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可没想到,来了通州府学反倒是他们开了眼,笔记、辩论甚至被他们借阅过的《通州府学会艺集》的存在,都表明通州府学与他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通州府学的学子不止文章写得绝伦逸群,连诗也是独出一时。
谢景行写的那一首《孤云》,只要是在通州府学的读书人都已背下来了,也都在心里比较过,自己是绝写不出这般好诗的。
更莫说在盛大家会讲时,通州府学学子更是表现的出乎他们意料,一场酣畅淋漓的辩论听得他们是张口结舌,久久回味在心。
尤其是清河府和明州府的学子们,他们往日的骄傲被击得支离破碎,分明他们是出自安平省文风最盛的州府,可来了通州府学,反倒像是他们才是那不知什么小地方出来的。
尤其是赵朝贵,文章比不过,诗比不过,连能尽情展示所学的辩论都未曾插上口,反倒是与他斗得旗鼓相称的韩回舟在方才辩论时阐述了自己的观点。
只是黯然无神都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要是说的严重点,他只是过来一次他往日完全看不上眼的通州府学,还只有短短两日,已快是锐挫气索了。
不只是他,清河府学还有几位学子同他一样,从会讲堂出来,随着葛夫子去膳堂匆匆用了顿饭,就算饥肠辘辘可却食不知味。
随后也没同葛夫子一同回斋舍休息,而是几人结伴,无精打采地在游息区随便乱逛,顺着小道不知怎么就走到了通州府学大门。
冤家路窄,正撞上他已经眼熟的丘逸晨和吕高轩跟一个有些面生的学子以及一大群人从阶梯上下来。
既然已经迎面撞上了,定然是会相互问询的,不问不打紧,得到他们将要去校场练习骑射的答案,赵朝贵瞬间打起了精神。
就连跟在他身旁的几位清河府学的学子眼都亮了,他们与赵朝贵同出自清和府学,同窗好几年,自然知道赵朝贵出自武将世家,家里长辈可有不少都是卫所的将士。
他是赵家唯一一个读书人,可毕竟是自小在那些将军或者百户叔叔伯伯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就是家中那个千户爹也会抓着他练练,不说功夫有多好,可舞枪弄棍摆摆架子确是可以的,当然骑马射箭更是样样在行。
说起来,他明明出身武将家,却能同韩回舟成为清河府学中文采数一数二的学子,他当然有自傲的资本,可此次来通州府学,他却被谢景行打击得体无完肤。
也是他太受打击,完全没想到骑射这回事儿,以往在今清河府学,他若是连续几次败给韩回舟,就会在骑射课上找回场子,这次他在文之一道上被击败了,当然也可以在骑射上找一些脸面。
如此想着,他自然是热情地同孟冠白攀谈,自然也被邀请一同前去校场。
来到校场时,他府学子看着面前平坦又宽阔的场地惊叹连连,这样的校场用来上骑射课是何等的舒坦,外面居然还有纪律严明的兵士守卫,种种好听话听得孟冠白嘴角疯狂上扬。
唯有赵朝贵,眼中虽也有羡慕,可更多的却是满满的跃跃欲试。
等所有学子将校场能去的地方都转了一遍,冷静下来想要试试这些士兵们用的弓箭时,赵朝贵才抓住时机状若无意地道:“这么大的场地,这么好的地方。”他又将视线移向一旁的弓箭,“弓箭质量也是上乘,难道我们就只是随便射着玩玩吗?”
他说完就对着他身旁的一位学子使了个眼色,两人素来关系好,自然知道他的意思,那名学子将视线环绕整个校场一圈,“这处校场本该是兵士们训练的场地,却特意腾出来让我们来练习骑射,还是要认真些才对得起方才将我们放进校场来的那些士兵啊。”
孟冠白没弄明白两人的意图,只是听他说兵士是特意将场地腾出来的便欲反驳,他们通州府的人都清楚,这处校场本就不是用来让兵士们训练的地方,兵士们训练的场地可比这里大了不少,哪里看得上这处校场,不过他们是其他府的人,不清楚也是应当的。
可话还没出口,却已经有其他府的学子接话,“确实如此,若是我能在这校场里练习骑射,骑射水平肯定不错,相信你们必是如此吧。”他将视线看向了通州府学的学子。
其他学子也同样将目光聚集在他们身上,有人的眼中只是单纯的羡慕,可有的人眼中已经满是妒忌了。
有人把话头送上来了,赵朝贵便立即说道:“骑射水平到底好不好,比一场不就知道了吗?”
有人机灵些,瞬间明白过来他方才与身旁学子一唱一和的意图,两人会如此表现,肯定是有把握在射箭上赢过通州府学学子。
有些看不惯通州府学的他府学子就也跟着说道:“可不是,既然来了,不若比过一场?也让我们见识一番通州府学的骑射水平。”
这话说到了孟冠白的心坎上,孟冠白会将他府学子带来校场,不就正是为了向他们展示通州府学的厉害吗?
现在说要比试骑射可不正中他下怀,据他所知,一般学校里虽然有开设骑射课,不过都只是随便练练,更多精力还是放在研习理学经义上。
绝大多数的读书人读书的目的都是为了科举入仕,哪里会将心力集中于未被纳入科考的骑射上?只要同其他读书人聚会时不拖后腿就差不多了,没人会深入练习。
如通州府学这样,每隔五日便会拿出整个半日用来上骑射课的学校可谓是少之又少,他们的骑射水平自是不错的。
孟冠白几乎是立即就答应了。
萧南寻却不同于孟冠白的不修小节,他观察人更加仔细,也时刻注意着对面赵朝贵和他身旁学子的神情,两人会这般积极想要同他们比试,自然有依仗,可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孟冠白就直接往陷阱里跳了,他就算想拦都未来得及。
孟冠白对自己还是了解的,他文比不上几位好友,骑马更是拍马也不及谢景行和萧南寻,不过射箭却比谢景行强上不少,因为只有这一项能比得过谢景行,他在上骑射课时,更是用心练习射箭,总不能真样样都不如人吧。
现在他府学子要与通州府学学子比赛射箭,他自然是最积极的那一个,自告奋勇上前要做第一个射箭的人。
赵朝贵一直微微紧绷的四方脸瞬间松懈下来,他与身旁学子对视一眼,唇角微不可察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向前一步,“那便由我来同你比试吧。”
萧南寻心中升起不妙的预感,可此时他已经阻止不了事情的发展了,孟冠白上前去随意选了一把自己用得惯的弓箭,站去了射箭的位置,脸上很是高兴地看着赵朝贵在箭架前东看看西挑挑,最终才选了一把与他一般无二的弓箭。
赵朝贵刻意表现出一幅不甚懂的模样,果然看见孟冠白眼里闪过一丝喜意。
他也站去了孟冠白身旁,对面就是通州府学学子平日练习射箭时所使用的箭靶。
箭靶离他们所占的位置约有五十步的距离,也就是差不多七十五米。
大炎朝的计步方式和华夏时古代相同,左右脚各迈一次,合起来才称为一步,若是只迈左脚或是只迈右脚则称之为“跬步”。
成人男子一步四尺有余,古有“百步穿杨”的说法,即是指在一百五十米远的地方也能射中目标,可那是箭术极为高超之人才能做到。
而以通州府学学子的骑射水平,若是真在一百五十米远处立箭靶,怕是通州府学的学子们射出的箭就连箭靶的边都挨不着。
为了不打击通州府学学子们练习箭术的自信心,骑射课的教官们可是特意将箭靶移至了五十步远处,可这也够远了。
谢景行就常常在想,他射箭总是射不中靶心也不能全怪他,那可是七十五米,若是华夏现代一般的学校,足球场最长一般也不过一百米,视力不好的,隔着七十五米怕是连靶心都瞧不见,他能箭箭射中箭靶,他觉得已算是不错了。
像是屿哥儿那种百发百中的神射手,若是能穿越到华夏现代,不需要做其他糊口,直接去参加射箭奥运比赛,定能满载而归。
等站定后,赵朝贵才不紧不慢说道:“既然是比试,便立个规矩吧,不若一人五箭,到时看谁射中的总环数最高,谁便胜,如何?”
孟冠白自是同意,他们平日比试射箭时也是如此。
比试时,并不是先由一人将五箭全部射完另一人再射,而是交替射箭。
一箭,两箭,一直到第五箭,孟冠白脸上再见不到一丝笑意,射出最后一箭时,他的手抖了抖,箭矢只落在了箭靶边缘,险些脱靶。
而赵朝贵则是气定神闲,箭箭设中箭靶,甚至还有射在靶心的。
将弓放下,赵朝贵转头看着孟冠白沉下的脸,这次没再隐藏,高高翘起唇角道:“可别不高兴啊,这次盛大家来通州府学会讲,你们通州府学的学子出了那般大的风头,我们不也没说些什么,怎么我才比你多射中两箭靶心就掉脸子了?”
他这话一出,孟冠白哪里不知他一开始挑起比赛的用意,连他都反应过来了,在场所有的人全部心明神会。
通州府学学子脸上自然不好看,他们是好心带着他府学子过来校场练习骑射的,却未曾想到好心没得到好报,对面的人居然想着靠射箭踩他们一头。
而他府学子们虽然有些人觉得赵朝贵的话有些过分,做的事也失了君子之道,脸上很是不自然,不过也有相当一部分眼里都是遮掩不住的兴奋。
人性如此,谁愿意被人踩在脚下,更何况那人本就是该远远不如自己的。
尽管方才在辩论时,他们忘却了种种不平,甚至听众人辩论听得完全沉浸其中,可出了会讲堂,他们就反应过来,此次安平省八府学子相聚,其他七府学子在文之一道上几乎已全败于通州府学学子之手。
现在若是能从武之一道找回场子也不错,通州府学学子此次出的风头也太多了,总得挫挫他们的锐气。
孟冠白手紧握住箭身,手背青筋鼓起,他几乎想要将弓箭砸向对面赵朝贵那张得意的脸上。
萧南寻将他往后一拉,取过他手中弓箭,丘逸晨和吕高轩俱是脸带怒意。
不过大局为重,两人将孟冠白拉住防止他做出什么不受控制的事情来,万一同人动手,到时传出去,他们可就真是将通州府学的声名往脚下踩了。
见萧南寻握住弓站在他身前,双眼沉沉看着他,赵朝贵却将嘴角扬得更高,挑衅道:“难道你也想再同我比试一场?”
来得正好,不用他再去激他们上场了,他将视线在通州府学学子身上游移一圈,共有八人,到时将他们所有人全部击败那才叫痛快。
可惜此次最出风头的谢景行不在此处,将谢景行击败才是他此时最想干的事情。
萧南寻没有说话,只冷冷看到他一眼,转过身面朝着箭靶,看他表现自然是要与赵朝贵比试一场的。
丘逸晨有些担心,萧南寻射箭虽较孟冠白好上一些,可也并未相差太多,孟冠白刚才可以说是一败涂地,现在就是萧南寻上场,也不过是再输一次罢了。
吕高轩将孟冠白推去身后,往前行了一步,对丘逸晨说道:“待会儿萧兄比赛完后若他还要继续同我们比试,便由我上场。”
他自然指的就是赵朝贵,看他的表现,显然并不想就这般放过通州府学的学子。
若是以为他们会同缩头乌龟一样,担心输便不敢与他比试,那便是大错特错了,他们就是输也得输得光明正大。
有人跑过去将箭靶上的箭取了下来,萧南寻和赵朝贵便开始新一轮的比试。
谢景行过来看见的正是刚比赛完的场景。
他这么一个大活人过来,这里的人自然都是注意到了,这些天他可是被他府学子都挂在了心上,自然知他是谁,而赵朝贵更是双眼冒光,才刚想到此人,他便送上门来了,这不是上天都叫他遂了心意吗?
赵朝贵接连击败通州府学的两名学子心早就飘飘然了,此时看到谢景行,连遮掩都不曾遮掩,直接叫道:“谢兄来的正好,我正同你们通州府学学子比试射箭,不若你也来同我比试一番。”
这话一出,通州府学学子相顾失色,谢景行脚步也顿了一顿,猝不及防被叫住比试射箭是谢景行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他眼神直直与丘逸晨对上,回想起上次丘逸晨在山长室外所说的话,眼神变得有些微妙,也不知他到底是什么品种的乌鸦嘴?
居然这么灵!
吕高轩眉头也是一跳,他都已经做好上去同赵朝贵比试的准备了,现在却被谢景行截了胡,他到底是该高兴还是该为谢景行拘一把同情泪呢?
就连刚才气愤不已的孟冠白看着赵朝贵的眼神都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怎么这么会挑?挑中了他们这里射箭射得最差的那位!
通州府学的学子没人不知道谢景行惊天地泣鬼神的射箭水平,与他优秀的过于突出的文章与诗相比,他那手射箭技术不能说是差得让人不忍直视,可也是将教授他们骑射课的教官气地捂眼不愿看他的程度。
当然,心理活动只有一瞬,不过赵朝贵到底也是清河府学数一数二的学生,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看着在场的通州府学学子神色变化,就知道谢景行与射箭一道上该是不太好的,方才萧南寻要与他比试时,在场的府学学子也并未露出如此神态。
那种被人抓住弱点又不好表露,可却又控制不住从眼神和面部的微妙表情中泄露了那么一丝一毫出来。
这下他更兴奋了,他来通州府学要说被谁打击的最深,就数谢景行。
他承认他于文章和诗上一败涂地,可还不兴他从射箭上找回一点心理安慰吗?
像是生怕谢景行拒绝似的,他连让谢景行说话的机会都不给,脑袋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俗话说‘百无一用是书生’,都说文章写得好的读书人俱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弓箭毕竟是利器,用的不好确实会伤人,谢兄莫不是害怕了?毕竟刀箭无眼,若真是如此,我也不强迫谢兄。”
能被葛夫子随带在侧,谢景行自然也能看出来他该是在清河府学中表现得极好的学子,他这句话该是自己都没有深思,地图炮之广不只是他,怕是连他自己也给囊括了进去,没看他身后那几位与他同出清河府学的学子都忍不住眼露不自在,诧异地看着赵朝贵。
而赵朝贵却浑然未觉,只定定地看着谢景行,他都已经如此说了,谢景行应该是不好意思拒绝了吧?只要稍微有些血性的汉子,任谁被这样几乎是指着脸激,碍于脸面也得站出来。
不过就算谢景行忍得了他话中的含义,直言拒绝,那也代表他承认了他话中所言。
虽然不及他真在射箭上实实在在地碾压他,可也说明他自认了技不如人,赵朝贵眼里逐渐浮出一丝兴奋,那也是他胜了,到时只看结果,谁管他是怎么胜的?
他的兴奋在场的所有人都能切实感受到,因他情绪激动,话语声还不小,而他们射箭的场地正在校场的东北角不远处,而此时校场中只他一人的话语声,不止这里所在的学子听见了,话也传出了校场的围墙,被已经走上榕树的横枝正在树干上慢慢悠悠往前行的屿哥儿听进了耳中。
他们一行五人中,屿哥儿自然是胆子最大的那个,就如时梦琪所想,他连屋顶都爬过了,还不止一次,再说他小时同双胞胎跟着谢景行上山下河的,只是爬树,还真难不倒他。
别看刚才说要爬树翻围墙时,梦琪和温嘉表现得比谁都兴奋与激动,可等实实在在走到了榕树底下,看着尽管不高,可也到了他们头顶上方的树干,他们心中还是有些害怕。
这要是掉下来,怕不得是屁股都得摔成四瓣了吧?
可让他们就此退却,他们也不愿,最后他们二人连带着白苏和潘婧雪都将视线投向了淡定的屿哥儿。
屿哥儿只能当仁不让地先走到树干前,看了看榕树的长势,榕树的树干本就粗壮而树皮粗粝,也不知是如何长的,像是有两根主树干交错在一起,中间还有一个能让屿哥儿将手从中间伸过去的大洞,而且树干有些还往外凸,恰好可以让他们落脚。
大概找了让他可以攀上去的方法,想到就做,他动作灵巧,三两步便爬上了中间榕树树干分出的枝桠上。
底下四人看得张口结舌,只看屿哥儿的动作也太容易了。
时梦琪和温嘉跃跃欲试,可他们的脚不过只是刚落在屿哥儿方才踩的地方,还没来得及攀上树就滑了下来。
屿哥儿却不意外,若是他没有同谢景行在山里到处跑过,而是如底下几人一样在父母眼皮子底下长大,被看护得极好,他也是做不到的。
因他早有预料,所以才会停在半路,而没有爬到另一处可以直接到围墙底下的树干上。
手抓住身后的树干,他蹲下身,伸出手握住时梦琪的手往上使力,又让时梦琪踩着方才他落脚的地方,这时,他的力气就派上用场了,不过两息的功夫,他便帮着时梦琪上了树。
榕树的树干就算只是分支也有成人大腿粗细,踩是踩不断的,而上方又落下有一些较粗的树枝,他让时梦琪抓着树枝移去了他身后,然后依葫芦画瓢将另三人也拉了上来。
接下来便容易了,另一根横枝就在他们脚旁。
不再需要屿哥儿帮忙,不过现在虽然时梦琪几人都心情激动,可往下瞧见距离他们一人高的地面还是不敢大意。
时梦琪甚至不敢走在最前,仍让屿哥儿打头,他们才小心翼翼跟在了他身后,屿哥儿如何做,他们便跟着如何动作。
也多亏这横突出来的树干比刚才他们暂时落脚的树干还要粗一些,他们踩在上面又抓住上方的一根细一些的枝丫,走得还算稳当。
因为后面还跟着四个人,屿哥儿要顾着他们没有走得太快,半刻钟过去,也才行过榕树干的一半。
不过也足够他将赵朝贵的话全部听清了,他知道的在通州府学姓谢的学子就谢景行一人,而方才他是亲眼看着谢景行走进校场的,那这人话中的“谢兄”就只能是谢景行了。
屿哥儿可比通州府学的学子更了解谢景行的箭术,毕竟谢景行的射箭可以说是被他一点点教导出来的,虽然结果怎么样大家都清楚。
这是谁?居然挑衅谢哥哥,还想要与他比试射箭,听他得意洋洋的口气,这是打定主意要在射箭一道上不留情面,甚至以话逼迫谢哥哥同他比试。
他心中一急,后面几人也顾不上了,脚步轻巧地沿着树干快步到了围墙之下。
围墙高度正在他的肩部下方一寸左右,都不需要像上次那样助跑后再跳上去,屿哥儿抬手攀住围墙边缘,这次熟能生巧,只是一撑便跃了上去。
跟在他身后的时梦琪眼睁睁看着他抛下了自己四人,一转眼就到了围墙上。
谢景行并不是好面子之人,人有所长尺有所短,他对自己的弱点了解得清清楚楚,也敢于直视自己的短处,听完赵朝贵的话他仍面色平淡,抬步向前行了两步,就要过去接过萧南寻手上的弓箭。
赵朝贵看着他的动作,眼中光芒更甚,不过看谢景行这般淡然,他心中倒是起了些疑虑,莫不是与他所想不符,谢景行的箭术不是如他所想的极差,而是甚好,才会让通州府学学子露出那般表情。
他心中兴奋和疑虑交织,还没等他细细分辨,边上却忽然传来了一声哥儿的声音。
屿哥儿攀上围墙后,连口气都没喘就高声叫道:“等一下,他不会与你比试。”
校场所有学子就跟说好了似的,同时转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个地方,这个时间,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哥儿啊!
结果大家就看到真的有一位哥儿正站在围墙上,他们都顾不上思考这个哥儿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全是一脸懵地看着他,怎么会有这么豪气的哥儿?居然敢爬校场的围墙!关键是他到底是如何爬上来的?
然后他们才发现围墙上的哥儿眼神正在他们之中逡巡,最终将视线落在了……他们跟着看过去,谢景行身上。
谢景行现在脸上哪里还剩方才淡然的模样,他神色一变,一言不发,快步向围墙走去。
两人离得不远,他转瞬便到了围墙下面,看着在上方对他露出笑容的屿哥儿,心中说不出来的复杂。
难道是他教孩子的方式有问题吗?他是怎么将一开始小心翼翼的屿哥儿带成了现在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可又能怎么办呢?比起一开始他看到的怯懦的屿哥儿,还是现在这样明艳张扬的小哥儿他更加喜欢。
最后,谢景行只能无奈问道:“你这是爬围墙爬上瘾了吗?”
屿哥儿嘿嘿一笑,这次可不是他的主意,不过他也没解释,很是喜欢谢景行眼中溢满的无可奈何和宠溺。
这时孟冠白和丘逸晨也走了过来,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谢景行不管他们,张开手道:“行了,总不能一直站在上面,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屿哥儿却没有如谢景行所愿直接跳下去,而是摇摇头道:“先不忙。”然后回过身,抓住了身后伸出来的一双手。
谢景行还没来得及疑惑,围墙上就又出现了另一个人,等她转过头来看向他们,这下,丘逸晨看热闹的神情也维持不住了,脸色剧变,声音都控制不住得快破了音,“你怎么也上来了?”
时梦琪没有回应他,校场的围墙比通州府学中文清苑的围墙还要宽,他们双脚并在上面也是绰绰有余,刚刚站在这上面,她已经看见底下有那么多人,丘逸晨也真在这里,胆子变大了,跟着转过身去,帮着屿哥儿将白苏和温嘉拉了上来。
等潘婧雪也出现在上面时,校场里的汉子们心里已是再生不起什么波澜了。
围在最后的他府学子齐齐将视线投注到了通州府学的学子身上,有人忍不住问:“你们通州府的女子哥儿都这般大胆吗?”
刚才他们针对通州府学学子之间的明枪暗箭仿似已经被他们抛之脑后,此时眼里只剩讶异与疑惑。
难道通州府的风气都是如此吗?若是通州府的女子哥儿都这般彪悍,他们忍不住怀疑地上下看面前这群文弱的通州府学的汉子学子,他们招架得了吗?看着也并不比他们强壮多少!
其中一位通州府学的学子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还是咽下了喉头的话,只尴尬地笑,心里想着:“不瞒大家,我也是头一次见。”反正他在通州府待了二十几年,除了面前这五人,也没见其他女子哥儿翻墙走壁的。
面前这五位女子哥儿他虽不完全熟悉,可屿哥儿他们却都是认识的,另外四位他们也都面熟,都是文青院的学子。
同属于通州府学,他还是给他们留点面子吧。
他府学子看他这笑只当他是默认了,心中震撼不已。
谢景行可不知道后面一群人的交流,等五人全部站在上面后,他才又伸出了手。
屿哥儿也很是信任他,直接往下一跃,整个人扑进了谢景行怀中。
扶着谢景行的肩膀,屿哥儿笑颜如花,眉眼弯弯想要将这一茬糊弄过去。
谢景行确实奈何他不得,自己宠出来的也只能受着了,将他放在地上,狠狠揉了一下他的脑袋,放过了他。
屿哥儿知道谢景行不在意他出格的行为,趁人不备伸出尾指偷偷勾了一下谢景行的手指,然后将额头在近在咫尺的肩膀上磕了一下,才放开他,转身面向还在围墙上站着的四人。
谢景行本就没有生气,屿哥儿这般仿若撒娇的举动更是让他心软。
丘逸晨在下面张开手,担心地看着时梦琪,生怕她脚滑摔了下来。
出乎他预料的是,吕高轩居然也在他身边担心地看着上面,他不明就已,这时也顾不上追问,而是狠狠地瞪了谢景行一眼,“你快想想办法。”他可不像谢景行那般强健,能接住一个从高处跳下来的大活人。
谢景行莫名其妙看他,“干嘛瞪我?”
丘逸晨将视线移到他身旁的屿哥儿,然后又看回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而且不只是他,连吕高轩、孟冠白和萧南寻都以相同眼神看了一眼屿哥儿,显然他们上次对屿哥儿爬上文清苑课室的屋顶,又从屋顶上掉下来的事情记忆深刻。
谢景行这下可不乐意了,将屿哥儿挡在身后,这群人怎么还翻旧账的?
屿哥儿从他身后探出一个头来,指指旁边箭架下面。
那里放着有几口大木箱,木箱中装着不常用的弓箭,也有配套的箭囊和箭矢。尤其是箭矢,通州府学学子上骑射课时是避免不了将箭矢弄坏的,需要补充时就会从木箱里拿。
丘逸晨和吕高轩动作最快,连忙过去,木箱并不是太重,他们二人完全能抬得起来,通州府学学子见状也去帮忙。
这下,围墙上不知如何是好的四人才顺着搭建好的木箱爬了下来。
刚一下来,时梦琪就一掌拍在丘逸晨的肩膀上,“你刚才说什么了?我都听见了,这次可是我提议的要过来,没想到吧?”说到这个,她还骄傲地仰起头,深觉此次他们几人的行动又好玩又刺激。
在两人确定关系之前,丘逸晨还能口不对心地同她吵上几句,可两人定了情后,许是受了谢景行和寇准规熏陶,对时梦琪他总是忍不住包容许多。
这时也只能硬受了她一掌,担心地将她左右转着看,连连问:“没受伤吧?”
他们两人动静大,可潘婧雪却只是默默的站在吕高轩身旁,唇角挂着一抹浅笑。
吕高轩则声音轻浅地问:“无事吧?”
潘婧雪脸上微红,可还是轻声答道:“无事。”
白苏和温嘉早已激动地跑到了屿哥儿身旁。
温嘉抱着屿哥儿的手臂,脸上满是兴奋,“真的好好玩。”
就连一向温柔的白苏,脸上也激动地浮起了一抹淡淡的微红。
几乎所有人都看着不走寻常路,突如其来地从围墙上出现的五人,唯有赵朝贵还记挂着方才的事情。
他实在没有耐心等这边众人冷静下来,直冲冲地走过来对着屿哥儿道:“你方才的话是何意思?谢兄为何不会同我比试射箭?”
他的话一出,所有人才记起刚刚的事情,也回想起了屿哥儿刚刚站在墙头所说的话。
他们看见了谢景行过去拿弓箭的动作,分明就是要与赵朝贵比试的意思,那这个小哥儿为什么要那么说?
所有人都将疑惑的视线投向了屿哥儿,连谢景行都是如此。
屿哥儿也没有忘记刚才有人用话逼着谢景行的事情,之前还不知道到底是何人,可面前这人却自己站出来了。
他从谢景行身后走了出来,挡在谢景行面前,脸上笑意还在,可是眼神却冷了下来,话语声淡淡,“因为他看不上你的箭术。”
赵朝贵闻言,脸上腾地升起恼意。
不等他说话,屿哥儿却又继续道:“我的箭术是他教的,若是你能赢我,才配他上场与你比试。”
想起他方才所言,屿哥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挑衅:“若是不服我说的话,你可以先与我比过一场,与一个哥儿比试射箭,你敢不敢?当然,你也可以直接放弃。”
屿哥儿神色沉静,语气无波无澜,从他的神色看,谁也不知道他箭术到底如何?
是在放大话逼迫赵朝贵知难而退?还是真有底气能胜过赵朝贵?
