合牛头的羊角,四肢也同牲畜般弯折起来,脚掌呈蹄状,几乎让池昱立刻就联想到了那只在游轮上与他捉迷藏的家伙。
怪物似乎也无法看见池昱,但它的行动依然随着故事线的回忆进展而继续。
在青年冒险家恐惧的惊呼声中,它迈开双腿,从原先的缓慢到了快步向他靠近——
“救命啊!不要……你们快救救我啊!!”
在青年对着传呼机拼命求救的同时,他的后颈被人像小猫似的提起,将他整个人都悬浮在了半空。
下一秒,伴随着一阵诡异的咀嚼声,青年的左腿竟被生生咬断了下来!
池昱看不见怪物的模样,只能无助地望着男人在空气中一点点地被无形的巨兽撕扯身躯,利齿切开他的腹部与脖颈,就像是嚼碎一棵青菜那么简单。
鲜血淅淅沥沥地喷了一地,他们飞溅而出,落在池昱的身上,但他只能感受到湿热的温度,并没有在身上留下任何难看的痕迹。
但此时随着他与空间的融合,怪物的轮廓更清晰了一些。
他看到牛头羊角的巨兽跪坐在地,它仰起半米长的脖颈,而那个刚被它吞食的男人已经化作了一团连形体都看不出来的肉渣,随着怪物狭长的喉管在它脖颈上凸起了一块诡异的鼓包,最后幽幽滑入它的腹中。
怪物从地上站起,摸了摸为他带来满足感的腹部,就像是一位怀孕的母亲在隔着肚皮感受它的孩子一样。
这怪异的画面让池昱打了个寒战,并且像是要回应他的不安般,怪物那处本就稍微鼓起的腹部下,忽然又诡异地隆起了更高的弧度。
犹如一只正在充气的气球,它的肚皮越来越大,越来越鼓,连皮层都被撑出了青紫色的血丝,直至到达一个近乎半透明的状态。
这过于熟悉的画面让池昱瞬间反应过来似的捂住了嘴巴,他拼命地想要忍住胃囊里不断翻滚着的酸液与呕吐感。
并且不出他所料的,那个刚被吞吃掉的青年在怪物的腹内“重组”新生,他如同一个成年了的婴孩般,隔着怪物的肚皮不断地用手掌拍击着外面的世界,似乎随时等待着下一个“猎物”的到来。
难怪他从见到这青年第一眼的时候就觉得眼熟……
原来早在游轮捉迷藏的副本里,他就隔着怪物的腹部与他见过面了!
可这家伙不是游轮副本的“特产”吗?怎么会在小镇的副本内出现……还是说神明那句“它们都是你的孩子”,其实是在暗示他……
所有的怪物都由这小镇诞生?
怪物在吞下了探险家后就消失在了不知何时飘来的浓雾中,池昱几乎连它的踪迹都无处可寻。
但现在他已经和第三空间的存在到达了一定程度的适配,就连周边刚才还扭曲模糊的环境都慢慢清晰起来,并有了崭新的轮廓与模样。
这种冥冥之中好像有谁在带着他往前走的感觉,让他悄悄握紧了符箓。
少年只身走进了迷雾,回到了这片曾经孕育过无数生命的血色小镇。
第三空间里的景物与表世界相差甚远,公路两旁甚至建起了围墙,将那些本该裸露建造的平房通通包裹了起来。
隔着高低不齐的墙面,能看到微弱的灯光从平房内透出,将这暗红色的世界影影绰绰地照亮了一隅。
池昱听到有人在说话,起初如同夏日的蝉鸣般刺耳嘈杂,后来渐渐的就轻了,那更像是在深夜时拂过林间的风,窸窸窣窣,如枝叶摇摆又如鬼魅低语。
他顺着声音的来源钻入围墙,沿着屋外隐约透出的细碎灯火来到了某栋平房前。
木质的大门敞开着,但因为遭受了长时间的风吹雨打,门板的表面已经非常残破,甚至有些地方都长出了大片的霉癌,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
池昱推门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还在说话,似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发出的动静。
屋内的摆设像池昱曾在电视上看过的年代剧。
破旧的小板凳,煮饭用的大灶,用来盛水的红色塑料桶已经因为使用过度而褪色,甚至变成了半透明。钨丝灯泡在头顶闪烁着昏黄的光芒,让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几分莫名的温馨。
池昱走进他刚才听到对话的房间时,发现里头根本空无一人,只有灯泡暖黄色的光芒幽幽洒落在铺满了薄床褥的铁架板上。
但他们聊天的声音不曾停下,让池昱更加确信,第三空间的大部分内容都是由曾经发生过的真实事件变成了幻觉,以此展现给进入空间的玩家查看的。
【那个神婆说的什么神明,什么永生,到底靠不靠谱哇?我看她那个样子,总感觉是骗人的。】
【可是神婆愿意拿自己的孩子让神识来受肉啊,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她的孩子从此以后都要从世界上消失了,变成神明的躯壳,一个和他本身除了样貌以外再也没有关联的“人”了!】
【但那可以给孩子带来永生欸,而且自己的孩子变成神明了,听着还挺有面子的,以后这神婆不得在咱们镇子里呼风唤雨啊?】
【她呼风唤雨管你啥事,你不搭理她不就行了。再说了,没有一个妈妈会对自己的孩子这么狠心吧?】
【怎么没有啊,你看那个孩子,不就被他的妈妈扔到井里去了吗?】
【嘘,嘘!!都说了这是禁忌话题,不可以讨论的,而且人家也不是自愿的……】
两人之间的聊天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一般的沉默,就连头上的灯泡都比刚才黯淡了些许,将池昱包裹在了一个好像与世隔绝的空间之内。
从他们说话的内容来看,这段时间应该正好是那个官员记录到有神婆来镇子的时候,并且基本可以断定,小镇上有一个特殊的,甚至是独属于他们的教派。
咣当。
他正想到这里,书柜的大门忽然敞开,泛黄的书籍稀里哗啦地往下掉落,旋即整个画面都疯狂地摇晃起来,好像要将这片新生的世界给彻底撕碎!
是有谁发现了他的闯入?还是说这里仍与表世界有所关联,所以跟着一起空间转换了?
慌乱间池昱想到了那张连接两个空间的符箓,在怀疑这东西可能是维持第三空间存在的必需品后,他来不及多想,只再次用指尖的火焰点燃了口袋里那仅剩不多的道具。
就像是个卖火柴的小女孩。
随着第二张符箓在徐徐的升高的温度下燃烧殆尽,摇晃不已的空间真的稳定下来,但周围的景色全都变了,不再是刚才那间温馨和平的小屋。
漆黑浓郁的色彩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寒风从敞开的大门处呼啸而入,吹得两侧纯白无瑕的帘子如鬼魅般飘荡。
无数软垫被分为两列摆放在大堂的两侧,中央还有一处没有设置神像的神坛,几根破旧的红布挂在支架上将这块空地隔离起来,似乎只有“专人”到来时才会开放。
池昱就站在神坛的正前方,以一种茫然无措的神情望着周遭瞬间变化的一切。
这地方他认得,是之前在里世界中他看到了无数焦尸的地方。
那时候他将自己形象的纸娃娃摆放在了上头,但被那些焦尸抨击为“恶鬼”,它们那副拼命也要围堵上来将他撕成碎片的狰狞模样,让池昱现在回想起来都心有余悸。
【这里就是那座神堂了吗?比我想象中的小很多啊。】
【这镇子才多大点啊,能有个专门的神堂已经很不错了。】
有人忽然从神堂的大门口进入,将池昱吓了一跳,但他才回头,那几个人便与他堪堪擦肩而过,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他的存在。
这里应该也是曾经的历史重现……
池昱抿唇,默默地望着这五个人走进神堂的中央,从他们轻简却背着大包小包的装束来看,身份应该都是探险家,而来此处探索的人如此之多,第三空间却偏偏只给他观看这一幕,一定是有什么特别想要告知给他的信息吧。
【你们来这里之前调查过小镇过去的故事吗?】
【有啊,这镇子闹鬼!翻修了三四次最后都被大火烧掉了,据说到现在都找不出失火的原因呢!】
【我有个小道消息,是当时某个从第一场火灾中逃出来的幸存者说的。据说他被发现的时候浑身皮肤都烧烂了,但嘴里喊的不是“救命”,而是要大家为他“伸冤”呐。】
故事就发生在第一场大火燃起的前夕。
本该和平宁静的小镇上,忽然来了一个古怪的女人。她衣衫褴褛,皮肤黝黑,头发蓬乱,走路时步履蹒跚的,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正常。
但让众人在意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怀中抱着的那个奄奄一息的小婴孩,以及她手中牵着的那头牛。
婴孩看上去刚过满月,整个人干瘦无比面色发黑,完完全全的营养不良,而他的母亲也同样瘦骨嶙峋,显然两人都存活至此都值得庆幸。
但与他们截然相反的是那头牛,它体型颇大,肌肉壮实,目光炯炯有神,完全是那种富人家才能培养出来的种牛,而更为关键的是,它生着四只眼睛。
除却正常的中间那对,牛的额头与下颌处又长了一对,只要它一喘气,下方的眼睛就会不停流泪,看着甚是诡异。
“神识选中了这座小镇,”那个古怪的女人如此说着,完全不顾忌他人投来的视线,“四眼牛就是祂的神使,而我将作为祂与人类交接的桥梁,将这个盛大的消息带给世间。”
女人说这话时,脸上洋溢着怪异的幸福感,眼底的欣喜几乎藏匿不住。
【她说神识需要一个人类的婴孩作为容器来受肉。夺去他的身体,吞掉他的灵魂,让他完完全全成为自己在人间的躯壳,这样祂才能将幸福带给世界。】
【……这也太离谱了吧,就算几十年前的人们再迷信,也不至于外边随便来个人说自己是神使,就简单相信她了吧?】
【对啊,就是因为如此,所以那个女人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她说……只要让她在镇子里能有个安身之所,她愿意将自己的孩子作为容器,让神明侵占。
到时候无论神明带来何种好处,这儿的镇民都会因为慷慨给予了神使住所,而得到平等的祝福。
【啊,这……】
因为自身的利益不会被侵害,还有可能会得到好处,所以很多镇民都表示没有意见,反正镇里的空房多了去,给这无家可归的女人安排一间也不是什么问题。
【女人很快就成为了大家所信奉的神婆,并定期向镇民们灌输那位神明所推崇的信仰与规则。然后时间很快就到了神明受肉仪式的那一天……】
在镇民们特意为神婆所搭建的神堂里,她将那头壮硕到不可思议的四眼牛牵了进来,一群人合力将它倒吊在支架上,然后用刀刃生生剖开它的腹部,切开了它还满塞着青草与食物残渣的胃囊。
鲜血四溅,神堂的地面被染成血色,四眼牛也不再挣扎,只瞪着四肢干枯暴凸的眼球,死死望着附近围观的人群。
神婆高举起自己的孩子,在镇民们期许的目光中,她伸手扒开了牛腹的皮层,将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放入了它的腹中,又用针线把牛皮层层合上。
然后她说:“受肉仪式开始。只需一天,神明将会在这头神牛的孕育下重新诞生,而我的孩子也将彻底成为神识的躯壳,为大家带来幸福!”
【不是,难道这些镇民不觉得很奇怪吗!】
别说这突然发话的冒险家,就连旁听的池昱都觉得寒毛耸立。
把出生了的孩子塞到牛腹里,还说让他再“诞生”一次?这算哪门子的无常识神明才能想得出来的办法?
而且就算要塞,也应该塞在子宫里而不是胃腔里吧!别说熬到第二天,就算这牛已经死了,他胃里残存的胃酸都足够把孩子腐蚀掉吧?
