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帝后41

    周行训手指骤然收紧, 那突然加大的力道抓得卢皎月嘶了一声。周行训像是被烫到了一样,连忙收回了手,又急急忙忙地举起来看, “没事吧?我去找赵叔。”

    卢皎月抽回自己的手摇头。

    放过赵老军医吧, 刚刚战后,正是伤兵营那边最忙的时候, 一个人恨不得分成八个来用,周行训去折腾一趟能把人逼疯。

    不过周行训这么一闹腾, 卢皎月心情也平静了许多。

    对于当下的事情,只能选择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优解,但求问心无愧就是了。

    她定了定神,问:“对于马府的这些女眷,你打算怎么安排?”

    周行训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先带回长安。”

    卢皎月:“然后呢?”

    “将领有看上的会跟我讨要, 其他的赐给此战有功勋者, 无婚配的先。”

    卢皎月略微皱了下眉,但还是努力放平心态,问:“怎么‘赐’?”

    周行训被问得一懵, 总算回过点神来。

    他看着卢皎月,不太确定地回:“就……赐?”

    两人对视着看了一会儿, 卢皎月确信自己从里面看出了异常诚恳的迷惑。

    卢皎月:“……”

    她沉默了一下, 问:“就没有相看一下吗?万一不合心意,对两边都不好。”

    周行训“嗐”了一下摆手,“阿嫦你不知道,这年头讨个媳妇有多难。有个就不错了、他们还挑?”

    他脸上写满了‘给你们是福分’‘多大脸呢敢挑’。

    卢皎月:原来是个完全双向的盲婚哑嫁。

    很好, 这很封建.jpg

    她被噎了一下,到底还是开口:“能把这次受赏的将士名册给我吗?也好提前看看是哪里的人、什么品性。虽说世事造化弄人, 但若能促成一段良缘,也是佳话。”

    她能帮上的可能不多,但还是想尽力给那些女子争取到范围内的选择权。

    周行训没有在第一时间回答。

    卢皎月略微意外。在周行训手下干了一年多的活,她也算对这人有点了解,周行训其实不太在意细枝末节,只要自己铺开的摊子能收住了,他完全无所谓当事人中间是怎么操作。

    她抬头看过去,却对上了一双染着笑意的眸子。

    周行训像是听到了什么高兴的话一样,很认真地重复,“阿嫦你说‘世事造化弄人,却也能促成一段良缘’?”

    卢皎月不太明白他情绪怎么突然高昂了起来,但还是点点头,“……是。”

    这么答应着,她莫名有点不好的预感。她每次对周行训的情绪转变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对方就要闹出点幺蛾子,这次也没能逃出这个定律。

    卢皎月紧接着就听周行训开口:“我来帮你!”

    ——果然!

    卢皎月想也不想地婉拒,“还是不必了,刚刚城破,正是军务繁忙的时候……”

    周行训:“我不忙!”

    他扬了扬头,语气肯定道:“我特别闲!”

    卢皎月:“……”

    这有什么可骄傲的?为什么这么闲你自己心里难道没有点数吗?!

    ……

    …………

    卢皎月不太想让周行训帮忙的原因倒不是怕他添乱。

    只要不是故意搞砸,周行训多数情况下都挺靠谱的,只是他的“靠谱”中往往透露着出一丝“离谱”。有他插一脚,事情常常会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狂奔而去。

    卢皎月本意是办一个限定范围的相亲会,但是多了周行训在旁边出主意,本来的相亲里新增了军中比武,之后又多了骑射御猎。

    周行训对此振振有词:只是看旁人的评价能有什么了解?就算见了面聊聊天也保不齐是个绣花枕头。当然要真刀真枪的试试,才知是不是勇武之人。

    虽然卢皎月觉得这是选丈夫不是选勇士,但是……算了,能增加点了解程度也是好事。

    就是卢皎月越琢磨这个流程越有一种熟悉感。

    等到初步讨论出个框架,准备着手细化的时候,她突然恍然大悟:这不就是“选妃”吗?!只不过被选的从进献美人变成了军中将士,选人的从周行训变成了马府女眷。

    卢皎月:“……”

    离大谱.jpg

    虽然想通之后,卢皎月发现自己对这个流程相当熟悉且有经验,但是军中将士毕竟不是后宫美人,卢皎月没那么方便插手。周行训直接大手一挥,把事情扔给了本就在结算战功而忙得不可开交曹和忠。

    卢皎月:“……”

    在周行训手底下干活,实在是件相当考验心态的事。

    不过这位曹统领显然比卢皎月更习惯周行训这随时甩锅的作风,虽说心里纳着闷“这会儿比哪门子武”,但是军令如山、他还是很干脆地接下来,然后……把事情扔给了耿存。

    先登之功,赏绢千匹、得封亭侯。

    昔日无名小卒、一朝直入青云,这便是“先登”。

    这位耿侯一下子成了军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物。

    也特别忙。

    手下有了这么一个能干的下属,曹和忠简直无师自通了万恶资本家的画大饼技能,“好好干,你也瞧见了,咱们陛下从不亏待有功之人。”

    就算军法严苛再怎么令士卒怨声载道,但是到了军功论赏之时只有让人喜笑颜开的份儿。但耿存这会儿却没法笑出来,他使劲咬了咬牙,跪地行礼,“将军恕罪,属下想求一个面圣的机会。”

    曹和忠:?

    他倒是不介意手下的人有“上进心”,但是“你这想越过我往上爬的心思是不是表现得太快、也太明显了?”。

    耿存也确实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他知那位一向厚遇将士,他以先登之功换求娶莺莺,对方必会答应,可是他根本没机会说出口!封爵换赏有很多先例,倘若他想以官位换钱财、那依例行事便是,但是求娶美人却不同,必得那位亲口允诺才能作数。

    耿存确实可以等,那位拔营东归前必定是会召见功臣的,可他不敢赌。

    那位喜好音律从来不是什么秘密,恰巧莺莺又极擅琴。

    真到了那个万一的地步,他就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和皇帝抢女人的。

    明明近在咫尺,可错开一步就是后半辈子的形同陌路。

    这种焦灼感之下,人实在很难保持冷静,耿存甚至都没有注意到曹和忠的脸色,而是低着头就继续说下,“属下想向陛下求一份恩典。”

    曹和忠舒了口气:还好,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毕竟是周行训亲自点过名的人,好用是好用、但是处理起来也很棘手。他处置得重了是打周行训的脸,但要是任由人踩着自己往上爬……可以预料到、他那本来就是靠爹的面子又得往下狠跌印象分。

    提着的心放下,曹和忠再看人又觉得顺眼起来,“行吧,起来说话。说说是什么恩典。”

    ……

    曹和忠那边忙着明确上下级关系,这边周行训也挺忙的。

    虽说军中比武的安排是扔给曹和忠了,但是还是许多其他的琐事,周行训对此表现了难得的热情,居然没有嘴皮子一碰、万事不管的撒手,而是凡事亲力亲为。

    这边卢皎月正翻着封赏名册,看着一个略微奇怪的数字,忍不住低低地“咦?”了一声,但还没来得及开插件验证,旁边就凑过来一颗脑袋。

    卢皎月眼疾手快地把刚打开的插件关上了。

    伤眼睛。

    周行训对此完全没有什么自觉,凑过了瞄了几眼,就异常肯定道:“抄错了。”

    卢皎月“嗯”了声,“我也觉得奇怪。”

    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的判断其实也是种能力,反正卢皎月觉得自己没法像周行训那样一口咬定什么。

    正这么想着,旁边周行训已经很有行动力地起身,“这是入册的抄录,掌记官那边应当有原本。阿嫦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话没说完,人就已经跑出了屋,卢皎月的那句“等等”根本没来及说出口。

    卢皎月:“……”

    倒也不必亲力亲为到这地步。你让人跑个腿不就行了?!

    她有点儿怀疑周行训是单纯的坐不住想开溜。

    这次倒还真不是,周行训巴不得在屋里多呆会儿呢。

    只不过这种调底本原件的东西许多时候都需要主将印信,复核的流程很麻烦,而且底下的士卒不识字,一旦涉及文书类的东西就很容易拿错。这么来回折腾几趟,他自个儿都够去拿八回了。

    只不过周行训刚刚走出去没多一段,就听见一阵琴声。

    弹得……还行吧。

    手收得太紧了,偶尔有几个跨度大的音显得不连贯。

    周行训下意识地在心底里点评了几句,倒也没太往心里去,往那开着的院子们里瞥了一眼,就打算接着往前。

    只是他的目光刚刚落过去,那调就崩了。一阵指甲剌过琴弦的刺耳噪音直灌耳朵,周行训简直是忍不住露出个牙酸的表情。

    不行就别弹啊。

    每回都来个这样式儿的,他耳朵还不够受罪的呢!

    他不由地瞪了人一眼,抬脚就想快步走开。

    但是下一秒,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脚步突然顿住了,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里面的女人强撑着露出了一个笑容。

    脸色惨白惨白的,恐惧让她面颊上的肌肉都在抽动。

    挺难看的,不过周行训也习惯了。

    每次战后都能遇上这么一两个,心理素质好点能弹/吹完一首曲子,差点的就像是现在这个样儿。

    但其中相同的都是眼底的恐惧,只不过有的人藏得深一点儿、有的藏得浅一点。

    当野心压过恐惧的时候,这张脸就会变得漂亮起来、调子也会变得流畅。

    周行训将这些恐惧看得清清楚楚,也无比明白她们强忍着恐惧也要从他这里交换的东西:权势财富、位居人上、掌控生死的地位……人都想要这些,不分男女。

    但是阿嫦是不一样的。

    她从一开始就完全不同。

    没有害怕、没有恐惧,她甚至没有打算从他这里交换什么……

    想通这一点,周行训只觉得先前萦绕心间的郁塞情绪好像一下子疏解开来。

    ——他就说么!

    什么长安输不输的?他和阿嫦之间才不是那样的!!

    第42章 帝后42

    周行训一直都知道皇后是不同的, 但是他从来没有去想过原因。

    这是他亲自选的皇后。

    他看中的人,“与众不同”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事实也确实如此,阿嫦就是不一样的, 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样。而刚才突然想明白的事让他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

    心底一高兴, 看眼前的一切都顺眼起来,周行训也不计较这人刚才荼毒他耳朵的事了。

    既然弹琴拦他肯定有事求, 周行训挺熟悉这种事的,这会儿异常直白地问:“你想要什么?”

    他问得直接, 但里面的人像是吓呆了,半天都没有回答。

    周行训耐下性子又问了一遍,然后耐心渐渐告罄:算了,要是待会还记得就找人提一嘴好了。

    耿存就是这个时候找过来的。

    心上人在院中,皇帝就在外面, 简直是他最恐惧的事照进了现实。

    周行训都要转身走了, 余光瞥见耿存。

    他神情稍显意外, 但还是很快记起这人来。

    “是你啊。”周行训这么感慨了一句,又紧接着,“你来得正好, 朕刚刚路过,听她琴弹得还行……”

    这话没说完, 眼前的人突然跪在了地上, “陛下圣恩,臣想以禁卫之职并先登封爵,向陛下求个恩典。”

    周行训“嗯?”了一下声,挑了挑眉。

    他倒也不太在意被打断的话, 道:“你说说看。”

    耿存又叩首,“谢陛下恩德。臣幼年父母俱丧, 幸有恩师收留、才得一庇身之所,如今恩师故去,只余一女在世,臣若不能照料,实是有负恩师、愧为人子。臣想向陛下求娶之,望陛下恩准。”

    向他求娶?

    周行训琢磨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不太确定地往旁边看了眼,正看见了怔怔看着这边的卓莺。

    女人脸上的恐惧扭曲的神色褪去,终于显出原本姣好的面容。

    这不是长得还行么……

    周行训心底嘀咕了一句,也明白了耿存所指的恩师之女是谁了。

    他当即就想点头答应下来。

    但是开口之前,总算想起了阿嫦好像特别在意的问题,他话风一转,朝向卓莺,“你答应吗?”

    卓莺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她以为父亲病重,自己卖身入马府已经是最大的梦魇了,却没想到一切还能变得更糟。马公纬造反又兵败,她和后院的一干女眷顿时成了叛贼家眷,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去搏一个出路,却还是搞砸了一切,甚至触怒了圣驾……可在这个最糟最糟的时候,那个她无比期盼收到音讯、却生怕再收到的是死讯的人出现在了她面前,向圣上叩请着求娶她。

    如果这是梦的话……

    卓莺一步步走上前,敛裾深拜,“我答应。”

    “……得此良人、妾生无憾事。”

    她甚至都忘了不能直视尊驾的禁忌,直直地抬头看了过去:如果这真的是一场临死前的美梦的话,她不想从这场梦里醒过来。

    周行训被看得一愣,他眨了眨眼。

    ——很漂亮的眼神啊。

    他突然有点高兴:“好,等回长安,朕亲自给你们赐婚!”

