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错认35
在成帝昏迷、文苑中又有复数皇子的现在, 梁涣既不是加封最厚、也不是排行最长,按理说没有任何代皇帝行事的权力。
但是看看他手中的剑,看看他身后的侍卫, 没人敢说一句话。
——最有资格说话的那个人, 现在在地上躺着呢。
于是这场匆匆召集的集会,又在一片仓皇的情绪中沉默地散了。
但暗地激起的波澜却在水面下层层扩散。
四皇子几乎一回落脚处, 就忍不住压着嗓子对身边的人惊怒道:“他怎么敢的?!”
梁涣现在做的事,他当然也想过, 但也只是想想而已。成帝情况未明,现在动了手,万一成帝醒了,就真的没再有回头路了。
四皇子这么说着,旁边的人却没法给他答话。
这也正常, 毕竟是来赴宴, 身边跟的都是随从小厮, 没有哪个会把府上的门客僚属带过来。
这会儿四皇子看着旁边的人,忍不住一阵气郁。
事发突然,他身边连个商议的人也没有, 要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被动。
思及此处,他越发气闷地打发人, “去打听打听, 父皇的情形如何?”
他现在只寄希望于成帝能伤情好转、安稳无恙,这么一来,老五今日的所作所为,只能吃不了兜着走。
小厮领命去了, 但是四皇子脸上的神情却不见放松。
他禁不住回忆着方才的情形,押送大皇子的侍卫分明是成帝身边的亲卫。
什么情况下, 会让一个皇帝的最贴身的亲卫领他人之命、向他人效忠?恐怕成帝的情况真的很不好了,不好到连亲卫都得另行择主了。
他想着那会儿老五雷厉风行地控制文苑,脸上扼腕之色更甚。
真是一步慢、步步慢!!
*
四皇子找不到人商议,梁涣这边倒还有一个议事之人。
那实在是个毫不起眼、相貌平常得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的人,穿着打扮也像个随从,正是先前在韦奉面前建言的门客。
何纵对梁涣先前的作为显然并不赞同,这会儿不自觉地拧着眉、忧心忡忡道:“殿下如此做为,未来恐怕有碍声名。”
如今整个文苑尽在控制之下,暗地里死一两个皇子再容易不过,何必这么众目睽睽的,留下将来被指摘的把柄?
何纵的忧虑确有道理,但梁涣却并不在意。
文苑之事到如今这个地步,“得位不正”这顶帽子已经死死扣在他头上。既是如此,又何必做些虚伪的矫饰?还不如干脆些,杀人立威。
故而他这会儿只是淡淡地瞥了何纵一眼,就兀自掠过这个话题,问道:“西边那几个院子如何了?”
文苑的院落有限,不可能人人独占一院。
除了几位身份特别的皇子,其余人等都只是勉强挤一挤,苑中偏西方位的那几个院落便是此次赴宴中的大臣所在。
何纵见梁涣这个态度,就知他无意再做点什么缓转一下自己的名声了。
虽是无奈,也只能顺着转开话题,答道:“没什么异动。有几位递了帖子求见,其余的便是没什么示好的举动、也多是闭门不出。”
梁涣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成帝办的这场宴会实在特别,赴宴臣子多数都和太子关系非同一般,但如今却出了这种事。都是老狐狸,恐怕如今也回过味儿来,这场宴会本身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鸿门宴,他们现在该担心,成帝醒后、自己会不会和太子一同被清算。
太子谋反是铁板钉钉的事实,谁也不敢在这上面做文章。
在这种情形下,一个本身亲近太子的新任继承人就变得尤为重要,梁涣这本该受牵连的太子嫡系身份,在这时候反而成了优势。
成帝身边的亲卫却是另一层原因。
作为帝王的亲信,他们本来可以完全不参与这场继承人之争,但是成帝这场意外打乱了一切。如今这个情形,如果他们再毫无动作,那么等新帝登基后,他们极有可能被以“护卫不力”的罪名全部处死。
稍微脑子清醒一点,就该明白,他们必须找出一个最有可能的继承人,在这关键时刻适度示好。
恰巧,成帝身边的多半都是明白人。
梁涣又问了几句,确认了情况,冷凝的神情总算稍有缓和。
见这位主子一直没有提另一茬的意思,何纵不得不主动开口,“殿下,如今诸事虽稳,但尚缺一个‘师出有名’。”
梁涣不是嫡子,也并不占长序,更不是成帝指定的继承人。
虽然现在文苑里的人都默认了他控制局面,但是终究有一个名正言顺、让大家有台阶下的理由。
梁涣当然可以杀了四皇子,成为事实意义上的长子。
可若说杀了大皇子可以说是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再杀一个兄长,那就真的是身负暴虐之名,洗都洗不掉了。到时内外人心惶惶,就不是杀一个人就能安稳下来的局势了。
瞧着梁涣还是沉默,何纵只能硬着头皮接上:“殿下和高平郡主一向交好,郡主也并非不知局势的人。”
成帝没指定继承人,但是他指了未来的皇后啊!
还是众目睽睽,当着桓羯来使的面。
何纵知道梁涣一向称呼这郡主为“阿姊”,他先前为东宫效力,也多少知道连太子的心结,真怕这会儿这位也有同样的顾忌。
可别说一声“阿姊”了,这局面,就算高平郡主真是这位的亲姐姐,他也非娶不可!
梁涣半天没有回应。
何纵还再说,却见上首的人已经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何纵是真的急了:“殿下!”
梁涣:“……我知道。”
他并非不愿,只是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东西,突然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可以够到,他突然生出一些畏怯的情绪。
得知成帝的意外时,他尚可以冷静地做出部署;亲手弑杀血亲的时候,他没有丝毫动容;算计着众人的反应时,他亦胜券在握……
可是这一刻,他突然生出些不确定的情绪。
他真的可以吗?
欺骗的,算计的,步步为营、不择手段地将那从头到尾都不属于他的人据为己有。
*
梁涣最终还是去找了卢皎月。
他并没有掩饰,不管是调动成帝的亲卫也好、当众弑兄也好,还是算计着那些大臣也好,全都一五一十地同卢皎月交代了清楚。
他甚至有些刻意地坦露着自己这与太子截然不同的冰凉一面。
在那自始至终都温和包容的眼神下,梁涣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地轻轻舒了口气,但是那点细微流淌的暖意只蔓延了一瞬,就被更深的冰冷压了下去。
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是绝对不能说出口。
有些东西,也绝对不能被对方得知。
冰冷的波澜很快就被主人平复下去。
梁涣默默地想,没关系,只要瞒住了阿姊,他仍旧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将这点思绪压下,他终于低哑着声说出了那句请求,“阿姊,嫁给我。”
梁涣知道对方会答应的。就像阿姊对太子没有丝毫男女之情,但是对嫁入东宫这件事却并没有那般抗拒,如今这样的局势,她只会更轻易地答应下来。就算以和太子的交情论,阿姊也只有选了他,才更可能让太子活下来……
梁涣想了很多,找了许多说服自己的理由,但是当真的看见对方轻轻颔首的那一瞬间,他的思绪短暂地中断了片刻,仿佛整个人都漂浮了起来,置身于柔软的绒絮之中。
他觉得自己应当说点什么,但是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反到是对面的人像是因这神情生出了什么误会,温声开解道:“无妨的,只是权宜之计,日后总有别的法子。”
这话总算将梁涣从漂浮的云端拽回了现实,他压低了声音应了一句,半垂了眼睫遮住了眸底的执拗——
不会有什么“日后”。
他好不容易拿到的这一切,绝对不会放手。
第152章 错认36
成帝的情况不可能一直瞒下去, 文苑的情况终究还是为外界所知,一同被知晓的还有一份“指婚五皇子和高平郡主”的旨意。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通常需要几个月乃至一年以上的六礼的仪程, 在所谓的“皇命”之下极其仓促地在数日之内完成。
明眼人都看得出其中的异样, 但是在很多时候,朝臣们总是会集体装瞎。
……
在那之后的数日, 太医还是没能吊住成帝的那口气。
皇帝驾崩,而一同病逝的, 还有幽禁在大理寺、听候发落的前太子。
谋反当然是大逆不道,但曾经的太子之尊不可能当街斩首,他也只能是“病逝”。
在以日易月的短暂守孝期过后,新帝却是避开众臣子,只带了寥寥数位亲随, 到了京郊一座不起眼的别庄。
院中人急急忙忙出来迎接, 但是迎接贵人的恭敬之余, 面上却露出了些惶恐的难色,“主家,不是我等有意怠慢, 实在是那位……不受啊。”
梁涣神色不变,“我去看看。”
那仆从脸上的难色更甚, 但是终究不敢拦人, 只放任梁涣进了屋。
明明是大白天的,这屋子却门窗紧闭,一片昏暗。
因为梁涣推门进来的动作,屋里一下子亮了许多, 地上仰躺着的青年受到这光线刺激,眼睛应激地淌出泪来。开门间的那点光照亮了面容, 这人竟和本来病逝的先太子长了同样的五官。可他实在是太瘦了,脸上的皮肉薄薄的一层覆盖在面骨上,清晰的显露了脸颊处的凹陷,看起来都有些恐怖。
梁涣恍若未觉,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了对方的身侧。
门在他身后关上,屋内又重新恢复了昏暗,地上的那人明显更适应这样的光线,眯着眼辨认了许久,才虚着声以气音道了句,“七弟。”
顿了一下,又像是想起什么来似的,低道:“陛下。”
他似乎是想起身行个礼,但是因为手脚没有力气、原地挣了两下,也只是从仰躺变成了靠着梁柱半撑了上身,虚弱开口:“陛下何必为我这个罪人做这些?我弑君弑父,早该去下面向父皇谢罪了。”
梁涣垂眸看着对方,轻声问:“太子兄长想要寻死?”
对面的人一时沉默,不知是因为这个此时此刻显得刺耳的称呼,还是对方的问题。
但他也不必回答,这些日子所作所为已然给出了答案。
梁涣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目光落在一旁水盆上,大概是对方这会儿的状态也无心梳洗,便让人把水放到了一旁。
梁涣过去把这盆水端了过来。
太子对他这个行为有些迷惑,但是他这会儿也没有心力去想这么多,仍旧半靠在梁柱上,神色萎靡的看着梁涣的动作。
却不想,梁涣紧接着抬手,摁住了他的后脑、将他整张脸浸到了水里。
太子一惊,先是本能的挣扎,紧接着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动作逐渐停息。可是没过多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住求生的本能,再度挣扎起来。
可是他那点虚弱的力道在梁涣手底下几乎起不到什么作用,按着他的手纹丝不动。
梁涣也确实没有动的意思,只是冷淡地看着对方挣扎,神情嘲讽。
寻死?呵。
他知道快要死了是什么感觉吗?
什么不会想,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活下去。
不择手段、不惜一切代价地活下去。
幼年时数度濒死的感觉是那么刻骨铭心,那里面甚至有一多半由他生身母亲亲自造就的,他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诞生于世。
但他还是想活下去。
要活得比所有人都好。
手下挣扎的力道渐渐变弱,但是梁涣仍旧没有把手移开。
幽深的碧眸中是晦涩不明的情绪,梁涣不期然地想,或许让他死在这里也不错。
这个人总是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然后轻慢的将之推出去。
成帝的偏爱如是,太子的继承人位置如是,就连同阿姊的婚事都是如此,现在他连命都不想要了……
又过了几息的时间,觉得摁着的人渐渐不动了,梁涣终究还是揪着人的后脖领子,把他掀到了一边。
这人还不能死,起码不能死在他手里。
不然阿姊该对他有怨了。
太子侧偏着身体呛了几口水,然后伏在原地胸腔剧烈的起伏,呼吸声大到仿佛有人在拉着风箱。
“铛——”的一声。
梁涣扔了柄匕首在地上,他垂眸看着地上瘫软的人,淡淡道:“兄长自选吧。”
*
从那间昏暗的屋子里走出去,户外的光线让人不适地眯了眯眼睛,但梁涣此刻的心情却算得上平静。
帝王的那虚无缥缈的偏爱,他早就不再希求,继承人的位置,他也可以自己拿到,阿姊的婚事,现在也是他的了。
至于屋里那条丧家之犬?
