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出路
晚秋的冷雨淅淅沥沥地落下, 凉意自上泼下,领头的内侍提着宫灯,摇曳的光影伴着身后朝臣们沉重的步伐。
皇极殿中亮着几盏昏灯, 年长的僧人正低声诵经,浓重的檀香混合着雨水的潮意,寂静地令人心慌。
章皇后着凤袍,金线织就的锦衣繁复非常, 但她跪在蒲团之上,看着龙榻上脸色灰白的男人, 原本挺直的背脊渐渐塌了下去,一股无力感如同绵密的丝线将她紧紧缠绕。
无论是爱是恨,这个男人静静地躺在龙榻上,永远不会再醒来了。
她是章家女儿,自打出生就是为了做皇后的,家中管教极严, 在她定下婚事的前夕, 她才得知自己的夫君是个并不受宠的皇子, 在她的印象中, 也就是一团模糊到没有存在感的影子。
对于未来的忐忑令她在备嫁期间消瘦,但拜堂行礼之后,她在嬷嬷的引导下入了喜房,当夜她见到了自己将要携手的夫君。
他没有因为她章氏女的身份而自卑,只是以常礼待她, 虽然后来有侧妃入门, 但却从未让其他妻妾越过她去, 这就够了。
直到他登基做了皇帝,后宫的妃嫔越来越多, 无后的压力,朝臣们的攻讦令她筋疲力竭,她万不得已,才将身边的李氏送上龙榻,但送自己的婢女上夫君的床榻,她又何其忍心?
李氏怀有龙种,她既高兴,又难过,就在她下定决心照料这个孩子,接受这个事实的时候,上天偏偏要戏弄她——她也有身孕了。
她得知这个消息,又哭又笑,但麻木之后,却只剩下李氏所出的棘手的庶子,在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时,她才发现萧北冥的才能全在捷儿之上,这种立于危墙之下的感觉,令她彻夜难眠。
她开始想办法改变这个局面,可这时,从来都站在她这边的夫君,开始有意无意袒护庶子。
她明知这在情理之中,可却依然无法接受。
这一切都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直到今天,面对眼前这个男人,她内心悲恸,却又有一种解脱之感。
今日会决定,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靖王府不会输,章家,更不会输。
朝臣们按照品级两边跪开,不知过了多久,翰林院正王齐执笏跪下道:“请皇后娘娘节哀,国不可一日无君,按照旧例,皇极殿外牌匾之下,当有先帝亲笔书信,新皇人选,还请娘娘允许老臣前去取信。”
章琦立刻出列道:“陛下才去,应当先行丧礼,再谈新帝人选。”
王齐抚了抚胡子,苍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光,“章大人说的是,那不如老夫先取了梁后书信,在列位臣工见证之下打开,登基礼在先皇丧礼之后再办,如此可否?”
章皇后扫了一眼心思各异的众臣,她挺直脊梁,渐渐站起身来,冷声道:“先帝尸骨未寒,王大人是想闹事吗?”
她也知道,兄长是想稳妥起见,这些日子除了她寿宴那日,萧北冥入宫觐见,其他时候,帝王与这个庶子并无交集,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等先见过了传位圣旨,才能展露人前。
王齐缓缓摇了摇头,“臣不敢。只是老臣受陛下之命,必须在今日取信,还请娘娘勿要阻拦。”
话罢,他取出隆昌皇帝的手谕,呈至章皇后面前。
章皇后接过,眼皮直跳,同床共枕多年,她识得萧乾的字,手谕上的,确实是皇帝亲笔。
她闭上眼,将信递给身侧的瑞栀,无力道:“去查。”
王齐颤巍巍地站起身,在众人的注目之下,去到那房梁之下,取出先帝留下遗旨的锦盒。
殿中落针可闻,朝臣们低着头,屏住呼吸,谁也没见过这样紧张的场面。
王齐打开那金丝楠木的匣子,明黄的一端露出来,勾紧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弦。
明黄的布帛展开,一字一顿宣读而出,到“燕王”二字时,皇极殿外却忽然传出短兵相接之声,马嘶人喊,乱作一团,沉重的脚步声并铠甲声如潮水般涌入殿中,令人不安。
有个尚年轻的内侍从门槛外爬进来,帽子歪了半边,脸上有血痕,痛哭流涕道:“靖王殿下……起兵了!”
此话一出,章皇后瞳孔微张,几乎瞬间扭头看向了自己的兄长章琦,她的目光显然是有几分震惊,又有几分愤怒。
章琦没有任何的不安,他避开章皇后的目光,阴沉的面颊上忽然显现出几分冷漠,朝服之下的身体有微微的震动。
他等这一日许久了。
早在隆昌皇帝卧病龙榻时,他便想好了会有这一日,也早就做了两手的准备。
倘若先帝将皇位传给捷儿,那自然是名正言顺,再好不过。倘若皇帝将皇位穿给了旁人,他与靖王便只有放手一搏。
便在宫女内侍们乱作一团,刀剑相向之时,自乱军之中走出一个身穿铠甲的身影,他着戎装,手中持剑,与先帝肖似的一张脸却瞧不见任何悲伤。
萧北捷持剑走入殿中,神情阴冷,他环顾了一眼皇极殿,多少次他在此向父皇展示功课,多少次也是在这里,他受了父皇的训斥。
从幼时起,他便看父皇坐在这龙椅之上,掌握生杀大权,皇权之诱人,恐怕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抵挡这样的诱惑。
只有手中有了权力,才能主宰一切,才能得到想要的权利和想要的……人。
萧北捷眯了眯眼,看着王齐那佝偻的身影,他轻轻一笑,行至他面前停下,“老师,本王才探望过师母,家中一切都好。只不过,本王没有亲耳听到父皇的旨意,还请老师重新宣读。”
王齐三朝为官,服侍过三代帝王,如何听不出靖王话中的意思,他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可是先帝将这样的重任交给他,他不能辜负陛下的信任,哪怕舍了这身骨头又如何。
他脸色未变,照着旨意又诵读了一遍。
在听到燕王二字时,萧北捷目光一冷,喝道:“翰林院王齐,伪造圣旨,假传圣意,拿下!”
章琦朝身边的军士使了个眼色。
作为五军都督府的左都督,章琦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抗。
王齐被押住,官帽微微颤动,他本就七旬高龄,三代帝王皆是对他礼遇有加,从未有过如此屈辱的时刻,“靖王殿下篡夺皇位,名不正而言不顺,必遭天下人所疑……”
其余官员多有不忍,亦有出列替王齐求情者,但俱被驳回。
萧北捷出剑划破那道圣旨,丝绸虽精美却也脆弱,纷纷扬扬落下,如雪坠落。
到了此刻,便没有朝臣再敢言说。
章皇后目睹一切,戴着护甲的手指微微颤抖,场面已经出乎她意料,几乎就是在这样的转瞬之间,一切便都不受控了。
尽管她并不赞同,此刻也已被迫与兄长,与自己的儿子,以及章家站在一起。
她在上位,垂首看着这些跪在地上的大臣,曾经也是在皇极殿,这群老家伙上奏参她无所出,逼皇帝纳妃。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摆了摆宽大的衣袖,冷声道:“燕王与王齐串通,假传圣旨,罪不容诛,禁卫军领哀家旨意,前往燕王府捉拿燕王归案。”
章琦拱手,跪安领命。
燕王府。
秋雨阴凉,园中蔬果大多已枯了藤蔓,唯独几株菊在风雨中飘摇。
宜锦正揽了鱼食,同宋骁之母蔡嬷嬷在廊下荷花坛中喂鱼。
蔡嬷嬷一只眼睛不好使,碾着鱼食,要半天才投下一枚,后来索性不管了,只抓了一把投进去,“这鱼原是王府荷塘下的,那年大旱,差点活不下来,后来殿下填了荷塘,将这群家伙养在坛中,竟也活了下来。”
宜锦看着坛中花纹漂亮的金鱼,像听故事似的,说起大旱,她只有幼时零星的记忆,那时娘亲乔氏还在,京中大旱,侯府里几口水井都几近干涸,一个多月才恢复正常。
“嬷嬷说,王府之前是有荷塘的?殿下为什么要填了那荷塘?”
蔡嬷嬷点点头,“是啊,到了夏日,碧波荡漾,荷风阵阵,惬意得很。且这荷塘的水源来自金水,也是极其难得的。许是那次大旱之后,荷花没了大半,光秃秃的瞧着也不好看,殿下也不喜水景,便叫人填了。”
话头说到这,前院忽然乱了起来,宜锦目光微变,放下手中的鱼食,握住蔡嬷嬷的手,“嬷嬷,不安稳的要来了。嬷嬷可怕?”
蔡嬷嬷瞧着眼前这个柔美的姑娘,第一次见她时,只觉得性子这样柔弱的女子恐怕不能做好王府的女主人,但如今看来,再没有比薛家姑娘更合适的王妃人选了。
她摇了摇头,“老奴一身老骨头,什么也不怕。”
一盏茶的功夫,禁卫军的将士便踩着雨水围住了王府上下,为首的章琦撑着乌色的油纸伞,踏着岩阶一步步朝这边走来。
到了廊下,他的随从收了伞,便露出章琦那张笑不达眼底的脸。
“燕王伙同王齐篡改圣旨,意图谋反,臣奉旨捉拿,王妃娘娘,敢问燕王何在啊?”
宜锦粉面微冷,她挑眉问道:“奉旨?奉谁的旨?何时宣的旨,在场的诸位,谁听到了?”
章琦被问得哑口无言,他冷笑一声,“自然是皇后娘娘的口谕。”
宜锦微微一笑,了悟道:“如此说来,章大人既无圣旨,又无信物,本宫若是说你假传旨意,你又该当何如?”
“你——”
章琦一甩袖子,“强词夺理,简直荒谬。来人,搜查王府!”
宜锦挡在门前,她身姿明明娇小,却神色冷硬,令人不可小觑,“今日若无圣旨,谁敢擅闯王府?!”
宋骁领着府上守卫与禁卫军对峙,丝毫不退让。
恰在这僵持之际,车轮滚动的声音内室传来,邬喜来和骆宝在后头推着,轮椅上的人眉目清冷,一双深邃乌黑的眼眸如霜雪覆盖,目光落到那道娇小的身影上,停了一瞬,便很快收回。
“章大人既要找本王,便不要为难王妃,她脾气好,但可不是什么猫狗都能欺负的。”
这一句话语气调侃,却足够将人气个半死,碰上章琦这人本就肚量不高,几乎瞬间就阴了脸色。
宜锦见他出来,一颗心吊起来,从三更天宫中响了丧钟,她便知道会有这一幕,但心中预设的再好,此刻她依旧提心吊胆。
萧阿鲲的腿并没有恢复好,谁知道这遭入宫,章皇后和靖王会如何对待他。
萧北冥推着轮椅到她身边,牵住她微凉的手,“知知,我很快就回来,别担心。”
这声叮嘱,同普通人家的丈夫离家之前的嘱咐并无区别,但偏偏正因如此,宜锦眼角才有些酸涩。
她尊重他的决定,也知道他绝不会坐以待毙,眼前这条路,她必须陪他一起走。
她没有想出什么温馨的话语,只有答一句:“好。我等你回家。”
萧北冥深黑的眸子微微有了亮光,没有人知道,回家这两个字对他来说有多重。
从小到大,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
可是现在,他的知知说会等他回家。
萧北冥不敢再撞进那双琥珀色的杏眸中,否则他怕与段长安商量好的计策都会功亏一篑。
章琦知道燕王身边卧虎藏龙,他带的这些人已经是禁卫军中的精锐,但在上过沙场的燕王面前,压根不够看,因此他没有命人押送,只开口道:“燕王一人入宫即可,其余人等不得跟随。”
这要求实在过分,宋骁皱了眉头,手已经摸到剑鞘,芰荷却朝他摇了摇头。
萧北冥斜睨了一眼章琦,“章大人这废话许多,想来今日是要在王府住一夜,明日再动身了?”
章琦被这对夫妻气得肺疼,他不肯再多看这个人一眼,“走!”
萧北冥不咸不淡道:“本王一个人推不动,劳烦章大人派个人替本王推一推。”
章琦忍到极致,斯文面孔有些龟裂,朝着一旁的小兵吼道:“还不快去?”
那小兵忙从令。
宜锦见状,心底那股担忧与沉闷也消散了些,论折磨人,萧阿鲲从不手软。
她目送他上了马车,章琦带来的人马仍旧有一半留在王府外时刻监视,她们这些女眷也被限制进出,便只能送到门口。
潇潇秋雨带着阵阵凉意,透过衣襟直直往脖颈处钻,宜锦缩了缩肩膀,直到那马车渐行渐远,她心里仿佛被人挖空了一块。
于私心里,她想要与他一同入宫,可是她却必须留在府中稳定人心。
上一世,他恐怕也是以这样的罪名被人带入宫中,可他在那段时间里经历了什么,却非她所能知晓。
索性这一世,她能与他并肩作战。
当夜,禁卫军看管严格,即便是出府采买的下人也不放行,府中的粮食可以坚持许久,但蔬果之类的却不是长久之计。
蒲志林前日才随船队去往兖州,按照萧阿鲲的性子,不会无故叫蒲志林送一封书信给兖州知州陈谅,兖州水路距离燕京教程不过一日,且因兖州沿海,城防几乎是最坚固的,仅凭这些消息,她便模糊猜出萧阿鲲的计划了。
她迫切地想要等到蒲志林的消息。
可是眼下被困府中,哪怕是宋骁,也难以毫无遮掩地出府,蒲志林若是回京,又该怎样将消息传递宫中?
用过晚膳,天色将暗,雨渐渐停了,空气中有着潮湿的寒意,泥土的气息与沉水香的气息混在一处,清新冷冽。
芰荷服侍她卸了钗环,但见自家姑娘秀美紧锁,她也只有劝道:“不早了,姑娘别想这么多,殿下定然有自己的安排。”
宜锦不想让这个傻姑娘担心,她应了句好,人坐上床榻,剪了床头的灯烛,躺下后闭上眼,却都是白日的场景囫囵个的在脑海里翻腾。
罗汉床很大,被褥也最够两人盖着,可是旁侧却空空如也。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习惯了他在她身侧。
她忍不住想,此刻到了宫中,章皇后与靖王又会如何对待他。
这样翻来覆去地躺着,终究也没有睡着。
芰荷就在外头守着,听着床帐里的动静,便知道姑娘睡得不安稳,她探头,将灯笼搁置在灯架上,掀开床幔问道:“姑娘可是睡不着?”
宜锦索性起身,拉住芰荷的手,“芰荷,我还是想他。蒲先生和段先生那边若是有什么消息,按眼下这个情况,恐怕也难以传进府中,我们过于被动了。”
芰荷想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道:“宋骁同我说,殿下在入宫前便嘱咐他守好王府,护好姑娘,想来殿下自己是有主意的,姑娘保重好自己最重要。”
宜锦点了点头,白日的事浮影般掠过,她却忽然想到了什么,抓住芰荷的手,眼睛亮得如同寒夜的星,吓了芰荷一跳,“芰荷,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芰荷看着自家姑娘惊喜的样子,也跟着笑了笑,“姑娘若有什么主意,需要奴婢做什么,同我说就是了。”
宜锦眉眼弯弯,“陆路出不去,我们还有水路。既然当初的荷塘有活水进来,那便意味着,我们也可以沿着活水找出口!”
