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青州码头, 海匪死去不过短短两日,大大小小的船只就多了起来,中还夹杂着只有穷苦人家才会用的渔排。
不仅船多,人也多了起来, 和余窈他们初次上岸时见到的场景完全不同。
十分嘈杂, 气味也不好闻。
余窈和未婚夫下了马车,担心喜静的未婚夫会不舒服, 急忙拿出香饼和在药铺购买的薄荷膏给他。
“郎君, 你先忍一忍,上了船就好了。”她自己都能闻到很浓重的鱼腥气,往嘴里放了一块香饼。
萧焱从她的手中接过香饼, 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几个年纪不大的孩童在兴高采烈地捡拾鱼虾, 一下一下轻轻咀嚼。
唇齿间清香弥漫, 他的眼中平和, 并没有少女以为的烦躁与不悦。
一块香饼嚼完, 他们踩着阶梯上了船。
上着黑漆的官船在一众船中最为显眼,那些孩童不禁停下了手中的动作,仰着头有些畏惧又有些憧憬地看。
若有朝一日他们也能拥有一艘这么大的船………
“我家郎君和小娘子要上船,你, 你,还有你速速退到一边,不要挡了路。”两个衣着青灰色袍的家仆突然上前喝止驱赶这些脏兮兮的孩童, 唯恐他们污了自家主子的眼。
这些孩童大多是渔民家的孩子,几乎都被父母叮嘱过千万不可冲撞了贵人,对上家仆嫌恶的目光, 他们缩缩脖子,立马跑开躲到一旁了。
余窈站在甲板上往下看, 就看到那些着了青灰色衣袍的仆人在赶走捡拾鱼虾的孩童后,往有些泥泞的地面上铺上了一条长长的绢布。
浅色的绢布刚好停在一艘船下。
她微微垂着头,目不转睛地往下看,心里好奇铺这条绢布到底有什么用。
绿枝也看到了铺在地上的细绢,小声地说看起来那么精致的一条绢布沾了污泥就不好洗掉了。
闻言,余窈重重点头,眸中闪过一缕不喜。先是凶巴巴地赶走那些小孩子,又糟蹋本该制成衣服的绢布,她没有一点好感。
主仆两人的动向被看在眼中,船上凡是明白那匹绢布有何作用的人都弯了弯嘴角。
世家大族的人,哪一个不是用金膏玉脂养大的?莫说是一匹细绢就是十匹百匹他们也不看在眼中。
“郎君,那艘船就是褚家的吧?褚家三郎的马车上也有这个印记。”余窈发现了船上的印记,指着给未婚夫看。
看来姚府丞说的不错,褚家的郎君和小娘子也要在今日去往京城。
他们选择了同样的海路。
“嗯。”萧焱居高临下地看向缓缓驶来的马车,黑眸眯了眯,“他们来了。”
余窈立即探头往下看,只见三辆马车依次停下来,褚家三郎率先下车,而后蓝衣侍女扶着两名身姿窈窈的女子也下了马车,他们全都踩在那条绢布上头。
原来绢布是这么用的啊?只是为了防止世家尊贵的郎君娘子们鞋子上沾到污泥。
余窈下意识地抬了脚,她看看自己的鞋子,鞋面和鞋尖都带着一些泥土,顿时不好意思地用裙摆把鞋子遮了起来。
褚三郎她见过了,其他两名被侍女簇拥着的少女带着帷帽,她猜应该是褚三郎的两个妹妹。
衣裙飘飘,款款而行,她们走的每一步都像是经过了严格的规范,不慌不慢,优雅又从容。
原来这就是世家女吗?果然看上去仪态端庄,气质高贵。
余窈暗暗地将她们的步伐记在脑海里面,略有一些艳羡,父母去世之后,她住在大伯父和大伯母家里,就从来没有再受过礼仪方面的教导。
“一、二、三,居然只有三个人,”未婚夫的关注点却和她完全不同,他幽幽叹了一口气,似是对褚家进京的人数不大满意,“也只褚家的老三有些玩头儿。”
据萧焱了解,褚家人丁兴盛,单是他那位亲舅舅膝下就有两子三女,主枝的小辈加起来有十多个,怎么就只去了三个呢。
听到未婚夫的话,余窈心头萦绕些许怪异,突然觉得未婚夫是在数人头?
“郎君,你与褚家的过节究竟是什么啊?”她耐不住好奇心低声问出口。
“过节?我说过和褚家有过节吗?”萧焱微微皱眉,一副少女在胡说八道的模样。
余窈愣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未婚夫,她回不过神。
萧焱一看到小可怜摆出懵懵懂懂的样子就觉得她又傻又蠢,他冷漠地注视着那些褚家人上了船,道,“那不叫过节,是欲除之而后快的仇恨。”
“仇恨,就是想要杀掉他们,你听懂了吗?”
他贵为天子都没有奢靡地往地上铺细绢,他们又凭什么理直气壮地那般享受。
“懂,懂了!”余窈像小鸡啄米一样点头,深刻地体会到了未婚夫对褚家的厌恶。
都恨到要杀掉褚家的人了,一定是褚家人对未婚夫做了天怒人怨的事!从方才褚家派人赶走孩童又铺细绢的举动上看,他们的名声还真不像外边传的那样好。
她瞪了褚家的人一眼,开始和未婚夫同仇敌忾,“郎君,眼不见心为静,我们不看他们了。”
余窈扭过头,果然不再往褚家的船上看一下。
然而,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也被褚三郎和褚家的两位小娘子看在眼中。
“三哥,那郎将夫人似乎不喜欢我们,我方才瞧见她瞪我们了。”褚心双是三人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同样性情也是最为倨傲。
她被余窈瞪了一眼,帷帽下的一双美眸顿时染上了怒色。
别人怕武卫军,她可不怕,按照血缘关系,她是当今天子的亲表妹!
“我们褚家向来是清流,与武卫军那等鹰犬走狗不是一路人,双方自然都不会喜欢对方。但此次无奈同路,不宜生事,七娘,五娘,你们都记得不要和他们有任何交集,包括争吵。”褚三郎牢牢记得父亲的话,冰冷的目光只扫了那黑漆大船一下就不再理会。
他接着嘱咐两个妹妹,褚家五娘低声应下,褚七娘也回了声是。
要有交集也是那郎将夫人来讨好她,她才不会低下身段和她来往呢。
争吵都算是给她脸了。
***
黑漆官船先行,褚家的船跟在后面,不多时就离开了青州城的码头。
一场暴风雨过后,天气一直都很凉爽,海上尤甚。
不想在甲板上与褚家人两两相望,余窈就在船舱中看起了姚府丞送过来的东西,因为大多数都是女子能用的,所以未婚夫把这几个大箱子全部给了她。
她一开始以为不过是些寻常的赔礼,十分开心,可越翻看下去就越心惊,大颗大颗的宝石、各式珍贵的步摇钗环、还有圆润饱满的珍珠、质地清透的玉镯子………
余窈就不敢收下东西了,到底未婚夫冒充了李郎将的身份,她也扮成了郎将夫人,万一姚府丞日后将这些东西捅出来,李郎将不就要受到别人的弹劾了吗?
单拿出一件都可以定罪处罚,说李郎将收受贿赂。
她兴致勃勃翻看的时候,萧焱就在她的身边。
“郎君,要不你还是写封信和李郎将说明情况吧?这些箱子他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余窈心里过意不去,小心翼翼地和未婚夫说了她想到的利害关系。
萧焱不以为意,随手拿了一颗宝石在指尖把玩,“他都知道,有我在也没人会在朝中弹劾他。”
“怎么会没人呢?郎君,周尚书的地位比你高,他说的话肯定比你有用,到时候他出面,你护不住李郎将的。”余窈一着急就将实话说了出来。
闻言,萧焱的眼眸一暗,笑吟吟地看向她急的打皱的小脸,“整个天下都是天子的,没有人会比天子的话有用。”
他的话中有话,像是在慢慢地靠近那层薄如蝉翼的窗户纸。
快要到京城了,傅云章是傅云章,他是他,不是镇国公世子。
然而,余窈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奇怪,但压根没有往他的身份上去想,她认定了未婚夫就是镇国公世子。
“郎君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会禀明陛下?那这样的话,这几个箱子就该交给陛下了。”余窈换位想一想,觉得还是交给李郎将最好,让李郎将呈给陛下,一切都能圆满。
“话多,还蠢。”萧焱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阴阳怪气地掀了下薄唇。
“郎君,我不蠢。”少女有些委屈,她明明是在为未婚夫考虑,未婚夫居然说她蠢。
男人没想到她会反驳自己,脸色蓦地沉了下来,他果然对这个小可怜太好了。
“出去。”他冷冷开口。
余窈瘪了瘪唇,闷闷不乐地起身退出了船舱。
也不知是不是太过巧合了,她在被未婚夫赶出船舱之后又一次碰到了今早差点撞上的那个护卫。
一个高鼻梁肤色很黑的青年。
余窈看到人,眼眸微亮,瞬间记起了那块武卫军的铁牌。
于是,她故技重施,垂着头装作不小心地与人撞了一下。
其实说撞不过是轻轻地碰了一下而已,但余窈却立刻无中生有地说有一块铁牌掉在了地上。
“余娘子看错了吧?什么牌子?”地上压根就没有牌子,青年不明所以,都怪少女单纯的模样太深入人心,他真的没想到她在耍小心思。
“是武卫军的铁牌啊,你身上也有的,我可能看岔了,可以拿给我看看吗?”余窈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朝他伸出了手。
“郎君的身上也有一块。他和我说过这是属于武卫军的铁牌。”
听她提到陛下,青年的神色当即变得恭敬起来,将身上的铁牌解下来呈给她。
第三十二章
冰冰凉凉的触感, 和未婚夫腰间的那块极其相似。
余窈终于确认了这的确就是武卫军的铁牌,而且也不止她的未婚夫一个人有。
她把铁牌还给青年,说自己看好了,别的一个多余的字都没问。比如, 为什么镇国公府一个护卫的身上也有武卫军的铁牌?