既然阿姊想,他也不吝于留对方一条性命。
看着迎上来的人,梁涣语气平静地吩咐,“给他送点饭进去。”
那侍从却面露难色,“主家有所不知,非是我等不送,实在是……”里面的那个人他不吃啊!
梁涣:“他会吃的。”
太子还没有那个自戕的能耐。
他要是真下得去手,这会儿早就死了。
既然死不了,那先前种种也不过惺惺作态罢了。
梁涣有些嘲讽的想着这些,但是等一行回到宫中,看到宫门迎上来的人,他脸上那些讥诮之色顿时消融,从眼底泛出些柔和的暖意。
“阿姊,”他这么低声唤了一句,然后放软了语气解释,“我去劝了劝他,他应该能吃下些东西。再过几日,若是情况还不好,我再去一趟。”
卢皎月应了一声,神色叹息,“辛苦你了。”
太子这事也实在是阴差阳错。他为了替舅家隐瞒谋逆大罪而私藏死士,偏偏文苑那天又出了那样的事,藏匿起来的人自以为没有生路、这才拼死一搏。成帝自己就是个马上皇帝,这一搏当然不可能成功,却让成帝受了重伤,终至因此丧命。
这么一说,成帝的死竟真的跟太子脱不了关系。
弄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太子心里有所郁结、一时想不开也是常理。
梁涣看卢皎月微微出神的样子,就知道她又想着太子的事了。
他心下有些不快,但是并没有表现在外,只是再度开口,又把对方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无妨的,那毕竟是我的兄长,我去看看是应当的,谈不上辛苦。”
卢皎月:“……”
虽然是这个道理没错,但是这话放在一连捅死两个亲哥的梁涣身上,怎么就这么怪呢?
那点微妙的情绪也只在心上浅浅地浮了一下,很快就被压下去了。
太子和那两位死去的皇子毕竟不一样。感情也是相处出来,梁涣在太子手下办事的这些年,两人虽不说关系有多亲近、但也是兄友弟恭,颇有手足之情。
卢皎月想起自己到这个小世界的任务,表情不由地柔软下去。
梁涣微怔:“怎么了?”
卢皎月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她对着梁涣轻轻笑了一下,“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对方总算不像她刚到这个世界时看到的,冷冰冰、没有一点人气的样子。
人总是靠着不断与他人建立情感的联结,才能切实地立足在这世上,否则那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活着。这大概也是崩溃的世界线中,梁涣毫不在意地摧毁一切的原因。
如今看来,就算没有她,也有太子。
放太子一条生路,从各个方面讲,对现在的梁涣都是一种威胁,但是他还是这么做了。大概是真的从心底把对方当做兄长。
不只是太子。
以后,还会有女主……
想到这里,卢皎月的的表情越发柔软下去,她轻声,“以后会更好的。”
梁涣愣了下,心底那些漂浮的戾气倏忽散了干净,胸腔被什么更柔软的东西满溢其中。
他突然觉得今日这一行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了。
注视着身侧的人,他放缓了眉眼,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确实会更好的。
……
…………
太子那边,还是再多找点人看顾一下罢。
也免得阿姊时时挂心。
*
卢皎月也不是第一次当皇后了,对于这个位置驾轻就熟。
况且就如她所说的,她和梁涣的婚事只是权宜之计,从哪个方面看都不是正常嫁娶。等梁涣真正的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就不再需要一个“皇后”为他的正统性背书,到了那个时候,她就可以功成身退——当然不可能是和离,但是有梁涣帮忙协助、假死脱身还是很容易的。
不过,这个时间比预想的还长许多。
不管是从文苑事变还是卢皎月所知的剧情,梁涣都是一个极其雷厉风行的人,和平日里温和又寡言的表现相反,他手段狠厉到只要稍过一些就能成为暴虐了——崩掉的剧情线中确实如此——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卢皎月还以为梁涣登基后会以雷霆手段控制朝堂。但是出乎意料的,梁涣竟然是用很柔软的手腕与朝堂周旋。
这当然也有好处,朝堂过渡平稳,政事上不至于出现什么大的动荡。
但卢皎月还是觉得很奇怪,因为梁涣不是一个甘心忍受掣肘的人。
他可以隐忍蛰伏,但当手里握有足够抗衡资本,他绝对不会因为其他的顾忌、让自己受制于人。
在这一点上,他反倒跟周行训很像,只是手段不同罢了。
卢皎月曾经想过,如果把周行训丢到顾易那个位置上,不出三天他就得起兵造反,同样的,如果梁涣处在顾易的处境,他入京了一个月之内,陈帝就要“因故病逝”。
但是这一次,梁涣就偏偏耐下性子,在掌控朝堂这件事上展露了极其的耐心。
这种缓慢的、仿佛一点点蚕食着什么的举动,让卢皎月有时候都忍不住生出些悚然感来。
那甚至都不是温水煮青蛙,而是蟒蛇一点点收紧了身躯绞死猎物,等真正被绞缠者意识到危及性命的危险想要奋力挣扎时,已经在骨骼被尽数碾碎的边缘。
完全是有别于撕咬扑杀的另一种残酷,没那么鲜血淋漓,但更让人觉得可怖。
水面的一道扑棱的声响拉回了卢皎月的注意力。
原来是水塘里的鱼久久等不到鱼食,扑棱着尾巴一跃而起,又重重地摔落回水面之中。
卢皎月这才意识到自己发呆太久。
她把手里的鱼食往塘里一撒,将那些莫名的思绪压了下去,一边拍着掌心的碎屑,一边想别的事。
……她也该找梁涣谈谈了。
再怎么耐心,足足三年时间也足够了。
也该到了她这个“皇后”功成身退的时候。
第153章 错认37
卢皎月喂了一会儿鱼, 也理清了思绪。
她刚刚想着离开,一转身,却看见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人。
猝不及防的被吓了一跳, 卢皎月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撞到湖边栏杆之前,先一步被揽住了腰身, 耳边一句低声的,“小心!”
卢皎月就那么被梁涣护着, 小心翼翼地拉离了水塘的区域。
她其实也有些惊魂甫定,但看见梁涣这过于谨慎的样子,倒是忍不住笑起来,“不用那么紧张,就算我真的掉水里, 不是还有你吗?就是要劳烦你再救我一次。”
卢皎月用的是打趣的语气, 但梁涣的神色却微微僵硬。
但也是转瞬, 他就收敛了那点神情,低声,“那么久以前的事了, 阿姊居然还记得。”
卢皎月当然记得很清楚,要不是那次落水, 她的任务恐怕还在最初期的阶段一筹莫展。
但她刚打算就此做出点什么感慨, 却梁涣被生硬地打断了话题,“汀州送来的荔枝,我让人放在清凉殿里用冰镇着,阿姊要尝尝吗?”
卢皎月当然无甚不可地答应了。
不过走在路上, 梁涣显然还很记挂着刚才的事,拧着眉道:“玄湖这一段虽有围栏, 但到底矮了些,我回头让人加高一点。兰苑的那个池子更是,也该在旁修一层木栏了。”
卢皎月:“……”
你这么干,问过设计师的意见吗?
宫中的这些景致都是专门设计的,哪里有水、哪里有山,什么地方都有怎样的摆设都是千斟万酌出来的,既讲风水又讲美观,稍微动一点就影响大局,梁涣居然想在上面加栏杆。
那画面简直太美。
卢皎月当然是赶紧出声拦他,“你不用那么担心,我还不至于再落一次水。”
但梁涣却坚持,话到最后甚至带出点“干脆把那湖填了”的意图来。
卢皎月:“……”
她这下子是真的被噎住了,不得不强调,“我真的不会再掉下去了。”
梁涣显然还很疑虑。
卢皎月还在思索着怎么说服他。
两人这会儿已经到了宫殿之中,卢皎月看见了旁边被冰镇着、冒着丝丝白气的荔枝,想了想,干脆捻起了一颗。
梁涣困惑于她这动作,但看过去之后就不说话了。
荔枝粗糙又凹凸不平的外皮越发反衬得那手指白皙细腻,莹粉的指.尖微微用力,指甲划开了外皮,一点透明的汁液淌出,顺着指甲的弧度,缓缓浸润了皮肉。
梁涣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目光一时无法移开。
粗糙的表皮被剥开,晶莹剔透的果肉暴露在空气之中,捏着尾蒂的指.尖尚沾着湿漉漉的汁水。
他听见对方开口,“你尝尝。”
梁涣:“……”
鬼使神差的,他倾过身去,低头咬了下去。
殿内的宫女内侍都眼观鼻鼻观心,好似没有看到这一幕。
卢皎月也愣了一下。
她本来以为梁涣会接过去的,没想到对方直接就着她的手吃了。
卢皎月心下有点微妙,但要是特别点出来又显得奇怪,故而只在原地顿了一下由着梁涣去了。
可能是怕弄脏手吧。
她一边就着宫人捧来的水洗着手,一边这么想着。
因为这么一点意料之外的发展,她隔了会儿才续上刚才的话,偏过头去问梁涣:“是不是很甜?”
梁涣舌尖抵了抵上颚,那绵.软的触感尚在齿间,香甜的汁液好似还残留在口腔内。
他注视着对方被帕子包裹着、正擦拭着水珠的手指,哑着声答:“是。”
卢皎月:“……”
那股说不上来的微妙感又来了。
她还是强行拉回思绪,解释道:“我最近运气很好,挑水果都能挑到最甜的那个。”
她也是无意间发现了这个事。
因为刚来的那段时间用骰子测运气,芙蕖宫里存了不少类似的赌具,卢皎月闲来无事摆弄了两下,发现她的运气完全和最开始走到了两个极端。这会儿再回过头去想,果然发现这段时间过得都很顺利,几乎可以说是心想事成——像是刚到这个小世界时那种、“不小心”掉到水里的情况,完全不可能发生。
梁涣其实没有把“运气好”和“落不落水”关联起来,他只是顺着卢皎月的话想下去,不自觉地点了一下头。
确实是最甜的。
不可能有别的荔枝比那一颗更甜了。
这联系说起来有点牵强,卢皎月本来还想再解释一下,但是看着梁涣那认可点头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好像不用再说什么了。
……心有灵犀?
不过卢皎月这运气也不单单关乎自己的生活质量,按照她刚到这个小世界的测试结果,她的运气和剧情正轨程度呈正向关联,既然她这会儿运气这么好,说明现在的剧情很贴合原著线……只除了她这个bug:有她这个皇后在,梁涣怎么娶女主啊?!
这么想着,卢皎月越发觉得现在是时候开口了。
只是她正要说话,却有人进来禀报,“陛下,何参知政事求见。”
梁涣不自觉拧了下眉。
他答应了一声,目光仍旧落回到了卢皎月身上,想听她把话说完的意思十分明确。
卢皎月摇头,“何参知过会儿求见必定有要紧事,你先去吧。”
参知政事位同副相,这位何纵何参知更是梁涣的心腹,不会无缘无故过来打扰。她那点事情什么时候说都行,倒也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
梁涣最后还是去接见了何参知。
留下的卢皎月在清凉殿呆了一会儿,也回了芙蕖宫。她这个皇后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都清楚,卢皎月也便仍旧在芙蕖宫没有搬走。
回程的路上,紫绛看着前面主子的身影,又想想刚才清凉殿中的场景,满脸的欲言又止。
任谁看见刚才那情形,都觉得帝后之间的感情极好。
事实也确实如此。
但是……
但是!!
皇帝根本没有宿过芙蕖宫!
紫绛知道,这些年皇后一直无所出,朝中颇有流言。前些年有孝期压着,没人敢说什么。虽说皇帝守孝以日易月,但是新帝为表孝心,愿意守足二十七个月,臣子还能说不行么?只能这么按下去。可后来孝期过了,皇后这边还一直没动静,便让人着急了。这些日子,更是有人启奏陛下,该广开后宫、纳选妃嫔的。
虽然不管是皇帝,还是芙蕖宫的宫人,都没有让这些话传到皇后耳朵里的意思,但是一直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啊!