第72章 龌龊
雨后空气湿冷, 宫道上仍湿漉漉,车辙划过,留下淡淡的水纹。
兵士推着轮椅上的人, 心底却纳闷,不知为何,尽管眼前人坐在轮椅上不能行走,但却丝毫不影响旁人对这位燕王殿下的恐惧。
任谁都不会忘记, 当年正是眼前之人单枪匹马直入忽兰,生擒忽兰王, 大胜而归,破除了割让北境的魔咒。
但世事弄人,丧失的北境十三州尚且没有夺回,燕王殿下便成了这般模样。
他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对这位昔日的英雄,总是有一种莫名的敬重。
很快就到了皇极殿, 文武大臣依旧排列两旁, 萧北捷就静静地坐在正中的龙椅上, 长剑触地, 剑身仍有血迹。
章皇后坐在一旁,衣衫整齐,瞧不出丝毫悲色,只有在萧北冥入内殿时,她的眼神才波动了几分。
在她眼中, 萧北冥俨然是砧板上的鱼肉, 任人宰割, 她对鱼肉,本不该有过多的情感, 但想起她生辰宴那日,先帝谁都没有召见,唯独见了萧北冥,没过几日就驾崩了。
皇极殿后那道遗旨,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先帝的偏心与可笑。
她俯视着阶下坐在轮椅上的人,冷声道:“燕王萧北冥伙同王齐篡改遗诏,罪不容诛,即日起夺去亲王爵位,入宗人狱,无诏令不得出。”
没有任何审判,也没有任何问询,直接就定了罪。
章皇后不是不想要萧北冥的性命,只是如今北境忽兰王眈眈相向,她还需要燕王的名头稳住北境。
即便知道这一切都是荒谬,但朝臣却无一敢站出来。
章家势大,哪怕先帝在时,也难以撼动,章琦又任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而燕王抛却往日的神勇,如今也不过是个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们也不想做刀下亡魂。
萧北冥垂首,没有说话,他的衣摆处沾了深秋的雨水,显得色泽更加深沉,廊檐下雨水滴落的声音更衬出殿内的寂静。
即便他一句话也没说,周围的兵士也无人敢主动押他下去。
萧北捷凝视着他这个庶出的兄长,多少年以来,论才能、武力、谋划,萧北冥皆在他之上,但是今日,他终于胜过他一次。
他的目光不肯再放在这个废人身上,眼下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太后娘娘的旨意,谁敢违抗?”
章琦手下的将士如梦初醒,才上去押人,说是押人,但动作丝毫不敢粗鲁。
等出了殿门,高个子,身形魁梧的将士才低头道:“殿下,冒犯了。这里都打点好了,全凭殿下吩咐。”
暂歇的住处行关押之实,简陋的正殿,一张方桌,好在有人已提前打扫过。
那个高个子兵士道:“这里已经打扫过,但终究不能与王府相比,殿下若是缺什么,找属下就成了。”
萧北冥抬眼看着这个年轻的军士,并不是熟悉的面孔,“你是谁?为何帮我?”
那青年一愣,微笑道:“属下高凛,曾在魏燎将军麾下。受殿下恩惠,如今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高凛,萧北冥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却没有印象,青年个子高壮,肤色黝黑,确实与皇城之中养尊处优的禁卫军不同。
萧北冥只道了句多谢。
他没有什么别的需求,也不好再麻烦这个姓高的小将士,章琦显然是不放心他,门外又派了两队人马轮流值守,高凛时不时朝正殿看上几眼。
萧北冥计算着蒲志林回京的时间,倘若一切顺利的话,今日蒲志林便能归京。
倘若不顺利,那也只有放手一搏。
到了此刻,其实他没有特别的情绪,唯独在想到知知时,会有片刻的沉郁。
秋雨湿润过的宫城灰暗如阴云,阵风吹过,樟树叶尖上的雨滴晶莹滑落,落在宫道的水坑里,荡起小小的涟漪。
萧北冥盯着那道涟漪,忽然想起王府里知知种下的瓜藤,秋雨过后,花也该落了。
到了黄昏时分,大内的天暗淡下来,深秋的季节,已经只剩下寒凉。
下朝之后,朝臣们对皇极殿中的事闭口不提,走出皇极殿时,大臣们的脚步都有些虚浮。
萧北捷居高,看着那些朝臣散去,心底一块大石落地,他已宣布登基事宜,舅舅掌五军,萧北冥再不可能同他抢。
他身边跟着的小内侍叫德生,最是会看眼色,他本在章皇后身边伺候,是章家的家生子,后被送到靖王身边伺候,颇得宠信。
他知道,原本下月章家大小姐章漪是要与靖王完婚的,但谁想到陛下驾崩,遇到丧事,恐怕又要等三年。
太后娘娘特意吩咐了,最好多给大小姐章漪与殿下多制造些机会,免得亲事生变。
他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低声道:“殿下,今日章姑娘入宫拜见太后,恰好在后宫,殿下要不要一同用晚膳?”
萧北捷想起章漪骄矜的做派,心里很是不喜,想也没想就回绝道:“不必了。”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的身影。
在这之前,他本不信这世上有真感情,可薛宜锦却偏偏叫他刮目相看,她心甘情愿地嫁给一个残废,如今,不知她可后悔?
想到这,他似是无意问道:“燕王府如何?可有异动?”
德生的眼睛闪了闪,道:“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断水断粮,不许里头的人进出,如今王府只靠燕王妃撑着,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人心不齐了。”
萧北捷摩挲了下手中的玉石,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本王倒是很期待。”
期待,薛氏会不会来求他。
*
燕王府。
酉时,王府外围的守军忽然要进府搜查燕王罪证,最终什么都没搜出来。
宜锦冷冷地在一旁看着,却没有阻拦。
这道搜查令,应当不是太后所下,如今宫里有权力调动禁卫军的,便也只有靖王。
萧北捷不过是想折腾王府,想叫人心涣散,这反而证实,他暂时动不了萧阿鲲,只能拿府里的人撒气。
宋骁紧了紧佩剑,压低声音道:“王妃,若是您下令,属下有把握他们不能迈入王府分毫。”
宜锦摇了摇头,低声道:“不必了。他们找不到想要的东西,自然就会离开。”
这话暗藏玄机,宋骁心中有疑问,却没有问出口。
芰荷在一旁,看着门口巡逻的卫兵,心口像是压了一片阴云,“姑娘,这些人不许咱们出府,府里上下这么多人,蔬果肉禽一类的撑不了多久。”
宜锦握着她的手道:“不会太久的。没有那些,便做些主食,院中还有些菜,辛苦后厨的人了,这月府中所有下人例银多发两个月的。”
王府上下遭围堵,大家人心惶惶也是常事,难免有人心思活动,她又嘱咐道:“宋骁,殿下的书房多派些人手,若是有可疑的人,带回来交给我审问。”
宋骁应下。
到了晚膳时分,后厨的人便按照还剩下的食材随意做了几道,宜锦不挑,随意用了些,便跟芰荷去院中消食。
蔡嬷嬷跟着,听说宜锦要找王府水源的出口,便附耳道:“当初殿下虽然填了那荷花池,兴许就是为了掩藏出口。”
宜锦踏着雨后松软的土石,到了当初的荷花池,这里的土壤比别处更湿软,她命宋骁拿了工具,挖下去,一个时辰后,往日的池子初见端倪。
根据水汇集的方向继续挖,很快便出现了一口深潭,出水口的水量平稳缓慢,后头应当有控制水流速度的机关。
这洞口的宽度,也唯独只有一个人能爬过去。
骆宝看了一眼宜锦,又看了眼潭口,没说话,抻了抻胳膊,便下了潭。
少年身量不高,潭水几乎没过肩膀,令人担心他会遇到危险,但到了潭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一个打挺穿过潭口,灵活得像一尾鱼。
一刻钟过去了,潭口的水流依旧,但却不见人上来。
宜锦心提到嗓子眼,就在宋骁想要下去查探的时候,一个人头忽然从潭口冒出来,少年的发被水沾湿,散落在肩头,但是脸上却带着笑容,牙齿雪白。
骆宝很荣幸,他给王妃带回了好消息,“王妃,潭中有水道,距离金水极近,再往前就是汴河。”
芰荷忙拿了干净的衣物与毛巾,忙叫骆宝换上。
宜锦大概猜出为何当初萧北冥要封住这荷花池,大旱之后,这水道便掩盖不住,王府初建时,应当是想要造一条逃生之路,眼前恰好派上用场。
她当机立断,“骆宝,你歇一歇,晚些时候带些金银,从水道出去后接应蒲先生,他若是有东西交给你,你只需带回王府就好。”
少年沉默着点了点头,殿下吩咐过,一切听王妃安排。
后半夜府外的守军都放松了警惕,骆宝再次潜入潭水中,顺着旧路出去。
宜锦几乎一夜未眠,等到天快亮时见到骆宝,宜锦才放下一颗心,让人烧了热水,备了膳食,叫骆宝下去换衣裳。
她接过骆宝手中的匣子,上面仍带着水迹,打开之后,半枚虎符正静悄悄地躺在匣子里,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所以上一世,传言中萧阿鲲弑父杀弟皆是谣言,倘若不是隆昌帝相托,萧阿鲲不会知道剩下的半枚虎符在兖州知州陈谅手中。
前世即便章太后和萧北捷做得再出格,他都没有下手,很有可能,隆昌帝传位的条件就是不能伤害章皇后母子。
她仿佛拨开了层层迷雾,戳破了前世他从未对外人吐露的真相。
萧北冥是个骄傲的人,他从来不会解释。
宜锦拿着那半块兵符,猜出了禁卫军想要搜查的是什么东西,只是他们怎么也猜不到,那剩余的半块虎符,并不在萧阿鲲的书房里,而是在她的妆匣内。
她拉开红檀妆镜下最不起眼的一个抽屉,上下半块虎符恰好拼成一枚完整的兵符。
这就是章琦和靖王一直想要却又不敢大张旗鼓寻找的东西。
谁能知晓,隆昌皇帝虽然宠爱靖王,但却早对章家恨之入骨,为了降低章家的警惕,依旧任用章琦为五军都督府左都督,掌管五军,但实际上,其余四军必须以另一枚兵符才能调动。
所以即便章琦手眼通天,却也只能调动禁卫军。
眼下,她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将这枚兵符安全带入宫中,交给萧北冥。
“芰荷,替我上妆更衣,我们入宫。”
天将明时,宜锦换了内命妇的服饰,梳了凌云髻,面色如霜雪之中的桃花,眉不描而翠,唇不点而朱,又因眉宇间的坚毅而显出一种端庄的美。
几乎没人能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了。
宜锦派人朝围在府外的禁卫军递了入宫的请安折子,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很快章太后那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她没有多想,将那枚兵符藏在贴身小衣处,便上了入宫的马车。
马车并未像平常一样到了宫门口停下,反而是畅通无阻地入了宫道,临近皇极殿时,她才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太后没有在皇极殿会见内命妇的先例。
但一个眼生的内侍朝她走近,笑着引路:“燕王妃请,殿下已等候多时了。”
宜锦蹙眉,“本宫要见的是太后娘娘,不是旁人。”
德生收了笑,“王妃进去就是。若是要求人,求殿下,比求太后娘娘更有用些。”
宜锦知道再同他废话也无用,左右进宫一趟,见谁都不是最终的目的,她索性跟着入内。
皇极殿她并不陌生,前世她与萧阿鲲大半的时光都在这里度过,但这里的摆设,却不是从前熟悉的模样。
紫金兽头香炉里冒出缕缕青烟,萧北捷站在书案前,看着朝他缓缓走来的女子。
宜锦没有行礼,从辈分上来说,她是靖王的长嫂,本也不必向他行礼。
萧北捷终究是先开了口,“皇嫂近来可好?”
宜锦冷淡道:“托殿下的福,与从前无二。”
萧北捷轻轻一笑,他渐渐走近了,站在她面前,梦里这个场景出现过很多次,连他们之间的对话,他都已经锻炼了许多次。
“明人不说暗话,皇嫂这次入宫,应是有求于人,对吗?”
宜锦想起前世乾马关的种种,对于他的靠近本能的排斥,她不露声色地退了两步,道:“倒也谈不上有所求。只是本宫怕自家夫君用不惯宫里的人,因此特来照顾他。”
萧北捷打量着她的目光顿了顿,她的口脂色泽并不似章漪那般总是艳丽,但却足够自然,足够引起男人的兴趣,他没有介意她的退缩,“他如今是阶下囚,按理不当有任何人照顾。你要照顾他,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先满足本王。”
满足这两个字咬字轻缓暧|昧,却让宜锦一阵恶寒。
她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明明眉眼同隆昌皇帝相似,但却如此面目可憎,令人倒胃口,她强忍着不适问道:“不知靖王所说的满足是何意。”
萧北捷目光闪了闪,又凑近了一步,声音放低,“自然是男女之事。”
宜锦忽然笑出声来。
萧北捷的神色有些僵硬。
“靖王如此,在我看来,真的很卑微。论辈分,我是你的皇嫂,你想男女之事,也并非真心。你只是败在我夫君手下太多次,想要在这事上扳回一城罢了。但在我心中,你不如他万一。”
“先帝尸骨未寒,尚未下葬,而你也未行祭天大礼,倘若今日你敢动我分毫,流言必定甚嚣尘上,只要不是傻子,应当知道什么是人伦。”
宜锦的话宛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
萧北捷才发现,自己远远小看了眼前这个女子。
她不是只会躲在萧北冥羽翼之下的女子。
萧北捷冷然地看她一眼,“你想要见他,凭什么本王要允许?”
宜锦微微一笑,“我只不过是个弱女子,只不过是想见我的夫君一面,靖王是在害怕什么?或者你也大可以派人跟着我。”
萧北捷没有理会她话中的激将,她若想要求他,必然也要付出些代价,“你大可试试,本王不准,谁敢让你见燕王。”
宜锦见劝说无用,索性扯了扯自己的衣衫,大声叫道:“非礼了!……”
萧北捷脸色铁青,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竟然连这样的混招都能实处来,他咬牙道:“闭嘴!”
宜锦眼神清澈,淡淡地问道:“现在我能去见我的夫君了吗?”
萧北捷:……
他从前是怎么会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怯弱温柔的?
简直是瞎了眼。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示意内侍给她带路,“最多一刻钟。”
等人走了,德生才咕噜着眼珠子进了内殿,外头守着的许多人都听见方才的叫声,他心里也打起了鼓,悄声道:“殿下,外头人多。殿下便是真的喜欢燕王妃,也不该在此处……”
萧北捷从没觉得眼前人这样碍眼过,他踢了德生一脚,“滚!没本王的吩咐,今日别再滚进来。”
德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也只好按照吩咐“滚”了出去。
第73章 霸道
宗人狱用于关押犯了错的皇室宗亲, 逼仄昏暗,地处偏僻,到了上灯的时候, 也只有禁卫军的影子在屋外来回晃动。
夜间值守的人恰好是高凛,他得知来人是燕王妃,拱手恭敬道:“王妃放心进去,不必忧心。”
宜锦看着眼前青年的模样, 想起前世禁卫军的副首领便是高凛。
她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 便进了内殿。
内殿寒酸,一桌一椅一床榻,但也算得上干净,显然是经人打扫过。
临近床榻的一边,萧北冥坐在轮椅上,手里依旧握着本兵书, 听见开门声, 见了来人, 眼眸微凝, “知知?”
他不知是震惊多些,还是恐惧多些。
倘若她依旧待在王府,他将大半隐卫留在王府,不管外面局势有多乱,总能护她周全, 但一旦她入宫, 许多事情便不可控了。
他抓住她的手, “这里太危险了,知知, 你先回王府……”
宜锦抽走他手中的兵书,却没有回应他的话,“你倒是好学,到了这种地方还不忘找书看。”
萧北冥看着她,有些无奈,“高凛给的。屋中空无一物,总不能虚耗时光。”
他看着宜锦的装扮,深知这时候章太后绝不会同意知知进宫见他,抬眼问道:“你见靖王了?”