现在轮到赵朝贵考虑是否该与面前这位小哥儿比试了,同样的话他说来只觉痛快,可被一个小哥儿当着这许多的人放话,他却觉得很是难堪。
就这么放弃,他心有不甘,可若是同小哥儿比试,赢了胜之不武,输了更是下不了台。
他脸色数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浑然未觉通州府学学子来回看向屿哥儿和谢景行时惊诧又不忍直视的神情。
心中终于搞清楚了谢景行弓箭如此之差的原因,让一位小哥儿教授射箭,这是一开始底子就没打好吧?弄得现在骑射课的教官都扭转不过来了。
而且只看谢景行的糟糕箭术,这位小哥儿又能好到哪里去?居然能有如此自信,平日里可看不出来呀?他们转而又想,或许屿哥儿只是外强中干也说不定?
不管其他人怎么想,谢景行心脏暖洋洋得像是泡在温泉中,眼含笑意看着挡在他面前的屿哥儿,上辈子单打独斗惯了,这种遇难有人挡在身前替他出头的感觉真得非常不错。
一时之间,在场众人气氛诡异。
良久,赵朝贵终于做了决定,径自转身回到自己方才射箭的位置,看来是要继续比试下去了。他是被自己那些武将叔伯手把手教出来的,他不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哥儿。
无论方才大家心中是如何想的,此时大家脸上都带着看热闹的神情,这可比方才两个汉子比试射箭稀奇多了!
大家自觉分成两边,他府学子仍然站在赵朝贵身旁,而通州府学学子则是有志异同地站在了谢景行身后。
谢景行从萧南寻手里拿过弓箭,将其递给了屿哥儿,含笑不语。
屿哥儿拿过弓箭,背对着赵朝贵一等人,冲着谢景行眨了眨左眼。
谢景行久未见过他做这个动作,愣了一下,才轻声叹道:“鬼灵精怪。”
紧接着,他就站立在屿哥儿身旁,手里拿着五支箭矢,等着屿哥儿待会儿射箭时再递给他。
屿哥儿并没有立即动作,而是对着赵朝贵挑挑下巴,“我们干脆点,一箭决胜负,如何?”
赵朝贵被他淡定的语气刺激,没有多做考虑就应声道:“行。”
既然这个小哥儿都不怕意外,他又有何所惧?
第142章
射箭比赛时,一般都不是只射一箭,最少也是五箭,然后取综合成绩。
原因自然是因为影响射箭的因素诸多,毕竟箭靶距离较远,箭矢飞射去箭靶的过程中,中间会受到各种意外的影响,有时箭矢才射出去就吹过来一阵风,任你技术再高,这时也避免不了脱靶的下场。有时射手状态不好,失手射偏了也会影响成绩。
听他同意,屿哥儿又道:“既然一箭决胜负,我们也不必论谁先谁后,同时进行如何?”
赵朝贵当然同意。
屿哥儿看他应得干脆,也不再多说,转身看向前面的箭靶。
谢景行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要为他出头的屿哥儿,看他转过身,便在手中五支箭矢中挑了又挑,想要选出长得最标致的一只箭矢。
箭矢都是同一规格,连箭矢后面的两片箭羽都是一模一样的家鹅翎羽,虽然五根箭矢别无二致,不过谢景行还是挑出了没有太多使用痕迹,看着最新的一支,接着就将其他四支箭矢随手递给了站在他身后的孟冠白。
孟冠白双手捧住四支箭矢,心头莫名其妙,现在屿哥儿只需要一只箭矢了,剩下这几支箭矢都不配被谢景行拿在手上了是吧?非要让他拿,又不重!
不过因为屿哥儿的话语和赵朝贵沉肃的脸色,校场的一行人这时候都莫名其妙不再说话,神情严肃,四周落针可闻,他只能在心中骂骂咧咧,怒瞪了谢景行一眼,然后将箭矢乖乖拿在了手中。
等屿哥儿将握住弓身的左臂抬起,谢景行才将手中的箭矢递了过去。
屿哥儿接过,冲着他微微提唇笑了一笑,然后架好箭矢。
屿哥儿的动作很是干净利落,手指、手臂甚至是弓箭拿起的角度都极为流畅,像是做过千万遍,而他的神态看着也很是轻松,唯有看着箭间的眼神中稍微透露出些凌厉感。
第一次见到一位汉子同一位哥儿比试射箭,所有人都时刻关注着屿哥儿的动作,他府学子看着屿哥儿这一套一套的毫不拖沓的举动,本还觉得一个哥儿于弓箭一道上就算再厉害该也是比不上汉子的,可此时却不知为何微微提起了心。
一旁的赵朝贵看似淡定,却也用眼角余光注意着身旁之人,将屿哥儿的动作尽收眼底,发现他无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明显是精于射箭的,心更是悬了起来,就算是要同家中长辈比试射箭,他也不曾这般紧张与忐忑,甚至不知为何生出了一些担忧。
现在围着他们二人的已快三十人,若是他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在射箭上输给一位哥儿,他脸皮一颤,不敢再想。
可此时他心中的种种想法无人在意,谢景行眼含欣赏看着屿哥儿,就算不提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只看着他自信的神态,洒脱轻盈的动作,他也会被吸引住全部心神。
不过通州府学的学子们却不像谢景行和屿哥儿这般轻松,他们几乎都是双手紧握成拳,眼中紧张之色尽显,尤其是想到谢景行的射箭水平,他们更是恨不得在心中求神拜佛。
时梦琪则和潘婧雪站在一处,潘婧雪比她高了一个头顶,她缩在潘婧雪后面,她从未听屿哥儿说过他还会射箭,虽然知道屿哥儿会提出同人比试定然有所依仗,可心还是悬着,手不自觉紧紧抓住了潘婧雪的手臂,将头躲在了潘婧雪的肩后,嘴里悄悄念道:“老天保佑,菩萨保佑。”
温嘉和白苏双手紧握在一起,心悬在半空,眼也不眨地盯着屿哥儿的侧影。
箭在弦上,弓被直直拉开,弓弦崩出一个完美的角,屿哥儿的视线沿着箭尾、箭间看出去,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靶心上。
如过去千万次那般,他的心中无比镇定,起不了一丁点的波澜,弓在他的手中如臂指使一般,手指一放,箭矢疾速地往前飞去。
赵朝贵的动作也很是利落,可不知是他一直注意着屿哥儿的原因,还是心态不稳,在发现屿哥儿已经将箭放出去时,他手忽而一颤,箭矢也脱了手,紧随其后射了出去。
他双眼瞪向前方,心中唯有两个字,“遭了”!
所有人的目光直直跟着箭矢往前而去,顷刻间,箭矢便落在了箭靶之上。
周朝极为安静,箭矢扎在箭靶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只是五十步,在场也并没有眼神不好的人,结果便清清楚楚印在了众人眼中。
箭尾还在细颤,可箭尖已经凛然不动,一支射在靶心边缘,险险扎在环线上,而另一支箭却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扎进了箭靶的正中心。
大炎朝的箭靶做的不像华夏现代那般精细,若按照华夏现代的说法,大炎朝的箭靶只被分成了五环,最中间以红色或黄色染料涂了色,被染上色的面积几乎约有成年女子手掌大小,这一整块儿就被称之为靶心,靶心外还有四个圆环,中间以黑色细线相隔。
而在靶心的最中间又以黑色染料涂上了色,不过拇指大小的一块圆点。
此时赵朝贵的箭矢就正是射中了靶心边缘的黑线,而屿哥儿的箭矢居然就正正扎进了靶心中间的那一小块黑色染料。
屿哥儿连结果都不看,直接将脸偏向谢景行,脸上赫然是求表扬的神情。
谢景行也未看向箭靶那方,对上屿哥儿亮晶晶的大眼,他将双手举起来对屿哥儿直直地竖起了两个大拇指。
屿哥儿当然懂他这个手势的含义,双眼立刻弯成了月牙。
可所有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交流,皆是满眼震惊地看向箭尾终于停止颤动的箭矢。
除了负责教授他们骑射课的教官,他们还从未见过哪人能将箭矢射在正中心的,就是教官们有时失手,箭矢也会落在靶心外,这个小哥儿怎会这般厉害?
而通州府学的学子则是震惊之中夹杂着迷惑,他们不会是全体眼花了吧?屿哥儿真是由谢景行教授的射箭,可这差别也太大了,就算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可这也不能解释眼前的场面啊。
屿哥儿得了谢景行的表扬,才转过身看向一旁的赵朝贵,隐含傲气道:“我胜了。”
温嘉听了屿哥儿的话,一把抱住白苏,兴奋地跳着叫:“啊啊!赢了!”
白苏和潘婧雪眼中也是异彩连连,没想到屿哥儿作为一个哥儿,居然能在射箭上将汉子都比下去,真是吾辈楷模。
赵朝贵的表情僵硬又颓唐,听见屿哥儿的话更是连肩膀都垂了下来,眼神中还剩的那些精气神儿也跟着散了,他嗫嚅着嘴唇,最后还是说道:“是,你胜了。”
两人的话唤回了周围人的神智,他府学子将视线落在屿哥儿和赵朝贵身上,看着赵朝贵失魂落魄的模样,他们也有些尴尬,毕竟赵朝贵的意图他们是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就算有人心中不赞同却也并没有阻拦,而赵朝贵此时却输了,还输得彻彻底底,他们心中也不好受。
通州府学学子则是与之相反,心中都觉得痛快,方才被赵朝贵所逼迫的场景还历历在目,现在不过短短时间,两方情势却已完全倒转过来,他们当然痛快。
可是看着赵朝贵,他们痛快之余也有些怜悯,刚刚扎在箭靶正中心的箭矢还回荡在他们眼前,这般厉害,就是他们上去也胜不了,甚至还会输得更惨。
不过这也是赵朝贵自己招来的,此番比试可不正是他挑起的吗?现在输得颜面扫地也得自己承受。
赵朝贵承受着所有人的视线,眼神直直盯住地面,不敢抬起头,不用想也知道此时周围人的眼中肯定都是嘲笑,他握住弓身的手臂发白,连嘴唇都跟着轻轻颤抖着。
时梦琪最晚看到结果,她刚才一直在闭眼念叨着求神呢,等她看清了屿哥儿正对面箭靶上的箭矢时,脸上的紧张顿时全不见踪影,满脸兴奋看着屿哥儿的背影,她心中佩服,心中担心不再,可却升起了一丝奇怪之意,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谢景行射箭射得那么烂,你说你是他教的,我还以为你一定会输呢,怎么你这做徒弟的比师傅厉害了这么多?”
赵朝贵猛然抬起头,视线落在谢景行身上,眼里满是错愕。
他府学子们顿时哗然,他们没听错吧?谢景行射箭射得烂?
通州府学学子心中一咯噔,好不容易由屿哥儿出头将赵朝贵击败了,现在他得知了谢景行的箭术,不会又要起波澜,再同他们比试吧?
时梦琪见了众人的神态变化,才恍然自己刚才好像将谢景行的底给露出来了,一把捂住嘴,眼露懊恼之色。
丘逸晨连忙过去将她挡在身后,对着屿哥儿和谢景行扫过来的视线呵呵傻笑。
屿哥儿眼中生出一丝恼意,可更是无奈,事情明明如他所料,可却偏偏毁在了时梦琪的一张嘴上。
唯有谢景行,他被所有人盯着仍然坦然自若,拍了拍屿哥儿的后背安抚住他,抬眼看向赵朝贵,对上他紧迫逼人的双眼,不紧不慢地道:“不瞒大家,刚才屿哥儿说岔了,他射箭不是我教的,反倒是我的箭法是由他教导出来的。”他淡淡一笑,“只不过‘名师出不了高徒’说的就是我了,我的射箭水平至今仍然享誉整个通州府学。”
他最后还浅浅开了个玩笑,通州府学学子们也很是配合,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孟冠白更是高声道:“确实是差到享誉整个通州府学。”
这话一出,通州府学学子们更是笑出了声。
双方之间尴尬而沉默的氛围登时一松,就连他府学子们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此时谢景行才又问道:“赵兄是还欲同我比试一场吗?”
屿哥儿跟着将视线看向了赵朝贵。
赵朝贵看着谢景行泰然的神情,回想起昨日到今日的种种,谢景行大出风头也不骄,而此时坦然承认自己短处也不馁,脸上火辣辣的,他就像一个跳梁小丑一般,想要引人注意最终却是自己失了脸面,他人还全不在意。
可是不知为何,心头虽然堵得慌,却反倒没有方才那般沉甸甸的感觉了,或许他该承认他确实不如谢景行,无论是才学还是心性,也该学着谢景行一样坦然承受自己的失败。
赵朝贵脸色通红,垂身一拜道:“是我技不如人,我甘拜下风。”
谢景行侧身一让,言道:“击败你的是屿哥儿,可不是我。”
赵朝贵一愣,又对着屿哥儿拱手一揖,“哥儿确实箭术过人,我远远不及也。”
谢景行听他说完了,才看见屿哥儿像小猫一样圆溜溜的眼睛中渐渐褪去警惕,忍不住想抬手抚向屿哥儿的眼睛,可手抬至一半,身后却有脚步声传来。
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今日不该没有骑射课吗?怎么校场里还这般热闹?听说你们府学里放了半日假,难道你们是想通了,知道花时间来练习骑射了?”
是骑射课的岳教官,和之前的齐教官一样都是卫所的总旗,他声音洪亮,脸上带着平易近人的笑,看着却不是齐教官那种明显的武官模样,身体修长,五官普通可脸色白净,看着也比齐教官年轻许多,唯独他的步伐大开大合,倒是与武官同出一辙。
只是他脸上的笑没挂多久,等他走近,先是看到通州府学学子对面的他府学子,他作为通州府学的骑射教官自然是熟悉通州府学学子的面孔的,至于这些他不认识的人,不用多想他就猜到肯定是外府来通州府学参加会讲的读书人。
会出现在这里应是被通州府学学子带来练习骑射的,这个他倒是没有意见。
不过,他将眼神落在人群之中明显较矮的几位哥儿和躲躲藏藏想要往两位汉子学子身后躲的女子,脸色大变,严声问道:“这校场里面怎会突然出现女子和哥儿?门外的兵士们是怎么守卫的?”
他方才带着笑意还好,此时沉下脸,武官威严尽显,吓得在场的所有学子都不敢出声,屿哥儿也自知理亏,挪着脚步向往谢景行身后藏过去。
温嘉和白苏更是慌张四顾,想要找个地方躲着,可却连脚步都不敢动一下。
谢景行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尴尬地立在那里。
没有人答话,岳教官将视线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又落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围墙下的几个木箱便印入了他眼中,他眼睛微微一眯,箱子后围墙顶上的榕树岿然不动,满树翠绿叶片在忽然而来的一阵风下哗哗作响。
证据都还在,事情的来龙去脉他倾刻间便理清楚了,怒极反笑,“你们这群人可真是大胆,知道校场里平日不能带女子和哥儿进来,居然敢瞒过士兵们的眼线通过爬树私自进来。”
他脸上怒意尽显,“好啊,自通州府学建立以来,在这校场里面练习骑射的学子不知多少,还是头一次出现此种情况,你们可真是好样的。”
他将视线落回屿哥儿五人身上,沉下脸道:“可不能让你们开了这个头,到时一个个地都跑进来,成何体统,现在,你们全部给我绕着校场跑二十圈,好好反思自己的错误。”
他府学子面面相觑,也包括他们吗?
看着他们还不动,岳教官脸黑了下来,“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孟冠白将手中的箭矢往旁边桌上一扔,连连摇头道:“不,不用了。”
别看他们这个岳教官脸挺白,可心黑着呢,他头一次这么想念齐教官,若是齐教官发现的他们,求求情说不定就被放过了,可岳教官做的决定谁也改不了。
他当先跑出去,其他通州府学的学子也陆续跟上。
屿哥儿和时梦琪几人脸垮了下来,二十圈啊!他们能跑完吗?可是在岳教官的虎视眈眈下,他们也只能跨出脚,丘逸晨、吕高轩和谢景行落在最后,将屿哥儿一行五人带上,开始绕着校场跑圈。
最后他府的那些学子被岳教官一瞪眼,也不敢吭声,跟上了通州府学学子的脚步。
这下好了,整整二十圈跑完,无论是他府学子还是通州府学学子,什么心思都跑没了,二十圈跑完还能站着喘气的就已经不错了。
就连罪魁祸首屿哥儿一行五人他们也顾不上埋怨了。
不过好在通州府学学子有过跑圈的经历,绝大多数都还能互相搀扶着站直了身体,他府学子中有且只有赵朝贵一人强撑着站在一堆东倒西歪坐在地上的人中,呼哧呼哧直喘粗气。
岳教官冷笑一声,然后看屿哥儿几人,“这次你们受罚后便算了,下次若再私自跑进校场来,惩罚翻倍。”
说完便离开了,别以为他不知,这几个人方才连一半都没跑到,不过让女子哥儿跑二十圈确实太过为难,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等他一走,有不少人更是瘫在了地上,再不顾及读书人的体面。
屿哥儿靠在谢景行身上微微喘气,他体力不错,现在还能坚持,而时梦琪四人更是早早就已经坐在了地上,欲哭无泪看着自己软如面条的双腿。
以后再不进来了,虽然之前爬树翻墙确实好玩,可这代价也太大了,也不知他们今天怎么才能回去,反正他们现在是一步也不想再走了。
可不走不行,岳教官应该出去时同守卫的兵士们说了,兵士已经往这边过来了,看样子是要将他们请出去。
没有办法,一行人只能互相帮忙,拖着沉重的脚步出了校场。
通州府学住在斋舍的学子和他府学子自然是要一同回通州府学的,吕高轩和丘逸晨本该也随他们一起,可看着现在站都站不太稳的时梦琪和潘婧雪,只能先送两人回去。
临走时,时梦琪还哭丧着脸对屿哥儿说:“怎么你体力这么好?我的脚都快断了,明日若是我到时间未去文清苑,你可记得千万帮我同苏夫子请假。”
屿哥儿点点头,目送他们往桥上去了,现在就只剩下谢景行、屿哥儿和白苏、温嘉四人。
可现在白苏和温嘉他们该如何回去却有些麻烦,他们俩相互扶持,虽然还站着,可脚却在打颤,谢景行心有忧虑,他们这番情态能站着都已不错了,想要再走回去怕是万万不能。
他看向桥对面,从这边桥过去再行过一条小巷便是南溪街,那条街上平日常有拉货送人的牛车或马车,他同屿哥儿说:“你们先在此等候,我去寻两辆车来将他们二人送回去。”
屿哥儿点点头,白苏和温嘉也是满脸感激,现在让他们自己走回去,他们宁愿就在这里歇一晚。
当然想是这么想,真要在此歇息一晚他们是绝不敢的。
谢景行才刚走至桥头,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马车滚动的声音,还有隐约传来的叫喊声。
“苏哥儿。”
“嘉哥儿。”
两辆马车几乎是同时停在了白苏和温嘉身前,从马车里匆匆跳下两个汉子,谢景行停住脚步,看来他是不再需要去寻车了。
首先跳下马车的是一个长相英挺的男人,眉目间有些冷硬之色,不过在看到白苏时全化为了一抹柔情,白苏看见他脸上也是一亮,平日总是温顺的神色变得有些娇羞,不过还是将手搭在了男子伸出的大手上,然后靠了过去,温声喊道:“羡哥。”
又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你家里没接到人,以为你去寻我了,就来找我要人,结果你也未在我那里,大家分头找的,我去府学门口时遇到了往回走的学子们,他们同我说你在这处。”
白苏不好意思地靠在男子身上,同他细细解释。
而另一个冲过来的男子脸上则满是担忧,看见温嘉安然无恙站在他面前,脸色才松懈了下来,可还是絮絮叨叨地问:“怎么这时还不回去?家里都要急疯了。”
温嘉脸上做出烦恼的神情,可眼中却有依赖,“知道了,快点,我脚可软了,你还不快扶着我。”
男子这才看到他微微发颤的双腿,脸上焦急,“这是怎么了?”
被白苏称呼为“羡哥”的男子也发现了白苏的异样,眼含担忧。
白苏摇头缓身说:“无事。”
温嘉更是一掌拍在那男子的嘴上,“你别说了,我现在又累又饿,还不快带我回去。”
那汉子连连道:“好,好。”说着便扶着温嘉上了马车,恍似一旁站着的屿哥儿和谢景行不存在一样,眼里只看得见温嘉。
白苏离开前,两人倒是对谢景行两人道了别
转瞬间就只剩下两人了,谢景行这才温声问身旁的屿哥儿,“累吗?”
屿哥儿其实还好,腿虽有些酸软,但他受得住,可被谢景行温柔的眼眸注视着,他不禁就想撒撒娇,便垂下眼说道:“有一点点。”
说完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娇气,便马上伸出手,将拇指和食指撑开,中间只有一点点缝隙,将手势放在谢景行眼前,“就这么点。”
他本以为会得到一个安慰的摸头,可没想到谢景行不出一言直接走到他身前,转身半蹲了下去。
屿哥儿怔愣在原地。
谢景行道:“现在没有马车,不过我可以背你回去。”
河水潺潺流动,微微的水流声不吵人,反而显得初夏的午后很是宁静,柳叶飘过发端却吸引不了两人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河岸边的那些小黄花仍在,甚至开放得更加灿烂,也像是开满了整颗心,屿哥儿眼中像洒满了星星一样,整个人趴在了谢景行背上。
谢景行双手托住他的大腿,很是轻松地站了起来,沿着河边缓缓往家走去。
屿哥儿将上半身都贴在谢景行背上,一开始只感受到自己心脏砰砰的跳动声,可恍惚间他却感觉耳边好似有两颗心脏在一起跳动,渐渐连心率都变得一致。
屿哥儿沉浸在这种幸福而又满足的感觉中,直到谢景行脚步踉跄了一下。
屿哥儿才从飘飘然的云端中回了神,担心道:“谢哥哥会累吗?是不是我太重了?要不我下来吧?我可以走回去的。”
谢景行可同他不一样,他和石梦琪几人在跑圈时偷了懒,可谢景行却是足足跑了二十圈,现在肯定更累的。
谢景行将他往上一托,笑道:“你也太小看我了,就是再多一个你我也能背得住,方才只是没看见那颗石子,被绊了脚,你好生在我背上待着。”
屿哥儿这才放下心,他们已经走到了正街上,大街上人来人往的,有人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他们,不过许是以为这是小两口,夫郎走累了,做丈夫的心疼才会将他背着,都是善意的眼神,这对夫夫倒很是恩爱。
谢景君和谢若就在正街旁的小巷子中,同小伙伴跳格子,地上是用炭画出的小房子,谢若单腿跳到一个方格中,正欲转身,身旁的谢景君却惊讶道:“那好像是哥哥和屿哥哥。”
谢若立即抬起头,居然真的看见了哥哥,而且屿哥哥还被哥哥背在背上。
谢景君有些担心,“屿哥哥是不是受伤了?”他抬腿准备过去问问。
可谢若却一把拉住他,“你干什么呢?他们两人谈情说爱,你怎么好意思去打扰的?”
谢景君迷惑不解,“你咋知道?”
谢若得意地笑:“因为我聪明,你太笨了。”
他才不会说,他有时会见着阿爹会靠在阿父身上,两人之间的气氛就同现在哥哥和屿哥哥周身氛围一样。
谢景行不知自己背着屿哥儿的举动被古灵精怪的谢若看在了眼里,还帮着拦住了就快要过来充当电灯泡的谢景君。
他并没有骗屿哥儿,背着屿哥儿他确实不觉得累,走得很是轻松,因此他也注意到了身旁行人调侃的视线,不过他只作不知,背上的重量让他心中很是安稳。
不过到底是天热,屿哥儿虽然不重,可两人的体温混在一起,他身上还是出了些汗,他都能感觉到后颈上的汗珠一颗颗渗出来。
幸亏他以发簪穿过束发冠将全部头发固定在了头顶上,没有头发披在颈肩,倒也还能忍受。
大炎朝民间风气开放,汉子的发型也很是随意,不过若是读书人倒是比较统一,几乎都是将头发全束在头顶。
不止他感觉到了,屿哥儿也将视线落在了眼前那一颗缓缓从谢景行后颈上渗出来的汗珠上,眼看着它一点点从皮肤上滑落,他像是痴了一样,忍不住将头挨得更近。
一点一点的,最后将唇印在了刚才那颗汗珠渗出来的位置,等灼热的体温从唇上传到他心尖,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炸得通红,紧紧闭着双眼,不敢想谢景行的反应,也不敢看身周行人,深恐有人发现了他的举动。
最后,他干脆将脸死死埋在了谢景行的脖间,一动不动。
谢景行当然感觉到了脖子上的异样,那柔软而又温柔的触感一印上来,他就懵了,脚步顿了一顿,托着屿哥儿两条大腿的手也忍不住握成了拳。
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川流而过,声声叫卖声还响在耳边,他喉头动了动,最后一言不发,仍往前行去,只是眼神暗了许多。
屿哥儿自欺欺人躲着脸,闭着眼睛,一开始还胡思乱想,可谢景行背着他,身体随着脚步晃动着,他的脑袋逐渐迷蒙,最后什么也不想了。
一路无言,谢景行知道屿哥儿一直将脸埋在他颈间,那之后再无动静,可慢慢地,他却觉得他身后的人仿似沉了一些,随着他的走动,脑袋在他肩上一摇一晃的,谢景行转瞬间便知道了背上屿哥儿的情况,哭笑不得,这是招惹了人就丢下他反应不管,在他背上睡着了。
不论心中如何复杂,等将屿哥儿背至屿哥儿府上时,他还是轻轻叩响了门,在门房小哥要出声前,制止了他。
一路将屿哥儿送进了他房间,在侍女的帮助下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
天气大,可以不用盖被,不过谢景行还是将一旁的薄毯拉过来搭在了屿哥儿的腹上,华夏百姓不论出自哪里,不论再热的天气,许是基因传下来的习惯,都会将肚子盖住。
谢景行就算换了一个世界也改不了这习惯,将薄被搭好,他才又将视线落回了屿哥儿的睡颜。
眼睫浓密纤长,像是一把毛茸茸的小刷子,和两道弯眉落在玉白的脸上,黑的极黑,白的极白,鼻头圆润挺翘,下面唇色红润,睡着时乖得不像话,谢景行看着他的睡颜,心软作一团。
这世上再无人这般合意了。
离开前,谢景行低头吻了一下屿哥儿的眉心。
旁边两位侍从惊讶地瞪大眼,一位侍从想要上前时被另一位拉住了,使了个眼色让她闭嘴,这傻子难道不知道连黄娘子都默认了吗?不然怎会让谢景行将屿哥儿背进房间,也不对她们多加嘱咐。
而且都跟在小主子身边这么久了,还能不知道小主子整颗心都挂在面前这人身上?