紫绛忧心忡忡的跟着卢皎月回了芙蕖宫,可巧又遇到韩王——也便是原来的十皇子梁攸尚——身边的福意送纸砚过来。
先帝在时,还是郡主的皇后就同十皇子关系不错,这些年芙蕖宫的笔墨纸砚也都是枕中斋送来的。按说这也就是个跑腿的事,但因为来的多是韩王身边的亲信宦官福意,未免让人觉得芙蕖宫慢待,紫绛只要得了空,都是亲自去迎。
这会儿福意看见迎出来的紫绛,本来还有些丧气的脸一下子笑成了朵花,“方才金六说姐姐随皇后出去了,我还以为今日见不着姐姐了呢。”
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这人笑得这么灿烂,也叫人心底怪怪的。
紫绛往前的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拉开了点距离,“赶巧回来了。”
她这么说着,一边打发着小宫女把东西造册入库,一边对着福意道:“都是些小事,福意公公让底下人跑一趟就是了,何必每次都亲自过来?”
福意收敛了点儿那过度灿烂的笑容,口中倒是沉稳道:“给皇后殿下的礼怎么能说小事呢?我来跑一趟是应当的。”
他这么说了,紫绛也不好反驳,不免说些“多谢韩王”的客套话。
这么干巴巴地你来我往客套了几句,福意脸上却露出些踟蹰的神色。
紫绛看出来了,不免问上一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事?”
紫绛倒不至于对每个来客都这么体察入微,不说这些年,便是先帝还在的时候,想走芙蕖宫路子的人都不在少数,不可能各个都搭理过去。不过这些年福意来的芙蕖宫次数也太多了,再加上皇后和韩王的关系确实不错,紫绛才主动开了这个口。
她本以为是韩王有什么请托让福意代为转述,却不想对方被问得连连摇头,“不、不,没事……啊,不是,是有点事。”
紫绛蹙了下眉。
这到底是有事还是没事?
却见福意语无伦次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了一本画册,支支吾吾地,“枕中斋最近出了一套画册,很多闺中小娘子们的喜欢,我想着紫绛姐姐平素在宫里无聊,得了闲了也可以翻一翻,能打发点时间也是好事。”
紫绛扬眉:“给我的?”
福意点头。
紫绛倒不觉得什么受宠若惊。
她毕竟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宰相门前还是七品官呢,她在宫里的位置可想而知。平常想送她的东西都不少,但是像这种连个檀木盒子都没有装,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本画册来的还是稀罕。
紫绛略微稀奇了一会儿,倒也笑答应下来,“福意公公费心了。”
只是伸手去接的时候,却愣了一下,她看着画册封面上的字。
——春.棠艳.情录。
紫绛:?
福意也看见了。!!!
他原本微微涨红的脸在转瞬间刷白,又隐隐有些发绿的趋势。他死死抓住那本已经被半递出去的画册,用力到指.尖都崩了白,生生地从紫绛手里把它抢了回来。
这一连串动作做下来,福意才深吸了口气,勉强平静下了神情,对着紫绛道:“对不住,紫绛姐姐。来时匆忙,不留神拿错了,我下次入宫再给姐姐带。”
要是不看他那还在哆嗦的手,福意的神情还是很镇定的。
只是哆嗦的手到底带来了点影响,他把这个册子往怀里放的时候,放了几下没有放进去。
“啪嗒”一声,册子掉在了地上。
展开的画页中绘着两个交叠的人影,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福意:“……”
他离当场去世也就差那么一点。
福意一脚踩在画页上,简直灵魂出窍的蹲下.身去,想要把那册子捡起来,只是伸手之际突然被人拦住。
福意僵住了,嘴唇哆嗦了半天,才从喉咙间发出点气音,“……紫、紫绛姐姐?”
紫绛却没答他的话,她盯着那个册子,神情渐渐凝重下去。
她突然意识到一种可能。
……那两个人,该不会“不会”吧?
第154章 错认38
帝后乃是世间顶顶尊贵的两个人, 肆意揣度当然是大大的不敬,但是紫绛觉得自己这猜测很可能是真的。
按说皇子到了一定的年龄,自有宫人教导人事。
但当今陛下还是皇子的时候, 在宫中几乎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既无成帝关注、又没有母亲操持,指望下面的宫人记挂着实在太难了点。
而郡主这边, 出嫁前该有嬷嬷教导。
但是当年郡主出嫁时的那个情形,又是调兵维持京城安稳, 又是让探子报各个皇子府邸的情况,还要让太医署时刻注意着成帝的身体……照紫绛看,那根本不是成婚,简直像是要打仗。说是嫁妇,但谁敢拿这些事去打扰?就连大婚的当日, 郡主婚服下都是带着刀的!
这婚事本身就是仓促成就, 婚后没多久又是先帝大丧, 没人有心情去关注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
但到现在,这事可一点儿都不“细枝末节”了!
要是那两位真的以为“天地阴阳之气交汇”就能孕育后嗣,那可真的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紫绛这边神色凝重地分析, 那边福意却觉得自己整个人的魂窍一点点从嘴巴里冒出来。
我是谁?我在哪?我还在喘气吗?
他简直是飘荡在半空,看着紫绛把那本画册捡起来, 一页页地翻过, 然后抬头对他说了句什么。
……说了句什么?
福意终于把自己拽回了身体里,却只是茫茫然地张口“嗯?”了一声。
紫绛又重复了一遍:“枕中斋有很多这种画册?”
福意忙不迭地把头摇成了拨浪鼓,生怕对方误会地解释着:“不,紫绛姐姐你别误会, 斋里的别的画册也很多。我想带的不是这个!”
紫绛:“就要这种的。”
福意:“啊?”
紫绛接着提要求,“画得精美些、细致点, 但是别……这么些神神鬼鬼的。”
她手上的这本不行。狐妖艳鬼的、连双阳一身的都有,那两个本来就不会,别再给这个东西教歪了。
福意人还发着懵,半天没有出声。
紫绛拧起了眉头:“没有吗?”
她蹙着眉想,宫中应当也有这种东西,不过要去找找。
福意这会儿终于回过神来了,连连点头,“有!”
他家殿下说了“食色性也”“风月亦是风雅事”,这些东西虽然确实上不了台面,但是架不住看的人多啊,总没有人跟生意过不去。
福意涨红了一张脸,小声:“姐姐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提,我去找找看。”
他这么说着,眼神飘忽地想,原来对方喜欢这样的。
紫绛不知道对面人的思绪,她以一种相当严谨的态度,仔仔细细地把要求提了。
末了,不太确定地看过去,“能行吗?”
福意这一回还真的不那么肯定了。
画册能出来必定有爆点,要么是艳.情故事、要么是他人之妻、再要么是神仙妖鬼。真要按紫绛姐姐说的,那种普普通通的夫妻间事,还没什么生而两阳、大如鸡卵的天赋异禀,就算画出来谁看啊?
不过这种时候必定是不能否认的,他拍着胸.脯保证:“姐姐放心,包在我身上。”
*
卢皎月觉得紫绛最近怪怪的。
说哪里有不对,好像也不是,就是看她的眼神总带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
那种怪异感实在太甚,卢皎月总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忍了一段时间,她索性开口问出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紫绛反倒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问得困惑,谨慎答,“尚服局的夏裳已经制好了,各个太妃宫里都送去了。今年用冰份例也做了安排,前些日子呈过来给殿下过目了……”
卢皎月打断了她的话,“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你最近碰到什么事了吗?”
她这么说着,眼神带着点关切看过来。
紫绛被看得心下一软。
从来都是奴婢关心主子如何,哪有殿下这样、反过来问奴婢怎么样的?
她这么想着,却是带着笑摇头,“奴婢能碰到什么事,都知道奴婢是殿下的人,哪有人为难?便是有什么事,也都是一些小事,哪能和……”殿下的相较。
紫绛说着说着渐渐止了声。
真要说殿下的事,她这还真的有一件。
福意那边的画册还不知道找得怎么样,但皇后这儿确实可以先提一句。
她顿了一下,自然而然地话锋一转,“是奴婢近些日子看了些宫外的画册,觉得很有些趣味,便托了常来芙蕖宫的福意公公去寻些画得精致的来,想着殿下要是得了闲,也能看看。不过这会儿换季,正是宫里忙的时候,殿下顾着正事,奴婢瞧着、却一时不好开口。”
卢皎月:紫绛这是想给她卖安利?
她忍不住笑了下,“都是些琐碎事,没什么要紧的。等画册送来了,你同我说就是。”
紫绛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气,口中自是应声,“是。”
这事算是这么敲定了。
*
另一边,韩王府。
多数情况下,对皇室成员而言,亲爹在位总是比兄弟在位来得舒服的,但是梁攸尚却是个例外。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和登基的兄弟关系多好。
说实话,梁攸尚其实隐隐感觉新帝对他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敌意,但是想想新帝当皇子时在宫中的经历,他又觉得这有点恶感实在太正常不过。未免落得跟五皇子和大皇子一个下场,他很知情趣地不往对方跟前凑,逍遥地当着自己的闲散王爷。
梁攸尚看得还是很开的。毕竟新帝就算再怎么厌烦,也不可能反手扣先帝一顶绿油油的帽子,他这个大成皇子的身份随着先帝的去世盖棺定论。
多年来一直系在脖子上的那根绳终于被解开,梁攸尚总算能好好喘口气儿了。
就连韩王府的人都觉得自家殿下这几年好伺候了许多,就连性子也平易近人了起来。
不过这平易近人也有平易近人的坏处,底下人想要悄悄摸摸地干点私事,就很容易被发现。
梁攸尚最近就感觉自己身边的福意很奇怪,好像突然对斋里的春.宫册子有了兴趣。
倒不是说阉人完全没有那方面的念想,但是毕竟少了点东西,欲.望比正常男人淡得多。
不能指望皇子反过来照顾底下人的心态,梁攸尚觉得纳闷,便也直接了当地问了,“你连那东西都没有,看这些有什么用?”
福意倒没什么被戳了痛脚的难堪,反倒是扭扭捏捏着小声,“总有别的法子么,就如殿下您那本《房.中集》……”
梁攸尚差点被嘴里的一口茶呛死。
他使劲儿咳了两下,拔高了声音,“你可别乱说话啊!什么叫我那本?句阳先生画的册子,跟我韩王有什么关系?!”
福意也回神,连忙改口:“对对对对殿下说的是,是殿下的好友句阳先生。”
他这么说完了,又期期艾艾地小声,“不知道句阳先生什么时候能画出新作……”
梁攸尚瞥了人一眼,显然对此不大感兴趣,“《房.中集》那些东西还不够你用吗?器物无非就是那些类别,若是过了,伤人,那就成了刑具了,一点都没有美感。”
这么说着,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露出点嫌恶的神情:有些画册真是不知所谓,简直污了他斋里的地方。
福意倒没注意梁攸尚后半句话,那句“不够你用吗”已经足够他脸色涨红、眼神飘忽,支吾了大半天才磕磕巴巴,“奴、奴不是那个意思。”
梁攸尚从鼻腔里轻哼了一声,明显不太在意。
但闲着也是闲着,他还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那你什么意思?”
福意支吾着把紫绛的要求说了。
毕竟是自己心里头惦念的人,他当然没提这是紫绛的话。
这倒是让梁攸尚忍不住神情怪异地多看了福意好几眼:没看出来,他居然喜欢这个调调的。
不过看着看着,梁攸尚突然若有所思起来。
福意说的这东西当然没什么趣味,但是把没什么趣味的东西画得引入入胜,那不是他的本事吗?
福意话还没说完呢,却见对面的人已经站起身来。
福意不明所以,“殿下?”
梁攸尚:“我去趟静室。”
……
几天后,福意带着新鲜出炉的画册去了宫里。
这毕竟是私底下的事,福意没去芙蕖宫拜见,两人约在的兰苑。
紫绛接过画册之后翻看了几页,眉头不自觉的舒展开来,竟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再看福意,脸上忍不住带上了笑意,“你费心了。”
当然不可能让人白白耗费这许多力气,紫绛这么说着,就要给酬谢。
福意连连摆手,急声道:“姐姐不必!我平素就在斋里,只不过找了些画册,就是顺手的事,哪里值得姐姐这般破费?”
