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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九月十五

    第23章

    第二天, 村长叫来的煤贩子要来村里,陈霜宁就没出去。

    冬天要来了,光烧柴火不行, 得买些煤块回来。

    吃完收拾完, 小旦也喝完了奶,坐在铺了棉垫子的藤椅上,手里抓着个布做的娃娃甩呀甩。

    陈霜宁坐在一旁看着他,一边看着手里的书。

    莲旦擦干了手,把针线篓拿出来,刚放到桌子上,就听见院门外有响动。

    隔壁吴大娘家婷子姐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问道:“莲旦, 在家呢吗?”

    莲旦从里屋出来, 答应了一声,把门打开了,把她让进外屋来。

    婷子拍打着身上的棉絮, 不好意思道:“刚在家絮棉被, 沾一身棉花。”

    莲旦笑道:“都一样, 这两天我也在家做棉裤来着。”说着话,他给客人搬来一把凳子坐。

    婷子摆了摆手,说:“我不坐了, 说句话就走。今天去村长家拉煤,我娘说她借好推车了, 咱们两家凑一车一起拉回来。”

    莲旦高兴道:“行啊,出门时你叫我一声, 还车的时候,给车主的东西算我一半。”

    婷子爽快道:“不用, 我娘说了,反正车子也得借这么一回,装不满也浪费,到时候让你家男人帮忙推推车就行。”

    说着,她就下意识伸头往屋里瞅了眼,问道:“你家当家的……在家呢吗?”

    一句话刚开头嗓门还是大的,到后半句顿了一下,就一下子轻了下来,像是不忍打扰。

    莲旦顺着她的目光转身去看,就见一身青梅色长袍的陈霜宁坐在窗边,早上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窗纸斜洒在他脸上身上,他修长的手指轻握着书脊,垂着眸子看书,那样子有种说不出的静谧和安宁。

    看了一阵,婷子姐回过神来,挠了挠后颈,冲莲旦笑了一下,放低了声音说:“那你忙着,等村长那边有消息了,我再来叫你们。”

    莲旦说:“行,那我在家等着。”说着,就送她出门。

    到了院子,婷子又回头往屋子的方向瞅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跟莲旦说:“你家这个,出门去得老招风了,你可得看住了。”

    婷子姐嫁的是同村的,所以经常在娘家,她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挺好相处的。

    莲旦知道她是为自己好,就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停顿了一下,又开口道:“我都知道的。”

    婷子见他领情,就笑了,放心地离开了。

    屋子里,窗边看书的人,眉头微皱,看向了窗外。

    旁边小旦“啊啊”地叫唤,想让人抱,他这才收回目光,放下书册,弯腰把小旦抱了起来,在屋里慢慢走动。

    门吱嘎响了一声,是莲旦回屋了。

    他推开门进来,看见陈霜宁抱着小旦在屋里走,便搓热了双手,道:“来,给我抱吧,我哄他睡一觉。昨晚睡得比平时晚,他应该是困了。”

    陈霜宁就把小旦交给了他。

    过了一阵,小旦果然被哄睡着了。

    莲旦小心翼翼把胖宝放到床上,盖上小被子。

    他转身往窗边看,年轻的男人又拿起了书册,在专注地看着。

    莲旦这阵子认识了一些字,但还是认不全那书的名字,只能大概看出是本医书。

    他坐在床沿,低着头,想到要做的事,就心跳快了几拍。

    前日唐花的话,还有刚才婷子姐的提醒,让他不想再逃避和拖延。

    莲旦从被垛里拿出那个东西来,鼓足了勇气,起身走去了窗边,走到了那年轻男人的面前。

    陈霜宁眉头动了动,抬眼看了过来。

    莲旦低着头,咬了咬唇,背在背后的双手伸了出来,手心里捧着个蓝色底,粉色和绿色绣花的荷包来。

    “送……送给你。”他紧张地磕巴道。

    书册被放到了桌面上,年轻男人从桌旁起身,迈步来到他面前。

    有些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问道:“给我?”

    莲旦“嗯”了一声,使劲点头。

    手上一轻,有微凉的指腹擦过手心的触感,莲旦抬头去看,陈霜宁手里拿着那荷包,正放在眼前看。

    那荷包小小的,被抓在对方白皙修长的手里,鲜嫩的颜色衬得陈霜宁的手特别白特别好看,莲旦只看了一眼,莫名地就脸红得不行。

    在陈霜宁收回看着荷包的目光,转而抬眼看向他时,莲旦怕他看见自己发烫通红的脸,竟一下子跑开了,直跑到了里屋门外。

    至于唐花说的,送完东西要再说几句亲近的话来,莲旦不是不记得,而是想了一晚上也没想出来。

    他在家时,跟外人不大接触,家里父亲不打骂母亲就很好了,根本没讲过什么亲近体己的话。莲旦根本不懂这些,搜肠刮肚的,也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就送荷包了。

    等跑出去了,莲旦又后悔了,想补救两句,但又一时想不出到底说什么,犹犹豫豫的。

    陈霜宁手里拿着荷包,还没等他开口,就见莲旦兔子一样冲出了屋子,人已经出去了,却又转身回来,在门外偷偷地往里屋里看。

    他又低头看了眼手里的荷包,再抬头看向门外时,正好与莲旦的目光撞上,对方发现自己看过去后,迅速低下头,脸颊和耳朵尖都红红的,又跑得更远了。

    陈霜宁站在那里站了好一阵,看着那荷包,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眼中的疑惑更深了。

    ……

    这天都吃完午饭了,那煤贩子才来。

    各家要买煤的,便去村长家院子去拉。

    煤块不便宜,莲旦算计着买了小半推车,冬天也不能光靠这个,白天还是以烧柴为主,晚上才用煤块压炉子,要不柴火不大会儿烧完了,后半夜人都得冻醒了。

    回去的时候,是陈霜宁和吴登高轮流推的车,路不远,不大会儿便到了。

    吴登高个子不高,但长得很壮实,但推这装满了煤的车的架势还是有些费劲,倒不如比他瘦削的陈霜宁推得稳当。

    把煤块都弄完收拾好以后,莲旦还是给隔壁吴大娘家送去了一大碗自家榨的豆油过去,占人家便宜,他心里不踏实。

    折腾煤灰尘大,就着新煤块烧了一大锅水,莲旦先给小旦洗了个热乎乎的澡。

    弄完以后,他把小旦先哄睡了,然后又给锅里添了些水,找出大木盆洗刷干净了,等水开了,便往木盆里装好水,调好冷热,端进了屋里。

    陈霜宁见状,就起身把木盆接了。

    莲旦让他把盆子放椅子上,找了干净的大块布巾出来,递给对方,低着头道:“水温正好,你擦洗一下,身上衣裳一会给我,我给你洗了。”

    他没抬头,没看见陈霜宁一直在看着他。

    “嗯。”沙哑的嗓音回应道。

    莲旦匆匆抬头看了他一眼,便赶紧转身出去了,还不忘把里屋门关好。

    他背对着门板等着,过了一阵,门开了个缝隙,叠好的衣袍被递了出来,莲旦连忙转身接了,头也不敢抬,几乎同手同脚地去拿了个盆子,去炉灶那舀水去了。

    陈霜宁洗完之后,莲旦也这么换水擦洗了一遍。

    等头发都被屋里的热气烘干了,就上床睡觉。

    莲旦今晚更是睡不着。

    陈霜宁换下衣裳后,穿的是他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粗布薄袄子,没陈霜宁原来那身的布料好,但足够暖和。

    这年轻男人身形修长,和其他村民一样穿粗布,看起来也不大一样,文质彬彬的。

    莲旦躺在床上,不时往窗边看看,想说的话,却还是说不出口,直到辗转着睡着了。

    他睡熟以后,窗边打坐的人身体动了动,睁开了眼来,抬眼向头顶的方向看去。

    倏忽间,窗子啪嗒响了一声,整个人影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房顶上,轻灵的少女深深一揖后,漂亮的眼睛忍不住地,在年轻男人身上的衣裳上打转。

    陈霜宁背对着她,侧头看了她一眼,她才连忙收回目光。

    “宗主,您叫属下过来,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吗?”雪冥恭敬地问道。

    但她等了一阵,对方并没给她回应。

    雪冥大着胆子抬头去看,就见宗主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出来个小小的蓝色缎布绣着荷花的荷包,正放在手里,站在月光下,凝神看着。

    她嘴唇动了动,想问,犹豫了下,又低下头去。

    过了一阵,她才听到那怪异沙哑的嗓音缓缓道:“他最近有些奇怪。”

    雪冥疑惑地抬起头来,看向他。

    陈霜宁看着那荷包,说:“这是他送我的。”

    雪冥眉头一挑,“是他自己做的?”

    陈霜宁点头,“是,我见过他的针线篓里有这块布料。”

    雪冥眼睛眨了眨,问:“还有其他您觉得奇怪之处吗?”

    陈霜宁放下那荷包,仰头看天,缓缓道:“他很胆小,却试图拼命护着我。”

    雪冥的眼神柔软下来,说:“还有吗?”

    陈霜宁想了想,回道:“我觉得,他应该是有话想跟我说。”

    雪冥问:“但一直没开口是吗?”

    陈霜宁“嗯”了一声。

    雪冥低头捂着嘴笑,陈霜宁转身,不悦地看向她。

    雪冥连忙双手抱拳,弯腰深深鞠躬,在陈霜宁要发火前,她目光柔软,嘴角含着笑意,在月色中悠悠地叹息,道:“宗主,他是心悦于您了啊!”

    陈霜宁双目一凝,手里的荷包蓦地被攥紧了。

    ……

    隔天,便是九月十五了。

    这天突然降温了,早上那阵出门时说话甚至都有白色的哈气了。

    琢磨了两三天,莲旦的亲近话到底也没能说出来,他一次次给自己鼓劲儿,又一次次临到关头泄了气,到了现在,基本已经对自己放弃了。

    直到这天傍晚,吃过饭后,两人坐在一起看书认字。

    今天莲旦学的是自己的名字,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名字原来长这样,高兴地在纸上连连写了好几遍。

    还试着把小旦的名字写了出来,“小”字他之前就学过的,比他的“莲”字好写得多。

    写完以后,一抬头,竟差点与年轻男人撞上了。

    陈霜宁及时往后退了退,避免了莲旦的脸撞上他的。

    但即使如此,两人还是离得非常近。

    莲旦先是脸红,但看着近在咫尺的这个人,他渐渐就怔住了。

    他好像从没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过年轻男人这双眸子,或者说,他从来都刻意避开与这双眼睛对视。

    陈霜宁的眼睛里,总像是蕴藏着很可怕的东西,让人想到血海地狱,又像是不见底的幽暗深潭,令人不敢直视,不敢深看。

    但此时此刻,阴差阳错,误打误撞的,莲旦终于看清了这双眼。

    血海地狱的下面好像隐藏着洁净纯白的雪域,不见底的深潭深处,又似乎有游鱼在嬉戏。

    莲旦呆呆地看着这双从未细看的眼睛,绞尽了脑汁也想不出的话,竟然在这时候福至心灵,下意识地就脱口而出。

    他眼睫毛颤了颤,像怕吵醒什么似的,目光沉迷,轻声说:“你……长得真好看。”