【别着急,听我说完。后来那头牛幸运地没有死,孩子也顺利诞生了。】
【真的假的……】
【当然了。他被牛胃里的腐蚀液消化得干干净净,最后变成了一坨混合着青草的便便。而当镇民们杀死了这头其实只是因为畸形才长了四眼的牛时,他们发现它的四个胃囊里只剩下了几块婴孩骨头的碎片。】
在这之后,婴孩的冤魂久经不散,化作了这世上最歹毒的恶灵,他燃烧起滔天的大火,要将这个纵容恶事发生却不予阻止的肮脏小镇彻底焚烧殆尽。
并且在他的亡魂得到安息之前,不管这儿重建多少次,他都会无差别地烧毁,直到这片大地成为死亡之地,再也没有生灵敢于靠近。
第92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5)
探险家所讲述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因为为他们提供小道消息的男人还没来得及理清事情的全貌, 就因为烧伤太严重而昏迷了过去,再加上当时的医疗技术不太先进,男人在医院躺了没几天就去世了, 最后带着这个小镇的秘密一道被掩埋在了泥泞之下。
而直到叙事的男人从身侧的腰包里掏出那几张刻有红色符文的符箓时,池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几人根本不是什么冒险家, 而是被邀请来这里驱除恶灵的法师。
他将符纸贴在神堂的墙面以及各个承重柱上,口中喃喃念着段池昱从未听过的咒语,念毕, 男人合眼, 伸手击掌三下, 又恭敬地鞠了一躬,算是完成了自己的驱魔过程。
【这里的怨气太强了, 我这几张符箓也仅仅只能短暂压制, 甚至……只够我们撑到逃离小镇。】
【师父?这不是还什么都没发生吗,您不像是如此没把握的人啊。】
【等等!你们快看附近!空气怎么都变成红色了……!!】
池昱的目光本想循着那几人的指引去看,但刚才还清晰的幻觉忽然像是老旧的电视机般模糊了色彩,随着一阵阵雪花色的波浪卷起, 所有的人都凭空消失, 只留下一个空旷寂寥的神堂。
池昱站在原地,呆愣了两秒。
如果说这段由第三空间给他展示的幻觉没有出错, 那么当时他在里世界看到的,神婆托举婴孩的场景就是神明“受肉仪式”的现场。
但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神婆的手里什么都没有拿, 而那个看上去好像和这件事有联系的婴孩也是在地下室里被他发现的。
他记得自己给他的额头贴了符咒, 但根本不顶作用, 那孩子只会哇哇大哭, 甚至还让池昱自己也差点被围拢过来的焦尸给杀掉。
难道说那是个虚假的道具?就像是迷宫的设计者会特意在道路上为玩家设置岔路一样, 诱骗本该成功离开游戏的玩家走向完全只有墙壁的死路。
……真正化为恶鬼的婴儿其实另在别处!
想到这里,池昱飞奔出了神堂的大门,不过在他去寻找自己的目标之前,他的脚步倏然停下,惊恐地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
有其他闯入空间的玩家从公路旁侧的平房内冲出,站在这片忽然被血色所填满的大地上,彼此之间面面相觑,满脸都写着茫然与无措。
熊熊大火正在燃烧,不知从何而起的火焰几乎吞噬了地势较低的所有房屋。
站在公路的尽头往下望去,那一栋栋房子错综复杂却又交汇在一起化作了焰色大海,又如夜空上灼灼闪耀的星星,不知停歇地吞噬着脆弱的小镇。
“到底怎么回事啊!这不是里世界吗?!”
“着火了,要去灭火吗?”
“你是不是疯了啊,这种程度的大火连消防队都解决不了吧!”
越来越多的玩家从低洼处沿着公路跑到高地,他们慌乱地抱作一团,似乎是第一次遇到副本在大火中被摧毁的情况。
小镇完全陷入了第三空间的支配,所有的建筑与景物不再留有半分表里世界相关的痕迹,与时代明显不符的房屋在焚毁,好像连时间线都被扯入了那个被历史所被遗忘的燃烧小镇。
“池昱!!”从不远处传来了某位烦人精的呼声。
小少年眉头一皱,撒腿就想跑路,这次不是怕自己连累刘佩宇了,而是怕这个总是大呼小叫的白痴会扰乱自己解谜的思路。
这里没有空间转换的麻烦,池昱沿着公路回到了副本的入口处。
他记得那里是一家看似贫穷的住户,但院子里却意外的有一头腹部奇大的四眼牛,当时他还以为是牛得了什么畸形的疾病,现在想想很可能是……
池昱的脚步停在了熟悉的院子里,那头牛也像他那会儿离开时的一样,以一种仿佛时间暂停的状态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他吞了口唾沫,从院子的角落里找来了收割稻草的镰刀,只不过刚蹲下身准备动手,就听得刘佩宇的声音在身后炸开,“池昱!你这是要做什么?”
池昱呼吸一窒,下意识地“啧”了一声,没想到自己溜得这么快还能被刘佩宇给追上,不过此时答案已经接近真相,他也再顾不上那么多了。
“你闭嘴,别打扰我。”他伸手,将那家伙往后头扒拉了两下,旋即抄起镰刀向着四眼牛的腹部用刀尖戳入,再用锋刃使劲一割。
随着早已腐烂的血肉与那些草植的残渣从四眼牛开裂的胃囊掉落在地,它的腹腔再次发出“哗啦”一声湿响,好像什么东西因为体重过大而强行撑开了那道裂口,在血液与未知黏液的包裹中缓缓落到了泥地上。
“我去,什么东西!”刘佩宇大呼。
难以形容的恶臭充斥着两人的呼吸,池昱那脆弱的感官系统全线崩溃,他又开始干哕,连眼泪都要吐出来几滴,但对于答案的渴望让他努力隐忍住了那份不适。
而且想想他还是不放心刘佩宇干活,遂只得一边屏住呼吸捂住口鼻,一边用镰刀的背面去勾那团血淋淋的东西。
不过当它的正面也展露在二人面前的时候,池昱终于两眼一翻,扶着旁边的围栏狂吐起来。
就连刘佩宇这样的成年人都要呼吸发颤,往后猛退了好几步,哆哆嗦嗦地低呼道,“不是……怎么真有这种迂腐的邪门歪道啊!”
牛腹中确实有孩子,他四肢紧紧裹着身体呈蜷缩状,皮肉已经被牛的胃酸腐蚀得七七八八、面目全非,一张泛紫的薄薄脸皮沾着黄绿色的草叶贴在头骨上,嘴唇都被腐蚀得瞧不见一点皮肉。
虽说这都是池昱意料之中的画面,但……那根本不是个婴儿!
那是个至少有七八岁的孩子,身体已经完全开始发育,并且与池昱在神堂中听到的故事根本不是一个版本!
“这家伙就是副本的恶鬼boss吗……?”刘佩宇谨慎地开口,他的目光停留在池昱同样震惊的侧颜,甚至不敢多看脚下的孩子一眼。
而少年的指尖也一阵阵地发麻,他不知那个“婴孩”版本的故事他可以相信多少,但至少把符箓贴在恶鬼头上的做法,是从一开始就被神明默认的吧……
见刘佩宇向自己肯定地点了点头,池昱便从腰间取出了谭新蕾给予他的符箓,能否离开副本,还是说他的身世之谜会不会得到解答,都将在此一举。
他深呼吸口气,学着神堂里那位法师的样子,用两手夹着符箓贴上了孩子的额头。
无风的空间里,火焰噼啪爆燃的声响一直从不远处传来,与此同时鹅黄色的光芒也自符纸中央莹莹散出,让围观的刘佩宇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
“终于要结束了吗,我等这一刻太久了……”他小声地说着,双手合十,但双眼依然不看恶鬼,只看着蹲在恶鬼身旁微微蹙起眉头的少年。
就在两人以为噩梦就要结束的下一秒,那已经被腐烂殆尽的恶鬼竟忽然睁开了仅剩的那只眼睛!
它浑身几乎与骨头脱离的皮肤随着那阵忽然扬起的狂风而颤动起来,犹如一张在水中被浪花掀动的纸巾。
随着同火焰一般的色彩在它的眼底燃烧成型并倒映出池昱的面庞时,这看似早该死透的恶鬼忽然发出了撕心裂肺地咆哮——
“池昱!!池昱——!!”
它在重复他的名字,带着无边的怒火与深入骨髓的恨意,让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少年感受到了一阵几乎要瘫坐在地的恐惧。
它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不应该,不应该啊?
“是不是给恶鬼贴符的人会自动被锁定啊!”刘佩宇被吓得抱头尖叫,转身逃跑的动作倒是比被盯上的池昱还快。
大地疯狂摇晃,地面产生了一道又一道恐怖的裂痕,无数燃烧着的房子在恶鬼的愤怒下掉进了不见尽头的深渊之中。
“怎么回事啊!”玩家们的尖叫声不断,而那些从四面八方不断袭来的裂缝像是有意识地在接近他们一般,要将他们逼迫去某个特殊的地方。
刘佩宇在惊慌失措中拉了池昱一把,把那个完全被惊走了神思的少年从地上拽了起来,他们向着镇中央的火刑台拼命跑去,好像潜意识里有个声音在说:
只有那里才是你们能得到真相的地方。
人群在慌乱中被聚集在了火刑台的附近,但比起里世界中那片死寂一样的空地,现在的平台上居然出现了不少模糊的人影。
有个女人被绑在火刑台中间的石桩上,直冲天际的火焰包裹着她脆弱的身躯,她表情狰狞,拼命地尖叫,但回应她的只有附近人们的冷漠以及她身上不断变成焦炭而掉落的皮肉。
之前的神婆不知何时出现在了燃烧着的女人身边,她托起手掌,将黑发的婴孩高举向半空,在池昱无法分清这到底是幻觉还是曾经的历史重现下,她朝着台下大呼道:
“他是来自于炼狱的恶鬼!应当和将他诞生于世的母亲一起处死!”
“好痛,啊啊啊……原谅我,我的孩子,原谅我……!”火焰中的女人在哀嚎。
她的身形在焰色中逐渐萎缩,哭喊声也慢慢消散在了不知何时会停歇的风中。
但池昱听到了她的哭声,悲怆凄凉,且带着让他头皮发麻的熟悉感。
她在乞求得到孩子的原谅,在自己即将化为灰烬的那一刻,她却只在乎她的孩子能否原谅自己。
池昱的大脑一片空白,因为他看到了神婆手中所托举着婴孩,他的容貌同那个纸娃娃一样,也同池昱自己一样。
而女人的哭声更是让他回想起了之前那场只存在于第三空间的幻境。
他也被人绑上了火刑架,用汽油泼洒,用烈焰焚烧,然后虚弱的,沙哑的,用着同那女人一样的声音喊着“救命”。
所以那段故意给池昱看到的记忆,以及神婆手中让女人连死都放不下的孩子……将所有的一切都指向了,这被烈焰活活烧死的女人就是池昱的亲生母亲?!
原来他有妈妈的吗?
不……不对,时间线有问题,从第三空间的信息来看,这件事应该发生在几十年前,和池昱自己的年龄不符合。
但是也不排除神明作祟的成分在里面,万一是祂的出现才让他如同空壳般地生活在现实,也完全不是没有可能。
“池昱!!”
他思绪混乱间,刘佩宇的惊呼又从身侧响起。
一瞬间地面以火刑台为中心向四周延伸裂缝,本该坚实的泥土在不远处小镇燃烧的焰色与地面疯狂的震动下崩坏瓦解。
它们向两侧开裂,硬生生将大地扯开无数道犹如深渊般根本不见底的天堑,欲要将所有待在这里的玩家全部吞噬。
慌乱中池昱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只见刚才还在栩栩如生的幻象已然消失,火刑台上不见半点燃烧过的影子。
咔嚓。
地面忽然产生巨大裂痕,池昱呼吸一颤,大脑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失重感已经提前爬上了他的身躯。
足以支撑他站立的大地彻底消散,他整个人都向脚下的深渊飞速坠落,好在他求生的本能非常强烈,当他的眼睛能够重新在混乱中看清东西时,他的双手已经非常自觉地扒拉住了面前的岩壁,把他高高悬挂在了地缝之上。
“救命啊——!”
“已经最后一关了,我不想死!!”
“我不要做什么陪葬啊,呜呜呜!”
附近的玩家跑的跑,坠落的坠落,尖叫声,哭喊声,嘈杂作一片,那种好像无人会拯救自己的虚脱感慢慢吞噬了本就大脑混沌的少年。
他努力一把能爬上去吗?爬上去之后等待着自己的会是又一次的坠落吗?
那个被大火烧死的女人真的是自己的母亲吗?
他一直渴望着能得到的爱,是否早就随着自己母亲的死去而一道变成了他无法触及的奢望了呢?
还有他的父亲会去哪里?会成为那种抛妻弃子,最后独自潇洒快活的人渣吗?
他想要更多的思考,可挂在地缝边拽着他整个身躯的手臂已经开始酸痛无力,让他再也无法集中精神去质问自己更多。
只是在他都已经产生了那么几分“干脆就此放手吧”的动摇时,有个熟悉的声音却咋咋呼呼地在他头顶响起了,“池昱!我这就拉你上来!”