余窈一个人站在船舱外面发起了呆, 看着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双眼睛如水沉静。
她觉得未婚夫一定向她隐瞒了什么。
因为心里有事, 晚上入寝的时候, 余窈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没有和屏风另一侧的未婚夫说话。
她甚至都没有发现那边的烛光是亮着还是熄灭了。
少女异常的沉默终于引起了萧焱的注意,他伸出一根长指拨弄跃动的火苗, 灼烧的痛感令他死水一般的黑眸起了一丝涟漪。
男人不耐地啧了一声, 蓦地掐灭了火苗挥袖将烛台扫到地上, 铜制的烛台十分坚硬, 在地上滚了两圈, 发生的声响刺耳吵闹。
余窈被吓了一大跳,一时顾不得白日和未婚夫闹的那点小别扭了,赤、裸着双足就从自己的小隔间跑了出来。
“郎君,烛台怎么倒了, 你没伤到吧?”昏暗的光线下,她第一眼先看到的是倒下来的烛台,然后着急的目光又放在未婚夫的身上。
发现未婚夫的手指被烫出了水泡, 她呼吸一顿,赶紧拉起了未婚夫的手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将他受伤的指腹含在了嘴里。
她记得以前很小的时候, 自己的手若是流血受伤了,母亲就会先给自己吹一吹, 让自己再含在嘴里。
母亲说,这样伤口就不会疼了,还能好得快。
湿润嫩滑的感觉从指尖传到他的身体里面,男人的眼眸幽暗,长眉却慢慢悠悠地舒展开。
他定定地看着少女粉红的唇瓣,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的指腹贴紧了她的舌尖………
常平等守在屋外的人听到动静,刚靠近一些想要进去,就被他一句冷沉的退下喝住了。
“郎君,应该不疼了吧?”余窈含着指腹,瓮声瓮气地询问未婚夫的感觉,唇瓣微微张开。
萧焱看清了她眼中的担忧与羞赧,弯着薄唇,轻飘飘地摇了摇头。
还疼着,没有好,这是他的意思。
于是,少女老老实实地又含着他的指腹一会儿。
等到萧焱将手指慢慢吞吞抽出来时,上面晶莹的水光令余窈红透了脸。
“郎君,烛台怎么倒了?”余窈感觉船舱里面的空气越来越粘稠,有些呼吸不上来,嗫嚅着唇又问了未婚夫方才的话。
“不小心碰到,就倒了。”萧焱轻描淡写地解释了烛台倒下的原因,神色如常。
“哦,这样呀。”余窈点点头,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举动不太妥当,脚趾头忍不住蜷缩在一起。
透过清凉的月光,萧焱的目光落在她赤、裸着的双足上,白的似一团雪,粉的很像御花园中精心侍养的芍药花瓣。
他忽然觉得蠢也有蠢的好处,不然,也许在她第一次冲到他面前的时候,她的小命就已经没了。
他笑着伸手,安抚性地摸了摸少女锦缎一般顺滑的长发,“念在你是我未婚妻子的份上,白天你与我顶撞那件事就不作数了。”
闻言,余窈动了动嘴唇,让她夜里难以入眠的原因并非是未婚夫说她蠢,而是……
“你想说什么?”萧焱看出她的欲言又止,微微放缓了声音。
余窈默默地垂下脑袋,内心像是经历了一番天人交战。
她说道,“郎君,我在国公府护卫的身上也发现了武卫军的铁牌,他们的铁牌应该不是李郎将送的吧?”
余窈虽然是在询问,可语气是肯定的,“郎君你和武卫军的关系一定不是只和李郎将相识那么简单。”
她想了又想,只得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那就是未婚夫他可能暗地里也是武卫军的一位将领!
萧焱静静地看向她睁大的眼睛,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他的人影。
“是啊,他们就是武卫军,不然怎么有能力把几百的海匪都给弄死。”他干净利落地承认了,没有欺骗余窈。
虽然已经有了猜测,但当余窈亲耳听到这个事实,她还是惊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以为的镇国公府护卫都是传说中杀人不眨眼的武卫军。
“郎君,国公和国公夫人知道吗?你带着那么多的武卫军到苏州接我,我,我担当不起。”余窈说话都结巴起来,她居然和一船的武卫军朝夕相处!
“他们知道与否,都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一提到镇国公,萧焱的语气就变得十分冷淡,何时他做事需要一个臣子指手画脚了。
“至于接你,我到苏州城来自然还有别的事情。”他御驾到苏州城是为了亲手了结佞王的一条狗命,余窈的出现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
另外处置刘知府、动苏州城的官场、调封元危出狱,不过是顺带。
余窈很轻易就接受了未婚夫的解释,心道怪不得未婚夫会乘官船呢,明明接她进京不需要这么大阵仗的。
这时,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自己在第一次登上这艘船时看到的场景,镇国公府的护卫押送着几个人到了船舱的最底部。
常平和她说是手脚不干净的贼人,要带回京城处置。
莫非,那些贼人就是未婚夫到苏州城的原因之一。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余窈很想找个机会去偷偷见一见那些贼人,说不定还能弄清未婚夫和褚家之间的仇恨……
“郎君,我明白了!”余窈重重点头,一缕发丝垂在她的胸前。
萧焱没有问她到底明白了什么,扯开厚实的帷幔后,随手点了点一个角落,那是余窈曾经软磨硬泡要留下的地方。
“郎君,我们还没有成婚呢,会不会不太好啊?”余窈扭扭捏捏地瞥了一眼,耳尖也红了,今日又没有暴风雨,她不害怕一个人睡。
“当然不太好了。”他挑了一下眉,眼中划过的一道流光有些妖异,“只是我没人看着,半夜三更的时候很有可能会拿着刀剑,将所有的褚家人都给弄死。”
他的声音透出一股淡淡的狠意,听得余窈睫毛发颤,“箭头上绑上蜡烛,悄悄地射到褚家的船上,你猜他们是被活活烧死还是跳下水里淹死?”
“……郎君,夜深了,我们还是赶紧歇息吧。”余窈抿了抿唇,拉着未婚夫的大手,眼巴巴地瞅向帷幔里面。
褚家人如果真的做了天怒人怨的事,死不足惜,可一船的人呐,其中定然有无辜的船工和舵手,她于心不忍。
第三十三章
未婚夫休息的床榻还是那么大那么宽, 余窈看着那块自己睡过的地方,默默比划了一下,总归不那么羞涩了。
“郎君,你放心, 我会陪着你的。”她说完这句话后就光着脚往角落里走。
然而, 她刚坐下来,正要躺下的时候, 自己的一只脚腕被大手抓住了。
手指微凉的触觉令余窈敏感地往后躲, 可是脚腕被抓着她根本动弹不得。
“郎君?”余窈有些委屈地瘪了嘴巴,不明白未婚夫抓她的脚腕做什么,不是未婚夫让她留下的吗?
“脏兮兮的。”萧焱的神色很平静, 他的一只手抓着余窈的脚腕, 另外一只手指着她的脚心, 说出一个事实。
闻言, 余窈的脸顿时爆红, 她拼命蜷缩脚趾弓着脚背,想把沾到的灰尘遮挡住不让未婚夫看到。
可是未婚夫的力气太大了,她的一切举动都是徒劳。
她眼睁睁地看着未婚夫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方素锦,慢慢悠悠地将她脚心的灰尘一点点拭去。
因为羞耻, 她的唇瓣被咬出了一道印子。
“以后不准光着脚跑来跑去。”萧焱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杰作,放开了她的脚腕。
余窈飞快地用衣裙盖住了双脚,红着脸一声不吭地用锦被把自己包了起来, 只露出一双水光粼粼的眼睛。
萧焱再看她,她立刻缩到角落闭上了眼睛,意思是要入睡了。
嘴角微微弯起, 男人脸上的笑只维持了很短的一瞬,他转身冷漠地朝着一个方向望了一眼, 随后将帷幔遮的严严实实。
他刚才没有骗小可怜,有无数个时候他确实想要了褚家那些人的命,尤其是在寂静的夜里,对方的船只距离他们仅仅只有百米之远。
在这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杀光上面所有的人,再将那艘船给沉了,没有人会知道的。
帷幔之中属于少女身上的馨香开始慢慢地散开,萧焱垂下眼眸,安安静静地躺在了榻上。
和少女之间,隔着很宽的一道空隙。
余窈睁开眼睛,努力适应了昏暗后,悄悄地扬着脑袋往未婚夫的方向看去,发现未婚夫已然睡熟了,她松了一口气,将柔软的锦被抱进了怀里。
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就变得平稳了,睫毛垂下来,睡的香甜。
***
与此同时,另一只属于褚家的船上,大部分人也已经入睡。
褚三郎派人看过两位妹妹之后,船舱里的蜡烛还亮着光。他们的船跟在黑漆官船的后面,免于受到宵小之徒的侵扰多一分安全,但同时,他的心里隐隐又多出一股担忧。
至于这担忧是什么,他却说不明白,只能一边命家仆警醒,一边他自己彻夜不眠。
或许只有等到这个夜晚平平安安地过去,他才能放心。
………
天色渐渐地由深沉的暗蓝色变青变白,平静的水面上慢慢多了声响。
余窈醒来的时候很早,脸上还挂着浅浅的笑容。这一夜她睡的很好,不仅双手双脚暖融融的,她的身体还像是找到了最合适的睡姿,软绵舒适。
等一下,她昨夜是睡在未婚夫的榻上,那她抱着的……
余窈慌忙间抬头,对上了未婚夫好整以暇的视线,“醒了?你看你怎么总也不老实。我们之间虽然早有婚约,可这样你总是黏着我,会不会不太好啊?”
萧焱一字不差地回敬了她昨夜的话,随后目光淡淡地看向她放在自己胸膛上的小手。
余窈慌了一下,她竟然又从角落睡到了床的正中央,还躺在未婚夫的怀里!
她脸红红地抱着锦被从榻上跑到了屏风后面,才说出第一句话,“郎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但既然我们都是未婚夫妻了,想来没什么关系的。”
虽然亲也亲过了,抱也抱过了,但是他们睡在一起又没有发生避火图上做过的事,两个人之间还是清白的!
“哦,原来如此。”萧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有婚约在,他们的确是很清白。
可若是没有婚约呢?他们之间还清白吗?他摸了摸下巴,非常认真地在思考这个问题。
“会被人骂私相授受还是一对奸夫淫、妇呢?”萧焱笑眯眯地想了想,觉得还是奸夫淫、妇听起来更顺耳一些。
不过小可怜听到被人这样骂应该会委屈地哭起来,觉得天都塌了吧。
他眸中闪过几分怜悯,随后摸着手腕的玉石又摇头,不对,他的手中有定亲信物在,怎么不算是她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呢?
既然是未婚夫,萧焱决定要对她好一点。
“收拾一下,今天天气好的话,我带你到甲板上钓鱼。”他语气柔和,主动提出陪余窈消磨时光。
余窈听见了眼睛一亮,窸窸窣窣地穿好衣裙,从屏风后探出一颗脑袋,“郎君,其实在船上还可以下棋、投壶……放纸鸢。”
私心,她想让未婚夫教导她一些和世家女眷相处时可能会玩的小游戏,比如下棋投壶。
放纸鸢纯粹就是她自己想玩。
“好啊,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未婚夫的语气依旧温柔,对她百依百顺。
余窈顿时高兴地不知所以,连同发现未婚夫和武卫军关系匪浅的阴霾也在心里淡去了。
上午天气很好,有微风轻轻吹拂,余窈从箱子里面找出自己珍藏的纸鸢,和绿枝一起把褶皱弄平,抱着来到了甲板上。
她献宝式地给未婚夫看纸鸢,“这是苏州城的一位老师傅做的,惟妙惟肖,父亲买给我,放了几年都好好的。”
萧焱垂下眼眸,漫不经心地打量这个他从未见过的玩意儿,薄唇吐出的话冰冷,“哦,原来这就是纸鸢,我竟是第一次见呢。”
这等绚丽多彩的颜色没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现过。
余窈听到未婚夫说自己是第一次见到纸鸢,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紧接着她笑着把线轴放在了未婚夫的手里。
“我的就是郎君的!”