谢景行可不知这两人的想法,等出了房间到了院子才说道:“屿哥儿今日绕着校场跑了几圈,现在睡着没感觉,可等他醒过来时腿该会酸疼,你们去同黄娘子说一声,让她找人为他按摩一番,不然明日该难受了。”
等侍从应下,他才离开了屿哥儿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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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倒很是平静,在会讲的第二日,盛大家就带着自己的三徒弟离开了通州府学,后面两月谢景行倒也时时听见府学学子们一起回味盛大家的会讲,三五不时就能从同窗们的口中听见“盛大家”三字,可等到了六月,欲要参加本次乡试的学子都将所有心力投入在学业之中,全力冲刺科考。
其他不准备参加乡试的学子受其影响也更用功了些,谢景行已经许久未曾听人提起过盛大家了。
到了七月下旬,一日谢景行如往常一样到了课室,又一次受到了全体同窗的瞩目,眼神炽热,还有人眼中隐含遗憾之色。
他的疑惑表现得清楚,谢景行性格好,为人大方不藏私,有什么好的学习方法他都会教授给同窗们。
同窗们有不懂的问题问他,他只要会,更是会为同窗们讲解得清晰明白,在府学几年,他和大家的同窗情处得相当不错,自然就有人过来同他解惑,也没有多说,只是拿了一篇文章递给他。
谢景行接过来,首先映入他眼底的便是文章的标题:《通州府学会讲记》。
再一看作者,赫然便是盛大家的名讳。
看来这篇文章便是盛大家亲笔所书的有关通州府学会讲的见闻了,不过此事又如何与他扯上关系了?谢景行心中疑惑不解,便将此篇文章从头看到了尾,越看他眼睛瞪得越大。
此篇文章分明名为《通州府学会讲记》,可在这之中通州府学才只出现了两次,一次还是在题目中,而谢景行的名讳却出现了不少于五次,这哪里说的只是通州府学会讲记,分明写的乃是盛大家见闻和“谢景行记”。
他没有放在心上的一首《孤云》,一本《通州府学会艺集》,更主要的是他在会讲之后的辩论,盛大家都记得清清楚楚,而且还在此篇文章中一字不落写了出来。
甚至他原以为只有他盛大家和山长等五人知道的在山长室发生的事情,都被盛大家原原本本写在了文中,尤其是他拒绝盛大家收徒的话以及理由,还有他当时不知的盛大家内心的感想,盛大家也全未隐瞒。
文章最后还写到了盛大家的感慨与感谢,他来通州府学会讲是出于传道授业之意,可让他未曾想到的,反倒是一位十几岁的少年人为他解了惑,他之会讲乃是言传,可谢景行所作所为却是身教,不论孰高孰低,可他却实实在在在谢景行的影响下放下了心中多年偏执。
谢景行第一次体会到了何谓“瞠目结舌”。
看他的表现,有善意的同窗过来拍拍他的肩道:“恭喜,因为盛大家的这篇文章,你之名该已是传遍整个大炎朝了。”
他这话可不是随口胡说,这篇文章本就是从其他州府传过来的,他们这里兴许还是得到消息较晚的地方。
而以盛大家的影响力,这篇文章早晚都会放于全天下读书人的案头,谢景行当然也会随着这篇文章的传播而大大扬名。
这个事情的发展是谢景行完全意想不到的,就是见惯大风大浪的他,一时之间也回不过神来。
午时,孟冠白特意拿着文章过来羡慕地问:“被盛大家收为弟子,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就没把握住?那可是盛大家呀!”
他完全没有掩饰他话语中的酸溜溜,他那般崇敬盛大家,盛大家怎么就没看上他呢?
不过他只是随口一说,马上就好奇问:“你有老师?我们怎么不知道?”
谢景行过了一整个上午,心境才平复下来,回道:“我自然是有老师的,不然我一个从未进过学的村中孩童,怎么能考上院试案首,还能来府学读书?”
丘逸晨点点头,“这倒也是,只不过怎么从未见过你老师?”他们这几年去谢家的次数也不少。
谢景行解释道:“从我来了府学后,老师就只管布置课业,我只需每月按时将课业交给他即可。再说,他还要忙着他自己的事情,很少管我,你们自然未曾见过。”
谈起祝世维,他自然就又想到了一件事,眼看着乡试在即,祝世维居然真没有回来,也不知该说他太过放心自己,还是他已经忘了还有一个徒弟了?
孟冠白略过了此事,可吕高轩却叹道:“确实可惜,若是能拜盛大家为师,对谢兄的未来可有莫大好处。”
寇准规却觉得谢景行不愧是他看中的良友,利益当前也坚守初心,“强扭的瓜不甜,再好也抵不过谢兄自己的意愿。”
萧南寻也同寇准规持有相同想法,在一旁赞同点头,看着谢景行的眼神不像往日那般淡漠,眼中隐现敬佩。
想起家中爹娘和大嫂,他垂下眼,这世上到底是还有真正能做到守节如玉之人,坚守住节操,就算压力和诱惑再大,也能不违背原则,严守底线。
只是他爹娘没做到罢了。
谢景行听着其他人的谈话,看着远方巍峨的高山,他的马甲天外居士早已被天下百姓所熟知,而现在他的现实身份谢景行也勉强算是在天下读书人中有些声名,而一开始,他只是想做一个在阿父和阿爹宠爱下快快乐乐长大的孩子。
未来变幻莫测,谁也不知未来到底如何走向,他并不妄想于勘破未来,现在最重要的是近在眼前的八月初的乡试。
第143章
仲秋八月,已经入秋的第二个月了,早已不再如夏季时炎热逼人,气温渐渐下降,不过,平日里只穿件单衣也还是够得,只是深夜时能感受到一些凉意。
周宁在安平省生活多年,自然知道气候的变化,七月刚过一半就去正街上布铺里买了三匹棉布,一鸦青一藏蓝一绛紫,专门挑的厚实些的,又赶着功夫只用半月时间做出了三身单衣。
谢景行单衣不少,可周宁唯恐他在贡院考试时夜间着凉,才又特意地缝制了这三身较厚的单衣,毕竟进贡院考试的学子不能穿夹层,天气现在看着还好,可万一要是下雨,天气骤然转凉,想要御寒就只能将单衣做厚实些。
要出发的头一夜,周宁才将晒得满是阳光味道的衣裳捧去了谢景行房间。
谢景行本已躺在床上了,明日就要出发,虽是走水路,可还是早早休息为好。
随着周宁走去收拾好了的行李旁,谢景行看着周宁将衣衫放在最底下,又将包裹里的东西检查了一遍,这已是他这两日来检查的第五遍了。
谢景行知道他的忧心,也没拦着,等他又将行李捆好后,才上前抱住周宁的肩膀,他早已比周宁高了不少,甚至比谢定安都高了一个头顶,道:“阿爹,别担心了。”
周宁感受着肩上的重量,明明记忆中生下谢景行也并无多久,可他的儿子就已经成为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你在路上小心点,考完试记着一出成绩就和同窗们赶回来,别在路上耽搁。”
做人阿爹的,让孩子独自一人出门,如何能放心的下?
天空高悬的月亮还是月牙状,可月色依然明亮,谢景行陪着周宁往外走,他知道这段时间周宁白日里忙活汤圆铺子的事情,好不容易能歇下来又忙着做这几身衣服,他无论如何都劝不动,这些时日周宁晚间都没睡好,该好好休息的,“好,等我再到家,你就是举人老爷的阿爹了。”
周宁停在谢景行房屋门口,没让谢景行再往前,转身看着他道:“那我就等着做举人老爷的阿爹,不过比起这个,我更愿你平安。”
谢景行哪里拒绝得了这拳拳父爱,当即严肃神色道:“我保证,我定会平安归来。”
周宁虽然还是挂念,可也不能再耽误谢景行休息,明日一大早就得出发了,“那你早些睡,我不扰你了。”
谢景行等周宁回了房间才合上门,走到行李旁,将行李拿到了房门边的椅子上,明日离开时方便拿。
有两个大包裹,一个包裹里放着的是更换的衣衫,方才周宁拿过来的衣服就放在里面,除此之外,贴身穿着的中衣也有三套。
另外还有一张防水用的油布,这些东西都是周宁和谢定安打听到的,谢家汤圆铺生意不错,刚好又在文昌街里头,这附近读书人不少,其中自然也有参加过乡试的学子。
有已经是举人却在会试落榜的,自然也有乡试未考过还在备考的秀才,他们偶尔也会光顾谢家汤圆铺,等与他们混了个脸熟后,周宁就会同这些人搭话,询问乡试的经验,连谢定安那般沉默寡言的性子有时也会跟邻居打听。
打听来的经验全部都在这两处包裹里了,防水油布自然是为担心乡试时恰巧下雨而做的准备,有些号舍年久失修,屋顶少不了会破一两个洞,这时防水油布就派得上用场了。
而且油布里还包着有一包驱虫药粉,这个倒不是买的,而是谢定安特意去信找吴老大夫要的方子,自己寻人配的,他就算来了通州府,可心中最爱信任的大夫仍然是吴老大夫。
虽然已入了秋,可一些蟑螂蜈蚣仍然时常可见,前两天,谢景行还见着谢若和谢景君不知从何处抓着一只快有他手掌长短、大拇指粗细的蜈蚣,两人就在内院逗着蜈蚣玩儿。
谢景行作为一个还有三个月就成年的,近一米九的汉子,看着那么大的蜈蚣心都咯噔了一下,可谢若和谢景君却玩得高兴,若不是看他脸色不好,不知得玩到什么时候去。
想想到时他写着试卷,脚上不知何时爬上了一只蜈蚣,到时他就是再文思泉涌,怕也落不下笔了。
吴老大夫来的信也提到这个驱虫粉还能驱蛇,虽然在考试之前会有士兵将贡院里里外外都清过一次,但蛇本就会藏,万一藏在哪个屋顶缝隙中躲过了兵士的清理,不注意掉在试卷上,那更是让人防不胜防。
另一个布包里面放着的是他用惯了的笔墨纸砚和一些零散的东西,谢景行未再做检查,有周宁和谢定安,他再放心不过。
第二日一早,谢景行将抱着他的腰撒娇的谢景君和谢若推开,挨个摸了摸两人的头顶,“在家听话点,别太淘气,若我回来听见邻居告状,到时可不会手下留情。”
谢若嘴一撇,他这么舍不得哥哥,可哥哥居然还没离开就已经惦记着回来要揍他了。
谢景君听话地回答:“好,哥哥一路顺风。”
谢景行看着他憨厚的模样,心里叹一口气,双胞胎一母同胞,还是同一个时间落地,可性子差别也太大了,仿似所有心眼全部长在了谢若身上,关键谢景君还很是听谢若的话。
别看他现在答应得好好的,等谢若出鬼主意时,谢景君可记不住现在同他保证了些什么。
他只能放低要求,“不许伤人。”可转瞬又补充道:“可万一有人欺负你们,也不能只受着,该反击时还是得反击,知道了吗?”
他的弟弟,可不能让人欺负了,浑然不觉双胞胎能成了今日这副小霸王的性子,他可是居首功。
谢若立刻高兴地笑开了眼,连连点头,哥哥果然还是心疼他们。
谢景行抬起头,将滑至胳膊的包裹又提回肩上,谢定安未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神情如往日一般沉静,只能在眼神中看出些不舍。
周宁的话昨晚已同谢景行说了,此时只将双胞胎牵至身边,笑道:“快去吧,别让同窗们多等了。”
谢景行点点头,背着包裹转身离开了。
他和同窗们约定的地方在通州府城外的长丰亭,不远,出了府城城门再步行一刻钟就到了。
这次通州府城参加本次乡试的共有三百七十二人,其中通州府学的学子就有近两百人,有些是极有把握的,如谢景行,有些则是去碰碰运气,顺便长长经验。
其他的秀才们都是往年落榜或者是其他义学、私学的学子。
至于为什么明明不是同一个学府的却会聚在一起,这都是因为高知府。
高知府着实是真真正正的“父母官”,种种行径都表示出他确实是将通州府百姓放在心上的,自然也包括通州府的学子们,为了此次学子们乡试顺利,他自掏腰包包下了一艘大船,送参试的所有学子去明州府。
有些贫寒学子囊中羞涩,高知府此举可以说是解了他们的一大难处,而且也不是特意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而是为了通州府所有学子,也算是照顾了他们的脸面,他们自然铭感于心。
如孟冠白、萧南寻这类家中富裕的学子自是不愁来回路费,可高知府也是一番好意,而且不用与客船上不知来历的人同路,也能省不少心,都乐意随船同去。
长丰亭虽不小,可参加科举的学子更多,也不是所有人都同谢景行一般早有预料,早早就让周宁和谢定安不要来送,自己背了包裹就过来了。
等他距离长丰亭不远时,就看到长丰亭里三层外三层都是人。
脸刻深纹的白发老叟,三五岁的黄口小儿,刚成婚的新婚夫妇,全部挤作一堆,道别的话说了一句又一句,眼里泪光闪闪却没人离开。
谢景行并没因为送行的人太多而躲在一旁,反而更走近了些,眼神在人群之中逡巡。
良久,他挑了挑眉,居然真不见屿哥儿的身影,他说别来送他,屿哥儿还真不来了?这么舍得他?
有人从他身后拍了他肩膀一下,他早已听见身后偷摸的脚步声,能这般无聊的也只有孟冠白,他转过身,果然见到孟冠白咧开嘴的俊脸。
“谢兄,你就这两个包裹?是否太少了些?”他身后跟着家里的侍从,这位侍从是会随同他一起过去的。
孟冠白大少爷做派惯了,怎么可能自己带这许多东西?那侍从身上背着足有四个大包裹,每个包裹都比谢景行的包裹更大上两圈。
谢景行身穿一套衣衫,再带三套过去换洗,再加上周宁另做的两件单衣,他觉得已是绰绰有余了,其他东西也都是必须带的,可有可不有的东西他眼神都没给一个,更何况还要背去明州府了,“该带的东西都已带了。”
孟冠白手里仍摇着竹扇,他除了冬日,每日必是会随身携带一把扇子的,谢景行早已习惯,而且,扫了一眼侍从脚边的包裹,以他的猜测,孟冠白怕是竹扇都带了不止三把,甚至在他看来都不该出现在行李里的发冠,孟冠白定也带了不止一个。
丘逸晨和吕高轩很快也结伴前来,之后就是寇准规,他是独自一人过来的,应也知道今日情形,并未让林涵过来,三人身上都同谢景行一样,只背着两个包裹。
最后才是萧南寻,他由一辆华贵马车送过来,下车时,车夫为他将包裹送了下来,然后马车车帘才被一只手撩开,露出了一个汉子的半身,他看着四十来岁,面容庄重严肃,许是久居高位严肃惯了,眉间有一道时常皱眉留下的深纹。
看见谢景行几人也只是微微点头,然后才嘱咐道:“早去早回。”
萧南寻淡淡点头,并未应声,那人也没再说些什么,直接放下了车帘。
倒是马车夫临走前道:“那我便送老爷回去了,二少爷高中桂榜归来之日,我再到码头来接你。”
萧南寻一直等马车消失,才行到谢景行几人身旁。
孟冠白好奇道:“方才那是伯父?”
“确是家父。”萧南寻的声音很是平淡,不带一丝感情。
孟冠白便不再询问,谢景行虽未问询,可心中却有些疑惑,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萧南寻同他父亲好似有些疏离。
不过那是别人的家事,他也不是好奇心重的那等人,按下心中疑虑不提。
等要参考的学子来得差不多时,已快到了辰时末,要知道谢景行可是辰时初就出了门,他从家里到这儿所用的时间也不过半个时辰。
在这里站着等人的时间,他就听着孟冠白同丘逸晨逗乐,倒也不觉得时间难捱,只是心里总惦记着自前日夜间从他家离开后就再不见踪影的屿哥儿。
虽是自己让屿哥儿不要来送的,可谢景行还是时不时望两眼城门的方向,从城门顺着过来的官道一马平川,两侧高树林立,时间已不早,只有零散几位从周边村镇来府城售卖货物的汉子挑着担子官道上行过。
另一边传来了招呼去码头的话声,看来送别总算要结束了。
谢景行心里放下了念头,准备走了,他就要收回视线,可视野中却忽然出现一抹身穿为白色长衫,骑马飞驰而来的身影。
那身影他再熟悉不过了。
谢景行几乎是立即从靠着的树上直起身,迎了过去,脚步比平日里急切了不少。
他才行过几步,马便停在了身旁,屿哥儿从马上跳下来。
他还以为谢景行他们已出发了,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他舒出一口气。
谢景行将他被风吹乱的发丝理了理,“怎么还是来了?不是让你别过来吗?”口不对心极了。
屿哥儿没回他的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献宝似的伸到他眼前,“看,这是我一早去文昌庙为你求的文昌符。”然后跟求表扬似的补充道:“我还上了头香。”
他之前没想到这个,还是回家时听街上一女子提起的,说她夫君要参加乡试,她连着跑了好几日就为了去求开了光的文昌符,那大师每日只送出十张符,她好不容易才求到的。
他当时就起了心,昨日就去过一次,可惜也没赶上,今日他干脆在宵禁时分就躲着人过去了,总算排在了第一个,如果不是庙门开得晚,他早该过来了。
在大炎朝,百姓们都认为文昌帝君是掌管功名利禄的神仙,而文昌符则被认为能保佑科举顺利。
虽然屿哥儿对谢景行的才学和本次乡试很有信心,可是关心则乱,他担心会有意外,只为求个安心。
看着他亮晶晶的双眼,谢景行手指一颤,那颤抖仿佛一直蔓延到了他的心脏,接过那被叠成三角形的符,珍重地拿在手上,“我会好好贴身放着。”
谢家其实离文昌庙并不远,只是他并不将求神拜佛放在心上,周宁之前说要去帮他求文昌符时,他推脱说自己已有了,免了周宁跑一趟,可没想到他拦住了周宁却没拦住屿哥儿。
正是乡试逢考的时节,这时文昌庙香火旺,尤其是每日挤着要去上头炷香的人更是多,也不知他一个小哥儿怎么将那群彪悍的夫人和夫郎挤到后面的。
屿哥儿看他爱惜的模样,唇角更往上翘了翘,看了一眼在身后看热闹的孟冠白几人,像是有些犹豫,可还是大起胆子又从怀里掏了一个荷包出来,然后将谢景行的手里的符纸拿过来放进了荷包中,才把荷包小心翼翼地挂在了谢景行的腰带上。
还使力往下扯了扯,见扯不掉才放下心,眼神有些微微颤动,可还是同谢景行嘱咐道:“符纸就放在这个荷包中,这个荷包要随身携带,不许拿下来,也不许丢了去。”
谢景行没顾得上看那个荷包,方才屿哥儿系荷包时将手背露了出来,他看见了屿哥儿手上有两个红印,好像是起了水泡,水泡被挑开后涂了药留下的痕迹。
他一把抓过屿哥儿的右手放在眼前,确实是水泡,那两处深红色印在雪白的手上无比显眼,“这是怎么弄的?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心疼问道。
送别的人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全是要去明州府考试的学子们,已经有人背着行李往不远处的码头而去,那里停着一艘三层高的大船,便是高知府包下来的送学子过去明州府的船了。
屿哥儿看见了那些人的动作,连忙将手抽了出来,没顾得上回答谢景行的问题,而是回了马旁,从马上拿下了一个深蓝色的布袋,又急急忙忙地打开谢景行的一个包裹将之放了进去,“这是我大哥科考时家里为他准备的八宝珍,用热水一冲就能吃,很是方便,主要是将大米炒熟后又晒干磨成的粉,里面还放了一些滋补和预防肠胃生病的药材,都分成了一小袋一小袋的,到时你每餐吃一袋。”
然后又把包裹系好,站起身得意洋洋地说:“放心,尽够你吃的,我炒了好多呢。”他问了黄娘子方子,在厨子的指导下亲手做的。
谢景行闭了闭眼,心脏快要被满溢的情意涨破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把将面前喋喋不休的人拉进怀里,紧紧抱住。
屿哥儿的话戛然而止。
谢景行按住他的头压在自己肩上,“等我回来。”
屿哥儿就快要压不住自己就要翘上天的嘴角,使劲点点头:“嗯,我等你回来。”
他等着谢哥哥中了举人回来,到时他们一同去京城。
第144章
牵着马站在码头送行的身影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听着船下船体破开水浪的哗哗声,谢景行久久没移动脚步。
曾经在心里吐槽阿爹和阿父太黏糊,秀姐儿和石天生羞羞答答让他鸡皮疙瘩起一身的时候,谢景行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因为情爱而空荡了整颗心。
孟冠白使唤侍从把行李拿进了船舱,看谢景行不动,又让他多跑了一趟,将谢景行的行李也送了进去,他们在一间船舱中。
这艘船同谢景行过去从县城去通州府的船一样有三层客舱,船舱有大有小,不过,谢景行当年和家人一同来通州府时,是五人处在一间小船舱中,自然觉得拥挤,而这时他们所处的这艘船虽也有近四百号人,可船大,客舱也多,一间小客舱两人待着,大客舱三五友人处在一间,倒也勉强装下了这许多人,待着也舒服许多。
秋日天高气爽,从通州府到明州府正好是顺风向,若是一直有风,明日午后便能到达,虽是古代的船只,船行的速度也并不慢,两岸的高山如剪影一般往后倒去。
看谢景行久久伫立,孟冠白站在他身旁挥着折扇摇摇头,心中叹道:“温香软玉迷人眼,就是英明神武如他谢兄这般人才,也过不了儿女心肠这一关啊!”
头顶灼灼烈日,不过因已是秋季,倒也不觉得燥热,不过他还是很有同窗情地将扇子的风送去了谢景行的身上,想要吹散他心头的离愁别绪。
这时寇准规和萧南寻四人也下来了,不止他们,其他学子也纷纷出了船舱,有的在二、三层的围栏旁站着,有的也下到了甲板上,毕竟如此好的天气,憋在船舱中也太对不起这朗朗晴空和周边一晃而过的美景。
有人甚至开始吟诗作对,看来是那不晕船的人,三百人中总有坐不了船的,早已瘫在船舱中的小床上了。
周围人说话的声音不小,谢景行挥别心中的离绪,他也在心中感慨了自己的变化,不过他到底心智坚定,反正依照往年的惯例,月底就会发榜,最迟下月初就能再相见。
他转身去了一旁友人那边,走动时腰间的异样才让他将心思放到了刚才屿哥儿挂在他腰间的荷包上。
他拿起看了看,上面绣着一对交颈而眠的鸳鸯,绣工精细,颜色鲜丽,他一看就知不是出自屿哥儿之手。
屿哥儿平日里可耐不下心做这些针线活,而且黄娘子本也未要求他学这些杂活,虽然屿哥儿同谢景行相处时很是随意,就同平民哥儿一般,但是却是实实在在的金枝玉叶,又哪里需要做这些事情,平日里学学诗、练练画就已经是最耗时的消遣了。
不过他还是会心一笑,鸳鸯什么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了,可是他却未完全懂这个荷包的含义。
孟冠白平日里话本看得多,倒是清清楚楚,看着他手中的荷包惊奇道:“屿哥儿也太……太大胆!”他本是想说太孟浪的,可想着谢景行对屿哥儿的重视程度,最后还是改了用词,不过也足以表示他对屿哥儿此举的惊叹。
“何出此言?”谢景行将荷包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他怎么看也就只是一个平常女子哥儿送给对象表示情意的荷包,以他对大炎朝风气的了解,这并不算什么出格的事情。
寇准规本是未曾注意到谢景行腰间荷包的,他并不是对于这等细节之事多加关注的性子,可现在听到孟冠白大惊小怪的话语也忍不住将视线投了过去,一看到谢景行手中荷包的样式,眼中也忍不住生出了惊讶。
看着谢景行一脸不解的模样,他迈步到了谢景行身旁,将自己腰间的荷包也拿在了手上,放到谢景行手边。
两个荷包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他手上的荷包乃是青绿色,而谢景行的则是浅蓝色打底,图案也相同,只是鸳鸯的动作不一,荷包下勾着的手编流苏也有着一星半点的差异,但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
谢景行仍然没懂这荷包有何奇异之处,长得都差不多,“这荷包有何说法吗?”寇准规能带着,怎么屿哥儿就不能将这荷包送给他了?
孟冠白方才才感叹谢景行也陷入了儿女情肠里,结果现在谢景行又用他的举动表现出他平日里确实不关心旁人的男欢女爱,当然对于这与情爱相关的物事也不甚了解。
孟冠白大咧咧地将扇子指向丘逸晨和吕高轩,“他俩也有心许之人,都是两情相悦,可你曾见他二人挂着这个荷包吗?我们几人中可只是有寇兄挂着,你再想想寇兄又是什么时候挂上这个荷包的?”
谢景行记性好,稍刚一回想便记起是寇准规中了秀才,回去与林涵成亲之后才戴上的。
丘逸晨和吕高轩被孟冠白提及,也凑了过来,吕高轩内敛些,虽因他提到自己意中人脸上带了笑却没有多说话,可丘逸晨却过去一把揽住了孟冠白的肩膀,得意地问:“怎么?难道你羡慕了不成?”
孟冠白一把将扇子合上,使力敲在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背上,“我才不羡慕,我可还等着去京中迎一门贵女进家门呢。”
谢景行不管他二人玩乐,心中隐隐浮现了答案。
寇准规眼中也带上丝笑意,解释道:“这种荷包名唤‘同心佩’,与一般荷包不同,图案为鸳鸯或荷花,有时也会绣上双喜,寓意夫妻、夫夫和睦,下面流苏也是成双成对,只有成了亲之后,夫郎或妻子才能送给自家丈夫的。”
得到了准确的答案,谢景行握着荷包的手紧了紧。
丘逸晨调侃道:“屿哥儿这是在催着谢兄赶快去他家提亲呢。”
萧南寻也难得同他们开玩笑,笑道:“我看可不止这一层含义。”
见所有人都看向他,他才继续道:“你们可知到了乡试这一关,都有榜下捉婿的习俗。那些豪富乡绅每次乡试之前都会派人在乡试所在之地请人打听参试学子情况,若是品性好、未成亲又长相俊朗的汉子,就先留意着,到时若是其高中桂榜,便争着抢着将人抓回去,让其迎娶家中哥儿、女儿,成就一番好姻缘又能得到佳婿。”
他视线落回谢景行手中的荷包上,“这是表示你家中已有姻缘,让人绝了抓谢兄为婿的心思。”
谢景行感动之余又生出些哭笑不得来,这不就跟小狗狗圈地盘一样吗?
当然,他是那块儿被圈的地盘。
丘逸晨和吕高轩当然也知同心佩寓意,可听见萧南寻此言,心中也生出些艳羡,潘婧雪和时梦琪作为屿哥儿的好友,为何不送他们同心佩?
看着谢景行眉目含笑,眼露温柔,显得那张本就清隽绝伦的俊颜更加引人注意,他俩几乎是同时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难道是因为他们长得没谢兄俊朗,她们不担心自己会被人看上抓去当儿婿、女婿?