    这事很简单啊!这不就是“良缘”吗?

    他要回去说给阿嫦听!!阿嫦肯定很喜欢听这些!

    不过彻底走开之前,他到底想起来点别的事来。

    人都过了转角,又仰着身子往后倒了倒,扔下了句,“封爵和职务你就领着就是了。没了这些、你拿什么养家?”

    说完,这下子是彻底走了。

    只被留下扔在原地的两个人恍恍惚惚,犹在梦中。

    耿存呆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自己该叩首谢恩,可被叩的那个人早就不见了影。

    他发了半天的愣,还是对着人离开的方向叩首行了一个大礼,“臣……谢陛下恩典。”

    ……

    另一边,卢皎月在屋里等了半天,终于等回来周行训咋咋呼呼的动静。人还没进院呢,声音先传进来了,“阿嫦,我刚才去当了回红娘!你知道红娘吧?西市戏园子里最热的那戏,里面牵线搭桥的那个!”

    卢皎月:“……”

    她知道是知道,不过这种才子佳人的戏码大都是个闺阁里女儿家爱看的,周行训作为一个皇帝,为什么会知道的那么清楚?他的爱好涉猎范围是不是过于广泛了?!

    正这么想着,周行训人已经进来了,脸上笑意灿灿的、显得十分高兴。

    他的情绪一向极具感染力,那种正面的昂扬情绪总能把人带得忍不住笑起来,卢皎月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扬了扬唇角。

    卢皎月:“……”

    又双叒一次默念“这人有毒”之后,她到底还是开口问:“发生什么了?”

    周行训趁着空隙喝了口水,又语速飞快:“耿存,就是今次的先登,阿嫦你知道吧?我同你说过,他胆子特别大、人还很机灵。”

    卢皎月“嗯”了一声。

    先登之功在受赏首列,再加上周行训挺看好这人的,卢皎月也还记得这个名字。

    周行训:“他刚刚想我求娶了马公纬的一个妾室,是他恩师的女儿。”

    卢皎月略疑惑:“我记得这人是灵州人?”马公纬的妻妾却都是博州的。

    这年头人的乡土意识很重,一般人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的生养自己的土地,带兵打仗的事得另算,不过就算这样,在外时间久了也常有士卒思归。总得来说,耿存一个灵州人是不太可能跟博州内的人产生联系的。

    “他说自己被师父收留,应该是父母都不在了……”

    周行训说到这里,突然一顿:父母俱亡、寄居别处、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这要素是不是过于齐全了?

    卢皎月眼睁睁地看着周行训脸上像是打翻了调色盘似的,各个表情换了个遍。

    最后情绪转低、整个人都蔫下来。

    卢皎月:???

    “……怎么了?”

    还说着话呢,这人怎么回事?

    周行训沉默了一下,开口的声音恹恹的,“我好像不是红娘,是抢了李娘子的恶霸。”

    卢皎月:“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周行训有气无力地比划了一下,“我当时就站在院子门口,耿存突然冲出来跪下,说是拿职务和爵位跟我求娶。”

    他又不是傻子,耿存那会儿的反应明显不对,约莫是以为他看上了院子里的人。

    卢皎月也听明白了,不由“哦”了声,感慨:“那位娘子一定是个美人。”

    周行训反应平平:“就还行吧。”

    没一开始瞥见的那么丑。

    周行训这么说着,忍不住看了旁边人一眼。

    他也说不上来怎么回事,他不想要阿嫦这反应。

    耿存以为他看上了人觉得着急,阿嫦的反应却是“那是个美人”……他觉得不该这样,却不好说该是哪样。

    想着,不由提高点声调强调:“我才没有!我没和他抢。”

    卢皎月“嗯嗯”地点头。

    她倒一点也不担心周行训干出棒打鸳鸯之类的强迫人的事。

    就周行训这性格,凑到他跟前都挑挑捡捡、完全属于不愿意拉倒的类型。比起抢人来,他恐怕对抢地盘兴趣更大点。

    瞧着人这霜打了茄子似的蔫哒哒的样儿,她不由安慰了一句,“放心,你不是恶霸。”

    大概是明明做了好人好事,却被当成戏文里反角,觉得憋屈了。

    ——果然小学生。

    周行训没吭声。

    他一点点塌下了身,脑袋压在手臂上,在桌子上趴下了:他确实没抢那个马公纬的妾室,但是他好像抢了别人……而且还没打算放手。

    卢皎月简直眼睁睁的看着这人陷入自闭。

    黯淡、消沉、“阴影里冒蘑菇”……

    卢皎月:?

    她看了两眼,没管。这人自我情绪调节能力是一流的,放着不管过一会儿就自己好了,反倒是想要安慰两句有极大的可能被噎着(经验之谈.jpg)。

    隔了好一会儿,周行训像是终于缓过来了。

    他脑袋在手臂上蹭了蹭,冒头露出双眼睛来,哼哼唧唧地,“……阿嫦。”

    卢皎月抬头看过去,忍不住一阵沉默:这是什么“暗中观察”表情包?

    周行训到底有没有自己是个皇帝的自觉?

    形象呢?皇帝的自我形象管理呢?!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就算了……他起码保持一点基准线以上的偶像包袱啊。

    事实证明,周行训真的一点皇帝包袱都没有。

    因为他接着问:“你讨厌恶霸吗?就是《广真记》里的那个。”

    卢皎月:“……”

    “…………”

    会纠结这种问题,他三岁吗?

    这人整天都在想些什么啊?!

    卢皎月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不那么像“关爱智障”,她以正常成年人的思维心平气和道:“都是戏文里的东西,当不得真。”

    周行训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还想再追着问,但是卢皎月余光瞥见那边摊开的抄录册。

    她突然想起来,“你不是去拿考功记录的原件了吗?东西呢?”

    周行训一下子僵住了。

    “……”

    “……”

    面面相觑的沉默后——

    卢皎月扶了一下额。

    好的,她知道了。

    周行训腾地一下子跳起来了,“我这就去拿!”

    他风一样卷了走,屋门在他身后发出“砰”的一声,门扇大力地摇晃了几下,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然后,歪、了。

    卢皎月:“……”

    深呼吸.jpg

    很好,等周行训回来,她非得盯着人、亲、自、把、门、修、了!!

    第43章 帝后43

    周行训对这场比武(x)选妃(x)相亲的兴趣只维持到当了那次“红娘”。

    在那次之后, 他也不知道是已经获得了足够的体验感,还是因为被当成恶人受打击了,兴趣明显消退。

    卢皎月很知道他这“三分钟热度”的习惯, 对周行训这表现完全意料之中。

    好在这人虽然兴趣消退得快, 但责任感还是有的,没有中途跑路。

    只不过做事态度很明显地从一开始的兴致勃勃变成了心不在焉:干一会儿就抬头看过来两眼, 然后低下头不知道想什么。

    至于说他为什么往这边看,卢皎月不用问都知道答案。

    因为“好看”……

    虽然这么说自己有点不太好, 但是周行训真的就曾经特别直白、特别真诚、特别坦坦荡荡地表示过“皇后长得好看,我看见会心情好”。就……很难评.jpg

    作为一个毫不掩饰的颜狗,周行训的后宫美人实在是各有千秋,卢皎月确定原主是个大美女,但是美这种东西实在很难评出个一二三来, 能让周行训这么说一句, 她也只能认为是“原主的长相戳中了周行训的审美点”——毕竟这位在原剧情里就是皇后。

    但是再怎么样, 被人像吸猫似的这样盯着也受不了啊。

    卢皎月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开口,“曹将军昨日遣人来说, 比武场地就快准备好了,陛下不过去看看?也免得有什么缺漏。”

    周行训摆手, “不用, 他要是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那就趁早……”滚回家种田去。

    周行训这话没说完,因为卢皎月直接盯了过去。

    她用眼神示意:‘不,你想。’

    周行训:“……”

    他试图挣扎一下, 但最后还是叹气,“好吧, 我去看一眼。”

    等人走后,卢皎月动作迅速地打开了插件,飞快地处理着接下来的事项。

    周围环境里当然还有不少红色的警告提醒,但是当周行训这个巨大的error消失后,那点稀稀落落的bug都显得清丽秀气起来,起码卢皎月已经能够做到完全无视了。

    *

    另一边,出门的周行训一步步地踱着,走两步都要叹一下气。

    巡逻的士卒瞧见了,不由都心里纳闷。

    但也没人有那个胆子上去问一句,只能纷纷地让开路来,免得不小心触了什么霉头遭殃。

    周行训情绪倒也没多严肃。

    他只是在想一个问题:卢瑀待萧氏……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他倒是记了卢瑀的族谱,那毕竟是阿嫦的亲爹。他那次找世家的家谱的时候,很仔细地记了卢氏的亲族。

    他那会儿想着,先把这些记下了,等回去旁敲侧击一下阿嫦的态度:阿嫦要是生气这些人当年的冷待呢,他就找找这些人的麻烦、让阿嫦出气;阿嫦要是还顾念着亲缘呢,他就捧一捧他们,也好让阿嫦放心。

    但是没有、都没有。

    阿嫦既没有生气,也没有念情。她只是表现出了一种漠不关心的冷淡,那是一种打从心底里认为的陌生人。

    周行训也突然觉得自己这的法怪没意思的。

    阿嫦就是阿嫦,跟她的姓氏、她的父族毫无关系,她只是站在他眼前、鲜活又明亮的人而已。她想要的会开口,不喜欢的会拒绝,从来不需要他擅作主张地去做些什么……

    于是,他就没再查下去了。

    但他后悔了。

    当时应该再查一查的啊!!

    起码知道卢瑀到底是怎么对萧氏的。

    周行训又是懊恼又是后悔,忍不住使劲踢了踢旁边的土堆。

    本就被太阳炙烤的松散的土包被他这么一踢,霎时扬起了满天飞尘。周行训被呛得忍不住咳,张嘴又吞了一口的土,他忙不迭地跑到旁边、扶着树“呸”了半天,嘴里还是一股尘土味儿。

    周行训:“……”

    他有点泄气地靠着树盘腿坐下。

    卢瑀待萧氏……

    就像阿嫦那天说的,那才是她想嫁的夫君。

    脑海里不自觉地浮现出那天见到的情形,周行训忍不住磨了磨牙。

    “嘎吱——”

    还是沙子。

    周行训:“……呸!”

    他舌头舔着刚刚硌到的地方,默默地想:不就是卢瑀那样的吗?他也行!他肯定行!!

    *

    虽然卢皎月一开始觉得这套相亲流程像“选妃”,但是真的办起来之后,却发现更像“运动会”。就是里面孔雀开屏浓度过高,有的是真的差点打起来——有点动物世界里争夺择偶权的那味儿了。

    周行训居高临下点评:“不过百步的距离,朕能射两百步。”

    “放在那不动的靶子有什么?有本事射活的啊?”

    “……”

    “呵,才五石。”

    卢皎月:“……”

    好的好的,你牛逼、你最厉害了。

    这么默念了一会儿,却发现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安静下来。

    卢皎月奇怪地回头去看,就见周行训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了嘴,像是忍不住笑似的,眼睛都弯起来了。

    视线和卢皎月对上,他不由地开口:“阿嫦,你再说一遍。”

    卢皎月:?

    什么“再说一遍”?

    周行训催促:“就是刚刚的那句、‘我最厉害了’!”

    卢皎月没反应过来,跟着重复:“我最厉害了?”

    周行训:“……”

    他一副被噎住,又不得已只能强忍下来的表情。

    卢皎月倒也反应过来,大概是她刚才不小心把心里的吐槽说出来了。

    这其实有点尴尬,但是看周行训吃瘪实在太少见了,卢皎月忍不住“哧”地一下子笑出了声。

    周行训被笑得一愣。

    阳光揉碎在那双沁满了笑意的杏眸中,晃得人脑子有点微醺的眩晕感。他缓缓地眨了一下眼试图清醒一点,却突然觉得阿嫦说得也没错。

    确实是阿嫦最厉害了。

    如果和阿嫦比的话,他甘愿认输。

    因为输了也很高兴!

    想通这一点,他也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

    卢皎月:?

    被笑了还这么开心?奇奇怪怪。

    *

    和军中的单身汉人数比,女眷这边就是把马公纬家的婢女加上其实也没有多少人。

    僧多粥少、又是以这种竞争挑选的形式,有功者不一定觅得妻室。卢皎月不太清楚这会不会对战后封赏带来不.良影响,不由问周行训,“要不要多赏赐给这部分人一些财物,以作安抚?”

    周行训被问得发懵:“为什么啊?”

    无缘无故的,就要赏赐。

    卢皎月:“有功者反倒无赏,军中难道不会有人不忿吗?”这显得不太公平。

    周行训:???