宜锦点头,“我递了请安折子,但没想到宫人将我带去了皇极殿。靖王起先为难我,但也没讨到便宜。”
话罢,她从小衣处掏出那两半虎符递给他,“你留下的线索,我都找到了。骆宝从水道出去等到了蒲先生,陈大人也书信一封,必要之时愿派兖州军力援。魏燎将军也于半月前班师,今夜到京。”
三言两语盖过,萧北冥却知道事情恐怕比她所说要曲折得多,在此之前,他生怕这些事情会给她带来危险,因此没有过多嘱托,有意将她撇清,可是她凭借自己的才智,不仅找到了兵符,还比他预想的更快。
他没有去动那块兵符,反而牵住她的手,渐渐将人带进他的怀里,情绪有些难言,“知知,你擅自卷入其中,你可知,若是败了,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宜锦将虎符塞进他怀中,空出手来顺势勾住他的脖颈,眼眸前所未有的清亮坚定,一字一顿道:“我只知道,萧北冥不会输。”
哪怕输了又如何,她愿同他一起承担。
天地之大,人如草木,不过一死。
她不敢想他上辈子这时候有多辛苦。哪怕后来登基为帝,弑父杀弟的恶名,百姓的谩骂,太后的诅咒也从未停歇,究竟要做到什么样的地步,才能叫所有人都满意?
她只想他过得松快些,容易些。
她想,这大抵就是老天爷让她重来一遭的原因。
宜锦抚了抚他的眉心,郑重道:“你总是将我纳在你的羽翼之下,可我却羡慕蒲大人他们,能堂堂正正地保护你。比起做你的王妃,我更愿意做你的盟友。”
萧北冥明知时机不对,却仍被她那双眼勾得动了动喉结。
他垂眸,在她额前落下一吻,“是我想错了。以后无论何事,我都会同你商议。”
宜锦用手蹭了蹭他的下巴,明明才过去一夜,但胡茬已经冒出了浅浅一层青色,有些扎人,又有些微微的痒。
看惯了他这张鬼斧神工的脸,不论什么模样总是英气的。
她轻咳一声,收回目光,问:“接下来有何打算?”
萧北冥的视线落在那枚虎符之上,摩挲着上面的花纹,淡淡道:“自然是挑个好时辰号令诸军。就今夜可好?”
他的语气就仿佛问她明日天气如何那样简单。
宜锦却没觉得草率,点了点头。
萧北冥的唇线微微弯了弯,稍后将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别回耳后,“好。”
他的知知,是真的相信他一定会赢。
那便只有尽力不让她失望。
一刻钟的时间很快就到了,门外内侍在催促宜锦出宫。
宜锦松开勾着他脖子的手,与他深深对视一眼,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四下寂静,唯独派去防守的禁卫军来回走动,夜空中偶尔传来两声鸽哨,那是信鸽归巢的讯号。
宜锦抬手,用火折子点燃了手中的烟火,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耀眼的白光将夜幕点亮。
这是段桢先生命人制作的火药,发动时声音极小,却能在夜晚给大军传递信号。
守卫立即觉察出不对劲,呵道:“入夜之后,不得点燃烟火鸣物,将人押下去!”
宜锦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束烟火放完,对着那士兵笑道:“不必急着押我,等上片刻自会有人来。”
那兵士咽了咽口水,被她笃定的神情和淡定的语气镇住,反而一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押人了。
但很快,排山倒海般的马蹄声与将士们地动山摇的呼喊声传入内城,几个城门几乎同时被人用横木撞击。
德生来报时,萧北捷正在睡梦之中,冷汗中惊醒,清醒的意识在片刻之内便命令道:“立刻加紧宗人狱的守卫,将人带至城楼上。”
寝殿之内燃着龙涎香,明明是令人沉醉的气味,他却觉得有些窒息。
来不及更衣,他只随意套了外袍,深秋的凉意令他的头脑又清醒了几分。
仁寿宫章皇后也被惊动了,今夜章漪入宫探望她,她本想借此机会让漪儿和捷儿见上一面,但偏偏捷儿不愿,她也只好作罢。
章漪由章府的侍女服侍穿好了衣服,见姑姑身边的瑞栀面带急色,问了一句:“外头怎么这么吵,大半夜的,姑姑也不好好管教一下宫里人。”
瑞栀有些无语,这位章家姑娘来了仁寿宫,连洗脚水撒的花都有要求,眼下火烧眉毛了,漪姑娘竟然还在意管教下人,她压住想要翻白眼的欲望,挤出标准的笑容道:“外城有人攻城,靖王殿下前去督战,姑娘还是快些随奴婢去太后处。”
章漪听了这话才知道事态严重,也顾不上什么妆容了,穿好了衣衫,便跟着章太后的辇舆往外城走。
夜色之中,燕宫上下灯火齐明,有宫人在惊慌之下卷了财物要逃窜,禁卫军的将士受章琦之命,无论遇到逃兵还是出逃的宫人,一律死罪,霎时内宫血流成河。
兵荒马乱之际,高凛混在人群之中,视线紧紧追随着燕王殿下,他没有动手去斩杀那些出逃的宫人,只是随着人流慢慢上了城楼。
萧北冥被前后的禁卫军将士押在城楼上,宜锦就站在他身侧,篝火之中,秋风猎猎吹动战旗,跳跃的火光映着宜锦的面庞,令她有一瞬的恍惚。
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在北境乾马关城门口的时候,只不过那时,受赛斯所迫,她站在城楼下看着阿姐宜兰苍白的面颊,几乎来不及告别。
后来萧阿鲲还是来了,她记得北境冷冽的风,记得他身上混合着沙尘和血腥的气味,记得他后来平静中带着绝望的神情。
这一世终究是不一样的。
城下军队分为四列,为首的将军横刀立马,面上有道长长的疤痕,一身铁甲泛着冷光,正是魏燎。
陆寒宵在左,段桢在右,两人虽是文臣,但在这情境之下,却比武将更显威严。
萧北捷扶着城墙上冷硬的砖,试图让自己更清醒,魏燎明明奉皇命镇守北境,不该这时候回来,且陆寒宵一个文臣,哪来的兵?
还是说,父皇将另一枚兵符给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翰林?
城楼之下,魏燎雄厚的声音句句清晰,传人军士们耳中,“靖王萧北捷毁坏继位诏书,意图篡夺皇位,今日我魏燎奉先皇之命携龙骁军拨乱反正,拥立新君!”
声浪如同波涛,传进每一位守军的耳朵,他们几乎下意识地看向靖王。
萧北捷控制着双手,面上仍是一派冷静,眼下章琦只有调动禁卫军的兵符,可禁卫军中的将士大多是靠世家荫蔽选出来的,没有上过战场,哪能与魏燎率领的龙骁军相比。
父皇殡天之前,他曾去问过剩下那枚兵符在何处,但父皇却并未告诉他。
眼下围城之困,似乎只有靠燕王夫妇才能解决。
章太后与章漪匆匆踏上城楼,看到大军压境的场面,几乎要昏过去。
她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冷声道:“魏燎,你擅离北境,无军令召回胆敢私自回京,按燕律当斩!”
魏燎大笑两声,松开手中的缰绳,马儿得了暗示,撅了撅蹄子向前,冷然道:“太后娘娘为了一己私欲违抗先帝旨意,妄图以兵变谋夺皇位,按燕律,又该当何罪?“
此话掀起惊涛骇浪,当日大殿之上见证宣旨的朝臣皆被威逼,无一人敢替王齐出头,镇压朝臣的兵士皆是章琦心腹,不会外传,因此普通的将士都只以为遗诏之上储君人选为靖王。
禁卫军中不少将士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靖王与章太后。
双方各执一词,必然一真一假,倘若魏燎将军所言为真,那他们禁卫军便是逆党。
魏燎等人却没有浪费时间,龙骁军攻城的云很快便搭建好,在浪潮般喧嚣的呐喊声中,城门被沉重的横木撞击,震颤之间,似乎下一刻就要被撞开。
段桢那支队伍在前方开路,这支队伍人人手中有神臂弓,杀伤力极强,一次十发,射程极远,城墙之上死守的禁卫军显得那样不堪一击,不过半刻钟,禁卫军的数量便少了整整一半。
章漪第一次见这样真刀实枪死人的场面,血腥味令她发抖,她似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章太后,颤巍巍道:“姑姑,我们该怎么办?”
章太后几乎有些厌恶地抓住她的手又放下,冷声道:“哭哭啼啼成何体统,左右不过一死,难道你只能与捷儿同甘,却不能共苦?”
章漪心中一梗,她咬住贝齿,扶着身旁侍女的手,不肯再说一句话。
战况越来越惨烈。
萧北捷的拳头狠狠按在石墙上,剧烈的疼痛让他脸色阴沉,他将目光转向宜锦,她正朝着燕王浅浅微笑着,玉白的面颊上透出隐隐的粉,似乎这世界上只有他们二人。
萧北捷踢起一旁的剑握在手中,几乎是刹那间便抓住了宜锦的手,将她拖入怀中,剑尖直指脆弱的雪颈。
萧北冥坐在轮椅上,他的腿虽经过日夜锻炼,却仍未恢复到全盛状态,尽管他有防备,但萧北捷比他快一瞬。
他眯了眯眼,墨色的风云卷入瞳孔。
宜锦从中读出了杀意。
她想起前世在北境,他提着萧北捷的头颅,一步一步朝她走近,那样死寂空洞的眼神,令人心碎。
她不会让悲剧重演。
她这辈子这样努力,就是为了改变前世的结局。
宜锦没有慌张,甚至她放松了有些僵硬的身体。
萧北捷看着那闪着冷光的剑尖,只要他微微一动,眼前这个女子就会香消玉殒,他扬了扬下颚,朝萧北冥道:“命令他们退兵,否则我杀了她。”
宜锦朝萧北冥摇了摇头。
萧北捷显然发现了这个小动作,他冷然一笑,将剑尖逼近了些,凑近她耳畔问道:“你猜,江山与美人,他会选谁?”
在外人看来,这姿势足够亲昵,但宜锦感受到耳畔那抹气息,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双眸对上萧北捷那双充血的眼,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轻轻说了一句,“痛。”
她的语气平稳,但在萧北捷听来,却有些像小女子私下的抱怨,他虽然不屑一顾,但到底将手松开了些,等他反应过来,竟也有几分迷茫。
为什么她说痛,他就会下意识松手?
章太后在一旁看得分明,她是过来人,自然知道自己的傻儿子犯了什么魔怔,但眼下不是敲打的时候。
萧北捷看了一眼城楼之下,行伍攻城的动作依然没有停下,他开始有些着急,回首再看时,却被眼前的场景惊住了。
萧北冥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他手上亦有短刃,短刃所指之处,正是章太后。
章太后平静的面容已经维持不住,她的身体颤抖如秋叶,萧北冥自幼就冷漠无情,她丝毫不怀疑,萧北冥会真的杀了她。
她更没有想到的是,萧北冥还能再站起来。
萧北捷红了眼,咬牙切齿道:“她是你的母后!”
萧北冥凝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她也是你的母后。”
就在这一刹那,城门口的禁卫军终于撑不住,随着沉闷的最后一击,城门洞开,魏燎率前路军率先入城。
萧北捷似是热锅上的蚂蚁,反复的思量后,他横起剑逼近宜锦的颈侧,冷声道:“给我备一辆马车,我要出城。”
萧北冥这次没有拒绝,西华门东华门的战况已定,那些禁卫军几乎层层溃败,他高举手中的虎符,命令道:“两军开路,备快马一匹。”
魏燎等人肃立在官道两侧,其余两军去攻占其他城门,局势已定,靖王如同跳梁小丑,他丝毫不担忧殿下会为了王妃做出不理智的选择。
篝火照亮昏暗的城门,萧北捷一路挟着宜锦,直到上了马,他回望夜色中城墙之上母后那失望的眼神,顿觉心痛,霎时收回目光,狠下心马鞭一扬,便朝出城的方向去了。
马背上颠簸,许是萧北捷生怕背后暗箭,所以让宜锦坐在马后,宜锦扶住马鞍,夜风吹动她的发,几乎是瞬间,她便找准时机自马背上翻身而下,顺着一旁的小土坡滚到松软的秋草堆里。
萧北捷意识到不对劲,连忙勒马停下,他俯视宜锦,她的衣衫被泥土弄脏,但却并不显狼狈。
宜锦冷静道:“如今离城门不过一射之地,若你是聪明人,此刻离去尚有一线生机。”
萧北捷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你还真是不怕死。”
若是寻常女子,哪敢在飞马之上一跃而下?
他深深盯着她的脸,似乎要将这面容刻入自己的脑中,然而就在这时,飒踏的马蹄声自身后翻涌而起,一支利箭刺破空气直直朝他的手臂而来,血肉被刺穿的声音比痛感更先来临。
萧北捷闷哼一声,右臂微微震颤,几乎握不住马鞭。
他几乎不需要分辨就知道这支箭来自于谁。
他以为这一次能赢,结果还是输了。
宜锦赌萧北捷着急逃离京城,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
她赌赢了。
雨后的秋草虽然松软,但扎进绵软的衣料仍有些微刺痛感。
萧北冥翻身下马,一把将她抱起来,他呼吸急促,手臂崩得极紧,甚至微微有些颤抖。
他动作轻柔将人扶上马,翻身而上,将她紧紧揽在怀中,信马缓缓回城。
跟在后面的将士们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燕王殿下追出来是为了抓住靖王,可没想到殿下只是一箭刺穿了靖王的右臂,唯一在意的只有王妃的安危。
萧北冥双手持马鞍,将她紧紧嵌入怀中,剑眉皱起,但语气却轻柔,“有没有伤到?哪里痛?”
宜锦被他的披风包着,背后是他火热的胸膛,一点感受不到秋夜的寒凉,她眨了眨眼睛,在细微的颠簸中仰头看他棱角分明的下颚。
她摇了摇头,“一点都不痛。但想到你时,心有点痛。”
她说的一本正经,并无撩拨之意,但萧北冥的喉结却滚了滚,他深深看她一眼,意味不明。
宜锦闲下来,开始有心思戳他的手臂,“你为什么射他的右手?”
萧北冥立刻臭了脸色,目不斜视,冷冰冰道:“他用那只爪子动了你。”
宜锦:……
不知道为什么,她竟觉得萧阿鲲今夜分外可爱。
第74章 交融(上)
两人一路信马回到王府, 包抄王府的禁卫军早就撤退,燕王府如同一个历经风霜的老者,立在夜色中仍显庄严肃穆。
宋骁、蒲志林、段桢等人站在门口迎接, 芰荷跟在最后面,见殿下骑马载着自家姑娘回来,一颗心安下去,却又有些热泪盈眶。
萧北冥率先下了马, 他伸出双手,凤眸带着微微的笑意, 宜锦只迟疑了一瞬,便将手递了出去,任由他抱着下了马。
蒲志林啧啧两声,段桢和宋骁侧目看他,他才住了嘴。
萧北冥的步伐极稳,到了门口, 他看了眼众人, 最终道:“各位今夜操劳, 暂且回府歇息。”
段桢拱手称是, 蒲志林嘿嘿一笑,跟着拱手退下。
唯独宋骁站在原地,他看了芰荷一眼,见她高兴,唇线也上扬了几分。
蒲志林看出他的心思, 拍拍他的肩膀, 揽着他往回走, 四下无人时,才道:“你若是喜欢芰荷姑娘, 便大大方方求了王妃,王妃通情达理,不会不允。”
宋骁将他的爪子从肩上挪下来,看他一眼,“王妃待芰荷姑娘如同亲姊妹,若芰荷不愿,她不会点头。”
蒲志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芰荷姑娘不愿意同你……”
宋提剑扭头就走,不肯再理会蒲志林。
段桢摇了摇羽扇,慢悠悠晃出来,“蒲先生自己的红线都是一团乱麻,倒做起月老来了。”
蒲志林摸了摸鼻子掩饰尴尬,看向段桢,“段先生还说我,也不知道咱们段夫人如今在哪个犄角旮旯。”
段桢收了羽扇,低了头,目光一暗,罕见地没有说话。
蒲志林敏感地察觉到他不对劲,知道这里头有故事,心里痒痒,但却找不到借口问。
按照段长安的性子,就算是有故事,他也是不肯说的。
众人都散去各司其职,热闹的王府便一下又沉寂了起来。
萧北冥抱着宜锦一路穿过游廊,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路过的婢女都自行避让,宜锦却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劝说无用,索性将头埋进他怀里当鸵鸟。
萧北冥扫了她一眼,嘴角弯起一丝弧度。
等入了内室,深秋的冷意才渐渐褪去,萧北冥将她轻轻放在藤墩上,自己则蹲下,开始褪去她的鞋袜。
宜锦收回脚,红着脸道:“我自己会脱。”
萧北冥没听她的话,她的脚踝很细,他一掌就能握住,将沾了泥的鞋袜脱了,露出一抹玉色,他摸了摸,冰凉凉的。
宜锦只觉得有股麻意从脚上传来,他的手掌因为舞刀弄枪的缘故有些粗糙,肤色也比她深,这样握住她的脚,竟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萧北冥看了看,叫她试着下地走一走,脚尖触地便有一股痛意。
他扶着她坐下,再次蹲下来,摸了摸她有些肿起来的脚踝,低声道:“是脱臼了。”
话罢,他抬头看她,凤眸深深,宜锦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心跳极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忽然听见咔嚓一声,随即痛意袭来,她忍不住呼出声。
萧北冥轻轻揉了揉她的脚踝,“还痛吗?”