少女嗓音清脆,传了很远。
褚家的船上,褚心月和褚心双都没有出房间,但她们隔着窗户都看到了在空中飞翔的纸鸢。
蝴蝶样式,鲜艳的颜色,拖着长长的尾巴,高高地飘浮在空中。
从尾巴上垂下来的细线出乎意料地在一个男子的手中。纵然有些距离,但她们都能看到那男子高挑修长的身形以及过于俊美的一张脸。
“那人就是三哥说的武卫军郎将吗?”褚心双眼睛都不眨地盯着男人的脸看,她没有在青州见过比他还要好看的人,哪怕她为人称赞玉树临风的兄长。
“应当是吧,旁边那名女子是他的夫人。”褚心月早在青州城就见过了他们,目光极其复杂。
当时,她听到男子对身边的少女说,戴帷帽,便是很见不得人。
她身边的侍女也认出了人,很不忿地将那日的事说了出来,不出意外,褚心双也怒了。
“世家大族都不喜武卫军,那武卫军郎将肯定不是世家子,他那夫人肯定也是小门小户出身,才会没规没矩地在船上放纸鸢,更毫无仪态的大笑!”
“七娘,好了,莫要再说,别人如何和我们无关。梅玉,将窗户合上。”褚心月让人关上了窗户,隔绝了视线。
褚心双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下头。
***
船只依旧向前行驶,余窈不知道仅因为天上飞着的纸鸢,自己又被说了是小家小户出身。
她和未婚夫上午放了一会儿纸鸢,下午就钓起了鱼。
两个人都轻车熟路,钓上来许多大鱼,还有一条据说很美味的石首鱼,通身金黄色。
“郎君,我将这些鱼送往厨房,晚上就吃这条石首鱼,好不好?”余窈看着那条还在蹦跶的石首鱼,眼睛亮晶晶的。
“嗯,去吧。”萧焱摩挲着手腕处的玉石,看着她和婢女往厨房走去,眯了眯黑眸。
“厨房里是不是有一个余家的妇人?”他悠悠地询问一旁的常平。
常平当即应声,“主子记得不错,是有一位姓戴的婆子,厨艺不错。”
他们住在余宅那几日饮食都是那位戴婆婆负责,常平也见过她几次。
“你说,她是去送鱼还是去找那个戴婆婆呢?”萧焱笑道,笑意却不及眼底。
常平没有出声,也不需要他出声,过不一会儿自会有人将一切禀报给陛下。
在这艘船上,对陛下而言,没有任何秘密。
“无趣。”没有从内侍那里得到回应,男人漠然地甩了衣袖,从甲板上回到船舱里面。
镇国公府的护卫端着放鱼的水盆和余窈一起去厨房,路上,余窈的目光总明里暗里地往人的身上瞟。
她现在知道了,船上的人根本不是护卫而是凶名在外的武卫军呐!
“余娘子,厨房到了,水盆属下放在桌子上,行吗?”护卫态度很恭敬,在余窈的面前也没有展露出一丁点儿的煞气。
余窈顿时弯起了眼睛点头,觉得世人大多是误信了传闻,武卫军一点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可怕嘛。
“娘子,您方才一直盯着他看,是他身上有什么不对劲吗?”护卫走了,绿枝便开口小声询问。
“没有,我只是觉得镇国公府的护卫们也很厉害。”余窈不敢把事实真相告诉绿枝,担心她被吓到。
所幸绿枝压根没怀疑她的话,唤了两声戴婆婆。
“娘子,厨房这等腌臜地方,您怎么过来了?”戴婆婆看到余窈,显得很开心,镇国公府的那些人都沉默寡言,她想和人说话都找不到。
“婆婆,晚膳我和郎君要吃这条石首鱼,我把它送过来。”余窈慢声细语地道明了来意,然后就在厨房里面看了起来。
他们乘的官船很大,厨房也很宽敞,光余窈粗粗扫去,就看到几口大锅,里面还都冒着热气。
也是在这里,余窈才看到了更像是仆役的人,他们都默不作声地做着事。
“婆婆,我有一件事要问你。”余窈拉着戴婆婆到了一个偏僻的角落,眸中闪着神秘的光,“你在厨房当差,有没有留意到会有人额外要拿几份饭菜?”
她想见一见被关在船舱下面的那些人,还是偷偷摸摸地,就只能从厨房这边入手。
余窈觉得,只要没死,他们总归是要吃饭的。
第三十四章
“娘子, 镇国公府的护卫们用膳都是分开来的,一人要拿数份饭菜的时候很多。”
戴婆婆不知道自家娘子问这个做什么,她回忆着每天用膳时的情形,低声回道。
这艘官船上的人太多, 厨房虽然很大但也不可能让所有人同时用膳, 尤其是负责巡逻的护卫,他们都是按照顺序用膳。
也有时, 一个人打了好几份饭菜拎走, 过后再把膳盒送回来。
戴婆婆这般一解释,余窈便知道眼下自己通过厨房找到那些被关押在船舱底部的贼人有些困难,她抿抿唇泄了一口气。
直觉船舱底部的那些人可能说出一些十分要紧的事, 但是她却不好找过去, 光是这船上那么多房间就很难。
“婆婆, 船舱底部关着一些贼人, 我想见一见可又不想惊动郎君, 你帮我留意一下。”她闻到了各色菜肴的香气,轻声对着戴婆婆说道。
戴婆婆虽然不解为何娘子要见贼人,但她和绿枝等是为数不多能帮助娘子的人,自然不会拒绝。
“娘子放心, 一有消息我就让绿枝告诉您。”
“嗯。”
余窈出了厨房,清凉的风吹在脸上,她抬头看了一眼橘红色的晚霞, 默默地算着行程,再有三四日,船就要到京城了。
先到平港然后再转内河, 京城是整个天下的都城,并不临海, 不过内河通达。
镇国公府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来接他们?还有外祖家,这几年除了互送些节礼她不曾听到任何音讯,也不知会如何……船上的武卫军又没有那么简单……
余窈的心里难得生出了些许愁绪,她用手托着腮,静静望着一点一点落入海中的霞光,眼神迷茫。
她到底还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对于未知的前路本能地惶恐不安。也没有人可以为她拿主意,她只能一个人慢慢地在心里想。
悠扬的琴声忽然在她的耳畔响起,余窈好奇地顺着声音望去,刚好将褚家船上的一幕收到眼底。
两只船隔的不算远。
余窈看到一名身着华衣的少女在弹奏琴曲,估计是褚三郎的妹妹吧,旁边还有褚三郎在陪着她。
琴曲悦耳,她忍不住地羡慕褚家的小娘子,不为世家女的举止气度,只为褚家小娘子的身边有兄长家人陪伴。
余窈想她们到了京城应该不会像她一般迷茫和窘迫吧。
她完完整整地听完了一首琴曲,才返回到船舱的前方。
未婚夫正在用糕点的碎屑喂在船上徘徊的海鸟,霞光下,他外袍上的暗绣折出淡淡的流光,俊美而又华贵,不愧是百年国公府的继承人。
少女的脚步一顿,第一次犹豫着没有立刻往前去。
直到未婚夫看到她,勾着薄唇朝她招了招手。
余窈垂下眼眸慢吞吞走过去,就听他温柔地询问,“去一趟厨房,怎么去了这么久?怎么,遇到什么事了?不妨和我说一说。”
“没有遇到事,郎君,我很好。”她摇摇头,朝未婚夫露出一个浅浅的甜笑。
她只是对将要到京城生出几分怯意罢了,这么丢脸的一件事怎么能和未婚夫说。
“哦,什么都没遇到。”萧焱轻声重复了她的一句话,死水一般的黑眸盯住了她的脸。
余窈在这样的目光下局促地绞紧了手指,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受不住张开了小口,细声细气地说,“郎君,快到京城了,我有些害怕。”
害怕什么她没说,可萧焱略略一想,大概也能猜得到。
丧父丧母又被未婚夫无情抛弃的小可怜呦,京中只有一个年迈的外祖父可以依靠,外祖父说不准还要被他定罪处罚………
他用锦帕慢慢拭去手上沾着的点心碎屑,然后温柔地将少女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像是在哄小孩子。
“有我在,你怕什么呢?你是我定下了婚约的未婚妻,放心,我会好好照看你的,不让任何人欺负你。”萧焱的语气就和他的心情一般愉悦,对待少女也就格外地有耐心。
这是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这么可怜,而他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大善人,到了京城因为她胆小又害怕,只能将她带进宫里了。
在宫外,没有他,她肯定会被其他人欺负的。
“郎君,谢谢你。”未婚夫的温柔体贴适时地攻入了余窈的心中,她感动不已,小小地吸了下鼻子,反手搂紧了未婚夫的腰。
不管如何,有未婚夫在,她总归不是自己一个人。
萧焱抚了抚小可怜的头发,笑的意味深长。
快要到京城了,也该是时候了。小可怜这么喜欢自己,想必应该很快就能选择好一条明路,退掉与傅云章的婚约,接受有他在的深宫。
她慢一些也没关系,自己会帮助她的。
余窈抱了未婚夫好一会儿才满脸羞涩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开,他们之间虽然有婚约,但这般亲密的举动到了京城是万万不能做了。
镇国公府是百年世族,规矩和礼数肯定很多,她不能让人取笑小看。
“郎君,你明日教我下棋投壶吧,点茶我也不大会,弹琴也弹的不好。”余窈说这话的时候颇不好意思,她在这些方面比起世家的女子是真的欠缺很多,不过她又不因此而自卑伤心,只这些东西可以学。
只要未婚夫心里有她对她好,她会努力学好的。
“下棋、投壶、点茶、弹琴,听起来不错,可是我也不会啊,怎么教你。”孰料未婚夫听了她的话露出了苦恼的神色,余窈便发起了呆,她没想到未婚夫居然也不会这些!
“不过,我有别的可以教你,”萧焱缓缓俯下身,薄唇贴着她的耳畔,一字一句呢喃,“杀人的功夫,想学吗?”