    这有什么可不忿的?

    “我给过他们机会了啊?”

    是他们自己讨不着老婆、能怪谁?

    他这么说着,又好像有点儿明白卢皎月的意思了,不由不以为意道:“我知道阿嫦你人好,但臭毛病不能惯着。他们自己没那个能耐,活该。”

    从没听说过给败兵封赏的道理。

    卢皎月被噎了一下,但还是点头,“……好。”

    这说法确实很周行训。

    倒是周行训打量了会儿卢皎月的神色,迟疑着开口:“阿嫦,你要是觉得心里不舒服,等这事过去之后,找点别的理由赏他们,但不能……”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露出了点纠结表情,像是不知道怎么描述这个情况。但是他就是知道、不能这么干!

    倒是卢皎月先回过神来,点点头:“我知道了。”

    时代有时代的局限,在生产力不足的时候,大谈公平本身就毫无意义,强行追求这一点最后只可能演变成“平均”。周行训那套“优胜劣汰”“有能者得赏”的法则有时候显得残酷,但很多时候确实需要如此。

    周行训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就笑起来。

    他上下摇晃着脑袋大幅度点头,“嗯嗯嗯,就是这样!”

    卢皎月:???

    他到底从一句“我知道了”里面听出了什么“这样”?“这”是哪样?

    但周行训确定自己听出来了。

    他就知道阿嫦能明白他的意思。

    阿嫦可聪明了!

    他自顾自地美滋滋了一会儿,透过打开的窗户看到院子里那棵枝叶茂密的树,不由微微怔愣了一下,那天见到的场景不由自主地又在脑海里冒出来。

    周行训:“……”

    ——这样下去不行!!

    他确切地意识到这一点,但脸上还是露出了很明显的挣扎表情。

    好一会儿,他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阿嫦,其实那天……我回营了。”

    对面循声落过来的视线让他话中间顿了一下,但他还是咬牙说完了后半句话。

    卢皎月因为他这英勇就义的表情满心迷惑,“哪天?”

    周行训:“博宜城破的那天。”

    卢皎月一愣,又觉得“意料之中”。

    就周行训这坐不住的性格,想想就知道他不可能老实留在城里处理战后的琐碎。但看着对方这眼神飘忽、目光四处游移的样子,她简直控制不住地露出了警惕的神色:这人该不会捅了什么大篓子吧?

    这么想着,她表情和语调都很紧绷:“你干了什么?”

    隔了这么久了,这都快班师回长安了,周行训突然一副“从实交代”的语气提起这个,实在叫人忍不住多想。

    周行训简直飞快地摆手摇头,“不不不没有!我不是那样的人!!”

    他才不会背后做什么小人行径!

    这个过于糟糕的猜测反倒让周行训冷静了不少,他定了一下神,长长呼出一口气之后,神情沉稳下来,“阿嫦你还记得吧?朕上次说的话。那都是作数的。阿嫦还想要举荐人吗?就比如这位郑氏的表兄。”

    “……阿嫦你这几日也看到了,军中其实很缺文职,如果他愿意在军中做事,可以来当朕的军需官。”

    “觉得入任军辱没了世族身份,不愿意也无妨。以郑氏的能耐,他很容易就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朕会照拂他的。”

    “或者阿嫦你说的问策取士。”

    “朕走之前已经让杜化济在长安办学馆了,如果他愿意,也可以入学馆……”

    周行训简直展露了少有的耐心,一项项仔细说着。

    话落,他抬头看了过来,眼神认真又诚恳。

    卢皎月却被看得发懵。

    不是说他闯祸的事吗?怎么扯到郑淳身上了?

    和这显得“过度诚恳”的视线对视了片刻后,卢皎月缓缓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该不会在转移话题吧?

    第44章 帝后44

    周行训确实开出了相当丰厚的条件。

    入军自不必说, 兵权才是周行训的立身之本,那是他真正的嫡系心腹。如今天下未定、战事不歇,有的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又有周行训亲自关照, 未来必定是一片坦途。

    而另一条路、靠家世入仕,这是最平稳也最无波澜的选择。

    世家绵延了这么久, 就算周行训确实表露了想动他们的态度,这也绝非一朝一夕、甚至一代一朝之功, 在可预见的未来里,世族仍旧会在朝堂上占据相当大的话语权,郑淳出身郑氏、又有周行训亲口说的照拂,可谓前途无忧。

    至于最后的“学馆”,那就更微妙一点:这是一场豪赌。

    周行训没说得太明白, 但是卢皎月也清楚, 这是他想要培养起来、打算对抗世家的刀。走这条路, 若是成,那就是帝王心腹重臣,甚至有可能青史留名;就算败了, 郑淳身上的世家子身份,也足以让他全身而退。

    除了最后那个需要搏一把的赌, 其余两个都可以说是登天路了。

    周行训非但一次全给了, 还由着人自行选择:这是皇帝追着喂饭吃啊!

    卢皎月一直知道周行训对“自己人”很大方,但是大方到这种程度还是她没想到的。

    注意到卢皎月那满是疑虑的表情,周行训僵硬地往上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别扭的笑, “阿嫦你放心,朕知道郑氏当年对你的收留之恩, 你这些年在郑家也必定受了表兄不少照拂。就算为报这些恩情,朕也会善待他的。”

    这表情太怪了,卢皎月甚至都没能第一时间关注他说话的内容,而是忍不住问了句,“你没事吧?”

    周行训愣了一下,神情微微缓和。

    脸上虽然还有点僵硬,但是看起来比刚才好多了。

    “我没事。”他这么说着,又略微停顿了下,“阿嫦,我从来说到做到。你可去问问他,问他愿意选哪一个。”

    卢皎月迟疑着:“……好。”

    她倒不是迟疑周行训开的条件。这人是真的很大方,之前那个离谱的“同平章事”,卢皎月都确定自己一点头的,周行训都能给安排上。

    但是他这次的许诺过于靠谱了。

    靠谱中透着一丝丝诡异……

    卢皎月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你没什么别的要和我说的吗?”

    这人到底闯了什么祸,也好让她有点心理准备啊!

    周行训似乎怔了一下。

    “没有了。”他摇摇头,“阿嫦你放心,我……”不是计较过去的人。

    后半句话没能说出来。

    他发现自己还是有点儿计较的……也或许不止一点。

    表情飞快变化了一会儿,他正了正脸色,严肃道,“没事的,都已经过去了。”

    卢皎月:“……”

    所以这人果然干了什么吧?根本没法放心啊!

    卢皎月最后还是没能问出周行训到底闯下了什么祸。马府女眷那边还有不少事处理,卢皎月被临时叫了走。

    周行训一副“真的没事了”的真诚表情目送卢皎月离开。

    但是等人一走,他就像是被抽了骨头似的往桌子上一趴,心底默念:不能心怀芥蒂不能心怀芥蒂不能……

    “咔嚓——”

    周行训愣愣地看着被自己生生掰下来的桌子边,那勉强维持平静的表情终于控制不住地产生了些微变形。

    片刻,他使劲磨了下牙,愤愤地捶了一下桌——

    他就是很介意啊!

    非常、特别、极其地介意!

    阿嫦居然还那么紧张那个人。

    好气啊!特别气!!

    *

    战后的事情本就繁杂,一场临时的相亲更是让人手忙脚乱的,一直到大军开拔前几日,卢皎月才终于抽出时间来去看了看郑淳,也顺便把周行训那天的话转述了。

    这没什么可避讳的,这会儿的当官就是靠走关系,要是没能上下打点好,本来有的官都可能丢了。

    郑淳听得微愣,颔首:“嫦君为我费心了。”

    他抿了抿唇,努力不显露出别的情绪。心上人不得宠爱担心她过得不好,但是得帝王宠幸却又让人心底酸涩……

    卢皎月也算是看着郑淳长大的,这会儿一看对方的表情就觉出他情绪不对,不由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合意的地方?”

    郑淳忙敛下那多余的情绪,“不,没什么。”

    能让那人开出这种条件,嫦君定然极受爱重。这是好事,值得高兴的好事。

    但他顿了下,却是开口,“嫦君为我这般费心,我本该领受好意,只是这些都非我的志向,辜负了嫦君这番心意,我心中实在有愧。”

    卢皎月:?

    她看着郑淳,不确定地问:“谧回,你不想做官吗?”

    她当然知道不是每个人都想当官,但是对这个时代的世家子来说,出仕属于家族安排中的常规选择,郑淳对此并不抗拒——他一向属于那种“别人家的孩子”模板,在这上面也不例外。

    对着卢皎月的疑惑,郑淳略微沉默了一下。

    治学、经营名声、入朝为官……如果没有这诸多事情发生,这确实是他预见的人生轨迹,但是这世上却没有那么多“如果”。

    他注视着眼前的人,缓声:“嫦君自幼怜悯孤苦,我知嫦君心善,却只是于肤浅之处感之、无法深察,只厚待些家仆,就当自己做得足了。这次游学在外,见多了民生多艰,总算有所感触。”

    “嫦君你曾说过,‘书中圣贤言、为官者当为天地民生立心请命’。可我深知自己才力有限,并非济世救民之资。如此驽钝,若是身在朝中,那便泯然于碌碌之辈,无甚可称道的。”

    “……既然如此,那不若出任一方,若是能对治下百姓有些益处,那也不枉我来世上走一遭了。”

    卢皎月有些愣神地看着对面的青年。

    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卢皎月这会儿就有种“一年多没见,家里的崽都快认不出来”的感觉。印象里那个“板着脸的小包子”终于长大了,变成这个诉说志向的谦谦君子。

    她忍不住笑,“听起来,谧回这次游学、收获许多。”

    郑淳轻颔了一下首,“确心有所得。”

    他只是突然察觉,在过往的十数年间,他好像一直追在嫦君身后:学着她的待世事的洒脱,学着她对人的宽厚,学着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他是兄长,但似乎嫦君才是那个包容照料、指引方向的长姊。

    追逐了这么多年,他也想做点什么。

    想做嫦君心念往之的那种人。

    ……想被她心心念念。

    *

    卢皎月心情特别好地回去了。

    那种又欣慰又感动的情绪实在叫人非常高兴,连带着看见不知道为什么正往外走的周行训,她都没生出什么下意识的怀疑警惕。

    她带着笑打招呼,“陛下这是要出去吗?是有什么事吗?”

    周行训似乎愣了一下,神情微僵地点点头。

    他含糊着:“我就出来看看,也没什么事。”

    门口的守卫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控制着自己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确实是“没什么事”。

    这位可太闲了,硬生生地扒在门口守了半个下午。远远地看见人回来了,这才从树上窜下来、假装巧遇。

    周行训没在意守卫的表情,他看着卢皎月这明显特别高兴的情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了好一会儿。

    一直等到进了屋,他才佯作自然、其实非常生硬地问:“阿嫦问得怎么样了?表兄想做什么?”

    顿了一下,又强调:“朕会照拂他的,不管他选哪一个。”

    卢皎月摇了摇头,“兄长想要外任。”

    周行训一愣。

    他一点点抿紧了唇。

    卢皎月看出他不太高兴了:这人就这个毛病,送东西送不出去也心里别扭。

    不过他既然说是去商量而非下明旨,就说明这事很有余地。

    她看着人,认真问:“兄长有自己的志向,他想要为政一方、造福百姓。陛下觉得呢?”

    周行训一愣,又觉得某种程度上的“意料之中”。

    他先前所给的机会的并非虚言,也并没有哄阿嫦的意思。那三条都是青云路,只要郑淳点头答应,他保那人一辈子的坦途。

    只是到了那个时候,对方的富贵权势皆他所给、生死荣辱系于他身。

    他拿什么和他争?凭什么和他比?!

    这是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阳谋。

    不管那人选了哪一个,他都看不起他。

    可对方哪个都没选,他也不高兴……

    这会儿他就很不开心。

    他神情僵僵地“嗯”了声,好半天才闷着声,“也好。”

    卢皎月:?

    她略微疑惑地打量过去,这么不高兴吗?因为一番好意被辜负?

    不过周行训也就略略消沉了一会儿,注意到卢皎月看过来的眼神,很快就强行打起精神来:这毕竟是阿嫦曾经看上的人,要是他真的一无是处、岂不是显得阿嫦眼瞎?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调整好心情,飞快地开口:“兄长想去哪?青州怎么样?青州富庶,又古有文气,是个好地方。我现在任他为青州刺史,即刻赴任、从博宜走还近一些。”

    快走!有多远走多远!!

    别留在跟前碍眼。

    卢皎月:“……?”

    一州长官、说给就给,还是给一介白身,她看周行训是有点想不开在身上的。

    周行训被盯得不自在,别开了一下脸,问:“怎么了啊?”

    他有点儿委屈。

    他都忍着生气对那人这么好了,阿嫦怎么还这么看他啊?