无论个人心中如何感想,反正谢景行却是大大方方挂着同心佩进了明州府城的城门。
明州府城同通州府城在地理位置上倒是相差不大,都处在崇山峻岭之间的平地上,只是它虽为安平省省城,可城门外的河道比通州府外窄了不少,容不下太多船只通行,码头也不到通州府城外码头的三分之一,也难怪每年其他州府都会将税银集中运到通州府,再经通州府送去京城。
除此之外,其他方面倒是比通州府城强了不少,光是城门和城楼都比通州府的壮观许多。
前次乡试报名时已经来过,因此谢景行并未多将注意力放在巍峨的城楼上,随着同窗们一同走到了与城门相连的正街上。
到此处后,一同从通州府来到明州府的学子们就要分道扬镳了。
距离乡试开考只剩几日,他们都得去寻落脚之地,学子家中情况不一,要寻的住处也不尽相同。
家中富裕的不用考虑银钱,自然要选择豪奢之地落脚,而家中贫寒的学子们顾着荷包扁扁,就只能选择一些便宜的地段,有的甚至是好几人住一间。
谢景行身旁一群身穿绸衣,手摇竹扇,身后还带着侍从的富家公子们往东边去了,东边有着不少客栈,还有专门为应试学子准备的两进小院。
正值乡试之期,前来应试的学子们繁多,外地学子都得同他们一般,提前过来,考完后还得在明州府中待十几日,等候发榜,得知结果后才会踏上归途。
有不少人甚至在上月来报名时就已将客栈定下,就算如此,客栈的房费也比往日贵了不止一倍,更何况现在就在乡试跟前了,不知翻了多少。
而且因为需求大,去得晚了的,就算花钱也没有空房了。
不少人都选择租房,而要租房者必须通过本地的的房牙人,就与当初谢景行一家搬去通州府城时寻到的王先生一般。
他们那次是购买房屋,银货两讫,可租房不一样,最少一月起租,且还要在住进去时多付一月的押金,退房时经检查没有损坏房屋才会将押金退还。
遇到那些心黑的房牙人,欺负读书人涉世不深,没有太多生活常识,会事先在房子里不起眼的地方损坏一两处不要紧的地方,若是租房的学子没注意到,就算平日里小心没有弄坏租房中的物件,等退房时也说不清,只能由着房牙人扣下押金不还,吃下暗亏。
当然会上此当的都是头次来参加乡试的学子们,已有经验的就再不会上此当,或者改去租赁贡院附近寺庙或道观的空房,房费能便宜不少,而且不用付押金,还有斋饭供应,唯一的缺点便是寺庙道观中礼佛拜仙的人不少,比其他地方要吵闹些。
可晚间休息时却不受影响,毕竟也没人见人晚间去礼神拜佛的。
而另一些身着襕衫甚至连衣衫布料都有些发白的秀才们则是结伴去了西边。
无论哪个州府甚至是县城、镇上,城里格局都是以东为贵,以西为贫。
西边住着的是明州府的平民,不过也有稍微富裕些的人家,家中有空置的院子,都是自家住的,不用经房牙人,也不用押金,住几日付几日的房钱,他们会往西边去,该就是要去寻一处院子几人合租,虽离贡院远些,可清静,且几人平摊下来,钱财耗费也能少上许多。
谢景行几人没有随任何一方一同前去,他们的目的地在明州府城的东南方,那里有明州府的特色建筑-河房。
与通州府不一样,通州府只有一条清韵河贯穿府城,明州府府城内有不少条小河,多集中在东南方向,小河虽多却都不深,河岸边建着有许多宅院,沿河而居的这些建筑便是河房了。
河岸两边都有,交相辉映,但也并不是样式统一的,有的河岸不太坚固的地方,便在其下加固了河岸,那房子沿着河岸修建,便显得有些斑驳,有的还会房前特意加上一个大的露台,便需要将房桩打进河道里,不过大体都是用清水砖修建的,用料考究的清水砖色彩天然,看着很是舒服。
谢景行面前的这间河房最前便是一处大露台,上面藤蔓交杂,谢景行细细看了一下,才发现居然是葡萄藤,绿叶繁茂,俨然一副生机盎然的模样。
门前门房眼尖,一看到孟冠白的身影出现在街角就立即进门喊了人,即刻有五六位侍从快步从宅子里跑出来,为首的一位青衫小哥喊道:“二少爷,大家盼了许久了,快进屋歇歇。”又一脸心疼地想要扶他。
嘴里连声问:“不是派了老屈驾着马车在码头守着吗?怎么让少爷自己走回来了?”
孟冠白扬手一挥,“方才船入码头时碰上了另一艘船,刚好一起靠岸,上面大都也是来参试的学子,人多,许是他没见着。”
然后抻了抻腰,“无事,在船上呆久了,走走也能舒展舒展身体。”
大户人家的侍从很有眼色,立马有人过来将谢景行几人的行李都接了过去,热情地将几人引进了宅院里。
孟家是商贾人家,生意做得广,在明州府也有生意,河房沿河岸分布,两岸景色好,地理位置也不差,一开始就是一些商贾人家出资在此建房,后来又吸引了一些达官贵人和文人墨客过来居住。
渐渐地越发繁华热闹,且贡院距离此处也不过半刻钟的路程,孟家不愁钱,早早在此购买了一处房产。
因着方便,孟冠白在乡试报名前就热情邀请谢景行几人在乡试期间住在此处。
本是孟家人来此商谈生意时才会住几日,平时只有一些侍从守着,宅院不小,足有三进院子,再多住下他们五人是完全够的。
省了找住处这桩麻烦事,谢景行几人也不多客气,直接应了。再说,以他们之间的关系,也不必推辞。
别看只是孟家人一年也来不了几次的一处宅子,可里面仆人却不少,都是经过训练的,见着他们一路都在低头行礼。
穿过回廊进入到后院,孟冠白作为主人自然是住在主院中的,不过为谢景行几人安排的院子也不远,就在主院隔壁。
谢景行和寇准规、萧南寻住在一处院子,院子里三间正房,刚好三人一人一间。丘逸晨和吕高轩则住在他们对面院子。
房间里早准备好了洗浴物事,在船上几日总归是不便的,几人有志一同先洗漱,都是汉子,动作很是麻利,几人很快收拾好聚在大堂中。
有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汉子上来问:“二少爷和几位公子应是饿了,要不现在就先将饭食端上来,垫垫肚子,用完饭也好早些休息,缓缓路途疲累。”
孟冠白询问地看向几位好友,“是要现在用餐,还是出去逛逛?外面客栈、茶楼不少,也有戏院、乐坊,若你们想去看看,我们也可以去外面吃晚食。”他倒是乐意出去的,他已是许久没来明州府了,前次来,他还是不满十岁的小萝卜头呢,这边生意多是大哥处理,他听大哥同大嫂聊天时提起过,早就有兴趣了。
不过以他的了解,他觉得几位好友现在不一定愿意出门。
果然,虽然丘逸晨几乎是立马露出跃跃欲试的神情,他年龄小又好热闹,自然是感兴趣的。可其他四人俱是神色不动。
谢景行道:“明日再去吧,已是黄昏了,出去逛也无甚看头,时间也短,还是早早休息恢复精力才好。”
另外三人赞同点头。
孟冠白和丘逸晨只能收了心思,算了,明日出去也一样。
六人用过晚饭不提。
几人非同一般的熟悉,用完饭后,自然也多不费时间闲聊,平日常在一处,哪里有这许多话交谈,大家伙很是自然地回了房间休息。
谢景行的房间在最里头,寇准规在中间,萧南寻的房间则是最靠近院子院门的那间,房间正对面是一面院墙,右侧则是两间偏房,里面并无人居住。
萧南寻和寇准规依次进房,谢景行多走了几步也进了房间。
房间里有一位二八年华的侍女候着,想要过来服侍他歇息,可谢景行并不习惯有人伺候,便偏身避过了她想要过来为他脱衣的动作,“你回去休息吧,我不需要人服侍。”
侍女看他眼色清正,神色平常,不像是不满意她的模样,只是单纯不想她帮忙,也不做强求,福身行礼后退出了房间,顺便帮他带上了屋门。
剩下自己一人,谢景行才去将行李收拾好,收拾妥当后躺去了床上,今日已是八月初三,乡试首场考试时间是八月初九,不过得提前一日入场,也就是说他们还能空闲四天。
每一场中途可以回来休息一晚,顺便缓解身体疲惫,不过第二日又需赶早入场,连考九日,也不知贡院里的号舍是个什么情形。
他前几次参加的考试都是在一间间考棚里,考棚极大,可以容下不少人,虽然学子与学子之间只有三尺的距离,可他们在里头只需要待一日,晚间便出来了,不需要在里间睡觉。
可乡试却不一样,足足要在贡院里呆足九天七夜,每个学子一间号舍,吃、喝、睡、写试卷都在里头,以往还觉得自己的身高很是满意,可临到考试倒却希望号舍能宽大些,最好也能高一点,不然他的体格不知得多难熬。
不过想这么多也无用,既来之则安之,自己选择的要考试,就算号舍情况不好,也只能坚持。
想东想西的,谢景行不多时就迷迷糊糊,又过了几息时间,房间里就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
第145章
就算已是临近乡试的紧要关头,谢景行也没有打破自己的作息规律,按时起床,先打过两遍八段锦强身健体,又将在大学时选修课学到的太极八卦掌练了一遍。
十几岁之后日日练习,他早已烂熟于心,心无杂念,很快便是近一个时辰过去。
他起得早,早晨天气微凉,不过毕竟是在古代,他总不能打赤膊,就算只着一层单衣,也是长袖长裤,他打完时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院子外早有侍从守候一旁,比谢景行起得还更早,看见他在院子里晨起锻炼,便吩咐人去准备了热水,一直注意着他的动静,见他要往房里走,很快抬了几大桶热水进来,方便谢景行洗漱。
谢景行沐浴时还在想,难怪都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平日里他锻炼完自己去打水倒也觉得不觉得如何,可有人帮忙他才觉得确实方便不少,不过他也只是叹息一声,反正就这几日功夫,日后还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沐浴才过一半,院子里就传来了熟悉的大嗓门,孟冠白和丘逸晨两人是边说话边进的院子,声音之大连淅淅沥沥的水声也挡不住,“谢兄、寇兄、萧兄,快起了,我们今日去外面吃早食。”
很快旁边房间的大门被敲得哗哗作响,门吱呀打开的声音很是清晰,萧南寻无奈道:“听到了,不用这么大声音。”
寇准规的声音也响起,“我欲在房间温习功课,你们自去吧。”
谢景行觉得以孟冠白和丘逸晨的性子绝不会放寇准规一人在家,果不其然,孟冠白劝说的声音响起,“只剩四日了,再看又能记住多少,劳逸结合方为读书之道,乡试时你得动多久的脑子,现在不让你脑子休息休息,到时它要是歇工,你不就傻眼了。”
就算随着谢景行用功学习了几年,孟冠白勤勉不少,可他还是一直坚持着劳逸结合的读书习惯,在府学中时被谢景行几人影响,他是极为认真的。
不过离了府学,他却会放松不少,往日从府学回去孟家,他只会同侍从在家里或外面消遣。
知道他后来知道了谢景行有一个每日时间规划,被谢景行激励,他也抄了一份,到家后也会按着谢景行晚间读书时间温习课业。
可除了这些时间,他是绝不会碰书本的,尤其是休沐日,他想方设法都要劝说谢景行几人出门玩,若是几人实在有事,他自己也会寻着他过往的几位酒肉朋友,骑马、射箭、秋游赏景,活动还挺丰富。
反正是要将“劳逸结合”四个字贯彻到底的。
寇准规当然知道他这脾性,还欲再回绝,丘逸晨也过来捶了一拳他的肩膀,“寇兄,以你的才学和平日的用功,哪里还需再锦上添花,只是出去玩半日,不会有太大影响的。”
吕高轩和萧南寻虽也勤勉,可他们也并不是时时拿着书本不放的人,虽未在一旁帮着劝说,可看那架势也是要跟着出门的。
寡不敌众,而且寇准规也觉得两人的话似乎有些道理,就沉默不语表示默认。
谢景行加快了动作,看来今日出门一事是势在必行了,侍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二少爷,谢公子才晨练完,刚刚入内洗漱,可能还需再等一些时间。”
孟冠白点头,他是将谢景行的作息和计划原原本本抄过去的,自然知道他每日的这个时间都才锻炼完。
也就是他谢兄才能有如此坚定的意志,明明只是一位文人,却日日晨起练功,数九寒冬、酷暑烈日也不休,还一练练了许多年,若是他,怕是连十日也坚持不过去,也难怪自己不如人。
像谢兄这类要才学有才学,要意志有意志,要心力有心力的人,他只配仰望,就别想同他比较了,还是该心大点,能与之为友得到他倾囊相授就是他的荣幸,他很是满足。
毕竟因为与谢景行成了友人,他现在都敢想自己今次乡试许能榜上有名,若以他原来的情况,怕是只能来乡试凑个数,长长经验,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得中举人。
谢景行拿过一旁的干布巾将身体擦干,身旁放着一整套周宁事先就成套搭配着放在一起的衣服,上辈子事事都得自己操心,这辈子有了周宁和谢定安,就算他现在已近十八,也将他将孩子一样看待,什么事情都想帮他处理好。
谢景行不欲他们多加操心,脑袋好了以后都是自己动手,可此次来参加乡试,周宁又固态萌芽,谢景行看他忧心就也随了他的意,也好让他放心些。
拿着这些东西,谢景行心里暖洋洋的,他再一次无比感恩自己重活一世,还遇到了这般好的双亲。
这也导致他开门出来时嘴角挂着舒畅的笑意,孟冠白一见他这神情,当时打开扇子猛扇了几下,“看来今日谢兄心情挺好。”
谢景行跨出门槛,走去几位友人身旁,回道:“我哪日心情不好了。”
孟冠白一噎,确实,他好像真是没见过谢景行发怒的时候,每日都心情平和,唯独因为屿哥儿紧张过几次,不过许是谢景行在他心中的形象过于高大,他总是带着敬佩的眼光看待谢景行,自然也就觉得他平日里带着些许威严。
他反思了一下,谢景行又从未对他发过怒,他何故在内心深处隐隐担忧他生气呢?肯定是自己的问题。
谢景行几人已往外行了几步,见他没跟上,疑惑看他。
抛却心中无缘无故的想法,他忙不迭跟了上去。
整个安平省几乎都是高山,平地少且河流众多,要想选一处地方修建府城可不容易,这也是安平省整体面积几乎能排大炎朝所有省份中等偏上,却只有八个州府的原因,着实是因为实在找不出更多的地方再修建一处府城。
不过明州府这块地方选得不错,几乎可以算是安平省八府最宽阔的,府城可比通州府大上许多。
可明州府之所以成为安平省省城,只是因为这座州府历史最为悠久,朝廷所派官员最先驻扎在明州府,而并不是明州府有多大、多热闹。
刚建成的明州府几乎可以说是只有一座城楼看得过眼,当然,人也算多。
城外一条大江,大江的东南向上八百余里就是通州府,通州府旁即为清河府,中间还有安平省另一州府,沿着大江向下三百里才有安平省的其他州府,离得都不近,周围县城大多都靠近明州府,因此,来往明州府的人员才会比其他州府多些。
安平省每个州府都有江道、河道可供船只停泊,只是河道、江道宽窄不一,明州府初始自然也有河道、码头以及朝廷所派官员,不过,人员虽多可受地所困,百姓贫苦,市井很是萧条,虽为安平省省城,可却并不比其他州府繁华多少。
直到出现科举取仕制度,作为乡试举办之地,官员众多,学子也多居于此,学府林立,乡试之时士子云集,如此才渐渐与其他州府有了些差距。
不少商户慢慢就将生意做到此处,原来荒无人烟之地,也渐渐变得热闹繁华,如孟冠白所购置这处河房所在之地。
一出门转过后巷便到了与河房相连的正街,酒楼、茶社遍地,小摊小贩更是数不胜数。
谢景行几人很是随意地跟着人群往前,卖胭脂、卖布巾、卖糖人的摊子都只是一览而过。
孟冠白随着他们时走时停,最后停在了一处街道转角的食摊旁,招呼道:“管家说了,这家的鱼丸面极为劲道,汤鲜味美,极力推荐我们来尝尝。”
客随主便,谢景行几人都是头次来明州府,由本地常住居民推荐的,味道该是不差。
再一看,食摊旁足足摆了十几张桌子,一直延伸到里头巷子中,几乎都坐满了,而对面就是一家酒楼,酒楼可有三层。
就在酒楼对面做生意,还能有这般多客人捧场,就算无人推荐只是恰巧遇到,也是想要尝试一番的。
几人坐在两张长桌拼接成的一整块方桌旁,孟冠白叫了摆摊的老叟过来,点了东西,他们便在此静候。
这里可不止他们一桌读书人,看穿着打扮,他们旁边的那桌该也是来参加乡试的,两边离得很近,能听见那桌三位读书人之间的谈话。
“听说本次的主考官们今日就要到了,就是不知是哪部的官员?”是一位看着三十来岁的文人。
居然是在谈论此次乡试的考官,谢景行等人昨日才到,未来得及得知消息,不过得知考官比他们还晚到一日,倒也不觉太过惊讶。
乡试主考官都是从京中选派的京官,选出来后还要千里迢迢赶过来,而且为了避免与学子之间私下联络,定然是一到明州府就举行上马宴,之后就得立即进入贡院,在乡试结束之前不得外出。
这样做是为了减少考生贿赂考官的机会,再就是为了考官们考虑,晚点进去贡院,在里面待的时间也能短些,长久封闭在一处地方,就算贡院不小,待着也不舒坦。
旁桌之人忽然放低了声音,“你们可知本次的主考官是谁?”
孟冠白刚刚叫好东西,转过头想要说话,恰巧听到此句,立马闭嘴不言。
都是将要参加本次乡试的学子,自然好奇主考官,也就是他们未来的座师是哪一位。
坐在谢景行身后的中年学子道:“我怎能知道?若是如前朝一般,乡试主考官是由布政司和按察使司以及巡抚御史在本省学府中挑选教官,还能猜猜。”
这个谢景行也知道,前朝时,乡试主考官是在本省挑选出的,一开始是选择三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精通理学之道且操德品行俱佳之人,并不要求必须是,只要是明达懂经又公正之人都可,后来则演变成了只选择合适的学府教官。
不过就算不改,一省之中能满足要求的,也数不出几个人来,自然好猜。
那边话声还在继续,“可现在主考官是从京城而来的,我在京城又无人脉,哪里能知道这般紧要的消息?”
由京城选用京官担任乡试主考官是大炎朝建朝后才改变的,因为前朝时选用教官或儒士为主考官,其无论有无官职,见了巡抚御史和进士出身的知县等外帘官都矮了一头。
改卷时,内外帘官本应不得私自交流。
科举取士只看文章,在本省选出的教官和儒士虽然精通理学,能通过文章判定一个学子的才学和品行,可作为主考官却根本拦不住外帘官越权查看试卷,只要有考生贿赂了外帘官,想要私自更换排名也是可的,科举愈发不公,选出的不少人都是一些无才无德之人,失了举办科举的初衷。
在前朝时就有人反对此种制度,大炎朝建朝后,开国皇帝听取并采纳了官员中通过科举,凭真才实学考上进士的学士的意见,主考官才改为由京中选拔六部和翰林官员,只要是有才有行之人都可上书奏请担任主考官,并不以官职高低为先。
这些全是祝世维这位至今不知身在何处的老师同谢景行讲过的,他的回忆才到此处,身后便响起了更为压低的声音,“本次下来的主考官一位是从五品的工部都水司员外郎舒方海,另一位则是翰林院的正六品侍讲包忆安。”
声音低到谢景行仔细凝神才能听见,可到底是听清了。
不止他,其他几人也都听见了,孟冠白和丘逸晨都是惊得睁大了眼,几人满脸讶异,面面相觑。
谢景行未曾想过他们只是出来吃个早食,随意选了个摊子,就得闻了此等秘辛。
主考官的选派,在从京城出发之前,就是本人也不知会被派往哪个省份,而得知地方后几乎是立即出发。
没想到主考官还没到,消息却传来了,定是这人在京中有故人,才会及时将消息送过来。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也不知道多少应试学子想要知道主考官姓名,好能有所准备,没想到谢景行几人根本没有起心打听,却在无意中得知了。
“当真?”显然身后之人也惊讶,声音都大了不少。
“千真万确。”说出考官信息之人话语严肃,“等他们到达明州府不就见分晓了?我又何故欺骗两位?”
另外两位学子连连说道:“并未说客兄欺骗我等,我等只是太过惊讶。'
"既如此,我们该要动作快点,也不知书肆中有无这两位大人往日的习作?”
另一人也道:“之前并未听闻过这两位大人,也不知他们喜好什么文风?”
“正是如此,我们还需在其他人得知消息之前先去看看,万一有,还得先买下来,不然等大家都得知了,再去买怕是买不着了。”
说着他连桌上还剩一半的面都不顾了,就想喊来老板结账走人。
还是说出消息的学子说道:“先不急,考官们最早也得快晚间才到,我们还有一日时间。”
听到他此言,身后的动静才小了下来,可三人吃饭的动作却也明显快上几分。
谢景行几人对视一眼,皆都心领神会。
他们的面端上来时,恰巧后面三人吃完离开。
孟冠白这才抑制不住兴奋地道:“我们也快些,真是时来运转,未曾想到居然得到了如此重要的消息。”
他还碰了碰一旁寇准规的肩膀,“寇兄,我就说还是要多出来走走,若是一直闷在家中,等我们得到消息,黄花菜都凉了。”
古往今来,参加科举考试的学子,哪个不会将自己的文风往主考官的喜好上靠,不然就是文章写得再好,若是不得主考官的眼,虽不至于将之罢录,但却也会影响排名,乡试最终排名可完全是由两位主考官商量决定。
而且,乡试题目也是主考官临时出,若是能知道主考官偏好哪本经义,也能临时抱抱佛脚。
当然,乡试还有同考官,同考官的选择仍沿袭前朝,由乡试所举办的省府官员自行选择擅经义且品德好的儒士和学府的教官担任。
唯一不一样的是,由从本省选择改为了隔省选用,有的甚至会选用旁省的六七品官员,如通判、推官等。
不过同考官的喜好却是并不影响最终排名,毕竟一个人文章是否写得好,到底还是有客观依据,总是能被推选上去,只要送去了主考官面前,一个举人功名是少不了的。
可排名高低却关乎学子的荣誉和社会地位,由不得面试学子们不慎重对待。
就算谢景行能保持平常心,可是他若是能考上举人,明年可就要去京城长公主府提亲,若是名次能更加靠前,他提亲的底气也能更足。
几人内心都有些激动,连刚才被孟冠白夸说无比美味的鱼丸面都尝不出其中滋味,三两口将一碗面吞下肚去,几人结了账,被孟冠白急急忙忙带去了另一条稍远街上他所知的书肆。
时间还早,书肆里只有掌柜和伙计,掌柜站在柜台里时不时翻看账本打着算盘对账,伙计们拿着布巾在书架上东擦西抹,将灰尘扫净。
见着他们进来,伙计立马迎了上来,孟冠白性子急,急声问道:“店里可有舒方海和包忆安的文集,或是写有他们文章的书。”
并不是他们不关心朝政,只是朝堂官员众多,而这次来明州府的主考官大人他们确实未多听闻过,毕竟安平省还是比其他省份差了些,不论是文风还是经济,那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也不会被派往这里。
说完他便用双眼期待地看向伙计。
这家店铺有三位伙计,他们同时停下动作,露出思考的神色。
伙计们是需要同来书肆的客人介绍书籍的,自然对书肆中书籍了然于心。
大炎朝只要是胸有点墨之人都喜爱出书,不然祝世维也不会想到将谢景行的笔记收录,然后将之集成一本《四书五经集注》,他还在京城时也出过诗集,辞官之前更是将大炎朝好诗收集起来,也是准备出版的。
其他能考上进士的也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他们才会直直来到书肆。
可看三位伙计一时都没有动静,孟冠白皱起眉,难道这两位大人居然未曾出过文集,也未曾有文章被刊印出来吗?
他有些失望,就想再让他们多想想,这时其中一位最年长的伙计一拍手,立即奔向了书肆最里面的书架,在最底下翻了又翻,找出了几本书。
然后将书本翻开,他是识字的,果然找到了方才客人所说之人的名讳。
当即将书拿出来,高兴道:“这两位并无单独的文集,不过这两本书中有客人所提之人的单篇文章,合起来每人也有好几篇了,客人需要吗?”
自然是要的。
伙计手中的书只有四本,他们六人都还分不过来,当然是全要了。
掌柜做了许多年生意,看谢景行几人的打扮就能知道他们是来应试的学子,等结完账,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等谢景行几人出门后,他连忙招呼方才找出书的伙计,“你快去库房看看,还有没有刚才这几位读书人买的书,若有的话全部寻出来。”
伙计一惊,他也并不是那等愚钝之辈,试探问道:“难道是此次的主考官大人吗?”
掌柜捋着胡须点头,“不出意外,应该就是了。”
谢景行还不知道他们只是去买本书,就被掌柜的猜出了原因,他们又跑了几家书肆,未曾想到印有舒方海和包忆安文章的书就只有手头的这两本,而且货还都不多。
第146章
出了最后一间书肆,孟冠白忍不住拍了拍胸口,长出一口气,笑道:“幸亏得知消息及时,不然等主考官到了才得知消息,再来买书,怕是翻遍整个明州城的书肆都再找不出一本了。”
谢景行看着手头书,也很是高兴,他们若买不到,可没几人能大度地将书借予他们一观,有时只是一步之差,之后的命运便能发生翻天覆地之变。
连跑了好几处地方,日头已经高高挂在半空了,走了这么长时间,竟然连水都没喝一口,书已在手中,心也放下了,他们就欲寻一处地方歇口气。
他们正对面就是一处酒楼,还未至正午就已有许多衣着华丽之人进出,来往之人络绎不绝。
这家酒楼招牌上写着“汇鲜楼”三字,显然是极会做生意的,门口还立着一方大木牌,木牌上写着酒楼今日的招牌菜名:水淹鱼、鲜虾提子烩、羊肉旋鲊、酒醋白腰子、蟹酿橙写了满满一木板。
孟冠白是个好口腹之欲的,他看见上面的菜名忍不住咽了一下喉头,不过还未到吃午食的时间,他摸了一下肚子,今日那碗没尝出味道的鱼丸面还未消化完,他便抬头看向了另一边的茶楼,“我们先去茶楼歇歇脚,等午时便去对面酒楼用饭,如何?”
谢景行也抬头往对面茶楼望去,见是一座二层茶楼,他们离着还有些距离,也能听见里头人声传来,显然人不少。
与谢景行同船而来的学子就有带了侍从之人,孟冠白就是其中一位,且还不是一、两个,八府学子同来明州府应试,自然使得明州府极为热闹,而这些远道而来的人都需要在明州城内解决饮食起居,商贩们自然是使尽浑身解数招揽客人,想要趁乡试期间大赚一笔。
而此时此地,酒楼、茶社、戏院等可供学子间交友以及探讨学问之地更是门庭若市,加上安平省内饮酒、品茶之风本就盛行,与之相关之地座客常满乃是常态。
等谢景行几人走至茶楼门口,只是往里一望,便见着里头几乎可以说是座无虚席,人皆长衫,看来都是来此品茶的文人雅士。
伙计脚不点地楼上楼下跑,可看见他们的身影,连忙就有人腾出手将几人招呼进了茶楼,他往里一望,不好意思笑道:“楼下并无座位了,不过楼上还有几处空桌,小的这就带几位上楼去?”