萧焱的唇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静静地期待着少女的反应。他满心以为少女会白了小脸,一脸仓皇失措。
“郎君,还是不要了,我力气小。”余窈却很诚实地承认她身体弱,学这些学不好。
男人闻言立刻收起了脸上的笑,兴致缺缺,随手指了指身边的内侍,“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让他教你。”
常平愣了一瞬,恭声应下。他快忘了,在做内侍之前,自己也曾是大家族精心培养的嫡子。
琴棋书画,点茶投壶等等陛下口中华而不实的东西,他会的不少。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余窈的眼睛亮了起来。
她一定会好好学的。
因为惦记着这件事,次日余窈发现自己又睡在了未婚夫的怀里也没害羞太久。
她轻手轻脚地爬下床,在未婚夫还未醒来就穿上衣服洗漱好去找能教她的常平了。
常平对她异常积极的态度,微微一笑并未说些什么,刚好现在是清晨,他就先教她点茶。
“须知要学好点茶,碎茶碾茶温盏是关键,娘子请看,持汤的手法与高度也有要求。”
“常平,好香啊,我想试一试。”
余窈认真地将每一个步骤记在心里,看到碧绿色的茶汤时跃跃欲试着上手了。
极品的岩山贡茶被拿来供她摆弄,对此她一无所知,只觉得茶香闻起来悠长浓郁。
常平便轻轻地笑了,然而当眼角余光发现了一片苍蓝色的衣角后,他的笑容很快又消失。
“主子最喜欢饮此茶,七分温热,茶汤不稠不淡,余娘子不妨再试一试。”
“好啊,我就说郎君肯定是诓我的,他肯定也会点茶。”余窈一边上手试,一边小声地嘀咕起来,哪有世家郎君不会点茶的。
常平不语,余窈的身后传来一道冷冷的哼声。
她仿佛听到了,但是回头去看空无一人。
………
“厨房那边,安排一下,她想见傅家的人那就让她见一见好了。”萧焱回到舱房,唤来了臣子,淡淡吩咐。
黎丛随即领命,他知道陛下迟早都会让余娘子知道真相。
没有理由,快到京城了还瞒着人。
第三十五章
余窈学习点茶十分顺利, 主要是因为常平是个耐心的好老师,每一个步骤都讲的极为清晰,再有就是供她练习使用的茶叶和器具都是最好的,很轻易就能做到茶汤清澈而滋味却不浓不淡。
余窈也是一个认真的好学生, 她深刻知道自己的不足, 所以在船上这几日抓紧学了起来,短短的两日已经像模像样。
她将点好的茶奉到未婚夫的面前, 萧焱接过去浅啜了一口, 难得夸赞了一句,“不错。”
余窈开心过后便又兴致勃勃地要去和常平学习投壶,琴棋书画那些非一蹴而就, 在船上的这几日也不够。
然而, 这一次萧焱冲她摇了摇头, 装作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常平, 悠悠说道, “投壶学了没什么意思,京中的贵女早已经对此不感兴趣了。”
闻言,余窈微微惊讶,她是从余蓉那里知道投壶的, 余蓉学会之后就朝她炫耀投壶是只有世家贵女才精通的技艺,如今竟然已经不流行了吗?
是了,苏州城距离京城到底有千里之远, 京城喜欢的流行的说不定要过好几年才能传到苏州。
她对未婚夫的话毫不怀疑,满脸期待地问,“郎君知道京城的女子们喜欢玩什么吗?”
“箭术, 现在京中的女子人人都以精通箭术为荣。”萧焱轻轻说罢,命人拿来了两把弓箭还有若干的长箭。
余窈一看到锋利的箭头就想到了那场血腥的屠杀, 唇色微微发白,未婚夫该不是要主动教她射箭吧?
萧焱定定地看着她变幻的脸色,突然持弓搭箭,将冰冷的箭头对准了她的胸口。
看到这一幕,在场的人包括常平瞳孔紧缩,绿枝也吓了一大跳,惊叫出声。
余窈倒没注意到这些,她微有不适地朝着箭头走近,伸出手指在上面摸了摸,老老实实地说弓箭伤人,自己要是学了不小心伤到别人了怎么办。
“你学好了不就伤不到人了?”萧焱笑吟吟地将手中的弓箭换了个方向,示意小可怜去拿起尺寸小了几号的那把。
“哦。”余窈听话地走上前,她先试探性地双手捧起来,发现弓身没有她想象的沉重后,换成了一只手。
“看着我的动作,搭箭。”
两把弓箭的箭簇也是不同的尺寸,余窈的那把又短又轻盈,不过箭头却是同样的锋利。
余窈便又拿起一只箭簇,模仿着未婚夫的动作放在箭弦上。
这时,萧焱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敛起,他缓缓地站直身体,拉开弓弦,宽大的袖袍下肌肉紧紧绷起,漆黑的双眸平视前方。
余窈侧身抬头看他,一颗心脏不由自主地砰砰跳动,未婚夫这般模样她是第二次见到,第一次的时候面对血腥害怕居多,可是现在,她的心脏跳的好快,脸颊也热热的。
“拉弓,搭箭。”
“嗯嗯。”
她认真地将这个模样的未婚夫记在脑海中,也跟着未婚夫一起将箭簇抵在了弓弦之上。
“接下来就是瞄准目标,记住,要冲着目标的要害,最好一击毙命。”男人的声音低沉暗哑,余窈忍着身体中的一点点酥麻,点点头,将箭头对准了平静的水面。
萧焱看到了并未说什么,他轻轻一啧,将泛着冷光的箭头对准了视线中的一个人。
黑眸微眯,手臂用力,箭矢倏然划破寂静的空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过去。
褚家的船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声,褚三郎迅速侧翻在地,银白的箭头经过他的手臂带着一缕血丝狠狠地插入船身,留下红色的尾羽震动不止。
而在一瞬间,余窈手中射出去的箭落入了水中,激起一小片水花。
她睁大了眼睛看到褚家的奴仆团团将褚三郎围在中央,一个个拔了身上的佩剑,喷、火的目光恨不得要将她的未婚夫给吞了。
“郎君。”余窈担忧不已,赶紧放下了弓箭挡在了未婚夫的面前,虽然她知道未婚夫并不需要,可她就是这么下意识地做了。
不远处是怒意蓬勃欲将他生吞活剥的褚家人,前方是身形瘦弱担心他妄图护着他的小可怜。
萧焱垂下眼睫,眸中戾气顿生,他抬起一只手,顷刻间,无数冷白的箭头对准了褚家的船,褚家的人。
气氛一触即发,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这一刻,褚三郎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寒意,他的直觉告诉他对面船上的男人是真的想要了他的命。
不,应该是褚家所有人的命。
褚三郎盯着前方行事狠辣的青年,唇色苍白,面部的肌肉紧紧绷起。
他知道他们不是这些武卫军的对手,他堂堂正正的褚家子若死了倒也不惧,可船上还有五娘和七娘。
诡异的沉默不停地蔓延,直到挡在男人面前的少女嘴里发出了一声惊呼。
余窈其实也不想打破寂静的,可是她太惊讶了,指着水面扭头和未婚夫道,“郎君,你快看,我射出去的箭捉到了一条鱼!”
“不错,孺子可教。”萧焱顺着小可怜的手指看去,一条插着箭头的大鱼翻着肚皮飘浮在水面上,他抚掌大笑起来,表示那把轻盈的短弓送给她作为奖励。
“谢谢郎君,我很喜欢。”余窈小心翼翼地偷瞄了一眼褚家的船只,将那把轻盈的短弓重新拿在了手中。
“郎君,我们还练习吗?”她轻轻问道,一只小手悄悄扯了扯未婚夫的衣袖。
虽然未婚夫与褚家之间有恨,但褚家这些人毕竟不是海匪,若是真的光天化日之下全杀了,恐怕未婚夫也不大好收场。
萧焱掀了下薄薄的眼皮,命手下将弓箭都收起来,然后他颇为可惜地同褚三郎说道,“哎呀,手滑了,褚郎君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一场冲突就此消弭,褚家船上的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褚三郎想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他护着两个花容失色的妹妹回到船舱之中,命人关紧了门窗。
插着箭头的大鱼被萧焱指挥着捞了上来,送去了厨房,没有意外,它就是今天的膳食之一了。
余窈揉了揉自己的手指,长长舒了一口气。
好险呀,她差点以为未婚夫又要大开杀戒了。幸而未婚夫不是那等失去理智残暴不堪的人,不然她要夜不能寐了。
“郎君,我也跟着去厨房吧,好久没吃戴婆婆做的鱼面了。”出了褚家这一个插曲,余窈想要弄清一些事的心思就更加强烈。
她再次去到大厨房,幸运的是戴婆婆居然真的发现了她想要的线索。
“老婆子正要去找绿枝和娘子你说呢,娘子猜的不错,我仔细观察发现果然每日都会有一个人从厨房拎走一个膳盒,第二天再送过来。”戴婆婆原本也不觉得此举奇怪,可她很快发现这个人的膳盒和其他的都不一样。
别的膳盒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有这个人拎来的永远是脏的,上面的污垢都没洗过。
戴婆婆留了个心眼,在一次见到了来人后热情地表示要帮他清洗膳盒,结果被他满不在乎地拒绝了。
那个年轻的男子说,“不必劳烦婆婆,这是给罪人准备的吃食,脏不脏的无所谓,人饿不死就行。”
罪人!兴许就是娘子说的那些贼人!
戴婆婆当即对着青年展露出了善意,言他辛苦又帮他留出热气腾腾的膳食,三两次过后,青年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很好。
甚至,有一次那青年临时有事,还让戴婆婆去送了一次吃食过去。
“那些罪人在船上怎么都跑不了,婆婆你将膳盒放在栅栏缝隙处,他们自己会吃,船舱最底部靠右手边的第八个房间就是。”
戴婆婆去过一次,没敢多看就回来了,只感觉出这些人被关了有些时日,身上狼狈发臭。
余窈听戴婆婆说完,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弄错了,如果那些贼人很重要,怎么会轻易让婆婆发现。
不过或许就像那个青年所说,他们毫不担心贼人逃掉,所以漠不关心。
“娘子,船上人都说后日就能到京城了,您若是实在想见那些贼人,明日我借着送吃食的机会带您过去。”戴婆婆觉得既然镇国公府的人不在乎,那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余窈犹豫了一会儿点头答应了,可见可不见的话,那她还是见见好了。
“明日用过午膳后我来找婆婆。”她留下这句话后,溜溜达达回了船舱。
未婚夫看到她,没有出声。余窈却因为有些心虚主动提出了还要练习箭术。
萧焱懒洋洋地睨她一眼,点头应允,“以你的臂力,今日就再射十箭吧。”
余窈重重嗯一声,很爱惜地搂着短弓去了甲板上,毕竟这是未婚夫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呢。
她走后,有人低声在萧焱的身侧回禀了一些话。
他的眸中漾着光,心中突然涌出一股强烈的期待。真想知道,小可怜明日知道真相后是什么反应。
是乖乖地接受事实,还是会做出别的举动?