    话音刚落,陈霜宁放在桌上面的手瞬间弹动了一下,眼皮垂下,挡住了他眼中的神色。

    ……

    这个晚上,满月升上空中后,又被一层轻雾遮住,月色朦胧。

    床上的人扯开了自己的衣领,疼痛与炙热又一次袭来,他耐不住地翻滚。

    一只微凉的手伸了过来,轻触他的额头。

    这瘦弱的哥儿就深深呼出一口气,身体瞬间放松了一些,连呼吸都匀长了不少。

    但很快,体内的疼痛消了,热气却又一次更凶悍地涌了上来。

    莲旦伸出两条细瘦的手臂,想要抱住面前的年轻男人。

    陈霜宁身体僵硬了一瞬,但竟并没拒绝这渴求着自己的哥儿,他缓缓弯下腰去,让对方能抱住自己的脖颈,同时,两手撑在了莲旦脑袋两侧,低头看着他。

    两人的距离很近,黑暗并不能阻挡陈霜宁的视线,他把一切都能看得很清楚。

    仰躺着的哥儿,双眼湿润着,迷蒙地看着他,两片嘴唇小小的,肉肉的,一小团胭红。

    那副嘴唇在他的视线里渐渐接近,这意识模糊的哥儿,正试图抬头亲吻他。

    陈霜宁喉结动了动,在对方即将碰到自己嘴唇的瞬间,他额头上青筋暴露,猛地往后仰过头去,避开了这个亲吻。

    随即,他动作有些粗鲁地扯开抱住自己脖颈的两只手臂。

    莲旦睁开眼,嗓子里发出渴求的哼哼声,又起身来抱他,陈霜宁却无动于衷似的,双腿跪于这哥儿的身体两侧,只冷静地用一双暗夜中流过血光似的双眸看着他。

    莲旦被又一次推开了,他瘦小的身体软软地靠在床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可怜巴巴的。

    他并没注意到,对面的男人眼睛里的神情几次变化,最终变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狠戾。

    “你……长得真好看。”莲旦羞涩的话语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陈霜宁几乎是凶狠地盯着靠在床头的哥儿,抬手摸向自己的下巴,沿着下巴到脸颊摸索了一阵,一层薄薄的面具就被他粗鲁地一把扯下,厌恶地甩在了床外侧的地上。

    他仰起久未接触空气的脸,深深吸进去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那之后,陈霜宁倏地向前,一把揽住正在哭泣的哥儿脆弱的后脖颈,目光在那团小小的胭红上流连了一阵后,猛地低下头去。

    可临接近时,他的唇却没落在那副软软的嘴唇上,而是用另一只手捏起对方的下巴,让其露出细细的脖子,一个个热烫的亲吻,都落在了上面。

    莲旦身体彻底软了下来,渐渐滑躺在床上。

    陈霜宁随之……。

    捏着下巴的手往下滑,掀开了衣袍底摆。

    陈霜宁一个用力,便推了进去。

    莲旦仰着头发出一声呼喊,又瞬间转变为听不真切的呢喃。

    衣襟被扯开,胸口凉凉的,也炙热的。

    莲旦紧紧抱住身上的年轻男人,狂喜着、呜咽着、颤抖着……。

    第24章 他若有心

    第24章

    第二天, 莲旦起得格外晚,晚到村里各家的中午饭都吃完了,烟囱里都不大冒烟了。

    他醒来时, 看见婷子姐正和小旦在床沿玩。

    婷子手把手教小旦把小木块垒得高高的, 胖宝宝一双漂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木块看,小手一挥,把木块都打掉落了一堆,他愣了一下,然后就嘎嘎地笑了起来。

    莲旦听见这笑声,才彻底清醒过来,连忙从被窝里爬起来。

    婷子看见他起来了, 笑道:“没事, 你多躺会儿,你家当家的交代过我了,不让你起来。”

    莲旦脸颊红了红, 叫了声婷子姐, 眼睛却往屋子外的方向看。

    婷子捂着嘴笑, 说:“行了,别看了,他说镇上有着急的活, 你病了让我帮忙照看你半天,”她朝屋外看了看, “应该再半个时辰就该回来了。”

    莲旦说:“真是不好意思,给婷子姐添麻烦了。”

    婷子摆了摆手, “不白帮忙,你家当家的早上给我家拿了两斤山药呢, 正好登高这两天念叨着想吃山药粥,可不想啥来啥嘛!”

    莲旦说:“还是谢谢婷子姐。”

    婷子笑了笑,想起了什么,起身把孩子抱到莲旦怀里 ,“我去给你盛粥去,熬了一上午了。”放下孩子,她“啧”了一声,拍了拍手臂,说:“你家小旦可真够沉的,这胖小子养得真好。”

    说着话,婷子就去外屋盛粥去了。

    莲旦靠在床头,让小旦趴在床里侧玩。

    他身上还是感觉酸痛惫懒,便又躺回去,侧着面对床里,伸手摸了抹孩子的胖脸蛋儿。

    小旦手里抓着个小木块,啊啊地晃来晃去,口水流到了衣襟上。

    莲旦又有些费力地撑起身体,拿放在枕头边上的口水巾,给他擦了擦嘴。

    又一次躺回去时,莲旦觉得脖子和胸前都有点微微的疼,他听见外屋还有锅碗瓢盆的动静,知道婷子姐不会很快进来,便侧着身,解开衣襟,悄悄往自己身上看。

    刚解开衣襟时,衣裳里有体温蒸腾出的一股淡淡药膏的苦香,但仔细闻闻,又好像什么味道都没有了。

    脖子他看不见,但胸前看得清清楚楚,光洁如以往,什么异样都没有。莲旦重新将衣襟合上,系好,吐出了一口气,又侧躺回床上。

    就在这时,屋门一响,是婷子姐端了一盆粥进来了。

    莲旦起身把桌子往床边拉了拉,婷子就把粥盆放上去了,莲旦说:“婷子姐,你就在我家一起吃点吧,省的吴大娘还得给你留饭。”

    婷子倒也不是假客气的人,“哎”的答应了一声,就去拿碗筷。

    莲旦在屋里喊:“灶台旁边的咸菜缸里有我腌的芥菜疙瘩,再往旁边那个小坛子里是咸鸭蛋,婷子姐,你再拿两个咸鸭蛋咱们两吃吧。”

    婷子高兴地又“哎”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就把东西都拿过来了。

    芥菜疙瘩切丝,咸鸭蛋一切两半,蛋黄直流油,婷子自己拿了一半,把另一半给莲旦,说:“这东西咸,咱两吃一个就行。”

    咸鸭蛋在谁家都是好东西,鸭蛋本身就不便宜,比鸡蛋还要贵一点,而且现在盐能卖到十二三文一斤,腌制需要的时候又不短,一般是舍不得拿出来吃的。

    莲旦大方,可婷子也不是爱贪便宜的,刚就只拿了一个尝尝得了。

    两人坐着就着咸菜和鸭蛋闷头喝粥,小旦爬过来,坐旁边直啪嗒嘴儿,莲旦就时不时给他喂一口米糊糊,吃得孩子摇头晃脑的,可高兴了。

    吃完了,婷子收拾了桌子,擦干净手,坐到床边跟莲旦说话。

    这会儿小旦吃饱了,自己躺床上,一歪头就睡着了。

    婷子看着莲旦散落在肩头的长发,缎子一般,忍不住伸手摸了摸那凉滑的发尾,夸赞道:“你这头发可真好,不像我的,毛毛躁躁的。”

    莲旦说:“婷子姐头发多,还黑,好看。”

    婷子就抿着嘴儿乐了。

    她打量着莲旦,问道:“我看你这床都下不大来,这到底是什么病呀,你家当家的也没说清楚。”

    莲旦自己其实也不清楚,他含含糊糊地道:“没大事,就是身上不爽利,躺一天便好了。”

    婷子探头看了他一阵,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尴尬地红了红,不过到底也是两个孩子的娘了,还是轻咳了一声,低声提醒道:“你别由着你家那位乱来啊,就算是都年轻,也得节制着些,要么受罪的是你自己。”

    “啊?”莲旦一时还没明白什么意思。

    婷子笑着抬手掐了他脸颊一把,莲旦看着她的神情,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顿时脸通红,忙道:“不……不是……。”

    婷子却已经撇开头偷笑去了,哪里还搭理他的解释。

    莲旦着急了,说:“婷子姐,真不是……。”

    婷子摆了摆手,说:“行了,不是就不是,我信你还不行吗!”

    说着,她站起身,说:“时候差不多了,你先睡一觉,等醒了你家那位就该回来了,我也得回去了。”

    莲旦无奈地眼看着婷子走了,走的时候还取笑道:“这小脸皮儿薄的……。”

    门关上了,人走了。

    莲旦躺回床上,想闭上眼睛睡觉,但睡到中午过了才醒,哪来那么多觉可睡呢。

    他就这么躺着,仔细品着身上的感受,现下里,他虽然浑身酸痛,尤其是后腰和腿脚酸软得厉害,但其实并不像受了风寒似的那样难过,反倒有种说不出的惫懒之外的酣畅和舒坦。

    莲旦把被子扯了上来,一直到盖住了下巴才停住。

    他脸颊蹭了蹭粗布的被面,眼睛水润润的,发了阵呆,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有一些画面闪过,但又好像没有。

    莲旦眨了眨眼,脸颊莫名红了。

    又躺了一阵,院门还没动静,说是差不多快回来的人还没回来。

    刚才婷子姐说,早上陈霜宁拎了两斤山药去求她帮忙照顾自己,莲旦想不出那人求人的样子是什么样的,怎么想都觉得有点怪,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摇摇头笑了一下。

    ……

    靠山村外的一处山里,那座用来闭关的山洞外,陈霜宁脚步轻巧地停在了洞门外一两尺处。

    他放下手里的包袱,抬手抹上自己的脸侧,沿着发髻线将一张薄薄的面具小心地摘了下来,放进了一个盒子里。

    再抬头时,他晃了晃头发,一个年轻男子就赫然变成了一位妙龄的少女,这少女正是雪冥。

    真正的陈霜宁在天还没亮时,就离开了陈家,趁着夜色上了山。

    之所以如此着急,是因为他将面具撕毁了,还有……。

    莲旦日日和陈霜宁相处,又聪明敏锐,雪冥不敢在他面前乔装成宗主的样子,便去了隔壁邻居家请人帮忙。

    雪冥放下盒子后,没出声,只是朝洞内深深作了一揖。

    山洞内,沙哑怪异的嗓音有些不耐烦,“怎么去这么久?”

    雪冥低着头回道:“面具的材料不够了,我去想办法找来了一些。”

    “你在怪罪我?”洞里人的语气更不悦了。

    雪冥却只是双手抱拳,淡淡回道:“属下不敢。”

    “哼。”洞里人冷哼一声,不再说话,两边顿时安静了下来。

    过了一会,雪冥抿了抿唇角,还是开口道:“面具还可以再做,但您的内力一旦不受控,有可能会冲断筋脉,甚至爆体而亡,”她抬眼时,眼睛已经红了,“昨夜,宗主不该沉溺于欢爱,置自己于危险的境地……。”

    “住口!”洞内人怒道。

    雪冥这次却并没因畏惧而言听计从,她哽咽着道:“宗主心里清楚,您要是出事了,他也未必能活,小旦没了爹爹和父亲,而我也没了……。”

    说到这里,雪冥倏地停住了,闭上了嘴。

    洞内沉默了一阵,沙哑怪异的声音沉沉地缓缓地,几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也没了什么?”

    雪冥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攥紧了,青筋暴露在手背上,她缓缓后退了几步,又回到洞边,将装着新面具的盒子放到洞口,然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后脚尖轻点,就消失在了密林中。

    顿时,这林子里,就只剩下偶尔的鸟鸣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洞里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不大会儿,有修长的身影,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白色长衫,从里面踱步出来。

    长发散落在他前胸背后,挡住了他大半张白得不似活人的脸,发丝的缝隙间,只露出一双垂着眼皮的双眸。

    一阵风吹来,将他的长衫衣角吹得随风飘荡。

    “柳叔齐。”

    他开口,叫出一个名字。

    一个身穿玄色衣裳的年轻男子,从树林中走了出来,向他鞠了一躬。

    “她知道了?”身穿白衫的男人问。

    柳叔齐抿了抿唇角,说:“她可能一直都知道。”

    闻言,白衫男人眼皮颤了颤。

    柳叔齐看着他,眼中渐渐现出悲切之色,他咬了咬牙,走近了几步,开口道:“雪宗,你应该活得更快活些。”

    被叫作“雪宗”的男人倏地抬起眼皮,双眸犀利地看了过来,这一瞬间,那双眼睛里,似乎有暗红色的血河流过。

    柳叔齐却并不惧怕,他又上前一步,看着对方,说:“你成全了所有人,为什么不能成全一次你自己?”