见他们并无反对的意思,他更是笑容满面带头往前行去。
通往二楼的阶梯分为两段,都连接在东侧墙壁之上,中间有一处拐弯,阶梯近五尺宽,客人这般多,阶梯若是窄了可不方便,到时惹了客人不喜反倒得不偿失,谢景行和孟冠白两个体格都不小的汉子并肩走上去,旁边都还有空余。
“‘山中多白云,天上多清风。清风解炎热,白云自西东。’(注)魏兄这首诗风神飘逸,超尘出世,于平淡中显深远,真是难得的好诗啊。”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句华夏诗人李白之名句用来形容魏兄之诗真是再适合不过了。”夸夸群还不止一人。
第一个念出诗句之人的声音不小,谢景行也将那篇诗全听清了,诗确实不差,甚至称得上好,确实配得上两人的赞誉。
谢景行脚步才落在楼梯转角,上面的话继续传了下来,“同样是写云,那个通州府学的谢景行写的《孤云》虽然意境高远,可魏兄的这篇却是平淡之中见真章,依我拙见,魏兄此篇比之《孤云》要更加穷妙极巧。”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怎么无缘无故突然提起他了?难道还能未卜先知知道他要来不成?
上面的话继续传来,是一开始夸赞诗的那位学子的声音,“也就是魏兄没去通州府学,若是魏兄去了,以魏兄的才学,哪里轮得到那谢景行出头?”
另一道酸溜溜的话语声跟着响起,“还被盛大家看重,居然欲收其入门下。”
孟冠白的眉头越挑越高,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看来这就是因谢兄盛名附带而来的产物了。
不过,不招人妒是庸才,也就是他心大,才能平常心与谢兄相处,若是他心胸狭隘一些,该也同上面几人一样,因谢兄而面目可憎了。
那位被称之为魏兄的学子一直不曾发言,可他身边却有人接话道:“是啊,若是魏兄不是因身体之故未成行,他若到了通州府学,以他的才学品性,盛大家又怎么可能看得上谢景行,定然只有魏兄才能入盛大家之眼。”
最后一字落下时,谢景行也站上了二楼,他望过去,正对上话音刚落的那名面目普通的青衣文人。
青衣文人却不知他口中之人已经出现,还正好将他的话全部听进耳中,一双眼里满是嫉恨,嘴里虽在夸他人,可看他那神情却分明是恨不得取谢景行而代之。
而站在他身旁的应该就是方才被众人夸赞之人,他手上还执着笔,桌上摆着一张宣纸,纸上隐见墨迹。
他浓眉挺鼻,面目白皙,看着是一副浊世佳公子模样,等到这时他才谦虚道:“众位高赞,魏某受之有愧。”
孟冠白脸上挂起玩味的笑容,凑近谢景行耳边道:“你细品,他可并未反驳那几个人的话。”
虽是好几年的友人,可谢景行还是不习惯外人进他身,等孟冠白话音一落,他便往旁让了一步。
不需孟冠白提醒,他哪里听不出来那姓魏之人看似是在谦虚,可对旁边几人方才所言显然是深以为然的,脸上挂着谦虚的浅笑,可眼里却满是傲然睥睨之色,这种反差虽然不曾破坏他清朗面貌,可却让人清楚觉出他的言不由衷之意,看来是对自己才学颇为自负之人。
阴差阳错的,他抬眼时恰巧就直直对上了谢景行的双眼,他一愣,紧接着露出一个带着居高临下之意的笑容,便移开眼,显然是将谢景行几人当成是平常学子,不值得他上心。
谢景行也并不在意,抬步跟着伙计朝着对面不远的空位而去。
他不愿意多说,可这座茶楼里高朋满座,自然有持不同意见之人。
楼下有一穿蓝衣的年轻学子忽然提声道:“我看却不见得,谢景行之人文诗双绝,远非常人能及,盛大家脚步遍天下,见过的读书人数不胜数,这么多年也就谢景行得了他的看重,欲收其为徒,足以证明谢景行之才妙绝天下。”
孟冠白与谢景行并肩,可却更靠向围栏,往下一望便瞧见了说话之人,他脸上满是钦佩,显然出自真心。
孟冠白会心一笑,未曾想到居然还有人比他更佩服谢兄之才。
看热闹不嫌事大,他当即拱手对着下方学子,以礼相待,“这位仁兄说得是极,吾也这般认为。“说完,他甚至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景行一眼。
谢景行眉目不动,脚步依然。
丘逸晨撑开折扇挡住唇角笑意,这把折扇还是他去孟冠白屋里翻出来的。
寇准规三人也是忍俊不禁。
魏登达坐在里侧,自然是看不到下面出身反驳他之人,不过他却是将孟冠白之话听得一清二楚,甚至连后面几人唇角的笑意也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怒目看向谢景行几人,双目怒气勃然,却强忍着冷声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诸位愿意对那谢景行俯首帖耳,我却不欲拱手而降。”
“俯首帖耳”一词说得未免也太过了,孟冠白停下了脚步,脸上笑意不见。
谢景行眼里也闪过一丝不悦。
站在魏登达身旁的人却赞同地连连点头,道:“正是,谁胜谁负还不一定呢,难道你就已经知道了本次乡试解元之位就定会落于那谢景行之手。”他勾唇不屑地笑:“我看却不见得。”
还用了同楼下蓝衣学子同样的一句话,嘲讽之意顿显。
不过比之他口中最后一句话,其他几人却是更注意他前一句,这可不能认下来,要是在乡试之前就自认会得到解元之席,到时万一出榜时谢景行真排在第一,那可是有理也说不清了。
谢景行这下也不好再装聋作哑,转身对上说话之人,“解元之位落于谁手,现在谁也不知,可能是你,也可能是这位魏兄,还可能是此次来参加乡试的每一个学子,没有谁敢断言。”
谢景行突然说出这么一番话,众人皆是怔了怔,尤其是他看着的那人,才反应过来他方才口不择言之下说了些什么,脸色一白。
他这话要是被有心之人传进考官耳中,可是将考官全得罪了,若是考官心胸狭隘一点,觉得他在私下揣测考官与学子私相授受,徇私舞弊,在考试之前就定下了排名,他怕是别想在此次乡试中有所作为了。
其他人也都不是脑袋愚笨之人,自然也反应过来,纷纷闭口不言,霎时间茶楼里落针可闻。
众人对视无言之际,客栈楼下小二却又迎了一波人进来,同样走上了二楼,谢景行先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略带耳熟的谢兄。
他诧异回首,居然是清河府学的韩回舟和赵朝贵一行人。
韩回舟一上楼就看见了前面熟悉的人,快步行至谢景行身旁,高兴道:“谢兄,自通州府学一别已是几月未见,未曾想今日能不期而遇。”
赵朝贵虽不像韩回舟表现得那般高兴,可也淡淡点头,招呼道:“谢兄。”
谢景行回礼,他身后孟冠白却突然冒出头来,“我们也在呢,难道你们就只能看见谢兄一人不成,我们五个大活人硬生生杵在这里,你们居然能视而不见?”
他当然是开玩笑的,可韩回舟还是一一对其他五人拱手道歉,赵朝贵却只是对其他几人点头示意。
他乡遇故知可谓难得之喜,他们都挺高兴。
却不知道其他人心中的震动,茶楼本就安静,韩回舟几人也并没有压低声音,落落大方同谢景行几人交谈,只听他们话中短短几句,通州府学,还姓谢,满足这两点之人,莫非就是通州府学的谢景行
也就是方才被他们谈论之人,他们争执话语中的焦点。
有人恍然,难怪刚才谢景行自进茶楼一直不言,最后却说了那一段话。
灼灼目光一一落在了谢景行身上。
魏登达眼含嫉恨,他不觉自己方才所言有何不对。
他身边的狗腿子此时也有意识地忽略自己方才所言,比魏登达更是不服,一副横眉冷目的模样,看几人交谈话落,立即冷声道:“你方才分明自一开始就听到了我们所言,却不言不动,更不反驳,难道是不屑我们之语吗?莫非你还真以为你无敌于天下不成?”
早在看到盛大家那篇文章时,他就对被盛大家大为夸赞的谢景行看之不惯了,盛大家可是当世大儒,一语一言都自有深意,他就是做梦也都想投入盛大家门下,可他连做梦都触之不得的机会轻易地就放在了谢景行面前,却被他弃如敝屣,他如何能不恨?
谢景行沉下脸,脸上笑意不见,“天下之大,每一个人降落于世便自有其优点,大炎朝万万人,每一位都是独特的个体,谢某就是再大言不惭,也不敢说独步天下,我相信这天下也无一人敢出此言。”
他说完还未停,视线转去了魏登达,“而我方才不反驳诸人之言,便是因为我尊重每一个人的个体差异,每个人都该拥有自己的想法,我并没有资格去指摘诸位之言有何错处。”
魏登达握拳,这是在讽刺他不尊重他人之言,随意言说他人不是吗?
可谢景行却再不顾他反应,也不再多说,邀请韩回舟几人到了一旁的空位坐下。
二楼也快坐满了,有着不少人,看着双方的反应,口中不言,心中却觉两人高下立现。
魏登达和他身周一行人一时找不到话语反驳,只能呆愣当场。
而谢景行已携同友人到了一旁空桌坐定。
茶社伙计方才生怕这两拨客人因为矛盾动起手来,可也插不上嘴,只能干着急,这时嘴巴倒是机灵,一连串的话脱口而出,“茶社中有九曲红梅、敬亭绿雪、碧涧明月,也有密云龙和九华英,几位客人想要喝些什么?我立时便能为你们送上来。”
谢景行对茶并无太大要求,便任由其他人决定,孟冠白对这些吃喝玩乐甚是在行,在征询其他人意见之后,做主点了九曲红梅和九华英。
在伙计离开之前还吩咐道:“上一些糖冬瓜和果干、蜜饯上来。”
茶社可不只为客人提供茶水,各种零食点心也时时备着,只要客人愿意,随时能送上来,就算客人点的并不是茶社现有的东西,也能使些铜板让伙计帮着跑腿,去外面买回来。
等伙计离开后,韩回舟才又开口,“几月未见,谢兄仍是这般,不开口则已,只要张口便是要言妙道。”
“将别人能回击之路全部堵死了,还站在道德制高点,让人有苦说不出,显得找茬之人跟个幺麽小丑一般。”当然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给赵朝贵留了面子。
他还状似不经意地看了身旁赵朝贵一眼,他头一次见识谢景行此番善辩之日,便是赵朝贵连连受挫之时。
赵朝贵自然也回想起来了,他脸皮厚,神色不动也并不回话,内心却是赞同的,甚至还掀起眼皮看向了对面的魏登达几人,对照在通州府学发生的种种事情,才知当日初至通州府学之时,自己与对面一行人一般,自己不察,可在他人看来,全是些不逞之徒。
魏登达和他身旁的拥趸自然是不想偃旗息鼓的,可楼上楼下所有人都关注着他们的举动,若是他们还再要上前寻衅,怕是会被此间茶社中所有人冷眼相待。
魏登达非是一般好面之人,他自然不肯让自己落于那般境地,只能愤愤然又坐回去了,而他身旁之人就算再不愿低头,可见领头之人不欲多言,也只得将不忿憋在心中。
见未再起冲突,茶社中学子倒是回归了原样,该喝茶喝茶,论诗赏文也继续进行,唯独都变得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只在盛大家文章中得闻谢景行之名,此次还是第一次见着真人,难免好奇。
不过确实是风神俊朗,语妙绝伦,一番话也能体现他之品性却是能让盛大家高看之辈。
就是不知今日能否让他们一观谢景行那惊才绝艳的诗文,就算不能同时见识诗和文章,毕竟要想写出一篇好文章可不是一时之功,可若是能听得他一首好诗也是好的。
楼下帮着谢景行说话的那名蓝衣学子有些蠢蠢欲动,想要上楼同谢景行攀谈,可比他更快的却是茶社老板,他刚才在里间忙活,伙计过去泡茶时同他说了刚才发生之事,他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
他这茶社来往多是文人雅士,他若是胸无点墨又如何招待客人,自然也是舞文弄墨之人,只是科举不顺,就开了这间茶社聊以自遣。
盛大家是他所尊崇的当世大儒,自然也通过盛大家文章知晓了谢景行其人,得知谢景行来了茶社,很是高兴,端过伙计手中茶,亲自送到了谢景行一桌。
放下茶后,他笑眯眯道:“谢秀才能来鄙人茶社,真是万分荣幸,此次茶费全免,诸位慢用。”
不只是他手中的茶,后面伙计手中还端了几大盘零嘴上来,孟冠白刚才所点的那几样可装不了这许多,看样子是把茶舍所有零嘴都送了一份上来。
谢景行一愣,连忙起身拱手道谢,可还是婉拒道:“多谢掌柜好意,我心领了,可也太过破费,我们自己花钱便可。”
第147章
“不破费,不破费,些许茶点不值当多少银钱。”掌柜的忙摆手,大方道:“莫说只是请你们这一桌,就是今日茶社客人茶费全免,我也负担得起。”
有明州府本地学子许是同这掌柜的熟悉,当即笑道:“掌柜的豪气,可也别只是说说,我也不指望全免,只要能免我们一半的茶钱,我便知足了。”
然后又笑着转头大声问:“大家说是不是啊?”
茶社里顿时哄笑出声,方才魏登达所导致的沉寂仿似从未发生一般,大家纷纷附和道:“确是如此。”
掌柜的虽被大家起哄,可却并未露出不高兴姿态,而是冲那人摆摆手,“你等着。”
然后才转头看向谢景行。
谢景行看他坚定的模样,知道他的好意自己是推拒不了了,看见他眼神中的些许犹豫,心知他这是有未尽之言,便直接问询道:“掌柜是还有合何事吗,还请直说。”
掌柜的搓搓手,脸上显出些不好意思来,他已有四十来岁,因是做生意,虽然也是读书人出身,可到底比不得旁边这些学子们潇洒,许是心宽,日子过得顺,看着有些富态。
不过却并不招人厌,配着他脸上的笑,像是弥勒佛一般,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我知谢秀才文诗双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谢秀才一首诗挂在我这茶社之中,也能让茶社沾沾谢秀才的文气。”掌柜的看谢景行态度温善,没多迟疑。
谢景行未想到茶社掌柜的意图居然只是想得到他的一首诗,他有些意外,毕竟他知道自己所作诗的水平,比之华夏流传千古的好诗定然是差之千里。
不过转念一想,他现在身处大炎朝,确是不能同华夏诗歌比较,可若与大炎朝诗歌相比,他到底是受华夏诗熏陶长大的,又记下了近万首诗歌,以前没学作诗时,他就只是华夏诗的搬运工,可在大炎朝学习古文已有近八年,诗歌作为文人必会之技能,他当然也必须学,他本也是极为聪慧之人,种种机缘巧合之下,他现在写的诗在大炎朝也算得上粲然可观。
掌柜会这般请求定然是极为认可他的诗歌的,他注视着面前掌柜诚挚的脸,心里想着:“看来他写的诗没有丢华夏的脸。”
这并不是什么让人为难的要求,谢景行沉吟片刻便问道:“掌柜的想要有关什么方面的诗?”
这下不只是掌柜的,连茶社其他的人都看向了谢景行,这是准备要临场作诗的意思?
别看文人雅士们常常举办诗会,与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可只有在极为亲近的友人之间才会随手而作,若是有他人在场,那写的诗几乎都是事先准备好的。
别看方才魏登达那首诗确实极佳,可谁又知道他那首诗真是他现场妙手偶得,还是过往细细雕琢而成呢?
都是心知肚明之事,没人会拆穿,可谢景行之言便是想让茶社老板出一主题了。
丘逸晨稍稍靠近孟冠白,他两本就坐在一个长凳上,轻声低语:“也就谢兄有这胆气了,要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写出的诗让人家不满意,那他的声名可是会受到极大打击。”
连掌柜的都犹豫了一瞬,可看着谢景行淡然自若的模样,最后还是说道:“我开的是茶社,不若谢秀才便以‘茶’为题,为我茶舍赋诗一首,如何?”他的话语中有着明显的试探之意,想着若是谢景行若是觉得为难,他也好立即改口。
可谢景行却并没有拒绝。
他负手而立,身旁四方桌上两个青翠宫灯壶里冒出袅袅热气,他眼神虚虚落在上面,背部直挺,面上带上了些沉思之态。
孟冠白本还欲同丘逸晨低声说几句话,此时也不敢再出声,生怕扰了谢景行的思路。
这里对谢景行最有信心的可不就是深知谢景行身负捷才的寇准规、萧南寻几人,就连赵朝贵都不显紧张,只是期待地看着谢景行。
那首《孤云》是在何种状态下写出来的,这里的人不知,他们却再清楚不过了,难不住谢景行的,他们只需要静静等着,就能再欣赏谢景行的佳作了。
楼下蓝衣学子双眼晶亮,身旁不少人也一样,眼露期盼,古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一说,可看谢景行方才的表现,该是胸罗锦绣之人。
魏登达握住茶杯的手忍不住用力,指尖发白,久久未往唇边送去。
毫无波澜的眼中忽然闪出一抹笑意,掌柜的是极擅察言观色之人,心头一喜,立马亲自去一旁拿过了魏登达桌上的宣纸和笔墨。
这些本就是茶社事先准备好的,魏登达只能眼睁睁看他将东西从自己身前拿去了旁桌。
谢景行接过掌柜的递过来的毛笔,另一只手将宽袖握在手中,以防写字时衣袖将墨迹扫乱,大笔一挥,一首诗便落在了纸面上。
仿佛被茶社中人呼之欲出的急迫期待所逼,掌柜的将诗缓缓念了出来:“茶,香叶,嫩芽。慕诗客,爱僧家。碾雕白玉,罗织红纱。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洗尽古今人不倦,将知醉后岂堪夸。(注:元稹)”
居然是一字至七字的诗,也就是被俗称为“宝塔诗”的诗歌类型,不止在大炎朝,就是在华夏也是极为少见的。
寇准规忍不住站起身走到了谢景行身旁,眼带欣赏将诗从头看到尾,赞道:“好。”
韩回舟也随之走了过来,“趣味甚佳,生动独特,怎一个‘好’字能形容。”叹道:“堪称绝妙。”
掌柜更是喜形于色,谢景行才放下放下笔,他就不顾礼节伸手过去,立即将纸捧了起来,生怕被人抢了去似的,退去一边将诗看了又看。
刚才那让掌柜的免一半茶费的文人看他这般激动模样,被这首诗镇住的心神才回转过来,促狭道:“老张这次得偿所愿了,要是还不免茶钱,可就说不过去了。”
掌柜的喜不自胜道:“免。只要是今日来茶社喝茶之人,通通减半。”
没想到他真这般豪气,立即有人高声叫好,也不知是赞叹掌柜之举,还是赞叹被他捧在手里的那首诗。
众人皆在性头之上,谁也没有多加关注魏登达,他黑沉着脸腾地站起身,匆匆走下二楼,扔下银子,带着人一言不发离开了茶舍大门。
连掌柜都只往那边瞄了一眼,连连道谢,迫不及待将手中诗捧进了茶社里间藏着,等着装裱好挂在茶社之中,他还得好好想想哪里才最显眼,能让人一眼就见到。
可不止是诗,这一手字也是金钩铁划,笔走龙蛇,让人见之倾倒。
今日真是赚大了,有了这一首诗,他这茶社可不得立即从明州府诸多茶社之中脱颖而出,他日后可就能坐候客人上门了。
若是谢景行日后有大作为,只是一想,他就笑没了眼缝。
也算得上是另类的宾主尽欢了。
喝完茶离开时,韩回舟和赵朝贵随同一起谢景行走出大门,将热情的掌柜劝回茶社,谢景行几人总算才能迈开脚步去到了大街上。
两方人所住的地方并不在同一个方向,分别前,赵朝贵站定,脸上无甚表情,却忽然说道:“谢兄,距离乡试只剩三日,入场之前你就别出来乱晃了。”
看所有人都惊讶看他,他又补充道:“防人之心不可无。”
谢景行能感觉到赵朝贵的好意,其他人当人也是如此。
韩回舟有些诧异,难道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这事吗?赵朝贵怎么会这般好心,自己也想提出这事,还没来得及说出,倒是让他抢先了。
不过他还是跟着道:“乡试之前,学子发生争执、斗殴是会被取消考试资格的,若是有人起了坏心,自觉乡试无望之人拼着自己不参加考试也要坏人前程,可谓是防不胜防。”
担心谢景行不放在心上,更是直言道:“树大招风,谢兄现今声名之盛许多人都望其项背,还是待在家中,莫要别生枝节才好。”
谢景行拱手道谢,他还真没注意此方面之事,不管两人神态如何,分明都是对他满满的善意。
韩回舟和赵朝贵看他是真将话听进了心,才告辞准备离去。
谢景行却叫住了他们,将手上的书拿与他们看。
在他们露出疑惑神色之时,解释道:“这两本书中有本次乡试主考官舒方海和包忆安的文章,我们跑了好几处书肆也只有这两本书有两位大人的笔墨,数量还不多,你们若有意,还需尽快去书肆购买。”其他不必多说。
韩回舟和赵朝贵听地瞪大了眼,自然也是连连道谢,甚至顾不上再说些什么,脚步匆匆离开。
孟冠白本是要去酒楼用午食的,可刚才他也听见韩回舟和赵朝贵劝说谢景行的话,心中生出些惧意。
恍然想起他曾听说的一桩事,十多年前有一位学识过人之辈,在参加乡试时被人引导着说了忌讳之语,之后就被有心之人举报给了主考官,结果他的那次乡试成绩就被取消了。
乡试三年一试,这次不能参加,又得等两年。
口腹之欲也淡了,心心念念的菜也果断先放弃,他招呼着谢景行几人直接回了家,反正他家中厨子手艺也不错,若真想吃,待乡试考完再过来,到时就不用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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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晚间,谢景行才能静下心来看书,书虽然是从角落里翻出来的,可也算新,里面文章不少。
其中一本多是一名为毛郁金之人所作文章,另一本倒是许多人合作文集,就如伙计所言舒大人和包大人之文墨,两本书上文章加起来,两人各自也才十来篇,其中超过八百字的文章只有两三篇,其他都是三四百字的短文。
不过有胜于无,而应试学子们拿到主考官所述文章,最关心的便是主考官所喜文风了。
能参加乡试的学子少则也经历了五年以上的学习生涯,那可不知是何等的天才。
就是谢景行,三年前的乡试,因为被祝世维和陈夫子劝说,他那时还未课本经,若来乡试,浪费时间不说,是决不可能榜上有名的。
他也有自知之明,便听了老师和陈夫子的劝,根本未起心参加头次乡试,一直潜心学习到了今日。
而他入学已快八年,就算入学时间尚短的学子,其自有文风已经深入骨髓形成习惯,可是大家都是一篇一篇文章练出来的,虽无法彻底转换自己的文风,不过若是读了主考官文章,知道主考官文风后,趁着考试之前练上几篇,到时在考场之上也是能写出考官说喜文风之文章的。
文风说到底还是自己所喜爱的文章风格,喜爱归喜爱,可不代表不能写出其他文风的文章。
只需要在写文时多加注意,就算写文时不如按自己文风书写那般顺畅,会更加疲累一些,可若是能因此得到考官的青睐,不负过往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刻苦学习,所有人都甘之如饴。
谢景行这两辈子也都算得上是铁骨铮铮之人,可他却不是并不懂得转圜,自然也不觉得为了获取好名次而暂时改变自己文章风格有何不可。
上辈子做记者时扫新闻留下的习惯,谢景行看书很快,而他这辈子记忆力又极好,舒方海和包忆安的二十来篇文章加起来也才一万多字,他不到半个时辰便将所有文章看完了。
将书卷起来放在桌上,谢景行走到窗边,看着窗外仍然明亮皎洁的半弦月,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舒方海和包忆安的文章出乎意料的文风类似,俱是首尾相应、词密义严,文中典故俯拾皆是,却又矩周规值,篇篇章章都能自圆其说。
他并不是因为他与主考官文风有异为难,相反,谢景行所写出文章,若是要形容其风格便是万象在旁却又大象无形,可字字句句皆箴言,理明气畅,要言妙道不外如是,是能勉强同舒方海与包忆安文风归于一类,他只需要在作文时注意不要太徜徉恣肆便可,这对他来说并不难。
寇准规性情秉直,刚正不阿,他的文风不用改变就已经完全符合舒方海和包忆安的喜好了。
同他一样,萧南寻和吕高轩虽有些偏差,但大体上也沾得上边,唯独孟冠白和丘逸晨两人性子跳脱,自然所写文章的风格也偏向洒脱不拘,要让他们短短三天就将文风偏向几乎是完全相反的一面,怕是有些为难。
可若想在此次乡试中获取名次,再为难也得努力,相信孟冠白和丘逸晨是明白这个道理的,不需他为之担忧。
他会露出此番神态自然也不是因为孟冠白和丘逸晨,他方才看舒方海和包忆安文章时就已经将这二十几篇文章记在心中了,将之从头到尾梳理一遍,书中文章下是写有所作文章时间的,按照时间顺序排列,舒方海的文章与包忆安的文章分做两边,包忆安的文章倒是无甚关联之处,每篇文章之间毫无联系,可以说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
可舒方海的文章却有些不同,每篇文章之间仿佛都有些牵连,随着时间越近,甚至隐隐有些蛛丝马迹从字里行间悄悄是溢了出来。
谢景行上辈子能在时常出外打工的情况下,还能夺下状元,考上最高学府,一方面确实是因为他学习能力强,智商比一般人要高上不少,可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每次考试之前,他仿佛被猜题之神眷顾,只需要知道出题老师是谁,在将之前老师出的试卷大概翻过几张,便能大概猜出出题老师将会出哪些相关的题目。
想他在初高中时还有一个“谢神”的别称,不是夸他学习成绩太好,而是因为他每每都能命中大考时的考题。
他猜题之准已经到了好种地步呢?那就是出题老师已经被他逼到甚至会反猜他的猜测,反其道而行之出题。
可谢景行却又能摸准出题老师的想法,任他如何转变,总有那么几道题脱离不了谢景行的推测。
谢景行可以说是当时他所在省市初、高中考试界的肖秀荣了。
只是就仿佛有什么在他心头呼之欲出,与上辈子不同,样本实在太小了,他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准确,可舒方海最后一篇文章却在他的脑海里频频闪现。
题目很短,就四个字,“不教而诛”。
他学的经史子集中并无原模原样的四字,而是变化自“不教而杀”一语,原文为:“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
这句话的意思比较简单,就是初读论语之人也能大概明晓含义,即是指在平日不教育,坐视不管,可等人犯了错,却不顾犯错之人懵懂就处死他。
原文出自《论语·尧曰篇》,尧曰篇只有短短三章,相对其他论语篇章并不算多,可是每一章段落相较其他而言可长上不少。
尧曰篇中有不少流传千古的名句,比较长的有:“君子惠而不费……威而不猛”,只有几字组成读起来朗朗上口的有:“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宽则得众,信则民任”。
只看这几句就能看出来本篇主要讲的是尧、舜、禹三代帝王上位之后所施的仁政,以及孔子关于如何在一个国家中以仁政治理国家。
在这篇文章中孔子讲了他的政治思维,以及为官从政应做的本分,反对不教而杀的暴虐之政,主张德治、礼治。
能写的方面很多,据此阐述自己的政治追求更是不少为官之人常做的文章,可舒方海却偏偏全文只谈了一个“教”字。
文中并无深意,就只是单纯地阐述教育,以及该如何教导天下学子明理知德。
正是因为过于简单,谢景行才会游移不定,可之前舒方海的十来篇文章虽然不是每篇都以教育为题,可每每也都提起,只是三言两语,并不特别招人注意。
而舒方海的文章也几乎都出自论语。
谢景行将手掌搭在窗沿上,又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做出了决定,就算只是做无用功也浪费不了多少时间,可万一要是他真猜对了,不论是对他和几位文风偏向舒方海和包忆安的三位友人,还是对孟冠白和丘逸晨都有莫大好处。
谢景行是行动力极强的人,以他对几位友人的了解,此时该都是未入睡的,他便先将寇准规和萧南寻叫了出来,没管两人疑惑,又去喊上丘逸晨、吕高轩,一起去了孟冠白院子。
孟冠白看他们五人在这时分来他的院子寻他,也是惊讶不已,心中更是疑惑。
他只着中衣,本是就要上床入睡的,看谢景行神情严肃,其他五人也是满脸莫名,就知道谢景行有话要说,立即去穿上衣服。
六人一起坐在孟冠白房中的四方桌上,谢景行看向众人,问道:“你们再想想以前曾听闻过舒方海和包忆安做过哪处地方的主考官吗?”