他错愕地抬头,正见到刘佩宇焦急且担忧的面庞,他似乎在茫茫人海中搜寻了自己许久。
而池昱也实在是想不到,这被他费尽心思也要抛弃的队友,居然会不计前嫌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温柔给予他。
或许是餐桌上为他特意剩下了一半的饭菜,看着干干净净没有筷子搅动的痕迹,或许是无数次的将他从危险中拯救出来,第一个关心的不是他有没有找到道具,而是他到底受伤没有。
这或许对很多人来说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但对于池昱那样一个无比渴望得到爱与关心的人来说,这种关心就像是慢性中毒般,足够具有吸引力,也足够致命。
“来,另一只手给我。”刘佩宇向着马上就要坠落黑暗的少年伸出了手,眸中的坚毅熠熠生辉,似乎抱着绝对要将他给救上来的觉悟。
少年似乎被触动了,刚才想要放弃的想法一扫而空。
他的身体不自禁地回应了对方的请求,他将另一只垂下的手搭进了刘佩宇的掌心,然后手脚并用地借着他的力道爬上了地面。
“太好了,要是你死了的话,我一定会很伤心的!”刘佩宇抹了抹额头冷汗,向他勾起个淡淡的笑来。
“……”池昱动了动唇瓣,发不出声音。
不知为何他忽然联想到了严律,那个是穷其正义之道的至善之人,是勇敢与自信的代名词,但此刻他却在刘佩宇的脸上看到了两人如出一辙的笑靥。
不过此刻不及两人感慨太久,从小镇的公路上又忽然压来一片叫人背脊发凉的阴影。
那个被塞入牛腹的恶鬼居然爬了过来。
它身形已经涨到一栋平房那么高,但诡异地以婴儿的姿态在公路上爬行,拦截了大部分玩家想要逃跑的去路。
血红色的怨气在它身侧凝结成团,散发着比火焰还要浮夸的炽热温度,好像要将附近的人都活生生烫死。
【池昱——!!】
并且它的口中从始至终都只喊着他的名字,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过如此。
“那些尸体,尸体复活了……!”
有谁在尖叫,与此同时大量的焦尸从两侧的平房内跑出,它们被恶鬼奴役,狰狞着看不出表情的面庞,扭曲着四肢,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成片跑上了小镇的公路。
但另池昱有些窒息的是,焦尸似乎和恶鬼的本体一样,只将目标定为了他一个人。
因为其他玩家明明都已经站在恶鬼的手掌边了,它却视而不见地跨了过去,直直向着池昱的方向而来。
第三空间根本没有怪物可以给自己操控,当然他也自知多少怪物加起来都不一定有这怨气冲天的家伙一半厉害。
自知不是恶鬼对手的他转身就跑,还不忘拉一把旁边被吓得瞠目结舌的刘佩宇。
风在他们狂奔的步伐下发出刺耳的尖啸,恶鬼则怒吼着在后头狂奔。
“不行啊,池昱!这家伙身体这么大,移动速度又快,要不了几分钟我们肯定会被追上的!”刘佩宇的脸都在奔跑的过程中被风吹得变形了,还不忘记给旁边同样惊慌失措的池昱浇盆冷水。
小少年抽空白他一眼,气喘吁吁地答,“你放心吧!不需要几分钟,照这速度下去,十几秒我们就能被它拍扁了。”
好家伙,冷水还能反泼回来。
刘佩宇欲哭无泪。说实话,他知道恶鬼明确的目标就是池昱,他完全可以抛弃他自己跑路。
但无奈对方在刚才逃跑时下意识地拉了他一把,这种好像被这冷血的家伙给惦记着的感觉,又一下让他不忍心这么做了。
两人的脚步停在了公路的下坡道前,虽然明知小镇低处已被火海吞噬,但走投无路的他们还是互相对视了一眼,咬牙跑进了这片连空气都仿佛在灼烧的高温地带。
见恶鬼暂时没有追上,早已奔跑到超出耐力上限的他们赶紧找了处不算太烫的院子暂作隐蔽,并且在屁股着地的瞬间,两人同时深呼吸了一口,颇有种还没劫后就已经余生的无奈。
“……池昱,”休息间,刘佩宇艰难地吞了口黏稠到几乎没多少水分的唾沫,问,“你是不是身上拿着什么关键道具,所以才会被恶鬼一直追着打?”
被人如此一问,池昱愣了两秒。除却符箓之外,似乎只有那个同他模样百般相像的纸娃娃,才会在一听到“恶鬼”这两个字时被他马上联想起来。
此时已经觉得刘佩宇可以完全信任的池昱没再过多犹豫,他从衣服里摸出了那个在冒险过程中被折磨得有些破烂的娃娃,递到了对方的面前。
“应该是这个,但我不是很确定。”
“和你很像啊?”刘佩宇看到娃娃的第一眼,果然也和池昱一样这么觉得。
不过在池昱打算将娃娃收回之前,他却忽然捉住了他的手腕,旋即在少年迟疑的注目下,刘佩宇微笑道,“你要是害怕的话,我可以帮你保管它。”
“我不害怕。”池昱自知身份特殊,刀尖舔血的生活在副本里可不是一两次,现在被恶鬼追就让他退缩的话,也太难堪了。
见池昱又打算自己承受一切,刘佩宇无奈地叹息,但很快他又想到了什么似的,换了个说法道,“那我们就用娃娃来做个测验,如何?”
“测验?”池昱怔愣。
“嗯,你把娃娃给我,等恶鬼来了,我们就兵分两路跑。如果它追你,就说明是你有问题,如果它追我,就说明这娃娃是关键道具,它不想让玩家离开副本,所以才追我们的。”
刘佩宇的话语听着似乎有些道理,如果是池昱自己,说不定也会想出这样的测试方法。
不过令他更在意的是刘佩宇刚才提议时的语气……
该怎么说呢,总觉得有一点点像那个混蛋神明啊。
第93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6)
两个人说话间, 一旁被烈火焚烧着的平房忽然塌陷了屋顶,巨大的响声吓得刘佩宇登时惨白了脸色。
与此同时,追逐他们的恶鬼也循着他们身上未知的气息而找到了此处。
那东西两手扒着屋檐, 巨大的头颅从平房后一点点地探出,而当它看到院子里的墙边那两个瑟缩着的身影时, 它忽然裂开了几乎扯到耳根的嘴角, 发出了“咯咯咯”的怪异笑声。
“不好,快跑!”刘佩宇大概是贪生怕死惯了,每次危险到来时都反应极快。
但体力本就差到令人发指的池昱就不一定了。
虽然对方用力地拽了他的手, 甚至连他自己都努力地试图站起, 可他两条跑废了的腿就是一点力道都使不上来。
“池昱, 你给力点啊!”刘佩宇急得大呼起来,他站在墙边, 身体在催促着他的双腿要他快些逃跑, 可理智却一直念着自己的队友还没脱险。
“你别管我了,快走吧!”池昱皱眉,用力甩开了刘佩宇的手,甚至还有力气推他一把。
男人被池昱推得往前踉跄了几步, 险些跌倒, 但仍像是不愿放弃似的边跑边频频回头去看,那句哽在喉咙里的话半天都没能说出来。
最后在恶鬼不断逼近的威胁中, 刘佩宇不得不扭头跑向那条可能会通往安全区的公路,直到他的背影也在少年的瞳孔倒影中化为了小小的一点。
说实话, 连池昱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愚蠢的“牺牲主义”想法, 只是当他意识到的时候, 他希望刘佩宇能够活下去的愿望已经脱口而出了。
就在刘佩宇跑出院子的没几秒, 恶鬼抬起了它被胃酸腐蚀过的小臂——
强风裹挟着烈火随着它的手掌重重落下, 整栋平房就同块脆弱的夹心饼干一样变得四分五裂。
火星四溅,尘灰飞扬,倒塌的房梁带着碎石与瓦砾疯狂地落下,很快便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给掩埋进废墟。
巨石刚好压在他的背脊,过于沉重的分量将池昱的身体生生拍进地里,两边的坚硬一道挤压,让他感受到了有气却顺不上来的痛苦。
身后的瓦砾堆仍在燃烧不止,火势随着风向肆虐地蔓延,火舌时不时撩到池昱的脚尖,恐怕他在窒息之前就要先被大火给烧死了。
啊,不……更迫在眉睫的问题是,那个恶鬼还没走呢。
彼时的恶鬼已经没有半点人形,它浑身都在火中化作了爬行姿态的骷髅,即使漆黑的眼眶中没有眼球也依然能让人感受到它滔天的怒火与怨恨。
【嘻嘻嘻……】
在望着眼前奄奄一息根本无法逃脱的池昱时,它像个不懂事的人类孩童,发出了叫人心底发痒且恐惧的怪笑。
有些恶劣的孩子会在踩死蚂蚁时感到难以言喻的快乐,而现在的恶鬼也因为能把玩家给活活虐杀致死而感到愉悦。
池昱因窒息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更不要说在这个时候来一场自救的脑内风暴。
内脏被挤压以及缺氧的痛苦让他满脑子只剩下了“放弃”二字,甚至恨不得这恶鬼能一巴掌给他来个痛快。
就这样死了也挺好的吧……不管他是神明的躯壳,还是什么与祂有关的恶心存在。
只要死掉的话,就能回到爱着他的妈妈的身边了吧?
好想成为一个普通人而活下去啊……
想到这里,池昱自嘲地笑了笑,只是在他无力地合上双眼等待死亡的来临时,在喧嚣的风与火声中,他莫名听到了一个无比清晰的,狂奔着的脚步声——
“来啊!!纸娃娃在我这里,你个白痴,你不是想要这个吗!有本事就来追我啊!”
刘佩宇的声音将池昱的神思瞬间拉回现世,少年睁着那双黑得发绿的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那本该已经跑走的男人。
他手中高举着池昱给他的纸娃娃,在明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道具的情况下,还不怕死地向恶鬼发出了挑衅。
【嗷——!!】
并且真的奏效了。
刚才还准备好好戏弄池昱的恶鬼,在见到那只娃娃出现在别人的手中时,哪怕只是个骷髅头,都让那两人看到了它脸上短暂的茫然与愤怒的表情。
知道自己吸引仇恨成功,刘佩宇“咕咚”吞了口唾沫,他第二次在池昱的面前狼狈地逃跑,只不过这次是带着那个差点要了他命的恶鬼。
“你自求多福!我只能帮你到这了!”他一边跑,一边口中大声嚷嚷起来,好像终于弥补了自己先前逃跑时的那份难堪与遗憾。
可惜池昱现在无法对刘佩宇的牺牲精神做出任何的回应。
缺氧以及身体的内出血让他的意识模糊到了极限,他甚至连自主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只能在朦胧的视野中看着刘佩宇被恶鬼追逐着跑远的背影,却什么都无法做到。
……
池昱再次醒来的时候,周遭的一切已经平息下来了。
他猛然睁开双眼,满身的冷汗,瞳孔都疯狂地晃动着,好像灵魂还停留在那场被恶鬼点燃的大火中。
天空是蔚蓝色的,空气是凉飕飕的,平房是破旧但完好的,宛如之前的画面都是一场噩梦。
是回到表世界了吗……
“哎呀,你醒得很快嘛。”少女的声音灵动地响起,残忍地打破了池昱的自欺欺人。
他还有些头疼,在转身要与那人对视时没忍扶额“嘶”了一声,又在抬眼看见谭新蕾那张意味深长的笑脸后,他感到了少许无奈。
又被她给救了。
“怎么不说话,刚复活还不习惯?”见池昱沉默,谭新蕾笑盈盈地用语言一刀戳上了他的痛点。
起初池昱还打算耍赖,但他看了眼自己完全没有伤痕的躯体,以及不再感受到闷痛的内伤,他也大抵猜到了自己绝对是死过一次才会恢复得这么快。
谭新蕾应该是在他无意识的时候直面了他的复活过程。
想想以前,自己也早就在她怀疑的目光下死了好些次了,只不过对方压根没打算问,这才让他侥幸过关了好几次。
但现在看那女孩子脸上的笑容还是优哉游哉的,或许谭新蕾这次也只是随口揶揄他一句,并不想要深究吧。
“别在脑袋里胡思乱想了,在绝对防御站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我都知道了,而这个副本从见到你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把你算作普通人的范畴了。”
池昱:“……”
池昱:“哦。”
因为谭新蕾的聪慧与不拘“小”节,池昱有些开心,但因为她直接不把自己当人看,他又有些悲痛。
好在对方很快就转移了话题,“详细和我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吧?”
听人这么问,池昱怔了两秒,从刚才开始就不知为思考什么而运转的大脑终于清明了起来。
他想到了那场大火,想到了恶鬼狞笑着的面庞,以及他的队友拿着那只纸娃娃,将恶鬼给引诱走的背影。
“刘佩宇!!”在想到这人名字的瞬间,池昱惊恐地爬了起来,试图循着他离开的方向去寻找他的踪迹。
但不及谭新蕾阻止的,他的眸子忽然倒映出了头顶蔚蓝的天空与周围和平宁静的景色,让他的步伐顿时僵硬在了原地。
那种明明知道他会去往哪里,却不知该从何处寻起的窒息感如沼泽般将池昱缓缓淹没。
对啊,他已经回到里世界了……
是恶鬼消失了,还是刘佩宇带着纸娃娃一起死了?