    雪宗定定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可柳叔齐知道,他在听自己说话。

    “就最后自私这一回,肆意这一回,”柳叔齐诚挚道,“你放心,雪冥和我会替你处理好。”

    他最后轻声说:“就当……他是这世上给你的补偿。”

    柳叔齐弯腰从地上拿起那装着新面具的盒子,双手捧过头顶。

    身穿白衫的男子沉默着接过那盒子,转身回了洞内。

    过了一阵,再从里面出来时,他已换上了莲旦托人从镇上买回来的粗布棉袍,头发也束得一丝不苟。

    脸上的面具服帖地覆盖在脸上,即使在阳光下,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只那双眼睛抬起时,与这张只能算得上清秀的脸格格不入,让人见之惊心。

    陈霜宁抬手接过柳叔齐递过来的包袱,这是雪冥刚才留下的。

    柳叔齐退后几步,双手抱拳躬身,再抬头时,面前已经没了人影。

    柳叔齐望着远处的树林,缓缓叹了口气,低头抹了把脸,露出些疲惫之色。

    他走到那洞口附近,将周围的痕迹抹除,之后只一挥手,那洞口就像洒在桌子上的墨汁,被布巾擦掉了一般,抹除得毫无痕迹,只剩下一片荒地。

    处理完后,柳叔齐脚尖轻点,几个纵跃,也消失在了密林深处。

    ……

    院门终于吱嘎响起来时,莲旦才刚刚迷糊着要睡着。

    听到院子里的脚步声,他立刻清醒过来,半撑起身体去看。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脚步声也听不出多大区别,但他就是觉得是陈霜宁回来了。

    果然,里屋门被轻轻推开,陈霜宁修长的身影从门口走了进来,他进屋的刹那,目光便往床这边看了过来。

    两人视线正好撞上,莲旦莫名地有些窘迫,但还是朝刚进门的人招了招手。

    陈霜宁回身把屋门关上,拎着个包袱慢慢走了过来。

    莲旦伸手拍拍床边的椅子,小声跟他说:“小旦睡了好一会儿了,应该快醒了。”

    陈霜宁“嗯”了一声,坐到了那张椅子上,把手里的包袱放到了床沿,莲旦的面前。

    莲旦好奇地看了一眼,问:“是什么?”

    陈霜宁将包袱皮打开,给他看。

    莲旦伸头看了一眼,就不由得露出欣喜的神色。

    那包袱里,装着一叠天蓝色的布料,摸起来和陈霜宁刚回来时穿的那一身很像。

    之前为了给孩子做袄子和棉裤,莲旦看棉花价格合适,便一次买了不少备用。

    有这块布料,能给陈霜宁再做一身袄子了。

    莲旦抬头看着年轻的男人,小声说:“你喜欢斜襟的还是直襟的,这两天没事,正好给你把袄子做出来。”

    陈霜宁却摇了摇头道:“这布料是给你买的。”

    莲旦顿时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不敢相信似的,迟疑着问:“是给我的?”

    陈霜宁说:“今年冬天应该比去年冷,你给自己做件厚袄子。”

    莲旦问:“那你呢?”

    陈霜宁说:“离上冻还早,我这件袄子还能穿一阵,过些日子日结工的工钱攒多了再买。”

    莲旦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说了会话,陈霜宁从包袱里又拿出个油纸包来,打开给莲旦看,莲旦竟都没见过那是什么,只知道是吃的,特别好闻,香甜极了。

    陈霜宁拿出一块来,示意他吃,莲旦没伸手接,他下意识就一探头,把那块糕点吃了进去。

    这糕点白白的,糯糯的,有股荷花的清香,莲旦哪里吃过这么好的东西,顿时幸福地眯住了眼睛。

    他没注意到,刚才他从对方手里吃这块糕点时,陈霜宁倏地绷紧的神情,以及那之后,他收回去的食指指腹,在拇指上轻轻捻了又捻。

    “好吃。”莲旦高兴道。

    陈霜宁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淡淡道:“喜欢就多吃一点,晚饭可以晚些吃。”

    莲旦又从纸包里拿了一块,却没塞到自己嘴里。

    唐花的话他还记得,亲近的话他到底只能说出那么一句来,再多一句他都说不出了。

    但……,莲旦将手里那块糕点递了过去,羞赧地说:“你也吃。”

    陈霜宁抬眸看了过来,看见莲旦脸上的两坨红晕,这时候的他,已懂得了眼前这哥儿的心意,自然不会再对对方此时的心思感到费解难懂了。

    陈霜宁好一会儿都没动,也没出声,只神色沉静地看着莲旦。

    莲旦手里擎着那块糕点,目光柔软如水,轻轻笼罩着眼前的年轻男人,这么近的距离,他好像又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那片洁白雪域和深潭中的游鱼。

    莲旦咬了咬唇,顶着快要发烫的面皮,将手里的糕点又往前递了递。

    这一次,陈霜宁没有再无动于衷。

    他微微向前探身,张开嘴唇,将莲旦手里的糕点也吃了进去。

    莲旦收回手,心跳飞快,连耳朵尖也红了,但仍然坚持着不退缩,冲着这年轻的男人笑的眉眼弯弯,好看极了。

    陈霜宁一双眸子定定凝在他脸上,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收回去。

    ……

    糕点吃得肚子不饿了,晚上把中午喝剩的粥热一下,又把泡好水的干土豆片用荤油炖了,就是一顿饭。

    粥是陈霜宁热的,土豆片是莲旦熬的。

    这会儿他不大难受了,稍微干点活正好活动活动。

    吃过饭收拾好,小旦在床里来回爬,莲旦用被子和自己当隔档,把他拦在里面,任他撒欢。

    今天白天这胖宝宝睡多了,晚上就不困,莲旦有意让他多爬爬,消耗一下精神,好能睡个好觉。

    陈霜宁收拾完了外屋,洗了手,就照例拿了笔墨纸砚过来,教莲旦认字写字。

    小旦这会儿爬累了,莲旦就把他抱在怀里,跟自己一起听陈霜宁讲字。

    认完了今天的十几个字,莲旦开始练字了。

    他今天复习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还把小旦的名字写出来给他看。

    小旦“啊啊”地用小胖手拍着那张写了名字的纸,就好像看懂了很高兴似的。

    写完了他们两的名字,莲旦的笔停了下来,他看向了正在看书的陈霜宁。

    陈霜宁应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抬眸看了过来。

    莲旦嘴唇动了动,轻声说:“你的名字怎么写,我想学。”

    闻言,陈霜宁的瞳孔好像缩了一下,那之后,他沉默地拿过莲旦手里的毛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下了“陈霜宁”三个字。

    莲旦低头看了一阵,把小旦捣乱的手连同胖乎乎的小身体一起拢进怀里,他看着陈霜宁,问:“我能试试吗?”

    陈霜宁便把笔交给他,将小旦抱到了自己腿上。

    莲旦一笔一划极为认真地,模仿着年轻男人的笔迹,把这三个字写了出来。

    写完之后,他端详着道:“这名字好看。”

    陈霜宁开口缓缓道:“都说名字好听,哪有说名字好看的。”

    莲旦很认真地看着他,说:“陈霜宁三个字,就是听着好听,写起来也好看。”

    说完,莲旦就盯着近在咫尺的年轻男人看。

    亲近的话,他终于又说出来一句,可对方还是看起来无动于衷。

    唐花说了,读书人都是通情晓意的,他说了亲近话,对方只要有心,自然就……。

    可是,如果人家没那个心思呢?

    可小旦现在就被抱在陈霜宁的怀里,他们之间连孩子都有了啊!

    莲旦眉头微动,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当初他嫁来陈家,陈霜宁可是并不知晓的。那晚上在灵匀寺里,是自己求他,才有那一晚,后来才有了小旦。

    这么一想,莲旦顿时丧气得不行,肩膀都耷拉下来。

    而陈霜宁则坐在桌旁的椅子上,还在看着纸上的字迹。

    有些发黄的宣纸上,莲旦的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上面,小旦写在下面斜着一点点,而陈霜宁三个字,就写在莲旦名字的旁边,小旦的上方。

    这就像是一张一家三口的家谱,孩子是小旦,爹爹是莲旦,而父亲,则是他。

    莲旦垂着头,眼眶渐渐红了,他不想让年轻男人看见自己的眼泪,转身向床里侧,尽量不让自己露出哭音,背对着对方说:“我困了,想休息了。”

    身后的人还是一点动静也没,眼泪顺着脸颊噼里啪啦往下掉,莲旦心酸得不行,想要趴进被窝里。

    可他没能成功,一只微凉的手握住了他手腕,莲旦身体一僵,不明白身后那人的意思,眼泪还是委屈地不停流,他想回头看,也没法回。

    “莲旦。”沙哑又怪异的嗓音缓缓叫出他的名字。

    莲旦听了,眼泪非但没有停止,反倒哭得更凶了。

    抓着他手腕的手松开了,来到哥儿薄薄的肩膀,握住了,态度强硬不顾莲旦的挣扎,将他的身体扳了过来,两人面对着面。

    莲旦委屈地抬眼看向陈霜宁,既然无法掩饰,就干脆破罐子破摔,他哭得连脸颊和鼻头都红了,满脸都是泪水。

    陈霜宁站在床边,垂眸看着他。

    莲旦似乎又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无垠的纯白雪域,好多天来一直不敢开口说出去的话,无论如何都想说出来,他抬手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哽咽着道:“窗边那么冷,你到床上睡好不好?”

    他等了一阵,陈霜宁却并没回应,只是用一种令他看不懂的目光看着他。

    莲旦再也受不住了,挣扎着就要转身钻进被子里,却被死死握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他崩溃地哭着道:“你……!”