他问的这般郑重,其他几人也不自觉跟着认真起来,他们都知谢景行不是闲着没事儿找事干的人,定然是有正事才会如此。
可他们翻遍记忆也从未听说过,就是舒方海和包忆安其名也是今日听食摊上那位学子提起,才第一次听闻。
最后五人都摇头,孟冠白问道:“谢兄问这个做甚?”他实在好奇,属实是认识谢景行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他这般慎重其事。
谢景行一一看过面前五人,将心中的猜测全部言说出来,无一疏漏,夜里本就安静,连虫鸣都未曾听见一声,孟冠白房里只剩谢景行一人的声音。
最后他更是将自方才他有所猜测时便浮现在脑海,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本次乡试舒方海和包忆安所出考题一定有关于教育之题,甚至还就是出自《论语》。”
他话音刚落,孟冠白和丘逸晨便倒抽一口气,两双眼瞪如铜铃,直愣愣地盯着谢景行,就是平日里八分不动的寇准规手也僵在桌面上,良久,食指才微微抽动了一下。
这次反倒是萧南寻和吕高轩先回过神来,他俩对望一眼,他们都是要参加乡试的,得到了有关主考官文章的书,回来自然也是同谢景行一般,得空就看了。
现在他们看的文章还犹有记忆,自己读时尚且不觉,可听谢景行这么一分析,居然觉得甚为有理。
还越想越是如此。
其他人也都是如此反应。
孟冠白更是宛若抱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谢景行的手臂,双眼射出精光,“谢兄,你可得再想想,你觉得舒方海会出什么题,你肯定已有想法了对不对?”他的眼里满是期盼和紧张。
谢景行确实有一猜测,已经说到此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顺手端过一旁许是孟冠白方才饮剩下的茶,以手沾着茶液,在方桌上写下了八个字。
第148章
八月初八一早,才刚刚到寅时,谢景行已经收拾妥当,站在院子中等着寇准规和萧南寻。
他手里提着一个考篮,考篮里装的东西几乎全是周宁和谢定安准备好的,有笔墨、砚台、防水的油布考帘,还有谢定安配好的药粉。
当然也少不了屿哥儿特意为他准备的八宝珍。
谢景行平日里是个很大方的人,可这次考篮里的八宝珍他是一点也没往外分。
当然其他人也不会提,寇准规和萧南寻考篮里东西同谢景行的差不多,唯独不一样的是,他们的考篮里的烤馒头片更多,是被作为接下来几日在贡院里考试时的伙食用的。
院子门旁站着的侍从始终安静在一旁候着,并没有上前来帮谢景行提东西,就这几天相处,他也知谢景行做事爱亲力亲为。
寇准规和萧南寻动作也不慢,谢景行在院子里只等了一盏茶不到的时间,两人便齐齐出了房门。
他们和谢景行一样,都只穿了两层单衣,里头一件中衣,外面一件薄薄的外衫,出院门时谢景行抬头看了看天,还有隐隐的星光未散。
来到明州府这几日,天气都甚好,每日太阳准时出现,时而伴随有阵阵微风,从不见变天,看今日天边模样,接下来一日应也是好天气,就是不知后面几日如何,希望这天气能一直维持到乡试结束。
参加乡试的学子们最担心的就是遇到下雨天气,要真下雨了,那对所有参试学子可都是一道难关。
就算号舍完好,不用担忧雨水从破洞里漏下来,可秋日到底不比夏季,白日日头出来时,天气倒算得上是暖和,可只要一到晚间,很快就会凉下来,尤其是在平日没有人气的贡院里,更是凉飕飕的。
参加乡试不能穿夹层,人人都是单衣,有那体质不好的第一场考完就得受凉,后面可就发挥不出自身实力了。
若是遇到下雨,那更是咳嗽声一大片,一场乡试考下来,还能完好无损出贡院大门的一半也不剩。
出了院门就遇到了丘逸晨和吕高轩结伴出来,孟冠白也在前方等着,他们几人聚到一处,管家带着几位侍从将他们送到了大门口。
然后才从侍从手中接过篮子,篮子里面放着这几日管家特意吩咐厨娘烤制出来的肉干。
他做事细致,篮子大大方方敞开着,六个摆放的整整齐齐的油纸包放在里面,是今日一早又回过火的,正适合入口。
他亲自将油纸包放进谢景行几人的考篮中,“贡院里没什么吃的,若是实在顶不住没油水,可以嚼点肉干解解馋。”
他还强调道:“少爷和几位公子放心,这些全是我不错眼盯着厨娘烤制出来的,没有放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管家是孟家出来的老人,自然一心为孟冠白考虑,在谢景行一行人到达明州府之前,他就已收到孟家老爷和大少爷送过来的信。
信中可是千叮咛万嘱咐要将随同二少爷一同前来的几位客人招呼好,尤其是谢公子。
孟家都是知恩的人,这几年谢景行对孟冠白的鞭促他们都看在眼里,天天相处可能不觉孟冠白变化很大,可是回想几年前,和现在的孟冠白一对比,那可是天差地别。
原本孟家老爷都以为他这二儿子能考上秀才已经到头了,平日里懒散好玩,也没个斗志。
可才几年,居然都要去考举人了,他们孟家世代行商,说不定真会出一个光耀门楣之人。
他自然极为感激谢景行,只是孟冠白和谢景行的交往是他们小辈的事情,他并未插手,不过只是去信让管家多加照顾,倒是无碍。
孟冠白大大咧咧地拍着管家的肩,“仲叔做事我真是再放心不过了。”
他都未曾想到还有肉干这东西,喜笑颜开地将肉干往考篮里更塞了塞,这可不能掉,接下来几日就靠这肉干吊命了,光是想想接下来几日只能热水就馒头片,他就不寒而栗。
他没注意到,其他几人都是听出了管家言外之意。
他们本也未曾担心,这几日在孟家待着,若是对他们别有用心,哪里需等到今日?只需要在他们的饭食里随意下些东西,想要阻拦他们参加考试,那可太简单了。
看他们都未推拒,还很是高兴的模样,管家笑得眼角纹路都深了几分。
将谢景行一行人送上马车,他又在门口站了站,“祖宗保佑二少爷和几位公子此次乡试一定要顺顺利利的。”
孟家豪富,马车很是宽敞舒适,驾车的是孟家的车夫老屈,已有五十几岁了,是个赶车的老手,马车平稳又快速。
正是一日里最黑沉的时候,老屈身旁坐着一个提着大灯笼为他照亮的侍从。若是只他一人,并不用照亮,老屈对从孟家到贡院这段路可是再熟悉不过,闭着眼也能将车驾过去。
可他身后不止他一人,还坐着此次要参考的几位读书人,他很是小心谨慎,若是因为他耽搁了几位公子的考试,他怕是要以死谢罪了,他这么一个孤寡老人,若不是孟家收留,哪有这么好的日子过?
拐过弯,大街上已经能看到不少往贡院而去的身影,平日里这时候,街上可只有巡逻的官兵和更夫,现在却热闹得仿若开市了一般。
在大炎朝,一般会在京城或每个省城的都邑设置专供乡试的考试场地,同在每个州府和县城所设置的童生试的考试场地不同,过往谢景行去参加考试的地方就被简单地称之为试院或考试棚,说白了就是一间大屋子,而到了乡试这一关,就被特称为贡院了,贡院里是有着砖砌成的号舍的,每一位学子一间。
当然,会试也一样在贡院里进行。
在京城,除了皇城,最大的建筑群就是贡院,而若是在省城都邑,那贡院便就是整个省城中最大的建筑群。
贡院修建的高大宽敞,在视野好的地方一眼就能瞧见,谢景行掀开车帘往外一看,便看到了街头的贡院大门,门口已经守着有不少兵士,在灯笼的光照下看着很是肃穆。
贡院的正门也很是宽敞,不止他们正行过的这一条大街,左右几条街都能直接通往贡院。
就算如此,马车也很快慢了下来,来参加乡试的学子都是这个时间赶过来,不少都驾着马车、牛车,越到前面越是拥挤,几乎将这条街堵得水泄不通。
老屈看着有些愁,犹豫了还是转头说道:“二少爷,前面走不动了。”
几人往前一看,确实如此,不过离贡院也不太远,要想等着马车行过去也行,就是不知得等到何时了。
谢景行干脆一些,直接跳下了马车,其他人也跟着下去。
孟冠白笑着对老屈说道:“屈叔回去吧,就只剩这么段路,我们走过去便是。”
老屈迟疑不定地看着前方好半天没动一动的队伍,最后还是点点头,奋力将马车掉了个头,将车赶了回去。
见他们动作,边上马车、牛车上的学子们心头焦急,干脆也学着他们跳下了车。
一行人跟着挨挨挤挤的人群往前,等走到街尾时,那里赫然立着一整横排的官兵,他们手持粗棍,棍子横立在胸前,将过来的人群全部挡在外面。
无关人士一律不得入内。
官兵后面缝隙中,每隔一段距离就站着一名身穿长衫的小官,应该是府衙里的不入流官员,被唤来此处充当场外执事官,专门负责考生入场事宜。
他们接过一位位考生递过去的考票,对上号之后才会吩咐官兵将之放入。
考票并未放在考篮中,考票薄薄一张,还攸关能否参加考试,这般重要的文书都是随身携带的。
谢景行伸进怀中将考票取出,递给面前这位脸续长须的汉子。
考票说简单点就是现代参加考试的准考证,上面有着考生的相关信息,内容也不多,他只是一扫便看完了。
随意挑了两个问题问询,对上后便放了谢景行进去,谢景行又等了几位友人,才继续往前。
贡院大门前有一大块平地,平地比足球场还宽大不少,眼前都是黑压压的人头,谢景行提着考篮一时有些进退两难,这他得去哪方才能找着通州府的地界。
安平省共八府,每府来的应试考生都不少,通州府参加应试的学子已差不多是最少的,只有三百多号人。
听旁人所说,明州府可是多达两千多号人参加乡试,就是稍微少一点的清河府也是近两千人,其他州府也都是一千到两千之间的考生。
唯独与通州府文教水平相近,一直排在安平省最末的难兄难弟孤山府稍微少些,也是三百出头。
所有的学子加起来,已是有近万人。听起来很多,可是放在整个大炎朝又算是最少的了,其他府就是两、三万学子参加一地乡试的情况都不算少见。
若是随意分布也太过杂乱,还要将所有考生搜检后放进考场,再找到自己号舍,若不管不顾,任他们随意站在哪处,就是等到月生月落也不一定能将所有人全部放进去。
因此,来这里的考生都是按府分排的,每一个州府都有一个专门划分出来的区域供他们排队,只是谢景行几人一眼望出头,都见不到一个稍微脸熟的面孔。
正当他们决定分头寻找时,黑压压的人头前方突然传出一声大吼,“明州府的学子在此集合。”
就在他们站着的正前方,很快,旁边就有不少同谢景行一般不知如何是好的学子便脸露喜悦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去了。
接着距离不远处也传出一声相同的喊声,只是明州府改成了清河府。
谢景行心下了然,看来负责学子排序的官员早已料到此种局面,心有打算。
他们并未说话,安静等着,很快就传来了喊通州府学子集合的声音,在他们的后方,几人转身往那边走去。
中途还遇到了好几个来自通州府学的同窗,不过已到了就要进入考场的紧要关头,他们也并没有多寒暄,沉默着排到了队列中。
等所有参加乡试的学子全部按府排好队,太阳已经隐隐冒出了头,方才周边虽有灯笼照亮,可脸都在阴影中,相互之间是看不太清楚的,等到了此时,才能从远处看清视野范围中学子的脸。
谢景行目观鼻,鼻观心,什么也不想,大脑放空,双目无神,就这么发着呆等着进到考场中去。
可旁边却有人撞了撞他,是丘逸晨。
他看谢景行疑惑的眼神,对着他们身旁的队列中撸了撸嘴。
他有时也佩服谢景行,身旁那么多灼热的目光看着他,他居然能做到一点都不在意。
他只是站在谢景行身边,被眼神余光扫到就感觉浑身不自在了。
谢景行其实早就有感觉,只是他并不想管,可不止左边的人在看他,右边的视线也不少,反正只是被看看,他又少不了块肉,他看任他看,谢景行自岿然不动。
现在被丘逸晨一撞,他只能无奈看过去,不只有看他的,甚至还有对他指指点点的呢。
有善意的目光,一见着他看过去便拱手相对,有些开朗些的甚至对他露出一个满脸灿烂的笑容。
可也有不少人眼中却是明晃晃的敌意,见着这种,他更是不在意,一扫而过并不放在心上。
这世上连银子都有人不喜欢,甚至称之为阿堵物,他难道还能比银子更讨人喜欢不成?
至于为何会如此?他身旁的同窗为他解了惑,那日在明云茶社发生的事情可已经传遍了明州府文人圈,他住在陋巷都已听说,其他人更是早就听闻了。
说话的同窗是个秉性直爽的,说起来不觉嫉妒,甚至还与有荣焉,毕竟他们可是同出于通州府学。
孟冠白这下来了兴致,他可是亲眼所见的,这些只是道听途说的肯定没他知道得清楚。
他一把揽住那人,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说那日情形,他口才好,跟讲故事一样,将事情讲得跌宕起伏,听得那名学子神情连连变幻。
有感兴趣的事情打发时间,等孟冠白意犹未尽地结束故事,谢景行已经走到了负责收检的兵士面前,将考篮递了过去。
俗话说“金举人,银进士”,乡试逢子午卯酉年八月举行,三年一试,又被称之为秋闱、大比,取中比例约在百分之三到百分之四之间,也就是三十取一,而会试一般在乡试次年二月举行,中间只隔了半年,可取中比例却比乡试足足高上一倍,也就是百分之八、九左右。
足以说明乡试之难。
自然,在检查时比其他考试都要严格,几乎是一寸一寸摸开了检查,就连屿哥儿准备的八宝粥,看着全是粉末,什么也藏不住,都被倒入了一个干净的大碗中。
检查的兵士并没有直接上手,而是拿过一旁的筷子细细分检,又将装八宝珍的袋子仔细检查,直到并未查出夹带,才又将八宝珍倒回去。
其他东西也都是需要过官兵检查一关的,等检查完他的考篮,已经一刻钟过去。
这也难怪需要一整日的功夫放学子们入考场,检查得这般仔细,也多亏不止一人负责搜检,每个州府排队的队列前至少都有五位官兵负责收检考篮,像是明州府和清河府这些应试学子过多的甚至高达十人。
有的官兵眉目严肃,态度也不好,动作也粗鲁,像是谢景行隔壁的一位官兵,他甚至将学子考篮里的馒头都掰开揉碎了检查,这让学子到时该怎么吃。
那名学子敢怒不敢言,不过好在他并未将所有馒头全部揉碎,只是随意挑拣出两个,见都没有异样就大发慈悲放过了剩下的馒头,也保下了那学子接下来几日的口粮。
谢景行运气挺不错,面前这位官兵态度很是和善,将他考篮翻捡完后,看他只带了一个碗,该是用来冲泡方才检查的那粉末的,主动道:“你这一个碗不够,还得拿一个装水。”
他从身后拿出一个素白无花,快有谢景行脑袋大的碗放在了谢景行考篮的最上面。
这也是谢景行忽略了,旁人只带一个碗是因为不用冲泡八宝珍,一个碗用来让贡院内巡场的士兵倒水已是够用了。
可负责倒水的官兵们可不是时时刻刻在考试学子旁边站着,等他碗空出来就能再为他倒上水,而是半天才来一次,若是这碗已被占去了,想要喝水可不知得等到什么时间去。
谢景行连忙拱手道谢,那士兵没放在心上,已经挥手赶人了,他还等着搜检下一个呢。
开局就遇到好事,看来此次乡试应该挺顺的,谢景行跟着人流走过了贡院大门,顺着院子进入到了一个大堂中。
大堂里已经有四个人站着,他一来便被一旁候着的兵士引着,五人一组去了旁边屋子,屋子除了大门,其他都被严严实实封着,将门一关,从外面是绝看不到里面的。
考篮被官兵指示着放在门廊下,五人空手进了屋子,当着屋子里三位官兵的面开始解衣服。
乡试的搜检流程,来参加考试的学子们都熟悉,此番便是要过搜身一关了,这一关全部都得脱得赤条条的。
衣服被房间里的官兵拿去从里摸到外,而光裸着身体的学子们也没有闲着,得在宽敞的房间里来回走两圈,完了还得跟着官兵做几个动作,比方说蹲起和马步。
谢景行想起孟冠白曾以玩笑的口吻同他们提起的事情,曾有考生将小抄藏在谷道里头混进了贡院,想趁官兵不查掏出来作弊,可没想到整个考试过程中都有人看着,他最后只得趁每日夜间被允许去茅房时将小抄拉了出去,可没想到被后一位去茅房的学子发现举报了,硬生生被查了出来。
先不说大晚上的,后一位学子是如何发现黑漆漆茅房中的小抄的,那学子将小抄放到谷道中,难道就不难受吗?
本以为是玩笑,可看现在这番检查,谢景行面无表情地做着动作,心中暗想:“看来孟冠白说的那是就算不是完全为真,也该是有七、八分了。”
这些动作分明是要检查考生动作是否自然,若是被发现不对劲,怕不是得被拖至一旁再从外到里检查一次,这次可不再是检查衣服,而是检查考生本人了。
幸好他们这一组五人并没有出现异样,顺顺利利地过了这一关,出门之后,就算他们五人不相熟,也有志一同地长舒一口气,露出轻松神态来。
这已是搜查最后一关了,他们现在只需要轻轻松松往里头文场去了。
走过岔路口时,谢景行撞到了从另一边收捡身体房间里出来的萧南寻五人,他们方才正好排在谢景行后面,谢景行最先被搜查完,刚好和前面四人为一组,他们五人恰好凑成一组。
五人脸上也带着些不自然之色,孟冠白倒是还能笑得出来,丘逸晨皱着眉,看到谢景行过来,叫嚷着说:“本次乡试定要一举上榜,可不能再来下次了。”
其他几人皆是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官兵们衣衫整齐,可他们却要赤条条在房间里做出那等不堪入目的动作,幸亏他们五个熟悉,不然也只有谢景行这种泰山崩而不改其色之人才能如现在这般若无其事。
谢景行点头应道:“希望如此。”他面色虽未变,可心里也有些不自然,只是他会装,未曾表现出来。
真当卧底记者很好混吗?
几人结伴一同去了前面的大厅,大厅中横放有近二十张长桌,每张长桌后面都坐着一位官员。
这是要检查参试学子的考票了,并且会将学子的号房号告知学子,并写在考票上,三场考试都在同一号舍,之后会将第一场考试所需要的草稿纸和空白试卷以及三支蜡烛拿给考生。
第一场考试,学子们需要在贡院中待三个晚上,每晚一支蜡烛,用完也不会补,由考生自己决定如何分配。
领完蜡烛后,官员又在考票的右下角盖上一枚红章,三场便需要盖过三个红章。
明州府的贡院约有一万五千个号房,装下本次参考学子是足够的,每五十间号房成一排,每排号舍都有对应的一个字号,以《千字文》排序。
谢景行拿过考票,红章上端便是考官以馆阁体写上的号房号,“天字号零一。”
这号码倒是吉利,可谢景行心中却一咯噔,每一排号舍都有一个茅厕,在号房的最边上。
就是不知是在一号,还是在五十号?
寇准规等人的号舍倒是并未在两边,都用不着担心,谢景行也不欲他人为他忧心,收好考票,几人准备去往各自号舍,他们的号舍并不在同一排。
都是群豁达的人,甚至并没有多说几句便各自分开,谢景行沿着一旁的小道往前走。
“天”字在千字文中排在第一,那天字号也该是在文场最边上,文场呈东西方向排列,整体为一个半圆形,东为极,也为首,他直直往贡院最东边走去。
一路穿过贡院中心的至公堂,至公堂后面是监临、提调、监试、考试四房,左右则为弥封、誊录、对读、供给四所。(注)
号舍所在的文场就修建在一座三层木质阁楼样的建筑底下,这座三层木质阁楼便是整个贡院最高的建筑,“明远楼”。
《大学》中有“慎终追远,明德归厚”一句,这句话便是“明远”的出处了,从这句话就能看出一国之君想要以科举取良士,不只看文章还要品德。
明远楼呈方形结构,上面有着雕饰和绘画,最下面是青砖堆砌的一个一人多高的平台,只不过平台中空,四面都有一扇门,现在都是敞开着的,任由考生从四面通行寻找号舍。
四角有四个两人合抱的支柱,支柱上方便是明远楼的主体结构了,一圈中有五根立柱,立柱与立柱之间并无墙面,而是直接空着,在第三层的西面房檐下挂着一块牌匾,上面用漆金的线条描出了“明远楼”三字。
考试时监考官、监试、巡察官员便可站在明远楼上,将整个文场收归眼底,监视考生有无作弊情况,若是离得远的,文场四角还有四座瞭楼,两相结合,所有人都躲不开监考官的巡视。
当然并不是能看见位于号舍内的学子,主要是观察学子有没有私自从号舍中出来同人私下交流,也可以监督在考试内巡场的执役人员有没有为考生传递消息。
谢景行一路走到最东边,终于找到了天字号房,他看到位于路旁的零一号舍,大大松了一口气,幸亏茅房在巷子最末,而零一号则是最头上。
不是厕房简直太好了,就算以谢景行的定力,被分到厕房,整场乡试考完,他怕也得脱层皮。
穿过道旁的栅门进入天字号舍,两排号舍中间过道宽约四尺,可供三个人并排而行,谢景行没有往更里面去,直接走进零一号舍。
来明州府当晚,他睡前所想显然是多余的,他进去号舍里头,站直了距离房顶也还差得远。
他抬头看了看,这间号舍该高有近三米,一米宽,深度也有一米五左右。
足以供容纳一人在里头活动,谢景行放下考篮,深深吸了口气,不过,还是短了些,看来晚间他睡觉时膝盖以下都只能落在木板之下了。
号舍面朝南,三面是墙,幸亏敞开的南面没有门,还能往外伸一双脚,不用委委屈屈蜷缩着,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将卡在墙上的活动木板抽动出来观察了一下,还算牢实,也挺厚。
这个木板被称之为号板,可以上下移动并固定住,白日用来作为书写试卷时的桌面,晚间就可以落下来,与里面固定住的那块木板合为一块,当床板用,长宽都和号舍大小一样。
不过只是这么一个动作,手上就沾了厚厚一层灰,谢景行将周宁准备好的抹布从考篮里拿出来,他的号舍在排头,每排号舍最边上立着有一个大水缸,水缸里装着的水现在正是用来供学子们打扫用。
边上还有一个木桶,等打扫完,这水缸中又会装满水,备着以防号舍内起火,可以就近打水灭火用的。
不过现在起火的可能性不大,前朝时每间号舍门口都摆着个小炉子,让学生们做饭烧水用,可一次大火烧死了近二十位学子后,便取缔了。
等将号舍全部清理完,谢景行已经腹如雷鸣。
别看童子试时考棚里会为参试学子提供饭食,可那只是因为参考的学子少,可参加乡试的学子太多,要准备一万甚至几万人的饭食,那也太过为难贡院里的厨子。
贡院里本就不能有太多外人进来,里头的几位厨子厨娘们只会为了乡试的考官们准备餐食。
学子只能自己想法解决几日伙食,没有炉子,所有学子只能带干粮,吃冷食,不过却会为学子们提供热水,可也不是敞开了供应,早中晚各一次,会有官差提着大铜壶为学子们加水,不多,每次只一碗。
可那只是在正式考试时才会提供,这时整个贡院里忙得热火朝天,可没有兵士会为学子们提供这些服务,谢景行只能拿出肉干和馒头片垫肚子?