宜锦摇了摇头,“方才痛,现在不痛了。”
萧北冥笑了一声,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痛才好,下次就不敢跳马了。这两日别下地乱动,好好休养。”
他摩挲了几下她的脚踝,给她换了鞋,又唤了热水。
宜锦见他在她身旁坐下,再没有要出门的意思,“宫中都安顿好了?”
萧北冥隐去眼底的晦色,揉了揉她的脑袋,“都安顿好了。章家想要扶持靖王登基,做傀儡背后的控手,是绝不可能了。至于太后,她若不再掺和章家的事,也还可以安稳做她的太后。”
宜锦沉默了下来,她看着他,知道他惯于隐藏情绪,不会轻易吐露心声。
倘若他真的不在意过往,那么在上一世,他便不会是那个孤僻又别扭的帝王。
隆昌皇帝将皇位留给了萧阿鲲,可是却也给了萧北捷退路,北境边关小城中的守军,便是先帝替儿子谋划的自保之路。
倘若从情分上来说,隆昌皇帝与章皇后对萧北捷可谓是呕心沥血。
可是萧阿鲲呢?纵观他这一生,爱他之人屈指可数,即便前世做了帝王,也很难说他有几日欢喜的时光。
宜锦挪了挪身子,抱住他的手臂,脑袋搭在他的肩膀上。
萧北冥有些受宠若惊,知知娇弱,很少主动亲近他,但他不讨厌这样亲昵的行为,长臂一揽,将人拎进怀里,俯首看她:“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宜锦长睫微颤,晶亮的杏眼盯着他看,纤细的手指描绘着他的眉眼,摇了摇头,“只是突然发现,你长得真好看。”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倒是让萧北冥挑了挑眉,他沉默着没说话,手上按住她的力道却加大了几分,像是要将她揉进骨血中,他保持着让她坐在腿上的姿势,没有移动。
过了一会儿,芰荷回净房里备好了热水,她余光扫到自家姑娘的模样,脸上一红,低头退了出去。
萧北冥低头看她,索性轻松将人抱起来,绕过净室的屏风,调好的浴汤微微冒着热气,一股沉静的花香萦绕在内室,不是往常知知身上的香气。
宜锦没料到他如此动作,只顾着勾住他的脖子,生怕自己从他身上掉下去,一张玉白的脸蛋通红,好在有雾气遮掩着,还不至于太羞囧,她扯了扯他的袖子,“要不你出去?我让芰荷进来。”
萧北冥没听她的话,伸手要替她解了外衫,宜锦握住他的手,“我……我自己来。”
萧北冥停了手,开始解自己的衣衫。
他古铜色的胸膛乍然撞进她眼中,纹理清晰,形状精壮,令人心头一跳,宜锦别开眼睛,突然结巴了,“你……你不出去吗?”
明明不是第一次见,但不知为什么,此情此景下看他宽衣,她却觉得自己先热起来了。
萧北冥当然有正当的理由留下,他接过她褪下的外衣,贴心道:“你腿脚不便,若是滑倒了怎么办?况且咱俩分开沐浴,净房又要再上一次水,太折腾了。”
宜锦想想也是,倘若芰荷再进来一次撞见方才的情景,她只想挖个地洞把自己藏起来。
她转过身去背对他,咬着牙脱掉一层又一层衣衫,直到最后只剩下一件小衣,飞快地潜入浴桶里,有花瓣的遮挡,总算不那么尴尬。
萧北冥的脑海中却全是她纤细的柳腰,以及朦胧中依稀可见的曲线,他垂眸,将脱下的衣衫放在搁架上,目光再次落到浴桶之中。
当初打造浴桶的时候,他特意叫工匠做大了些,即便是躺下两个人也绰绰有余,如今看来,很是有先见之明。
她的脸蛋被雾气熏得通红,白净的脖颈上也浮上淡淡的粉色,水波微动,她缩在浴桶的一角,剩余的位置都空出来,似乎是为了等他。
萧北冥不知怎么就弯了弯唇角,他随意披了一件外袍,将她头上的发钗取下,如瀑的青丝便倾泻而下。
已经深秋,宜锦不太能理解,为何他脱了衣衫,最后也没有入浴桶同她一起沐浴。
可直接问出口又显得她有多不正经,于是到底也没有问出口。
半个时辰后,宜锦洗好了头发也沐了浴,她道:“你……你能帮我把那边干净的衣衫拿过来吗?”
萧北冥给她递了衣衫,自己倒是背过身去,什么都没看,笃定做个君子。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止了,他听见知知怯怯的声音,“好了。”
他转过身,如同刚开始那般将她打横抱起,然后到了床榻边,拿了干燥的巾帕,替她擦去发丝上的水珠,等到差不多干了,他才取了自己的衣服,往净室走去。
他在浴桶中,就着仍然温热的水,洗了洗身上,目光触及搁架上属于知知的那件小衣,喉头忍不住滚了滚,明明深秋的夜晚已有凉意,但他现在却浑身滚烫。
他用手纾解了那难受的源头,汗珠混着水滴自胸膛滚下,又落入浴桶之中,然而在看到小腿之下那可怖的疤痕,丑陋的形状,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
换完干净的衣衫,他绕过屏风,坐上床榻,膝盖以下的痛意却如针扎一般。
谢清则说过,初期不能长久站立,否则便会疼痛难耐。
他灭了门口两盏灯烛,只留了床榻附近那一盏,知知虽然嘴上没说,但她其实是有些怕黑的,平常起夜,一定要有烛火才行。
他在床榻上躺下,掖了掖被子,宜锦习惯性地循着热源滚到他怀里,他也习惯性地将她箍住,低声问道:“腿还痛吗?”
沐浴过后,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低沉。
宜锦摇了摇头,“早就不痛了。”
她朝被子下面钻了钻,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腿,肌肉瞬间的紧绷被她察觉,宜锦便知道,他现在是痛着的。
萧北冥在所有人面前都是淡定从容,游刃有余的,以至于哪怕在最亲近的人面前,他也下意识地隐藏疼痛与脆弱。
偏偏宜锦比他自己还要了解他,按照萧阿鲲的性子,不与她一同沐浴唯一的原因就是他腿上的伤口。
上一世哪怕她与他最亲密的鱼水之欢时,他也不愿让她看见那些丑陋的沟壑,变了形的肌肉。
可是这一世,宜锦贪心得多。
萧北冥被她弄得很是无措,他握住她捣乱的手,却又不敢用力,生怕弄痛她,可这样,却阻挡不了她作乱,更糟糕的是在这一来一回间,他才消解下去的某个地方又开始起了反应。
第75章 交融(下)
昏暗的烛光摇曳, 宜锦像条小虫子慢慢向前移动,钻出被窝,直到脑袋被一只大手按住, 她的目光慢慢对上那张鬼斧神工的脸。
萧北冥的鼻梁高挺,因此显得凤眸更深邃,初看时会被锋利的剑眉所震慑,但看久了, 却只觉得安心。
萧北冥用手抚了抚她细滑的发丝,眼睛极亮, “知知,你的腿还没好。”
宜锦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反而用手指捏了捏他腹部的硬肉, “你的腿还疼不疼?”
萧北冥大掌包住她作乱的手,将她整个人圈进怀中,“不疼。”
宜锦的手慢慢向下, 触碰到他膝盖以下, 感受到他绷紧的身体, 便知道他在说谎, 她没有再出声,只是仰头注视着他,昏黄的灯火在眼中跳跃,亮晶晶的。
萧北冥胸膛微微浮动,他的手情不自禁地落在她的眼睑上, 她的眼太亮, 却不带任何别的念头, 再看下去,他怕自己难以自持。
宜锦抱住他的腰身, 慢慢朝他挪近,将头枕在他的胸膛上,她能听见他剧烈而有节奏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是撞击在她的耳膜上。
很奇怪的是,他身上有一股令人安心的味道,但这味道却不来自任何香料。
她慢慢靠近他,摩挲过他的下颚,慢慢再到突出的喉结,就到此停下,动作虽生涩,却又如此动人。
萧北冥的胸膛起起伏伏,白日里剑拔弩张、刀光剑影的宫变似乎在这一刻都远去了,他的眼中也只剩下她,一团热气将他包裹,萧北冥没有克制,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知知 ?”
宜锦没有说话,却用动作回应了他,下一刻,天旋地转,两个人交换了位置。
萧北冥双手撑在她瘦削的肩侧,一双幽暗的眸亮得惊人,他的喉结滚了滚,一路向下。
宜锦攀住他的肩膀,随着他的动作无力起伏,呼吸不畅时,指甲嵌入他背部的皮肉,留下一道划痕。
但萧北冥却已感受不到痛意,她像是一团棉花,无论怎么揉搓都会有满意的形状,与他契合到了极致。
一个时辰后,宜锦眼尾有些泛红,一滴泪珠滑下,脑海里却炸起了绚烂的烟花。
她像是被他定住,些微的移动就会引起无限的震颤,喉咙里的声音也不再受自己控住,像是猫叫,却又像是细密的低语。
萧北冥的目光却愈加明亮。
宜锦终于知道怕了,但似乎为时已晚,她索性用手捂住了嘴,不肯再发出一丁点声音。
但萧北冥在这事上是长了坏心眼的,她越是矜持,他便越是想要破坏,紊乱的呼吸在她脸上乱窜。
到了后半夜终于消停时,宜锦终于又叫了一回水,她全程不敢看芰荷的表情,生怕泄露些什么。
好在芰荷有了上一次的教训,也终于知道为何上次她问姑娘有没有上药,姑娘为何会那么害羞了,她红着脸取走被撕坏以及脏污的衣物,蚊子似的嘱咐道: “姑娘别忘了上药。”
床榻上的被褥也濡湿凌乱,不能再用了,芰荷快速地将东西收到衣篓中,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像是有一头猛兽在后面追赶。
萧北冥坐在一旁的书案前,像是一头吃饱了的豹子,眼神懒洋洋的,目光隔着屏风落在她的肩颈线上,就像是在看自己的猎物,没有移开的打算。
宜锦清洗完,没好气地唤他过来,他起身过来,将她抱回床榻边,宜锦就往床榻里面挪了挪,嫌弃地看了萧北冥一眼, “ 你也要去沐浴更衣,要不然就别上榻。”
她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嫌弃,凶巴巴的,却比平时多了几分娇俏,像是拿着肉垫挠人的狸奴。
萧北冥唇线微抿,他没有穿上衣,一转过,背上的抓痕就格外明显。
宜锦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耳垂通红,她用被褥把自己裹成蚕蛹,等萧北冥洗完回来后,只看到一团不明物体在床榻的最里边,差点贴着墙。
他上了床榻,连人带被子一起卷进怀里,倒也不介意她像个鹌鹑一样缩在被褥里。
深秋的夜寒冷,宜锦终究还是不忍心冻到他,磨磨蹭蹭分了他一半被子,结果这男人从善如流,一把将她抱进怀里,动作自然流畅。
宜锦戳了戳他的手臂, “太紧了。我要喘不过来气了。”
萧北冥乍然睁开眼睛,亮得像是北极星, “知知还不困吗?”
宜锦品出他话中暗含的意思,她收回了手,规规矩矩往旁边挪,生怕被逮到,支支吾吾问道: “你今天站了这么久,还骑了马,腿肯定很痛,我给你按一按好不好?”
萧北冥听完她的话,神色莫名,理智让他想要拒绝,但却不知怎么地,就是说不出口。
宜锦说着便忽然坐起身来,被子一掀,把他的亵裤自脚踝往上卷了卷,这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让萧北冥猝不及防,等他回过神,他全身上下最丑陋的地方已经暴露在她眼前,他身子有些僵硬。
宜锦用指腹轻轻按压着他的小腿,紧绷的肌肉走了形,像是盘踞的老树根,伤疤也格外触目惊心,有些伤痕是新的,淤青也是新的。
他不知道偷偷练了多久的行走,跌倒了多少次,才能在人前如此淡定从容,才能在城墙之上令五军臣服。
宜锦避开那些淤青,按着按着,心里忽然划过一阵酸涩。
她想起前世他也是义无反顾地赶去北境,在风沙肆虐的边陲小城,最后见他那一面,也算不上干净清爽,可那时候在她眼中,他就是个英雄。
萧北冥不怕流血也不怕疼痛,但他最怕的就是知知流眼泪。
他擦了擦她莹润的眼角,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宜锦抬起湿漉漉的眼,巴巴地看着他, “没有不舒服。”
她低下头,看着他下意识遮挡起来的腿部,她执意阻止他,将他的手挪开,然后小心翼翼地在那些崎岖的肌肉上落下一个个吻,密密麻麻,像是在亲吻珍宝。
萧北冥像是被人施了定身咒,浑身的血液都朝着腿上涌去。
他没有在她眼中看到恐惧和嫌恶,反而看到了心疼。
这种情绪让他心头一窒。
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接受并且习惯了世上没有人会心疼他,也习惯了,这世界上所有的疼爱都是要等价交换的。
可是只有知知,从她一出现开始,就像是命中既定的情节,没来由的,他信任她。
宜锦抚了抚那些伤疤,眼泪汪汪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 “萧阿鲲,我从没觉得这些伤疤丑。在我眼里,它们都是你的勋章,是我敬仰你的一部分。”
她的话音虽轻,却少见的郑重,让人不能轻视。
前世哪怕到了最后,再亲密的事情他们也做过,可他却不肯给她看那只受了伤的腿,那也是他心头的伤口,血淋淋的,却无处声张。
萧北冥有些怔愣,他被她亲吻过的地方有些滚烫,又有些酥麻,可更多的,是心底那股酸涩。
像是孩子求了很久才得到的糖果,又像是找了很久才拨开迷雾寻到的年少时埋下的宝藏。
他在知知面前,总是自惭形秽,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宜锦给他按着腿,认真道: “也许是因为上辈子,你也对我很好呢?”