“那不是好对付的家伙,我劝你还是和大家一起去吧。”似乎知道他在忧愁什么,谭新蕾从池昱的身后靠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但她的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不可思议,因为她极少在池昱的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担心另一个人的表情。
而谭新蕾的话音落下时,池昱也恍惚了两秒,此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周围还躺了许多和刚才的他一样昏迷的玩家,不过现在已经有人陆陆续续地醒过来了。
“啊,好痛……我们这是离开刚才的空间了吗?”
“看来是的……那个恶鬼到底是个什么成分啊,物理攻击没用,贴符箓也只会让它更狂暴。”
“要不我们一起商讨个对策?大家把积攒的符箓都拿出来吧。”
一场浩劫过后,现在副本里还存活着的玩家已经寥寥无几,但大家都是经历过一场生死劫的人,此刻深知只有团结才是离开副本的唯一办法。
至于奖金,那都是命大的人才能得到最多,他们现在只想要活着。
……
关于副本的故事背景,所有人将自己已知的线索都贡献了出来,大概讨论出了一个最被大家接受的版本。
首先,神明的存在是真实无误的,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被迫加入这杀千刀的副本游戏。
而小镇的背景就建立在另一个相信神明的穷苦女人身上,也是为这小镇带来不幸的神婆。
她不知从何处得到了神明需要寻找躯壳的消息,便以改善生活为目的,带着自己瘦弱的孩子和那头单纯只是畸形的四眼牛四处碰运气,最后来到了这座小镇。
她以神使自称,以“你们无需付出,只需坐享其成”的话术勾起了人们的贪欲,在小镇里得到了居所。
但一个谎言却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上。
当人们因为无法得到好处而向神婆发起质疑时,早已依赖上富裕生活的女人不得不再次编造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真实与否的设定来平复人心。
直到最后,利欲熏心的她将自己骗了进去。
她开始相信她的孩子就是神明的躯壳,并在镇民们的信奉与呼声中,她按照自己胡编乱造的仪式,亲手把孩子塞入了四眼牛的腹中,导致他被活活闷死。
然后惨死的孩童怨气冲天成为恶鬼,它点燃了一场大火,报复着整个小镇贪得无厌的人们。
似乎是因为第三世界的出现,所有的空间转换都被暂时压制。
在场的十多人又分成了四支队伍,在保证距离不算太远且能够互相之间提供合作的前提下,他们在整个小镇进行探索。
目标:收集尽可能多的符箓,并在找到恶鬼的线索后马上通知其他玩家一起前来。
谭新蕾一直是孤狼,没人知道她的实力如何,但见她总是一副恹恹的样子从不参加团队活动,这样的人设必然不会受到其他玩家的欢迎。
但池昱不一样。
早在绝对防御站时就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小少年再一次向她发起了组队邀请,就和他们初次见面时一样。
“和我组队吧,谭新蕾。”
不过比起那时候更加直接的请求,这次池昱却在犹豫片刻后又默默补充了一句,“我真的想要救刘佩宇。”
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面前这个在谭新蕾心目中脑回路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的少年,似乎变化了太多。
曾经他也确实会担心队友,但那种程度的担忧在她看来,就是我前一秒还在忧愁朋友A的伤势太重无法治愈该怎么办,后一秒发现A死了,我就直接掉头走人,连回头多看一眼都会觉得浪费时间。
再加上对方的身份可疑也不是一天两天,所以彼时的谭新蕾蹙眉站在原地,显然正在纠结自己到底要不要相信池昱。
但池昱并没有察觉到她的纠结,他掌心狠狠攥着符纸,恶鬼追着刘佩宇跑远的画面至今还残留在他的虹膜深处,让他每每想起,胸口都会一阵阵的闷堵与揪痛。
为什么呢……
他在副本中遇到的人似乎总是一模一样,善良的,温柔的,愿意牺牲自己去拯救他人的,但最后的结局却都不尽如人意。
“为什么现在忽然想要和我组队了?”
谭新蕾的问话打断了他的回忆,池昱木讷抬头,沉默了两秒,旋即不过脑地解释了原因,“因为你很强。”
他实话实说,并且理由和之前一模一样。
不过很快他眼底的偏执就替代了原先的无神,“救刘佩宇是其一,其二是恶鬼的目标可能是那只和我的模样相像的纸娃娃。虽然大家探讨出来的故事逻辑上没什么问题,但我总觉得有其他隐情。”
或许……在这座小镇的历史背后,有他的参与也不一定。
打没有诚意的感情牌对谭新蕾来说毫无作用,但如果池昱拿出了足以诱惑她的线索,女孩子便登时来了兴致。
“模样和你相像的纸娃娃?”
“是,恶鬼在被我找到的时候就叫出了我的名字,并且无视其他玩家只追逐我一人。直到刘佩宇把纸娃娃取走,它才转移了目标。”
谭新蕾本以为恶鬼只是单纯地会将仇恨留在最先找到它的玩家身上,没想到还有这种设定。
“要把这些通知给其他玩家么?”她的意思是,发动多人一起寻找的话,指不定能快点找出纸娃娃的位置。
“不……”池昱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一抹迟疑,“我有快速找出线索的方法,但人太多会不方便。”
人太多会不方便?线索就应该多人一起搜寻才更容易找到吧。
谭新蕾很想这么说,但想想池昱的脑回路真的很清奇,她只得敛眉,换了个问法,“那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我要进里世界。”
至此,在刘佩宇那般堪称于“无私”的感化下,池昱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要找回自己所有的记忆,在那些满是他“孩子”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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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家们分散在整个小镇,而谭新蕾也在池昱那副“我打不过怪物,你带带我”的真诚表情下无语地答应了他的组队邀请。
在临近天亮的时刻,两人终于在某栋平房的院子里遭遇了怪物的追踪。
早已习惯这种设定的他们不再表现出任何的惊慌或是恐惧,甚至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等待怪物主动锁定。
当表里世界在沾染着血腥味的焰色中再次转换,所有的景物也都化作了燃烧殆尽后的废墟。
而站在他们眼前的,是那只曾在游轮上成为无数玩家噩梦的牛头羊角巨兽。
兴许是知道副本已经在接近真相的最后时刻,怪物不再像之前那样淡定,它不断地梗起脖子发出颤抖着的浑厚咆哮,不由分说地向面前的少年们发起攻击。
“谭新蕾!快打它!”池昱惊呼起旁边小姑娘的名字。
就算是得到了神力的他,在见到这种尺寸的怪物向自己淌着哈喇子飞奔过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要害怕。
“你把我当神奇宝贝使啊?!”有种忽然变成了“皮卡丘”的感觉,谭新蕾非常不爽。
她抽出腰间佩剑,剑柄锁链挂饰在风中泛开隐隐寒芒,剑身摩擦金属抽出剑鞘,如月下绽放的蔷薇般散发着妖冶却也足够致命的气息。
不过在谭新蕾面对敌人之前,她先反手握着剑柄在池昱的脑袋上报复似的敲了一下,见那少年疼得眼角都泛出几滴泪花,她才冷哼一声:
“没用的男人。”
“……你说的都对。”池昱自知理亏,捂着脑袋上的大包点头称是,反正他只担心谭新蕾会忽然丢下他自己走人。
少女在面对何种怪物时都不曾露出过畏惧的神色,哪怕在防御站见到那比牛头怪还要大上十几倍的巨型丧尸,她都只会淡淡地扬起唇角,似乎在为总算遇到一个够格的敌人而感到愉悦。
在怪物向她俯冲而来的那一刻,已经没有神明力量加持的谭新蕾无法再像之前那样迅捷地起跳,但她依然优雅。
剑光如影,池昱只听耳边炸开“锃”的一声钝响,温热的血液溅落了几滴在他的袖口上,而随着他惊慌地抬眸去看,才发现怪物的双目早已在谭新蕾的斩击中被切割!
暴凸在眼眶外的球体被从中撕开一道剑痕,肉团向外翻开,露出了底下和人类似乎没什么区别的玻璃体。
失明让怪物陷入了黑暗,它捂住双眼跪坐在地,撕心裂肺地大吼着,但很快那种愤怒的咆哮便化作了分不清楚到底是哭还是在笑的嚎叫——
【吃了我吧,妈妈……求求你,吃了我吧!】
它大张着沾了血色的獠牙,伸出满是倒刺的暗紫色长舌头,在什么都看不见的情况下,对着空无一人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大吼起来。
就连生物母都从未有过的清晰吐字让那少年怔愣在原地,他胸膛下的心脏拼命跳动,大脑也一阵阵地抽缩起来,几乎快要不能思考。
池昱感觉自己的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怪物的哭喊中被唤醒了,叫嚣着要把这只吵闹的巨兽给蚕食殆尽。
虽说他知道只要自己吃了怪物就可以恢复记忆,但当他真的被那种想要将眼前的一切都蚕食殆尽的欲望所支配时,他又会忽然感受到一种……
难以用语言去形容的不适与反胃。
他是人类吧?那如果是人类的话……为什么会有想要吃掉怪物的欲望呢。
“解决了。”
当池昱回过神时,牛头怪已然瘫倒在了血泊中,只用着那唯一能动的下颌,反复地恳求着相同的诉求:
【吃了我吧,吃了我吧……】
因为副本解除了怪物无敌的设定,这些曾经对池昱来说无比可怕的东西便成了能独被谭新蕾一人随意虐杀的存在。
谭新蕾似乎没能听懂怪物的话语,那东西发出来的动静对她来说就是毫无意义的吼叫。
所以此刻她也淡定地振剑,甩去了刀刃上恶臭的血渍,然后对身后一直沉默的池昱道,“我给它留了一口气,至少能够维持一段时间的里世界状态了。那么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池昱瞳孔地震了半天,他知道谭新蕾很强,但不知道她会这么强。
不过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她身后的怪物给吸引了去。
那东西身体都已经断成了两截,但还因为某种执念而不断用坚实的双臂拖动着肩颈和头部,向着池昱艰难地爬去。
【求求你吃了我……】
到此,池昱深呼吸了一口气。
他忽然回想起了刘佩宇在引开怪物逃跑时的模样,那个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居然也能为了他这样的人而鼓起勇气做出自己曾经想都不敢想的壮举……
现在不过是让他吃点恶心的烂肉罢了,他又有什么做不到的?
“……那个,谭新蕾。”他忽然开口,声线有些发抖。
“怎么了?”英姿飒爽的女孩子已经收回了自己的剑,她侧眸,不知池昱到底打算做什么。
“请你回避一下,嗯……回过头去就好,”生怕被对方暴打,池昱稍微放宽了一下他的底线,然后同她扯出个有些无奈的笑来,“接下来可能会有点让你掉san的场面,所以你最好别看。”
“哈?”谭新蕾皱起小巧的眉头,明显不解。
她都已经和他组队了,事到如今,池昱还不能信任她?
但见眼前少年一脸欲言又止且完全不像是会透露口风的样子,她只得听话地背过身去,“那你快点,别浪费我时间。”
“好。”生怕她会忽然反悔,对方回答得很快。
谭新蕾不再说话,只听得身后响起池昱慢慢走开的脚步声,但他没走远,只是停在了怪物的跟前。
而当少女望着里世界那枯燥乏味的血色场景来缓解她的无聊时,从背后传来了古怪的咀嚼声。
第94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7)
咔嚓, 咔嚓。
锋利的牙齿咬碎已经稀烂的红肉,黏稠温热的血液顺着少年的嘴角胡乱地淌下。
池昱感觉自己的鼻息似乎只剩下了怪物腥臭的血味,但他在感到反胃的同时, 他的双手却不听使唤地一次又一次伸出。
指甲抠入怪物的肉身,撕开它的皮肉, 池昱感觉自己像是几天都没有吃过饭的饿鬼, 喉咙口的食物还没被他咽下去,双手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抓着更多的血与肉塞入口中。
直到他双眼都发了红,浑身也因为这种怪异的、被填满的感觉而战栗不止, 他才好像稍微恢复了一点自己的理智。
怪物刚才还痛苦的叫声化作了虚弱无力的低吟, 它似乎正无比地享受与自己的母亲融为一体的“温馨”。
与此同时, 大量被他遗忘的记忆也慢慢在他脑内苏醒。
只不过在他理清思绪之前,实在是耐不住好奇的谭新蕾还是没有遵守规定地转过了身。
少年站在原地, 满脸满嘴都是血色, 血污顺着发梢儿滴滴滚落,在半空中连成了串血珠,甚至连衣襟和指缝间都是血泥。
感受到了第二个人的视线,池昱一怔, 幽幽向谭新蕾投去了目光。
他似乎还没从那种魔怔的状态中回过神来, 只向她弯起嘴角,怪异地笑了笑, “说了叫你不要看的啊……”
谭新蕾张了张嘴,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紧张得几乎要蹦出喉咙。
只不过在她确信池昱没有疯掉, 以及他的战力绝对打不过自己后, 她还是顺从本心地吐槽了, “明显更让人掉san的是你吧!”