这一日便无大事了,趁着现在还能四处走动,谢景行后半日并未在闭塞的号舍里呆着,而是就在巷道和号舍旁边的小道上活动,等入了夜才将木板放下。
他号舍的屋顶并没有破洞,带过来的防水油布就被他叠起来垫在了后颈下,长腿委委屈屈地搭在地上,谢景行也不管不顾,和衣睡下了。
所有号舍都是南面洞开,谢景行洞开的号舍门正面对的是地字号房零一号舍的墙壁,对面无人能瞧见他早早入睡,可他的长腿搭在号舍外,隔壁零二号的学子却能看见。
他并不知旁边这人就是近几日在明州府中被四处传扬的谢景行,他虽听过明云茶社中发生的事情,可只知其名不知其貌。
被谢景行影响,他打了个哈欠,也躺下了,能不能入睡另说,闭目养神也是好的,明日能更有精力应付考题。
一个传染一个,很快天字号房一整排所有学子全部躺下了,也有好处,节省了一支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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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景行睡得早,起得自然也早,不过在号舍中他是不可能出号舍锻炼身体的,只能先将木板分开,东西收好,碗摆在桌面上,等着官差送水。
人很快来了,看他摆着两个碗,一个碗里已经放好了不知是何物的粉末状东西,那位官差还算好心,不只为他空着的碗中倒了满满一碗水,还顺手给他另一只碗里也倒上了水。
水是今日一早烧开的,现在还烫,水一冲下,八宝珍几乎是立即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官差离开前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谢景行以微笑致谢,并没有张口,考场中学子是不能和官差多交流的,还是能避则避。
谢景行先端过清水漱口,在号舍中只能将就,然后从考篮中取出勺子,用少少的水冲过一遍,才舀了一勺八宝珍送入口中。
刚一入嘴他便是眉头一挑,口感顺滑香甜,喝着很是香浓,也并不粘黏,一路滑进胃里,在微凉的凌晨为身体提供了一抹暖意。
他的屿哥儿现在该是还在睡梦中,可他已经吃上了他亲手做的食物。
谢景行只是一闪念,很快收回心神,一整碗八宝珍下肚,他摸了摸腹部,虽是粉状,可出乎意料得饱腹。
他又用水将碗冲洗干净,静坐在号舍中等着官差发放考题。
比官差更先出现的是负责本次乡试的所有内外帘官员,最前面的是本次的两位主考官,也就是近日被所有学子翻来覆去研究的舒方海和包忆安,两人年纪相近,看着四十来岁。
站在其后的便是监临、提调官和监试以及他们负责的所有场官。
他们都站在明远楼三楼上,随后主考官以舒方海为代表,而其他场官则以监临为代表,两人一人说了一些套话,不多时便有人敲响一旁悬着的铜锣,三声锣声响起,官差们便抬着由印卷官连日连夜印出来的试卷往每一排号舍走去。
谢景行是零一号,自然是第一个拿到试卷的,试卷用竹筒装着,开口的一端用蜡严严实实封好,蜡中间有一根线,谢景行将线往外一拉,封在在竹管口的蜡便整块被拉了出来,再将竹管倒转,里面裹成一圈的题目便掉在了桌面上。
乡试首场题目是最多的,一共二十三道题目,并不是像前朝那般,首日发四书题,第二日在发放五经题,竹管里装着的是第一场的所有题目。
乡试第一场二十三道题中,有三道题出自四书,并不要求必须出自不同书籍,若是主考官愿意,全部出自《论语》或《孟子》或其他两本都可。
而剩下二十道题目中,五经每经中各四道,学子的本经不同,报名时就是按照自己课的本经报名的,只需要回答本经的四道考题即可。
四书题在前,五经题在后,谢景行将纸展开,五经最后一道题出现在他眼前,是春秋,与他并无关系,他的本经是《尚书》。
很快有关书的四道题也被展开,谢景行大概一扫,在心中留了个底。
继续展开位于最右侧的四书题,第一道、第二道,并无那日自己写在孟冠白房间桌上的那道题目,谢景行并不觉失落,只是猜错而已,他本也并无完全把握。
可最后一道题却猛然印在了他眼中,不多不少,正是八个字,“学如不及,犹恐失之”。
谢景行连呼吸都滞了一下,乡试虽考三场,可第一场尤为重要,而第一场中考官们又尤为重首道题。
所以在大炎朝读书人口中总是流传着一句话,“乡试重首场,首场重首义。”
若是首义题做得好,就是后面的题目写得并不出色,也是极有可能被取上举人的。
缓缓吐出憋着的一口浊气,谢景行笑了,笑得极为舒心,看来他押题水平不减当年。
想到同在考场的五位友人,考前三日,他们每人针对这道题目都写了不止一篇文章,又反复琢磨,几经修改,最终都得到了一篇个人所写,却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个人最佳水平的文章。
这下就是文风不同于主考官的孟冠白和丘逸晨,此次考试应该也不用太担心了。
一人成功固然让人高兴,可若是能与友人把手同欢更是让人怡悦。
题目出自《论语·泰伯篇》。
谢景行为什么会猜这道题,原因就在于舒方海的文章几乎全部出自论语,而且所有文章都隐现了教育相关观点,《论语》中能体现孔子的教学方法和教育思想的不少,可此篇却是孔子教育理想的进一步升华。
而既然舒方海如此这般在乎大炎朝读书人的教育,大概是极为认同孔子的这句话的。
这句意思很简单,就是教育读书人学习知识不能懈怠,要像将要追赶不上那样拼搏,还要像时常担心丢掉什么一般,将注意力全部放在读书上,不要被旁事所误。
孔子自身的学习态度极好,他对学习知识的热情更是常人所不能及,而这句话更是对孔子之名句“学而不厌”最好的诠注。
想遍全书,此句是最容易被舒方海想到,并作为考题的。
谢景行自然也写了一篇文章。
题目是他靠自己本事猜的,并没有得到负责出题的主考官的指点,甚至他发卷前才见到主考官第一面,这绝称不上是作弊,因此他自然很是轻松愉悦地将脑袋里的文章写在了稿纸上。
以“君子为学之心,交迫以坚其力也。”破题,既然舒方海之意是想要督促天下学子用功学习,那谢景行便直言道:“君子在求学时用功之心甚笃,并且君子还并不用他人督促,时刻注意自身的学习状态,一直保持努力刻苦。”
那君子又该如何使自己学习更加用功呢?
承题道:“如不及者,心迫于力之不先……两相迫而为学之功以勤。”那便是“勤”了。
起讲:“尝思学问之途无止境,……而逊志时敏之功懋焉。”
以起讲句贯穿前后,学无止境,要想学有所得,只有日日努力,终身不怠。
……
“恐失之者,又不使稍失之心所结也。”(注)
笔落后他并未停下,而是展开试卷,将其原模原样抄在了试卷上,没有一丝错漏。
才小半个时辰,他便将第一题写好了。
第149章
这篇八股文端的是“一峰独秀”,全篇论点只有一个,所有文字全部以主要论点为中心脉络,一径而下,没有一点点的旁枝末节。
全文笔酣墨饱,浑然一体,让人读起来只觉酣畅淋漓。
恍若在炎炎夏日饮下一口冰茶,何等神清气爽。
这篇文章是谢景行写出来的最为满意的一篇,自然不需要再经修改。
这道题完成了,他轻松许多。
乡试首场学子虽只需要写七篇文章,可阅卷官需要批改的试卷量可不小。
明州府贡院总共有近一万号人,挑除因故将试卷污损、火烧、水浸的,这类试卷誉录官直接用蓝笔抄写,阅卷官不需批阅,可直接罢录,可在乡试这般紧要关头,考生们都是小心再小心,能这般粗心的并没几个。
加起来就是近七万篇文章,阅卷官数量有限,主考官只有两人,他们只需要批阅同考官挑选出的好的试卷,而同考官却是要负责批改所有试卷的,同考官人数虽比主考官多些,可也才八人,
越到后面,考官的精力就越不济,所以很多乡试考官们才会只会注重首篇义题。
后面几道题几乎都是粗粗一观,不犯忌,无错漏即可。
所以学子们对后面几道题也不会太过紧张。
不过因为第一道题目谢景行并未消耗心神,他做后面的题时还是极为用心。
刚才在看到后面两题时,谢景行就已经找想到了题目的出处,这次的主考官舒方海和包忆安出题时很是随意,三道题中有两道都出自《论语》。
唯有第二道,题目为:“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出自《大学》第五章 。
原文是:“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率天下以暴,而民从之……故治国在齐其家。”
谢景行在心中将这篇文章从头默了一遍,本篇的大意讲的是尧舜在夺取帝位后,以仁政治理天下,百姓受其恩德,自然也跟着以仁为善,而夏桀、商纣称帝后却以暴戾治理国家,霸道横行,其治下的百姓也跟着他以恶为行。
关键点在于后文的意思,为上者如果其行与其言截然相反,那之下的百姓是绝不会听从于他,要想让百姓发自内心的遵从,必须以身作则。
既然要论上下之道,君民之行,那便顺破:“圣人之行于其上者有其德,斯人在于下者化其德,盖以身教者从理之必然也!”(注)
破题就已经紧扣其题,那承题更应要与题目相呼应,或许说简单点,直接将题目稍微改动即可:“圣人率民以仁,故民无不从之。”(注)
破题和承题相呼应,开篇即奠定了此篇文章的基调,接下来更是气决泉达。
等谢景行停下笔,稿纸上已经写下了五百多个字,他没有忙着写第三道题。
答卷每行以红竖线相隔,一行只能写二十字,而经义题答题时是有字数要求的,三百字以上,五百字以下,他还得再稍微改改。
先将文章从头再看一遍,并没有找出大炎朝皇帝、国号名和谢家先祖名讳等犯忌之处。
那就只能使用缩写大法了,由着心意写文时难免会有些拖沓或重复之处,谢景行将之全部删掉或两句合为一句。
最后,原本五百多字的一篇文章被他改成了四百五十以下。
这次他没有立即把稿纸上改好的文章抄在试卷上,而是又将视线落到了第三道题目:“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
比第一道和第二道题目都要长上不少,乃是《论语·颜渊篇》第十二,全篇都是孔子弟子询问孔子“何为仁?”,此篇中名句不少而这便是其中一句。
虽不及“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名句传播广泛,就连不少普通百姓也耳熟人详,可在读书人心中,此句却是更振聋发聩。
此句便是孔子弟子颜渊问出的,怎样做才是仁?
而孔子的解答便是:“只要克制住自己,一切行为都按照礼要求去做,这就是仁。而若是做到了,天下便都归于仁。要实行仁德,一切都在于自身,难道还在于别人吗?”
克己、复礼,这就是孔子对满足仁的两个要求,仁为内,礼为外,事事依礼而行,便是体现仁了。
而“克己复礼”更是孔子自身贯彻终生的理念,也是在《论语》一书中从头到尾都有体现的一种思想。
而这恰巧也是祝世维曾为谢景行着重讲过的,谢景行自身也深有体会的一句话。
方才研墨时,谢景行指研出了一些墨汁便停下了,怕墨汁太多了被他不小心碰到,溢出砚台,将试卷弄脏。
落笔前,他又往砚台里倒了些水,研磨出墨汁,才又重新提笔在草稿纸上写下龙飞凤舞的几个字,“圣人告大贤以为仁……”。
此篇文章他写得更显顺畅,写完后他大概数了数,差不多就是四百出头,更是连修改都不需要。
他落下笔,揉了揉手腕,这可不像在现代用签字笔写字,签字笔好用,写个几千字手也只是稍微有些不舒坦。
可写毛笔字时,手却一直需要悬在半空,手指握着细细的毛笔杆,一笔一画还不能随意将就,这近两千字写下来,就算平日里注重锻炼,谢景行也觉手有些酸痛。
等手完全松懈下来,谢景行才将试卷从一旁拿过来,方才做的第一篇文章墨迹已是干透了,他接着第一篇文章末尾另起一行,写上题目,又将第二篇和第三篇一鼓作气全部抄在了试卷上。
等四书题写完,太阳已经从正空往下落了一些,他已经隐隐听见送水的官差走动的声音了。
试卷上的墨迹可不能散开,不然他此次乡试也就废了,谢景行从身旁提过考篮,然后将空出的位置理了理,往一边坐了些,木板便空出了大半边。
他将试卷平铺开,铺在自己所坐位置的右侧,草稿纸则更随意一些,直接卷起来放于一旁,然后才将考篮里的碗勺拿出。
送水的官差并不是早上那一位,可仍然帮他将八宝珍冲开了,香甜味道瞬间散开,惹地旁边天字号零二号舍的考生腹中轰鸣作响。
考场里鸦默雀静,这断断续续响得跌宕起伏的腹鸣声直接就传进了谢景行耳中。
谢景行握住勺子的手顿了顿,隔壁仁兄也太过辛苦了,都已经如此饿了,难道还不准备用饭食吗?
反正他现在是要开吃了的,拿过考篮中油纸包着的肉干,就着八宝珍和放在一旁的,考前入场时搜检官好心送给他的碗中的水,谢景行愉快地用完了午食。
他刚用水将碗勺冲洗干净,便到了兵士换岗的时候,一排五十个号房,每两个号房中间都站着一位士兵,不错眼地盯着号房中学子的动静。
一日换岗一次,毕竟一直站着,还得全神贯注防止学生作弊,也不是什么好做的差使,关键是他们也得换班吃饭。
吃完饭后,谢景行并没有立即动笔,而是将考题放在眼前,视线落在了四道尚书题上。
首道:“兹率厥典,奉若天命。”出自于《尚书·仲虺之诰》,乃是商汤将夏桀灭杀后,任左相的仲虺在商汤向他请教治国之道时,对商汤的谏言。
原文是:“呜呼!惟天生民有欲……兹率厥典,奉若天命。”
谢景行读此篇时觉得仲虺很是用心良苦,此番对句第一句言说的是:人民没有开智,所以上天才会诞生出如大王,即大禹和商汤这种既有勇敢又具备智慧的人做万民的表率,并以上天赐予的智慧治理人民,若是没有商汤这类聪明睿智的大王,而是如夏桀这等行为昏乱之人领导百姓,百姓生活就会水深火热。
马屁拍得震天响,最后才以题目这一句做总结,劝导商汤只要遵循明君大禹治理百姓时的常法,顺从上天给予他的使命,定会如大禹一般堪称万民表率。
第二题出自《虞书·大禹谟》:“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
《虞书·大禹谟》主要是关于大禹等人对于国家人民的看法,而大禹主张以仁治国,以民为基。
此句正是大禹治国理念和善待人民思想的体现,他认为修德即是要将国家政事处理好,国政的根本就在于人民民生,将人民放在心上,修治好水火金木土谷六府,再以陶冶百姓品德、百姓有余钱、生活改善三管齐下,这些做好了,人民自然安居乐业,会为大王歌功颂德。
第三题是《周书·周官》中的一句话,“冢宰掌邦治,统百官,均四海。”
意即“冢宰掌管国家政务,统御百官,平衡四海之内事务。”
同样是有关国家治理相关的题目。
最后一道题则是出自《商书·说命上》,“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
此句话是为人臣子的百官们在劝说不论政事的王,言道为王者该就是要治理朝政之人,“天子是万国的君主,百官都要依照天子的旨意行事。”
这句话本是体现古代重视等级的思想,言外之意更是直言天子乃是万万人之上最不可撼动的存在,百官都得听从他的指令才能行事,可谢景行却觉得此题目原文后面一句话才是此次主考官舒方海想要出的题目。
若是前面几题还很是婉转,最后一道题便使舒方海之心昭然若揭,题目后面紧跟着的“王言惟作命,不言臣下罔攸禀令。”被去掉了,可两句在原文中本就衔接紧密,看到前句自然能想到后面一句话之含义:“天子之令至高无上,可若是天子不言不动,作为臣子就无从接受使命,不知如何是好。”
谢景行心中暗叹:“看来舒方海对泰安帝不理朝政之举,心有憋闷,只能趁着做乡试主考官时发泄一番。”
这四道题初看不觉得,可结合最后一道题就可以看出全部是在借题喻政,尤其是对泰安帝不理朝政的不满,可以说是一望而知。
乡试的试卷和题目最后可都是需要送去京城让人复查的,舒方海还能如此大胆,看来现今朝堂中有此想法之人并不是一个两个,怕是现在朝堂众臣皆都心照不宣。
不过朝堂之事到底离他太远,他现在还是一个只做乡试题的生员呢。
既然这五题都是一个主题,谢景行便在心中打了腹稿,以层层深入之势,开篇先平铺直叙,之后将话题延伸到内里,每篇单可成文,合在一起又成一篇荡气回肠之论述。
将每一篇文章在心中草里出个大纲来,谢景行才开始在草稿纸上书写,他是十几年应试教育练出来的,到这里读了几年书后写诗论文都很快,此时做乡试题目速度比之其他人也快了不少。
在太阳将落未落之时,他就已将五篇本经文起好了草稿。
明日还有一整日的时间,并不急于一时,他将草稿晾干,吃完晚饭又早早入睡。
第二日他起床之后,慢条斯理地将五篇文章改了又改,使其合乎规制,最后再细致地誊抄在试卷上。
试卷纸一共十二张,他写完时,最后一字恰巧落在最后一行排头,不多不少,刚好将试卷纸用完。
五篇本经文是一鼓作气全抄下来的,等最后一字落下,前面一篇经义文的墨迹已干,他又等了等,待所有墨迹干透之后,就将试卷纸收好,又将草稿纸放于其上。
乡试第一场考试在他这里就已经结束了,只等明日交卷,他便可离开贡院。
这日晚间和往前两日并无甚不同,第二日天才蒙蒙亮,谢景行都没有等送水的官差过来倒水,就唤了站在他与零二号号舍中间的士兵,说要交卷。
这一日交卷时间并无严格规定,只必须在巳时前交上去。
那士兵也不是头一次做号舍内的监视官,可却是第一次见有人交卷如此之早的,他有些讶抑,连连看了谢景行好几眼,可他到底身负其责,并未与谢景行交谈,而是牢牢盯着他,看他将试卷稿纸和题目全部放于一处,才领着他出了号舍。
穿过号舍外间行道时,见到了几位巡绰官,巡绰官分内外场巡绰,谢景行碰到的是外场巡绰,掌贡院巡查。
巡绰官见着他身影也有些意外,等他身影远去之后才与身旁人说道:“看来我们的判卷官们有事可做了。”
这几日,他们日日都有事忙,可判卷官们却是闲着无聊,不过今日后半天就轮到他们休息,判卷官们就陷入了水深火热之境地。
说完他们就又打起了精神,只剩一个时辰,乡试头一场的最后一班岗还是得站好。
乡试所有考官办公的地点都位于至公堂和雍门之间,中间是一处过道,南北方向各有一个成对称样的大厅,负责收取每场考试试卷的受卷官此时便安坐在此。
面前的是一位眉目严肃的大人,他极为负责,将谢景行的试卷、稿纸和题目都分别检查了一遍,才在试卷的卷面上盖上了一个章印,鲜红的印章上印着受卷官的名讳,到时万一被查出有错处才能查到负责的收卷之人。
这时谢景行还不能离开,受卷官只有收足十卷才能将之封成一封,送至弥封所,再由弥封官将参考学子的试卷进行糊名、编号,同样需要盖印,经查验无误后就会送往誉录所。
这时交卷学子才能在弥封官那里领到出场牌,以之为凭证出贡院,不然贡院大门处的官差是不会放人出去的。
谢景行不知接下来九人何时才会过来,可他宁愿在这处宽敞又通风的大厅处站着等候,也不愿再号舍坐着,好歹站着时他时不时能动动手脚,反正这里官员只负责试卷,可不管学子如何表现,只要不癫狂发疯,无人在意他行为。
近一万人之中总有几位异常聪慧或浑水摸鱼之人,谢景行并未等许久,第二位学子便由兵士引着过来了,接着便接二连三的又出来了好几位学子,很快凑足十人。
他们随着兵士走至旁边不远的弥封所,未出意外,谢景行拿到了出门的木牌。
就算他们一行十人看着精神都还算好,可到底在窄小的号舍中困了三日,都急于离开,出门后连声招呼也不打,便各回各家。
谢景行并没有等着几位友人,而是独自去了孟家,等他梳洗完毕又吃了早食,才听到孟冠白大呼小叫地进了他的院子。
见着他坐在桌前,大步跑了过来就想要扑到他身上,谢景行看他模样分明是连衣裳都没换,连忙将上半身往后退了退。
孟冠白顾不得他躲避举动,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欣喜,高声道:“谢兄,你真乃我的再世父母啊。”
他抓着还不算,还想要移动手往上抓住谢景行的肩膀,看他这般激动,谢景行生怕他像咆哮教主马某一样抓住他肩膀死命摇晃,忍不住将视线投向了跟着孟冠白进来的管家。
管家急忙将孟冠白拉住,劝道:“二少爷,你在贡院待了三日,定是累了,不若先去换了衣服,用了饭食再过来。”
孟冠白却不听他的,可谢景行已经趁势起身,还往后退了两退。
他比孟冠白高了半个头,孟冠白不好再过来抓他,只能在谢景行的房间里来回乱走,“谢兄,你真是神了!你怎么猜得这般准?不仅猜到了题目,还是最重要的第一道题。”说到此处,他高声大笑:“此次肯定稳了。”
他那篇文章可是请教过谢景行和其他几位友人的,有他们的指导,文章是一点差处也找不出来。
越想越高兴,“哈哈哈,我就要成举人老爷了,二十出头的举人老爷,怕是晚上做梦祖宗都得来夸夸我。”
他在号舍中刚一看到那道题时,就恨不得仰天长啸,可他整个人都在官差的监视之下,只得强耐喜意,憋了三天,现在回到家,都是他的地盘,他哪里还忍得住。
此时房间里三个人,在孟冠白说出此话之前,谢景行和管家都算冷静,可听到孟冠白此言,连管家都忍不住面露诧异,问了又问:“当真?”
怕孟冠白说不明白,又连忙看向谢景行,“谢公子,二少爷此话是真的吗?”
谢景行眼看着管家也被带偏了情绪,无奈点头。
然后眼睁睁看着管家变得喜不自胜,谢景行都未反应过来,管家就已经冲到他面前拜了两拜,管家与他外公年岁相差不大,他该不会折寿吧?
他还未想明白,又见管家冲出房门,双手合十对着朗朗晴空,嘴里忍不住念叨:“菩萨保佑,满天神佛保佑。”
直到寇准规和萧南寻结伴归来,管家和孟冠白才总算是冷静了下来,谢景行这时才在一边劝道:“先莫这般激动,接下来还有两场呢。”
只看如此情形,寇准规和萧南寻就知发生了什么,毕竟他们此时心中的喜悦也是无以言表,只是性情比孟冠白内敛些,还能忍得住。
眼看着一个个都回来了,管家又得知了好消息,脸笑成了一朵菊花,连声招呼着院外的侍从去打水让几位公子收拾。
可他还是听进去了谢景行的话,亲自跑去了厨房,盯着厨房里的人做了清淡的饭食送过来。
二少爷都说题答得好,那他更是得做好准备,千万不能让几位公子因为身体之故毁了后面两场考试。
丘逸晨和吕高轩回来又是一番热闹,不过累了三天,还是早早去睡了。
在他们入睡之时,贡院之中内、外帘官办公之处仍然灯火通明。
八位誉录官坐在明亮的烛火之下,将弥封好的试卷拆开,没有问题的用朱笔誉录,上面有污渍的试卷则用蓝笔誉录,盖上印后,连同学子的墨卷送对读官处。
对读官将朱、蓝卷与墨卷一一校对,以防在誉写中有错误疏漏之处,核对无误后,才会将所有试卷送至外收掌官处。
外收掌作抽检,没有发现问题则会将墨卷留下,朱卷分批次穿过分隔内外帘的文衡门,送至内帘。
内帘的内收掌将送进来的试卷按照同考官人数分成多份,并不是自己随意送去考官处,而是由主考官抽签,抽到哪位同考官,再根据抽签结果将试卷送至对应的同考官那里评阅。
谢景行是第一个交卷的,也作为头个十人组试卷的一份子被送入了文衡门内。
此时批卷官们精力正盛,读文章仔细,甚至连之后几篇本要一晃而过的七篇文章也从头看到尾。
试卷顺序是打乱了的,谢景行的答卷已经不知排去了哪里。
乡试的学子们因为放心不下,一般都是会等到时间将结束时才会交卷,所以头一批来的试卷并不多,考官们甚至还有心思互相说笑。
这边这位同考官摇头:“此篇差强人意啊!”
那边一位批卷官则是赞道:“此篇大用外腓,得其环中,可取。”
一时之间,房间里充斥着“不堪入目”,“鼯鼠之丑”,“超以象外”,“月明华屋”等截然相反的评语。
不过也不意外,首批交卷的人要不就是对自身才学极为自信,要不就是来滥竽充数,并不把此次乡试结果放在心上之人,试卷文章自然也两极分化。
唯有坐在最前面的一位面有花白长须的阅卷官久久不言,可他脸上却带着极为满意的笑容,趁现在还有空,他甚至将其后几篇文章也一字一句细细看了,最后他在笔下的试卷以朱笔写上了如下评语:“观其落笔命意,不屑纤尘,春山秀濯,晴霞郁蒸,似此文境(注)。”
他还特意将之放在了最上头。
被阅卷官挑出的试卷很快送进了主考官手里,最上面的试卷被舒方海拿在手上,他的神态很是不以为然,只是偏远的安平省的乡试,依照往年惯例,是出不了什么精彩绝艳之文章的,可想法才落,他就被手中文章吸引了心神。
旁边包忆安已经看完两套试卷,见舒方海还看着头一张试卷,疑惑喊道:“舒兄?”
舒方海才醒过神来,拍案称奇道:“古有‘浑浩流转,波涛拍天,气象万千,不可端倪,阅是文当作如是观’(注)一说,今日我确是见识了。”
包忆安纳罕,居然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舒方海将朱笔落下,只见试卷批语为:“一泓澄澈,几于秋水为神,然清新中饶有英悍之思。”(注)
包忆安就在他身旁,见到他的批语心下好奇,他也是主考官,自然知道能得此般评语之文章,一场乡试中也并无几篇,他干脆伸手过去将试卷拿了过来。
舒方海随了他的意,双手松开,笑谈道:“看来我们是小瞧了安平省的生员,如此水平,怕是徽江省生员也少有人及。”
包忆安看完后也是神清气爽,将之单放在一处,“舒兄怕是想多了,我方才看的几人试卷水平可远远及不上此人,可见非是安平省生员都如此。”
……
贡院里试卷批改如何谢景行是见不到的,美美睡了一觉后,紧接着就是乡试的第二场。
第二场,试论一道,三百字以上,判语五条,诏、诰、章、表内选一道。(注)
八月十五日,乡试第三场,题目为经史策论五道,也就是论述题,每道都在三百字以上,策论对某些学子而言是道难关,所以大炎朝开国皇帝开恩,允许五道策论并不一定要全部写完,学子若是力有不逮,可以减两道,挑其中三道完成。
不过少有人如此,其他人写满了五道,只你写三道,若想要被取中,不知得何等让人见之忘俗的文章才能让考官舍其他而取之。
不过对谢景行来说,论述题是不难的,他的文字功底本就强,又在祝世维和通州府学教官的教导下,潜心学习了这么多年,自然不惧。
八月十七,才刚过午时,谢景行就已将五道策论题全部抄在了试卷上。
放下笔时,他长舒一口气,七年有余的学习生涯,他已将自己能发挥出来的全部尽写于纸上了,之后再如何,并不受他控制,他只用安心等待结果。
不过他心中还是生出些豪情,就是再差,红榜上也该是有他一席之位的。
等将试卷稿纸全部放于试卷袋中,已到了末时,太阳正斜斜挂在西南边。
说起来,乡试期间明州府的天气可以说极为不错,像是老天都乐见他们此次乡试顺利举行。
脑子用多了,谢景行觉出饿来,将考篮提过来,发现油纸包中的肉干只剩两条,倒是屿哥儿做的八宝珍还有五小袋。
他拿出一袋八宝珍托在手上,眉眼带笑,想到了远在通州府的屿哥儿,这是多担心他不够吃?
写卷子时太过于集中精力,旁边碗中水还剩大半碗,谢景行将手触碰碗壁,还有余温,他干脆将另一只碗勺拿出,将就着用只是微温的水又冲泡了一碗八宝珍,总算解了腹中饥饿。
肚子饱了,题也写完了,谢景行很是轻松,只不过坐久了还是有些不舒坦。
没有事牵挂着,他也有心思想些别的了。
谢景行站起身,将试卷放在考篮旁,又将号板扣上墙壁,就着空出来的半平米空间,分立双脚,双手抬起,开始打八段锦。
再不动动,他关节都要僵硬了。
站在他斜对面的士兵一脸复杂地看着他,这位学子真是他见过的来参加乡试学子中最奇怪之人。
其他学子几乎都会挑灯夜战,恨不得流在号板上的烛油都能拿回来重新利用。他倒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场考试发的三支蜡烛,怎么样拿进来的,就又怎么样带出去,连火折子都没拿出来过。
他也时刻关注着谢景行做题,明显是将题写完了的,这到底是在胡乱写就,还是真腹有经纶,他暂且不知。
不过他眼神好,见着了这位学子在试卷排头写上的姓名,到时他倒要看看红榜上有没有此人。
此时他居然开始做这些乱七八糟的动作,可是试卷都已经收起来了,定然不是作弊,他也管不着,可是看他无所事事的模样他眼疼,只能将视线全部落在零二号号舍中的学子身上。
零二号的那位学子被兵士的视线紧紧盯着,背下发毛,恨不得拱手求他不要直直盯着自己,自己绝不会作弊。
可他不敢,只能生受着,也不知这兵士发什么疯?难道旁边零一号学子就不值得他抬眼看看吗?