    卢皎月吸了口气,“兄长游学在外,已经有一年多未归家,还望陛下.体谅,允兄长先回长安。其余事情,待那之后再做定夺。”

    ——你快做个人吧!

    人家都在外呆了一年了,你连个家都不让人回一趟。

    周行训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低低地,“……哦。”

    他还要跟着回长安啊。

    第45章 帝后45

    大军返程走得很快。

    卢皎月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 明明是打了胜仗回去,周行训的兴致反而不高,起码没有来的时候那样高兴。一路上都情绪萎靡、人也显得蔫蔫的。

    出来的时候到处撒欢, 到了归程的时候蔫蔫哒哒。

    ——真就小学生春游呗!

    战场上的冷酷果决、森凉厉色还历历在目, 他整个人却像是脱了水的草似的、看起来都枯萎了。

    卢皎月:“……”

    这人真的很难评。

    不管神情怏怏的周行训对“回长安”到底是什么态度,反正在一连串的接迎礼节结束后, 终于回到长乐宫的卢皎月是彻底放松了下来。

    周行训说着“有点儿事要忙”一回宫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卢皎月也没管。她让望湖知会下去, 让宫妃们先不必过来请安,自己则在简单梳洗后,舒舒服服地睡下了。

    ——还是自己的床睡得安心。

    也就是卢皎月睡下没多久,不知道忙什么的周行训人就找过来了。

    他一扫行军途中的萎靡,整个人都兴冲冲的, “阿嫦!我知道……”

    这话没说完, 他注意到长乐宫里反常的安静, 行礼的人也都放轻了手脚、怕闹出动静来的样子。

    周行训不确定:“阿嫦休息了?”

    可这才刚刚回来。

    听到动静匆匆赶过来的望湖也忙着见礼,“回禀陛下,皇后殿下方才睡下。”

    顿了一下, 又道:“陛下有事,不若先行吩咐, 待殿下醒来, 奴婢自会前去通禀。”

    周行训疑惑:“睡了?”

    刚回来就睡、是不是不舒服?

    想着,他忍不住想进去看看,但一抬脚就注意到,来人有意无意挡在宫殿入口, 像是生怕他进去打扰到人睡觉似的。

    周行训:“……”

    他不由地撇了撇嘴。

    阿嫦都没发现,长乐宫的人被她纵得、胆子都特别大。敢拦圣驾……也就是他从来都没计较过。

    不过这也确实不像是有事的样子。

    他松了口气, 也没非要往里走,闹出动静来吵到阿嫦就不好了。

    而且他这会儿心情特别好。

    他回来第一时间就问清楚了卢瑀和萧氏的事情,也知道阿嫦想要什么了。

    ——不纳妾,不另娶。

    这不是特别简单吗?非常简单!!

    他就跑过来找阿嫦了。

    结果人居然睡下了。

    周行训缓了下神,觉得倒也不必这么着急,他把事情办好了再来找阿嫦也是一样的。

    于是大手一挥,说了句“等皇后醒了,找人去告诉朕一声”。紧接着就和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走了。

    回去路上还遇到了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刘通。

    周行训有点嫌弃地瞥了人一眼,才这两步路就喘成这样,也不知道他不在宫里这段时日、这人懈怠成什么样了。

    嫌弃归嫌弃,周行训还是开口,“找人去准备笔墨,朕要拟旨。”

    刘通不明所以,但是他这会儿大脑缺氧、呼吸都带着血气,简直全凭着本能领命称“是”,撑着一口气转头吩咐身后的跟班。等再看的时候,周行训已经人不在原地了。

    刘通:“……”

    他实在撑不住,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原地。他是真追不动了!

    刘通在原地缓过那口气来,到底还是强撑着站起来,拖着灌铅的腿、一步一挪地往紫宸殿去。宫中就是这么个地方,不抓准了机会往上爬、有的是人想取而代之。他也只能一边呕着血,一边庆幸,那位真不是一般人能伺候来的。

    等刘通到紫宸殿的时候,看见周行训在挥毫弄墨、洋洋洒洒地写着什么,竟是在亲笔写旨。

    这倒是挺少见的,毕竟圣旨那么多,能让皇帝亲笔写的其实没有多少,这位又尤其不耐烦这些,多半是口述让他人写了,最后盖上印了事。

    皇帝怎么做,刘通是管不着的,他的注意力落在旁边侍奉笔墨的内侍上。

    皇帝拟旨,旁边当然有人伺候笔墨,但是这磨墨也是有讲究的,磨完了就该退下去老实候着,免得碍着主子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木头桩子似的直直地杵在原地。

    刘通一开始觉得是哪来的愣子这么不懂事,但是剜了几眼过去,对方也不知道是没看见还是没感觉,硬是站在原地,没一点动弹的意思。

    刘通:“……”

    好的,明白了。

    这哪是“不懂事”,这分明是“心大了”。

    想取你爷爷我代之,还早着呢!

    想明白的刘通也不客气,正待上前几步把人挤开。

    但是人刚刚上前,周行训倒是先抬了下头,“你来得正好。放宫妃出宫是什么个定例,你知道吗?”

    刘通一愣,他怀疑自己听岔了,“陛下说是放宫妃出宫?”

    他特意加重了“宫妃”二字的音,确定不是“宫人”“宫女”之类的词。

    见周行训点了下头、面上并无异色,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哪位娘娘触怒了陛下?”

    周行训摇头,“没有。”

    他跟这些人有什么好生气的?

    见人似乎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周行训又强调,“不是哪一个,是所有。皇后以下,所有宫妃。”

    刘通:“……?”

    他总算知道那人为什么木愣在原地了,因为他也有点发木。再想想这位一回来就鸡飞狗跳地打听卢瑀和萧氏的旧事,他脑子里不由生出点可怕的猜测。

    周行训还在问:“你知道吗?有什么定例?”

    刘通:这事哪来的定例?分明连先例都没有!

    他嘴唇哆嗦着,磕磕巴巴地回,“奴、奴不知。”

    周行训当即露出了个“你好没用”的表情。

    这本该诚惶诚恐的时候,刘通却巴不得自己再没用一点,最好没用到让这位主子彻底打消念头。

    不过周行训显然不会被这点小问题绊住脚,他只凝神思索了一阵,就大笔一挥、笔走龙蛇地接着写了下去:找不着定例就按军中的规则办呗,反正这种事都差不多。

    周行训本来想写“限今日日落前”,但落笔前倒是顿了顿。

    阿嫦总爱心疼人……

    他迟疑了一下,觉得还是稍微宽限一点,于是改成了“三日之内”。

    刘通在旁边都快厥过去了。

    三天、三天能干什么?!

    宫里的事最是繁杂,就是搬个行宫也得提前知会下去、各宫都有起码个把月准备,这位主儿就给三天,这哪是“放宫妃出宫”?这分明是“把人撵出去”!还是不让带家当的那种。

    周行训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他这次召集大军才用了多长时间?这些人又不是去打仗,有什么可磨蹭的。

    他飞快地写完旨意,然后往刘通手里一塞,“宣旨去吧。就说朕的意思,叫她们快点。”

    刘通:“……”

    他只觉得自己手里捧的不是圣旨,是块滚烫滚烫还没法扔的烙铁。

    *

    大军是清晨入的城,祭祀接迎的礼节费了点时辰,但也不算太久,卢皎月回来略微收拾了一下就睡了。这一觉直接睡到了艳阳高照的正午,醒了之后浑身发软,身上还有点刚刚换了床的酸疼。

    疼也是舒服的疼。

    醒了,但是不想动。

    卢皎月睁眼看着床帐,觉得自己还可以和这张久别重逢的宝贝大床再相亲相爱一会儿。

    正这么想着,却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啜泣声,还不止一道。

    声音很轻,被一层层厚重的帘幔阻隔,落入耳中只余下模模糊糊的一点,但是叫人怪毛骨悚然的。

    卢皎月:?!

    这大中午的、隔着床帐都能觉出外面艳阳高照,不至于吧?

    躺是躺不下去了,卢皎月后背发凉地坐起来。

    察觉到里面的动静,旁边侍立的宫女连忙过来挂起床帐。

    是活生生的人,还是熟面孔。

    卢皎月不着痕迹松了口气,问:“望湖呢?”

    这宫里其实有不少不成文的规定,就比如所有在主子面前露脸的工作都是大宫女的事。卢皎月也习惯了一起来就看见望湖,这会儿见换了人、就有点奇怪。

    知宿:“回殿下,外头各宫嫔妃求见,望湖姐姐出去招待了。”

    卢皎月一边起身下床,一边疑惑:“我是不是说了么?等我醒了再让她们过来。”

    她刚刚回宫,按照礼节、妃嫔们是该来拜见的。但是礼节是一回事,打扰皇后休息又是另一回事了,卢皎月要是没吩咐下去,这些人只能在外头干等。

    她觉得自己睡前应该说过这事了啊?

    难不成是梦里说的?

    “殿下确实吩咐了,但……”

    知宿的回应让卢皎月心下稍微定了定,但是后者紧接着就露出了一副非常纠结的表情。

    卢皎月立刻就知道“出事了”。

    估计还是挺糟心的那种。

    卢皎月:“……我出去看看。”

    这才刚刚回宫第一天吧?周行训就不能消停一点吗?!

    卢皎月那被迫上岗的怨气在看见一屋子漂亮美人的时候散了不少。

    真是蓬荜生辉、整个宫殿都亮堂堂的。

    但还是有一点小小的问题。周行训的审美一向是明艳大气最好还有点攻击性的那种,就连极其偶尔的有几个看起来小白花的,其实也是食人花。这会儿一屋子人聚在一起,有点让人误入盘丝洞的错觉。

    所有人的表情都不怎么好看。

    不同品级的妃嫔能戴的首饰是不一样的,卢皎月注意到几个高位嫔妃发饰都没戴全,显然是来得匆忙、没顾得上。而后面有几个位分低更是哭了出来,也就是卢皎月刚才听到的动静来源。

    注意到卢皎月瞥过来的视线,几个还在哭的美人立刻看过来了。

    梨花带雨、盈盈一睇。

    就算知道她们哭得这么漂亮肯定有表演的成分在,但还是叫人忍不住心底一软。

    ——好好好,你要什么朕都给(x)。

    第46章 帝后46

    卢皎月的目光在后面一扫而过, 在女主身上略微停顿了一下。

    就“恰巧”在附近、和女主站得不远不近的望湖注意到这目光,对卢皎月轻点了一下头:虽然不知道殿下为什么对这位姜才人从入宫以来就特别照顾,但是主子的心思不是她们底下人能猜测的, 她们只要照着办就是了。

    望湖办事一向靠得住, 卢皎月放心收回了视线。

    这点眼神官司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光景,姜婍却像是有所察觉似的抬了头, 但是什么也没看到。

    她禁不住捏了捏手里的酸饮。

    姜婍觉得不是自己的错觉,皇后好像特别关照自己。

    去各局领份例从来不会被为难, 送来的东西永远是份例范围内最好的,就连这次来长乐宫,她因为带着身子更容易累,才刚刚露出点疲惫的神色,就立刻有人安排了座位茶点。座位是所有人都有的, 可茶点和饮子……她这几日口味怪得很, 偏偏入口的味道很合适。

    卢皎月可不知道女主这千回百转的心思, 她这会儿也没心情管那么多,直接把目光投向看起来神情最镇定的谢甘棠。

    不是她不理那几个梨花带雨的大美人,实在是不能理。

    后宫一开始是没人哭的, 因为周行训不吃这一套,但是卢皎月吃。于是, 从她某次安慰了人之后, 情况就渐渐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往事不堪回首。

    卢皎月把那些复杂的情绪压下去,对着谢甘棠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谢甘棠确实很镇定,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言简意赅地描述清楚了现状,“陛下下旨, 令皇后以下所有后宫妃嫔三日内离宫。”

    卢皎月:???

    什么玩意?!

    卢皎月露出了很明显的懵逼表情,并怀疑自己还没睡醒。她忍不住悄悄在桌子下掐了自己一下, 细微的疼痛传来,让人不得不艰难地去消化这个事实。

    这也实在太艰难了。

    卢皎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你说、陛下命妃嫔离宫?……去哪?”

    她这会儿还抱着一点积极乐观的幻想,比如说是“搬去行宫”什么的。

    谢甘棠:“各自归家,另行嫁娶。”

    卢皎月:???

    他疯了吧?

    战乱年间,改嫁不是什么大事,周行训的后宫不仅仅有改嫁的,还有拖家带口改嫁的——就是“你死在我手上、你老婆归我、儿子也跟我姓”那种“拖家带口”。这一套流程听起来很玄幻,但是见证了博宜城内马府的情况,就知道这是这年头常态。

    这当然不是什么正经“改嫁”,但是周行训现在的做法也不是啊!!有哪个皇帝会让自己的妃嫔回家另嫁的啊?!

