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有那么一瞬间,岑黎是真的认为温南星会开车。
至少四个轮子,不会出现半路翻车的情况。
哦,从高架上掉进海里除外。
但当温南星问出哪个是刹车的时候,岑黎当下决定,立刻马上让他坐回副驾驶。
说话大喘气,是会吓死人的。
油箱加满油,又能跑上好几公里,陈妙妙也在这时候又回到车里,小姑娘估计昨晚也兴奋过头,没睡好,这会儿钻进车里,抱着靠枕倒头开始呼呼大睡。
“作为一个合格的司机,虽然偶尔会加速爆冲,但其实我挺惜命的。”岑黎关上车门,提醒他,“所以安全带记得系上。”
被赶回自己座位的温南星还处于一脸蒙圈的状态:“……”
卡扣“咔哒”一声牢牢锁住,温南星微微偏头望向窗外频频后退的路灯,像只被人踩到脚的兔子:“给你添麻烦了,我一会儿就睡着。”
岑黎:“……”
不让开车,生气了?
岑黎哭笑不得。
可饶是他这个大直男也能敏锐觉察到,温南星笑的次数比先前多了,仿佛这才是真切的温南星。
不是漂浮的灵魂,而是可触摸到的实体。
学会开玩笑了,就是有点噎人。
继续出发。
温南星不想承认自己拿了驾照,却几乎没碰过车,他只是没睡醒,突然忘了左右脚该放在哪而已。
或许还有重要的一点,忘了国内外车辆有左右舵的区别。
听见这番话,岑黎握着方向盘的手差点打滑,快速侧目,似乎在认证这句话的可信程度。
“左右舵……等等,你,国外?”他咽了咽口水,“留学生?”
倒不是有多惊讶他的学历。
只是在岑黎眼里,温南星是真青涩,说在念高中那都是夸张描述了,看着一朵小白花似的,走哪都让人放不下心来。
哪知道人其实一个人在异国他乡都过得好好的呢。
温南星开窗的手稍稍滞了一下,没打算再接着瞒下去:“嗯。”
稳了稳心神,岑黎又问:“有人知道你……在这里吗?”
“你家人现在不会报警,到处找你吧?”
温南星摇摇头:“不会。”
“他们会直接杀过来。”
岑黎:“……”
听上去像港片里的黑白两道,一言不合就“灭族”那种。
配合温南星似笑非笑的唇角,更惊悚了。
“那你好好地,怎么,想到要来这儿,国外的风景不好看么?”喉结上下滚了两下,岑黎忽地语序混乱,都不知道该怎么问。
他本身想说的是,回来是想做什么,是有人在等?亦或者是找谁。
陈跃之前还问过他,是不是介意喜欢的人有难忘的过去,他当时答的什么?飞快地脱口而出说不介意。
也就能骗骗不知情的人。
压了又压,长舒一口气,过往云烟,往事随风……才怪。
不介意。
他介意得快发疯。
但那之所以是过去,也正是因为已经发生过。
如同春去秋来,四季轮转,新的嫩草总会将枯草覆盖,脑中的记忆也是如此。
或许天生乐观的人总是受上帝照拂,所以这时候温南星说:“我来看看记忆里的海。”
岑黎看向他。
“我爸妈就是在海边遇到的,然后,他们就相爱了。”
很土的故事,男主在海边找灵感,结果灵感没捡漏到,倒是捡到了女主的鞋,等了三天三夜才等到失主,物归原主后以为只是一次萍水相逢,结果又在同一个求学地遇到。
都说六人定律是经过真实验证的,任何一个人和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五个。
世界说大,但又很小。
“他们几乎每年都会去看海,世界各地的海,但是我妈妈她身体不好。”
后面再接一句话,那一定就是——她已经过世了。
“所以我只见过一次海,特别小的时候。”
岑黎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
“其实我没有印象,一点也没有,就连她的长相都是记事以后从相册里看到的。”温南星回头。
所以也没觉得有多难过,他心说,只是偶尔会羡慕别人。
“可能只有这片海记得。”
油门松了,速度慢下来,风声也浅。
温南星声音也跟着轻而缓。
“不,不止海,”岑黎摇头,“你记得,你家里人也记得。”
“能被人记得,她一定很高兴。”
今天的路程很远,单纯赶路确实很无趣,也容易让人困顿。
那么最能有效驱散睡意的方法,就是聊天了。
后座有微弱的呼吸声,温南星缄默了一会儿,倾斜着脑袋顶着窗外风平浪静的海平面出神。
一时半会儿,两人都没再开口说话。
也许是话题太沉默。
容易让人想起点什么,有关尘封的记忆。
许久,岑黎才接着说:“你猜我长到现在,一共见过我爸几次?”