萧北冥只以为宜锦随口一说,但宜锦却知道,她说的是既定的事实。
在她那贫瘠的上一世,她曾经敬仰的父亲将她当做交换的条件送进靖王府,她曾经活得很辛苦,但因为有他的存在,这些苦便算不上苦。
上一世的他更加内敛阴郁,在断了腿之后,鲜少有人记得他过去的功勋,章太后与隆昌皇帝也只行利用之事,而无丝毫亲情可言。
她的视线落在他崎岖的腿部,摩挲着大大小小那些伤口,轻声道: “疼不要自己忍着,要说出来。”
萧北冥从小就习惯了打断牙齿混血吞,他也知道,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只仅限于给糖的那个真心疼爱孩子。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痛了可以不用忍。
但宜锦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遥远,他观察入微,从他第一次在集英巷的春雨中与她相遇,与她对视,他就有这种感觉。
仿佛她就是为了追寻他而来,却又透过他的面孔在追忆着什么人,尤其是看到他的腿伤之后,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
在此之前,他都可以不在乎的。
但在今夜之后,他却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萧北冥扯了扯她的手,狭长的凤眸掩去情绪, “好。”
他所起的欲并没有彻底消散,但在这一刻,他却只想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他甚至也不敢问,她到底在透过他看谁。
宜锦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劲,却没往心里去,她只是为了眼下这个时刻而心生愉悦,毕竟哪怕是前世最亲密的时刻,萧阿鲲也不肯在她面前露出崎岖的伤痕。
她枕着他的手臂,朝他怀里窝了窝,睡意袭来,她便安心睡下了。
萧北冥揽着她,看着她宁静的睡颜,却迟迟没有睡意。
知知在透过他看别人。
这个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他垂下眼眸,轻轻在她泛红的眼尾落下一吻,拍了拍她的脊背,似是哄孩童入眠,声音却压得极低,“知知。”
第76章 愿景
第二日天还未亮, 宜锦迷迷糊糊中听见身边有响动,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眼睛却有些睁不开。
萧北冥本就怕吵醒她, 但见她主动握住他的手,又有些舍不得起来了,瞧了眼外头的天色,段桢他们应当还没到书房, 便又将她抱在怀里躺了一会儿。
她窝在他怀里,习惯性地把手放在他的胸膛上, 像是一只乖巧的狸奴收起了所有的爪子。
萧北冥觉得心里有一块地方塌陷下去,他知道自己有些失控,却甘之如饴,抓住她的手往自己胸口带,在她丰润的樱唇上落下一吻,越碾越深。
宜锦觉得自己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她懵懵地睁开眼睛, 一张冷峻的大脸凑得极近, 然后她才记起来自己忘了呼吸, 开始大口大口喘气。
萧北冥被她傻傻的样子取悦了,他点了点她的鼻尖,嗓音带着晨起时特有的低沉沙哑,“还早,再睡一会儿。”
宜锦有些清醒了, 昨夜他们闹得太过荒唐, 叫了两次水, 估计满府上下都知道了,想到这, 她就想捂住脸做个鹌鹑。
她揪了揪他的手臂,忽然气呼呼地来了一句:“都怪你!”
萧北冥被忽然来这一下子,有些莫名,但她力道控制得极好,不痛却让人浑身上下一激灵,萧北冥握住她的手,果断认错,“好,都怪我。”
她在他面前总是理智温和的时候的多,现在这样却更亲昵自然。
宜锦见他这样,心里反而又有些羞愧了,论起来,昨晚似乎是她先动的手。
宜锦觉得他身上有些烫人,朝旁边挪了挪,也不肯再窝在他怀里。
萧北冥没有强求,只是将手放在她腿上,低声问:“还痛不痛?”
宜锦警惕地看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再来一次的意思,才迟疑着点了点头,“痛的。”
萧北冥抿了抿唇,他下了床榻,将放在斗柜一侧的小匣子打开,玉色的瓶身握在手里冰凉凉的。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低沉,“知知,我给你上药。”
上一次他要她要得太狠,虽然给了芰荷药,但按照她怕羞的性子,恐怕不会让芰荷涂药,只会自己忍着。
宜锦用头蒙住被子,不肯看他,嘟囔道:“不要你涂。”
萧北冥掀开她的被子,挑了挑眉,“那你叫谁涂?还是我现在唤芰荷进来?”
宜锦看着他那张俊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想抓花这张脸。
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暴躁了。
“我自己涂。”
萧北冥捏了捏她的脸蛋,给她提供了绝佳的策略,“你要是害羞,就用被子把头捂起来,我保证只上药,不做别的。嗯?”
最后一个字的音微微上扬,又带着刻意的低哑。
宜锦觉得自己很没出息。
她好像很喜欢他这样的声音。
最终她还是屈服了,捂住了脑袋,但视觉上看不见,触觉感官却只会更灵敏。
她能感觉到他的指尖蘸了药,轻轻地划过那等私密之地,湿漉漉的感觉并不好受,但随即而来的是凉冰冰的药效,那处的疼痛与肿胀感果然好多了。
萧北冥本没有任何不该有的念头,但知知也许是因为羞囧,总是下意识地将他的手指排除在外,可反而因此更紧了。
他垂下眼眸,呼吸开始有些沉重,上药这事,简直也成了酷刑。
宜锦一直没敢露脸。
等上完了药,他将药放回原处,自己则起身去洗了个手,用帕子擦干,回来后便更衣,打算起身了。
萧北冥看了眼被子里鸵鸟一样的小王妃,唇线弯了弯,任由她赖着,自己则穿好了衣衫,整理衣冠。
临出门时,他掀开她的被子,用手指捏了捏她布满红云的脸,落下一吻,“我去书房了。若是有事,不必通报,随时可以来。”
这话本来是正经的,但是想到他的手方才才做过那种事情,这会儿又来捏她的脸,她莫名的羞耻。
等听他的脚步声远去了,她才把头从被窝里挪出来,眼睛水灵灵的,看着净室前的屏风,似乎又回到了昨夜的荒唐中,他抱着她一路从净室到榻上,期间也没有停歇。
她小看了这个男人,也确实不敢再撩拨。
想到这,她不禁有些泄气,想不通为什么萧阿鲲总能在春风一度后精神抖擞地离开床榻,而她却不能。
她想着后院众人也许仍在王府被禁卫军包抄的恐慌下,她是时候该安抚人心。
芰荷到了时辰来给自家姑娘梳妆,却见她眉如远山,一双杏眸如春水粼粼,脸色白里透红,唇瓣没有涂口脂,却莹润红艳。
用一句话来形容,就是姑娘浑身上下充满一种温柔而又美艳的气息。
芰荷给她梳了发髻,簪上步摇,更衬得明眸皓齿,肌肤如雪,连她这个女子看了,都想要一亲芳泽,更别提……
想到昨夜一进内室姑娘一副被人欺负了的可怜模样,可见昨夜殿下……
芰荷咳嗽了一下,把那些想法逐出脑外。
宜锦见她走了神,问道:“府里月薪都发过了吗?”
芰荷应道:“都发过了。按照姑娘的吩咐多发了两个月的,也核算了三遍。”
宜锦点了点头,她开始发现,只要她给芰荷一个机会,芰荷就从不会让她失望,从一开始连算盘都没摸过的小姑娘,到现在商铺的账簿都能盘,芰荷的潜力远不止如此。
她握住这姑娘的手,杏眼里满是笑意,“芰荷,你觉得宋骁如何?”
芰荷被乍然一问,只以为姑娘要选人家把她嫁出去,一种恐慌油然而生,她摇了摇头。
宜锦纳闷,“是他不好?”
可是前世她死后成了游魂,这丫头一直没有嫁人,宋骁也没有娶妻。
芰荷摇了摇头,“姑娘,宋大人很好,可是没有姑娘好。”
这稚气的话语像是孩子才能说出口的。
宜锦笑弯了眼,“你说这话,我既高兴,又替宋大人难过。”
她知道这姑娘还没彻底开窍,拍了拍她的手,“咱们从小一起长大,是割不断的亲情。可是以后,你也会有男女之情,我只希望你开心愉悦。”
“倘若你真与宋大人在一起,他跟随殿下身侧,前途绝不会差,你也能时常出入王府,一切与从前无二。只是多了一个人疼你,难道不好吗?”
芰荷红了脸,这么遥远的事情,她没有想过,印象里宋骁也从未直言过喜欢她,也许他只是感激她照料了蔡嬷嬷,所以才待她有几分特别。
“姑娘,我只想陪着你,把商铺的生意做好,其他事情,我还想不了那么远。”
宜锦摸了摸她的脑袋,宠溺道:“好,无论你做什么决定,你家姑娘都支持你。”
芰荷立时又开心了。
她是个极简单的姑娘,爱恨都写在脸上。
宜锦笑了笑,莫名有些感慨,梳妆完毕,她照平时的惯例见了各处的管事,生意上虽然受风声影响,但总归没有亏太多,府中的下人们虽然也吃了苦,但月钱多了几倍,也都乐呵呵的。
后厨做好了早膳,芰荷问宜锦:“姑娘要不要给殿下送去?”
宜锦还没办法在早上他替她上完药后坦然地见他,她耳垂有些发红,低声道:“殿下在书房有的忙,你去送就好了。”
芰荷一头雾水,但还是点头答应了。
书房。
段桢换了之前的飘飘白衣,一身青色的衣衫,更显文人风骨。
相比之下,蒲志林的衣衫大多都是锦缎,奢华为上,使人一见就能嗅出铜臭味,但他人高马大,穿起这些衣裳来,倒也丝毫没有萎靡浪荡之风。
魏燎身为武将,是在座唯一一个容貌威严,带沙场铁血之气的汉子。
蒲志林算起来也有许久没见过魏燎的面,他率先开口热场,问道:“魏将军一路归途,可还顺利?”
魏燎朝他看了一眼,道:“遇上了几波忽兰散兵,但都被我斩杀,不足为虑。”
魏燎说这话没有任何夸张的成分,就如同杀个鸡鸭一样常见,但给蒲志林的冲击却不小,他只觉得自己的脖子上仿佛刮过一阵阴风。
萧北冥眼看着氛围有些僵硬,及时将话题拉了回来,他问道:“你赶回来也用了半月光景,北境那头善冲可还需要增援?”
魏燎摇了摇头,“属下离开北境之时,便有风声传出老忽兰王病情加重,之所以派散兵游骑侵犯边关,不过是狐假虎威,想要装出忽兰雄风仍在的假象。善冲一人足以应对。怕只怕忽兰王储之争后,新王一旦站稳脚跟,势必与大燕有一战。”
萧北冥低下头看着图纸上被忽兰人剥夺的北境十三州,一阵杀意在他眼中涌现。
北境十三州,是帝王之痛,更是燕朝之痛,像是一根耻辱柱,将所有的帝王与臣民钉在上面,不得超生。
他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应了一声,“龙骁军现在如何?”
魏燎心知龙骁军是燕王殿下一手带出来的心血,因此他接受先皇调令暂且掌管龙骁军,也一日都不敢放松,今日,他终于能无愧于殿下,笃定说出:“宝剑已锋,只待出鞘。”
萧北冥对上魏燎那双沧桑的眼,两个人心底有了一个同样的答案和声音。
他们不确定这想法是否能成功,可是总要试一试。
光复北境十三州,是多少将士的愿景,在漫长的冬季来临之前,唯有忍耐。
第77章 出头
燕京兵变的风波在初冬降临之时彻底平息。
王齐身为三朝老臣, 却在皇极殿受辱,原本在此之前他欲归隐山林,却记起先帝的托付还未完成, 奏请燕王继位后紧接着便请辞。
萧北冥再三挽留,但王齐执意告老,他只好同意。
他还未举行登基典礼,朝中大小事务以及朝臣奏章朱批却都经他之手, 在众人心中,已然是新帝, 连带着邬喜来、骆宝随萧北冥出行也能沾到不少好处。
珍宝玉器虽然难得,邬喜来却没有被迷昏头脑,这些巴结奉承他的官员都是在殿下面前有所求的,天下没有免费的馅饼,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因此来了礼, 他分毫不敢有所取。
骆宝本就年少老成, 见师傅这般, 对送礼之人都是笑脸回绝, 既不得罪,也不受贿。
高凛因宫变那日率军平叛有功,萧北冥升了他做禁卫军总领,他并非出身世家,又因从战场上退下来旧疾复发, 没有门路, 便屈居在禁卫军中做个小小军士, 如今升了职位,他事事亲为, 整顿禁卫军也做的有声有色。
作为皇帝的亲兵,如今的禁卫军实在不够格,世家子弟靠荫蔽,少有血性,遇事就逃几乎成了本能。
高凛先是整顿了那些酒囊饭袋,随后又在平民子弟中挑选军士,一来而去,禁卫军确实改颜换貌,不比从前散漫无章。
段桢、蒲志林、宋骁也新授了官职,大多时候在宫中议事,并不能常在府中见到。
芰荷虽然如之前一样照料蔡嬷嬷,却明显比之前低落了许多。
宜锦看出她的心事,却并不点破,只是派她去宫里送糕点,芰荷也时常能见到宋骁。
宜锦则比之前更加忙碌,后院常有女客来访,有各大世家的夫人,还有沾得着几分亲缘关系的宗亲过来套近乎,宜锦也不得罪人,遇谁都面带三分笑容,遇到求人办事的也适当挡回去,不做越矩之事。
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作风,反倒让人无法从她的态度中琢磨出新帝的态度,也因此得了许多埋怨。
宜锦并不在意,直到这日,宜兰并魏燎将军的夫人邹氏一起前来拜访。
邹氏与魏燎是少年夫妻,家世上也是门当户对,感情极深,且邹氏又深明大义,将魏家上下老小照料得井井有条,使得魏燎无后顾之忧,京中上下无人不羡慕魏将军有位贤内助。
芰荷烹茶,边纳闷道:“魏夫人不是凑热闹的性子,怎么今日和大姑娘一起登门拜访了?”
宜锦没有多说话,“请人进来吧。”
邹氏出身文人世家,与魏燎的草莽之风天差地别,她着一身月色衣衫,披了白狐狸毛的披风,削肩瘦腰,气色莹润,整个人都温婉可亲,透着一股书卷气。
她浅浅屈身行了一礼,笑道:“妾身见过王妃娘娘,前些日子府中杂乱,没来得及拜访,还望王妃娘娘见谅。”
宜锦忙扶她起来,“魏将军与王爷是生死之交,邹夫人不必客气。”
魏燎作为萧北冥的左膀右臂,常年驻守北境,难得归家,邹氏留守京都,魏家上下都服这位当家主母,宜锦也敬佩邹氏这样的女子。
芰荷为在座三人都奉了茶。
邹氏有些受宠若惊,她在外听闻燕王妃治下极严,本以为是个严肃的人,可见面才知王妃不仅貌美,脾性也极为柔和,心里瞬间生出了好感,紧接着便随宜兰落了座。
三人闲话了一阵,邹氏才放心说明来意,“王妃,听人说,忽兰这两月不安分,王爷预备派魏燎前往。但我夫君……身上有伤,不宜再鏖战了。可否……”
听邹氏说完这番话,宜锦和宜兰对视一眼,心里便有数了。
宜锦笑问道:“夫人是在哪里听说的这话?”
邹氏回想起话头的出处,蹙眉道:“燕京之中传闻不断,连矾楼都有这样的消息,是以妾身才忧心……”
话说到这里,邹氏也觉察出不对劲,她看着宜锦的笑眼,打住了话头。
宜锦给她换了一盏热茶,“且不说燕京才安定下来,就是忽兰在北境何时又安分过?矾楼无风不起浪不假,但此时开战并不是最好的时机。”
听宜锦这么说,邹氏心里有了谱,也知道是自己关心则乱,失了方寸。
“同为女子,何尝不能体会你的担心?但北境与燕朝迟早有一战,魏将军作为主力,镇守北境多年,经验颇丰,若要上战场,确实少不了他。”
邹氏有些红了眼眶,低声道:“这些妾身都懂。只是他这次回来,身上本就带伤,听着又要上前线,也只是担忧,可收复失地是他的愿景,妾身也无力劝阻。惟愿他平安归来。”
宜锦握住面前这个女子手,看着她担忧的眼,便依稀看见了从前的自己,她明白她的感受,也因此更加心疼,“魏将军这次回京可以多待些时日,魏甜也能多得些陪伴。”
说到孩子,邹氏脸上也多了一抹笑容,“魏甜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她爹几次,上一次魏燎回京,甜甜叫他叔叔,可把他气得不轻。”
宜锦听着有些忍俊不禁,前世她没缘分见这个孩子,却也听说这孩子招人疼,笑道:“回头你得空,把甜甜一起带来。”
话罢,她叫了芰荷回房取东西,是个紫檀木的匣子,递到邹氏手中,邹氏立刻推拒:“王妃娘娘,这过于贵重了。”
宜锦微微一笑,却将匣子再次递到她手中,“本就是给甜甜的,若是你过意不去,改日带甜甜来看我。”
邹氏见状便收下了,寒暄了几句,她随身的女使便说魏将军归家了,邹氏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告辞。
宜锦看出她的心思,笑道:“快些去吧。”
邹氏再次谢过,才带着女使离去。
等送走了邹氏,宜兰才开口道:“矾楼的产业原先都是章家人把持,这些流言传出来,恐怕不安好心。”
宜锦眺望窗外失去绿意的秧苗,心里感叹冬日快要来了,“靖王逃离燕京,太后又怎么会善罢甘休?挑拨忠臣之心已是她能使出最好的策略了,但还是不成气候。不足为虑。”
话罢,她又问宜兰,“阿姐怎么会同邹氏一起来?”