    卢皎月不得不问:“发生了什么?”

    她觉得自己不是睡了一觉,而是睡了一年,醒来之后的世界她都不认识了。

    谢甘棠沉默着没有回答。

    卢皎月倒是缓过神来:这些人要是真的知道是怎么回事,何必求到她这里来?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强忍住按着抽疼脑袋瓜的欲.望,抬手示意,“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安心回去,我去问问陛下。”

    周行训干的离谱事儿简直太多,这次的事甚至都不能在里面挂上号。

    卢皎月觉得自己最开始的懵逼完全是因为离宫太久,适应不来这节奏才一下子麻了,这会儿熟悉的感觉涌了上来,她很熟练地安抚好各位大小美人,表示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的。

    终究还是她一个人承担了所有.jpg

    她这话说完,后面那几位梨花带雨的当即破涕为笑,左边那个满眼的崇敬仰慕、右边那个满心感激不尽,中间再来个含羞带怯(?)。

    卢皎月:“……?”

    很好,她现在觉得离谱的不仅仅是周行训了。这个后宫就很离谱!!

    *

    谢甘棠离开长乐宫的时候,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她在想自己刚才没有回答的那个问题。

    有些事,回想起来其实早有迹象。早在大军出征前,周行训就已经很久没踏足后宫了。那个人从来都把好恶明明白白摆出来的,他喜欢的从不吝啬赏赐,厌烦的也绝对不会多看一眼。

    那如果他心动了呢?

    皇宫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不管是帝王纵剑作舞、还是拉着人出宫游猎,甚至这次带人随军出征……他几乎明晃晃地将不同摆在了明面上,不吝于宣之于众。

    那是一个绝不肯委屈自己的人。

    当他真的想要什么的时候,他就是会极其干脆又果决地表示“我只要最好的”。

    谢甘棠想到这里又有些恍惚,她甚至疑惑起了自己为什么要来这一趟:这么顺势出宫不好吗?明明那人想做的事,极少有让他改主意的。

    因为谢甘棠这突然的驻足,几位低位的妃嫔纷纷上前见礼,谢甘棠能看见她们明显脸上松口气的神情。

    ——她们不想走。

    这些人当然不想出宫,她们中的许多都是出身舞姬歌伎出身,有的是败将妾室、有的是被蓄养的乐伎,数度辗转,一朝得幸于御前,一步登天。等有了份位在身,待到失宠也不必担心处境。皇后主持后宫,份例内的东西虽有优劣之分,但是却绝对不会缺省的,只要她们不犯错、甚至可以在这宫里安享晚年。

    这样安稳亦不必挖空心思讨好人的后半生,她们才不会想走。

    可她不一样。

    她是谢家的女儿,就算回了家,也照样百家求娶、门庭济济。

    晃神间,却听一声轻问:“谢妹妹?”

    谢甘棠抬头看去,是崔充仪。

    她轻唤了一声“崔家姊姊”,神情却一点点冷静又清醒起来。

    是啊,她是谢家的女儿。

    谢家必须要有女儿在宫里。

    这个女儿最好还是皇子、甚至太子的母亲……

    家族养她,她也得为家族做什么。

    所以,她也不能走。

    *

    卢皎月虽然安慰自己“周行训干的离谱的事也不止这一件”,但是他这次做的事真的很离谱!

    于是等人一走,她立刻让人打听清楚周行训在哪,也等不到对方过来长乐宫了,而是直接去了前宫堵人。

    倒是也巧了,正撞见了出来的周行训。

    周行训是心情很好的样子,看见了过来的卢皎月,脸上的笑意一下子飞扬了起来,“阿嫦!我……”

    他这话没能说完,因为卢皎月已经先一步行礼,“妾听闻陛下命诸妃出宫,敢问陛下、诸妃可有过错?”

    周行训愣了一下,没回答这个问题,反倒是问,“阿嫦,你不高兴?”

    卢皎月:这是什么废话?!

    刚刚睡起来就被兜头扔了这么一脑袋麻烦事,性质恶劣到堪比凌晨被老板叫起来加班,是个人都不可能高兴得起来啊。

    卢皎月这么腹诽着,却听见身前的人又放低了声音,语调认真地重复了一遍,“我让她们走,阿嫦你不高兴吗?”

    卢皎月微微愣神。

    她终于察觉点异样,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过去。

    周行训像是已经意识到了什么,神情略微有些僵硬,但注意到卢皎月的目光,他仍旧努力往上扬了扬唇角。这并不是他平常那肆意灿烂的笑容,可他此刻的神情确实是真挚又诚恳,“阿嫦,你说你要卢公那般的夫君。我也可以。”

    卢皎月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无数纷杂的念头一瞬间在脑海中闪过:他从哪听来的这句话?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喜……

    不等最后那个模糊的念头冒出来,她整个人就像是被刺到一样、忍不住想要往后退。

    但是周行训像是有所察觉,一下子伸手过来,稳稳地抓住的卢皎月的手。

    他非但没让卢皎月退回去,反倒自己又往前上了一步,紧紧盯住了那双眼睛,加重了语调重复,“我可以。”

    语气郑重到像是某种承诺了。

    距离太近了,卢皎月甚至能顺着对方半垂的眼皮看清根根分明的眼睫。

    那双眼中的情绪毫不遮掩地坦露在她的眼前,她甚至能看清楚这张因为紧绷而显得凌厉的面孔上的每一寸表情。

    她怔怔然地沉默了半天。

    被握住的手指蜷了蜷,她最终什么也没说,而是将被攥住的那只手往后撤了撤。

    周行训愣了一下,他不自觉地睁大了眼睛,本能攥紧了掌心的柔夷。

    卢皎月没有说话,也没有继续强行抽离。

    她只是沉默又平静地看过去。

    攥过来的力道放松一点又紧紧握住,来回往复了几次,终于变成了虚虚的拢着。但随着掌心内指.尖的抽离,原本虚握着的手掌主人像是突然后悔了一样,猛地握了紧。

    只是抽离的人实在太干脆利落,这一下子抓了个空。

    周行训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连表情都有点儿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的茫然空白。

    他僵僵地站在原地,好半天都没有说话。

    这凝滞的沉默实在维持得实在过于久了,是卢皎月先受不了开口。

    她略微别开了视线,没看周行训的表情,语气平静地,“诸妃并无错处,不该无故遣归。”

    周行训嘴唇抿得死紧,好一会儿才硬邦邦地开口,“如果我一定要她们走呢?”

    他顿了顿,又道:“我看她们不顺眼。”

    这是回答那句‘无故遣归’。

    卢皎月听出他在闹脾气,但是问题是这人闹脾气的后果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住的。比如马府那个被所有人竭力保下的孩子,又比如现在……对后妃而言,有比“帝王厌弃”更名正言顺、理所当然的罪过吗?没有了。

    她们什么也没做错。

    只是周行训不喜欢而已。

    卢皎月在心底重重地叹了口气,她可以摆出许多理由和周行训说,但周行训现在就不是肯讲道理态度。

    她略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理了理袖摆,往后退了一步。

    回忆着当年立后时祭祀天地、拜谒宗庙之时,屈膝触地,拱手于前,头俯于手、与心平。

    “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周礼九拜之首,最严肃也最庄重的稽首礼。

    第47章 帝后47

    卢皎月这一礼并没有行完, 因为周行训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炸了。

    他像是看见什么非常不敢置信,无法接受的事一样, 声调都拔高了, “阿嫦你跪我?!你为了她们跪我?!!!”

    完全是“振聋发聩”的字面意思,或者说它的反义词。

    卢皎月耳朵都被震得发麻。

    卢皎月:???

    不是, 你一个皇帝、被人跪一下怎么了?

    她这个跪着都没怎么样,周行训到底在发什么疯?!

    但周行训确信这是不同的。

    他不知道怎么描述那种感受, 只是十分确定,一旦阿嫦跪了他、有什么事就会变得彻底不一样了。

    他在原地团团转了一会儿,最后选择一屁.股坐在了卢皎月对面。

    但是因为身高的缘故,就算这样,他还是高出一大截。他弓了弓背, 觉得不对, 又试着往前倾身……

    卢皎月就见这人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 然后把她端起来了。

    真的是“端”。

    端盘子的那种端法。

    卢皎月:???

    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人的重心当然不可能有盘子那么低,莫名其妙就悬到半空的卢皎月一下子失去了安全感,下意识地伸手往前捞, 周行训像是也察觉到了问题,从两手端着变成了一只手臂托住小腿, 另一只手从腰后环过。

    是一个特别诡异, 形容都不好形容的抱法。

    卢皎月:“……”

    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不知道在干什么的周行训环视了一圈,目光锁定了院子里的一张石桌,直接这么半端半抱着把人带过去了。

    卢皎月就这么被摆到了桌子上。

    原谅她,周行训这会儿的动作, 她只能想到“摆”这一个形容词。甚至于一开始放下的地方太晒了,周行训还给往里挪了挪、换了个阴凉地:依旧是挪盘子的那种挪法。

    卢皎月:“……”

    我谢谢你啊, 你人还怪体贴的(笑不出来)。

    卢皎月那个没行完的稽首礼是行不下去了,她这会儿甚至忘了自己刚才要干什么,满脑子都是:这个人怎么能这么狗啊——!!!

    跪到一半被端到桌子上是什么操作?全方位展示?公开处刑吗?!

    他能不能当个人?!!

    周行训还不知道自己再一次被开除人籍。

    他打量了两眼,对这个高度挺满意的,然后撩开衣摆地在旁边石凳上坐了,手臂放在桌上,环在卢皎月的两侧,自己则仰头看了过来。

    刚才那点怒气消散,他这会儿的神情已经平静下来,连说话的语气都很冷静。

    冷静得都显得冷漠。

    但是他看过来的眼神却很认真:“阿嫦,你不能心疼她们。她们入宫是为了荣华富贵,邀宠是为了位居人上,想要儿子是谋未来的权势煊赫……这些东西,我能给她们,也能收回来。我不欠她们的。”

    卢皎月忍不住看他。

    狭长的眼尾带着勃勃的少年气,这人的情绪永远是鲜明又活泼的,高兴了就笑、生气就发脾气、就连消沉都恨不得拉上一个乌云密布的背景环境。可是这一切的底色都是眼前的神情:一种冰凉到冷酷的平静。

    他是一个很冷静的人,一直都是。

    因为不冷静的人是没法当将军的,更没法从将军当到皇帝。

    卢皎月只觉得,方才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涟漪还未来得及泛起波澜,就被湮没在了深沉的潭水之中,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了心湖深处。

    周行训确实没有欠任何人的。

    他只是一个皇帝而已。

    她略抿了抿唇,开口:“陛下可想过,如今诸位皇子年幼、正是需要母亲照料的时候,若是他们母妃改嫁,孩子该怎么办?”

    周行训想也没想地开口:“让他们跟着一起改嫁过去。”

    卢皎月:“……”

    她一听就知道周行训这还是在闹脾气。

    “带儿子改嫁”这事周行训还是挺有发言权的,因为他后宫里就有这种“别人家的儿子”。这会儿大环境不太在意这种事,周行训属于不在意中的不在意,这些“养子”不仅姓氏改了,连字辈都是跟着亲儿子排的,周行训也没搞什么差别待遇,封爵赏赐都保持一致,具体对待上采取了很统一的无视态度——他把不耐烦小孩子这事摆在了脸上。

    唯一态度好点的是已经十四岁的“皇长子”。

    这个年纪,当然不可能是亲生的,是早期随母改嫁养子中最年长的那一个,但是因为很擅骑射,周行训夸过很多次,待遇是诸皇子中的头一份。毫不意外的,在崩掉的剧情线里,周行训前脚刚刚崩逝,这位大殿下后脚就反了,扯出的大旗就是“我爹爱我”(有爹他是真的认啊!)……咳、扯远了。

    卢皎月不是很想评价那些崩掉的剧情线里,天下一统后、周行训的种种摆烂操作,但起码在这个时期,周行训行为上虽然离谱,但是脑子还挺清醒的:如果说让后妃改嫁只能说是他离谱的个人日常,那让皇嗣跟着母亲一起到别人家里,那完全是炸裂性的政治事件了!

    属于人没疯就干不出来的事。

    看着周行训看起来似乎很冷静很理智的脸,卢皎月忍不住重重、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要胡闹。”

    她算是看出来了。

    周行训这人,看起来越平静越冷静的时候,越是在憋个大的。

    ……

    …………

    周行训回去以后掀了三个盘子砸了四个碗,扫落了一整套茶具,连带着把桌子踹了。

    刘通在旁边看得心底都直抽抽。御.用的东西多金贵不消说,关键这些都是成套的,毁了一个、别的就不能用了。

    刘通琢磨着要不要开口说句“您要是有什么气冲奴撒”,但瞥见了那个裂了缝的桌子,默默地把话咽了下去。他琢磨着自己这小胳膊小腿的,恐怕没那实木桌子结实,为了能多在圣驾面前效力几年,有些事还是当没看见吧。

    砸了一通的周行训似乎冷静了点,抄起旁边的一碗水猛灌一口,落手又是往桌子上一摔,抬头怒气冲冲质问:“朕胡闹?!朕哪里胡闹?!!”