紫绛可不觉得这是顺手。
她提的那些要求,真要找出来这么一本恰到好处的册子、必定很费一番力气。这种事要是能钱货两讫最好,但要是变成人情么……
紫绛凝眉思索了会儿,觉得这事毕竟干系重大,要是为此留个人情倒也说的过去。
因此只是顿了顿,就眉头舒展,开口道:“若是日后公公有什么事,紫绛必定尽力。”
她还是留了点余地。
这事是她的人情,和芙蕖宫没什么关系。
福意虽然在心上人面前脑子不转了点,但到底也是宫里混过的,对这种话一听就听出意思来了,当即又有些心急,忙道:“姐姐不必这么见外,要是真的觉得这画册合心意、想要谢,不如……把戴着的步摇送给我。”
这是一急之下,竟是口不择言了。
紫绛:?
她困惑地看过去。
福意被这么一看,整张脸都憋红了。
但话都说出去了,也没法收回,他干脆磕巴着,“姐、姐姐觉得呢?”
紫绛总算回过味儿来了。
她上下打量了对面,忍不住笑了声。
福意被这笑声激得身上一个激灵,却听见对方缓道:“恐怕不行。”
他一愣,只觉得自己冲在头上的血极速往下流,因为大脑缺血的太突然,整个人都有点恍惚。
但是不等福意做什么回应,就又听见对面接着,“这是皇后殿下赐的东西,不能随便送人,你要是真的想要……这个如何?”
紫绛这么说着,从腕间褪下一个翡翠镯子。
瞧着对面那呆呆愣愣、像是反应不过来的模样,紫绛越发憋不住笑,她故意打趣道:“这镯子颜色倒好,终究是水头不太足,想来是入不了福意公公的眼了。”
福意总算反应过来,忙开口,“入得!入得!!”
说着,两手捧着去接。
紫绛看得可乐,忍不住又逗了人几句,但到底惦记着回宫复命的事,也便没再溜着人逗趣儿,稍微调笑了几句,就收敛了神情道:“福意公公的心意我知晓了,只是这宫里宫外的、终究是不方便。”
这算是婉拒了。
宫里找对食的不稀罕,但终究不是多长久的关系。况且福意一个韩王府的宦官,入宫一趟都是难得,难不成让她放下皇后身边大宫女的身份,去韩王府吗?她还没傻到那样。
……
福意被拒得有点蔫,但到底还是不死心坚持辩白了几句,想说自己可以时时进宫来。
但是紫绛对此却只是笑了笑、不说话。
几次之后,福意终究还是闭了嘴。
两人相顾无言的沉默了一会儿,还是紫绛开口:“公公的这份人情我记下了,若是以后有什么事,大可以来芙蕖宫找我。我毕竟差事在身,不便久留,就先回宫了。”
福意忙道:“我送姐姐。”
像是怕这次还被拒绝,他连忙解释,“这宫里也不全是安稳,我就比方说这兰苑的兰池,早些年我们殿下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不小心掉下去过。多亏殿下会水,这才没惊动什么人,自个儿游上来了……姐姐那会儿还和我搭过话呢,问我兰苑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我想着,可不就是我们殿下掉水里的动静。”
福意一紧张,话就忍不住多了起来,紫绛却被他说得一愣。
若是说兰苑落水一事,她确实知道,那会儿郡主一个人在兰苑失了足,在池子里泡得浑身湿透。这事实在让人后怕,紫绛对此也是印象深刻。
她模模糊糊记着,自己确实是找了个小宦官问了情况,这才找到了兰池。
可她那会儿分明问的是她们郡主的动静啊?
紫绛拧了拧眉,“你说你们殿下落水,可是定宁十六年春天,春祭之后的那几天?”
福意被问得一懵,不确定地回:“好、好像……是吧?”
谁没事记这种事的年份啊?
第155章 错认39
卢皎月拿到了紫绛送来的画册。
就是对方让她看之前, 还特意屏退了左右。
卢皎月:?
她觉得怪怪的,仿佛要看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似的。
紫绛给的理由是“不好看到了一半叫人打扰了兴致”。鉴于这位大宫女一向行事稳重、这些年间没出过什么差错,卢皎月姑且信了。
但她看册子的时候不免带着点疑虑。
该不会是什么禁书吧?
等卢皎月翻开看后, 就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是很正常的画册, 还是恋爱向的。画中的主人公从两小无猜的垂髫小儿到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情窦初开的懵懂到两情相悦的眼神交汇,脸上的每一丝神态都刻画鲜活, 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这种情绪一直进展到看着画中主人公大婚,红烛高照、新人对拜。
卢皎月看着册中的画面, 突然晃了一下神。原来那种时候,从旁观的视角看,是这样子的吗?
她目光在那画中新郎解缨的手上顿了一下,终是在心底摇头失笑:到底是画中的故事。
她和顾易并不是这样的。
并没有两情相悦的欢欣,也不是心心念念终究成真的喜悦。硬要说的话, 对方有的大概只是被母亲逼迫的挣扎, 和不得不割舍过去的痛苦。
卢皎月试图回忆那一晚顾易脸上的神情, 但是却发现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她明明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礼仪流程,甚至连新房里的布置都能回忆起一二,唯独那张脸是面目模糊的。
她愣神了好久, 不得不承认,顾易当年那句“你真的看过我吗?”实在是个再真实不过的质问。比她曾经以为的还要尖锐得多。也亏了他能憋那么久, 才问出口。
顾易一直说, 有了她陪着,他才能一路走过来。
但是卢皎月知道并不是如此。就算只有顾易一个人、就算那条路再艰难十倍,他也能挺过去。
那实在是个非常难得的人。
他明明经历了那么多的痛苦和磨难,明明最有否认那个世界的资格, 但是依旧能够正视当下,依旧能够珍惜眼前, 也依旧……拥有爱人的能力。
那种坚韧和勇气,简直令人惊叹。
在这方面,她才是对方身上学到的那一个。
……
卢皎月在这一页的画面上停留得太久,久到紫绛都忍不住看过来。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实在太明显,卢皎月终于被拉回了心神。
她一抬头看过去,就见紫绛正看着她,眼中带着不太明显的催促,脸上的神情居然能看出点焦灼来。
卢皎月:?
她有点奇怪,什么能让宫中一向稳重的大宫女露出这样的神情,还是在那无声的催促下,往下翻了一页。
卢皎月的动作顿住。
众所周知,同牢合卺、解缨结发,之后就是洞房花烛夜了。
但问题是连这也要画吗?还是高清□□版。
看见卢皎月顿在这一张上,紫绛心道一句“果然”。
她略微清了清嗓子,压沉了声音,正色道:“殿下有所不知,这是夫妻敦伦之礼,殿下当年成婚匆忙,故而略过……”
卢皎月本来还想忍着的,但是稍微听了一会儿,就实在憋不住笑出了声。
紫绛的声音一顿,略微困惑地看了过来。
卢皎月还在憋笑,气息不匀地答,“你、你以为我不懂?”
她可算知道紫绛为什么给他找这么个画册。怪不得对方先前还特意屏退左右?不行,这事儿实在是太好笑了!哈哈哈哈……
卢皎月笑了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她接过紫绛递过来的茶水喝了一口,稍微压了压那点情绪,“也是难为你了。”
居然专门去找了教程。
是配图插画、有完整剧情发展的。
紫绛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只讷讷地应了声。
卢皎月倒是很好奇,“这册子哪来的?”
紫绛木木地答:“是奴婢托福意公公去枕中斋找的。”
卢皎月惊讶:枕中斋居然还开展这个业务?
那边,紫绛终于从被卢皎月笑得发懵的情况下理顺了思路,却是开口发问:“殿下既然知道这些,那为什么……”
卢皎月明白她那未尽之语。
她这个挂牌皇后当了这么多年,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所察觉。她心底明白这事早晚会被提出来,但是没想到居然会以这样的方式。
哈哈哈不行又有点想笑了。
卢皎月还是压下了那股笑意。
虽然被提出来的方式很喜感,但是这事还是个严肃的话题,她对着紫绛稍微沉吟了一会儿,开口,“你也知道当年的情形,我和陛下成婚全是局势所迫,是稳定朝堂的一时权宜之计,我二人之间并无任何男女情愫。”
紫绛看着卢皎月这满脸正色,却忍不住微微拧起了眉。
没有任何男女情愫?远了不说,就说前些天清凉殿的那一幕,哪里像是没有了?
紫绛还待开口说点什么,却听卢皎月接着,“所以你也要替自己打算。”
紫绛:“我?”
卢皎月点了下头:“我先前问过你‘想不想出宫’,你那会儿没有应下,但却是因不清楚情况。如今我既然把这事告诉了你,你得再好好考虑一二。我.日后不会留在宫里,你若是想出宫,我替你安排,趁着这会儿这皇后的名头还在,能谋算的出路总比将来好得多。”
她顿了下,又补充:“你要是想留在宫里也无妨,看在我的面子上,这宫里也不会有人慢待你。”
卢皎月知道剧情的,这宫里未来的皇后是草原公主,对宫廷事务必定不熟悉,还要仰赖熟悉此事的人,若是紫绛留在宫里,日后多半也是总揽宫务。也是因为这个,卢皎月觉得后一条出路也算不错。
但是她这会儿没办法对紫绛明说。
照着一般的思路,新皇后必定有自己的亲信人手,紫绛这个旧人恐怕会在宫中很受慢待。卢皎月这会儿也只能用自己的信誉为这件事做保证。
紫绛被说得一愣。
就算没有卢皎月后面一句的保证,照她心意也是想留在宫里的。在宫中,她是人人敬重的芙蕖宫大宫女,但是出了宫,她这般年岁还未嫁出去的老姑娘就免不了受人指指点点。虽说皇后殿下一向体贴,当真要为她筹谋的话,不会让她陷入那般境地,但是她人生的大半记忆都在这个朱墙雕栏的宫城之中,对外面的世界陌生又畏怯。
这其实很容易选,紫绛当即就想要给出回答。
但是不知怎么的,脑子里却一下子冒出了先前兰苑时,对面那支支吾吾的人。宫里能混出来的都是人精,就他那生瓜蛋子的样子,也不知怎么是在韩王跟前当差的。
卢皎月看紫绛那神情,就知道她还没有想好,摆摆手道:“不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的,你下去好好想。”
紫绛被这么一说,反倒更想开口了。
好像怕自己迟了点就会心生动摇似的。
卢皎月却误会了她那明显想说什么的神情,以为她想说这画册,莞尔:“这画册你要是不急着拿走,便放在我这里罢。画得很精致,也是难得了。”
就算不看后面的“教学流程”,单看前面男女主的甜甜蜜蜜都是大把地嗑糖。
当然,“教学流程”也是可以细看的。毕竟繁衍后代是和食欲一样的本能需求,放在哪里都有需求。
卢皎月这么说,紫绛当然答应下来。
但被这么一提醒,她倒是想起了卢皎月先前盯着成婚的那一页发呆的事。
她那会儿急着让人往后看,便没有多想,看现在回忆,殿下到底是心有遗憾吧。
女子成婚那般的要紧的事,在她这边却是那样兵荒马乱的。
紫绛心下一软,“殿下要是喜欢,我再叫人多找几册来。”
卢皎月顿了下,点头:“也好。”
有点东西来打发时间也不错。
*
把紫绛打发走了,卢皎月往下翻看了几页,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这事她是很懂,但是梁涣呢?
结合自己前两个小世界的惨痛经历,卢皎月觉得答案恐怕很不乐观。
卢皎月:“……”
她倒是教过,但都是手把手地教。
她和梁涣的情况,明显不适合套用啊!!
*
韩王府。
梁攸尚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被身边的人呛死了。他这会儿都顾不得擦旁边的茶水,拔高了声调:“皇后想看?!”
谁想看?!想看什么?为什么想看?不、她到底是怎么看见的?!!
福意劝:“殿下,你冷静点。”
梁攸尚冷静不了,他脸上的神情都有点扭曲,“你让我怎么冷静?!”
福意试图开解:“那都是句阳先生的事,和您没有关系。”
梁攸尚:“……”
他表情都狰狞了,到底有没有关系他难道不知道吗?!