她忽然想起了那场由生物母为她带来的梦, 那时候的她就和这些没脑子的怪物一样,无比渴望能回到池昱的身边,被他吃掉,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那时候她还以为这都是神明故意为她制造恐慌的幻觉,没想到池昱是真的会吃怪物。
“这就是我想让你帮我进里世界的缘由。”池昱用手背胡乱地抹去了嘴边的血渍,虽然并没有什么作用,但看着至少比刚才有点儿人样了。
剩下的那堆残渣他吃不下,但见记忆也没有继续恢复,他便晓得这怪物对自己已经没用了。
“副本里的那些食物你吃不惯?还是想想尝尝‘鲜’?”谭新蕾往后退了两步,虽然她不至于像别人那样对池昱的行为大惊小怪,但到底还是嫌弃对方身上的血腥味。
“我和神明有些联系,而这些怪物也是由我所诞生,只要我把它们吃掉,就可以恢复一部分的力量和记忆。”池昱竟然还贴心且诚实地为她解释了一番。
谭新蕾挑眉,因为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评判,池昱都是可疑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若真是来副本体验游戏的神明,也不至于被这些怪物追得满地乱爬吧……
“那你记忆恢复了吗?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么?”谭新蕾抱臂提问,她是真情实感地在希望,池昱不是只单纯地给她看了一场令人作呕的进食怪物的表演。
“有,但要进入第三空间。”好在对方沉稳冷静的表情给她带了些许安心感,只是脸上那浮夸的血渍实在有些出戏。
池昱摸出腰间的符箓,彼时已经恢复了不少力量的他只需轻轻攥住拳头,便在瞬间点燃了将符箓烧成碎片的火焰。
第一次在这种无神明帮助的副本中见到“超自然”能力,就连谭新蕾也露出了几分惊奇。
现在她算是相信池昱的那句与神明有所联系是何意思了。
里世界随着怪物的死亡而消散,取而代之的又是之前那片灼灼燃烧着的小镇以及身旁无数的焦炭废墟。
“跟我走。”池昱看了眼还呆站在原地的谭新蕾,大步向小镇燃烧着的中央地带走去。
他的记忆恢复得不算太多,但已经足够为他指引出下一条线索的所在。
两人最后的脚步停驻在了那片小镇中央的火刑台旁,此时他们刚才所经历过的烈火已经不再燃烧,但平台上留下了几个焦黑的尸体。
它们保持着怪异的动作,有些佝偻着背脊,恨不得将脑袋都埋进地里地疯狂磕头,有些举起双手紧紧相握,扬着脑袋的样子像是在向谁乞讨什么,还有些扒拉在平台的边缘,像是在台下围观的群众在得知了什么消息后而努力地想要爬上前去。
而在这群人的正中央,那个出现过无数次的神婆依然做着和神堂内同样的托举动作。
她是在寻求什么道具?还是单纯的因为被火焚烧而感到痛苦才做出如此举动?
“池昱,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这个场景并不是发生在火灾之后,而是火灾之前?”谭新蕾忽然出声。
“……有道理啊!”小少年的眼睛一亮,总算知道为什么有很多地方他会觉得逻辑解释不通。
因为他把这些场景发生的顺序给搞错了!
尸体全部都处于烧焦的状态,所以总会诱导玩家去下意识地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是发生在火灾之后。
但那时候他们都已经是死人了,怎么可能还会做出动作?
就算是火灾来得突如其来,也不至于会把人瞬间变成焦炭,甚至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
所以这些画面仅仅只是在第三空间内作为还原过去场景用的,而并非什么火灾现场!
“那他们现在是在做什么?”
池昱:“我之前在神堂的里世界状态下看到过同样的场景,猜测他们可能是在做某种祭祀仪式。”
神婆在等待一个“关键道具”的摆放。
当时在神堂内,池昱将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纸娃娃放上了神婆的掌心,导致它们忽然复活,并以“恶鬼”为由向他发起了进攻。
但由于那时候保持里世界状态的软泥怪忽然消亡,他并没能得到更多的线索。
现在纸娃娃被刘佩宇带走了,他手头没有可用的道具,不过他能大概知道,神婆和镇民们所乞求的“受□□”根本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已经成为了恶鬼的孩子。
道具的种类是正确的,只不过物品选错了。
池昱细细回想了一下,和纸娃娃尺寸差不大多且种类相同的道具确实还有一个——
位于小镇某处院子里的地洞二层,那个被他从牛的肚子里剖出来,并且还被自己贴过符箓的婴孩。
“谭新蕾,我需要你的帮助。”池昱自己脑内风暴了一阵,又看向了旁边完全茫然中的谭新蕾,厚着脸皮请求道。
小姑娘也不知道他想了些什么,但那种冥冥中让她觉得只要跟着池昱就能离开这里的第六感,让她轻轻点了点头。
……
两人暂时离开火刑台,回到了池昱最初发现地道的那座院子。
第三空间的地图不会转变,所有只在里世界才出现的通道也全部显现。
少年拨开了挡路的杂草,轻松就见到了那口狭窄到让他看一眼就会觉得窒息的入口。
在他艰难地挤下去后,他本想抬手替谭新蕾拉一把,但没想那女孩子身材会这么纤薄,几乎没怎么卡顿就直接落了下来,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怎么?”见池昱呆愣地看着自己,她挑眉不悦地问。
“……啊,没什么。”
兴许是因为他所认识的谭新蕾一直都是如此的强大且临危不惧,所以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也潜移默化地变成了高大且强壮的,以至于此刻池昱看到那女孩子轻而易举地就从狭窄通道内钻了出来,他竟有种“这家伙居然这么娇小吗”的感慨。
两侧被池昱所点燃的蜡烛幽幽摇曳灯火,无比安静的通道内没有怪物的侵袭,也没有任何活物的气息。
“就算是墓地都没有这么阴森的。”谭新蕾在池昱的背后默默吐槽。
走在前面的少年不说话,但他的步子忽然不自然地顿了顿,摇晃了身形。
“怎么了?”谭新蕾的询问幽幽传来,但池昱并不太听得清楚。
有更多的记忆忽然涌入了他的脑海,这大脑充盈到仿佛就要爆炸的疼痛让池昱即刻抱头蹲下了身。
他看到了一段熟悉的记忆,那是场他曾做过无数次的梦,在幽深狭长又湿漉漉的通道里,他一直走,一直走。
唯一的光源是他头顶那口圆形的光,他能看到蓝天白云,从上头飞翔而过的鸟儿,能听到微风吹拂树叶的飒飒声响,他忽然感觉自己就是一只井底之蛙,只能日复一日地待在黑暗潮湿的井下,无奈地看着遥不可及的天空。
……!!
池昱忽然间回想起就在不久前,他似乎在副本的某个地洞下看到了和他梦境几乎一样的场景。
爬山虎,苔藓,潮湿的地面与踩不烂的淤泥,甚至就连那只怪物都一模一样地复刻了。
难道说这根本不是梦,而是他真的就在很久很久之前……被关在了那样的井下?
不,不对,那是地洞下面,不是井……
“池昱,你还好吧?”谭新蕾摇了摇他的肩膀,让神思都飘走的少年陡然清醒。
他麻木地吞了口唾沫,但还是选择将自己刚才看到的回忆给隐瞒了下去,只装作无事发生道,“没什么,刚才忽然有些头晕,我们继续寻找道具吧。”
无需多久,两人在地底二层找到了池昱所说的婴孩。
兴许是因为身处第三空间环境也会变化的关系,这里的焦尸已经全部消失不见,包裹婴孩的四眼牛更是不知踪影,只留下了单独的婴孩仍蜷缩在那个小小的平台上。
池昱对于上次的袭击还心有余悸,不过在他发怵的时间里,谭新蕾已经伸手把婴孩拾了起来。
至于为什么动词是“拾”,因为那孩子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纸质的“死物”,就和池昱的纸娃娃一样。
他外壳是一层因时间过久而变得薄软的纸皮,表面都浮起了一层细毛,内侧不知填充了什么东西,托在掌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但触感非常绵软。
“这东西就是道具了吗?”谭新蕾将婴孩举到池昱的面前,像是要让他确认什么似的上下晃了晃。
少年点头,但他什么多余的解释都没说,只再次转身带路,与谭新蕾一起回到了火刑台的位置。
彼时焦黑的神婆仍然高举双手,唯一白色的眼球死死盯着自己的手心,似乎连它也预感到了某些东西将要“物归原主”。
在谭新蕾的注目下,池昱将娃娃捧起,轻轻地放到了神婆的手中。
哗啦——
山林间忽然吹来一阵狂风,浓郁的血腥味顿时充斥了所有人的鼻息。
被摆放在神婆手中的娃娃猛然睁开双眼,在旁围观的两人一怔,同时往后退了几步,与娃娃拉开了一个足够安全的距离。
它在飓风中慢慢悬浮在了半空,腹部诡异地不断充气涨大,最后只听“嘭”的一声巨响,大量的血水从纸娃娃的体内喷薄而出又化作了浮夸的血雾,瞬间将整座小镇都笼罩在了根本不见景物的血色之下。
“怎么回事?!”谭新蕾指尖轻触腰间佩剑,已经做好了与boss决一死战的准备。
但她身边的池昱要稍显的淡定一些,他默默拿出一把破旧的黄纸来,上头红色怪异的纹案像是谁用言灵刻画上去的咒语,将这几张本该普通的纸变成了足以镇压恶鬼的符箓。
“一切都结束了。”他抿唇,如此说着,攥紧了手中符箓,大步靠近了那仍飘在空中散发血雾的纸娃娃。
谭新蕾的心脏在突突直跳,她就站在池昱的身后,眼睁睁地看着少年将符箓靠近纸娃娃的额头,只是在那枚黄纸即将被贴附上去之前,那种强烈到让她莫名躁动的第六感让她下意识地出声,“池昱,等等……”
她的阻止稍微有些晚了,因为在谭新蕾话音落下的瞬间,池昱已经将符箓贴上了纸娃娃的脑袋。
【啊啊啊——】
电光石火间,一声凄厉的啼哭撕破天际,所有还矗立在原处的焦尸如被高温蒸发般灰飞烟灭,只留下那只纸娃娃仍在半空无限膨胀。
更加强烈的风浪从它体内爆冲而出,连血雾都扭成足以将任何事物吞噬的旋涡,在小镇的中央地带将天空撕裂开一道缺口,其威力之大将站位稍近的两人都几乎瞬间掀飞了出去!
混乱间,池昱拼命扒拉住火刑台边缘的石柱才勉强地将自己固定在了原处,惊慌失措地问,“怎么回事?!这样的操作难道不对?”
一旁谭新蕾也艰难地以后背靠在石墙上来避免自己不会被吹到更远,不过不及她回答池昱什么,一道巨大的阴影倏然从她头顶倒映下来,又在她脚下汇聚成了一团滚滚沸腾的淤泥。
这黏稠到犹如呕吐物的恶臭物体在两人的面前一点点地凝结成型,最后竟化作了那只恶鬼的模样!
几米高的怪物以七八岁的孩子为原型,它匍匐在地,龇牙咧嘴,猩红的双目直直盯着面前将纸娃娃递交给神婆的少年,口中怒吼:
【池昱——!我杀了你!你夺走了我的一切!!这全部都是你的错!!】
恶鬼声线浑厚狰狞,但吐字无比清晰,并且这次连谭新蕾都听懂了它的话语。
她在恶鬼话音落下后的片刻,震惊地看向了旁边的池昱,“怎么回事……你认识这家伙?”
当看到这追过自己的老熟人时,池昱的瞳孔晃了晃,但纵使他已经听到了恶鬼的怒吼以及谭新蕾的质疑,他的眼神却依然麻木,只是下意识地在恶鬼的身下拼命地寻找什么。
他想知道刘佩宇在哪里……
是被这只巨兽拆吃入腹了,还是被它碾成了烂泥死无葬身之地,或者说……逃脱了?