    刘通:“……”

    欲言又止。

    刚才那水、是洗笔砚的……

    但是看着被周行训自己砸了粉碎、彻底毁尸灭迹的容器,刘通干脆地闭了嘴。

    不过周行训回来又是砸东西又是发脾气,却没再提先前那事,显然是被劝住了。刘通心里念着“果然还是得皇后来”,倒也不吝于在这会儿说两句好话哄哄人,就听他开口,“奴听闻古之圣贤在世时、常为世人所不容,非圣贤有过,实乃世人愚昧。如今陛下功加海内,德业堪比先贤,所思所想非凡俗人能领会,还望陛下稍加体谅。”

    言下之意,您不是“胡闹”,您是想法太过超前、大家领会不了。

    周行训还气着呢,听这话却忍不住露出点牙疼的表情:宫里头这些人说话怪恶心人的。

    要不是表情够诚恳,他都觉得在阴阳怪气他。

    周行训平时就懒得搭理,这会儿憋着气听这些更窝火了,当即一句话撅了回去,“你懂个屁?!”

    刘通:“陛下说的是。”

    周行训:“……”

    “给我滚出去!”再在他跟前晃悠两下,他怕自己忍不住砸死他。

    刘通麻溜地滚了。

    周行训把手边的东西砸了个干净,到底还是坐下了。

    刘通当然不懂什么,但是阿嫦是懂的。

    阿嫦永远能明白他在想什么:说起策问的时候是如此,在军中的时候是如此,今日也是……

    她看明白了一切,然后坚定地、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

    她拒绝的并非“妃嫔离宫”这件事。

    周行训有点颓然地往后靠去。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啊?明明他也可以。

    ……

    周行训这一坐就坐到了暮色四合,直到外面传来小心谨慎的询问,“陛下要传膳吗?”,他这才惊觉自己坐得这么久了。

    他按了按饿过了劲儿都有点木疼的肚子,高声回:“传。让他们快点。”

    语调是一贯的中气十足。

    饭送上来得很快。毕竟这个点了,东西是早都做好温着了,瞧着再放下去不好搁,这才有人大着胆子问,周行训一答应,宫人们立刻就布置起来,等人出来已经开始往桌上摆了。

    不只传膳很快,周行训吃得也很快,一个馒头两口下去,太急了差点噎住,灌了两口汤才顺下去。

    刘通不得不开口劝,“陛下您慢着点。”

    知道的这是皇帝,不知道的是哪里来的灾民呢。

    周行训嘴里塞着东西,没空搭理他,只摆摆手示意他别管。

    慢什么慢?再慢点阿嫦那边就睡下了。

    行军这么久,他也差不多把皇后的作息摸透了。其实挺好观察的,因为很规律,有时候他闹腾得久了还会被瞪。

    要等人睡着了再过去,容易把人闹醒。

    周行训三两下解决完最后的残局,一抹嘴就起身往外走。

    ——这是赶着去哪?

    刘通满心不解但还是跟上,走了两步终于发现这是在往长乐宫去,心底不由咋舌:这位白日里发那么大脾气,他还以为起码今天不会去长乐宫了。

    刘通很快就发现还是有区别的。

    就比如周行训这会儿虽然表现得不太明显,但是走起来确实磨磨蹭蹭犹犹豫豫的,刘通居然跟上了。

    刘通:“……”

    突然有点感动。

    周行训也确实很犹豫:阿嫦下午那会儿、也不算生气吧?

    他都答应了不让后妃离宫了,阿嫦应该不至于把他从长乐宫赶出去……大概?

    就这么一路磨蹭着到了长乐宫,天已经全黑下了。长乐宫宫里还亮着,但是外头没留灯,显然是不觉得圣驾今日会过来。

    乌漆麻黑地走近了两道人影,守门的内侍看清了之后忙不迭地跪下,又有腿脚快地想进去通传,被周行训一摆手叫住了,“行了,别折腾了,朕自己进去。”

    他觉得宫里就这点不好,他和阿嫦见个面都里三层外三层的。

    周行训一边摆着手叫人不必行礼,一边熟门熟路地往里面走,瞧着像是回自己家似的、特别理直气壮。

    他路上已经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阿嫦根本没说“不让他来长乐宫”、连类似的话也没有!!

    第48章 帝后48

    白日里闹的那么一出, 卢皎月也确实没觉得周行训晚上会来。

    她自己因为上午睡得多了没什么困意,睁眼躺了半天,干脆把外头值夜的知宿叫了过来。这姑娘手特别巧, 绣的什么东西像是活过来似的, 不过这年头手工艺大师不值钱,宫里的东西一针一线都有定例, 规矩比灵气重要多了,卢皎月扼腕叹息之余, 也就把人搂到自己身边来。

    看着人做绣活,有种看现场版非遗传承手工大佬视频的既视感。

    一种“我上我也行”的美好错觉。

    也确实是错觉。

    就比如说这会儿,被叫过来的知宿盯着那帕子上的白色飞鸟看了半天,抬头夸,“殿下这鸟绣得好, 怪威风的。”

    卢皎月“唔”了一声, 战术性喝水。

    没毛病, 隼怎么就不是鸟了呢?知宿甚至能说出“威风”两个字来。

    对面又问:“还要奴婢帮忙添点东西吗?殿下想要加点什么?”

    卢皎月放下杯子,神情沉稳,“你看着来。”

    她就不打扰大佬发挥了。

    知宿显然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点了头应下,把那块布料往绣撑上一撑, 坐到一边开始飞针走线。针起线落, 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卢皎月总是怀疑那个角落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开了倍速。

    倍速是没开的。因为知宿还能一边绣着,一边和卢皎月搭着话,关于“舟车劳顿”的关切早在卢皎月刚回来的问候完了, 这会儿提起来倒是许多轻松的话题,“奴婢听闻灵山秀水处生梧桐、梧桐树上又有凤来栖, 殿下凤命在身,不知道此行有没有遇到真凤凰?”

    卢皎月忍不住笑,“我倒是没这个缘法。”

    凤凰没见着,开屏的孔雀倒是见着不少。

    她倒也看出来了,知宿可不是想问凤凰,是想问外头的事。

    这也正常,这会儿许多宫人别说是长安了,就连这个宫里城都没出去,卢皎月见她感兴趣,拣着些路上的见闻说了。

    知宿时不时地惊呼两声,气氛一时很是和乐融融。

    收拾着床铺的望湖忍不住瞪了人两眼:没规矩!

    结果知宿听得太投入,根本没注意到,反倒是卢皎月冲她摇了摇头,示意别计较。

    望湖:“……”

    您就惯着她吧。

    主子都发话了,望湖也只当没看见,但是等到卢皎月跟前的水换了第三杯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有这样当差的吗?真把主子当说书的了?!

    她不轻不重地把添水的茶壶往桌子上一放。

    趁着这茶壶声响带来的片刻安静空档,看着知宿开口,“殿下今日劳神了一下午,也累了。”

    知宿这才回神,讪讪地止住了本来还想追着问的话头。

    倒是卢皎月拉了拉望湖的袖子,安抚地笑了下。

    “不妨的,白日里睡得足。”顿了顿,又道,“这段时日你主持宫务也费神了。现下我回来了,你也能缓口气,早些去歇着才是正理。”

    望湖没同意。

    哪有主子还醒着,伺候的人先睡了的道理。

    最后各退了一步,望湖趁这个时候把宫务汇报了。

    突然从闲聊变成了工作频道,放了一个“长假”的卢皎月有些微的不适应,看着自家大宫女去里间拿记录册子的背影,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抬头正看见也长舒口气的知宿。

    “……”

    “……”

    两人视线对上,忍不住都笑了。

    似乎是觉得气氛轻松,知宿禁不住开口问出了疑惑,“下午的时候,殿下做什么替那些宫妃出头啊?陛下下了那种旨意,您不高兴吗?”

    ——你不高兴吗?

    这个过度熟悉的问题让卢皎月还带着笑意的脸色一僵:有什么可高兴的?她又不是真的来当皇后的。女主孩子还没生下来呢,不仅太子没着落、连皇子差点儿都不是了……这小世界要完。

    知宿打量着卢皎月的脸色,过往的种种场景略过,某个恍惚的念头从脑海中冒了出来。

    这念头实在荒谬,知宿忍不住干咽了一口,但某种触碰到秘密的好奇心还是让她放低了声音,悄悄问出口:“殿下是不是……不想陛下来长乐宫过夜?”

    知宿的声音放得很轻,本来是不该传出去的。

    如果寝殿的门没有打开的话。

    刘通看着顿在原地的皇帝,背上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他简直在心底求神拜佛求着皇后殿下赶紧反驳,最好再叫个人把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宫女拖下去打一顿。

    他倒是想弄出点动静来提醒,但是念头刚刚冒出来,就被人轻飘飘地瞥了一眼。

    刘通一下子从后脑凉到了脚底心,仿佛人又回了那个染着血气的寒冬腊月。

    守着门的两个小宫女也没敢动弹,她们的脸色只比刘通更难看。

    毕竟后者最多被迁怒,她们是实打实地身家性命和皇后系在一起。

    刘通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想听的反驳,反倒是听到了另一道压低了声音的厉声呵斥,“慎言!”

    他认出了这个声线,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就是这话的内容、怎么听着这么不对啊?

    *

    寝殿内。

    知宿本来也诧异自己有胆子问出这种问题,但是被出来的望湖这么一斥,她反而有点儿憋不住了,“本来就是这样,明明只要殿下开口,不管几日陛下都会过来,殿下却只要朔望。况且哪有皇帝来后宫只是睡觉呢?明明中宫无子这么大的事,殿下非但不急,还、还……”一副未来都不会有的态度。

    知宿没说完的话在望湖难看的脸色中止住了。

    她突然意识到望湖刚才说的是“慎言”而不是“胡说”。

    她整整地发着愣,“……望湖姐姐。”

    望湖已经飞快地收拾好了表情,“宫中容不下口无遮拦的人,按理说该罚你掌嘴的,但是殿下不喜欢见这些,就罚你下半年到年底的月俸都折半……别嫌我罚得重,换个地方,你命都要没了。”

    有些事情是绝对不能戳穿的。

    非但不能戳穿、还要帮忙描补……

    ……

    卢皎月刚才那一顿,其实是在思考怎么回答这问题。

    毕竟这是个相当分阶段的答案。一开始她当然不愿意,周行训活那么烂,但是后来好了一点(或许不止一点),合法的能睡的还很舒服,她干什么忍着?可周行训今天突然搞了这么一出,卢皎月真心觉得以后睡不睡都是个大问题。

    她想到这里简直头大:周行训为什么把问题搞得这么复杂?他好好当他的皇帝不好吗?!

    然而这点想法还没有在脑子里转完,知宿就被望湖呵斥住了。

    卢皎月也回神,知宿这问题其实问得十分危险。

    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

    因为话题两个当事人,卢皎月不会计较,而周行训……他早都知道。

    周行训确实知道,只是他此前从没有考虑过这么一种可能:如果阿嫦讨厌的不是那种事本事,而是同她做那种事的人呢?

    周行训放轻动作将寝殿的门合上,又抬手一点点捋顺被他进来时动作碰得凌乱流苏。

    他抬头看了眼那两个守门的宫人,还有不远处当值的内侍。

    他什么也没说,但就是让人意识到:今日殿内的话如果透露出去半句,他们这些人、一个都活不了。

    当即有几个脸色苍白地想要跪下,被周行训一瞥又僵硬止住,只惨白着一张点头。

    周行训算是认可了这回应。

    他最后理好先前被他顺手搭了一把的帘子,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

    此刻的殿内。

    卢皎月觉得知宿虽说话说得不妥当,倒也不至于被这么罚。

    但是她也没当面对望湖的处置说什么。

    作为长乐宫的大宫女,望湖得有压得住众人威望,这威望很大程度上又是由卢皎月的态度来决定的,她不会做这种“当场驳人面子”的事。而且贴身宫女也不全指着月俸过活,大不了她多赏点东西就是。

    总之,这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但是寝殿内却一下子安静下来,气氛沉重到凝滞。那滞涩的空气沉甸甸地压了过来,让人喘口气都费劲。

    卢皎月:???