“不管做什么,结果都不会改变。”他喃喃自语,唇角噙着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
次日,船只即将经过平港转入内河,京城在望,余窈感觉到船上的气氛都改变了不少。
不知是武卫军还是镇国公府的护卫神色都变得更加严肃,余窈瞧见了心里莫名滋生出一缕不安。
她心不在焉地和未婚夫用完了午膳,未婚夫似乎忙起了自己的事情,她连理由都没找很轻易就和绿枝一起去到了厨房。
戴婆婆已经等候多时,一看到她们就拎起了一个膳盒。
余窈发现这膳盒果然脏兮兮的,她抿着粉唇朝着昏暗的船舱底部走去。
往下,一直往下,到了最底部,气味就变得难闻起来。
绿枝赶紧拿出了香丸,她放在鼻下脸色好看了一些。
“娘子,这间房就是,门锁着但通过栅栏可以说话。”戴婆婆循着记忆找到了地方,余窈定睛一看果然看到了几个蓬头垢面的人影。
戴婆婆将膳盒放下来,那些人凑了过来,带着一股恶臭难闻的味道。
余窈重重咳了一声,在那些人狼吞虎咽的时候,说了第一句话,“明日,京城就到了,这是你们最后能交代的机会了。”
少女的嗓音清脆,可在深深的牢狱之中却吓的这些人缩成了鹌鹑。
京城快到了,不就意味着他们的死期也快到了吗?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有人已经被关的崩溃了,失声大喊。
而有的人却忍受不住地抓紧了栅栏,还渴望着能有一线生机,“交代,我都交代!贵人想知道什么我都说,都说!”
余窈咬了下唇,直直盯着那双疯狂的眼睛压低了声音,“为什么被抓起来,你们再说一遍。”
她要确认。
“我们只是奉了夫人的命令接世子的未婚妻回京城,余家小娘子,对,是有人冒充世子去余家,我们被牵连的啊!”
妇人大喊。
第三十六章
奉夫人的命令接世子的未婚妻回京, 有人冒充世子去余家!
短短的一句话那个妇人说完,昏暗中余窈的小脸彻底没了血色。她的意思是未婚夫是冒充的,这怎么可能?
“夫人……是谁?她的命令又是什么?”余窈怀抱着希望在想是自己听错了,或者根本就是这个妇人被关了太久已经疯了, 她在胡言乱语!
未婚夫明明就在这艘船上, 无论是气质还是容貌都贵不可言,怎么会是冒充的呢?不可能!
“夫人当然就是夫人了, 超品的镇国公夫人, 如今京中数一数二的朝廷命妇!”那妇人的语气带着独一无二的骄傲,她可是夫人面前的大红人,夫人要派人去苏州直接就想到了她。
差事也是最最要紧的, 这怎么不是夫人信任她的表现呢?
“我和你说, 夫人派我们到苏州城是要将世子的未婚妻接走, 人接回国公府, 我们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世子的未婚妻是夫人早年定下的, 如今她只是一个丧父丧母的商户女,不祥地很,夫人早就后悔了,人接回去国公府再解除婚约, 省得余家那些唯利是图的商人抓着这桩婚事不放,坏了我们家世子的名声。夫人把差事交给我们就是信任我等,只要回到京城, 赏钱是一定不会少的。”
“可是,我们才到苏州城第一天,还什么都没做呢, 我们听到围在余家门外的人说世子宠爱未过门的未婚妻,为她豪掷千金置办衣服首饰!这万万不可能啊, 世子的人明明就在京城啊,所以是有人冒充了我们家世子,大人你明察秋毫,我们只是想知道在余家宅子里的人是谁,根本不是故意要窥伺武卫军。给我们一百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啊……”
“……冤枉,我们是冤枉的!”
妇人说到后面已经嚎哭起来,落到武卫军的手里被关在这暗不见天日的地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的半条命都快去了。
如今回到京城,他们的另外半条命也要保不住了。
“都怪那余家女,不祥,晦气,连累了我等!”
幽暗的船舱最底部回响着妇人不甘的哭声,每一个字都像是生在海中的水草,从四面八方缠过来,捆住她的手脚,封住她的五官,余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已经僵住。
“……娘子,娘子。”绿枝和戴婆婆看到她脸色惨白双眼失神的模样,都快吓死了,不停地呼唤她。
很久,过了很久,余窈的眼睛才像是有了焦距,她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像一抹游魂离开了这个地方。
假的,一定是假的,她听到的话全都是假的。
她不停地想要说服自己,没有错啊,未婚夫乘着官船到苏州城,他的身上还有他们的定亲信物,他身边的人都能说出镇国公府的事情,他怎么能不是她的未婚夫呢?
可是她说服不了自己,“未婚夫”不记得他们第一次相见时的场景,这个妇人却可以将当年定下婚约的始终原封不动地陈述一遍。
妇人奉了国公夫人的命令接她到京城是为了解除婚约。也唯有这样才可以解释为何三年的时间镇国公府了无音讯,她是不祥的孤女,身份又实在低微,傅家不愿意继续这桩婚事了。
她早早料到的呀,及笄礼都是她自己伪装京城的傅家人“送来的”。
可如果他不是镇国公世子,那他是谁?
走出船舱底部,当日光照在少女白的几乎透明的脸上,她鼻头一酸,大颗大颗的泪珠没有征兆地从眼中里面滚落,淋湿了整张小脸。
“李冲,武卫军郎将,原来他早就告诉我了。”余窈在这瞬间想通了所有,没有镇国公府的护卫,只有武卫军,也没有镇国公世子傅云章,只有依命行事收拾了苏州知府的武卫军郎将。
怪不得她唤他云章哥哥他会生气,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她的未婚夫傅云章。
这大半个月的相处突然变成了面无全非的欺骗,余窈觉得全身发冷,一颗心又痛又涩,她想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
可是,她听到了绿枝和戴婆婆在她的耳边充满了担忧地呼喊,在这艘船上她不是一个人呀。
是她被骗将他们带上了船,她是他们的主心骨。
“……我没事,反正迟早我都是要来京城的。这样也好,起码不用想法子来躲过大伯父和大伯母的耳目,大伯父还将银子还给我了。足足好几万两银子呢,够我们用好长好长的时间了。”她强逼着自己将泪水收回去,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安慰同样大惊失色的绿枝和戴婆婆。
“可是,娘子……他不是傅世子,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绿枝看着娘子明明已经伤心欲绝还强颜欢笑的样子,一颗心都快要碎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们家娘子又做错了什么?
“他不是国公府世子,也是握有权势的武卫军郎将。我们惹不起,就只能躲着。好在明日船就会到京城,之前是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船到了之后我们去了外祖家和他分开就好了。”余窈垂下脑袋,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她想知道他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可她不敢去戳破这层脆弱的薄膜,因为她已经没有任何底气了。
都是假的,他对自己好,说满意她这个未婚妻,说以后会娶她为妻也是假的。
这艘船上全是武卫军,她更见识过他的喜怒无常,一旦发现自己在他的眼中只是个用来捉弄的玩意儿,余窈的心中连一点儿质问的勇气都没有。
她害怕自己不小心惹怒了男人后,下场和一条鱼一只海鸟一样,死了也就死了。
余窈不想死,就只能装作无事发生。
她想,到了京城她下船去到外祖家,这位武卫军郎将应该就没有兴趣再捉弄她了吧,他说不定已经有了许许多多的妻妾,更有数不清的乐子,她很快会被忘到脑后。
“娘子,我们知道了,不会让人发现端倪的。只是您,是否要换一个房间歇息?”绿枝忍着心酸开口,她知道娘子已经和那位假装镇国公世子的郎将有了亲密的接触。
余窈恹恹地摇摇头,她不想多此一举了,反正真正的未婚夫也是要取消婚约的。
“回去吧,明日就下船了,要收拾好东西。”余窈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已经一个字都不想再说了,日光照在她的身上,她不仅觉得很冷,还觉得四周陷入了昏暗阴郁中。
可是回到船舱,“未婚夫”脸上的微笑还是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忙不迭地垂下眼睫毛,握紧了手心。
骗子,眼前的人就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她不能再为了他的笑心动。
“去了哪儿?怎么瞧起来不是很开心啊?受委屈了?”萧焱明明知道她去了哪里又见了什么人,可还是轻声地问了一遍。
一双黑眸温柔地注视着她,仿若她真的是他心爱的夫人。
“郎君,我去厨房了,不小心沾到了难闻的味道,所以不太高兴,我想去换衣服。”余窈避开他的目光,有些僵硬地朝着自己的小隔间走去。
萧焱盯着她含着几分惧意的背影,眼中的温情慢慢地散去。
他以为她会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假装是傅云章。
届时他就会告诉她,傅云章狗屁都不是,镇国公将定亲信物献给他的那刻婚约就转到了他的身上,他心疼怜悯她是个小可怜,一定会信守承诺将她娶回家中。
只要她乖巧听话,她想贪心地要更多东西也不是不可以。
可她一个字都没问,所以她知道了真相后下一步准备要做什么呢?
萧焱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心中突然生出一股强烈的焦躁感。
难道傅家被关起来的人没和她说,她真正的未婚夫傅云章打算骗了她人去京城,然后和她解除婚约吗?
第三十七章
萧焱很快从臣子的口中得到了答案, 船舱底部被关起来的傅家仆妇已经将傅云章要退婚的真相告诉了小可怜。
小可怜主仆三人都听的清清楚楚,不存在被瞒在鼓里的可能!
“既然她已经知晓了傅家要退婚,就该明白朕是在帮她。除了朕这个大善人,谁还会冒着与傅家作对的风险, 将她带到京城。定亲信物在朕的手中, 是她自己认错了。”男人冷白的长指把玩着一切事情开始的玉石,一双眼睛又深又沉, 没有愧疚没有恼怒, 有的仅仅是一片漠然。
他是借用了傅云章的身份不假,可一路上各种各样的暗示全都摆在她的面前,是她自己蠢看不明白。
所以, 现在她默不作声地躲在船舱里面, 是在和他耍小脾气了?
萧焱面无表情地站起了身, 周身笼罩着足以刺骨的冷冽, 散去了所谓镇国公世子的伪装, 他看起来更令人胆寒。
这才是真正的他,踩着亲生父亲的尸体登上了皇位,登基之初就在朝中大开杀戒,让无数臣子害怕地肝胆俱裂的暴君。
他直直地看向小可怜躲藏起来的房间, 目光发凉。
“陛下,余娘子突然得知真相,必定心里委屈, 需要一些时间要接受。”常平觉得哪怕换成他自己,骤然知道身边感情越来越好的未婚夫是假的,而真正的未婚夫不仅没有来接她还要和她退掉婚约, 他也难以平静地接受。
可是天子不会听他的,他只想要唯一一个让他满意的结果。
当知道了傅云章要退婚而他才是将她从余家那个泥潭中救出来的人, 小可怜更应该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委屈,她在委屈自己不能成为镇国公世子夫人吗?