不行,头脑好乱,就像是被人摁入了水中一样,让他连呼吸都失去节奏了。
【池昱!!】
【像你这样的混蛋,根本就不该长大——】
【你应该死在淤泥里,腐烂在黑暗中,永远都不要再出现!】
【凭什么,凭什么ta选择的是你……】
那东西还在怒吼,说着些莫名其妙的抱怨,但少年依然对它不理不睬。
恶鬼的暴怒因此上升到了一个无法遏制的极点。
它忽然张口,强烈的气流形成了让渺小的人类无法抵抗的吸力,池昱手边的石柱竟也在这般威力下瞬间坍塌,化作了一颗颗微小的碎石被怪物吞入腹中。
“池昱!!”眼看着自己的队友就要被怪物吸走,谭新蕾也顾不上更多。
她踏过满地的废墟与碎石,艰难地靠着那堵即将倒塌的石墙靠近池昱的身边,在他的身体已经飞起的那一刻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掌。
“……”池昱没说话,他眸中高光消散,神情如同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呆滞得像块木头。
而他的体温向来冰冷,以至于谭新蕾温暖的手在被他包裹时,竟感受到了几分不切实际的虚渺感。
见对方双眼无神地望着自己,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的谭新蕾只能无奈地冲他大叫,“赶紧抓住我!用力啊,混蛋!”
“池昱!!!”
她一手拉着池昱,一手掰着石墙的一部分。
少女的指尖在石墙粗糙的表面上被撕扯出了血痕,指甲也磨损去了一块,可本该只渗出血珠的细小伤口,硬是在她大肆使用蛮力的情况下变成了鲜血淋漓的一片。
她顾及不了疼痛,目光用力地落在池昱身上,一遍又一遍地喊着他的名字,只希望自己的努力可以将他从恶鬼的发难中救出。
“池昱!!”
又是一声怒喝,少女的声线是清脆且洪亮的,犹如自海面上投来的一束阳光,照亮了深海中永不变化的黑暗。
池昱从混沌的意识中被突然唤醒。
他眼里恢复了些许光点,但并不清楚自己为何会忽然陷入那样的魔怔。
没有征兆的,也没有任何原因的,就是在他试图寻找到刘佩宇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脑袋不听他的使唤了。
不过彼时他眼看着谭新蕾的双脚也在强风下离开了地面——
深知自己命运的池昱轻轻叹了口气。
“相信我吧,我会处理好一切的。”他忽然牵起嘴角,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见谭新蕾瞳孔缩小错愕地望着自己,池昱没有多加犹豫,他伸手掰开了对方的手指,随着一阵更加强烈的吸力从后而来,少年整个人都如同一颗尘埃,被恶鬼吞入了口中。
然后大风停息,血雾消散,整片第三空间也在恶鬼将他吞吃掉的那一刻彻底崩塌,连带着那只巨物本身也一并消失在了众人的眼前。
只留下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的谭新蕾,僵硬地站在原地,望着自己那只空空落落的手掌。
“这家伙,当了这么久的怂蛋,忽然在这时候耍帅是要干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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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处是空荡荡的一片,池昱感觉自己像漂浮在暗红色的赤海上。
他能听到耳边水声滴答,但那不像浪潮翻涌,更像是在一个空旷却也狭窄的空间里,一滴水由高处落向他脚边的淤泥。
他浑浑噩噩地睁开双眼,感觉自己像挨了一顿毒打般,浑身痛得他连腰都直不起来。
并且冥冥中,一直有个声音在重复着那一句——
我恨你。
【我恨你,池昱。】
【你毁了我的一切……】
【你才应该去死,像你这种下三滥的家伙,根本不配成为神的躯壳!】
听到“躯壳”二字时,池昱一怔,他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但这里依然只有漆黑一片,他什么线索都没能找到。
而当他再次转回视线的时候,他忽然惊奇地发现……
刚才的黑暗已经陡然散去,此刻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和平的小镇。
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一条公路横穿整座小镇,无数平房错落排在公路的两侧,有人执扇乘凉,有人大声聊天,只要有风吹过,便会将这片祥和带向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而在这群人当中,池昱看到了一对夫妻。
他们就和普通人一样平凡,穿着朴素的衣衫,脸上挂着温柔的表情,哄着女性怀中抱着的婴孩。
第95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8)
池昱看到了婴孩头上那缕异样色彩的发丝, 虽然很柔软,甚至无比的稀疏,但不难分辨, 这是和他一样的粉发。
在很久以前,池昱的记忆刚开始的那一刻, 他一直以为这搓粉毛是他在失忆前特意挑染的。
但自从加入了神明的游戏后, 他又总在冥冥中觉得,这缕不一样的发色似乎是谁在他身上特意留下的记号。
直到现在,他亲眼看到了那个婴孩与他有着一样特殊的发色, 让他产生了一种……
或许他真的就和普通的人类一样拥有过去, 而非是神明捏造出来的人偶。
不, 神明早就说了他是人类,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意相信……
池昱试图走入小镇, 但他发现自己在这场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真实的画面中, 所能扮演的仅仅只是一个旁观者的身份。
他好像在看一场电影,只需要站在原地,视野却能清晰地看到小镇里的每一个角落。
看到大家和平的生活,看到曾经繁荣的大街, 而就是这与副本里几乎截然不同的小镇, 给池昱带来了莫名的熟悉感。
画面一转,日沉月升, 又日升月沉,时光飞速流逝, 直到某个疏云淡日看似平凡的日子里——
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带着自己的孩子, 手中还牵着一头牛, 步履蹒跚地来到了这座小镇上。
女人皮肤黝黑, 那副眼眶凹陷又嘴唇惨白的样子, 看上去如同从饥荒中逃出来的难民。
她身旁的孩子约莫七八岁左右,同样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瘦骨嶙峋的模样恐怕躺在一堆白骨里头,也只能靠他身上那层松垮垮的皮肤来把他认出来。
镇民们住在和平昌盛的地区,在见到这般凄惨的女人时难免要心生怜悯,只是在他们要施以援手之前,忽然发现了一个诡异的地方。
这女人所携带着的牛居然无比强壮。
虽说吃草就足以让一头牛果腹,但也不至于会让它肌肉发达到连那些耕地的黄牛都不及它半身高。
而更为恐怖的是,这牛有四眼,除却眉弓下那一双,它额头与下颌处居然又竖着长了一双,只不过眼神相比正常的那对要显得黯淡许多。
女人一见着人就自称为神婆,她说她带来的四眼牛是神使,又指着她家那个不过七八岁的孩子嚷嚷,说孩子是神明的躯壳,只要相信他们就一定可以为镇子带来繁荣昌盛。
虽说当时人们的文化造诣不深,但早已不是那个盛行牛鬼蛇神传言的时代,大多数人都觉得女人是个疯子,并不打算对其进行理睬。
只不过在抬头看到那头四眼牛时,这威风凛凛且诡异的模样,总让人感觉有些怪力乱神的玄乎在里头,竟一时忘记要把女人给赶出镇子。
反正大家只以为她是脑袋出了问题的疯子。
被允许留在镇子里的女人每日都无所事事地在街上乱逛,若是遇上了好心人,还能施舍她和她儿子一些吃的。
女人吃起东西的模样看上去丧心病狂,那副两眼发绿恨不得要把手指头都吞进去咽了的样子让在幻境外围观的池昱都觉得心底恶寒。
不过从她眼底几乎无法磨灭的贪欲能够轻松看出来,之前玩家的猜测并没有错误,这神婆是为了得到更多的食物与财富才选择留在小镇的。
但至于她所说的那些奇闻逸事,池昱便不得而知了。
然后时间一晃过了五六天,画面中再次出现了那对让池昱非常在意的夫妻。
他们怀中抱着尚未满月的孩子,择了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一家人在公路旁并行散步。
而就是这个时候,他们在镇子里遇见了那个疯癫的女人。
自称为神婆的她在见到夫妻怀中孩子的那一瞬间,就像是撞见了什么极其不祥之物般,歇斯底里地大吼起来,“这是恶鬼!!你的孩子是恶鬼!他会为镇子带来不幸!”
听到“恶鬼”二字,池昱一惊,这无比熟悉的怒吼将他猛然带回了那场在副本里世界的记忆。
当时他将自己形象的纸娃娃给放在神婆掌心里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么个声音在大喊。
难道那个孩子真的是他……
神婆嗓门太大,这么胡乱一叫,四面八方立刻冲出来不少镇民前来围观。
但他们多数都只与那对夫妻熟悉,便一边安慰他们“这女人脑子有问题”,一边又将仍然吼叫不止的神婆给赶了出去。
只是在她与孩子都被赶到小镇门口的时候,神婆忽然眼球上翻,眼珠消失,只露出一截白花花的眼白,恶狠狠地怒喝道,“你们违抗了神的旨意!!神罚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她说到这里,指尖点向了将她赶走的男人身边,此刻他的小儿子正怯懦地躲在他的身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晦气!”孩子被人指着鼻尖咒死,男人自然怒不可遏,他在神婆的脸上重重落下了一巴掌,然后带着自家的孩子扬长而去。
那时候的他还完全不知道,一场灾难即将在他们的小镇发生。
因为就在那之后的没多久,他的孩子忽然在某日出去玩耍的时候坠湖淹死了,葬礼上,悲痛欲绝的男人忽然想到了那神婆所说的话,他气势汹汹地想要找她算账,却被人告知神婆早在他儿子死前就离开了小镇。
而那之后没多久,住在那对夫妻附近的邻居也纷纷遇上了倒霉事,要么家中忽然发生火灾,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一炬,要么又是孩子坠井,老人离奇过世,丧事不断。
可在这些人当中,唯有那对夫妻家中始终和平宁静,无事发生,以至于这一切的灾难都让那些邻居情不自禁地联想到了——
神婆离开前所说的那句话。
她说夫妻家的孩子是恶鬼。
因为是恶鬼,所以靠近他就会变得不幸,而夫妻俩之所以能幸免于难,绝对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恶事,与恶鬼做了交易吧?
随着莫名死亡的人越来越多,从最开始的邻里到了最后蔓延在整片小镇的不幸,让这里完全被笼罩在了死亡的阴影之下。
当时本就是迷信的年代,再加上神婆说的话都一一灵验,最后那些完全被吓傻的镇民居然再次把神婆给找了回来,苦苦哀求她能够拯救小镇。
而神奇的是,也就是在那神婆回来后,所有的不幸与灾难都停止了。
这种“立竿见影”的效果让镇民们立刻对“神明”的说法深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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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疑,而神婆也开始时不时地在小镇中宣扬关于“神明”的传说,并且随着那些设定越补越全,已经完全信任于她的镇民们最后斥巨资为她修建了传教用的神堂。
她说神识并非完整的神明,祂需要拥有人类的躯壳才能降临人间为大家带来幸福。
她说神明可以创造全新的世界,制定全新的法则,只要你想要得到幸福,就能够得到祂的邀约而去往祂所创造的新世界。
池昱听到这里,恍惚间想明白了什么,这神婆所谓的新世界,不就是【副本】的设定吗?
一个完全与现世隔离开来,制定了全新的世界版图与全新法则的空间。
那按照神婆的说法,神明只需要拥有她的孩子作为躯壳,就能成为“真神”而诞生于人间,直接干预人类现世的法则了吗?
不对……他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撇去那个可能就是他自己的倒霉孩子不谈,现在神婆的孩子已经被默认为神明的躯壳了,那为何会在已经得到了一切的最后……还要如此地憎恨他?
……
随着神婆在小镇里的影响越来越大,几乎所有的镇民都成为了她的信徒。
最后在她算好了神识可以入壳的当天,镇民在小镇的中央处,那个早就为她搭建好的平台下围成了一圈。
有个女人被绑在了中间的柱子上,她脚下堆积着无数柴火,汽油从头到脚地淋遍她全身,但比起恐惧,她只是撕心裂肺地哀嚎着——
“我的孩子,你们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当画面晃到火刑台的中央时,池昱忽然惊恐地发现这是那对夫妻中的妻子,她哭得双目通红,嗓子也哑到几乎无法出声,而周围那群正在咒骂她的丑恶嘴脸,让彼时的池昱终于反应过来……
那场他被人浇上汽油处以火刑的幻境,原来原型就是这个女人!
“恶鬼之母就应该被烈火焚烧殆尽,去炼狱里忏悔!!”
此时镜头一转,时间诡异地倒退回了神婆说那个孩子是“恶鬼”的当天。
在他诅咒完男人的孩子会死后,她先假装离开了小镇,又在半夜偷偷折返回来,潜伏在男人院子的附近,等到那孩子落单的时候,将他狠狠推入水中。
还有那场邻居家的大火,是神婆亲自点燃了他家后院的稻草。
她推无辜的孩子入井,在老人常喝的水杯里加入毒药,她为了能在这个镇子里继续生存下去并堆砌自己神婆的人设,就这么一点一点的,亲手杀光了自己曾“诅咒”过的所有人。
被点燃了火星的木棍落入了女人脚下的柴火堆,火焰仅仅在与那助燃液体接触的瞬间就爆燃起了两米多高的火势,将还苦苦念着自己孩子的女人彻底包裹了进去。
双手双脚都被死死捆住,她只能拼命转动头颅,伸长脖颈,起初还能发出些变了调的尖叫,但后头不过短短十几秒钟的时间,她就成了个连动都不会动的焦尸了。
此情此景让池昱的瞳孔不安晃动着,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理通的逻辑再次混乱了起来。
首先神婆确实是知道神明的事情,因为那些设定已经被她说得八九不离十,但……她为什么要害这个女人?