薛宜兰温和地笑了笑,“恰巧在矾楼吃茶遇见,便一起约着来了。”
宜兰这次见妹妹,总觉得知知又变化了些,比从前更加独当一面,方才同邹氏交谈时,知知已经游刃有余,甚至知道如何安抚人心,处事圆滑利落,可圈可点。
自从阿珩被柳氏毒害的那次,知知便似乎同从前不大一样了,这样的转变,几乎是一夕之间完成的。
她总觉得知知是经历了许多才变成这样的,这种直觉,几乎在每一次她见到知知时都会更强烈。
宜兰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温柔道:“阿珩最近练武很用功,现今跟着高凛在禁卫军中任职了。”
宜锦闻言,一双杏眼微睁,“我只听殿下说给阿珩请的武师傅姓高,莫非是同一个?”
宜兰摇了摇头,笑道:“不是同一个,却也算一家人。阿珩的武师傅也是高家人,不过是高家嫡出子弟,而高凛,是庶出。”
禁卫军的新统领高凛,宜锦略有耳闻,那是个出手铁血的人,可不会因为新兵的身份地位而有所区别优待,她不由得为阿珩的体格捏把汗。
姐妹俩闲聊一通,直到陆府女使来禀报道:“夫人,大人正在府外等您。”
宜兰微微有些吃惊,“ 不是说今日早朝会晚些吗?”
那女使微微一笑,“大人听闻夫人在这,索性同燕王殿下一同来了王府,顺路接您回家。”
宜兰垂下眉眼,捏着帕子答应下来。
宜锦看了眼阿姐比平常红润的脸色,知道阿姐面子薄,容易害羞,她笑了笑,“我送阿姐出去。”
陆寒宵果然在府门等着,他穿一身赤红官服,修长如竹,眉眼清朗,只远远看着便觉得养眼。
宜兰见了他,只是点了点头,便扶着女使的手上了马车,全程没有同陆寒宵说一句话。
宜锦在府门看着,便知道阿姐定然有事瞒着她,但她也没有再拦下宜兰,只是打算晚些时候派人去陆府一趟。
陆寒宵是文臣,平日里都是坐轿上朝,但今日他偏偏乘了马车,是一早就打算好了来接她。
宜兰的贴身女使清霜见两人这尴尬的氛围,忙说道:“夫人,大人在府外等了许久,特意带来了彭记的桂花酥,您尝尝。”
宜兰看着那油纸袋子,终于抬眼看了陆寒宵,说道:“外调一事,母亲同我说过了,我没有意见,至于是否要随你去矩州,你来定。”
陆寒宵知道昨日老夫人私下见过宜兰,无非是不想让宜兰随他上任矩州,顺便塞个姨娘过来罢了。
这些他都不曾放在心上,只是宜兰对此无动于衷,令他心中不是滋味。
这些日子他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就要在皇极殿住下,前几日宜兰总会派人送膳食,他的那些同僚没有一个不羡慕他的,但昨日他等了许久,宜兰都没派人来,他便知道她是生气了。
眼下终于能面对面同她好好谈一谈。
清霜适时退出了马车。
陆寒宵揽过她的肩膀,宜兰有些躲闪,但最终还是被他强硬地揽回怀中,“兰兰,是我不好,没有及时同你说。殿下派我去往矩州是板上钉钉的事。马上入了冬,忽兰那群杂碎不会安分的,若迟早有这一仗,我必须早去矩州布局。”
“然则北地苦寒,民风彪悍,你自幼在燕京长大,我怕你过去受累,今晚本就想要回家同你商量的。不想母亲昨日先得了消息,将你叫过去听训,是我思虑不周。”
“倘若你跟着我一起去矩州,我必然万分欢喜。”
他说到这里,将下巴搭在宜兰肩上,像是一只可怜兮兮的流浪狗,偏生眉眼清俊,做出这样的动作也丝毫不显轻浮,只让人觉得心疼。
宜兰僵在原地,推搡了一下怀中人,十分怀疑把头搭在自己肩膀上的男人还是不是当年那个中了探花,被天下士子称作清流之首的陆寒宵。
那个严谨端方、不苟言笑的陆翰林去哪里了?
宜兰轻轻咳嗽了一声,低声道:“我知道了。随你去北地这件事,回府我会考虑一下的。”
陆寒宵渐渐也吃准了宜兰的脾性,知道眼前这人吃软不吃硬,但奇怪的是,在她面前服软,并没有让他觉得别扭。
成亲以来,他以为她心中还有当初乔氏给她定下那个江公子,因此一直冷淡,但后来与她交心,才知道她其实心里算得清楚,步步守着规矩,他本该像寻常男子一样高兴,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在意她是否为了他牵动情绪。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大抵如是。
陆寒宵听见她只是考虑,也没有气馁,只是点头说好,将一旁的新茶递给她喝。
还没等两人归府,陆老夫人便听说陆寒宵下了朝直接去燕王府接人的事,气得她脸色涨红,“这成何体统?难免让燕王看陆府的笑话。薛氏入门也快大半年了,仍旧无所出,且引着郎君做这等伤风败俗之事,真是越来越不像样!等少夫人回来命她立刻来见我!”
伺候她的年轻女使们噤若寒蝉,谁也不敢应下这倒霉差事。
到了陆府门口,陆寒宵扶人下马车,清霜远远就瞧见老夫人身边的嬷嬷李氏在门口板着脸,面色不善。
李嬷嬷见陆寒宵也在,收敛了几分,但等宜兰一进了门,便板着脸道:“郎君,老夫人有事唤夫人。”
陆寒宵皱眉道:“夫人才归府,疲累不堪,母亲若是有事,我去便是。”
李嬷嬷冷声道:“老夫人指名要见夫人,大人去了也无用。”
陆寒宵也冷了脸色,他敛眉,递给清霜一个眼神,冷声道:“送夫人回去歇息。”
清霜得令,眉眼都飞起来了一半。
平常李氏仗着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对夫人大呼小喝的,毫无敬重之意,这次算是撞到了铁板。
陆寒宵穿过仪门,到了老夫人院里,陆老夫人见儿子板着脸过来,倒也不敢吱声。
陆寒宵冷声道:“往后儿子后院中的事,还请母亲不要再插手。宜兰回同儿子一起动身去矩州,不会在府中惹母亲不快。往后儿子与儿媳一走,府中众人皆听令于母亲,母亲便可安养天年。”
话音一落,陆老夫人几乎楞在原地动不得分毫,她没想到自己靠着洗衣针线活养出来的儿子会为了一个女人对他的母亲说出这样的话。
她眼底含泪,拍了拍桌子,“我这般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陆家的香火,你的后代?!薛氏进门半年无所出,你睁眼瞧瞧,陆家庶支的公子,你的堂弟堂兄,有几个还是如你这般膝下荒凉的?”
陆寒宵握紧拳头,他心中敬重母亲,在此之前从不和她说重话,可原来这些都是没用的,对待母亲,只有下重药,“母亲,是我不想要孩子,也是我吃了避子药。我去往北境,说不定哪一日就回不来,不想让她断了以后的路。”
“有那些难听的话,都对着儿子说罢。薛家并不欠我们的,宜兰也不欠我的。她愿意敬重您,是因为您是我的母亲,倘若母亲日后心里堵得慌,儿子可以分府别住。”
他说完这句话,深深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便转身回了卧房。
陆老夫人怔愣在原地,两行清泪缓缓落下,掌灯时分,燕王府来人送了礼,陆老夫人收了,打开一瞧,竟然是腌萝卜。
她不明白燕王妃遣人送这东西来是何意,但李嬷嬷却无比清楚,民间有句俗语,咸吃萝卜淡操心,燕王妃这是替自己的姐姐出头,叫老夫人少操心呢。
但李嬷嬷却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只是替老夫人顺着气,口中好言相劝,但陆老夫人却对宜兰愈发不满。
第78章 为后
萧北冥处理完朝政之事, 便打道回燕王府,听闻妻姐宜兰也在府上作客,便与陆寒宵一起同行, 到了府门,他的王妃便只看着自家阿姐,等送走了人,迟迟才看见他这个大活人。
宜锦让后厨布膳, 与他并肩往园子里走,却慢慢被牵住了手, 眼下院子里正值冬初,除了那棵万年松尚且泛着绿意,旁的花草大多只剩枯藤了,没什么特别的景致,但就这样走着,却也有些岁月漫长的意味。
萧北冥的手大多数时候都比她热, 冬日就连手炉都省去了, 他见她模样不快, 猜出她是为什么事情烦恼, 笑道:“可是为了你长姐的事烦恼?”
宜锦看他一眼,“你怎么知晓?”
萧北冥捏了捏她粉嫩的脸蛋,“前几日都是你阿姐派人来送膳食,陆寒宵的嘴角都快扬到天边去了,唯独昨日换了老夫人身边的人来, 我掐指一算, 定然是陆老夫人又为难你阿姐了。”
宜锦叹了口气, “我是想帮阿姐的,可又怕弄巧成拙, 毕竟要和老夫人朝夕相处的是阿姐,闹得太难看,于她日后也无益。”
萧北冥狭长的凤眸中闪过一丝光辉,低声道:“陆老夫人半生才得这一子,最重子嗣,所以才为难你阿姐。但如今你是燕王妃,哪怕你直接出面敲打,也并无不妥之处,陆老夫人反倒怕得罪了你。”
萧北冥这话倒是给了底气,宜锦却忍不住抿嘴笑了笑,杏眼里满是狡黠的光芒,“那我这算不算是,仗势欺人?”
萧北冥摸了摸她的脑袋,看着她这模样,只觉得可爱,他抿了抿唇线,“若是你能仗我的势,我甘之如饴。”
宜锦见他深邃的面孔上神情正经,唯独潭水似的凤眸带着笑意,不知怎得,她心底像是春风拂过的水面,晕开一层淡淡的涟漪。
她捏了捏他的手臂,挽着他的手一路回了荣昆堂,膳房已经备好了晚膳,入冬以来,州桥常有卖盘兔,旋炙猪皮肉这样的荤菜,宜锦却偏爱街头那家煎夹子,于是膳房的妈妈便都买了回来,香气四溢,令人食欲大开。
这几日萧北冥在禁中忙碌,时常是宜锦差芰荷入宫送饭,夫妻两人聚在一起用膳的时候反倒少了,眼下坐在庭院中,看黄昏时分灯烛昏昏,倒是也有几分闲趣。
用完膳,宜锦命人去陆府一趟给陆老夫人回礼,两人沿着小径散步,萧北冥牵着她的手,沿途遇见小女使向他们请安,萧北冥淡淡应一声,也只是面不改色牵着她继续走。
小女使们私下都议论,天家从未见过这样恩爱的夫妻。
宜锦没有在意旁人的眼光,问道:“阿珩在宫中可还适应?听阿姐说他如今在高凛麾下。”
“高凛待将士一视同仁,不因出身定高下,薛珩虽然累了些,但身体却比之前强健。他肯走武举,也是我未曾料到的,是个好小子。”
宜锦鲜少听见萧阿鲲如此赞誉一个人,她抿唇笑了笑,道了声也好。
上一世阿珩的结局总归叫人心疼,这一世,无论他做什么,只要好好地在这世上,做姐姐的都只会替他高兴。
夜风稍凉时,两人回了卧房,长廊下有淡淡的烛光,将影子拉得极长,许是今夜萧北冥饮了些酒热身,进了里屋,他便褪去了身上的朝服,换了燕居服,劲瘦的腰身便显露出来,他惯常拿了本书在手中,目光却没有落到漆黑的字上。
他想起白日与朝臣们商议的政事,祭天之礼后日举行,于礼部来说着实仓促,可确实也没有更好的法子,至于知知……
他的目光看向她。
她正凑在烛火下看那盆青山玉泉,宫里花房送来的新兰,还是光秃秃的枝桠,她却看得起兴。
从前府中的花草也不少,但从未见她这样喜欢过哪一类花草。
萧北冥咳嗽一声,说道:“明日宫中会来人给你量尺寸。”
宜锦乍然听见这话,也没往心里去,给那兰花浇了水,下意识问道:“量尺寸做什么?衣裳已经够多了。”
萧北冥无奈她的迟钝,“是封后的礼衣。”
当初迎亲时,他有伤在身未能亲迎,也是一憾事,如今封后之事,他不想再委屈她。
宜锦闻言,不知怎得,走神了一瞬,前世封后,萧北冥顶着朝堂与章家的压力,远没有这一世名正言顺,但那时,她的礼衣已是奢靡之至。
穿什么样的衣裳同他一起走过皇极殿前的长长宫道,似乎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与她并肩而行的人。
她笑了笑,“礼衣倒也不必奢华,照旧制即可。”
萧北冥微弯的唇线平了平,没有错过她那一瞬的愣神,那不是惊喜,也不是快乐,而是追忆。
他如漆的眸子暗了一瞬,嘴角的笑淡了两分,沉默了一会儿,接着便道:“好。”
这样温声的应和并没有引起宜锦的注意,净房备好了热水,她如往常一样沐浴,换了寝衣,如瀑青丝垂在腰间,雪白的肌肤因为热气的熏蒸显得过度红润。
萧北冥忽然从背后环抱住她,他的力道极紧,几乎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宜锦也抱住他劲瘦的腰身,揽住他的脖子,杏眼湿漉漉,亮晶晶,沉静地看着他,“怎么了?”
萧北冥将头埋在她的颈窝,深深吸了口气,淡淡的花香,是她用惯了的皂荚味道,他心中那些复杂的心思又缓解了大半,沉声道:“没什么。”
话罢,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去睡吧。”
自己则拿了换洗的衣裳到净房,半刻钟后出来,宜锦已经在罗汉床的内侧睡熟了,她的呼吸起伏极其微弱,人也是小小的一个,这些日子宫变劳心劳力,虽然她嘴上没说,但他知道,内宅人心安稳,各司其职,都是她的功劳。
萧北冥抚了抚她的额头,在她眉眼处落下一吻,便熄了灯火。
到了后半夜,怀里的人忽然疾呼,声音哽咽,似乎被梦魇困住,萧北冥拍着她的脊背安抚,凑近后,却只模模糊糊听见“忽兰杂碎”二字。
萧北冥有些忍俊不禁,同时眼底也多了一抹沉思。
*
十二月中旬,诸事皆宜,百官于奉天殿内朝拜,燕王行庙礼,天坛祭祀,正式继位,定年号为嘉佑,说来也是巧合,确立年号的那日,燕京恰巧迎来了第一场冬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这样的好意头,官员们少不了上表歌功颂德一番,萧北冥册封后宫一事也顺理成章,后院也只有王妃一人,操办起来并不费事。
蔡嬷嬷与芰荷收拾王府内的箱奁,宜锦用惯了的东西,是要一起带入宫中的,她们清理院中杂物时,忽闻一阵幼鸟微弱的鸣叫之声。
那幼鸟才出生不久,通身淡褐色的翎羽还未长满,颤颤巍巍地躺在雪地里,时不时颤动一下的翅膀表明它仍旧活着。
蔡嬷嬷道:“这鸟是鹰隼的后代,受了伤,难养活,才被抛弃了。”
芰荷听罢,便有些可怜这只幼鸟,用棉布将小东西包起来,放入室内。
宜锦见了这鹰隼只觉得熟悉,等小家伙能动弹了,她又给它喂了些水和肉干,点了点它头上那撮白毛,悄声道:“你也回来了,阿鲲。”
前世无论萧北冥对这小家伙怎么用心,它都不大搭理他,不知道这一世是否仍旧如此。
吃饱喝足之后,小家伙埋头梳理了几下自己的羽毛,眼睑一闭,便歪着头睡去了,丝毫不怕生,芰荷见了也惊叹。
萧北冥晚上回来才见到这只鸟,小小一只,毛都没长齐,偏偏宜锦喜欢得紧,还给它取名阿鲲。
他幼时也曾得到一只鹰隼 ,名叫阿鲲,可后来萧北捷看中了这只鹰,后来这只鹰隼终究还是成了牺牲品。
眼前这只叫阿鲲的幼鹰,无论是从外形还是名字,都与他痛失的那只十分相似。
他眸光微暗,沉声道:“好好养着吧。”
宜锦抚了抚小家伙的脑袋,笑道:“它极有灵性,说什么都听得懂。”
萧北冥挑眉,“果真?”接着他挠了挠鹰的脑袋,却被阿鲲一偏头躲开了,一双棕褐色的鹰眼斜着看他。
宜锦捂住嘴,笑声憋在喉咙里不敢散出去。
萧北冥看出她在嘲笑,便捏了捏她腰部的软肉,宜锦终于憋不住笑出声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阿鲲两世都和萧北冥相看两厌。
她坐到一旁的绣墩上缓了缓笑得有些痛的肚子,萧北冥站在她身后替她捏着酸痛的肩膀,宜锦仰头问他,“我想将阿鲲也带进宫中,可好?”