福意也没想到这个消息能激起自家殿下这么大的反应,居然把“句阳先生”抬出来都不管用。
说实话,他有点纳闷。
要知道这位平时提起这等事来,从来不放在心上。便是有人当面谈论句阳先生新作,他都能镇定自若的加入其中,与人谈笑风生。
怎么这会儿才提了一句,就这么大的反应?
福意这边不知该如何开解,那边梁攸尚抓狂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安静地坐了下来。他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脸上表情五彩斑斓的一阵变幻之后,沉着声开口,“哪一册?”
福意:“啊?”
梁攸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艰难:“她、皇后……喜欢的是哪一册?”
福意这才恍然,“就是前几日殿下刚画好的那册。”
梁攸尚不着痕迹地松口气。
幸好不是《房.中集》《艳.情.录》的那种。
不过他这口气松了一半就顿住,眯着眼看向福意。
画册不像书籍,很难雕版,都是斋里养的几个师傅临摹出来的。那画册他才刚刚画完,摹本就更少了,这不多的几份摹本里,就被福意拿走了一册。
到皇后手里的那一册,不出意外,就是这份了。
把这玩意送到中宫,他是想死呢想死呢还是想死呢?!
福意也察觉到梁攸尚也是脸上那不善的神色,连忙替自己解释,“殿下您知道的,奴和芙蕖宫的紫绛关系向来不错。”
打死他也不敢把这种东西往皇后手上送啊。但是册子在芙蕖宫,紫绛又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一来二去的,不就被皇后看见了?他们还能拦着不成?
梁攸尚:“……”
你那是“关系不错”吗?分明是上赶着往人家跟前凑。
现在再追究这些也没意义,梁攸尚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
福意很有眼色地跟上,口中道:“殿下要去静室?是准备新画?”
梁攸尚顿了一下,没好气道:“你又知道了!”
福意:???
他被喷得莫名。这不就是往静室走的路吗?不去画画去干什么?
殿下今儿个怎么喜怒无常的?
第156章 错认40
卢皎月从意识到“梁涣到底会不会”这个问题之后, 再看对方就控制不住带上了点微妙的情绪。什么事情牵扯到这样的方面,总会蒙上一层暧昩的色彩,让人控制不住思维跑偏。
这跑偏还带来一点其他方面的附加影响。
卢皎月之前都没有注意过, 还是这次一多想, 才发现她和梁涣之间的距离感实在不太合适了。
这个发现还是从一件小事察觉到的——
梁涣初登基的那会儿位置不稳,朝局动荡、兄弟们也都虎视眈眈, 未免出错,许多事都是两人一起商讨决定的。虽说后来梁涣位置渐稳, 卢皎月为自己之后的离宫做准备、也有意淡化自己的影响力,但是梁涣平日处理政务的萃集殿也还留有她的位置。
这会儿见她进来,梁涣也很自然地开口,“阿姊,宁州知州的那份水道的上疏我觉得很好, 想等你来商议一下。折子放在桌上了, 你先看看。”
这种事情卢皎月也不好拒绝, 便依言坐到桌边翻开折子看了。
梁涣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已长大成人的青年不再是当年单薄纤瘦的体型,便卢皎月站着的时候也比她足足高了一个头出来,更别说卢皎月这会儿正坐在桌边, 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笼罩过来,高度差距带来了相当直观的压迫感。
上首传来一声略低的轻问:“阿姊觉得怎么样?”
梁涣这么说着, 手撑过来, 自然而然的成了一个半环抱的姿.势。从远处看去,卢皎月仿佛被他抱在怀里一样。
卢皎月:“……”
她确实想要回答的,但是这会儿却走了一下神。
太近了。
她之前和梁涣也这么近吗?
卢皎月还在想着这个问题,那边没得到回答的梁涣已经倾过身来, 似乎是想看清她在折子上批注了些什么。
要是真的任由他凑过来,那就太过界了。
卢皎月抬手把那份折子收起来, 站起身来的同时,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两步,从梁涣半环着的怀抱中脱身出来。
梁涣像是愣了一下,“阿姊?”
卢皎月也觉得自己的举动有些刻意,当即补充道,“我觉得这份上疏写得很好,但有些地方我一时拿不准,想带回芙蕖宫翻书对照着看看。”
梁涣顿了一下,才缓缓点头,“阿姊带走就是。”
卢皎月觉得殿内的气氛有些怪异。
她有点想走,但是直觉自己这会儿提出离开,只会让气氛更加奇怪。
不过瞥了眼梁涣现在身上的装束,她倒是想起来,“你今天不是要在宫中赐宴?这会儿筹备得怎么样了?你是不是也该过去了?”
一连三个问题,语气带着些本人都不自觉的催促。
梁涣定定地注视了卢皎月一会儿,慢慢地点头,“阿姊说得是,我去前殿看看。”
卢皎月稍稍松了口气。
但是一抬头,发现梁涣仍旧在看着她,明明神情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却莫名让人心底发紧。
卢皎月:“……阿涣?”
梁涣才回过神来,错开眼神道:“我这就过去。”
一直到对方离开的身影消失在视野范围,卢皎月那莫名紧张的情绪才终于松懈下来了。
她对梁涣那略显怪异的态度还是有点意识,稍微反思了一下,觉得是自己刚才躲开的行为有点明显了,让对方觉得不太舒服。
应该也没有太明显吧?
——非常明显。
起码在梁涣眼中却是如此。
他用了那么久,不断摸索着界限,试探着打破距离,让对方的底线越来越松。到了现在,阿姊早就熟悉了他的气息、习惯了他的碰触,对一些更亲近更亲密的行为也视为常态。
这种突兀的排斥简直比夜里的明灯还要醒目。
到底发生了什么?
旁边的盼喜小声地打断了帝王的思绪,“陛下,赐宴是在申时,咱们这会儿过去吗?”是不是太早了点?
梁涣回神,“先去看看。”
原本一点点往前推动的进度被骤然打破,不由让人心生焦躁。他怕自己再在萃集殿里呆下去,做出什么不合时宜的举动。
阿姊太聪明了,又很敏锐……
他若是真的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立刻就会被发现。
皇帝都这么说了,底下的人自然从命。
不说赐宴时,大臣一进殿就看见已经坐在上面的和皇帝,是什么样的战战兢兢、心神不定,就连梁涣自己都有点心不在焉,一不留神多饮了几杯。
并没有喝醉。
梁涣确认自己的意识还很清醒,但是对外部的感知却变得麻木。这种轻微的麻痹感很好地舒缓了紧绷的神经,梁涣有意放任了这种感觉。
盼喜却有点慌了。
他还没见过这位的醉态,或者说,没有见过对方有任何神志不清醒的样子。他跟着梁涣这么多年,知道对方就连刚刚睡醒时都是眼神清明,清醒得让人怀疑先前只是假寐。
他也同样很清楚,这位主子可不像在皇后面前表现的那样温吞无害。
平时都已经很危险了,这会儿意识不甚清晰的样子更是让人心生忐忑,他忍不住想,这会儿要是皇后在就好了。
……
被盼喜心心念念的卢皎月确实也在往这边走。
之前在萃集殿的那会儿,察觉到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卢皎月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躲开。
但是她回了宫之后,稍微冷静下来就意识到,这不是躲开就能解决的事。
梁涣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合适的女性长辈,他甚至都没有非常亲近的长辈,也就没有人告诉他这样的行为不合适。
这种情况下,一言不发地避开才是错误选项,她得和对方好好谈谈。
也正好提一提离宫的事。
卢皎月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紧绷着表情往外走的盼喜。不只是他,梁涣寝宫这边,上下的气氛都很紧张。
她不由开口问,“怎么了?出什么事儿?”
盼喜简直都要忍不住揉揉眼,确认不是自己看错了。
简直是盼着什么来什么!
他紧赶着迎上去,匆忙见过礼之后,解释,“今日宴上陛下多喝了几杯,这会儿正醉着呢。”
卢皎月略感意外。
梁涣居然会在这种场合喝醉?
她问:“醒酒汤准备了吗?”
盼喜:“尚食局备着呢,奴这就要去拿。”
卢皎月点了下头,“你去吧,我进去看看。”
盼喜自然欢天喜地地点头,悬着的心这才放下。
既然皇后过来了,陛下那边便不必担心了。
*
卢皎月走进去的时候,梁涣正靠在床柱上,不知道想些什么。
低垂的眼睫在眼底打下一片阴影,表情不似平日里的温和,反倒有些阴鸷的样子。
卢皎月没觉得有什么。
虽然梁涣平时在她面前都是一副温吞无害的听话好弟弟的样子,但文苑的事才过去没几年,梁涣要是真的这个性格,他坐不到这个位置、也坐不稳这个位置。
话虽如此,当对方听见动静后抬头,那双碧色眸子中透露的幽森寒意还是让卢皎月脚步顿了一下。
但只是转瞬间,那点冰凉就收敛起来。
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神情变得柔和,连那双碧色眼睛都因为酒气浸染而显出些湿漉漉的温软无害。
卢皎月:“……”
她有时候觉得梁涣真的挺分裂的。
话虽如此,但当对方带着醉意,语气含糊地低低唤着“阿姊”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心软了下去。这种毫无掩饰地亲昵亲近总是让人生出些柔和的情绪。
卢皎月往前走了几步,用手背轻轻碰了碰对方泛红的脸,低声询问,“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卢皎月的话没有说完。
微微灼.热的温度透过手背的肌肤传过来,属于另一个人的体温熨到了血液之中。
卢皎月先前还觉得,梁涣的举动显得太没有距离感,这会儿突然意识到,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她稍微定了定神,想要收回手来,却猝不及防地被拥进了怀里。
梁涣下巴压在她的肩上,湿热的呼吸在颈侧激起一片颤栗,还有侧边低低的呢喃,“阿姊,我难受。”
絮语间,嘴唇像是无意地触碰到了颈间的肌肤,那一小块皮肉都因为过度紧绷而泛起了一片细小的疙瘩。
卢皎月呼吸不稳了一下,抬手想把人推开。
可是却像是提前察觉了这抗拒似的,对方抱得更紧了些,轻微的挣扎带来了肢体的碰触,颈侧呼吸随着她的动作一点点变沉变重。
卢皎月要真是像紫绛以为那样什么都不懂,或许察觉不出异样,但是不巧、她对这种反应算得上熟悉了。于是,她立刻僵住不动了。
这种静默大概被理解成了某种默认的许可。
也或许是酒精麻痹了大脑,让某些平时压抑着的渴求翻涌上来。
卢皎月能感觉到那呼吸更凑近了些许,原本说话间不经意的唇.瓣碰触变成了试探的轻吻。
这种举动实在不能归因于误会或者不小心了。
而且她这会正坐在梁涣怀中,所能感受到的也不仅仅是亲吻。
卢皎月强硬地撑着身体避开了,她抬起头来,和梁涣对视,“阿涣,你放开我。”
她没有说什么“醉了”的借口:梁涣没有醉,最起码没有全醉,真的醉了的人,是不会有生理反应的。
清凌凌的声音像是山涧中沁凉的溪水,强行把人从带着些许醉意的暧昩幻梦中扯进了现实。那被酒气侵染得松懈的神经重又绷紧,梁涣立时清醒过来。
他也看清了……
那双琉璃一样清透的眼中,也是琉璃一样的冰凉冷静。
第157章 错认41
盼喜回来的时候, 正赶上卢皎月往外走。
他纳闷于这位怎么离开得这么早,但是还是不敢去拦,只能旁敲侧击地询问, “殿下这就回去了?”