像是要活络气氛,把这句话讲得尤为雀跃。
“嗯?”温南星收回赏景的视线,朝岑黎投去一个茫然的眼神。
岑黎举起三根手指,信誓旦旦:“三次。”
数得特别清楚,就三次,还是五岁以前的记忆,也说不上为什么,就是记得特别清楚,到现在还能放电影似的一帧帧回放当时的场景。
嘴唇翕张,温南星想问为什么他记得那么清楚,岑黎就已经替他解答了。
“一次是他俩离婚,我爸当天带着另一个女人来登记结婚,三个人,再加一群看戏的,把人家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吓得差点报警。”
声势浩大,扯嗓门大呼小叫。
像是只要气势在,吵架就能赢了一样。
温南星切实震惊了:“啊?”
岑黎又峰回路转:“没结成。”
“他没想到,离婚还有冷静期呢。再者,登记结婚还得提前预约。”他说,“当时赶上结婚热潮,人人都想挑个好日子,那个差点成为我后妈的人也是个赶时髦的,说必须要拿出六点六万的彩礼,吉利,然后房产本也得写上她的名字。”
温南星没这个概念。
岑黎给他解释:“当年的六点六万,能供好几户人家吃好多年的大鱼大肉,不愁喝,不愁穿。”
那是多少年前?二十多年前吧。
温南星兀自在心里计算,他刚出生,说不定还没他呢。
“然后差点被打断一条腿,灰溜溜跑了,”岑黎接着往下,“再一次就是他在外面,没钱了,回来找家里的老人要钱。”
温南星顿时唏嘘,这还是他头一回听他说起家里的事情,可很显然,这些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岑黎没什么讲故事的技巧,不知道什么叫娓娓道来,反而是没什么耐心,蛮横地将过去撕开一道口子,直接摆在台面上。
把最真实的一面展露在温南星面前。
毫无保留。
在这种时候,温南星竟然觉得,和岑黎的经历相比,自己这些的压根不值一提。
说出来会被人念叨,矫情。
“那……给了吗?”温南星欲言又止,半晌犹豫地问。
“没,怎么可能给。你要知道,像这种不是沾了酒就是沾了赌的人,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岑黎正色,“这是个无底洞。”
温南星赞同这句话。
“第三次,他又回来要钱了吗?”