萧北冥点头,“自然可以,皇极殿都收拾好了,若是想添些什么,叫邬喜来去置办便是了。”
申时,邬喜来、骆宝并一众宫内女使内侍奉命替皇后迁宫,车架华盖均按礼制,并不越矩,但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御街,自州桥到宫门,场面比皇子开府,公主出降还要隆重,燕京自宫变后,百姓们始终提心吊打,有迁宫这样一桩喜事,老老少少们都忘却了那些残酷的过往,跟着一起庆祝起来。
宜锦头戴凤冠,着深青色袆衣,端庄秀美,由芰荷扶着上了辇舆,黄昏的微风吹拂着车架四周的帘幔,透过缝隙能瞧见作古的夕阳下人流熙攘的州桥,商贩们有一声没一声的吆喝。
路过宜兰最爱的薛氏分茶,以及买糕点常去的周记糕点,她与萧北冥曾登过的相国寺山台,御街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的百姓,人人面上皆带着笑容。
集英巷口的燕王府越来越远,在这一刻,她竟然生出万分不舍。
不知何时,燕王府成了她心中家一般的存在,与皇极殿不同。
禁中身份地位分明,方方面面皆有定制,身为皇后享受着尊荣,同时也要尽责,要堂堂正正站在他身侧,便要心甘情愿背负枷锁。
但想到是他,一切似乎也不那么难熬。
就在她失神之时,人群中忽然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她抬眸看去,长街尽头,一身帝王衮服的男人立于马上,身上系着红绸,他身材健硕,利落俊逸,深邃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可唇角却微微勾起。
队伍中迎接皇后入宫的礼部官员抹了抹额头上的汗,陛下所为在礼部拟出的章程中吗?
虽然心中疑问,可并无人敢站出来说一句不合礼制。
新帝平时议政冷若冰霜,总是板着张脸,更遑论为燕王时,北境传回的那些恐怖故事,宫变那日兵临城下处变不惊的气场,都令朝臣们暂时拿不准新帝的脾性,此刻虽然逾矩,但也并不是滔天大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那是皇帝陛下?”
“是啊。从前听闻燕王殿下杀人不眨眼,冷清冷心,今日瞧着,倒是为了王妃娘娘破例了。”
“那可不是,照着天家的规矩,陛下应当在奉天殿等着皇后的辇舆入宫,行过六礼,拜过宗庙之后才能见面的。陛下这是多么宠爱薛皇后……竟连这些许时辰都不愿意再等……”
宜锦听着百姓们的私语,看着面前这个骑着高头大马,依民间习俗来迎亲的男人,微微抿了抿唇,露出两个酒窝,眼角淡淡的泪痣似乎都洋溢着笑容。
萧北冥驱马至辇舆前替宜锦一行人开道,浩浩荡荡的队伍沿着汴河走了一圈,到南熏门附近他才下马。
高凛见状,命人打开城门,携众将士拱手行礼,口中说着贺词。
原本按照旧例,皇后入宫应当拜见太后,但章太后发话自己有风寒在身,怕感染给旁人,便只派身边的姑姑瑞栀赐了礼,自己则在仁寿宫中吃斋礼佛。
宜锦不必拜见太后,便由宫中年长的女使引着朝皇极殿去。
皇极殿这个地方,终极两辈子,宜锦都再熟悉不过,她凝视那长长的宫道,曾经在这里,她做过洒扫的活计,也在皇极殿那盏昏黄的宫灯下迎接过萧北冥下朝。
一切都太过熟悉了。
辇舆路过,恰巧经过的两个宫娥朝宜锦行礼,宜锦抬眸,却有些怔愣住了。
个子小些,模样文弱的那个女子,恰巧是姚含珠,前世与她相守过,也有过龃龉。个子高些,模样端庄的那个是玉瓷,前世她遣了玉瓷出宫,后来建云来学堂时,幸得她相助。
这些过去的人乍然出现在眼前,令她有一瞬的时光错乱,她微微一笑,“都起来吧。芰荷,赏。”
芰荷按照民间的习俗,随身携带了喜糖喜果金瓜子之类的,她诧异今日姑娘叫她赏赐的第一波人,竟是两个素不相识的宫女。
含珠和玉瓷一脸惊喜,谢恩过后便有些拘谨,一直等皇后的辇舆过去了才肯起身。
回直殿监的路上,玉瓷还有些飘飘然,“咱们俩的运气也太好了,皇后娘娘入宫,竟叫咱们遇到了,还得了赏赐。”
姚含珠凝视着手中那粒金瓜子,回想起皇后那华丽的辇舆,和一闪而过华贵的衣衫,她的神色有些暗淡。
如前世一样,皇极殿并没有大肆重新修缮,只是重新上了油彩,换了新的琉璃瓦,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辉,红墙绿瓦,白雪覆盖,别有意境。
萧北冥扶宜锦下了辇舆,他们穿着帝王与皇后厚重的冕服,踏过重重玉阶,在礼官的引导下拜过太庙后,便启程回皇极殿。
皇后的凤冠繁复且沉重,珠翠微微晃动,萧北冥牵着她的手,卸掉一些力道,让她更轻松一些,“请工匠重新打了家具,看看你可还喜欢?”
他引她到了妆镜前,修长如竹的指节插入她乌黑浓密的秀发中,将那沉重的皇后凤冠拆下来,果不其然,她的额前已经有了红红的压痕。
宜锦起身,随着萧北冥转了一圈。
皇极殿的偏殿留作议事厅,正殿宽敞,冬有朝阳夏有阴,用椒重新刷了宫墙,便有一股暖香,一切都是熟悉的模样,同在王府的布局并无不同,连带着家具的摆放都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后殿从金明池引了一处温泉,依靠流动的温泉水建造了一处浴池,可容纳三四个人共浴。
上一世,并没有这处浴池。
萧北冥轻咳一声,道:“知知,你体弱,谢大夫曾说多泡温泉有助于你养身,因此才开了一处浴池。”
原本不解释还好,这样一解释,便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
宜锦应了一声,杏眼含笑,没有戳破,“是了,你的腿伤也还没好彻底,多泡泡温泉是大有裨益。”
萧北冥仔细关注着她的反应,却发现她对于殿中的事物并无惊喜或者陌生之感,甚至比他还要熟络些,唯独在看见那浴池之时流落出些许诧异。
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却不敢向她求证,只会显得荒唐,他紧紧抓住她的手,牵着她走向阁楼,阁楼之上别有洞天,从窗口可以瞧见皇极殿下的情景,包括那昏黄的宫灯,以及皑皑的雪光。
宜锦远远眺望着皇极殿前那条宫道,缓缓道:“又快到冬至了。”
萧北冥抓住她话中的字眼,沉默了一会,开口问道:“知知也曾在这过冬至?”
第79章 山倒
“知知也曾在这过冬至?”低沉的嗓音夹杂着落雪的声音, 似是呢喃。
宜锦凝望着他沉静的容颜,“为什么这样说?”
萧北冥看着她清亮的眼眸,“从第一次在集英巷的长街上见你, 我便有一股熟悉之感。后来你知晓宫中的太医有问题,劝我换医士。再后来,瘴毒明明未发,但你却先提出采购草药。”
“我心中其实一直有个猜测, 直到今日才敢确定。你对燕宫熟悉之至,唯独见浴池之时有惊诧之感, 更让我肯定了这种猜测。”
他曾无数次想张口问她,但却不敢,她所追忆的那段过往中,是否有他,倘若有他,他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初冬的寒风吹动着阁楼檐角的宫灯, 雪丝吹进来, 投下沙沙的声音。
宜锦叹了口气, 主动握住他的手, “我从来也没想过隐瞒你什么,可子不语怪力乱神,只是怕说出来,你会匪夷所思。”
萧北冥这么聪明,她落下的那些蛛丝马迹, 恐怕他早就注意到了, 只是一直没有问出口罢了。
宜锦看着他, 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我确实是活了两世的人。”
萧北冥乍然攥紧她的手, 沉默良久,人有一死,才有今生,“你……上一世,缘何而亡?”
宜锦垂下微颤的眼睫,低声道:“上一世你登基之后,萧北捷诈死,前往北境,勾结忽兰,我被他掳去,两国交战,死于忽兰守将赛斯之手。”
萧北冥看她平静地说出这些话语,可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
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她那时该有多痛。
他甚至不敢再问,那时候她与他相识吗?倘若相识,为何她会被人掳去?
萧北冥手上用力,力道却轻柔,将她揽入怀中,阖上眼眸,将复杂的情绪皆掩下,似是承诺,在她耳边呢喃道:“这次不会了。”
他不会再让她置身于危险之中。
宜锦静静地靠在他怀中,他的心跳清晰可辨,前世在他怀中离世,她所听到的心跳声,远远比此刻剧烈。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这一世,大家都好好的。
她抱住他的腰身,轻声道:“大燕如今既有内忧,也有外患,镇国公章琦身居要职,但却以公谋私,积怨甚深,这块腐肉若不挖出,日后忽兰铁骑若至,只怕局面难以掌控。”
倘若不除章家,龙骁军军需案还会再现,但那时再拔除毒瘤,已经为时晚矣。
萧北冥拂了拂她被风吹散的发丝,低声道:“我明白。隆昌皇帝在世时,曾想除去镇国公府。但他当年登基,也受章家襄助,章家亦是靖王外家,他不敢动。但如今换成是我,便没什么可顾及的。”
宜锦听了这话,轻轻笑了笑,这让她想起前世纳妃时,他也曾说过,即便不靠姻亲,也能扳倒章家。
这个人,心中永远有一份傲气,换成上一世的萧北冥,他孤僻又性子执拗,做事不喜欢解释也不留余地,但这一世,他却如一块玉石,温润不失力量,与前世不尽相同。
她体谅他,心疼他,同时,他也令她更坚韧,更无畏。
他们都因对方长成了不同于从前的人。
宜锦靠在他怀中,思绪逐渐凝聚,却忽然想起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她眼皮一跳,冷声道:“萧北冥,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前世扳倒章家的契机,是北境流亡回来的那批流民遭到毒杀,民愤四起,章琦利用此事动摇民心,引起喧哗,这一次,不能再让他得逞了。”
“倘若要寻,一定要寻一个叫度英的青年,他是那群流民之首。”
萧北冥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应了声好。
他推演一番事情发展的经过,倘若当初知知没有提前令段桢购买草药,北境瘴毒四起,魏燎善冲二人带领的龙骁军与北境百姓必定九死一生,届时大批流民上京,章琦再借机生事,恐怕京中对君王的愤怒更上一层楼。
知知本可以如普通姑娘一般只关心胭脂水粉,不必辛苦思索朝政民生之事,可她却挂心北境军民,将所有的隐患都剔除在外。
隔日,萧北冥命五城兵马司严查入京人员,并且命隐卫去查度英的行踪。
终于,在冬至前的一个夜晚,燕京城门守卫稽查出一群衣衫褴褛,脸色蜡黄枯瘦的流民来,为首的正巧是度英。
*
嘉佑元年的冬至日还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如期而至。
这夜,禁中照例宴请群臣,礼部操办,奉天殿一早便张灯结彩,到了晚间内侍们引群臣至清平台,珠帘绣屏,火树银花,鹅毛大雪落入湖中,赏景品乐。
按制,七品以上官员可携家眷赴宴,镇国公章琦的夫人李氏也在赴宴之列,作为章家的宗妇,少不得要与其他世家的夫人寒暄往来,她也打算带上女儿章漪。
章漪原本许给靖王,嫁入靖王府也是王妃之尊,可隆昌皇帝忽然驾崩,靖王又成了逆贼,当初与靖王府的婚事就算不作数,章漪的年纪却等不得了,燕京贵女之中没有哪个年过二十还待字闺中的。
可章漪目前的状况,官宦子弟不敢娶,哪怕是没有实权的世家子弟也会嫌晦气,又有谁敢要与逆贼牵扯不清的女子?
李氏几乎愁白了头发,她一直想要进宫求见太后,章太后却推说身体有恙不宜见客,今日冬至夜宴,几乎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她打赌章太后一定会出席。
宜锦云鬓高髻,着凤冠,交领大袖袍服,端庄昳丽,面若皎月,她自屏风后走入台前,同众命妇们道:“今日是内宴,大家不必拘束,只当寻常家宴即可。”
萧北冥还在皇极殿同段桢等人议事,帝王未至,气氛便略微活络些,女眷们说些家常,场上便渐渐有了欢笑声。
宜锦又命尚膳监呈上各色茶点,禁中的茶点比御街上茶点铺子里卖的更加精致,小巧可爱,别有风味。
宜兰则因那日与邹氏一起去靖王府,与邹氏熟络,邹氏人美心善,又从不论人长短,京中的夫人们都与她交好,陆陆续续夫人们都围上来说几句话,便显得镇国公夫人李氏被人冷落了。
李氏捏着帕子,冷了一张脸,自从她夫君承袭镇国公爵位,做了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冷待,心里有些不舒坦,却又要端庄地笑着,心中又挂着章漪的婚事,眉宇中都透着紧绷疲惫。
章漪也比从前穿得素雅许多,垂着头跟在自己母亲身后,偶尔抬首看着宜锦,眼光却有些莫名。
她有些不甘,明明她是要嫁给靖王的,明明靖王才是姑母嫡出的皇子,她们章家三代皇后,皇后之位本该是她的。
她咬着唇,这股子执念在脑中盘旋不去。
恰在此时,有个内侍呼道:“太后娘娘驾到!”
众位女眷忙起身行礼,李氏一喜,首先俯下身来行礼。
章太后拄着龙凤杖,步履缓慢,一身华服珠翠也无法令人忽略她的疲惫,自从靖王败走,她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前些日子在仁寿宫摔了一跤,腿脚还没好全,要拄着拐杖才能行走。
瑞栀扶着她,到了众命妇面前,章太后抬起头扫视一番,“都平身吧。今日只当是家宴,不必拘束。”
话罢,她便先在主位坐下。
众人见状也落座。
章太后的目光落在宜锦身上,她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个从没落侯府出来的薛氏女,自己的亲侄女章漪,哪一点比不上薛氏?