    一个字才出口,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一小团胭红,已被微凉的薄薄的另一副嘴唇堵住了。

    第25章 吻

    第25章

    灵匀寺的那个夜里, 莲旦为讨好鬼影,曾主动索吻。

    可当时他又惊又怕,对方也不曾回应他, 算不得一个真正的吻。

    这会儿, 莲旦才第一次明了和人亲嘴的滋味儿。

    身体被年轻的男人紧紧钳制着,明明对方也没有多魁梧,可力气却那样大,让他连一动都不能动,后脖颈被托住,脸也只能老老实实仰着。

    嘴唇被亲得有些疼,连舌尖也麻麻酥酥的泛着疼。

    可是……莲旦眼眶还是水汪汪的,现下里面不再是眼泪了, 而是难以抑制地蒙了一层情动的水雾。

    陈霜宁给人的感觉总是冷淡的, 有些令人恐惧的,偶然碰触到他的肌肤,也是微凉的。

    直到此时此刻, 莲旦才知晓, 这个男人的呼吸也是温热的, 他的吻……则是炙热到快要将他融化。

    莲旦闭上了眼睛,乖顺地抬手揽住了年轻男人的脖颈,嗓子里忍不住发出小猫一样的哼哼声。

    这之后, 吻着他的男人将他抱得更紧了,吻也更深了。

    就在这时, 一只小手啪地巴在了莲旦的颈子上,小孩子“啊啊”的嗓音在旁边响起。

    莲旦一惊, 抱着他的男人动作一顿,倏地向后退去, 离开了他的唇。

    小旦不高兴没人陪他玩,爬过来要爹爹抱抱。

    莲旦慌忙用衣袖抹了把自己的嘴唇,然后把爬到他腿上的小旦抱在了怀里。

    小旦“啊啊”地抗议着,小脸蛋往爹爹颈窝里钻,莲旦“哦哦”地哄着他,目光下意识寻找刚才和他无比亲昵的男人,却正好与陈霜宁目光相撞。

    陈霜宁坐在床沿,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刚才被蹭乱的衣领。他的目光毫不掩饰地盯着这瘦弱的哥儿,确切地说,是看着哥儿的嘴唇。

    那一小团胭红,被折腾得湿润着,泛着不正常的殷红,是有些肿了。

    莲旦被年轻男人像要吃人的目光盯着,脸红得快要滴血,可他还是迎着那样充满侵略性的目光,嘴角弯起,露出个怯生生的害羞的笑容来。

    年轻的男人双眼眯了眯。

    趴在莲旦颈窝里的小旦打了个小小的哈欠,紧接着又是一个。

    莲旦忙收不舍地收回目光,将小旦放到自己腿上,床沿的男人起身,去桌边倒了半小碗温水,莲旦喂小旦喝了点水,又拍了拍嗝,这才把他放床上,哄着胖宝宝睡觉了。

    他身后,屋子里的油灯熄了,脚步声逐渐从床边远去。

    莲旦一手轻拍小旦的背,回头看去,压低声音喊了一声,“霜宁……。”

    陈霜宁脚步停住,转身过来。

    莲旦咬了咬嘴唇,问:“你要去哪?”

    陈霜宁缓步来到床前,低头看着他,说:“我去给炉灶压些煤泥。”

    莲旦这才想起来,外屋炉子还烧着,这么放着一会儿就该灭了。

    他点点头,“哦”了一声。

    在陈霜宁转身要离开时,莲旦还是不放心地抬头道:“我……我等你。”

    黑暗里,莲旦看不见陈霜宁的神情,只能看见对方脚步停留在那里好一阵,然后缓缓开口道:“好。”

    小旦睡熟了,莲旦把小被子给他盖好。

    他躺下以后,听着外屋的动静,想起了什么,赶紧又起身,从被垛里拿出一个枕头来,放到自己枕头外侧。

    这床本来挺大的,但小旦睡觉不老实,得给他留一大块地方,剩下的地儿倒也够睡两个人,但枕头就得挨着枕头,一点空隙没有了。

    莲旦把枕头摆好,红着脸躺到自己的位置上,匀了半张被子过去另一边,这才算完事。

    他才忙活完,屋外的响动也停了,有洗手的水声传来。

    不大会儿,屋门被推开,高大修长的身影从外面一边擦手一边走了进来。

    擦完手的布巾被搭在了椅背上,脚步声来到了床边。

    窸窸窣窣地,在黑暗中,莲旦看见陈霜宁脱去了外面那层袄子,爬上了床。

    床板微微震动,莲旦又往里稍微挪了挪,余光看到另半边被子被掀开了,年轻的男人头枕着枕头,平躺到了自己身边。

    莲旦微微有点紧张,他直觉身旁人能听到自己不够平稳的呼吸声,不由得连喘气都快要憋住了。

    陈霜宁盖好了被子,双手交叉放在自己腹部,看样子要睡了。

    莲旦翻了个身向着床内侧,来掩饰自己的呼吸声。

    可他觉得这样好像是在避开身旁的人,怕陈霜宁误会,便又假装躺的不舒服,又翻了个身,朝向了男人这侧。

    就在他刚转过来的同时,眼前人影已经压了过来。

    嗓子里惊讶的叫声还没出来,莲旦的唇又被吻住,他轻轻哼了一声,身体软了下来。

    这个吻比熄灯前的还要炙热,莲旦快要喘不过气来了,张开了嘴唇呼吸,却被更深的侵入了。

    微凉的手探进松垮的衣襟,莲旦迷蒙地捉住那只手,哑着嗓子低声说:“小……小旦还在……。”

    “我知道。”陈霜宁说完这话,手却还是没收回去,但也没更进一步,就只在那一小块上摩挲。

    直到莲旦身体软得像一滩水似的,呼吸彻底乱了,才收手。

    黑暗中,陈霜宁用手臂撑起身体,近在咫尺地看着躺着的哥儿。

    兴许是怕对方为刚才的拒绝不高兴,莲旦抬起头来,讨好地在年轻男人的唇上又亲了亲。

    陈霜宁抬手抚上他脸颊,在他柔软的脸上摩挲。

    两个人呼吸交融间,陈霜宁的喉结动了动,用沙哑的嗓音开口道:“你……愿不愿……?”

    他的话没有说完,就突兀地顿住了,缓缓转头向屋门口看去。

    莲旦还在等他说完话,见他突然停住了,就不解地随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门口。

    过了一会,就在莲旦想要开口询问时,一阵哐哐的巨大敲门声响起来。

    与此同时,哇的一声,床里侧睡着的小旦被惊醒,吓得哭哇哇大哭起来。

    莲旦反应过来,转头去看孩子,陈霜宁已经从他身上起来,快速下地拿起袄子穿好了。

    一时间,莲旦只觉得身上空落落的,心里也有些失落,但来不及多想,他赶紧也起来,把小旦抱在了怀里,“哦哦”地安抚着。

    门外的敲门声在继续,陈霜宁并不着急,他先是点燃了油灯,之后才几步走过去,刷一下一把将屋门拉开。

    枯瘦得如同死人一样的陈老太太随即跌入门内。

    她趴在地上,喘气的声音像拉风箱一样,但仍奋力地撑起身体,一手高高抬起,手指指着面前的陈霜宁,嗓音干涩地道:“你……你……你不……!”

    话还没说完,就嗓子被卡住似的说不出话来,她使劲喘了几口气,嗓子里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咔”的声响后,一下子浑身一软,瘫倒在地。

    莲旦及时将小旦背转过去,没让他看到这一幕。

    但莲旦自己已经被吓得脸色惨白。

    他看着陈霜宁蹲下去,抬手在陈老太太鼻端试了试,又翻了翻老太太的眼皮。

    之后,他说:“只是昏过去了。”

    莲旦刚松一口气,想问老太太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子,就听陈霜宁再次开口道:“她应该快不行了,撑不过这几天了。”

    莲旦惊惶地睁大了眼。

    陈霜宁却没再说什么,他表现得有些过于冷静,伸出两手架住陈老太太,将她拖回了隔壁屋子。

    莲旦看着他的动作,心里莫名有些异样,但又很快被压了下去,他晃了晃头,不让自己瞎想。

    过了一会儿,小旦不哭了,又睡着了,莲旦小心翼翼把他放回床上,自己穿上外衣和鞋子,也去了隔壁屋。

    一进屋,他就看见陈霜宁正坐在陈老太太炕边,一手拿着水碗,一手拿着勺子,正一勺勺喂老太太喝水。

    陈老太太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现在看着好多了,不像刚才那样吓人。她喝了几口水,就摆了摆手,表示不要了。

    陈霜宁就把碗放一边,扶着她躺下了。

    见到这一幕,莲旦心里刚才那点本来就没发酵起来的异样,此时彻底消散了。

    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陈霜宁应该是听到他的动静,回头看了过来,冲他摇了摇头。

    看着老太太又睡着了,两人出了里屋。

    在外屋,莲旦站在陈霜宁身旁,担忧地抱着自己的双臂,目光惊惶不定,依赖地看着他。

    陈霜宁轻轻握了握他手腕,说:“明天我去趟镇上,把该买的都买了,再通知一下张家的人,该安排得都得准备了。”

    莲旦点了点头,心里头有些酸楚,还有些说不上的滋味。

    陈老太太性子暴躁,动辄打人,但莲旦并不怪她。

    他信命,这是命运早就注定了的。

    他从小也习惯了动不动挨骂挨打的日子,从不知怎么反抗,也不知道可以反抗。长久以来的忍耐,让他遇到这种事,便只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一定是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才惹得父亲发怒,惹得婆婆不高兴。

    婆婆给了他父亲五两银子,自己才嫁进陈家门。可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也不像别人家的媳妇那么会做活,会来事儿,有眼力见。

    在他看来,陈老太太不是个和蔼的长辈,可没她的话,自己也活不了。而且他是自己夫君的娘亲,是小旦的奶奶,再怎么过分,他也不会真的怨恨对方。

    安顿好老太太,两人回了自己屋。

    这个晚上本来暧昧的情潮涌动,都被这个意外打断了。

    莲旦躺到床上,陈霜宁站在床边,扯过被子帮他盖上。

    “好好休息。”陈霜宁低低地说道。

    莲旦问:“你不睡吗?”

    陈霜宁摇头:“离天亮不远了,我过会儿就出门,你睡个好觉,万事等我回来再说。”

    莲旦说:“那你路上一定小心。”

    陈霜宁“嗯”了一声,说:“睡吧”,莲旦便听话地闭上了眼。

    陈霜宁吹熄了油灯,便又去了窗边打坐。

    莲旦躺在床上一时间根本无法平静下来,他在内心盼望着婆婆能多活些日子,又担心她要再受些疾病的折磨和苦楚。

    还想着天亮以后,老太太后事的准备,计算着家里的余钱。

    就这么翻来覆去的折腾了好一阵,过了好一阵,莲旦才好不容易睡着了。

    第26章 病重

    第26章

    天刚亮, 陈霜宁就要出门了。

    莲旦起来急匆匆给他烧了热水,热了两个馒头,吃完了送他出门。

    出门前, 陈霜宁说:“万一有事, 你就去隔壁叫吴大娘家人过来陪你,我会尽快回来。”

    莲旦心神不宁地点点头,他踮起脚尖,在陈霜宁唇上亲昵而依赖地碰了碰,说:“路上小心。”

    陈霜宁垂着眼睛看着他,“嗯”了一声,他放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有些生疏地抬起来, 捋了捋莲旦的额发, 这才转身大步穿过院子出门了。

    等年轻的男人身影消失在大门外,莲旦心事重重地关上屋门,坐在外屋一边烧炉子, 一边发呆。他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两手交握, 手背的青筋都绷紧了。

    ……

    一整个上午,莲旦去隔壁屋里看了好几次,陈老太太一直在昏睡, 只是和前阵子不大一样,要是不仔细看, 几乎都看不出她胸口的起伏,整张脸不像之前那样瘦得干巴巴的, 现在反倒鼓起来了,但并不是正常的胖, 而是很严重的浮肿,都快看不出这人原来的长相了。

    早上小旦醒来后,莲旦有孩子陪着,有事情做,还好一些。

    小旦好像能感觉到爹爹的焦虑,一上午都很乖,饿了就吃,中午吃完一碗底鸡蛋羹,消化消化食,就乖乖午睡了。

    小旦一睡着,这屋子又安静下来,莲旦又开始坐立不安。

    陈霜宁是在小旦刚睡醒的时候回来的,莲旦抱着孩子出了屋门迎上去,就像是窝里的雏鸟见到了寻食回来的大鸟,一天的惊惶不安都安定下来。

    他想扑进年轻男人的怀里,可是接近了才发现,陈霜宁身后还跟着几个人。

    走在前头的是张家的大儿子张行,他身后则是拍大腿流着眼泪的婆婆的大哥,他家二儿子张立正扶着悲伤欲绝的老父亲,往这边走。

    张行焦急地问道:“我姑母怎样了?”