卢皎月看不出什么异样地点了一下头, 顿了下,到底还是开口, “好好照顾他。”
梁涣没全醉,但看上去也不怎么清醒, 不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盼喜听得此言,自然连声答应下来。
但一直等到他进去之后,才知道自己接下的是一个多大的雷。
他一踏进内殿就觉出不对,太.安静了。
整个内殿都是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侍立的宫人像是怕自己喘气儿声大了点就惊动了殿中的主人。
在这样的安静之中, 盼喜进来的动静就太明显了。
里面的人立刻就抬起头来。
但那点不自觉的期盼和柔软在看见来人之后就立刻冷了下来。
眼神寸寸凝冰, 盼喜觉得自己像是要被那眼刀活剐了, 他干咽了一口,急忙开口道:“奴方才进来的时候,遇到了皇后殿下, 殿下吩咐奴好好伺候着。”
这话落后,那点绷紧的气氛总算稍有缓和。
但梁涣还是开口, “醒酒汤放下, 你们都出去。”
他不想要、也不需要阿姊以外的任何人。
*
那边卢皎月从梁涣的寝殿离开后,也没能维持住脸上若无其事的神情,她不自觉拧紧眉,露出点难办的神情。
要是她没看错的话, 梁涣应该是喜欢她的。
是那方面的喜欢。
卢皎月思来想去,觉得是因为她当挂名皇后这段时间相处的缘故。
帝后毕竟名正言顺的夫妻, 便是有什么过于亲近的举动,旁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梁涣因为缺少亲密关系,没办法合适地控制距离感,偏偏她又没有及时发现这个问题。感情这种东西本就界限模糊,本来就有好感再加上肢体接触带了的本能欲.望,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想到这里,卢皎月深感棘手地嘶了口气。
但是隔了一会儿,终究还是那口气缓缓吐出来。
现在悬崖勒马应该还来得及。等两人拉开了距离,梁涣自然就冷静下来了。
……所以,还是得她先离宫。
*
卢皎月的离宫没有那么容易。因为先帝那“指定皇后”的说法,再加上梁涣本就是非正常登基,卢皎月以常规方式离宫根本不可能,只能想办法假死。
但是眼下的时机却不太合适。
西南苴礼犯边,朝廷正筹备着应对。皇后死了乃是国丧,又因为她这个皇后身份特殊,这个国丧必定要大办,说不好要影响到战事。
卢皎月是想要赶紧离宫,但还不至于在这种事上仍旧不管不顾。
不过,前期准备还是能做的。
卢皎月想通后,当即对紫绛吩咐,“芙蕖宫谢客几日,就说我病了。”
紫绛一开始还不明所以,问:“殿下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太医来看看?”
见卢皎月神色平静地摇头,紫绛先是费解,但很快想起了卢皎月先前提起的话,不由神情微微怔忡。虽然她先前已经听皇后说了离宫的事,但是心底总觉得事情离发生还有好一段时日,这会儿突然听见殿下就要为此做出筹备,不免有些无措。
她忍不住便开口:“殿下何必这么急呢?便是再在宫里多呆些日子又怎么样?”
卢皎月摇头:“算不得急了。我听说,朝中有人催陛下选妃?”
紫绛脸色微变,“哪个嚼舌根的在殿下面前胡吣?!”
卢皎月失笑,“这没什么的。他总得过自己的日子,我又不能一直在这宫里,既然这样,还不如早点走。”
也免得事情发展到无法控制。
紫绛这次总没话好说了。
殿下在宫中并未受任何慢待,恰恰相反,作为先帝金口玉言指的皇后,又有陛下爱重,连参与政事都没人敢说什么。可即便如此,她对宫中生活都没有半点留恋之意。
紫绛不期然地想起先前殿下看着画册发呆的样子,略微有点晃神:殿下说是让陛下“过自己的日子”,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或许并不想要这些荣宠,只是想找个两心相许的夫君,过些普通人家的日子,不必连自己的大婚都紧悬着一颗心。
紫绛忍不住想问对方是否如此,但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下去了。
如今殿下尚在宫中,仍是中宫皇后,问出这种话来终究不太合适。
但是等殿下出了宫,她又要去何处问呢?
这么想着,紫绛的情绪骤然低落下去。
但是这多年当大宫女的本分,她到底还是收敛了多余的情绪,恭谨低声,“奴婢这就去办。”
卢皎月:错觉么?总觉得紫绛像是不太高兴的样子。
*
卢皎月本来是想着先把消息放出去,再为后来的行动做准备。
但是没想到,她前脚关了芙蕖宫门,后脚梁涣就过来了。
虽说芙蕖宫闭门谢客,但是皇帝想来,还是没人敢拦的。
梁涣赶得很急,还没来得及等人通传就进来了,急着声问:“我听人说阿姊病了?!”
卢皎月:“……”
她镇定自若地阖上了手里的画册,不着痕迹地把册子往里面推了推,问:“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我还想着,等晚些时候让人去萃集殿请你呢。”
苴礼犯边的事,梁涣召了大臣商议。
卢皎月让人金六在前殿候着留心,等梁涣议完事再告诉芙蕖宫。这会儿金六还没来得及回来通传,梁涣先一步过来了,只能是从议事大殿那边直接来的。
也是奇了怪了,虽然芙蕖宫闭门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事,但梁涣没往后宫走,从哪知道她病了?
梁涣被问得神情微僵。
怎么知道?当然是因为他在芙蕖宫插了人。
阿姊的芙蕖宫不至于像当年的东宫一样遍是筛子,但是阿姊对他没有防备,他如今又是皇帝,想安插几个人还是很容易的。若不是理智尚在,他恨不得把对方身边全换上自己的人手。
但是梁涣没法直说。
这事要是真的问起来,可不像前几天醉酒一样,可以随便蒙混过去。
因此他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就在卢皎月深想之前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我回来的路上听到些消息,就直接赶过来。”
见卢皎月果然接受了这个解释,梁涣微微松了口气,但心底又浮现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明明以阿姊的聪慧,这些都是很轻易就看透的事,可如果做的人是他的话,再拙劣的借口她都会不假思索的相信。
这种世间独此一份的偏爱,当然让人动容不已,但如果这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最初谎言的基础上呢?
梁涣不愿意去深想,也不敢去深想。
他只能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地编造着,让对方永远无法触及背后的真相。每一次动容都越发提醒着他,这些本不是他的。
梁涣习以为常将那股情绪压下去,上前一步关切道:“阿姊让太医来看了吗?怎么说?是发热了吗?”
他注意到卢皎月的脸上有些发红,待要再细问,却突然卡了一下壳。
晕红的霞色宛若白玉面上化开的胭脂,清透的眼睛比平时多染几分莹润的水意,春水红霞相交,就连眉梢都像是平白多了勾人的意味。
卢皎月倒没察觉到梁涣那点异状。
她就是被对方那句“发热”问得一噎,默默、默默地把手边的画册往袖子里塞了塞。
梁涣当然注意到了这点小动作。
某种微妙的异样感让他对这东西提起了注意,但阿姊收起来的样子,明显不想让他多问,梁涣也适时保持了沉默。他不想让阿姊生厌。
另一边,卢皎月也终于镇定下来。
她只是微顿了一下,便平静地回答了梁涣先前的问题,“我没生病。”
梁涣:“小恙也可酿成……”
他说了一半顿住了,后知后觉注意到了卢皎月的用词:阿姊说的不是“没什么大碍”,而是“没生病”。
一些不好的预感在心头徘徊,但梁涣还是强打起精神,勉强笑道:“阿姊是要休息几天吗?确实,这段时日太忙,阿姊不必事事看顾,把事情交给底下的人就是了……”
卢皎月先前是没有多想过,但是发现端倪之后,梁涣的某些情绪在她眼中就太明显。
她摇了摇头,打断了梁涣的话,“我要离宫。”
梁涣兀的沉默了下去。
他停顿了一下,开口:“是因为前几日的事吗?我喝醉了,冒犯了阿姊,是我的不是。”
卢皎月:“跟那个无关。”
虽然她确实是因为那件事发现了梁涣的心思,但是就算她什么都没有发现,也早晚会离开的。
她抬眸看了过去,正色道:“当时我们成婚,本就是权宜之计。现在局势已经稳定下来了,我没有再留在宫中的必要。”
梁涣抿了下唇,试图让自己的表情平静一点,“苴礼边患,如今实在不适宜国丧。”
卢皎月不意外他会以此为借口阻拦,当即点头到:“我知道,我不会选在这个时候。”
但不等对方神情缓下,卢皎月就抬头看过去,她很认真道:“但阿涣你要知道,我早晚要走的。”
梁涣脸色苍白了一下。
但就在卢皎月以为这次谈话就可以到此为止的时候,梁涣突然开口,“不能留下吗?”
卢皎月:“嗯?”
梁涣低着声开口:“宫中什么有让阿姊不舒服的地方吗?我可以让他们改。阿姊不合心意的事,可以不做;阿姊有喜欢的东西,我也可以让人带到宫里。阿姊想要出宫逛逛,我也不会拦阻……”
“为什么一定要走呢?是有哪里让阿姊不快了吗?”
那双碧色的眼眸定定地看过来,翻腾的暗涌被压抑其下,眼底呈现的似乎只有纯然的困惑。
第158章 错认42
卢皎月被梁涣问得顿了下。
平心而论, 她在宫里住得没有什么不好,比先帝在时还要不受拘束得多,但是这不是住的好不好的问题。
卢皎月稍微错开一下眼神, 错开对面逼人的注视, 低声:“阿涣,你要有皇后。真的皇后。”
梁涣:“阿姊不能当我的皇后吗?”
卢皎月还想在解释其中的区别, 却听梁涣接着道:“我想要阿姊当我的皇后。”
卢皎月神情错愕。
她本来想趁着梁涣还没理明白自己的感情之前,先一步离开, 没想到对方居然直接挑明了。
梁涣却好像只是提出了一个很平常的问题。
他歪了歪头,追问:“不行吗?阿姊觉得哪里不行?”
完全是一副“你提出问题”、“我就能把它解决了”的语气。
……
那天两人的谈话可以说是不欢而散。
卢皎月接着闭宫养病,梁涣也并没有拆穿这一点,只是每日下了朝都过来“探病”。
看着自然而然地把折子带到她宫里来处理的梁涣,卢皎月使劲忍了忍, 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并未真的生病, 你不必日日都过来。”
梁涣闻言抬头。
他盯着卢皎月看了一会儿,其实注视的时间并不久,但是某种异样的感知拉长了对时间的观感, 卢皎月的表情僵了僵。
梁涣却好像已经因此得到了答案,他收回了视线, 低声:“阿姊不想看见我吗?”
卢皎月:?
梁涣怎么得出这个结论?
卢皎月刚说了一句“我没有”, 就听梁涣接着,道:“朕心系皇后,众所周知,阿姊病重, 我必定要前来探望的。阿姊要是觉得厌烦,不如早早‘病愈’?”
卢皎月:“……”
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人讲话呢?!
她当然尝试去和梁涣沟通, 但是交流是一件需要双方配合的合作项目,梁涣表现出来的态度倒是良好,但也只有态度而已。他根本拒绝接收外部信息!两人的沟通基本陷入了刚才那种僵局。
卢皎月这会儿就有种“养的崽到了叛逆期”的束手无策感。
梁涣当然注意到了卢皎月脸上的难色。
他微微低下头,不去看那边的人,仿佛看不见就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一般。他害怕那为难会变作厌恶,但是却更无法接受对方就此离去。
*
梁涣并没有在芙蕖宫留太久。
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他还是很注意分寸的。毕竟只是酒醉后的一次失误,就让局面演变成现在的模样,同样的错误,他当然不想犯第二次。
只是将要离开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芙蕖宫外的两个人。
是紫绛和福意。
梁涣常来芙蕖宫,对卢皎月身边的大宫女很熟悉,他也很快认出了另一个人——梁攸尚身边的亲信宦官。
芙蕖宫闭门谢客,前来问候的人不少,韩王府也只是其中之一,没什么可出奇的。
梁涣试图这么说服自己,但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忽视那边两人之间不同一般的气氛。
若只是遣人问候、随便打发一个人过来就是了,何必非要派自己身边的亲信?大宫女的态度往往代表着宫殿主人的态度,紫绛待对方太亲近了。
梁涣还想要压下那些无端的猜测,却见福意递了个册子过去,不知说了些什么,紫绛伸手收下了。
梁涣不由想起那一日阿姊往袖子里藏的画册。
——是它吗?