她眸光微闪,开口道:“皇后,哀家有些腿痛,烦请皇后替哀家布膳。”
明面上,她是皇帝嫡母,燕朝奉行孝道,薛氏无法也不能拒绝她。
芰荷站在宜锦身后,知道太后是要为难自家姑娘,宜锦朝她摇了摇头,便缓步上去给太后布膳,她前世在太后宫中伺候过很长时间,太后的喜好她了然于胸。
太后不喜甜食,也不喜过于苦涩的茶水,她挑了一块芙蓉糕,笑道:“母后尝尝,这是尚膳监新出的茶点,香甜可口。”
章太后不好当众说自己不喜甜食,也只有黑着脸咬了一口,那股甜腻的滋味在嘴里萦绕不去,比喝糖水还要令人难受,于是便忙喝了一口茶,但那茶水竟然如此苦涩,几乎让她维持不住面上的表情。
她还不知道接下来有什么在等着她,便摆手叫宜锦坐下,点名叫章漪上来伺候。
李氏高兴,忙戳了戳自家女儿,叫她上去,章漪便上前伺候。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众臣便随着帝王至清平台,萧北冥没有更衣,只着赭黄袍衫,玉装红束带,但他面容清冷威严,气势极强,他一落座,整个清平台便连呼吸声也轻了许多。
他的目光逡巡一周,便落在宜锦身上,没有避讳众人低头的窥伺,牵了她的手,又命众人平身。
他没有让她坐在太后之侧,只是牵着她一同落座,帝王这样的举动,便已能显示出偏爱,内外命妇皆非愚钝之辈,便知晓应当与谁往来更密些。
章琦官拜五军都督府左都督,又有世袭爵位,他为文臣,领军职,此刻安静地坐在宴席之上,偶尔饮一口酒,眯着眼睛瞧杂耍艺人。
燕京之中最多的手艺人便是杂技傀儡戏之流,禁中一年到头少有热闹的时候,礼部便商议从民间请杂技班子,能入选的都是有绝技傍身的。
夜晚,禁中灯火通明,纷纷扬扬的雪色在清平台四周的湖面上落下,很快消踪匿迹,清平台正中,杂技班子正奋力表演,刀山火海,碎石,耍花枪,最终压轴的一场是打铁花。
打铁花的那个青年赤膊上阵,一身腱子肉,滚烫的铁水在夜色中红到发光,一直盯着看几乎会灼伤人的眼睛。
铿锵的声音渐渐地传入众人的耳中,四溅的火花如同寒夜的红星,炸出一片绚烂。
众人被这如梦似幻的场景所折服,久久不能平息。
场上寂静到只有落雪的沙沙声。
然而就在众人屏息着凝视那成百上千计的火色流星时,一抹火红的亮色却忽然朝着镇国公章琦扑去。
前后的官员们瞳孔微睁,几乎楞在原地,等到反应过来,便作鸟兽散。
章琦的官袍被那火红的铁星子点燃,透过衣服烫在他的肌肤之上,杀猪一般的叫声响彻清平台。
那打铁花的青年冷着一张脸,眼睛像是淬了毒,狠狠地盯着章琦,汗水顺着他的膀子往下滑落,他近乎有一种癫狂之状,他拿着打铁花的器具,一路朝着章琦疾行而来,留下雪地里仓皇的脚印。
章琦被吓得脸色苍白,他看着眼前的青年,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青年逼近,拎起他的衣领,冷笑着问道:“章大人往朝廷赈灾的粥中放了什么好东西,我可都知道了。”
章琦的舌头打了结,“本官……本官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度英没有手软,狠狠朝着章琦的脸来了一拳,“你世袭勋爵,享百姓供奉,官拜一品,但你却将可怜的百姓当做棋子,为了你那可笑的阴谋,便要牺牲这些普通人的性命。”
“蝼蚁尚且能溃堤,更何况你章琦,不过是个连蝼蚁也不如的蠹虫!”
度英拿着打铁花的铁器,一锤子就要下去,将章琦吓得直蹬腿,他神情惊惶,瞳孔微缩,丰厚的唇颤抖着,“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章琦缩着肥胖的身子,像一只土虾,这一刻,尊严与所有的一切都被抛诸脑后,他只想好好活着。
他等了许久,疼痛却并没有传来,殿前将军高凛一声怒喝,将度英制服,章琦睁开眼睛,才如同夏日的狗一般喘息出声。
萧北冥只是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得了知知提醒,他在燕京城门加派人手,盘查往来人员,又派隐雾出门查找,恰巧撞见了度英。
度英能做流民之首,自然也是有头脑的人,摸清楚章琦拿他们这些人的性命做棋子,只为了在朝堂上搅弄风云,他脑海中的怒火便如原上草,再也不可熄灭。
借着打铁花的手艺进了杂技班,今日为了同上京流亡的兄弟们,哪怕是一命换一命,他也不亏。
章琦狼狈地站起身来,他的发冠已脱落,嘴角青紫,看着度英的眼神阴冷无比,然而他还没开口,却听度英大骂道:
“章琦逼迫外我在城外救济粥棚下药,毒害流民,以此引起暴乱,与逆王同流合污。且他当年中饱私囊,克扣军需,以至于龙骁军孤立无援,主将战败,兵士惨死,罪不可恕!这些年,他在城外屯田千顷,鱼肉佃户,桩桩件件,草民皆有证据。今日度英若有一字作假,情愿受死!只求陛下为我等黎元主持公道。”
度英跪在地上,脊背却挺直,严寒的冬日,他光着上身,眼中泣血,竟有沙场之上的孤勇之气。
他双手呈上一件以粗葛缝制的百家衣,上头写着章家种种罪状,最下面是百姓以指血按下的手印,触目惊心。
萧北冥命高凛呈上那物证,满目淋漓的血色手印,也有识字的读书人将佃户的名字写下,整件血衣,竟没有几处空的地方。
萧北冥不是不知道章家势大,可眼前这个光着上身的汉子眼眶中盈蕴着血色的泪,他竟说不出一句话来,良久,他闭上双目,声音似寒冰冷冽,“度英公然袭击朝廷命官,罚二十大板。但度英面圣所呈罪状,国公去了诏狱,也该给个解释。”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章太后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听见诏狱二字,她眼皮一跳,豁然起身,“国公自先帝时便为社稷鞠躬尽瘁,如今不知从哪出来一个刁民就敢随意攀诬,陛下未经三司会审,如何便让人下诏狱?”
萧北冥冷冷地看着她,只是吩咐高凛道:“押送国公入诏狱,查抄国公府。”
章太后浑身颤抖,她捏着手中的佛珠,指甲几乎嵌进肉中,一阵狂风吹来,细碎的雪花卷入水阁,她明明坐在主位上,却感觉到一阵彻骨的冷。
她自幼在国公府长大,嫁给先帝,也是从国公府出嫁,父亲母亲恩爱,便只得了哥哥和她两个孩子,父亲战死后,母亲也抑郁而终,他们兄妹二人几乎扶持着长大。
兄长章琦像是一株参天大树,撑起整个章家,如今捷儿没了,兄长再入诏狱,她不知这日子过得有何滋味。
倘若上苍要惩罚她,也当先带走她性命,何至于要叫她的至亲至爱一个个先她而去?
她拄着拐杖,低下头,一滴泪顺着精致的妆面滑落而下,跌入绣鞋中,再也瞧不见。
第80章 为父
冬至夜, 镇国公府门前灯火通明,仆人们还在忙碌着打扫庭院,装饰内庭, 只等国公和夫人归家开家宴。
管家云升正叮嘱下人将描金的灯笼挂到正门,不过一个呼吸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便见一位骑着血色宝马的将士领着大批禁军前来。
云升呼吸一紧,他这双从人堆里淬出来的火眼金睛瞧出事情苗头不对, 国公爷在朝多年,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也只当是寻常盘查,便紧着脚步踏雪走到军士面前,扯着笑脸问道:“军爷深夜前来,这是出什么事了?”
高凛勒了缰绳下马,神色冷淡,利落翻身下马, 公事公办道:“禁卫军统领高凛, 奉陛下之令搜查国公府, 闲杂人等勿要阻。”
话罢, 便摆手叫手下军士进府,分兵几路将国公府正门侧门后门堵上,并令本宅上下人等一步不能乱走。
云升吓得面如土色,“这位军爷,有什么事, 可要等国公爷回府再说?”
高凛摸了摸手中的刀柄, 瞥了云升一眼, 只丢下一句话,“他回不来了。”
云升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他追上那群查抄的士兵,却是做无用功,这群膀大腰粗的军士根本不理会他。
云升不敢乱走,只站在府门口,等镇国公世子章存拿着酒壶跌跌撞撞回了家门,他才算是找到了主心骨,他扯着醉醺醺的世子,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世子,圣上派人来查抄国公府,我提前收拾了些金银细软,世子还是出去躲一躲吧。”
章存如闻晴天霹雳,酒醒了一半,他清瘦的面颊一片绯红,狠狠攥住云升的胳膊,“云管家,我父亲呢?”
云升低着头,“国公爷……下了诏狱。”
章存不敢相信,今天傍晚父亲出门赴宴时明明一切再正常不过,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便成了下诏狱的罪人。
他脑子乱成一团,想要进宫求见太后姑母拿个主意,却又想到事情发生在宫中,恐怕姑母也无能为力,一时间一种无助感萦绕于心。
他只有听从云管家的话,两人趁乱拿了些金银细软,便踏雪朝着燕京找落脚处,以求转机。
章家查抄之事一直办到黎明,国公府中雕栏玉砌,库房珍宝古玩数以千计,堪比国库,更不必说那些黄白之物,抄家的将士们都忍不住咂舌,普通百姓终其一生恐怕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钱财。
等官兵清点完查抄物资,天光大亮,一辆辆官府的马车来往运输,贴着封条的木箱,引得周遭百姓围观,将一整条巷子堵的水泄不通。
高凛在前开道,肃着一张脸,只留下章家那些下人们在府门口私语哭泣。
章家被抄家一事,一夜之间便乡野皆知,镇国公府几乎占据了御街上最好的地段,宅子气派恢弘,如今一夜之间正门贴了封条,再不见仆妇踪影,只有寒鸦两三只盘旋在高门大户的雕梁画栋之上,惹得众人唏嘘不已。
百姓们苦章家盘剥久矣,章琦名下的田庄佃农由户部清算,归于皇庄,佃户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新换的庄头给他们添置新衣,送了粮食,说是皇后娘娘吩咐,以后皇庄所得收成三成上交,七成留给佃农们养家,一时间又是一片叩首谢恩。
皇庄的管理复杂,宜锦能想到的可靠之人,便只有骆宝与芰荷,可他们二人也难以掌管几十处田产,且也没有合适的名目,宜锦便寻了两处给他们练手,剩余的交由户部长官。
宜锦入宫不久,但却发觉有内侍宫女明明如芰荷骆宝一般渴望读书识字,却没有条件,她便提出在宫内开学堂,内侍宫娥们若是有意识字念书算账的,也叫有司教授。
萧北冥见她记录名册,蛾眉紧蹙,凑到她跟前问道:“是在看国公府查抄的名录?”
宜锦点了点头,揉了揉酸痛的眼睛,“国公府查抄出来的金银玉器比国库里的还要丰厚,可见平日里章琦是如何搜刮百姓的。我也不信,只凭借他一人能够获利这么多,今日看了国公府的内账,这才明白,章琦不仅自己克扣军需,还逼迫其他官员一起,倘若不从,便会被罢官。”
先帝未必不知道章琦的行事作风,一举一动,可还是坐之不理,也许是想着积小祸成大祸,一并处置,可这种养虎成患的做法,却让普通百姓遭了大罪。
萧北冥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他摸了摸她的脑袋,低声道:“帝王之道,有时候就是要牺牲一部分人,看似残忍,但却已经是权衡利弊的做法。”
宜锦抚了抚他洗漱过还湿润的面颊,轻声道:“章琦跑不掉了。可是如何处置章家,仍旧是个难题。你是如何打算的?”
萧北冥凤眸微微眯起,“章家门庭衰落是必然,世子章存不学无术,也未在朝中任职,留着他,还能引那人露面,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
冬至过后,陆寒宵与宜兰赴任矩州,汴河水道四通八达,走水道快得多,宜兰便商议从走水路,陆寒宵欣然同意。
宜兰离京前,陆老夫人也曾叫她去回话,给她立规矩,但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禁中,宜锦索性召陆老夫人入宫,长谈一番后,陆老夫人便再也不敢为难宜兰,甚至她与陆寒宵临走那日,陆老夫人还在府门口亲自相送,一反常态。
宜兰好奇宜锦同婆婆说了什么,写信问,宜锦只说了四个字:陆家前途。
陆家的前途全系在陆寒宵身上,内宅不宁,影响他的仕途,也只会拖累陆家,陆老夫人辛苦半生,就是想要儿子光宗耀祖,重振陆家,如今儿媳的嫡亲妹妹是皇后,这样的荣光,叫她在人前也直得起腰板,对宜兰的那点成见,也就逐渐消散了。
宜兰出京那日,宜锦极为不舍,她想送一送阿姐,可却知道于理不合,但这日萧北冥早朝后换了便装,束了发冠,好一个俊逸青年,二话不说便拉着她也换了衣衫出了宫。
两人出宫后乘马车,紧赶慢赶,总算是赶上了发船的时辰。
汴河四周有许多纤夫,行人往来密如针织,冬日河水浅,只能走小型货船,宜兰与陆寒宵便是坐这样的货船。
两姐妹见面,各自先红了眼眶,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宜锦见阿姐面色红润,人也比之前圆润许多,心中总算安慰一些,她牵着宜兰的手,望着雪色下的汴河,感叹道:“下次再见阿姐,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知知只愿阿姐平安顺遂。”
宜兰也抹眼泪,“我本不愿离京,可是这些时日听说你安顿流民,还将那些皇庄里的佃户都安排妥当,我便想着,女子也不一定就要拘束在内宅。现在,我想去矩州,不只是为了梓行,也为了自己。”
宜锦眼眶有些酸涩,她多想告诉阿姐,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阿姐都没有拘束在内宅。
她们都以不同的方式长大了。
宜兰拉着她的手,见旁边两个男人还在说话,没注意她们这边,便朝着宜锦眨了眨眼睛,“如今阿珩在高凛门下,我并不担心。父亲那边,只要不和章家沾上关系,我也不怕他给你拖后腿。唯一挂心的只有你,殿下后宫只有你一人,可是日后的事情谁也说不准。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知知,你还是要早些要个孩子。”
话罢,她从广袖中拿出一个小盒子,低声道:“这是给女子补身子的丸药,是我去相国寺进香时住持给的,总共我也就只得了两颗,同房之前服下大有裨益。”
宜锦被阿姐嘱咐这种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她红了脸,接过盒子,想起萧北冥这厮每次总是没什么顾忌,他们床笫之欢的次数也不在少,可确实是没有消息。
两人又依依不舍告别了一番,船夫便催人上船,陆寒宵这也才回过神来,拱手行礼辞别,便扶着宜兰上了船。
到了船上,两人找了地方坐下,船体晃动起来,宜兰端坐着,胃里却翻江倒海起来,陆寒宵见状,忙顺着她的背拍了拍。
清霜也倒了茶给自家娘子润喉,可宜兰脸色苍白,没有丝毫好转。
陆寒宵将人抱进怀里,轻声问道:“是不是坐了船有眩晕之感?若是不适,咱们转陆路。”
宜兰摇了摇头,“无碍,走陆路,咱们要多花费一半的时间,如今矩州等不得了。”
她口中有些干,喝了茶水却没有缓解,问道:“清霜,将酸梅子取些来,我想吃。”
清霜应下,但转念却想到了什么,接着咧嘴笑道:“娘子,你的月事已经半月没来了,是不是有喜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陆寒宵却愣住了,怪不得宜兰近日总是嗜睡,浑身没有力气,还爱吃酸食……
他高兴之余,却有些郁闷,之前他与宜兰仍有心结,怕自己有个万一,宜兰后半生没有依托,即便后来两人说开了,他也一直服用药物,怎么就……
为人父的喜悦压倒了一切,他想起什么,脸色骤然严肃,对那船家说道:“还请船家靠岸,我夫人有孕在身,身有不适,我们改走陆路。”
宜兰扯了扯他的袖子,清亮的眼中满是坚毅,“陆梓行,我没那么娇气。就走水路。”
陆寒宵没了法子,宜兰拿定的主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他只好朝着船家道:“老人家,听我娘子的。”
那船家笑了笑,没说什么,却将船驶得慢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