“也没有,他就是个怂的。”
温南星听他这样称呼自己的亲生父亲,心里五味杂陈,不是对岑黎的责备,而是突然很心疼,相比之下,他至少拥有亲人的爱。
“那次被俩老人混合双打,我也有点记不清了,可能门牙都掉了两颗……总之跑出去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岑黎说得自己都想笑,“你肯定想问还有一次对吧。”
温南星非常缓慢地点了下头。
“如果刚满月那次也算的话,”岑黎偏头看他一眼,“正好三次吧。”
温南星瞠目结舌,反应过来,他的父亲连骨肉降临的当天,都没出现过。
而中间也不曾提到过他母亲,显然是两者角色都缺乏。
这些事情从当事人口中轻描淡写,当做一个故事一般说出口,就会让绝大多数人认为——啊他好洒脱,能接受命运的不公,学会原谅和忘记,释怀过去,一定是有大智慧的人啊。
但实际,那根本不是释怀。
而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被弥补了,你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长时间开车真是一场考验人定力的实验,岑黎稍微动了动泛酸的颈部,然后趁着过ETC等杆起落的时间,不知从何处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副驾驶上的人。
“我没有要跟你比惨的意思。”
“吃点甜的,然后把那些事情都忘掉。”他说,“出来玩别想那么多,我们快到了。”
白巧克力。
甜得齁。
温南星接过:“谢谢。”
就像温南星这会儿除了道声谢谢,也没别的话能说一样。
“哦对,差点忘了,把后面的小瞌睡虫叫起来吧,”岑黎瞥了眼后视镜,“睡一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压根没上车,被留在加油站了。”
温南星这才想起来去看一眼后座,小姑娘睡得四仰八叉,原本能塞下三四个人的后座眼下被她一人霸占着。
停车场几乎都是带着小孩暑期亲子乐的家长,人满为患。
开门关门的动静尤响,但陈妙妙的耳朵很神奇,像动画片里能自动阖上的精灵耳,屏蔽了一切外界噪音。
他们两人聊了一路,她也香香地睡了一路,口水都沾上皮质座椅了呢。
所以温南星自然是没把人叫醒,睡太沉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怎么办?”从没带过小孩的温南星站在后车门边上,问那位比较有经验的“家长”。
岑黎淡淡:“把她扔在车里吧。”
温南星扭头:“啊?真的吗?”
“嗯,我们自己玩。”
“……”
说得跟真的一样。
最终要花费力气的还是岑黎自己,他现在后悔当初爽快答应陈妙妙带她出来玩了,就应该让陈跃自己带,每次都把事情推给他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叔。
挺过分的。
望着前边扛麻袋似的扛着小姑娘的人,温南星忍不住想,他真的……
好像一位老父亲。
第32章
今天,周五,将被陈妙妙称为“此生最倒霉的日子”之一。
除了瞌睡虫侵脑,让她错过了一场粉丝福利和空降直播外。
最最气恼的是,三人好不容易挤破脑袋,成功排队检票时,陈妙妙发现,她的证件不在包里。
“没有,这里也没有,怎么会没有……”
将小书包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见到那张代表年龄的卡片,陈妙妙急得快要掉眼泪。
温南星透过她的表情,几乎可以看到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女孩,轻轻地碎了。
“这是谁的问题?”岑黎环着手臂,一点儿也没有着急的样。
温南星先安抚陈妙妙,接着问:“没有别的办法吗?比如临时证明什么的。”
“有啊,可以用家长的身份证明。”岑黎说。
温南星刚欣喜一瞬,又听他说。
“但这里没有她的家长,”岑黎指指自己,再指指陈妙妙,“我俩,假的。”
温南星:“……”
逻辑上似乎是这样没错。
“那要不……”
温南星思忖一下,说:“换一个地方?应该有不需要证件就可以直接买票的那种吧?”
岑黎思忖一下,接着扭曲且古怪地冷笑一声:“当然有。”
温南星:“。”说话就说话,为什么要笑得那么诡异。
陈妙妙:“……”她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人的直觉有时候很准,在看见游乐场附近奇妙地出现了一块儿童游耍圣地时,陈妙妙瞪直双眼,怒了。
一方仅有游乐场十分之一面积的小公园,也叫一个人挤人,声势浩大得能顶破天。
热闹,充满生机。
“滑滑梯,摇摇椅,挖沙子,还能荡秋千。”岑黎指着远处几个小孩骑着木马的公园,说,“最重要的是免费。”
陈妙妙:“……”
“哦,也不全是。”
岑黎看了眼侧边树立的告示:“小火车收费,单次十五,办卡两百,二十次。”
此时,小火车正好满员,发动机“呜呜呜”作响,欢声笑语与轰隆声此起彼伏,相得益彰。
温南星:“……”
什么公园,还能办卡……?
至于到底是小公园喧宾夺主,抢游乐场的生意,还是游乐场率先挖掘到这处庞大人流量……都不重要。
总之,有钱有时间的,就挨个排队进园区,没钱没时间的,在这处停留一段时间,大人谈八卦,小孩交朋友。
颇有烟火气息。
陈妙妙面无表情:“我选择拒绝。”
她都多大了!这里面的小孩有超过十岁的吗?!