*
福意确实是来送画册。
不过并不是已画完的新本,而是只有半册的手稿。
其实福意也觉得奇怪,他家王爷作画从来一挥而就,少有迟疑的时候,便是画一整本册子也用不了多久。但是这次不知道为何,这一次修修改改的、怎么画都不满意。
直到听闻芙蕖宫这边病了,才急急忙忙打发他过来问候。
紫绛当然不可能对外说皇后的病是假消息,故而这会儿只是道:“只是前些日子过了些暑气,又有点累着了。暂且歇上几日,待看看情形如何。”
紫绛也没法给什么准话。
帝后的谈话她自然不敢去偷听,但是看殿下这几日的脸色,她约莫能猜到,这离宫之事帝后之间恐怕还没有商谈妥当。这“病”如何,她也只能对外给点笼统说法。
福意却不知这背后的弯弯绕,听紫绛这么说,也当皇后只是入夏后的偶感不适,并不是什么大碍。他不由在心里松了口气,庆幸自己可以放心回去复命了。
了解病况后,他又开始“解释”手里这画册的来历。
“我家王爷听闻皇后殿下病了,甚是担忧。只是这个宫中不管是御医还是药材都远胜王府,他思来想去也无甚可做的,便去了一趟句阳先生府上,将这画稿要了来。虽说还未画完,但也有些内容,可聊作打发时间之用……心绪舒畅,病体自然消散,也是我们王爷一点心意。”
因为某些众所周知的原因,福意特意加重了“句阳先生”这几个字。
不过紫绛显然并没有捕捉到个中含义,只是点头笑道:“韩王有心了。”
福意:“……”
是“句阳先生”,不是“韩王”。
他想起自己离府前、主子那千叮咛万嘱咐,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这意思成功传达到了没有。
不过被交代的话还是要接着传的,他继续:“我家王爷说了,这画册毕竟还没定稿,皇后是有什么满意的或是不满意的,尽可以都同他说,他去转告句阳先生。”
紫绛只是稍微意外了一下,很快就自然地接受了这个说法。
虽说这世道下,入仕为官才是正途,画这些册子的,要么是不入流的画匠、要么是落魄的文人,不管是哪一个,得了皇后青眼都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当然是使出浑身解数讨好着。
故而她这会儿只是顿了下,便微微颔首,很随意地道了句,“我知道了。我会把这话转达殿下的。”
这么说完后,却看见对面福意神色怪异,不由问,“怎么了?”
福意:“……不、没什么。”
不管是他家殿下明面上的身份,还是所谓“句阳先生”,等闲都不给人改画,这会儿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却被这么轻飘飘地回应,他不免觉得微妙。
不过想想,那边的毕竟是皇后,倒也多了几分理解了。
*
紫绛当然如实传达了福意的话。
只是在转述之后,又对卢皎月道:“殿下想要这画册,可是先前就看出此人有非常之才?”
她家殿下这些年间也青眼过不少文人,现下多半都在外任一方要员、政绩颇佳,想来这次也不例外。
卢皎月却被问得沉默。
她不知道是什么给了自己身边的大宫女这种错觉,谁家看春.宫.图会看出画画的人有没有才华?她就不能是单纯地、纯粹地想看点有颜色的东西吗?
说到底,她都素了这么多年了。
虽然说她不是胡来的人,但是有点想法很正常吧?她又没有出去找人!
话虽如此,但是在紫绛那种“殿下这么做、一定有她的道理”的眼神逼视下,卢皎月还深感压力。
她僵了大半天,在对方眼神变得疑惑之前,她终究是高深莫测的点了下头,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给出了回答。
就是这么一来,再看手里的画册,就觉得脸皮隐隐发烫。
偏偏紫绛还忧心忡忡地问了句,“殿下脸怎么这么红?可别是发起热了?”
卢皎月:“……”
她不得不肯定,有时候“坦然承认这种事”还是有点难度的。
让事情雪上加霜的是,卢皎月好不容易找了个理由把紫绛打发离开,再翻开新画册一看,发现这次的册子完全成了净化打码后的纯情版本。
两份册子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上一本册子虽然也没有一上来就是教学流程,但是无意间碰个小手、不小心撞个满怀,这种在卢皎月看来司空见惯,但是在这会儿还是很出格的画面实在为数不少,而且画者也在有意勾勒着人体线条,但是这一册么……
卢皎月先飞快地浏览一遍,不出意外地发现,直到这本未完画册末尾,两个主人公连小手都没拉过。
卢皎月:“……”
倒不是说纯恋不好,但人有时候还是需要一点更直白原始的东西。
卢皎月在心底幽幽叹了口气。
紫绛先前的说法在心底冒了个头,卢皎月不由地重新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起了这本画册。
不同于上一次照顾大众文盲率的纯粹图画内容,这一次的画册是有字的。相较于纯图画,文字具有更加丰富的承载信息的能力,于是这一次主人公背景要更加详实,是很经典的落第才子和贵府佳人的故事。
卢皎月的目光落在那段“才子被主考官刷下去,但是却阴差阳错被佳人相中的应考策答”的情节之上。
画册当然是以画为主,这应策的内容只是提了寥寥几句,但是确实足以显出见地。
卢皎月很清楚文人那一惯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义的做法,就比如说那句知名“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1]”,这会儿大概是为了照顾她,对方灵活地调整了双方的性别,这段“被主考官刷下去,却被佳人相中”的情节就带上了明显的隐喻含义,几乎等同于大张旗鼓地说“朝中人不辨人才,只有皇后慧眼识珠”。
卢皎月:“……”
能看明白是能看明白,但是她有时候并不想做这种阅读理解!
第159章 错认43
本来想放松心情, 突然被工作背刺,实在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卢皎月翻了几页,决定还是暂时放过自己。
白日里和梁涣闹的别扭已经够惹人心烦了, 她这会儿不太想干正事。良好的休息本身也是为了更好的工作, 况且能想出这么别出心裁的自荐方式也是个妙人,她要是带着情绪看这东西, 对对方也不够尊重。
这么想着,卢皎月抬手就要把这画册收起来。
侍立在旁的宫女适时上前, “殿下要把这册子收起来吗?奴婢帮殿下放罢。”
这个小宫女生了张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看起来很是讨喜。
她本来是在外洒扫的粗使婢女,但因为行事稳重周到又不多话,在宫里露了几次脸后,被紫绛提到身边当副手培养着。方才紫绛被卢皎月打发出去了, 她便代紫绛守在旁边、以供主人传唤。
卢皎月没觉有什么不对, 这会儿听她这么说, 顺势点了下头,开口吩咐道:“不用收得太往里面,我明日还要拿出来看。”
那小宫女低声应了句“是”, 眼睛又瞥向另一本画册。
也就是那本“教学本”。
卢皎月:“……”
虽说这没什么不好叫人知道的,但也实在不必让那么多人知道。
她轻咳了声, “这本便不用收了, 暂且放在我这儿罢。”
*
当晚,卢皎月刚刚睡下,那半份画册就被送到了梁涣的寝宫。
梁涣神色冷静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最后停留在某一页上:才子佳人泛舟湖上, 郎情妾意、好不令人羡慕。
梁涣看的却是这画的背景。
就算是再高明的画师也没有办法凭空造物,总要根据自己的经历见闻进行艺术加工, 梁攸尚毕竟长于宫中,所绘之景便不免带出了些痕迹,如今这湖畔的景色与兰苑有几分相似。
梁涣盯着看了许久。
盼喜当然不明白这一幕有什么特殊的,但是这画册里别的内容已经让他脸色苍白、背后的冷汗直冒。
一个王爷,送皇后这种东西……
皇后最近还病了,可别是相思病。
也不怪盼喜这么想,当年的刘美人现在的刘太妃以貌美冠绝后宫,就连后来年华老去、容色渐衰,也依旧美得风韵犹存,一直被先帝挂念在心上。韩王长相肖似其母,更添几分清俊,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姿容俊丽。
良久的沉默之后,梁涣开口,“第几次了?”
看白日里紫绛的表现,明显不是第一次拿到类似的画册。
他这么问了,底下的宫女却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盼喜见这反应,心底一个咯噔:莫不是韩王和皇后早有首尾?
他只觉眼前一黑,恨不得当场昏厥过去。
好在这会儿那宫女开了口,“奴婢也不知。”
像是害怕因此被降罪,她连忙接上话解释,“陛下吩咐过奴婢,不必去刻意探听消息,福意公公每次过来,都是紫绛姐姐亲自接待,到底何时送了画册,奴婢也无从得知。”
盼喜:“……”
看着皇帝随着这小宫女的话越来越沉的脸色,他不得过去捂住对方的嘴。
会不会说话啊?!
这种时候只道句“不知”就罢了,做什么非要扯上“谁去接待”?
还“每次”?!
这是怕陛下这股火烧得不够旺吗?
那宫女自然不知盼喜心底的言语,她这会儿正担心自己因为办事不力受责难,当然把知道的信息能说尽说。也是因为这个,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又补充:“奴婢知道的画册还有另一本,但因为殿下亲自收在寝殿之中,奴婢没法拿到。”
盼喜:“……”
这已经不是“不会说话”的程度了,这根本是在往草垛上扔火星子。
也不对……
这样的事就算再怎么描补,也没法用话带过去。
盼喜已经不敢去看梁涣阴沉得要滴水的脸色,只拼命地对那宫女打眼色,没什么事赶紧请退,别待会儿又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
那小宫女自然领会到了盼喜的眼神,但是她实在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也知道自己说的都是些要命的东西,可她还是得说。要是这会儿不说出来,事后被陛下得知,那也一样得要了她的命!
就像是现在,她明知道御座上的那位恐怕心情恶劣至极,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这画册……殿下说明日要看。”
她还得把这册子带回芙蕖宫。
小宫女最后还是拿回了画册,脚底发软地离开了皇帝寝宫。
盼喜看着对方离开的身影,只恨不得以身代之。
他也想脚底抹油地溜啊!
奈何皇帝不发话,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在旁侍立。
隔了好久,他终于听见一声沉着声的吩咐,“去找些人手,把兰池填了。”
盼喜连忙应声,心底却不觉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陛下会说“把韩王填了兰池”呢。
*
梁涣当然想要梁攸尚死,在很早以前就在想了,却不能用这么粗劣的法子。
有些事情,越是着急抹掉痕迹,越是容易留下证据。当年邝王是怎么出事的,他还没忘。
而相比于太子,梁攸尚可滑不留手多了。
但是没关系……
是人就会犯错,而梁攸尚的身份决定了,他一旦犯错,就是十死无生的大罪。
*
韩王府。
梁攸尚正紧张的攥着手里还没有开封的信,表情紧绷、神情凝重,像是要决定什么人生大事。
看还是不看,确实是个问题。
梁攸尚这次画册本来就是专门皇后画的,他让福意帮忙带话,也确实有按照对方的心意修改接下来故事发展的意思。
但是等拿到芙蕖宫的来信之后,他又陷入了纠结……
梁攸尚倒不是想食言。
但是万一对方想让他画那种内容,他到底应还是不应?
他倒不是对那些东西有什么避讳,对着别人,他大可以面不改色、侃侃而谈,但只要一想到这样的画面落到那个人的眼中,他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大概是梁攸尚纠结迟疑的时间实在太久,旁边的福意忍不住开口提醒,“殿下?”
您到底是看还是不看?再这么搓下去,手心里的汗可都把信上墨浸了。
梁攸尚总算被提醒得回了神,他一咬牙,把信拿了出来。
不就是画春.宫吗?他又不是没画过?!
娟秀清丽的字迹映入眼中,但随着梁攸尚逐字逐句扫过去,脸上的表情却一点点凝固。
梁攸尚设想过很多对方会给的回应,她或许会觉得这落魄才子门第太低、配不上相府千金,或许会嫌这故事庸俗老套、毫无新意,也或许会觉得无关赘言太多、显得啰嗦……他甚至连对方想看春.宫图都想到了,但却偏没有猜到过这一种可能。
——对方问他,那策答的全篇是什么?
福意却不知发生了何事,只见自家殿下看见信之后,就脸色大变,不由问:“可是这信有什么不妥?”