既然神婆的孩子已经被确认为神明受肉的躯壳,那为何她还要盯着女人不放?
如果她的孩子能够成为神明,那在她口中那身份为“恶鬼”的婴孩,根本就不会是对手吧?
“一切都结束了,恶鬼。”
随着汩汩燃烧着的烈火消散,尸体的周围已经变成了一片焦黑,连地面都散发着灼热的温度。
神婆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成为焦炭的女人,旋即朝台下招了招手。
早已等候多时的镇民们即刻意会,他们拎起一旁被倒吊在木架上的巨物,十几个人抬的抬,托的托,愣是摇摇晃晃地把这一千多斤的四眼牛给带上了火刑台。
彼时四眼牛眉弓下的双目紧闭,但额头与下颌的那双却无神地睁开着,宛若在悲悯这个黑暗的世界。
它四条腿全部捆在木架上,腹部一道豁口被人用粗制滥造的针线歪歪扭扭地缝合起来,从伤口处始终不愿散去的苍蝇以及不断流出的脓水来看,应该没有正规的医疗处理。
“受肉仪式,现在开始。”
神婆从腰间抽出早已备好的匕首,用略显破旧的衣摆仔仔细细地擦去了刀身上的脏污。
镇民们纷纷跪伏在地上,向着那个站在四眼牛旁的女人投去了期许的目光,此时他们无神的双眼里已经没有了往日的光泽。
池昱可以大致推断出来,这段时间正是那本笔记本上所提到的,镇民们被神婆蛊惑最严重的时期。
“请在场的各位信徒们欣赏,一场神明诞生的奇迹!”
神婆忽然瞪大眼睛高喊起来,狂风呼啸而过,吹散了旁边女人尸首上的衣服与碎片,这场对镇民以及神婆来说的狂欢,却让清醒围观着的秦梧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恶寒。
下一秒,神婆举起匕首,用尽全力刺入了四眼牛根本就没有愈合的腹部。
本就快要流干的血液顺着四眼牛再次被剖开的腹部汩汩淌出,它的皮肉就像是一层失去了控制的拉链,慢慢的,一点点的,在众人的面前绽开。
因为是血而显得白花花的皮层内部,是红色与黄色混杂在一起的脂肪,而隔着那层还沾染了未消化的草叶的胃囊,一个孩子的身形正在底下若隐若现。
“我的孩子,让你久等了。”神婆热泪盈眶,见自己的孩子两腿交叉乖乖蜷缩在牛的腹中,她竟真有种神明就要在此刻降世的错觉。
“……”
她确实做过有关于神明的梦,但仅仅只是听说神想要寻找躯壳来到人间,而那个孩子的发间有祂刻意留下的记号。
梦醒后,女人添油加醋地向他人形容了梦境的内容,并暗示自己可能是神明的神使后,那些迷信之人居然向她供奉来了食物。
这让穷困潦倒了大半辈子的女人忽然有了“发财”的门道。
她将自己打扮成神婆,带着自己的儿子和那头天生就是畸形的四眼牛四处游荡,这个村子不信她,她就去下一个村子,直到最后来到了这座小镇。
因长期处于连吃饱穿暖都做不到的环境下,女人渐渐疯魔,这时候她又偏偏看见了那个被烧死的女人的孩子。
他额间一缕粉发,同她梦中神明所说的一模一样,那是祂给躯壳留下的记号。
遂一瞬间这种好不容易得来的东西马上又要被别人所抢走的不安,让她彻底崩溃。
她亲手杀死了那个孩子附近的所有人,让他们为他扣上“恶鬼”的名号,再胡编乱造了一堆所谓的神明受肉仪式,再将自己的孩子推上神坛,以达到让所有人信奉自己的效果。
最后她不仅成功欺骗了整个小镇的人,也欺骗了她自己。
当神婆让自己的孩子吞下昏睡药,再亲手切开牛腹将她那完全不知情的可怜孩子给放进四眼牛胃囊里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人类该有的良知。
镜头一转,回到现在。
随着女人手起刀落,牛的胃囊被彻底化开,而她的孩子也顺势掉落在地,被那堆恶臭的杂草与消化液包裹着一动不动。
“神啊,快点起来吧。”神婆双眼炯炯有神,她到现在还坚信着她的孩子可以替代那个婴孩成为神明的躯壳。
直到镇民们质疑的声音响起,她才困惑地俯身,从满地的酸液里捞出了自己的孩子。
他身上四眼牛还未消化掉的食物残渣伴随着酸臭哗啦啦地往下掉,当摸到那孩童身上比胃液还要寒冷的温度时,神婆听到了自己胸腔里疯狂乱跳的心脏。
“孩子……?”
她呼吸发着颤,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小心翼翼地提着那个瘦弱男孩子的肩膀,摇晃了两下。
啪嗒。
从孩童的眼眶处,一颗被腐蚀到连根部都所剩无几的眼球掉落出来,砸在地面上化作了一坨烂泥。
……
他死了。
镇民哗然,面面相觑,谁都没有想到,被他们期待许久的“神明”,“出生”即是尸体,也或许,这一场由神婆自导自演的仪式,打一开始就是谎言。
“把东西还给我们!!”有马上反应过来的人开始向神婆讨要自己供奉出去的信物。
也有一些仍旧抱有希望的,会捉着那人的手,面色恐慌地劝说,“别急,再等等,再等等……”
孩子的尸体本就被溶解得七七八八,此时一接触到空气,更加快了腐烂的速度,不出须臾便化作了连堆人样都分辨不出的烂泥。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时,又是一阵带着腐烂气息的恶臭被狂风裹挟着袭卷而来,它点燃了火刑台上仍未被使用过的助燃液体,而在那片烈火燃起的瞬间,整个小镇都随之震颤起来。
“我家着火了!?”一个镇民忽然惊呼起来。
众人赶紧循着他的视线去看,只见刚才平和的小镇上,低洼地区的房子居然全部陷入了大火之中,他们甚至不知道起火的源头到底在哪,只见得眼前的房屋成片成片地燃烧,如星火般点亮了远处的半边天。
人们在惊恐中四下奔逃,只留下了火刑台上的神婆木讷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她脚下孩子的尸体已经不成人形,而她的大脑里一直有个声音在暗暗嗤笑着——
「你私自改变了神的躯壳,创造出了可笑的伪神,接下来应当和伪神一样,遭受来自于真正神明的怒火。」
无数黑烟在逐渐逼近的大火中化作了一团团强大的怨念,它们疯狂地钻入男孩尸体的口中,将他仅剩的那两块皮肉给撑到最大,如同在狂风中拼命摇曳的塑料袋,不断地被迫吞吃这些恶臭的怨气。
然后他的身体开始以怨气为基础重组。
他重新拥有了血肉与骨架,重新拥有了双手与双脚,但那好像是人类的外形,又因为他过于扭曲的体态与狰狞的模样而让池昱不得不以“它”来改口形容。
孩童黑洞洞的眼眶里已经没有了眼珠,嘴巴因为大口吞吃怨气而脱臼,此刻下巴都快荡到了胸口,简直比恐怖片里的异形都要来得可怖。
这样的画面叫池昱竟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只僵硬在原地,错愕地望着眼前的“恶鬼”在怨气中成型。
所以神婆的孩子根本不是神明的躯壳,而恶鬼也不是什么有着犯过滔天大罪设定的恶鬼……
他只是一个因为自己母亲的贪欲而死去的孩子,在被此处的怨气吞噬后而化作的怪物。
【妈妈……】
【妈妈……到我们这儿来吧。】
然后那已经没点人样的孩子忽然开口了。
他像是能看到画布外的池昱一般,幽幽将目光转到了池昱的方向,他的下巴晃荡个不停,口中反复地喃喃:
【妈妈……我们终于找到你了。】
这种好像即将被怪物揉碎了吃掉的感觉让他浑身都不自然地发抖,并在怪物即将接触到他的那一刻,池昱转身就跑。
但不知怎么的,他耳边的风声忽然无比清晰了起来,恶鬼呼唤他“妈妈”的低语也被渐渐取代,而待他再反应过来时,居然已经身处于画布的世界之中。
池昱被吓得愣在原地,但很快他的理智就反应了过来,现在正是他揭开谜底的最佳时刻,遂他再次调转方向,朝着那个被烧死的女人家中飞奔而去。
经过之前几次副本中神明的提示,以及躯壳的设定,他已经无比肯定那个婴儿就是过去的自己。
他想知道他的母亲被以恶鬼之母的身份处死的时候……
他在哪里,而他的父亲又在哪里。
第96章 燃烧的小镇遗址(19)
在意识到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属于自己曾经的记忆时, 池昱感觉呼吸有些混乱。
他转身就跑,钻入了那条对他来说似乎越来越眼熟的小巷,然后拼命地挤进了那栋看上去并不富裕的房子。
大火也焚烧了这里, 不,更准确的来说, 火势就是从这里蔓延出去的。
在四周都是直冲天际的熊熊烈火间, 唯有这栋房子像是与世隔绝一般,清清冷冷,没有发生一点燃烧的迹象。
在经过院子里那口依然流淌着清泉的水井时, 异样的熟悉感冥冥间包围过来, 让池昱的胸腔里燃烧起了一股他不知来源的怒火。
哐当!
他怔愣间, 房屋的大门忽然被人推开,中年的男人跌跌撞撞带着一大包行囊冲出了家门, 他毫不犹豫地钻入了仍在燃烧火焰的公路上, 似乎认定留在这片火海中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我的父亲……”池昱抿唇。
那个男人没有与他沟通,更没有任何人告知他这些事情,但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反反复复, 歇斯底里地同他控诉着——
是那个神婆烧死了她的母亲, 是神明的出现毁了他的一生!
池昱颤抖着双手轻轻推开了对他来说本该陌生的房门,但里头那条狭窄的玄关, 走廊左侧的婴儿房,甚至就连带着腐木气息的桌椅……都硬是将他的记忆扯回了曾在副本中被他探索过好些次的楼房。
难怪他会觉得眼熟, 难怪那个和自己相像的纸娃娃会在这里找到, 因为这里根本就是他原来的家啊……
「现在对于自己的身世有想法了吗?」
神明在他耳边嬉笑, 像是在嘲讽一条被现实所压垮的败犬。
并且不及池昱反应的, 镜头一转, 画面重新落到了那个逃出火场的男人身上。
大火灼伤他的面庞,皮肤之下渗出溃烂的淡色血水,但他始终坚定着步伐,直到最后跌倒在了一伙因感受到不祥而来到此处的“冒险者”跟前。
看到那些人熟悉的面庞,池昱陡然想起之前在神堂中他确实看到了类似的幻影,他们那时候说……
有个孩子的父亲拼命从火场里逃了出来,将关于小镇曾经的故事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他指责神婆的恶行,痛恨镇民们被洗脑后所做的一切,他痛哭流涕地说起了那个被烧死的妻子,也愧怍自己居然没有勇气跑去现场阻止。
最后他想到了自己那同样被害死的孩子,并在快要咽气的最后一刻,用虚弱到缥缈的声音喊道,“这场火……是那个孩子的怨恨。”
池昱的父亲说到这里时就跪坐在地垂下了脑袋,任那些人如何追问都不做反应,直到领头那人俯身检查,才发现他早已没了鼻息。
唯一逃出小镇的人居然是他的父亲……
而且从他就算死也要离开唯一的安全地带,去将这里发生的一切给公布于众的态度来看……
他应该很喜欢这个家。
池昱的心跳如雷,就算从来都没有关于自己父母的记忆,甚至连现在的自己和他们都不是身处同一时代,可他真的好悲伤。
就是那种……那种……
好像一直在被他埋怨着“生而不养”的父母,其实早就怀揣着对他满满的爱意与希望,死在了他所不知道的地方。
一个为了保护他,被人强行绑上火刑架活活烧死,一个为了将他的冤屈讨还公道,不惜顶着被烈火焚烧的痛楚也要强冲出去,不愿将秘密与风沙和焦灰一起掩埋。
他不需要什么证据了,更不需要谁来向他证明什么,因为那种光是看到画面就让他心如刀割的苦楚,已经将事实指向了,那个婴孩确实就是曾经的他。
可听他父亲的意思,这个时候的池昱应该已经死了,但他的尸体去了哪里……?