    她看看脸色僵硬的知宿,又看看神色明明已经恢复平静、但就能从眼中看出点点沉重的望湖,终于后知后觉、这对话的重点其实落在她身上。

    卢皎月不得不开口:“你们想多了,我没有不想……”

    也不能这么说,她一开始确实不想和周行训睡,但是周行训又不勉强人,她实在没什么可难受的。至于说“皇后无子”,这是剧情设定啊!又不是她努努力就能改变的,真改了才要出大问题。

    卢皎月这说了一半又突兀止住的话让殿内的气氛越发紧绷,但这似乎也只是一瞬间的错觉,再看时望湖的神情已经彻底恢复了以往,附声应和道:“殿下说得是。陛下龙章凤姿、是极惹人倾慕的。”

    卢皎月:倒也不必如此。

    她可没说后半句……

    再看知宿,她也飞快收起慌乱的神情,扯出笑来示意着手上的绣品:“殿下要看看吗?奴婢快改好了。殿下也瞧瞧哪里再下几针好。”

    卢皎月:“……”

    这皇宫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不进军演艺圈简直可惜了。

    卢皎月还是去看了一眼。

    孤零零的幼隼变成了宿在滩涂的飞鸟群,由卢皎月绣的那只领头,旁边的云雾缥缈,衬得卢皎月那蹩脚的绣工居然有几分直抓写意式的缥缈——“国画大师精修简笔画”的感觉出来了。

    卢皎月点头:“改得挺好的。”

    就是彻底看不出这是只隼了。

    旁边,望湖似乎还有点儿担心方才的对话,目光疑虑地往门那边瞥了好几眼。

    卢皎月倒觉得没什么。

    别说这宫里头都是长乐宫的人,这话传出去他们没好处。就算退一万步讲,这话真传到周行训耳朵里,这也没什么:他又不是不知道。

    见望湖实在担心,她干脆道:“你出去看一眼吧。”

    被望湖这谨慎的态度搞得莫名也提起了心,卢皎月干脆打开了插件、随着推开的门往外瞥了眼。

    整整齐齐的、什么bug也没有。

    ……一切都很正常。

    第49章 帝后49

    刘通以为周行训这次回来必定大发雷霆, 但是实际并没有。

    周行训一路都表现的很平静,就算回到了殿内,也没摔什么东西。

    紫宸殿内, 刚刚换过的一整套器具免遭一劫, 但是刘通却觉得自己的头皮都炸起来了。

    他倒是宁愿这位像是先前那样砸一通,这会儿的安静让人大夏天的后背凉森森——他在长乐宫出的冷汗还没干呢。

    这样的压力下, 周行训刚抬了一下手,刘通就扑通一下跪下了, 一直没止住的汗从下巴上往下滴。

    周行训瞥了人一眼,“你下去吧。”

    刘通简直如蒙大赦地磕头,“奴谢陛下恩典!”

    连滚带爬地往外去了。

    周行训:“……”至于吗?

    他觉得自己这会儿还挺冷静的,心情也很平静。

    他其实可以杀了郑淳的。

    博州叛乱,郑淳人在城中, 一封书信就足够他百口莫辩、无处可申诉冤情了。这种的构陷将领的阴招他是不爱用, 又不是不会用。

    或者可以更光明正大一点:指婚、赏赐美人。

    郑淳不敢不受。

    非但要受, 还得感恩戴德、三叩九拜地受……

    周行训简直随便想一想,就能把那个人整到死,或者求死都求不了。

    但是那没有意义。

    和郑淳、王淳、谢淳还是崔淳都没有关系。

    只是阿嫦不喜欢他而已。

    所以不想要和他行夫妻之礼、所以对他遣散后宫无动于衷、所以不会用那种很漂亮的眼神看着他……

    不喜欢啊。

    他在心底默念了一句, 忍不住对着打开的窗户边伸了伸手。清冷的月辉落在掌心,但是握了握拳, 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

    卢皎月本来以为, 经过前一天的事,她和周行训之间的关系会僵硬一段时间。

    但是好像并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周行训就毫无异色地来了长乐宫,仿佛前一天无事发生。

    蹭了一顿早饭(大概是他的饭后甜点?)之后, 他开口:“阿嫦,我觉得长乐宫挺好的, 比政事堂安静,也比紫宸殿舒服,能在这里看文书吗?”

    卢皎月:?

    按说皇帝离宫这么长时间,回来之后确实得看看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但是周行训居然没让人三催四请,而是主动来问。

    实不相瞒,卢皎月有种青天白日撞鬼了感觉。

    简直比昨天的正午哭声还惊悚。

    卢皎月迟疑又怀疑地,“……好。”

    周行训高高兴兴地应了声,指挥着内侍把东西一放,开始处理政务。

    ——对、没看错,是高、高、兴、兴。

    卢皎月:果然撞鬼了!

    周行训也就老老实实坐了一个上午,等用过午膳,他开始有点坐不住了,在原地扭来扭去,目光也时不时地落过一阵儿。

    这才是该有的正常发展。

    卢皎月不自觉地舒了口气,抬头过去问:“怎么了?”

    周行训略微游移了下目光,又抬头:“离宫了几个月,我今早听厩苑的人说,马房里新生了好几只小马驹,阿嫦要去看看吗?”

    他说着,眼神带着点期待看过来,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要和好吗?”的气息。

    卢皎月微微怔了一下,想起周行训这一上午格外老实甚至都可以说乖巧的作为。

    她有点恍然、又有点无语,但到底还是点了一下头,“好。”

    她其实并没有要和周行训彻底决裂的意思,这也实在是个很难让人彻底讨厌的人。

    卢皎月确信,自己从未有过厌恶的情绪,她只是无法接受而已。

    ……

    那天“求和好”之后,周行训好像开启了什么奇怪的打卡日常。

    一大早来长乐宫报到,赶上了就蹭一顿早饭、没赶上就直接开始干活。处理一上午政务之后,下午就开始撺掇着卢皎月出去玩儿。

    卢皎月有时候会答应、有时候不会。

    如果是前者,就两人一块儿去宫里或者长安城某处地方逛一逛,后者的话,周行训也不介意,自己不知道去哪里疯玩一下午,回来之后、到长乐宫签个退,再回寝殿休息。

    卢皎月恍惚觉得自己多了个小学生同桌,半天学习课,半天出去玩的那种……不、这作息安排,应该是幼儿园。

    但是周行训那次遣妃嫔离宫到底产生了点后续影响。

    这已经是卢皎月这个月以来收到的第三份后妃自请离宫的请奏了。

    她怀疑地看向周行训,后者抬头,表情显得很无辜,“怎么了?”

    注意到卢皎月的神情,又像是恍然,“是又有人要离宫吗?后宫的事情我不插手,阿嫦你决定就好。”

    确实是“不插手”。

    周行训这段时间除了长乐宫和自己的寝殿外,再没往后宫别的地方去,连身边的内侍都没派遣,像是憋着劲坚持什么似的。

    卢皎月觉得这根本没什么意义。

    但劝也劝了,提醒了也提醒了,周行训“嗯嗯嗯”之后我行我素,卢皎月也做不出摁着人的头把人往后宫拖的事情。

    倒是现在这会儿,周行训看着卢皎月那抑不住疑虑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他确实是没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原因。

    他的后宫里是什么人呢?

    除却入长安后被塞进宫里的世家女,还有那些被送进来的乐伎舞姬,其余的都很相似:那是在败将后宅未干涸的血腥味里,也敢弹着琴拦他对他笑的人。

    他一向喜欢、或者说欣赏这样的人。

    想要往上爬是没有错的。

    当能力匹配野心,他愿意给所有人机会。

    而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束手就擒、坐以待毙的,当他表露出想要让人离开的意图,她们决不会将指望放在他的回心转意上,而是在尚有余地之时为自己争取一切利益。

    毕竟阿嫦可心软了。

    那回那谁假哭,皇后居然亲自给人擦眼泪!那人懵得眼泪都忘了掉哈哈哈哈哈(拍桌)。

    ——碰巧撞见、在旁边看了全程,差点憋不住笑的皇帝本人。

    回忆起过往的旧事,周行训差点笑出了声,又连忙“咳”了一下,把那点声音压下去。

    他努力整肃着表情,又重复了一遍,“后宫的事,阿嫦你决定。朕不插手。”

    卢皎月:“……”

    更可疑了啊!

    不过她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请奏,摇了摇头,“此遭不全是后宫事。”

    周行训挑了一下眉,“嗯?”

    他这么问着,人已经凑近过来,脸上带着点“让我看看”的好奇。

    隔了太久的社交距离,一下子凑得这么近,卢皎月有点不太适应地想往前倾身。但是顿了一下又觉得不必,睡都睡过了那么多次了,实在没什么好避着的。

    但周行训却没贴上来,而是隔了一点距离凑着去辨认。

    这种悬着未触的微妙感反而更加令人介怀,卢皎月强压下那点别扭,平静着语调解释:“魏美人想入少府。”

    魏怜原话当然不是这么说的。大意概括一下对方请奏内容,大概分了三大段,先是把卢皎月一顿狠夸,说“皇后身边的人身份贵重,有许多地方不方便去”,又道是自己“本就是身份微贱,自小生于市井、长于街巷、混迹三教九流之中,没什么可避嫌的”,最后又附上了她从各妃份例推测出的宫中花销计算、以证明自己的能力。

    总得来说,是份求职简历兼忏悔书。

    不惜深挖黑历史、将自己贬得比宫人还不如,话里面“您就把我当个屁放了”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周行训后宫里全都是人才,得宠的时候有多嚣张,失宠了伏低做小就有多痛快,少了哪一点,这个恶毒炮灰的味儿就不正。

    卢皎月把对方前面那几张“自我忏悔”的内容往后垫了垫,给周行训看的是最后对方计算份例的那部分内容。

    却听周行训“唉?”了一声。

    卢皎月本来以为他会对“入少府”这件事发表什么看法,却听他开口,“阿嫦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卢皎月愣了一下,奇怪:“没有啊。”

    虽然魏怜是剧情里的恶毒炮灰,但她除了把周行训从女主那边抢走了之外,完全没有像原著那样再踩女主一脚的意思。大概是抢得太轻易了,没把女主放在心上。

    既然这人没有对付女主的意思,她也不至于因为一个“恶毒炮灰”的身份针对人什么。

    说实话,她都有点感动。

    在面目全非的剧情里,出现一个按部就班完成使命的人,那得是多大的不容易啊!

    周行训却蹙着眉,“但是阿嫦你……”不想我去她宫里。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他想起来了,阿嫦从来没介意过他去哪。明明那天阿嫦去找郑淳的时候,他抓心挠肺地在树上等了一下午,恨不得扒在那人屋子的房顶上,听听他们到底说了什么……真正在意的话,不是阿嫦这个样子。

    周行训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消沉下去。

    卢皎月:?

    她简直大惑不解。

    “怎么了?”

    怎么突然又蔫了?

    周行训摇头:“没什么。”

    又一副懒得在意的语气,“后宫和少府都是阿嫦你在管,有什么事你自决就是了,不必问我。”

    卢皎月:“……好。”

    她垂眸看向手中的纸张。

    就算周行训再把少府扔给她管,这也是正经的官僚机构。少府的事,不是后宫事,而是前朝事。

    皇后身份本身的政治意味,让卢皎月避免了很多麻烦,但是魏怜不一样,从未听说后妃涉政的,卢皎月简直稍微一想,就知道她会在里面处处碰壁。她真的考虑清楚了?真的能坚持下来吗?

    卢皎月想着这些,已经趴回原位自闭的周行训突然侧枕着手臂抬起头来,“阿嫦,你要想好了。”

    卢皎月:“嗯?”