梁攸尚却只怔着神看着信上的内容,并没有回答。
他有些恍惚。
竟会有人问他这个问题。
梁攸尚有时候会想,他在这个世上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好似只有“活下去”这一样。
他的母亲艳冠后宫,一度得帝王专宠。自然而然的,他其实很受成帝疼爱。他又自小长得好看,就连不认得的宫人都要对他露出笑来。
但梁攸尚不明白,他为什么只能“讨人喜欢”,而不可以“聪明灵慧”?
后来他知道了。
一个身世存疑的皇子,当他只是皇子时,自然无人关注。可他想要踏入另一条路的时候,有的是人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成帝的宠爱,也只是宠爱而已。因为他的存在,他母亲盛宠加身,却也只是个“美人”——帝王在这方面,总冷酷得格外分明。
他可以醉心书画、可以玩物丧志,可以不拘礼节、可以放.浪形骸……
但唯独不可以才学出众、通晓政事。
梁攸尚觉得这没什么的,他现在这个闲散王爷不是当得挺逍遥的吗?
枕中斋日进斗金,他的一幅画在外千金难求,闲来无事用着句阳先生的名号画点.春.宫册子打发时间,这日子给个神仙也不换。
梁攸尚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等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静室之中。
桌前铺开的还是画纸,但是这一次上面绘的却不是什么交叠缠.绵的亲密肢体、也非阳春白雪的高雅景致,而是密密麻麻的墨字。
因为主人的突然回神,浸了墨的笔差点在末尾拖出一道长长的黑尾来。
多亏了梁攸尚多年书画功底,总算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止住了笔势,没让这份好不容易写出的策答毁在当场。
但是梁攸尚也确实是“回神”了。
那点骤惊的后怕过去,他盯了这份策答看了许久,突然嗤笑出声。
真是昏了头了。
难不成是日子过得太.安稳,给自己找事干?
当如今那位陛下是好相与的?想想被杀了的大哥、五哥和“病逝”的太子,再瞧瞧现在形同圈禁的四哥,他疯了才牵扯到里面去。
当年的博文苑,现在想想、事情难道不是太巧了吗?
怎么就那么巧、他这个好七哥恰到好处地出现在那里、救下了被五皇子行不轨之事的高平郡主?
五皇子一死,才有了大张旗鼓地搜查博文苑,这才牵扯出了太子造反。
最后结果便是太子造反、成帝重伤,而被成帝指为未来皇后的高平郡主刚刚被他七哥救过。
回头再想先前那事:既有了五皇子的死,又有了对高平郡主的相救之恩。
这么一箭双雕的好事,可真是太“巧”了!
回忆着那日梁涣像是早有准备而处处先人一步的行动,梁攸尚没什么表情地扯了扯唇——这样的算计,他是自愧弗如的。
第160章 错认44
梁攸尚最后还是打算把那份策答处理掉, 准备回头再随便写点别的什么东西应付皇后的询问。
但在他把纸页折起来烧了之前,府上突然有客人来访。
梁攸尚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法这么干脆果决地将这张轻薄的纸这么毁了。
他想着, 皇后并不是好敷衍的人, 他要真的满纸胡话的话,说不准要惹得对方生气了。对方如今还在病中, 总不好心生郁气,回信得仔细斟酌过。
最好能被她看作那等“才学平平却志得意满”的庸碌之辈, 那她自然会失去接着问下去的兴趣。
刚才写的这份,倒可以留作参考。
这么一想,梁攸尚心下微松,不觉地舒了口气。
他将手里的纸往桌上一放,拉过些旁边杂物盖住, 便抬脚出去了。
梁攸尚走得很放心。
这静室本就是不许闲杂人等进来, 能进来的人也不敢擅自碰他的东西, 他没什么可放不下的。
……
文人的圈子许多宴饮,梁攸尚以书画扬名,自然免不了这些交际。
他这次出去本来是待客, 但却被叫着临时赴了场诗会的宴,等人微醺着回来, 却见桌上那份策答不见了踪影。
梁攸尚一愣, 那点上头的酒简直立刻就醒了。
他抬眼看着福意,冷声:“我放在这里的那纸呢?”
福意不明所以,但还是察觉了那冰凉的怒气,忙跪下, “殿下先前说是给皇后的回信,奴在殿下赴宴前请示‘可要封好了, 以句阳先生的名义送出去?’,殿下应下了。奴不敢耽误殿下的事,立刻就送去了芙蕖宫,这会儿兴许已经到了皇后手上。”
梁攸尚:“……”
他那会儿急着出门,以为福意问的是枕中斋的事。
福意总算从梁攸尚的神态中察觉出点意味,试探问:“殿下可是还未写完?皇后近日抱恙,想来不会这么快就看信,奴再去芙蕖宫问问?说不得可以再讨回来。”
梁攸尚停顿了一下,就在福意以为对方会应下的时候,却见他摆摆手,“罢了,不必了。”
一份策答而已,当不得什么。
而且他也有点想知道,对方这次又会给怎样的答复。
*
梁攸尚虽然这么想着,但事实确实如福意所说的,卢皎月并没有第一时间看这位“句阳先生”的回信。
倒不是因为抱病在身。
而是梁涣过来了,还是有备而来。
就梁涣那完全听不进话且拒绝沟通的状态,卢皎月猜到他不会放任她“病”下去。
事实也果然如此。
梁涣:“苴礼犯边之事,这几日朝上一直商讨对策,但却各执一词、争执不下。阿姊对战事向来有见地,能陪我一同去吗?”
梁涣总是非常善于利用自己的优势。就比如说这会儿,明明卢皎月心知肚明,对方是想让她公开露面、打破皇后病重的谣言,但是他却偏偏微垂下眼,做出了十足的低姿态。
他承袭异族母亲的其实并非只有那双碧眸,又长又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打下了阴影,轮廓深邃的五官反而放大了那神色上哀求之态,竟显出些可怜了。
卢皎月:“……”
实不相瞒,她确实是有一瞬间心软的,但不用深想,对方肯定是装的。
她定了定神,平着语气道:“迟国公姜彦阜、陈国公崇大安都是先帝麾下旧臣,朝中还有不少能战之将,你不如多听听他们的意见。”
这么大的朝堂永远没有缺了谁不行。
就连皇帝都能摆烂好几十年不上朝,少一个皇后完全无碍大局。
况且成朝并不缺将领。
成帝麾下的中生代的将领这会儿完全能领兵,就算是一些将二代的年轻人这会儿也都是真的在军中历练过的,如今毕竟是王朝初年、武力鼎盛的时期。
但梁涣停顿了一会儿,非常直白地:“我不信他们。”
卢皎月微怔了一下,还真没法说什么。
当年,梁涣虽然在文苑及时控制住了局势,但真正在朝中站稳脚跟、靠的却是太子的势力。
先太子虽然不合适,但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又有成帝保驾护航,在朝中的有很大一部分拥趸。可太子谋反、生生害死了成帝,实在是一件分明得抹都抹不掉的事实,太子的臣属如果不想被登基后的新帝清算,必须拥护一个亲太子的皇子上位。
梁涣就是这个极其理想的人物。
但皇帝和大臣之间总有权力的争夺,对于被自己扶上来的这位新帝,先太子党自然而然地想要掌控。梁涣显然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而随着他登基越久,对朝中的控制越强,他也渐渐不再掩饰自己的态度,朝堂上火药味儿愈浓。
倒不是说那些将领都是先太子一系的人,只是梁涣的“清算旧臣”让朝中人心惶惶,这样的情况下还要君臣不疑,实在是强人所难了。
卢皎月正这么想着,却见梁涣的神色却有了变化,他眼皮却微微垂下,脸上的肌肉放松,黑色的眼睫半掩住碧眸。
那点细微的神情变化让他整个人的气质都柔软了起来,与方才那冷冰冰地说着“我不信”时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一连串的变化,仿佛在说‘我不信他们,只信你’。
卢皎月:“……”
她发现梁涣真的很擅长利用这些。
并不是说这“信任”是假的,梁涣确实是相信着她的。
但是在恰到好处的时候,表现出恰到好处的神态,他甚至都没有掩饰这种“刻意”,像是在明明白白的告诉她“我就是在赌阿姊会对我心软”。
卢皎月有点头疼。
她其实之前就察觉梁涣很擅长利用情绪、拨弄情感,但实在没有这次感觉这么明显。
卢皎月心底禁不住产生点困惑:这孩子是不是有点长歪了?
虽说如此,在这样的注视下,她终究还是点了头。
梁涣那神情一收,简直不自觉的露出了笑意。
卢皎月:“……”
好家伙,连装都不装了是吧?
像是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梁涣“咳”了一下,掩饰问:“阿姊要上妆吗?”
卢皎月疑惑看过去,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问出这种问题。
梁涣分明是那种“在精心打扮后,夸人‘怎么样都好看’”的直男。
当然,他在一次碰壁之后,立刻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改得非常之快:等第二天见面,连她换了个钗子都能注意到,再不着痕迹地称赞一番。
这前后态度陡转之迅捷,很容易让人猜到,他是回去专门做了功课的。
总之类似的让人无语的事情很多。
可梁涣就算再怎么夸得“真情实感”,自己是没办法有任何情绪的,因此只会对卢皎月的行为做出反应,而不会主动询问。
突然这么反常,难免让人费解。
梁涣看出了卢皎月的疑惑,略微停顿了一下,低声:“我是说……敷粉。”
卢皎月一愣,立刻明白过来梁涣的意思。
敷粉。
——装病。
卢皎月都要气笑了。
他倒是够体贴的,记得她这会儿“病着”,还考虑得这么细心周到。
但她最后也只是声音平静地冷淡反问,“这有意思吗?”
重点是她病不病吗?重点是她要离宫。梁涣要是肯好好听一听她说话,两人商量好了,她明天就可以“暴毙”。相反,要是一直这么僵持着,她敷十层粉都没用!
梁涣蓦地沉默下去。
他可以答应别的所有条件,唯独这一件事绝对不行。
刚才那一点轻松的氛围好像只是错觉,两人之间再度紧绷起来。
往萃集殿的路上,随行宫人也察觉到帝后之间的紧张僵硬,纷纷心里叫苦。
不过,这种帝后不合的事情到底不好叫外人知晓,等到了萃集殿,两人总算恢复了表面上的平和,倒是没让殿中的大臣察觉出太明显的异样。
在对苴礼一事上,朝中大臣确实各执一词,各有各的说法。
但是让卢皎月略微多留了一份心的,是如今的参知政事何纵的话。
“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苴礼朝中政局混乱,苴礼王刚愎自用,王子们彼此争权夺利,继承人又软弱无能……”
这个开头实在让场中大臣们都眼神有点漂移,这些形容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
何纵恍若未觉,还在侃侃而谈。
……
何纵的办法确实有些可行之处,梁涣散了这个小朝会后,把对方留下来商议细节。
有些话不好在朝堂上当众言说,而私底下就没那么多顾忌了,何纵给出的许多建议实在只能用“阴险毒辣”这词汇来形容。但是涉及两国交战,有些事情实在无法用道义来评价,难不成真的几千几万的人命卷进去才能称得上道义吗?就连卢皎月也不会这么想。
只是虽说如此,卢皎月还是觉出了一些微妙的地方。
这个人对王室的争权夺利太熟悉了,熟悉得简直像做过一次
因此在那边对话告一段路后,卢皎月顿了顿,开口道:“何参知果然大才,运筹帷幄、筹算机要,堪称在世谋圣。”
她的语气淡淡,但这种平静的态度反而显出一种异样的诚恳来。
何纵虽然不缺人逢迎,可这同样的话由不同的人说出,效果还是不一样的,眼前这个人的称赞更是让人又是惶恐又是兴奋。
何纵口中说着“殿下谬赞”,但是脸上不自觉带上了些意满的神色。
卢皎月:“参知何必这么自谦?陛下将你引为腹心,多年以来都委以重任,如此信重,不正是因为参知能力非凡?”
何纵:“殿下过誉了,为陛下效力乃是为臣的本分。”
这话一出,殿内却突然短暂的寂静了一会儿。
何纵正拱手施礼,一开始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有什么不对。但是等抬头看到卢皎月脸上微微凝住的神情,他突然意识到对方才话中的问题。他脸色一下子煞白下去。
多年。
……哪来的“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