萧焱慢慢地笑了一声,如果她真的敢说出诸如此类的话,他直接将人丢下去喂鱼好了。
常平见此,心里为余窈捏了一把冷汗。在陛下身边时间久了,他知道,陛下若是动了怒,绝不是轻易可以哄好的,非要见血了才能平息。
陛下不会真的把余娘子丢下去喂鱼,可余娘子身边的那些人就不确定了。
眼看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船上的气氛越来越凝滞,陛下脸上的神色越来越诡异,少女那边终于有了动静。
余窈躲在小小的隔间里,一个人默默地哭了一会儿,哭的鼻头和眼眶都红通通的,才总算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她的满心欢喜真的成为了一腔笑话,未婚夫是假的,对她的喜欢也是假的。
到了京城,她终究还是只有她自己。
与眼前的欺骗比起来,镇国公府的婚约反而一点都不重要了,起码在她的心中是如此。
她哭也不敢哭太长时间,怕被外头的“未婚夫”发现,果真换了一套衣裙,之后她又对着铜镜涂了些脂粉将泪痕遮住。
看着无恙了,余窈才无精打采地从隔间里出来。
比起来这船上的人,她接下来要做的就轻松多了,只需要撑过今日,让他们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就行。
“郎君,茶凉了,我帮你点茶吧。”她耷拉着脑袋走出来,强忍着心酸不去看“未婚夫”的脸,语气故作雀跃。
死水一般的黑眸从她的一缕头发丝往下看到她并排在一起的鞋子,萧焱明明一句话就可以戳破她拙劣的伪装,可他什么都没说。
一只大手无声地将茶盏递了过去。
余窈接过茶盏的时候不小心与他的手指碰在一起,只是一瞬而已,她的脖颈却像是扼住了一般不能呼吸,心口也传来刺痛,疼的她鼻头发酸。
她极低极小地抽泣了一声,按着从常平学来的步骤,碎茶碾茶,将七分热的茶水注入茶盏。
好在茶香浓郁,一点一点地令她整个人静下心来。
“郎君,快尝尝吧,我觉得很好呢。”余窈想不到在自己这么难受的情况下,她居然还能笑出来,可事实就是她抬起头,朝着男人翘起了唇。
萧焱直勾勾地盯着她嘴角的浅笑,心中的戾气渐缓,他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茶,赞了一声不错。
茶盏被他放在手边,里面碧绿色的茶汤冒着热气。
茶香氤氲之下,余窈快速地眨了眨眼睛,扫过那块系在“未婚夫”手腕的玉石,那是她和傅世子的定亲信物。
如今,它在武卫军郎将的手上,也是她错认了未婚夫的罪魁祸首。
“……郎君,可以让我看看你手腕的玉石吗?”余窈的鼻尖出了一点细汗,如果可以,她想把这块玉石拿到自己的手中。
玉石是父母留下来的很重要的一件信物,傅家不要这桩婚事了,眼前的男人和她也…没有关系,玉石不该在他们的手中。
“当然可以,这是我们的定亲信物啊。”萧焱弯了弯唇角,意味不明地笑了起来。
他将玉石从自己的手腕解下来,余窈作势要接过去的时候忽然又听他说,“既然它是一对,我的给你,你的自然也要给我。”
他走到了余窈的面前,俯视着她,微凉的手指抚上她的脸颊,一点点往下挑开了她的衣襟。
探进去的那刻,余窈骤然咬住了嘴唇,要哭不哭的模样,可怜兮兮地紧。
她知道了眼前的男人是骗子,但是她在他靠近自己的时候,身体却可悲地没有抗拒的反应。
萧焱解下了少女挂在脖间的游鱼玉佩,温温的带着她身上的气息,明明和他手中的那块玉石是一对,他却觉得相差极大。
比如,她的这块是一只灵动的游鱼,他的那块就纯粹是一块冷硬的石头。
“这样才对。”他重新将小小的游鱼系在手腕,满心愉悦地打量了一眼,又将那块破石头挂在余窈的脖间。
余窈一动不动地任他施为,像一只呆呆的木偶。
她傻乎乎的模样很轻易地将人哄好了,萧焱捏了捏她的脸颊,一举一动含着浓浓的宠溺意味。
“明日船就要到京城了,窈窈,你想一想下了船你要做什么。”他诱惑她回答自己的问题。
“下了船,要去外祖家。”余窈说出早就想好的答案,默默地往后退了退,拉开自己和“未婚夫”的距离。
“哦,林太医府上,应该的,除此之外呢?你还要做什么。”萧焱看着她逃避的举动,目光霎时冷了下来,可他说话的语气还是温温柔柔的。
余窈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是想不到,还是不能说?”他摩挲了一下指腹,眼神越来越冷,“想不到的话我就再问你一个问题好了,如果有人背信弃义全然不在乎你的感受,你要怎么做?”
“……我会和他断绝往来。”余窈觉得他的视线压的自己喘不过气来,恨不得立刻逃离这里。
可她不能,起码在船上的时候不能。
“很好,”萧焱得到了她确切的答案,面色平静地点头,语气强硬,“到了京城后,立刻和傅云章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解除婚约。”
他说出来了,轻飘飘地戳破了那层窗户纸!
余窈的小脸顿时变得惨白。
“你,你是谁?”她颤抖着唇瓣,也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窈窈以为我是谁?”萧焱笑着反问她,秾丽的五官带着致命的诱惑。
“……武卫军郎将,李冲。”她抿着唇没有犹豫,回答道。
船上陷入了沉寂,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
一如初见她的那天,他又被她逗笑了。
真正的武卫军郎将黎丛守在船舱外面默不作声,听着陛下一声又一声的大笑,暗道自己到苏州这一趟称得上一句命运多舛。
“骗了我,很好笑吗?”以余窈的胆子,本来不敢出声的,可她听着一声一声的笑,心中的郁气越积越多,冲动之下她没有控制住自己。
笑声戛然而止,萧焱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光明正大地承认了事实,“不错,我是骗了你,你打算怎么办?”
余窈的话刚说出口人就后悔了,她听到男人问自己,小小地摇下头,她什么都做不了。
“我不知道。”她很迷茫,没有方向。
“不急,到明日下船还要一夜的时间,你好好想,想明白接下来要做什么。”看到她这幅模样,男人的眼中罕见地浮现些许宽容。
她虽然有时很傻很蠢,但大部分时间是足够聪明的,聪明的女子一夜的时间应该能想明白了。
无论他是武卫军郎将还是别的其他人,她已经在他和傅云章之间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接下来肯定也知道如何选择。
他给了余窈一夜的时间,可余窈不明白。
甚至,她只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离开这艘船,为这大半个月和他光怪陆离的相处划上一个句号。
他虽然骗了她,可也算有恩与她。余窈被骗体内更多的是伤心不是愤怒,她惹不起人就只能躲开。
寂静的夜里,余窈躺在自己的床上,看着屏风另一边明亮的烛光,试探着问了一句话。
“郎君,我和傅世子退了婚约就可以吗?”
她不知道他为何要将傅家的人抓起来,又为何要冒充傅世子成为自己的未婚夫,但定亲信物没有在傅世子的身上而在他的手腕上系着,余窈想大概他和傅家也有旧怨吧。
就像和褚家那样,她是被卷入进来的,或者她只是他对付傅家的一个突破口。
总归不是因为自己,她有自知之明。
“离傅家越远越好。”屏风那边传来一道冷沉的声音。
“好,我知道了。”余窈应声,唇色苍白,她想自己和傅家退婚之后,应该也和他没关系了吧。
一个苏州城的商户女和京城权势惊人的武卫军郎将,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第三十八章
天色刚亮, 余窈就安安静静地换好了衣裙,一件月白色柔绢窄袖裙,是她在大伯父府上常穿的,简单不起眼。
除了衣裙, 她发间和身上的配饰也都换上了从前的, 铜镜之中,她眉眼间的神色也和从前没有两样了。
不, 或许还是有些变化的, 她离开了苏州城,起码不必再担惊受怕有一天会被大伯父当做一件礼物送出去了。
余窈走到窗边,看到岸上逐渐清晰的房舍, 目光很认真, 不管如何, 她已经到了京城了。
哪怕和她满怀希望设想的未来又不同了, 她就只当这大半个月是一场梦。
到了京城, 梦也就醒了,留给她的只有冰冷的现实。
余窈关上窗户,仔细地将“未婚夫”命人为她打造的首饰,裁的各式衣裙都收拾整齐, 这些虽然她很喜欢,可既然都不是她的,她不会带走。
桥归桥路归路, 未婚夫不是她的,那么一切也都要分的清清楚楚。
再见,她是余娘子, 他是武卫军李郎将。
余窈抚摸着“未婚夫”送给她的短弓,眸中闪过几分不舍, 这是她收到的最喜欢的一件礼物了,可再是喜欢,她还是狠狠地咬了一下唇,将短弓和那些首饰放在了一起。
收拾好一切,已经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天色也彻底亮了。
“未婚夫”脾气虽不大好,但他不会做些小人行径,余窈的这方小隔间他从未踏入过一步。
她悄悄地探出脑袋去看,没有看到男人的身影松了一口气,之前他是她的未婚夫,她明知道不妥也愿意和他亲亲抱抱,是因为有那一层名分在。
眼下他们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余窈就要小心地和他保持距离,毕竟男女授受不亲。
谁又知道这位李郎将是不是有许多的妻妾?