晚上又是一顿,这次谢景行将唯二剩下的两条肉干也吃完了,考篮中只剩下三包八宝珍,以及他带进来的其他杂物和笔墨纸砚。
将考篮压在试卷上,最后一夜了,谢景行还是准时入睡。
对面兵士眼角抽了抽,目不斜视,仍然直直盯着零二号学子。
零二号学子连点燃蜡烛的手都抖了一下,可他强撑着,勇敢地开始将稿纸上的草稿誊抄在试卷上。
等零二号学子忙忙碌碌收好试卷,要拉下号板入睡时,谢景行早已沉入梦乡。
等到了亥时,守在号舍前的士兵也离开了,接下来只需每隔一段时间派几名兵士巡视即可,他们不需要守着考生们睡觉。
许是心头大石落下,谢景行很是轻松,几乎是躺在板上便睡着了,睡得还极好,甚至在睡梦中开始动手动脚。
脚挂在号板下,不好动作,手却很是自然地从这处放到那处。
谢景行都不知道自己有这个习惯,他若是睡得极香时是会在床上乱动的,只是每每快要到他睡醒之时,他又会回到入睡时的位置,很是神奇。
虽然此时他躺着的并不是床,可狭窄的号板也挡不住他在睡梦中翻动,可以说是睡得人事不知。
而就在这时,他的号舍墙角屋顶处的砖石往外推了一些,紧接着冒出一颗黑乎乎的脑袋。
它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然后从洞中钻出,沿着砖墙往下爬到了号板上。
在路过谢景行头顶时,它还探头过去嗅了嗅。
谢景行一点没察觉,直到他想将手抬至头旁搁着,就这么巧合,他的手打在了一个毛茸茸的身体上。
他初时还以为是在做梦,直到耳边传来了“吱、吱”声,他才猛地睁开双眼。
侧过头,正对上被他打中,此时正惊魂未定躲在角落的耗子。
他惊地坐起身,这哪里来的老鼠?
老鼠也慌,想要往里窜,可面前的墙壁可不像上头,没洞,它一时也穿不过去。
唇边胡须颤动,它抬头看向面前坐着的庞然大物。
谢景行已是惊呆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号舍是从哪里钻进来这么大一只老鼠。
不,错了,应该叫硕鼠。
不算尾巴,只看那黑乎乎的身体,已快有他小手臂那般长,他就是在现代也没见着这么大的老鼠,它到底是吃什么的?这么能长!
老鼠看他不动,试探着往号舍门那边跑,而它前行的方向正放着谢景行的考篮。
越近,香味就越浓。
然后谢景行就看见那只老鼠胆子大到从他身边爬过去也就算了,还直直跑进了考篮中,叼起了……谢景行眼睛瞪大,那只老鼠居然叼住了放有屿哥儿给他做的八宝珍的布袋。
老鼠叼着嘴里的东西,转身就跑。
谢景行顾不得思考,腾地起身,双脚跟着踩上了号板,一脚猛地踩过去。
因为脚一直挂在号板下面,他睡觉时并未脱鞋。
老鼠慌不择路之下往里跑去,谢景行跟着追,幸亏号板放得不高,他直起身还差一点才与号板屋顶齐平,但没撞上。
猝不及防之间,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可他并没注意,眼里只看得见老鼠,第一脚、第二脚,总算在第三脚时,将老鼠踩在了脚下。
他当时就浑身一麻,这种将软肉踩在脚底下的奇怪感觉他是第一次感受到,手臂上鸡皮疙瘩几乎是瞬间就立了起来,可他还是弯腰抓住了老鼠嘴边的袋子。
老鼠舍不得到嘴的食物,他也不愿屿哥儿亲手给他做的八宝珍。
一时僵持不下。
直到夜间巡考的兵士被这边动静吸引,提着灯笼跑了过来。
连监临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带着手下急急忙忙跑了过来,除了主考和同考官之外,考场内所有场官都受监临管辖,他的责任也最重,每日夜间他都会不定时巡视三、两次整个文场。
在灯笼里烛光照射之下,天字号零一号舍的情形映入了跑过来的监临场官和兵士的眼底。
谢景行也僵住了,方才月光柔和,现在被明亮的烛光一照,他反射性地用空着的手挡了一下眼,可抓着袋子的那只手仍未放开。
数目相对,一时间谁也说不出话来,只余老鼠挣扎的响动。
直到监临官的双眼落在了那只老鼠身上,他也是惊得瞪大双眼,甚至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跟在他身后的其他场官也被吓住,齐齐往后退去,直到退至了地字号零一号舍的外墙边,才停下脚步。
等谢景行放下挡在眼前的手时,监临官大人才磕磕巴巴地说:“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老鼠?”
这也怪不得他害怕,这般大的老鼠,若是被咬上一口,不得去一大块肉?
话说出口后,他看着谢景行的眼神都不对了,这还是个文人吗?居然敢赤手双拳去同这么大一只老鼠争抢东西,莫不是抢的是试卷?
他想想也对,若是他在快考完的情况下试卷被一只老鼠叼走了,他拼了命也得去将试卷抢回来。
可等他再看过去却发觉出不对来,那老鼠嘴里叼着的哪里是试卷,分明是一个布袋。
试卷袋是土黄色,那个布袋却是青绿色,而看那老鼠怎么也不放的样子,里面应该是吃的。
那试卷呢?
他将视线缓缓落在他脚前不远的空地上,那里静静躺着一个试卷袋,旁边还有翻落的考篮。
他方才可正站在那试卷前面,也多亏他没一脚踩上去,可这位考生是怎么回事儿?
试卷你都不顾了?反去抢吃的!明日一早就出门了,有什么吃的外面吃不着?
看明白的所有人一时之间都沉默了,对谢景行投去了难以言喻的眼神。
谢景行此时也有些尴尬,可若要他放手,他是不干的。
最后起作用的还是那名提着灯笼的士兵,他吩咐一旁的手下去取了一个麻袋和一支铁火钳过来。
然后将灯笼递给手下,拿着火钳走近,一钳子敲在了老鼠的脑门上。
和谢景行拔了半天河的老鼠瞬间晕头转脑,牙齿也不自觉松开了。
在兵士的帮助下,谢景行总算取得了胜利,将布袋拿着眼前看了看。
幸亏老鼠叼的是布袋的袋口,没有咬到里面的八宝珍,他松了口气,吹了吹布袋,小心地拿在了手里。
兵士很是无奈,咳嗽了一声,提醒道:“这位学子,你可以松脚了。”没看他的火钳都已经夹着老鼠的脑袋了吗?可他一使劲,再使劲,都不能将老鼠夹起来。
谢景行忙松开脚,不好意思地对着兵士拱手,“多谢相助。”
兵士强忍笑意,摆了摆手。
监临官抽了抽嘴角,对着谢景行伸出手。
谢景行满脸疑惑,这是要干嘛?老鼠在士兵手上,又没在他手头。
监临官满脸无言以对,哽生道:“将你手中之物拿于我看看。”
他不信只是吃的,莫不是将什么作弊之物带了进来,又不知用何办法躲开了搜检官之眼,没让搜检官察觉到。
谢景行乖乖将布袋递了上去。
监临官和几个场官凑在一起,借着灯笼的火光将布袋和布袋里的东西看了又看,没发现任何异样。
最后只得一言难尽地将东西还了回去。
临离开前,监临官严肃道:“之后莫要再闹出这般大的声响了。”
谢景行尴尬笑笑,应声答是,半夜被老鼠偷袭,这也不是他想的呀。
监临官走了两步,又停住脚,忍无可忍回头道:“只是些吃的,难道更重要的不是你的试卷吗?”他指着地下的试卷袋,“你还不快将你的试卷袋捡回去。”
这么多年了,他就没见过有哪个学子有谢景行这般不知轻重!
谢景行这才注意到地上的考篮和试卷袋,连忙跳下号板,将试卷袋捡起来拍了拍,见上面并无污迹才放下心。
监临官看他终于重视试卷了,才恨铁不成钢地摇头,转身离开。
这时谢景行又去捡考篮里掉出的东西,那位帮他抓老鼠的兵士也蹲下身帮他一同收捡。
看他将考篮放在号板上之后,还拍了拍他的肩,笑道:“还有几个时辰才天亮,你快先休息。”
他难得对一个文人如此友善,毕竟能面对这么大一只老鼠丝毫不退,还敢上脚上手的文人,他也只见过这一个不是。
他甚至都想喊一声“猛士”了,可话到嘴边他还是憋了回去,招呼了手下,提着老鼠笑着走了。
谢景行又躺回号板上时,将试卷压在了头下枕着,摸了摸怀里的布袋,也觉得方才发生之事属实离谱。
兵荒马乱的一夜总算过去了。
等再从考场中出来,谢景行抬头看天,生出了一些恍若隔世之感。
今日已是八月十八,乡试八月二十五定草榜,二十九发出正榜。
也就是说再等十来日,此次乡试便就尘埃落定了。
这次乡试真是出乎他意料的顺利,当然,他选择性遗忘了昨晚那只老鼠,毕竟也没造成什么影响。
第150章
孟家的侍从和管家早已经习惯谢景行是最早一个回来的了,看差不多到时间就为他准备了洗澡用的热水,前一次洗干净晾好的衣服也特意放到了房间中沐浴的位置。
谢景行安安心心洗了澡,又很有精气神地吃了早食,他现在居然没有觉出一点疲惫,完全不像是刚从乡试考场里出来。
毕竟昨晚虽然因为老鼠闹出了些不堪回首的事情,可他后半夜还是睡得不错。
再不用去贡院了,一想到接下来十天他可以好好休息,胃口大开,一不注意就吃多了点。
他去了孟家花园里消食,出了院子往右拐,从孟冠白院子旁竹园边的回廊绕过去,眼前豁然开朗,便是孟家花园了。
就算已经入秋,可孟家花园里仍然盛开着秋季正当季的花,月季花、蟹爪兰、长寿花、半边莲等等,可比谢家院子里种类多多了,就连树木下也少见落叶,应该是常绿树。
谢景行并不在乎花草树木,而是绕着碎石铺成的小径转了好几圈,看着一副很是无所事事的模样,直到另外一边传来了孟冠白的大嗓门。
看来他们也从贡院里回来了,谢景行从身旁的岔道口直直穿过花园,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正想打招呼,就听到了孟冠白高声笑谈:“你们是不知道那位天字零二号的学子说得有多吓人。”
他比了一个长度,谢景行刚好转过拐角,看到了他的手势。
孟冠白还在说:“有这么长一只老鼠。”他一副害怕却又兴致勃勃的模样,“要是我见到这么大一只老鼠半夜爬到我身边,哪里还管什么吃不吃的,早跳起来跑了。”
谢景行的脚僵在了原地,心里生出一丝不妙的预感,“天子零二号”、“老鼠”,这不是在说他吧?
丘逸晨也在一旁接嘴道:“我证明是真的,真有这么大。”
他话声中的兴味谁都听得出来,“我们交卷时正遇到几个兵士急急忙忙地从对面跑出来,就是为了追着这只老鼠。”
“我听那兵士提起,他们老大看着老鼠像是死了,就扔在麻袋里没管,可那老鼠是在装死,趁他们不注意,悄悄将麻袋咬开,逃了出来,又蹿到了文场中去,还正遇到我们从号舍中出来。”
当然,他没说的是,他当时几乎都吓得快跳到引着他往外走的兵士身上去。
而正好与他们一同时间从号舍里出来的学子们剧也都是惊慌失措,连连躲避。
怎一个“兵荒马乱”可概括。
孟冠白连连说道:“对,那位天字零二号的学子也是这般说的。”
丘逸晨点点头,“连引着我往外走的兵士一起上去,足足四个士兵围追堵截,才将那老鼠重新逮回去。”
孟冠白一脸敬佩地说:“也不知道那天字零一号的学子到底是何等神勇,既然一人就将那老鼠逮着了。”
天知道今日他和其他九位学子一同等在弥封官那里,正迫不及待想出贡院,却听到外间传来的动静时,他有多好奇。
外面一直喊着,“往那边。”“老鼠在这儿。”
他还在想:“不过是一只老鼠,用得着这么大动静吗?”
当然他也顺口问出声了。
结果他身旁学子一脸不忍猝睹地说:“那可不是一般的老鼠。”
然后就给他比了比那老鼠的大小。
他当时也是一脸不信,直到天子零二号的学子将昨日他的经历说了出来,身旁那么大的动静,他怎么可能还睡得着?
本身他就睡得不安稳,等兵士将老鼠用钳子夹起来时,他还坐起身往外望了一眼,然后就见到了那拢拉着的一大条,现在想着心都还怦怦跳。
比一般的狸奴都还要大了,加上他小时半夜睡觉时,曾被老鼠咬伤过脚趾头,本身就对老鼠避之不及,那么大一只老鼠突然出现在他眼前,也幸亏他还坐在号板上,当即用手扶住了身旁号舍的墙壁,不然他非得腿软跌倒在地不可。
他们讲得绘声绘色,连寇准规、萧南寻和吕高轩脸上都带着好奇的神色,他们出来得早些,居然与这般神奇的事情错过了。
乡试开考前兵士们可是将整个贡院都清了一遍,此次乡试期间,就连以往在贡院里偶然能见着踪影的蛇都没见,这只老鼠是怎么避开兵士检查的?那老鼠怕不是成精了?
孟冠白那两只手比的长度恍然还在眼前,都快有他整条手臂长了,谢景行心中默默无语,他是见识到了传言之离谱了,如果不是他真将那只老鼠亲脚踩住了,也是亲眼所见见到兵士提着老鼠的样子,听他们讲得这般真切,怕还真以为那老鼠有这么大。
明明只有一半!
他又重新迈动脚步,往那边行了过去,他这么大一个人过来了,其他人怎么也不会忽略他的身影,更何况,谢景行本就是一个存在感极足的人。
平日里随着寇准规几人相处时,就算沉默不语,其他人也会时而看向他,甚至会征求他的意见。
孟冠白看他身影行近,兴致勃勃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谢景行满脸淡然,连眼神都未曾波动一下。
眼看他神色一点不变的模样,孟冠白心下疑惑:“这般离奇的事情,他都不觉得奇怪嘛?”
想到谢景行每次在贡院里与他们分开后去往的方向,他恍然大悟说:“谢兄你是往文场东边去的,莫不是你的号舍就在天字号附近,昨晚事情发生时就已经知道了。”
他越说越确信,有连忙问道:“是真同那天字二号房的学子所说吗?那天子一号房的学子赤手空拳,一脚就将那只老鼠踩在了脚下,只为了保护他未曾吃完的食物。”
他一脸神往,“也不知那食物是有多好吃,让他连试卷都顾不上了。”
谢景行该怎么说呢?好吃是好吃,可他当时可能是睡迷糊了,自己也不知道怎会那般大胆。
平日里他虽不害怕老鼠,可觉得老鼠到处钻,身上病菌极多,反正是退避三舍的,绝不可能用手脚去碰。
他沉默良久。
寇准规和萧南寻几人一直在旁听着孟冠白的讲述,其他人都没有多关注谢景行的神态,心里都好奇答案呢,唯有萧南寻仔细些,他看着谢景行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的模样,灵光一闪,试探着问:“谢兄,你的号舍号是?”
谢景行这次终于答话了,从嘴角里憋出几个字,“天字零一号。”
孟冠白就要跨过院门的脚忽然一拐,正好踢在了门槛上,控制不住身体,整个人一下就冲进了院门里,眼看着就要往下跌去,幸亏吕高轩走在他之前,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才避免他跌得鼻青脸肿的状况发生。
孟冠白没顾得上自己方才就快要憋个狗吃屎,身体都还没稳住就立马转头看上了谢景行,双眼瞪大。
其他人先是被他弄地一惊,等反应过来,俱是眼露惊讶看向谢景行。
丘逸晨更是惊讶地出了声,“谢兄,你就是昨晚那位独斗硕鼠的猛士。”
独斗硕鼠?这又是怎么传出来的?他不就是踩了几脚,运气好恰好将老鼠踩在了脚下吗?
孟冠白转身绕着谢景行转了几圈,嘴里发出啧啧赞叹的声音,“如果是谢兄的话,倒是不奇怪了。”
他捏了捏谢景行硬实的手臂,然后问其他几位身旁友人,“难道你们还曾见过有哪位读书人日日同谢兄这般勤学苦‘练’吗?”
其他人秒懂,这“练”当然指的是谢景行练那些怪模怪样的功夫。
其实他们虽然没说,可他们都觉得谢景行练的那些慢悠悠的功夫看着有些奇怪,也不像是有什么用处,除此之外,他们有时去谢家寻人时,还会见到谢景行将双手撑在地上,然后撑起、落下,撑起、落下的,更不知那有何功效?
反正孟冠白回去偷偷跟着谢景行的动作试过,他只能做十个撑落便坚持不住了。
要是谢景行知道他们将八段锦和太极八卦掌以及俯卧撑称之为怪模怪样的功夫,心中该是无处吐槽的。
也幸亏他不知。
为了避免传言越传越荒唐,他只得将昨日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还特意点出来老鼠的大小可没孟冠白形容得那般大。
不说还好,配上他面无表情的脸,昨晚发生的事情在其他人听来可太过有趣了,不愧是谢兄,这种事情都能遇见,而他的反应也真是不同常人。
孟冠白忍不住猛拍桌面,笑的眼泪都快出来了,“我回去遇到屿哥儿,定要同他说说,谢兄可真是将他看得极重,乡试这样的紧要关头,居然连试卷都比不上他亲手所做的八宝珍呢。”
就是不苟言笑的寇准规和萧南寻也忍不住扬起了嘴角,谢景行本是无奈看着他们,良久,想想他昨晚的举动,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一群参加完了人生之中至关重要的乡试一关的读书人,都笑得很是愉快,只觉未来一片坦途。
而在遥远的边境,金匾城,眼前看起来也是一片喜气洋洋。
十三日前,京里派来的鲁将军在又一次大炎朝军队与戎人士兵的交锋中,出乎意料地亲自砍下了戎军大王子的人头。
士气大振的同时,也为现在蜗居在金匾城的守边城百姓和牧家军报了仇。
守边城被破、牧大将军和其两子全部战死,尽皆是由于戎人大王子率兵造成。
原本守卫守边城,现在则是负责守卫金匾城的牧家军终于有了些士气,他们现在的人数只余原本守边城未破时的一半。
为了护住守边城的百姓转移,也为了阻拦戎人继续攻破金匾城,其余的弟兄都战死了。
现在牧家军中官阶最大的便是全通海,全通海是牧大将军收编的孤儿之一,从小被牧大将军带在身边长大,在十几岁时就进了牧家军,作为其中一个小兵。
他脑子不够使,可冲锋陷阵却很是勇猛,牧大将军又不是那等会吞下手下士兵功绩的将军,他官职升得挺快,现在已是正五品武德将军。
而守边城被破当日,也是陆大将军下令,让他护着守边成百姓前往金匾城,他才得以存活下来。
可他待牧大将军亦师亦父,牧大将军战死,两位牧小将军也没有活下来,若不是还剩下牧家最小的一位不满十岁的小公子和将军夫人,他真是恨不得孤身去同戎人拼命。
京城派来的鲁将军他本是看不上的,可现在却帮他为牧家人和牧家军所有弟兄报了仇,他现在倒是对鲁将军有些刮目相看。
前几日戎人二王子派人过来言道想要同大炎朝军队握手言和,鲁将军同意了,他就也未曾提出反对意见。
今日午时过半,戎人二王子就会派遣使者过来商谈相关事项了。
全通海大步从鲁将军暂且落脚的府邸里走出来时,耳边还回响着鲁将军的话语,“此次戎人会攻打大炎朝边境全是戎人大王子的主意,现在罪魁祸首已伏诛,而今金匾城中本就已容纳了原本的居民,再加上守边城过来的百姓,现在已快物资皆尽。”
“两方百姓之间还时有冲突,若是再不想办法,早晚内部矛盾就会爆发,还是要尽快返回守边城才好。现在戎人二王子主动来商谈,正是个好机会。”
全通海脑子虽笨,可他却也知道近日金匾城的情况,牧大将军在世时,就曾同他说过,他会是一个好士兵,却不能当一个好将军,像这种出谋划策,制定计划的事情他玩不来。
而这位鲁将军能将戎人大王子砍杀,应是心有谋算的,他也认为能兵不血刃地回去守边城,不再另添伤亡该是件好事。
他怀念守边城了。
全通海钢硬的脸上有丝激动,他得去同将军夫人商谈一番,牧将军和两位少将军的尸骨还在戎人手中,他们得趁此机会将其要回来,也好让他们早日入土为安。
身旁路过一名青少年人和好几位士兵,他只是扫了一眼,这位青少年人是同鲁将军一同被派来驻守金匾城的,可自从来了之后从未上过战场,他心中不屑地想:“就是个来混个军功的,那些京城里的勋贵子弟不一向如此吗?”
两方错身而过。
安庭轩带着身后十位亲兵站到了鲁将军身前,鲁将军一看到他就皱起眉头。
安庭轩俊朗的脸上仍然冷厉,可话语声却比平日要软一些,“将军,戎人贼心不死,绝不可能轻易退出边境,这次要带着五百人来金匾城,怕是有其他打算,君子不立危墙,而金匾城百姓之性命全系于鲁将军一身,还请三思。”
这并不是安庭轩第一次劝说鲁将军了。
鲁将军将大掌拍在桌上,安庭轩虽说是大长公主和英护侯之子,可他却是并不将他放在心上的。
此次来边境,会将安庭轩带上,太后的意图他可是门清,无外乎是当做个质子,有他在手,长公主和英护侯定会投鼠忌器。
他语气不善,“你一个毛头小子懂些什么?”
执意道:“这金匾城有数万牧家军在,难道还怕区区五百个戎人吗?”
鲁将军甚至还不屑嗤笑出声:“你若是实在连见到戎人都害怕,今日午后的宴席你就别来了,带着你那些亲兵躲在军帐中就成。”
安庭轩眼神更冷,可想到金匾城的百姓和奋勇拼搏的军士,他还是开口道:“可……”
鲁将军不耐烦地挥手,“可什么可?现在我要去准备迎接戎人使者进城,没功夫听你胡说八道。”
这些都是他太后和戎人二王子说定的事情,牧大将军的性命,守边城一城之财富,以及帮二王子除掉心腹大患戎人大王子,换得他与太后掌管一部分军权的契机,这桩买卖很是划算不是。
安庭轩注视着鲁将军的身影消失,口头的话还是说了出来,“可城外三十里就有三万荣人士兵,说是护送使者,可若是真心此意想要谈和,三万士兵未免也太过多余。”
而且,安庭轩皱紧眉,使者中并无戎人二王子。
来之前爹娘已经同他说过铁矿一事,知道太后以及这位鲁将军同戎人私下有交易,虽清楚此次和谈说不定也是他们的交易之一,也如鲁将军所说,城里还有数万牧家军,可他心头的不安却如影随形。
他身后一位亲兵看他久久不动,而鲁将军早已离开,上前喊道:“二公子。”
他们说是皇帝的亲兵,可却是长公主一手训练出来的,自然习惯唤安庭轩为二公子。
安庭轩又静站许久,一双和屿哥儿长得不像,却与泰安帝像了七八成的凤眸里眼神锐利,最后还是做了决定,“叫弟兄们去换了衣裳,充作平常百姓,分队守卫城门和将军府外几处街道。”
有备无患。
进入金匾城的戎人领头那位,安庭轩很是脸熟,鲁将军虽不许他上战场,可他去城墙上确是不会阻拦的,见过这位面孔许多次,乃是戎人的一位勇猛大将,几次攻城都陪同在戎人大王子身边。
现在看来,他该是二王子的人。
或许这能解释为什么会带有三万士兵在后保护,现今戎人军队中除了二王子,也就这位将军最为重要。
可安庭轩心中还是不安。
安庭轩如鲁将军而言,并未前去宴席,他一直带着亲兵戒备着。
直到入夜时分,全通海带着手下人从将军府出来也无事情发生,他才稍稍放下了心,只要牧家军的人无事,事情就不会走到最坏那步。
在同一座城中相处了好几个月,虽然没有并肩作战,可也都是脸熟的。
安庭轩视若不见全通海的冷面,赶上他的脚步,直言相问:“全将军,戎人使者此次有提到为何要退兵吗?”
他虽没曾同全通海相处过,可却知要与全通海这等人打交道,绝不能弯弯绕绕。
全通海在宴席上喝了些酒,而戎人使者也已同意将牧大将军和两位小将军的尸骨归还,脸上发红,心情还算不错,就回答了他,“此次戎人会发兵,是戎人大王子一意孤行,可现在都快入冬了,戎人再无更多粮草,现在就只想拿守边城换回他们越冬的粮食。”
若说心中无恨,那是绝无可能的,可牧家军只剩一半,而金匾城一直被守边城护在其后,本身驻军就才两万人,加起来也才不到七万,而戎人兵士还有十来万。
为了长远之计,为了守边城的百姓,他只得将恨意全部咽回去。
安庭轩站在军帐大门口,手里摩挲着配在腰间的剑柄,眼中思绪交错,难道戎人此次来言和是真心诚意的?真是他想多了吗?
他带着亲兵转去了城墙处,沿着阶梯上了城墙,天色已晚他只能隐隐看着远处的地平线,戎人的三万士兵虽在三十里外,可戎人马彪体壮,若是全力而行,半个多时辰就能到达金匾城。
手中的剑是长公主从宫里拿出来的,安庭轩知道是泰安地送予他的,吹毛断发,乃是难得的神兵利器。
陪着他一路从京城来到金匾城,却从未饮过血,他垂下眼眸,希望今日不会破例。
安庭轩站在城墙上,一直守到了月上中天也没有动静发生,就在他以为真是自己想多了时,两位亲兵面色严肃地跑上了城墙。
“二公子,方才鲁将军府上跑出了一位鲁将军的亲信,去了军帐,没多时全将军就点了兵马从北城门出去了。”
他们现在所处的城墙面朝西方,正对西戎人的方向。
一直搭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握紧,安庭轩面如寒霜,“知道缘故吗?”
另一位亲兵上前道:“说是派来谈和的戎人有异,被鲁将军发现了,现在正在严刑拷打,才知他们口中的三万戎人乃是假的,所有戎人士兵都绕到了北面,欲在丑时从北面攻入金匾城。”
“鲁将军得知后当机立断做了决定,决定让全将军带人在行马山设下埋伏,拦住他们。”他脸上有些惊慌,若真如鲁将军所言,戎人全部士兵倾力而上,怕是今晚又得有一场苦战。
行马山两边各一座耸立的山峰,唯有中间剩一条通路,确实是设伏的好位置。
可他们知道,戎人士兵就不知道吗?
安庭轩心中不妙预感更甚,急声道:“全将军呢?已经离开了吗?”
他心中已经已经有了答案,军帐就在靠近北面城墙不远,亲兵穿过整座城来了此处,怕是大军早已离开。
果然如他所料,安庭轩将视线投向城外,视野里全是黑沉沉的,恍似一头择人而食的凶兽,正伺机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