    莲旦回应道:“一直都没醒。”

    张家这一行三人急匆匆进了屋子,陈霜宁在后头,在经过莲旦时,他伸手在莲旦手腕上捏了捏。

    莲旦心里又慌又委屈,忍不住就流了眼泪出来,陈霜宁抬起衣袖,在他脸上轻轻擦了擦,低声道:“没事的,有我。”

    莲旦“嗯”一声,看着陈霜宁也匆匆进了屋子。

    进屋以后,张家大哥坐在炕沿,抓着妹妹的手,流着眼泪道:“我这妹妹啊,这一辈子命苦啊,夫君早逝,儿子也没得早,活得一点盼头都没有啊!”

    “万幸霜宁回来了,儿子媳妇都在,还有大胖孙子了,这日子可算过得像点样了,陈家那些狗亲戚终于不敢来闹了,可这好日子才没过几天,怎么偏偏摔了一跤,就成这样了呢!”

    说到这里,张家大哥哭的出了声,疼得直捶胸口,张立忙在一旁安慰。

    张行脸上却露出深思的神色,不经意似的,看了站在一旁的陈霜宁一眼。

    张家人来了以后,吴大娘家听到了动静,他们老两口子,还有婷子也都过来了,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有几个陈家的亲戚也听到了消息,随后跟了过来,他们和张家人见面难免要互相亏几句,不大会儿就闹得不太愉快。

    是村长来了以后,才消停下来。

    张家大哥年纪不轻了,痛哭了一场,又被陈家人气得够呛,脸色就不大好看,一个劲儿捂着胸口。

    张行见他爹这样,就交代弟弟推车先把老爹送回去,要么怕老头挺不住。

    等这父子两一走,屋里顿时安静了一些。

    村长把陈霜宁叫到一边,问他准备后事的事。

    就在这时,屋里头吴大娘喊道:“醒了,醒了,人醒了!”

    大家伙儿一下子都冲进到屋里头,往炕上看。

    只见陈老太太躺在炕上,两只肿得不像样的眼睛费力地睁着,两只浑浊的眼珠子,往进来的人这边看了过来,那样子看着有些吓人。

    婷子从炕沿起身,将莲旦怀里的小旦抱了过去,低声道:“我领孩子去隔壁屋待会儿。”

    莲旦道了谢。

    陈老太太似乎听见了这边的动静,眼珠子跟着婷子抱着孩子的身影,直到出了门看不见了,才又转回去。

    这次,她的目光转向自己的侄儿,还费力地抬手,用手指着他。

    张行匆匆凑过去,弯腰道:“姑母,您是有话想跟我说?”

    陈老太太费力地点了点头,不太清晰地道:“对,还有……。”

    她的目光还在人群里找,吴大娘“哎呀”一声,指着陈霜宁道:“你儿子在这儿呢!”

    陈老太太一双已经有了死气的眼睛,转向陈霜宁,肿成两条细缝的眼睛让人无法看清她的神色,她就这么看了一阵这年轻的男人后,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下摇了摇头。

    她颤巍巍地抬着手,手指指向的是……莲旦。

    张行转向众人,说:“麻烦各位先去外屋等一会儿。”

    这是陈老太太要交代后事了,众人心里都明白,纷纷退了出去。

    就留默不作声的张行,和忐忑不安的莲旦在屋里。

    莲旦回头去寻找熟悉的身影,看见陈霜宁在原地站着,一双眼垂着,看向地面,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所有人都出去了,他才抬起头来,看了莲旦一眼,继而,他也转身迈步,离开了屋子。

    那一眼,莲旦说不出其中的意味,只觉得,那一瞬间,他心里的不安达到了顶点。

    ……

    外屋里,各人都找了凳子坐下了。

    吴大娘抹了把眼睛,冲陈霜宁道:“你娘这是放心不下你,想把你交给她最信任的侄儿和你最亲近的媳妇照应了。”

    别人一听,才明白过来方才陈老太太为什么不让自己儿子留在屋里了。

    村长叹着气道:“以前,这老太太就对儿子最看重,谁都没有她对孩子那么好,儿子都成家有自己的孩子了,这老太太也还把他当成小孩看呢,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几个人在那聊天,陈霜宁一直沉默着不大出声,别人只当他是过于伤痛,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他站在离里屋门比较近的位置,微微低着头,脸上是一贯的面无表情,而他垂着的眼皮,挡住了他眼睛里一切变化,包括眸中渐盛的冷意,和在其中汹涌流动的血海暗流。

    ……

    足足过了有两炷香工夫,里屋还没有什么动静。

    陈家人坐不住了,说了几句场面话,就纷纷告辞走了。

    他们本来也是来看看,能不能趁机打个秋风,如今见不仅陈霜宁在,张家人和村长也在,实在没什么机会,便失望地离开了。

    剩下吴大娘家人,还有村长,唠了一会儿磕,便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就只沉闷地坐着。

    又过了得有一盏茶的时间,里屋终于有动静了。

    门吱嘎一声开了,张行从里面走了出来。

    吴大娘立刻起身道:“怎么样了?”

    张行看了看屋外几人,脸色难看道:“说了会儿话,便又昏睡过去了。”

    吴大娘重重叹了口气。

    屋里头,轻轻的脚步声响起,有人从张行身后,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这是莲旦,他脸色苍白得吓人,眼皮却很红,出门时,他一直垂着头,不看人,也不说话,只安静地站在角落里。

    村长站起身问道:“老太太有什么交代没,后事打算怎么办?”

    张行说:“一切从简,和我姑父合葬便好。”

    村长点了点头,说:“行了,先这样,都各回各家吧,等着点信儿,”他又冲陈霜宁道:“你们晚上守着夜,时刻看着,有什么情况,就来家里叫我一声,我找人过来帮忙。”

    陈霜宁点点头,道了谢。

    众人说着话往外走,陈霜宁在后面送客,莲旦从角落里出来,也跟着送客。

    婷子说小旦睡了一会儿,醒了该得吃奶了,莲旦小声说知道了,又说了谢谢。

    他和陈霜宁之间隔着婷子,陈霜宁转头看了他一眼,莲旦似毫无所觉,并没回应。

    把客人都送出门了,陈霜宁进院子时把院门拴上了。

    等他再回身过来,只能看见莲旦的背影,他已经一个人先回了屋里。

    陈霜宁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也迈步回屋。

    ……

    人都走了,孩子还在睡觉,屋子里格外的安静,安静到让人感到沉闷。

    莲旦进了里屋。

    门,关得严严实实。

    陈霜宁在门外站了一阵,便转身离开。

    他给炉灶添了些柴火,然后把挤好的羊奶放在锅里蒸上了。

    一起蒸的还有昨天剩下的几个馒头,和一碗鸡蛋羹,一盘油渣芥菜丝。

    蒸得差不多了,陈霜宁先把羊奶拿出来晾上,然后烧上了一壶热水。

    这些活都做完了,屋里传来小旦的哼唧声,是孩子睡醒了。

    陈霜宁试了试羊奶的冷热,觉得正好,便从碗柜拿了勺子,端着羊奶到了屋子门口。

    他要推门时,动作一顿,转而抬手敲了敲门,听见里面隔了一会儿才传出来的“进来”,他才推门进屋。

    莲旦正坐在床沿,低着头给小旦换尿褯子。

    陈霜宁走到床边,看着他,缓缓道:“羊奶好了。”

    莲旦没抬头看他,只是动作停了一下,低声道:“放桌上吧。”

    陈霜宁放下盛着羊奶的大碗和勺子,在一旁等着。

    莲旦给小旦换好褯子,小旦咿咿呀呀地一翻身,就趴到了床上,他小手一伸,就奔着桌上的羊奶使劲。

    莲旦怕他把碗抓翻了,忙捉住他的小手,想制止他,小旦却很执着,立刻伸了另一只小手过去,莲旦手忙脚乱地又要去捉另一只手。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陈霜宁弯下腰来,伸出双手道:“我抱着他吧。”

    可他的手指尖还没碰到孩子衣裳,莲旦见到他伸过来的手,明显身体一僵,之后,他倏地抱着小旦往后一躲,竟生硬地避开了年轻男人的手。

    陈霜宁的动作一僵,缓缓抬头看向抱着孩子往后躲的哥儿。

    莲旦眼睛红肿,脸色白得吓人,陈霜宁此时才看清他眼睛里的神色,那里面充满了戒备、警惕,还有恐惧和怀疑。

    窗外,日头西落,屋子里渐渐暗了下来。

    陈霜宁动作很慢地收回双手,身体站直了。

    在昏暗的光线中,看不清他的神色。

    小旦似乎察觉到了不对,不再闹着要去够奶碗,而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爹爹。

    过了一阵,在昏暗中,床上的哥儿嘴唇颤抖着,艰难地开口道:“你不是陈瀚文。”

    话音落地后,屋子一时间安静极了。

    陈霜宁站在床边,毫无反应。

    莲旦的呼吸声渐渐急促,他嗓子里有了哭音,哽咽着问:“你到底是谁?”

    第27章 陈老太之死

    第27章

    “谁跟你说了什么?”

    莲旦问完后好一会儿, 陈霜宁开口问道。

    莲旦用衣袖狠狠抹了把眼泪,说:“娘说,你根本不是她儿子, 你是冒充的坏人!”

    陈霜宁垂着眼皮, 缓缓道:“还有吗?”

    莲旦胸口起伏,他双眼紧紧盯着床边的年轻男人,说完那句话,却紧紧闭着嘴,不肯再开口了。

    陈霜宁轻“哼”了一声,像是在笑,又像是只是一个无意义的回应。

    那之后,他用沙哑怪异的嗓音讥讽地说:“这蛊虫果然是宿主越弱, 控制力也随之越弱。”

    这话几乎就已经承认了, 他不是陈瀚文的事实。

    莲旦震惊地看着他,脸上的惊惶达到了极点,他一把抱住小旦, 往床里退去, 整个人都贴到了床角处, 瑟瑟发抖地看着对方。

    陈霜宁抬起眼皮来,眼珠在昏暗中漆黑冰冷,薄唇微动, 几乎一字一顿道:“张行说,上次他来看望他姑母, 老太太便告诉了他此事,他当时没敢声张, 怕是老人是病糊涂了,回去后第二天, 他便去了灵匀寺。”

    莲旦骇然,嗓子里克制不住地发出吸气声,他眼睛瞪得很大,嘴唇颤抖地说:“你……你能听见我们在屋子里说话?”

    陈霜宁嘴角微弯,露出一个冷笑,“他说寺里表面看起来没什么不同,可处处透着奇怪。”

    莲旦吓哭了,眼泪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淌。

    陈霜宁迈开步子,向床边缓缓靠近。他用那双冷而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继续说:“他还说,过去曾与圆镜师父有些交情,圆镜现在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莲旦再也承受不住这种压力,呜呜地哭出声来了,他怀里的小旦也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陈霜宁眼睛里有什么思绪快速闪过,脚步一顿。

    莲旦却不只是因为他的靠近而哭泣,他没像以往那样,第一反应去哄怀里哭的了小旦,而是身体微微前倾,问出了一个陈霜宁没想到他现在会问的问题。

    莲旦的眼睛里都是绝望和痛苦,但又隐隐怀着某种期望,他压制着心里对这个年轻男人的极度恐惧,也要问清楚这个问题。

    他语气软了下来,哭着道:“求求你,告诉我实话,在庙里那个晚上的人,是你吗?”

    窗外,太阳彻底落山了,屋子里更黑了。

    小旦的哭声抽抽噎噎,断断续续的。

    陈霜宁沉默了许久,久到莲旦忍不住想重复再问一次时,他的肩膀动了动,身体转向一侧,望着空中不知名的一点,缓缓道:“不是。”

    他话音刚落,莲旦的脸上明显是松了口气的神情,他之前那种痛苦,一下子都消失了,就像是濒死之人遇到了救星,虽然还是惊恐不安,但不再绝望。

    可很快,莲旦又抬起头来,身体再一次绷紧了,他说:“可你身上那个咬痕……?”