不一会儿,绿枝和戴婆婆也过来了,她们都朝余窈点点头,表示行装也整理妥当了。
“好啊,那我们去找…辞别吧。”她最后看了一眼这处用心装饰过的隔间,慢慢地走了出去。
………
余窈从隔间出来的时候心里空空的,但因为涂了一些胭脂,她的气色看上去倒还好,映衬着简单的装扮颇有一种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眸若秋水盈盈,眉似两泓弯月,乌发朱唇,玉肤如脂,即便放在美人云集的深宫,也是吸引人眼球的一抹绝色。
眼下其实时间还早,正是用早膳的时候,她知道“未婚夫”会在哪里,于是一步一步找了过去。
“过来。”萧焱听到动静,朝她看去,眸中没有流露出不悦。
相反,因为彻底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他的心情很好。
桌上摆好了早膳,色香味俱全,可在余窈的心中,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洪水猛兽,令她避之不及。
尤其是那个第一眼就让她心动不止的男人,就连他的嗓音都是余窈听过最好听的。
余窈不敢与他对视,可又不能拒绝,于是谨慎地走到离他最远的位置,站着,并未坐下来。
她耷拉着颈子,恭敬地称呼他,“李郎将。”
仅这一个称呼,男人的神色瞬间起了变化,他抬眸,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轮廓分明的面庞紧紧绷着,萧焱笑问她方才叫自己什么。从她不知死活地闯到他面前开始,他从她的口中就一直听到少女软绵又甜腻地唤他,“郎君。”
含着蜜糖的两个字,从她粉嫩的唇瓣中吐出来,像是在撒娇,也像是在唤情郎。
可现在,她拘谨地称他李郎将,更不敢看他一眼。
萧焱轻轻地弯着唇笑,是被气笑的。
“你刚才唤我什么?”他又问了一遍,目光冰凉。
“船已经靠岸了,我的东西也已经收拾好了。郎将,无论如何,这段时间谢谢你。”余窈垂着眼眸,吞下了涌到喉咙的苦涩,既不是她的未婚夫,她还有什么理由用女儿家娇娇的语调喊他郎君。
“郎将,你放心,昨夜我想明白了,到了外祖家之后我会很快去镇国公府退婚,我也会听你的话,以后离傅家远远的。”
不过他如果不喜欢自己唤他李郎将,那她唤他郎将好了,反正只是一个称呼,以后应该也不会见面了吧。
“我会让王伯在码头上雇好马车,郎将喜静,我们一定轻手轻脚的不打扰到郎将。”
“在苏州裁制的衣裙,打造的首饰我也放好了,就在那处隔间,放满了两个箱子。一件都没有遗落,也都没有破损,郎将可以让人数一数。”
“对了,还有那把短弓,我也放在里面了。多谢郎将对我的教导,不过我马上要和傅世子退婚,以后不和京中的贵女们来往,估计也用不到了。”
少女抿着唇,老老实实地将界限划分清楚,同样,诚恳地表达她心中的感谢。
她是谁啊?一个丧父丧母的孤女,身份卑微,顶破了天也就有些银钱傍身。
余窈想明白了,除了一桩和镇国公世子的婚约,她实在没有值得他看得上的东西。
或许他肯为她花一些心思就和这桩婚约有关,又或许,他纯粹是觉得逗弄她有趣。
如果是这样的话,她会按照他的话立刻和傅世子退婚,但继续被他逗弄当做乐子,她不太想了。
所以在到了京城之后,余窈想最快地离开这艘船,与他分开,至此过后互不相干。
少女的话音落下后,船上一片静寂,然后,萧焱站了起来,面色阴郁地朝着她走去。
随着他高大的身影越靠越近,甚至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昏暗中,余窈的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
下一瞬,她的下巴被泛着凉意的手指重重捏着抬了起来。
“说完了吗?”他语气轻轻柔柔地询问她,漆黑的眼珠子却夹杂着浓烈的戾气。
萧焱额头的青筋不住地在跳,他以为过了一夜她就会做出明智的选择黏着他主动提出要跟他走,继续乖乖地做他的未婚妻,可一夜过后,他把她想的太聪明了。
林致运区区一个太医算什么,镇国公府又是什么狗屁,他可以杀了姓刘的,将苏州搅得一团乱,也可以灭了海匪落褚家的脸,让褚家人敢怒不敢言。
聪明的女子就该知道他胜过所有人,要选他,只选他一个人,永永远远地跟着他。
可她怎么就这么蠢?蠢的让他恨不得掐断她的脖子,让她再说不出一句和他划清界限的话。
然而,他的手指还是只捏着她的下巴,没有往下覆上他细嫩的脖颈。
甚至当余窈忍受不住疼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中浮现出晶莹的水光时,他放轻了力道。
“小可怜,你想死吗?不想死的话,我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一想,我说过的,只要你听话,我就让你做我的未婚妻。”萧焱不再捏着她的下巴,而是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颊,要她想清楚后再说。
而他也已经点明她可以选择的一条路,对她而言最好的一条路。
余窈当然不想死,可是她也不想去选他说的路。
她已经被骗过一次了,很伤心很难过,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母亲救过镇国公夫人的命,她和镇国公世子之间还有一纸婚约,所以可以鼓起勇气试一试,但武卫军郎将啊,是比傅世子还要厉害的人物吧,凭什么瞧上她一个孤女。
余窈根本不了解他,不认识他的家人,也和他之间没有羁绊与承诺。仅仅大半个月的相处,要她选择他,她做不到。
“真的,这大半个月很谢谢郎将,我知道郎将你用了傅世子的身份也是事出有因,不是故意要骗我的。”
“谢谢你给我出气,谢谢你帮我夺回了家产,也谢谢你带我离开了苏州城。”
余窈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小声地说着感谢他的话,眼中只盛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萧焱心中的戾气随着她的一句句感谢渐渐消失,他开始沉默地看向她的眼底。
余窈还在继续说下去,泪珠顺着眼睫毛往下滑落。
“在郎君没有揭露身份之前,我是真的真的很喜欢郎君,想和郎君你在一起,我多害怕我配不上郎君。”
“可郎君,你不是我的未婚夫啊,你只是意外去了一趟苏州城,带回了我而已。”
“你也不喜欢我,喜欢是不会骗人的,是看到就会心动的。”
“你只是觉得,觉得我蠢笨,觉得我好玩罢了。”
……灼热的泪珠打在萧焱的手背上,落在他冰封多年的心中,他静静看着少女白着小脸伤心欲绝的模样,突然嗤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放开了她。
是,他觉得她有趣,骗她耍着她而已。
“去找几辆马车,送她走。”他很快恢复了冷漠无情的神色,开口吩咐一边的内侍。
之后看也不看哭到忍不住打嗝的少女一眼,他姿势优雅地坐回到了膳桌前,用起热气腾腾的早膳。
常平低声应下,找来了马车后指挥着人将余窈的行装抬了上去。
绿枝、戴婆婆、王伯都下了船,余窈低着头闷闷道了一声谢谢后,也毫不犹豫地走下了船。
她想,到这里她和这些人的来往也就结束了。
数辆马车很快消失在纷杂的人群中坐在膳桌前的男人死死地捏着手中的银筷,眸中闪过一抹赤色。
“呵,真、的、走、了。”他一字一句地道,紧接着掀翻了整个桌子。
精美的碗碟混杂着菜肴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萧焱捂着自己的胸口,慢慢地勾起了薄唇。
真是稀奇了,原来他的这里也能感受到淡淡的涩意啊。
她走的很好!
第三十九章
坐在马车里面, 余窈就像是泄了所有的力气一般,软绵绵地歪在马车壁上。
短短的时日,她经受了大喜大悲大起大落,若不是身子骨从小养的就好, 怕是现在已经病了。
“娘子, 奴婢这里装了一些蜜饯,您最喜欢吃了。今日您还没用早膳, 先吃一些吧。”绿枝心疼不已, 忙扶起了她。
余窈恹恹地摇摇头,她现在要去外祖家,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还没做。寄人篱下三年, 她本能地不信任除了自己之外的人, 哪怕是血脉至亲。
“先找一个钱庄, 将我们带来的一部分财物寄存过去。之后, 我们再去外祖家。”
闻言, 绿枝不能再赞同地点头,老爷夫人留下来的钱财没有全被大老爷二老爷吞了,都要靠她们家娘子的聪慧。
京城的林家虽然是娘子的外家,但自从夫人去世后, 林家人对娘子并不热络,书信寥寥,派人探望更是一次都无。
戴婆婆了解一些内情, 私下和绿枝说过,似乎当年林家老太爷和老夫人并不同意夫人嫁给老爷,嫌弃老爷的商户身份。
毕竟, 夫人细算起来也是官宦家的女儿,容貌出众, 才情也好,幸运一些不是不能嫁入高门。
可是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夫人也和老爷双双去世了,绿枝觉得林家人有些狠心无情,娘子年纪小正是需要外家照拂的时候,但他们冷冷淡淡。
她们到林家也是无奈之举,苏州城待不下去,镇国公府要退婚,也只剩下林家这么一门可以依靠的姻亲。
一想到镇国公府傅家,绿枝就有一肚子的话想骂,当年夫人可是救了镇国公夫人的一条命啊,结亲也是镇国公夫人主动提出来的,定下婚约后,余家的节礼从未少过一次,丰厚又体面。
镇国公夫人派几个仆妇就要退婚,还口口声声说她家娘子晦气,实在狼心狗肺,不堪为人!
若不是如此,娘子更不会认错人,徒增一场伤心。
“娘子,奴婢和戴婆婆偷偷盯着,傅家的那些人还没有被放出来,说不定傅家真的惹到了武卫军,接下来要有祸事了。”绿枝恨恨地希望傅家倒大霉,武卫军比国公府凶多了。
“嗯呐,我们在外祖家安顿下来后,就去国公府退婚。”自从知道他不是镇国公世子后,余窈就提不起来对傅家的一点兴趣了,他们是好是坏都和她没有关系。
不过她和父亲母亲从头到尾都没对不起傅家,所以这个婚约必须她主动去退。
被退婚的一方总是要招致些争议的。
虽然她人微力薄,傅家家大势大,可也不想白白背上一个不好的名声。
说着,马车就到了一处钱庄。
余窈认真地看了一眼牌匾,和绿枝走了进去,绝艳出尘的容貌惹的人凝视不断,但钱庄的掌柜却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只因她的装扮太过简单,不像是身份尊贵的世家女子,而年纪看起来也太小。
“胡掌柜,好巧呀,您已经从泉州回来了啊。”余窈走上前,没介意掌柜对自己的轻视,和他轻声打了一个招呼。
“咦?小娘子怎地知道我姓胡,还去了一趟泉州?”钱庄的掌柜惊讶不已,他根本不识得眼前这位过分貌美的小娘子。
“我认识一位姓黎的兄长,是他同我说的,鼎盛钱庄的胡掌柜前不久去了泉州视察,算算时间也该回京了。”余窈笑着同他解释,她口中的黎姓兄长指的就是黎丛。
她在船上的时候为了了解人生地不熟的京城和黎护卫问了许多问题,房价、米价、钱庄、布庄等等,神奇的是,黎护卫居然全都知道。
余窈见过的世面少,可她愿意学也愿意去记,之所以选择这家钱庄就是因为黎护卫说过钱庄的胡掌柜人不错,没有背着东家干过不该干的事。
“黎?”听到这个姓氏,胡掌柜神色一肃,看余窈的眼神顿时客气起来,收了轻视之心主动招呼她。
余窈顺顺利利存了财物,又从胡掌柜那里知道了怎么购置宅院和护卫后,才从钱庄离开。
她的直觉告诉她,外祖家可能也不是久留之地,反正必须要做好别的打算。
但今日购置宅院明显是来不及了,余窈乘着马车带着剩下的三个大箱子往外祖林家去。
林家世代行医,如今的林家老太爷又是宫中的御医,在偌大的京城也算有些名声,所以并不难找。
大概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林家的门口。
林家的门房正惊讶于门口怎么会一同停了三辆马车呢,就见打头的第一辆马车中走出一个绝美的小娘子。
“我名余窈,外祖父外祖母可曾在府中?”
这是苏州余家的表姑娘?老太爷和老夫人的嫡亲外孙女?门房怔然过后回过神,一边让人速去通报一边请余窈等人入府。
也是巧了,宫中近日清闲无事,老太爷如今没有当值正在府中呢。
鹤鸣院,林老太爷好容易得了一段闲暇的日子,正惬意地陪同两三个幼孙儿辨认药草,突闻下人来报表姑娘来了府里,他愣了一下,手中的药草直接落在了地上。
他和老妻膝下有三子,却唯有一女茯苓疼爱至极,长大后却远嫁到苏州,命薄已经去了三年有余。
茯苓膝下只有一女,窈娘。
苏州城距离京城千里之远,她竟来了?
“是窈娘吧?快,扶我起身。”林家老夫人听了也很激动,女儿仅这一点骨血,她怎么会不想,只苏州城距离京城太远了,她根本看顾不到。
不过,长媳多次和她说过,窈娘的伯父伯母对她很疼爱,无声无息连封书信都没有,窈娘怎么突然来了京城?
难道是和镇国公府的那桩婚事有关?