    对方这语气听起来有种异乎寻常的认真。卢皎月不自觉地看过去,就见周行训定定地盯着她看。

    他语气认真:“这不会是第一例,也不会是唯一一个。只要阿嫦你开了这个口子,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周行训确实全没插手后宫事,但是他知道最近请离的是什么人:年华尚在、还无子嗣,不是名门望族、但家中也有薄资。

    这样的身份,与其在宫中虚耗,不如出宫另寻出路。

    但是有儿子的,特别是“养子”的,并不会这么做。

    离了宫,她们不再是皇子的母亲,“养子”也不可能有皇子的待遇,所以她们会等,等到儿子前往封地的那一日。到了那个时候,她们才会自请随子同往。

    按照周行训本来的打算,等孩子长一长,长到了能立住的地步,他会尽早把人封出去的。那样一来,这一部分人也会离开。

    可是今天的事,阿嫦一旦点头,会给她们看到一条新的出路。

    父亲、夫君、儿子……

    这是一个女子的一生的依靠。

    可是他后宫里的这些人,本就是踩着“夫君”的血往上爬的啊。

    想到这里,周行训忍不住笑起来。

    他仍旧侧枕着手臂,但是眼神明亮地看过来,像是看到什么很高兴的事一样。

    他放慢了声音,一字一顿道:“阿嫦,你来决定。”

    她们的前途在你手上,她们的命运系于你的一念之间。你来决定她们的未来。

    我也很好奇。

    她们会做出什么选择,又能做到何种地步。

    第50章 帝后50

    周行训说着“你来决定”, 但是神情中自然而然地带出了种“对面人一定会答应”的笃定。

    而卢皎月也确实没办法拒绝。

    卢皎月:“……”

    她有时候觉得、周行训这个人真的挺恐怖的。

    *

    对于宫妃请入少府的事,卢皎月担心、但某种程度上又没那么担心。

    这么说吧,作为一本合格的“宫斗争宠文”, 女主的成长路上必定会遇到各种不同风格不同类型的大小boss, 女主不断打怪升级、磨炼自身。而这些大小boss们,又组成了周行训的后宫构成……这么一说, 突然不知道该担心哪一边了。

    少府的事可以暂时放在一边,当下更重要的是“中秋”。

    不像是连年味儿都很淡了的现代, 这个时候的过节是真的过节,非常隆重。

    宫里早早就准备起来了,从灯笼到绸彩、从月团到赐宴,上到祭月仪式、下到宫人穿着,全都得安排。

    中秋的那天, 周行训更是一大早就坐不住了, 人还在这儿、心都飞出去了。

    看着他那扭来扭去的样儿, 卢皎月终于还是开口,“你要是想出宫,那就出去吧。”

    她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个宣布给小学生放假的班主任。

    周行训却没欢呼着跳起来, 而是眼巴巴地看过来,“阿嫦~”

    卢皎月知道他的意思, 但还是摇头:“我就不去了。”

    周行训也不气馁, 而是用一种活灵活现的语气描绘起来,“阿嫦,你就不好奇吗?今晚坊市彻夜不关,戏台子搭在外面, 有生旦登台当众表演,坊里有人放祈天灯, 附近河里也飘着河灯,有舞龙舞狮子、还有好多好吃的……阿嫦你要是不喜欢这些热闹的,那去诗文会也可以啊,洞明阁设诗宴,弄月题诗,魁首诗文到明年都裱在阁楼最上面……”

    他祭出了终极大杀器:“阿嫦你在长安这么多年,都没好好看看这里的中秋是怎么过的吧?”

    和“来都来了”有异曲同工之妙。

    卢皎月:“……”无法反驳。

    她倒是在中秋出去过,但是都是跟着郑家的表姐妹们一起。贵女们出行,去的地方也是相对安全且没那么热闹的区域,卢皎月知道这会儿的治安水平、没有去以身试法的打算,一直老老实实跟着安排走。

    周行训这人最会顺杆爬,卢皎月这稍微动摇,他立刻发现了。

    看见对面人眼睛一亮,卢皎月赶紧打住,“晚上宫里有赏月宴,我得过去。”

    周行训表现出了对这种场合异常熟练的敷衍态度,“那没什么,德政殿那边也要赐宴群臣呢。开始的时候露一面就行了,难不成还真陪着他们吃完啊?”

    卢皎月:“……”

    所以你平常都是这么干的是吗?

    *

    圆月高悬,清辉洒落,但人间的街道却是被烛火映出了一片橙红的暖调。

    摩肩继踵的人群和热闹的节庆气氛好似将秋夜的凉意都驱散了,以至于有人还摇着折扇都不显得过于违和。

    这位过于“风度”的年轻郎君,正是被祖父禁了近半年的足,今日才终于趁着佳节的光景被放出来的王郕。

    王郕摇着手里(整个夏天都没机会拿出来)的扇子,步子潇洒、风.流倜傥地往前走。

    在这种人挤人的场合,能走出这么六亲不认的步伐,多亏了前面两个为主子开路的健壮家仆。

    被推搡开的路人回头、怒目而视,看见两个体格壮硕的家仆、气先弱了三分,就算有想要理论的、瞧见后面的那个锦衣佩玉的贵气郎君,也都闭了嘴:这样的人,他们招惹不起。

    前头的人多半都主动避让了,但即便如此、被让着路的人犹嫌不足。

    周遭吵吵嚷嚷的、各种粗言俚语入耳,没走一会儿,王郕脸上出现了隐隐的愠色。

    旁边跟着的小厮觑着主家的脸色,忙不迭地开口讨人欢心,

    “这些贱民挡在路上,简直脏了郎君的眼,不若小的回府多找些人过来,把这条路清出来,也好让郎君好好逛逛。”

    王郕本来还深有同感的点头,但是听到小厮说“清路”,脸色一下子青了,扇子在手心一合、往后一敲、正正砸在小厮的鼻梁上。

    小厮“唉呦”一声痛嚎出声,却听一声厉斥,“清什么路?清路!再胡吣让人把你嘴撕烂了!”

    小厮脸色一下青白下去,颤颤巍巍闭了嘴。

    他也不知这马屁怎么拍到马腿上去了,但也知道这位主儿的性子,这会儿别说求饶了,连痛呼都不敢大声了,只捂着火燎似灼痛的鼻梁,嗡声认错:“小的糊涂!小的知错!!”

    王郕还待在说什么,但是注意力很快就被前头吸引过去。

    是一位年轻娘子,也是位美人。

    烛火的亮光映到一张皎如明月的面庞上,像是冷月的清辉沾染了人间的暖色。她正指着一个花灯倾身和摊主问什么,鬓角的碎发被风拂着轻触皎白的面颊,王郕觉得自己恨不得亲自上前替人掖一掖。

    他不自觉地吟了句诗,“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1]”

    当即也不管前头那两个健仆给他开出了路了,自个儿拨开人群就要往那边走。

    小厮见此,忙不迭地拿身体开道帮这位主子把行人挡开,但是脸上却写满了欲言又止。

    他倒是也看见了自家郎君看上的那位在人群中也极瞩目的小娘子了,但问题是人家梳的是已婚的妇人发髻。若是只是如此便罢了,但看那穿着打扮、通身气度,明显不是一般人家出来的——王氏的嫡孙确实可以在长安横着走,但是这里头也有不能踢的铁板啊!

    小厮念头是转了很多,但是看看自家主子那色与魂授的表情,再摸摸自己还疼的鼻梁,还是没敢说什么。

    却不料王郕走到一半,却突然停住了脚。

    因为那仙女似的小娘子旁边凑过来一个男人,两人关系明显不一般。

    王郕也不管那边两人到底是何种关系,只觉看上的美人被污,顿时怒气冲冲吩咐:“赖尚、赖隆(先前驱赶人群的健仆),你给我把那个……”

    他这话没说完,因为要同人说话的缘故,那男人低了一下头,略微偏过来角度露出了小半张脸——一张宛若梦魇的脸。

    “噗通!”

    王郕跪下了。

    刚被叫过来的两个家仆:???

    *

    卢皎月正挑着花灯呢,却听见不远处人群一阵骚乱。

    她不由地往那边看了一眼,瞧着好像有人跪在路中间,两个彪形大汉把人架了起来(其实是把人搀起来),瞧着情况很是不妙的样子。

    周行训也听见了,但他其实是“只要不招了他、就不爱管闲事”的性格。

    这会儿没碍着他的事,也就没搭理的意思,见卢皎月往那边看,才瞥过去一眼,语气不在意道:“阿嫦你不用理。是贵妇养的小白脸,趁着中秋去偷人,被逮住了,正拿回去对证呢。”

    卢皎月:???

    这一段话里面是不是要素过多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周行训,“你怎么知道的?”

    周行训确实没认出王郕,不过他这话也不是瞎掰。

    这会儿听了卢皎月问,他就手往旁边一指,“那边两个人说的。”

    被指到的两个人一懵。

    他们就是闲嗑一下牙,哪里料到被人听了去?不但听得清楚,还给复述了一遍。这边吵成这样儿,这人到底怎么听见的?!

    周行训要是知道这问题,也只能是一句“就是听见了”噎回去。战场上可比这乱多了,也不照样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凡没这么点能力,早死在里头了。

    眼见着两个贵人都看过来,那两个瞎扯的也都强忍住脸色点点头,甚至还像模像样地圆着,“就在青行巷,不信郎君和夫人去打听打听,那边住的都是些相貌姣好的小郎君小娘子,常有贵人去那条巷子,还有夫妇的宅院专门比邻置之的。”

    卢皎月:“……”不懂,但大受震撼。

    你们好像在玩一种很新的东西!

    周行训:“阿嫦要过去看看吗?我知道青行巷在哪。”

    路人:???

    不是,你还真去看啊?!

    卢皎月还真有点好奇,但还是——

    “不了吧。”

    正经人谁看那东西。

    周行训没太放在心上,又提议:“阿嫦饿了吗?在往前边走走,有卖月团的,和宫里的很不一样……”

    他这么说着,已经把卢皎月刚买的那个兔子花灯提在手里,将人半护在怀里挡开人群。

    看着贵人相携离去,两个路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眼里看见了惊悚:宫里?

    左边的扯开嘴角勉强一笑,“今儿这酒真醉人。”

    还没喝呢,就脑子发昏、耳朵也不清楚了。

    右边僵笑着应和,“钱兄说得是。”

    是偷跑出来的宫女和……侍卫,也说不定呢。

    *

    周行训带着人一路走走吃吃、玩玩逛逛,等到了月上中天,突然抬手捂上了卢皎月的眼睛,神神秘秘地,“我带你去个地方。”

    突然眼前一黑的卢皎月:“……?”

    幼不幼稚啊?!

    周行训走得并不远,只转过了一个转角,也并没有避开人群。

    听动静,反倒像更热闹了,旁边还时不时的传来几声惊呼。

    温热的气息覆过来,耳边传来一道在人群嘈杂中越显清亮的声音,“阿嫦,你睁眼。”

    声音入耳的同时,他也把手挪开了。

    卢皎月也终于看见了眼前如烟花般绚丽的一幕:滚炙的铁浆被击打着泼出去,在半空中绽放出灿烂的火花,那或许是火焰的花朵,从含苞到待放再到极致绚烂的绽开、只是极其短暂的一个瞬间,在之后就是“凋零”。可是它就连凋零也是极度美丽的,星火拖拽着尾端的细碎的光点,自高处坠.落,便是直直地撞到地面上,仍旧能带起星星点点的辉光。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2]

    ——是打铁花。

    绚丽到宛若星幕坠.落人间的打铁花,美得让人屏息。

    直到那一阵如雨的星芒彻底落下、变作地上一个个烧红的铁点,卢皎月才回神。

    她有点想说什么,忍不住抬头看向身后的人。

    两次焰花绽开中间有短暂的黑暗,但是周行训还是敏锐的察觉到身旁人看过来的视线,他轻轻地“嗯?”了声,带着点询问的意味低头。

    新的焰花在这个时候绽放开来,那极致绚丽的辉光落在那双如星的眼眸中。

    赤诚的,热烈的,灿烂的。

    火光照亮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像偏爱似的为之镀上了一层暖色。

    他微敛着神情看脸,面容上每一寸神情都在毫不遮掩、无比直白地说:……我心悦你。

    在看清楚这一点后,卢皎月有一瞬间的失语。

    她忍不住退开了一步。

    周行训说了句“小心!”,连忙一手把人往怀里扯,一手抬着袖子帮人挡着头脸,又匆匆茫茫把人带出人群检查,急声问:“阿嫦你没事吧?刚才有没有烫着?”

    他其实带着人站得有点近了,铁屑被吹落,很容易烫到。

    卢皎月裙摆上有几个烧穿的小黑点,那其实是被落地的铁屑溅到的,不过身上倒没什么:她又不至于真的往铁浆中间走,周行训有点过度紧张了。

    思及此处,卢皎月的情绪又是一滞。

    她摇摇头说了句“没事”,不太自然的往回抽了一下手。

    周行训愣了一下,很快就意识到什么,也松开了手。

    那边的打铁花还在继续,一会儿明亮又一会暗下的光线照到了这边,卢皎月看清了对面人片刻怔忪后又一点点笑起来的表情。

    “没关系。”

    他笑着注视过来,在卢皎月那些微愣神的神情中,又强调似的重复了一遍,“没有关系。”

    他加重了语气,但调子依旧是轻快明朗的。

    没关系,依旧无法接受也没关系。

    他会做到的。

    阿嫦心怀怜悯,那他就宽仁善政、施恩黔首。阿嫦不想那些妃嫔被赶出宫,那就让她们自请离去……

    言语有用,有时候又是最苍白无力的东西。但他会向阿嫦证明的。

    ‘我可以。’

    ‘我能做到。’

    十八岁到二十四岁,从鄢城到长安、他走了整整六年。

    那这一次呢?需要几年?

    几年都没有关系。

    他和阿嫦之间,有着长长久久的以后。

    ……

    他从没有输过。

    甘素擅守,那就步步蚕食、让他再无可守之土;袁标多谋,那就大军压境,让他避无可避、只能正面交锋。

    这世上固然有许多鬼蜮伎俩。

    ——但他从来都胜得堂堂皇皇,赢得光明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