    陈霜宁没回应,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将油灯点燃了。

    灯光一亮,小旦的哭声就渐渐停了,他好奇地看着床帘上,他和爹爹的影子。

    陈霜宁点完油灯,转过身来,抬手将自己的一边衣领往下扯了扯,莲旦第一反应就赶紧垂下眼去,但很快又抬眼认真地看了过去。

    年轻男人的锁骨下方,以前能看到一个咬痕的地方,现在光洁平整,一点痕迹也没有了。

    莲旦张了张嘴,“之前,为什么我会看到……?”

    陈霜宁扯回自己的衣领,淡淡道:“想骗你,很容易做到。”

    莲旦质问,“可你怎么会知道那晚的事?”

    陈霜宁说:“我当晚,也在灵匀寺里。”

    莲旦低头沉默了一阵后,仰头看着他,“圆镜和你是什么关系?你为什么冒充陈瀚文?你到底是什么人?”

    陈霜宁没回答,他看了他一眼后,说:“羊奶快凉了。”

    莲旦抱着孩子的手指动了动,看见年轻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道:“不能告诉你。”

    说完,在莲旦惊讶的目光中,陈霜宁转身迈步离开。

    拉开门后,他脚步顿了顿,语气自若,像平时那样说:“饭菜在锅里热着,记得吃。”

    说完,他就要出门去了,莲旦叫住他,“等等,你要去哪?”

    陈霜宁没回头,回答道:“晚上你带孩子好好休息,我在隔壁看着老太太。”

    “不用你!”莲旦的声音甚至有些尖锐,他警惕地看着年轻男人的背影,喊道:“这里不是你的家,你走开!”

    背对着这边,站在门口的陈霜宁久久地没有说话。

    莲旦的情绪彻底崩溃了,呜呜地哭了起来。

    陈霜宁停了一阵,迈步出了屋,回身将门关上,之后,门外就再无动静了。

    莲旦哭了一阵,小旦在他怀里挣扎着,啊啊地拍打着爹爹的脸,好像在安慰他。

    莲旦把脸埋进孩子小小的颈窝里,努力缓了一阵,抱着孩子说:“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了。”

    说着,莲旦又哭了出来,但他还记挂着小旦肚子饿着,他边哭边下地去拿那奶碗,可碗里的羊奶早已经凉透了。

    他把小旦用襁褓包好,背在自己背上,端着羊奶,准备出去放锅里再蒸一会。

    走到门口时,莲旦迟疑了一下,才拉开门。

    门外,外屋里,灶膛里还有火,锅盖的缝隙间噗噗冒着热气。

    但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莲旦揭开锅盖,看见里面的饭菜,他咬了咬唇,将奶放进去热了,没再看那些饭菜一眼,就把锅盖合上了。

    之后,他又悄悄地来到隔壁婆婆的屋子,打开门看了看。

    陈老太太躺在炕上,毫无声息,胸口只有隐约的起伏。

    除她以外,再没有其他人影在。

    莲旦胳膊靠在门框上,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身体缓缓滑落,无力地坐在了地上。

    他疲惫地坐了好一会,直到估摸着羊奶热得差不多了,才扶着门框,有些费力地起身,去把奶从锅里拿出来了。

    照样的,那些饭菜,他一眼都没看。

    回屋里去,小旦终于吃上了他的晚饭,羊奶一口接一口,吃得又凶又快,不大会儿就全喝完了。

    莲旦抱着他在屋里溜达,给他拍嗝。

    小旦今天白天睡得多,吃饱了也不想睡,还想玩。

    莲旦惦记着隔壁屋里的婆婆,就抱着他,去那屋炕边坐着,一边陪他玩,一边看着婆婆的动静。

    后来,小旦终于困了,莲旦便在地上抱着他来回走了一阵,他便合上眼睡着了。

    莲旦把孩子抱回自己那屋,放在床里侧,盖好被子,然后把被垛的其他被子枕头都挡在床外侧,防止小旦半夜滚下床。

    弄完以后,他又去了隔壁屋,油灯放在炕边的桌子上,他就静静地一个人坐在这里,看着炕上行将就木的老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莲旦的头一点一点,快要睡着了。

    但脑袋向下点了几下,他就又清醒过来,起身再去看看婆婆,给她拉拉被子,试着叫她两声。

    陈老太太自然是没有回应的,莲旦失望地坐回去,继续守着。

    又过了好一阵,莲旦好像听见了外面有公鸡打鸣的声音,他猛地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趴在桌上睡着了。

    他连忙坐起来,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窗子外,还是很黑,并没有天亮的迹象,刚才可能只是在做梦。

    莲旦甩了甩发麻的手臂,起身往炕边去看。

    这一看,却把他吓得魂都差点跑出来。

    陈老太太仰面躺在炕沿,身体在炕上,头却耷拉在炕沿外。

    她的胸口已经完全没有起伏,脸色肿胀铁青,她的双眼奋力张着,维持着一个惊恐的表情。

    而她的脑袋却在诡异地左右晃动,从莲旦看见这一幕开始,晃动得由慢到快,而且越来越快,简直就像要把这颗头甩开来一样。

    莲旦嗓子里发出惊恐的咔咔声,连连后退,左脚拌右脚,就要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一只手托住了他后腰,将他从将要摔倒的状态下,扶了起来。

    莲旦浑身一抖,身体一顿,惨叫声就要喊出喉咙,一个沙哑怪异的男声在他身后缓缓道:“是我。”

    莲旦倏地一僵,一下子转身看去,就见穿着一身熟悉袄子的陈霜宁,正站在他身后。

    而对方的目光并不在自己这里,而是望着不远处炕沿上的方向。

    莲旦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他这辈子都忘不掉的一幕。

    陈老太太的头已经不再那样剧烈的晃动了,她大张的嘴里,一只足足有小孩子手掌那么大的虫子,正从里面爬出来。

    那虫子有很多脚,身体是青蓝色的,在油灯灯光下反射着令人不适的荧光来。

    莲旦忍不住低头干呕了一下,他再抬头时,看见陈霜宁绕过自己,迅速到了炕沿。

    他眼见着对方从袖子里拿出个小瓷瓶来,拔掉瓶子的塞子,将瓶口小心翼翼对准那虫子。

    瓶子里好像有吸引那虫子的东西,它的一对足伸过去,在瓶口探了探,接着所有脚一起收缩,便进了那小瓶子里。

    陈霜宁随即将瓶盖塞紧,那虫子就被禁锢到了瓶子里。

    莲旦再去看陈老太太,发现对方早已无声无息,彻底咽气了。

    莲旦哭着扑到了炕沿,悲痛欲绝。

    一阵痛哭后,莲旦抽噎着抬头看向陈霜宁,他咬牙道:“是你害死了婆婆!”

    陈霜宁侧身站着,长身玉立,面无表情,他垂着眼皮看着莲旦,语气毫无波澜道:“我没有杀她,她摔那一下也在我的意料之外。”

    莲旦的神情明显不信,陈霜宁说:“她对我本来还有用,近期我要出趟远门,我需要她在。”

    莲旦脸色一变,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陈老太太在,就能在家监视他和孩子。

    “不过,现在已经不用了。”陈霜宁继续道。

    说完,他不再解释,收起那小瓶,转身就要离开。

    莲旦嗓音微颤,问:“你……你要用那虫子做什么去?”

    “你果然敏锐,”陈霜宁背着他道,“我要把这虫子,放到张行身上。”

    莲旦骇然。

    陈霜宁侧过头来,“我知道你在打算什么,没用的,你阻止不了,我现在就去。”

    莲旦“啊”了一声,咬了咬牙,朝陈霜宁扑了过去。

    可哪等到他碰到人,耳边只听到窗框啪嗒一响,陈霜宁的身影已经瞬间不见了。

    莲旦坐在地上,无力地哭泣。

    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将去世的婆婆放回炕上,整理好她的头发和衣裳。

    那之后,莲旦抹了抹眼泪,来到了外屋。

    在外屋门口,他呆呆站了一阵,然后,低下头去,将左手手腕上那只镯子褪了下来。

    莲旦将外屋门推开了一个缝,门外,已经不那么黑了,东边的天空已经有了淡淡的鱼肚白。

    莲旦蹲下身去,将褪下来的镯子用一块布巾托着,放到了门外的地面上。

    他就那么蹲了一阵,脑海中闪过婆婆狰狞吐出虫子的一幕,闪过张行疾言厉色骂他认贼作夫的场景,又闪过后园里枣树下狼狗来财破碎的尸体。

    最后,他的脑海中是某一天,陈霜宁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

    莲旦哭了。

    外屋门吱嘎一声关上了,把那个镯子隔绝在门外。

    他不知道陈霜宁还会不会回来。

    如果还会回来的话,对方看见这镯子,便会明白他的意思。

    镯子还回去了,以后恩断义绝,永不再见。

    第28章 后事

    第28章

    大概一炷香工夫后, 莲旦刚穿上外袍,正要出门去村长家叫人,就听见屋外院门响。

    莲旦的手还没从外屋门把手上松开, 这门就被人噌的一下拉开了, 差点把他拽了个趔趄。

    门打开的刹那,莲旦就和他已经决定再不相见的人,来了个脸对脸。

    莲旦一怔,陈霜宁却面色如常,他抬手扶了莲旦的胳膊一下,见他稳住了,就自然地松开手,问道:“衣裳都穿好了吗?”

    莲旦反应过来对方问的是陈老太太的寿衣穿好没, 他下意识点了点头, “嗯”了一声。

    他眼睛悄悄往门外地上看了看,没看见他刚才用布巾托着放在那里的镯子,对方手里也是空的。

    莲旦低着头, 在猜想这镯子是不是对方收起来了, 要不要现在说清楚。

    就在这时, 哐啷一声,院门又响了。

    莲旦抬头去看,就见村长带了几个人从外面进来了, 一起的还有张行和张立兄弟两。

    “我把人都叫来了。”陈霜宁道。

    眼看着众人马上穿过院子走到门口了,莲旦抿了抿唇角, 转身进了屋,让开了门口。

    陈霜宁看了他一眼, 和其他人一起迈步进了外屋。

    ……

    大户人家老人去世,规矩是极多的, 大敛、小敛、卜卦算吉日、选墓地等等,起码要耗上十天半个月。

    普通农户便没那么多讲究。

    当天就把陈老太生前的衣物和用品都收拾好了,棺材一送来,就把遗体抬进去,把这些东西也一并放好了。

    晚上守灵,第二天一早就出殡。

    这一整天,莲旦几乎就没歇过。

    天亮了,村里都知道消息了,从早到晚的,家里人就没断过。

    莲旦忙着端茶倒水,中午晚上做饭,还要时不时去看看婷子姐帮忙带着的小旦。

    好在家里人多,帮手也多,倒还忙得过来。

    莲旦偶尔偷眼去看陈霜宁,对方也一直忙碌,看着就像真是这家的儿子一样。

    莲旦还特意观察了一下张行,这人说话办事看着和原来没什么不同,与陈老太太之前那可怕的样子完全不像。

    只是,他对陈霜宁明显不排斥了,两人一起商量事时,他表现得关系不错的样子。

    晚上守灵时,家里人少了很多。

    婷子看了看莲旦,小声跟陈霜宁说:“这一天够莲旦累的,现在也没外人,你扶他进屋躺会儿吧。”

    陈霜宁看了看莲旦,说:“这里有我,你脸色不好,回屋休息吧。”

    有人看着,莲旦不好表现出什么,便点了点头,被他扶着胳膊进了屋。

    床上,小旦睡得很香,陈霜宁把挡在床侧的被垛挪到里面去,让莲旦躺下。

    莲旦上去床后,陈霜宁扯了被子帮他盖好,莲旦一声不吭翻了个身,就背对着年轻的男人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身后的人在那里站了一阵,才有很轻的脚步声离开。

    门吱嘎一声开了,又吱嘎合上,莲旦在床上咬着嘴唇,心里酸涩无比。

    ……

    第二天天还没亮,出殡的队伍就出了村子。

    陈家的祖坟就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最后一抔土盖到坟头上后,这陈家的一家三口就在地下团圆了。

    回去以后,陈霜宁把送葬的宾客都送走了,家里清净下来,只剩下莲旦和孩子。

    莲旦把家里收拾了一遍,给小旦喂了奶,哄他午睡。

    孩子睡熟以后,莲旦也跟着躺了一阵。

    晚上,莲旦生火准备做饭时,陈霜宁从外面回来了,进门便来帮忙。

    莲旦往炉灶里添柴的动作一顿,当没看到他一样,干着自己的活。

    莲旦没什么胃口,晚饭熬的高粱米粥,就着咸菜也才喝了半碗。

    陈霜宁并没跟他一起吃饭,他也没问。

    晚上睡觉前,陈霜宁又坐到了窗边。

    莲旦来到他面前,陈霜宁便抬头看向他。

    莲旦问:“你看见门口的镯子了吗?”