林老夫人猜测是如此,没有注意到匆匆而来的长媳难看的脸色。
林家长媳秦氏也即余窈的大舅母,很早之前就接过了府里的掌家权,她对余窈突然的到来油然地生出一股不喜。
不喜欢余窈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十分简单也很明了,皆因余窈丧父丧母,身边还没有亲兄弟依靠,在当时人看来这是天煞孤星的命格,迷信一些,天煞孤星命格不祥,能破坏人的运势。
第二个原因就复杂了,也是和余窈与镇国公世子的那桩婚事有关。多年前,余窈的母亲救下镇国公夫人的时候秦氏也在,那时她很看不起小姑子嫁给了一个商户,但偏偏小姑子运道好转眼和傅家结亲……时过境迁,婆母不知,她在外与人交际却知镇国公夫人频频称赞宣氏女有意为儿子娶妻,显然,与余家的婚约已经被镇国公夫人抛之脑后。余窈若被退婚,伤的还不是她们林家的脸面,是以,秦氏更为不喜。
但再是不喜,外甥女从苏州城赶来,她身为舅母必须做出一副热情相迎的姿态。
当余窈走上前,看到她过于惹眼的一张小脸,秦氏的眸光微沉,心中的不喜又多了一分。
这般模样的小娘子,很轻易就能招致一些灾祸。
余窈不知道只是一面,大舅母已经将她判定为祸水之流。
“外祖父,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她乖乖巧巧地向外祖父,外祖母一一行过跪拜礼后,又依次朝三位舅母福身问好。
礼数周全,仪态也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发现几位舅母脸上明显的讶色,她不禁垂下了眼眸,说来还要多谢“未婚夫”和褚家的郎君娘子,她偷偷观察他们的举止,步伐和仪态都学到了不少。
“好,好,好孩子,快起来。”林老太爷多年不见外孙女,乍一看竟然和去世的女儿有几分相似,心中不免怜惜,急忙让人将余窈扶起身。
余窈站定,认真地打量自己的外祖父,见他眼中的疼爱不似作伪,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很清楚,在林家外祖父的态度是最重要的。若外祖父对她淡淡的,她决意不能长住下去。
只这么一松懈,等到余窈开口让人拿出箱中给外家众人预备的礼物时,她忽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
“先到钱庄存了财物,后来就去了林家。拜见了林太医后……晕倒了,好在林家人医术精湛,诊出余娘子情绪激荡,略服几副安神药即好。现在,余娘子应该还没醒。”
建章宫外,常平听了禀报,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以为余娘子进宫一事板上钉钉,却不想如今成了这番模样。
不必想,余娘子昏倒一事必定是和她发现了真相有关。
常平的面容上没有闪过一分犹豫,往康乐宫而去。康乐宫原本是太后和太妃们所居之地,如今里面住着的是褚家老夫人,陛下的亲外祖母。
陛下出宫绞杀佞王一事是瞒着褚家老夫人的,对老夫人只说陛下惫懒不乏,在建章宫中静养不见人。
现在一个月过去,陛下回宫,虽然脸色极其阴郁,但顾及到老夫人是这些年来唯一关心过他的亲人,他去了康乐宫一趟。
至于其中有没有褚家人进京的缘故,常平只能在心中细细品味。
“原是中侍大人,陛下正在其中与老夫人说话。”康乐宫的安嬷嬷是褚家老夫人身边的老仆,见到常平露出一个微笑。
“安嬷嬷。”常平朝她微微颔首,不作多言便直接进入了殿中。
安嬷嬷看着他的背影脸色微僵,老夫人虽得陛下尊重但到底没有太后之名,常平身为中侍官比三品,自然无需朝她客气。
不过,她听说家里的五娘子进京了,也许会带来不一样的转变。
第四十章
常平一进到殿中, 就听到了陛下轻轻飘飘的笑声,他不由垂下眼睑,放慢了脚步。
今日褚家人进京,老夫人必定已经知晓, 就是不清楚老夫人是否真正的明白陛下对褚家人的态度……
那种恨之入骨, 欲生啖褚家人血肉的深刻,远远不是一两句好听的话, 一两个相关的人可以化解的。
对此, 常平深有体会。
“外祖母,朕早就说过,宫中养着那么多太医, 你完全不必为朕的身体担心。你看, 朕现在不是好的很嘛?”萧焱笑盈盈地和褚家老夫人说话, 看到内侍走近他一遍一遍摩挲手腕的小游鱼玉佩, 并没给常平任何反应。
萧焱的嫡亲外祖母, 褚老夫人,是一个经历过风风雨雨,具有不凡智慧的老妇人,虽已是满头银发, 但气质高雅,皮肤也依旧白皙细腻,轻而易举就能看出她年轻时必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不然, 也不会生下一个让两朝天子都念念不忘的女儿。
常平没有见过那位明章皇后,陛下的生母,但他从褚老夫人和陛下两个人的长相大概可以想象到那是一个美的惊心动魄的女子, 能摄去人所有的吸引力。
“太医兴许真是无用,陛下你在建章宫中静养, 已经有一月,可我看你的脸色和精气神倒不如一月前的好。”褚老夫人认真地看着外孙,身体微微往前倾,眉眼中带着一股岁月积淀下来的沉静。
她年纪大了但眼睛不盲,看的出来外孙的状态还不如从前。
“外祖母的眼神真好,朕也觉得太医们近日对朕不太上心啊。”萧焱呵呵地笑,状似无意提到了具体的人,“尤其那个林太医,都说他在宫中多年医术精湛,可朕觉得他老而无用,折腾了那么久都治不好朕的头疾!”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染上了狠意,似是头疾又要犯了,脸色极其难看。
褚老夫人的脸色也跟着起了变化,她进京以来亲眼见到过外孙犯了几次头疾,无一不是血溅三尺,那等疯狂的场面饶是她经得事多也觉得心惊肉跳。
“陛下,既然林太医不行,那就再换人来,太医院的人都不行,民间也还有医术高明的大夫。”她轻声开口安抚,本意要提的一件事也顺势咽了回去。
萧焱一旦犯了头疾就是他最暴戾嗜血的时候,提到他不想听的话,说到他不想见的人,无论是谁都不会有一个好的结果。
“外祖母放心,朕不是说过了吗?朕今日好得很,哪怕头疾犯了也高兴呐!毕竟,前不久才有人禀报给朕,褚家的人孝顺,唯恐外祖母在宫中待的不好,受到朕的怠慢,千里迢迢地从青州城坐船到京城,就是想在外祖母你的膝下尽孝。”萧焱的一只手捏了捏额头,笑容灿烂,多次对着褚老夫人称赞褚家的儿孙有孝心。
褚老夫人闻言,眼神变了一变,她在宫里待了有一段时日了,可不认为外孙的话是真的在夸奖人。
特别,她知道外孙的心里对褚家人有浓烈的仇恨。
“有陛下在,我在宫里怎么过的不好了?自打进京来可是比在家里舒服自在多了,他们就是折腾,什么时候把褚家折腾倒了才能收一收那自以为是的脾性。”她摇摇头,对孙儿孙女进京的举动一点都不看好。
照褚家老夫人的意思,她希望无论是她的儿孙还是褚氏族人都本本分分地待在青州城,不生事不惹事……不要让京城注意到,那才是安全的、长久的。
可惜,褚家人心高气傲,怎么甘心一辈子龟缩在青州城碌碌无为呢?
褚老夫人的希望注定是要落空的。
这次进京的褚三郎等人都是她的亲孙,她自然也想护着,可她更清楚眼下时机不对。
甚至,她不能主动提到他们。
褚老夫人的直觉是对的,一听到她说褚家会被这些人折腾倒了,萧焱发自真心地露出了笑意,死水一般的黑眸也多了几分光泽。
“比起他们,外祖母果然还是最疼朕,外祖母在宫里过的舒心,朕的头都不痛了。”萧焱放下了捏着自己额头的手指,这才终于撩了眼皮看向恭敬站在一旁的内侍。
“什么事?”他笑着,眼睛没有一丁点儿温度。
“回禀陛下,时辰到了,您该让太医为您诊脉了。”常平自然不会在褚老夫人面前吐露任何有关宫外的信息,他只说诊脉的时辰到了。
“哦,诊来诊去,可真是令人厌烦!”萧焱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慢吞吞地起了身,往康乐宫外走去。
常平向褚老夫人行了一礼后随即跟上。
老夫人等到人走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她看得出来,外孙的心情一点都不好。
一想到或许和今日进京的三郎等人有关,褚老夫人颇为疲累地闭上了眼睛。
孽障,全是当年做下的孽障!
***
一出了康乐宫,萧焱的目光就冷了下来,仿佛眼中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他在常平开口之前用话堵住了他的嘴,“一个当着朕的面已经走掉的人,朕不想听到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被人欺负了,抑或是…死在某个角落了,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她不是说了吗?他不是她的未婚夫,骗了她觉得她好玩罢了。
闻言,常平的身体顿了顿,回了一声是。
他没有将小姑娘在外祖家晕倒的事说出来,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或许她不进宫对她而言其实是一件好事。
伴君如伴虎,陛下的性情不好相处,遇到倒霉的时候说不得还会丢掉一条性命。
一路沉默,一直到建章宫的门口,
萧焱忽然停下了脚步,冰寒蚀骨的眼神盯住了宫门处的每一个宫人,一个接着一个扫过他们的脸。
宫人们顿时如大难临头一般,慌忙跪了一片,双手伏地,额头触着地面。
“陛下。”极其诡异的气氛之下,常平的后背也控制不住地冒出了冷汗,试探着唤了一声。
“既是要为朕诊脉,让姓林的那个庸医滚过来,治不好朕的头疾,朕要他全家人的命。”萧焱弯着殷红的薄唇冷冷地笑,他不痛快,自然看不得别人过得舒服。
本来,姓林的也犯了欺君之罪,姓林的肯定早早地就想着如何算计他了吧。
………
余窈仿佛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没有其他任何人,只有她自己。
昏暗的山道里,她一个人走了好久好久,眼前多了一缕亮光,她以为终于要走到尽头了,高高兴兴地飞奔过去。
然而就在她触碰到光芒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萤火虫被她吓了一跳,急忙飞走了。
于是,一切又恢复了,甚至比之前还要漆黑,还要幽暗。
余窈已经没有力气了,她一个人蹲在原地无助地哭了起来。
哭声连绵不断,越来越多,越来越嘈杂,她猛然惊醒,睁开了眼睛。
眼前的床帐和摆设都是陌生的,余窈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不在苏州城,也不在船上了,她现在应该是京城的外祖林家。
“娘子,您可算醒了?快,刚熬好的安神药,娘子快喝了吧。”绿枝一直守着,见到她坐起身,脸上闪过一抹惊喜。
她端着一碗汤药过来,迫不及待地想要余窈快些服下,喝了药身体才能好的快。
余窈隐约记得自己到了外祖家,见过了外祖父和外祖母,之后的事情就没有了任何印象……她接过绿枝手中的药,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一碗汤药喝完,她才记得萦绕在耳边的哭声。
“是,是谁在哭?”初一张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娘子,是,是老夫人,方才老太爷被召进宫了。”绿枝叹一口气,虽然她也不大明白老太爷进宫,老夫人为何要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