他拼命搜索自己脑海里的回忆,关于刚进副本时的表世界,第一次遇见怪物的里世界,还有第三空间强行为他带来的画面重现。
最后他一怔,终于回想起来,那口每次一靠近就会提醒底下有怪物的井,以及第三世界中曾有两个人在房内聊天,他们说……
有个人的孩子被扔到了井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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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昱冲到公路上的时候,外面的大火仍在燃烧,但刚才还胡乱奔跑的镇民已经全部死去,他们像一团团的虾米,蜷缩在大街小巷,脸上带着恐惧与狰狞。
少年对于这种只会无脑迷信再跟风伤害自己的人没什么同情心可言,没有从他们的身体上直接碾压过去,已经是他的仁慈。
大抵是因为他正重新以一个剧中人的姿态回到小镇,一路上池昱虽然纠结问题的谜底,可他还是不受控制地走走停停,像是要努力回忆起关于自己曾经的一切般。
哪怕现在它们还在被大火焚烧。
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井口,已经不再分裂的世界中同样不会存在怪物。
他借着旁侧耀眼的火光往下张望,只见到潮湿黏腻的井壁上布满了青绿色的苔藓,有什么东西被腐烂掉的腥臭混杂着被污染的水味从底下直冲而上,闻久了几乎让人头晕目眩。
但为了知道自己的身世,池昱根本没考虑这些,他翻身就攀着凸出的石砖边沿飞速下了井,而当那层凶煞浓稠的怨气与淡紫色的空气幽幽包围过来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幽紫色的空间,满是淤泥与苔藓的地面,井壁上从墙缝内钻出的爬山虎,以及……只要他抬头,就能看到的那口,圆圆的,亮亮的光。
原来是井吗!
他无数次在睡梦中看到的画面,原来是在井底!?
还有之前在副本的某栋平房内找到的地道,下面的陈设也和这里一模一样,是因为受到了表世界地形转换的影响,所以才会变相让他回到井底吗?
他难道……在很久很久之前的时候,是待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的吗?
池昱再次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他迈开双腿,拼命往井的深处奔跑,但两侧到处都是猩红色的怨气以及从墙壁里同恶鬼般伸出的双手。
它们想要抓住他,将他拖入炼狱的深处,要让他成为和它们一样肮脏又暴怒的冤魂。
最后池昱的脚步停驻在了那团之前看到了圆球形怪物的地方。
不过此时这块逼仄的空间里已经不再有怪物的身影了,有的只是一团瘦小扭曲,蜷缩在地面上,因饥饿的本能而下意识吞咽怨气的婴孩。
他就像是一个填不饱的躯壳,拼命地吸收着井底下堆积起来的恶意与冤魂,直到他的灵魂也被污染成同样的“污秽”,然后燃烧成永不会熄灭的火种,焚烧着这座害他失去了一切的小镇。
这就是他。
池昱终于反应过来了。
故事的一切都如他所料的那样,只不过放火的不是神婆的孩子,而是他自己,并且在这件事过后的许多年,只要还有人踏入这片土地,他都会恶劣地放出更加强大的火焰,将他们统统驱逐出去。
神婆确实听到了神明的指示,但她因为贪欲而想让自己的孩子成为躯壳,最后导致根本没有能力的他在神婆瞎编的仪式上惨死,而尸体又因为池昱的怨恨所再次复活,成为了这里的“恶鬼”。
「没错,这就是你,池欲……真正的,属于我的躯壳。」
他又听到了神明的笑,好像在愉悦少年终于理清了一切。
池昱被强行丢到了井底,但幸运的是他没有死。
因为神明躯壳的特性,身体如同空壳般的他本该等待被夺舍肉.身,成为祂在人间的本体,但因为神婆从中作梗,导致他落入井底,吸收掉了那些早已伺伏许久的怨恨与亡灵,最后反而成为了恶鬼的寄生体。
所以实质上……副本里玩家们都想要消灭的恶鬼,他根本不需要去费劲寻找。
眼前的婴孩只不过是过去历史的重现,是幻象,是虚拟。
要说真正需要被消灭的恶鬼,那只能是站在这里,活生生的池昱自己。
回忆到这里时,已经几乎和人类拥有一样感情的少年终于崩溃,他抱着脑袋,不受控制地流泪,如同一个疯子般斥责起来——
“你告诉我,之前的副本为什么要让我加入,那有什么意义?为什么要安排那些人死去!?”
严律,汪明哲,杨瑞文,刘佩宇,好多好多人,他们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不记得的父母以外,唯一会对自己好的人。
这就是神明故意想让他看到的吗?让本就没有拥有过这些的他得到再失去。
神明没有给予他任何的答案,但也是这般沉默,让池昱的意识完全陷入了崩溃边缘。
本就被他吸收掉的戾气全全爆发,一瞬间大地疯狂震颤起来,周围的环境如破碎的玻璃般片片开裂又陨落进黑暗,这场幻境就要崩坏了。
记忆恢复的那一刻,那些分不清是神力还是怨气的力量慢慢恢复进了池昱的体内。
所有的幻觉都在此刻破碎,假“恶鬼”也悄然消失,整片小镇恢复到了最初的表世界。
「做出你的选择吧,池欲,是憎恨,毁灭,还是乖乖的回到我的身边?」
神明的声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但那更像是深海中人鱼歌声的蛊惑,诱导他放弃所有的思考,只成为祂的躯壳就好。
池昱没有回答,只是待那阵风浪散去后,他看见了平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谭新蕾。
同她一样因察觉到危机而感到此处的玩家不在少数,不过全部都在刚才的动荡中陷入了昏迷。
池昱听到自己的心跳如雷声鼓点,理智的弦在被尖锐的利器反复地挑唆着,似乎只要稍稍再受一点刺激,这副被怨念填满的身躯就要即刻爆炸。
只因为他是神明的躯壳,就要无端遭受这样的劫难,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母不算,最后还要被那个混蛋当作有趣的玩物……给强行带到了副本里耍着玩。
“这样戏弄别人很有意思吗?”
「我可没有在戏弄“别人”呢……你是我的躯壳,是我的人。」
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池昱的额头几乎是瞬间暴起了青筋,他的胃部一阵阵的痉.挛,恶心到想要呕吐。
甚至产生了干脆就此利用怨气的力量消灭掉神明,让这个反人类的家伙彻底消失。
不过在他的精神因内耗而崩溃前,池昱忽然听到了场地上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那人的步伐很急,跌跌撞撞从许远的地方跑来,但当那抹小小的黑影在池昱的眼中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后,少年的眸色亮了亮。
就像是即将溺死之人终于拽到了足以支撑它的浮萍,又或是那根从湖面上荡下来的稻草,让他所有混沌的理智都清明了起来。
“刘佩宇……?”他惊呼那人的名字,情不自禁地迈开双腿,朝着他的方向大步跑去,“你没事吗?!”
就站在池昱对面的男人不说话,他浑身被汗水浸透,满脸的脏污,连衣摆上都是难堪的水渍与泥泞,显然经历一场不小的劫难。
“我恢复了点能力,我可以帮你治疗,你有哪里受伤吗?”对他向来冷漠的少年在又一次与他碰面时,如同忽然换了个人一般,诡异地关心起了他的伤势。
刘佩宇似乎也没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一会儿,池昱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他也仅仅只是怔愣了两秒,旋即便用有些古怪的语气,拧着眉头开了口:
“原谅我吧,坚持到现在,我真的已经很努力了……”
池昱:“……?”
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明明是在吐槽自己辛苦的话语,却让池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恶寒,并且那种不祥的预感几乎是直冲他的大脑,让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但依然晚了。
下一秒,一柄尖利的匕首刺穿了他的胸膛,比起熟悉的钝痛感,血液总是更快地渗出,顷刻间便浸透了他仅剩的那件单衣,在他的身上落下一片冥河彼岸花般的妖冶血色。
池昱的瞳孔晃了晃,他双手还搭在刘佩宇的肩头,以关心的姿态轻轻触碰着对方。
但此刻从他身体里渐渐蔓延开来的痛楚却让他不解地抬起了头。
这不是他第一次被人捅穿心脏,早在别墅副本的时候,他就被安谷泽以分享情报为由一刀穿破了胸口,那时候简直死不瞑目。
但因为是被关系一般的陌生人所杀,所以池昱的内心里除了憎恨与想要报复回去的杀意以外,几乎没什么别的想法。
但这次不一样了。
捅他的人是刘佩宇。
那个人可是在副本里帮助过他数次,会在他睡觉的时候替他守着房间保护他安危;会提醒他要多吃东西不然对身体不好;会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将他带出危险,甚至在最后关头会为了他而鼓起勇气而去主动引走“恶鬼”的刘佩宇啊。
“为什么啊,刘佩宇,为什么……”眼里好不容易才有的光点再次消散,池昱的语气发着抖。
他的身体已经因为机能的丧失而发软,他的双腿不自禁地跪下,像一条败家之犬在乞求它主人的怜悯般伏在刘佩宇的面前。
但满心的愤怒与不解却让他用力地拽着刘佩宇的双手,两眼亦死死地望着他,就算此刻已经痛到没有力气说话,他也急迫地希望能得到对方合理的解释。
只可惜,在池昱眼中同严律本该是一类人的刘佩宇只是尴尬地咧开嘴角,无奈道,“对不起啊,池昱……这是我的支线任务。”
支线任务……?
「对哟,是只有刘佩宇一个人才能完成的任务。」
池昱濒临死亡,刘佩宇的说话声他已经听不见了,但神明的嗤笑却无比清晰地传达了过来。
「我让他保护你,照顾你,接近你,让你从心底里相信着他,甚至会为他的行为而产生愧怍感,然后……」
「用匕首插入你的心脏,在你最愿意信任人类的时候,彻底终结你。」
“……”池昱动了动唇瓣,但没能说出话来。
他无神的双目轻轻眨动了一下,旋即整个人都无力地瘫倒在黏稠的血泊之中,
怎么回事啊……又被骗了……
但比起神明戏耍自己,更让他觉得难以接受的是……那些刘佩宇对他的好居然都是因为神明给他的支线所迫。
全是他为了欺骗自己而演的一场戏!
人类是这样的吗?
关心与否,爱与不爱,都能随随便便地假装出来,好像只要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可以做出任何他想象不到的事情。
“对不起啊,池昱……对不起。我也不知道神明为什么要针对你,但是……对不起哦。”刘佩宇在向他道歉。
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但他仍然看到了刘佩宇在自己面前蹲下了身的动作,他似乎在摸他的脑袋,一遍又一遍。
而在池昱因为支撑不住而要合上双眼的那一刻,他忽然用最后一丝光亮,看到了刘佩宇嘴角狂喜的笑意。
他似乎在为能即将得到神明的奖励而感到狂喜。
本来以为那家伙是湖面上的浮萍救自己一命,但搞了半天,他却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可原谅。
不可原谅、不可原谅、不可原谅!
他和这所谓的神明,这么多性格不一的人类纠缠那么久,结果最后就给他看这?!
被他们像猴儿一样的耍得团团转,然后还要死在他们的手中?
少开玩笑了啊!
……
咔嚓。
周围的环境忽然像玻璃一般产生了大片的裂痕,它们发出清脆的碎裂声,然后一块接一块地剥落,露出了后头漆黑到什么都没有剩下的深渊。
地动山摇,山峦崩摧,就连天空的阴云都大片大片地淤积压低下来,好像要将这片虚假的世界都一道吞噬。
大抵随开无数道天堑,那些昏迷的玩家一个个随着塌陷倾斜的地面往下滚落,最后掉进不见天日的暗渊。
“怎么回事啊!!神明,救我……!”唯一有意识的刘佩宇惊恐地扒拉在即将再次开裂的石壁上,惊恐地对着天空呼唤神明的到来。
只可惜,这位最喜欢戏弄人类的神明从不会回应人类的呼唤。
表世界即是现世的设定确实为真,以至于如此惨状让祂也有些意外,池昱居然能强大到直接对现世的环境进行干扰。
“滚出来。”早已被愤怒吞噬的少年双目狠戾瞪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而那家伙也像是知道自己的身形已经被看穿,随着一阵莹白的光芒闪烁,神识以光团的姿态展现在了池昱的面前。
「你……欸欸欸!」
神识刚想要同以往一样嘲笑两句池昱的单纯,但祂话都未说话,一只冰凉的手掌忽然伸了过来,将祂恶狠狠地攥入了掌心。
“把你吃了就行了吧?就像吃掉我的孩子一样,”池昱双目猩红,唇角笑意凛冽,像是在戏弄一个渺小的玩偶般,幽幽注目着手中曾经高高在上的神明,“成为我的一部分吧,狗东西。”
「……」
神识的光芒闪烁了两下,并没有抵抗,祂被对方轻而易举地掐在了手心,然后一点点地被他送入口中,融合进一体。
没想到啊……
被祂戏耍了如此之久的躯壳,居然反过来将他吃了呢。
作者有话说:
马上完结啦,谢谢大家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