    陈霜宁没说话,他低头抬手,从自己怀里,将包着布巾的镯子拿了出来。

    莲旦见了,眼皮就红了起来,他又问:“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为什么还要回来?”

    陈霜宁眸色沉沉,“时机到了,我自然会走。”

    莲旦胸口起伏,沉默了一阵,转身就回了床上,把被子一蒙就闭眼睡觉。

    至于之前特意多拿出来的枕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来了。

    陈霜宁站在窗边,垂着眸子,过了好一阵,才开始打坐,却怎么都无法入定。

    床上人的呼吸渐渐匀长起来,他睁开双眼起身,来到床边,默默看着床上的人。

    过了一会儿,本以为已经熟睡的人,几不可见地动了动。

    陈霜宁瞳孔一缩,弯下腰去,伸手假意要去帮对方扯滑下去的被子。

    就在这时,莲旦倏地从床上爬起来,一个东西哐啷一声掉到了床沿,瘦弱的哥儿在黑暗里惊恐万分地看着他,“你……你要对我做什么?”

    陈霜宁没回应,他双眸微眯,看向了床沿上从莲旦被窝里掉出来的东西。

    莲旦顺着他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然后,几乎是同时,两人都伸手去拿,但莲旦速度显然没陈霜宁快,下个瞬间,那东西已经在对方手里了。

    陈霜宁低头仔细看着手里黑黝黝的牌位,看着上面“故儿陈瀚文之灵位”几个字。

    莲旦咬着嘴唇看着他,一声不吭。

    两人都沉默了良久,屋子里安静极了。

    没用莲旦要求,陈霜宁将手里的牌位又轻轻放回床沿,一句话没说,也没再看他,转身便离开了。

    莲旦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过了一阵,莲旦突然掀开被子光着脚下了地,跑到了门口,他推开屋门,外屋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

    今天是个阴天,云层黑压压布满天空,天亮得比前几日都晚。

    蒙蒙的天色中,一个身穿被血染红的白色衣衫的年轻男子,长发散落在背后,在树林间疾走,直到来到灵匀寺的山门前时,他才停下。

    在这里,他手里的长刀哐啷一声掉到了地上,他随之喝醉了一般晃了晃,一声闷响,整个人倒在了门外的地面上。

    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人看清了门外的情形,惊叫一声后,跑了回去。

    半个时辰后,陈霜宁缓缓睁开眼,从昏迷中醒来,他迅速打量了一遍四周。

    有人开口道:“这是灵匀寺的禅房。”

    陈霜宁看了过去,嘴唇动了动,像要说话,但才开口,就是一连串止不住的剧烈的咳嗽,甚至咳到身体都在震颤,无法自已。

    “噗!”一口血喷溅在地上。

    柳叔齐皱着眉头扶着他的背,雪冥连忙上前,把一个小瓷瓶打开,将里面的小药丸全喂进了他口中,用帕子轻轻擦拭他唇上的血迹。

    药丸入口即化,陈霜宁闭上了眼睛,终于缓和下来,只偶尔轻微的咳嗽几声。

    柳叔齐让他躺回枕头上。

    雪冥悄悄用衣袖抹了把眼睛,她问:“还有哪里疼吗?”

    床上躺着的人闭眼摇了摇头。

    雪冥的眼泪顺着雪白的脸颊噼里啪啦掉,柳叔齐拍了拍她肩膀,说:“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吧。”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

    柳叔齐仰头看着院子里叶子快要掉光、倍显凄凉的槐树,深深叹了口气道:“刚才教里的眼线送来消息,他昨晚一个人奔波了几十里地,单挑了黑虎寨百十来号土匪。”

    雪冥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我们这样的人,很难再过上常人的日子了吧,”柳叔齐拿出帕子递给她,说:“等他醒了,好好劝劝他。”

    ……

    傍晚时,陈霜宁醒了。

    沐浴更衣后,他坐到了窗边,把窗子推开了。

    马上入冬了,冷风顺着窗口吹进来,吹动了他半湿的长发。

    有人轻轻敲了敲门,随后,轻巧的脚步声进了屋子。

    托盘放在桌上时,发出轻响,脚步声快速靠近,一只白皙纤细的手伸过来,将打开的窗子又合上了。

    陈霜宁不悦地侧过头来,雪冥退后几步,微微弯腰作揖,说:“药煎好了,宗主趁热喝了吧。”

    陈霜宁看了她一眼,白色长衫衣摆滑过脚面,他起身来到桌边,将那碗药一仰头全部喝尽。

    雪冥抬头看了看他,又垂下眼睛,抿了抿嘴唇。

    “要说什么,说便是。”沙哑怪异的嗓音缓缓道。

    雪冥又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问道:“您……今晚还回去吗?”

    哗啦,桌上的碗和茶壶、杯子都被扫到地上,碎了一地。

    雪冥肩膀一颤,强忍住没往后退。

    她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小木盒来,说:“那晚圆镜替身用的毒很刁钻,我费了不少工夫,才弄清楚该怎么解毒。”

    背对着她的陈霜宁身体明显一僵,过了一阵,他才开口道:“这是解药?”

    雪冥摇了摇头,说:“这是一半的解药,吃下去能缓解一些毒性,下一枚解药也用上,才能彻底解毒,只是还需要些时候。”

    她看着面前年轻男人的背影,停顿了一下,说:“应该用不了多久了。”

    闻言,陈霜宁沉默了一阵,才“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话说完了,雪冥却还没离开。

    陈霜宁回过身来,问:“还有什么事?”

    雪冥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见到过莲旦看你的眼神。”

    “你想说什么?”陈霜宁的眼睛眯了起来。

    雪冥急急道:“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他肯定喜欢你,喜欢的眼神是骗不了人的!”

    陈霜宁先是一怔,雪冥从没见他的眼睛里露出过这样迟疑和犹豫的神情,但只是一瞬,他眼睛里的东西就全变了。

    陈霜宁看着虚空的一点,眼睛里满怀恨意,咬牙道:“他根本不是喜欢我,他喜欢的是“陈瀚文”这个身份!”

    多少年来,白家母亲对孩子的教导,是嫁鸡随鸡,从一而终。

    第29章 暴露

    第29章

    窗子又被推开了, 初冬的冷风呼呼地灌进屋内,陈霜宁双眸看着窗外枯黄树叶飞舞的萧条景象,淡淡道:“按照原计划, 告诉他们可以开始准备了, 到时候对外就说圆镜和尚带弟子出去云游了,第二颗解药做出来以后,灵匀寺关闭,所有人撤回教内。”

    雪冥眼睫颤了颤,低下头双手抱拳,道:“是,我马上去做。”

    陈霜宁回过头来,补充了一句, “还有兴隆宝铺, 左护法不会回来了,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必要。”

    雪冥恭敬道:“属下遵命。”

    ……

    这天晚上,陈霜宁没再回来。

    莲旦给小旦喂完奶, 照例陪他玩一会儿, 再哄他睡觉。

    今天莲旦的注意力很不集中, 和孩子往一阵,就发一阵呆,往往是小旦用小胖手扒拉他, 他才会突然回过神来。

    但不大会儿,又会发起呆来。

    小旦睡下以后, 这屋子里就一下子彻底安静下来,一点动静也没有。

    莲旦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尽管炉灶里压着煤灰,屋子里并不冷, 但他还是觉出莫名的凉意,让他怎么都睡不着。

    晚上睡不好,第二天起来时就有些疲惫。

    唐花来家里看他,见了面就心疼地摸摸他眼睛下面,说:“眼圈这么黑,还这么肿,晚上是不是哭了?”

    莲旦扭过脸,不想让他看,小声说:“没事,我没哭。”

    唐花两手贴在他脸上,不让他躲,脸对脸,很认真地对他说:“你不要难过,陈婆婆不是好人,她没了,家里就没人欺负你了。”

    莲旦闷声点点头。

    唐花又说:“再说,她没了,你还有夫君在,他虽然话少,冷冰冰的,但他对你好呀,你心里有什么想不开的,多和他说说。”

    莲旦又想扭过头去了,但唐花很固执,他还是躲不开。

    眼泪忍不住噼里啪啦往下掉,莲旦终于绷不住了,他趴到唐花薄薄的肩膀上,哽咽着道:“他骗了我,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唐花像哄孩子那样拍拍他的头,拍拍他的背,问:“他去赌钱啦?”

    莲旦摇头。

    唐花又问:“他跟别人勾三搭四了?”

    莲旦又摇头。

    唐花琢磨着,“那是他不往家拿钱了?”

    莲旦还是摇头。

    唐花“嘿呦”一声,说:“除了这些,夫妻之间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了,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打他一顿好了。”

    莲旦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愣愣地看着他。

    唐花知道他在想什么,笑着跟他碰了碰额头,说:“放心吧,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个缺德的爹那样,陈霜宁要是真心爱你,你打他他也不会还手的。”

    “打完了,该过去的就过去吧,咱莲旦不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是不是?”唐花抱着莲旦,晃了晃。

    莲旦看着他,一直在流眼泪。

    唐花用袖子给他抹了抹脸,轻轻叹了口气。

    ……

    又过了两日,一身白衫的修长身影,无声地出现在陈家的院子里。

    陈霜宁侧耳凝神听了听,眉头微微皱起。

    这屋子里没人。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马上天黑了,这个时候莲旦应该在家的。

    就在这时,他目光突然看向隔壁邻居的方向。

    随即,脚步轻点地,又如鹞子一般,腾空而起,落在了隔壁的屋顶上。

    屋子里,吴大娘正在给外孙女絮棉袄。

    她说:“哎,我怎么感觉这两天莲旦不大对呢,是不是婆婆没了,心里难受劲儿一直没过啊?”

    婷子拿着勺子喂小旦吃菜泥,“啊,一大口,真乖,你爹爹把你交给我看一会儿,我可的把你喂饱饱的!”

    喂完一口,她“啧啧”两声道:“娘,你不懂,他不是为了陈婆婆的事。”

    “那是为什么?”吴大娘问。

    婷子说:“你没看出来吗,莲旦肯定是和他家相公闹别扭了。”

    吴大娘说:“呦,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可好几天没见着他男人了吧?”

    婷子说:“莲旦是说他出门干活去了,过阵子才回来,可这哥儿不会撒谎,说这话时,那神情是个人都能看出来不对劲。”

    吴大娘叹了口气,说:“这莲旦也是不容易,他娘家就不提了,这陈老太太也不是个善茬,把他好顿折腾。”

    “这陈家的儿子吧,人是不错,可是个从鬼门关回来的死鬼,也是够吓人的,难为莲旦忍惊受怕和他过日子。”

    婷子最后说:“莲旦心里头倔得很,认准了一条道就不转弯的性子,也不是看上去那种完全没脾气的,陈家男人少不得要多点耐心,就慢慢处吧。”

    屋顶的人影脚尖轻点,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

    村外大西头废弃的桥墩底下,瘦小的身影倚靠在那里,蹲在地上,缩成了一小团。

    呜呜的哭声飘散在风里,持续了好久。

    直到天色越来越暗,他才用衣袖使劲抹了抹脸,起身离开。

    他走后,白色的人影落在了他刚才蹲着的地方,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碎片。

    陈霜宁挑拣着碎片,简单拼接起来。

    残缺不全的人名,落入他的眼帘。

    那是他教莲旦写的三个人的家谱似的名字。

    ……

    夜里,满月当空。

    小旦在隔壁炕上睡得很香。

    另一间屋子里,床上的莲旦翻来覆去,捂着肚子痛哼。

    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疼痛渐消,体内的热气又起。

    白衫人影在床边,扶着莲旦的后颈,想将一粒药丸喂给他,但莲旦却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张嘴。

    人影轻轻叹了口气,将那药丸含进自己嘴里,低下头去,用柔软的舌尖一点点顶开紧闭的牙关,把药丸渡给了对方。

    药丸进了肚,莲旦眼睫动了动,纠缠和撕扯的动作渐渐停歇。

    床边人影很有耐心地等了好一阵,果然,也就过了一炷香工夫,莲旦又一次翻滚难过起来,他半睁着眼睛,朝床边的人伸手,想抱住对方。

    人影没冷落莲旦,他伸出手心,接住那只渴求的手,握在手心里。

    继而,顺着莲旦的力道,覆在了这哥儿柔软瘦弱的身体上。

    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进去时,莲旦揽着人影的脖子,抬头试图去亲吻对方。

    人影身体僵硬了一下,但只是一瞬,他便张开唇,靠近了亲吻在了一起。

    事情在继续,床帐摇晃,里面似乎越来越热,让人喘不过气来。

    直到人影的身体倏地一僵,动作停滞了下来。

    莲旦躺在床上,两眼眨动了很多下,之后,他本来陷入热情迷离却也呆滞的眼神,聚焦渐渐清晰,只一小会儿工夫,整个脸的神情都灵动起来。

    他的眼睛先是转了转,像是在睡梦中刚醒过来的迷茫状态,但很快,他就彻底清醒过来。

    “啊!”莲旦惊叫了一声,一下子往后退去。

    寂静的夜里,啵的一声格外明显,莲旦愣住了。

    陈霜宁仰头闭眼,放在莲旦身侧床褥上的手攥得死紧,额头青筋暴露。

    随即,他听到了莲旦的哭声。

    第30章 让他走

    第30章

    莲旦哭得厉害, 眼泪流了满脸。

    他抓起被子想将自己身上盖住,被子一角却被男人的大腿压住了,对方配合地抬起腿后, 他才完成这个动作, 这让他更觉得难堪了。

    陈霜宁跪坐在床上,伸手想要碰触他的额头安抚他,但莲旦只看了他一眼,就露出惊吓的神情,眼泪便流得更凶了,不住地往床角缩去。

    陈霜宁的手停在两人之间,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脸色紧绷起来。

    他把滑落到臂弯的衣衫扯了上来, 将衣襟拢好, 腰带也系好,沙哑的嗓音缓缓道:“抱歉,我不是想占你的便宜, 是有不得不的理由。”

    被子里, 莲旦身体动了动, 泪眼抬起,看向了他,却只一瞬, 便又埋进被子里,不肯出来了。

    陈霜宁罕见地脸上露出无奈的神情, 说:“这是男人的正常反应,不代表我心里对你有什么想法, 不去管它便是。”

    哭声都闷在被子里,陈霜宁不知道被子里的人听到自己的解释没有。

    他侧头看了看窗外的夜色, 估摸着时候。

    之后,他抬手碰了碰那捂起来的被子,被子里的人立刻又往后缩了缩。

    陈霜宁靠近了些,用严肃的语气道:“莲旦,有件事我必须现在跟你说。”

    被子动了动,陈霜宁耐心地等着,心里的数才数到二,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就从被子里犹犹豫豫地露了出来。

    陈霜宁看着他,说:“刚才的事,我们必须得继续做完。”

    听见这话,莲旦本来平静多了的表情,一下子变了,对面的人不用细究,都能看出他脸上那种“果然如此”的意思来。

    陈霜宁抓住他又要蒙到脸上的被子,看着他的眼睛,说:“如果不做完,今晚你会经历无法忍受的痛苦,身体会承受不住。”

    说着,他神色紧绷,态度强硬地就要扯开莲旦的被子,莲旦力气根本不是他的对手,没用两下,被他当做护身符的被子就被抢走了。

    莲旦从身后随便抓来什么,就往年轻男人身上扔。

    陈霜宁轻松地接到手里,将这枕头放到床尾,紧接着又是一个,他又接住放到了一边。

    莲旦情绪崩溃了,他蜷缩着痛哭起来。

    可就在这时,哭声就渐渐变了,痛苦的哼声起先还能压在嗓子里,但很快,就痛得他大声惨叫,满床打滚。

    这种痛比以往任何一次还要让人无法忍受。

    剧烈的腹痛迅速辐射到全身,莲旦痛得眼前发白,几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而与此同时,从小腹传来的热度,像见了风的火堆,熊熊燃烧,迅速蔓延,烧得莲旦身体震颤,烧得他五感都变得格外敏感。

    本已难以忍受的痛,更加加剧了,而他即使闭着眼睛,鼻端也能闻到,刚才根本没注意到的,床上另一侧年轻男人身上独有的气味,和床褥上亲密之后的暧昧味道。

    这让莲旦在痛到快要晕厥的同时,又极其渴望着做些什么。

    他渐渐滑躺到了床上,双手捂着脸,哭着呢喃着:“求……求你……。”

    年轻的男人双眸一直看着他,缓缓覆到了他身上,将他捂着脸的手拿了下来,引领着放到自己颈后。

    莲旦随着他的动作,两手揽住了陈霜宁的脖颈。

    两人脸对着脸,沙哑怪异的嗓音沉沉地说道:“闭上眼,都交给我。”

    眼泪顺着眼角流进了鬓发,莲旦缓缓闭上了眼睛。

    陈霜宁的唇慢慢靠近他的。

    莲旦的眼睛却又睁开了,他的眼白都是红的,眼神里里面满是绝望与无助。

    陈霜宁的动作一顿,他看见莲旦干燥得有些脱皮的嘴唇动了动,艰难开口道:“求你……。”

    陈霜宁双眼微眯,莲旦终于把真正要说的话说出了口,他说:“求你……我不想……。”

    莲旦的手揽在年轻男人的颈后,越来越紧,他的身体已经渴望到了极点。

    可是,他求男人,说他不想。

    陈霜宁俯在他身上,眸子沉沉看了他一阵后,垂下了眼皮。

    他拄在莲旦身侧的手,缓缓探向对方的颈后,指腹在一处轻轻一按,与他热切交缠的身体瞬间一僵,莲旦缓缓闭上了眼,昏了过去。

    ……

    第二天中午,小旦坐在床里玩不倒翁,高兴得咯咯笑。

    莲旦靠躺在床头,满脸的病容,他虚弱得抬手都费力,吃东西只能让人一口口喂进去。

    陈霜宁坐在床边椅子上,手里端着刚出过不久的面糊糊一样的面片,耐心地等他吃完一口,再舀一勺喂他一口。

    莲旦垂着眼皮,不肯看他。

    吃完了他费力地想躺回床上,陈霜宁放下手里的碗,想要伸手扶他,莲旦侧身躲开了,拒绝了对方伸手过来帮忙搀扶的动作。

    他拒绝的动作僵硬,耳朵有些红,又气又尴尬。

    陈霜宁没说什么,只是将碗勺收了起来,起身端出了屋。

    莲旦一直绷紧身体背对着床外侧,门合上后才放松下来。

    “啊啊!”小旦叫了两声,拿着不倒翁,爬到了爹爹身上。

    他现在七个多月了,白白胖胖,沉得很,莲旦被他压得哼了一声。

    很快,门又被推开了。

    年轻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弯腰将缠着爹爹玩的胖宝抱了起来,双眸眼皮低垂,看着这孩子,道:“爹爹不舒服,不要吵他。”

    “啊啊!”小旦也不知道听没听懂,回应得很积极。

    莲旦还是侧躺着,当做没看到他。

    小旦刚才已经喝过了奶,现在该睡午觉了。

    陈霜宁在地上来回走,哄着他睡觉。

    莲旦一个姿势躺久了,胳膊压得快麻了,他翻身过来,虚弱地平躺在床上。

    陈霜宁此时的注意力没在他身上,这让他感到放松。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跟随在孩子身上,在陈霜宁说话时,他又随之看向年轻的男人。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变了,身体也僵硬了起来。

    因为,直到此时此刻,莲旦才发现,小旦的那双眼睛,竟与陈霜宁的,几乎一模一样,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那般。

    小旦睡午觉时,没有晚上那么省事,是要闹腾一阵的,他的小手习惯性地要抓着莲旦的下巴或是脸颊,有时候快睡熟了,抓得有些疼,莲旦怕吵醒他,也忍着。

    小孩子很可爱,但那是在他不闹不哭的情况下。就算再喜欢孩子,也难免有不耐烦的时候。

    这会儿小旦把脸枕在陈霜宁的肩膀上,一只小手也搭在上面,另一只小手果然在抓着男人的脸颊,那力道看着就不轻,把脸颊都快抓变形了,但这年轻的男人并不在意,只是很有耐心地,轻轻拍着孩子的背。

    他垂着眸子,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仅从他放松的嘴角和身体姿势来看,就能看出他比平时面对旁人时,要平和得多。

    眼看着小旦的眼睛啪嗒啪嗒的,要合上了,却突然哗哗地尿了出来,他自己也被惊醒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陈霜宁身上的衣衫一下子就湿了一大片,他不急也不恼,只是看了一眼,就轻轻把小旦放回床沿,给他换了褯子,然后把自己的外袍脱了,只穿着里衣,把孩子又抱起来,还喂了几口水,才又接着哄他睡觉。

    小旦这回是真困得不行了,没走几圈就睡着了。

    陈霜宁弯腰手臂越过莲旦,把小旦放在了床里侧。

    他刚要起身,手臂已经被病弱的哥儿费力地给抓住了。

    陈霜宁侧过头来,看向莲旦。

    莲旦苍白的脸渐渐红了,是气红的,他嘴巴动了好几下,才能发出点嘶哑的声音。

    “小旦是你的孩子,庙里的晚上……是你,你又骗了我!”

    说着,莲旦另一手摸上陈霜宁的领口,他没穿外袍,里衣的领子本来就松,轻轻地就给扯开了一块。

    下面白皙的锁骨,和那个格外显眼的咬痕就露了出来。

    “想骗我,很容易做到?”莲旦红着眼睛问。

    陈霜宁瞳孔微缩,这是上次莲旦问他是不是那晚的人时,他说过的话。

    陈霜宁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可莲旦已经放开了他,转身躺回了被子里,背过身去,拒绝和他说话了。

    刚才他耳朵上的红已经消退了,背绷得也更紧了。

    昨晚发生那样的事,早上醒来后,他只是不说话,不搭理屋里忙前忙后的年轻男人,还没有这样完全冰冷拒绝的姿态。

    过了一会,莲旦保持着背对着他的姿势,说:“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陈霜宁看着莲旦颤抖的肩膀,和死死抓着被子的手,喉结动了动,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