岑黎本意也就是逗逗她,于是几人再往前走一段距离,隔壁破旧的商场内部大厅,隐藏着一块富丽堂皇的冰雪世界。
是一处溜冰场。
陈妙妙又怒了:“……就这,还不如回去坐坐摩天轮算了呢!”
岑黎眉峰一挑:“可以,你这就打道回府吧,我们留在这儿享受一下速度与激情。”
陈妙妙刚想说谁会想在这里享受,谁料转过脑袋一看,他的小温哥哥嘴巴张成一个O形,眼里迸发着闪烁光亮。
似乎……很期待这场因祸得福的溜冰运动。
岑黎忽视一旁的小姑娘,自然而然地对期待值拉满的温南星说:“走吧,难得的假期。”
陈妙妙:“……”
一咬牙,来都来了。
进去一看。
嚯,里面别有洞天呢。
滑冰场在地下层,从扶梯下去还能看到其他例如攀岩、射箭、舞蹈等运动项目。
地段虽然偏,但胜在规模大,租金应该也便宜吧,温南星想着。
“怪不得建在这里。”俯瞰着如同深渊般的雪白场地,他又忍不住感叹。
“……”陈妙妙委委屈屈,“小温哥哥你怎么能被这点小破地方吸引呢……”
温南星恬然一笑,耳尖稍稍漫了红,纵使是在雪乡,他也没滑过雪,没溜过冰,在别人眼里就是个不懂得享乐的“书呆子”。
冬至来临,他就会像过冬的小松鼠一般,屯粮,然后蜗居,冬眠。
所以相较于寒冷的冬季,温南星更倾向于炎热的夏季。
不怕热,但尤为畏寒。
三人成团,工作人员正忙得不可开交,告诉他们门票价钱是五十一小时,需要租赁冰鞋的话需要押金一百。
说完便塞了一人一个标签手环,到时候一手交鞋一手还钱。
特别像大澡堂里会分发的那种手环。
有红有绿,只是不分男女,不分小孩罢了。
感叹完室内的宏伟,温南星边往里走边问:“你怎么知道这里有一家溜冰场的?”
“我有网,能搜索。”岑黎倒是没看傻子一样看温南星,耐心地说。
“啊对……”
温南星挑选着琳琅满目的冰鞋,伸出的手突然滞住。
冰鞋大多数都是基础款,他不懂怎么选鞋,但艺术生眼光高,最首要的不是舒适程度,而是第一眼,得美观,得中看。
所以温南星拿了一双纯黑,怎么都不会出错的颜色。
陈妙妙的儿童鞋小一号,就少了很多款式,孩童的色彩更加鲜亮。
万千花丛中过,她硬是找到一双白色。
岑黎认认真真在鞋柜上挑选,良久才找到一双冰刀相对锋利,崭新的,然后放在温南星脚边:“大一号的可能会更加舒适一点,不挤脚。”
“你试试,如果太大就换这双,小半号。”他说。
温南星顿了顿,道了声好,就见岑黎又去帮陈妙妙穿鞋。
也忙得跟陀螺似的,转不停。
穿上比平时重上一倍多的冰鞋,佩戴完护膝尝试站起身的时候,温南星才知道什么叫做如履薄冰,几乎是扶着墙壁才堪堪稳住身子。
这对于四肢不协调的人来说,是一场比跳舞更具有难度的运动。
在室内木地板上行走都艰难,更遑论接下去得在冰上滑行。
不摔屁墩是不可能活着出场地的。
一片白茫的路面上到处是划痕,有直线,有弧线,有圈,大抵是过弯跳跃转圈的那种。
陈妙妙在小孩扎堆的地方,哧溜一下便从温南星眼前飘过,幽灵一般迅速,只留下一道残影。
声音也在胡乱飞舞。
“小温哥哥——”
咻。
飘着过去了。
“快来——”
咻。
又过去了。
温南星:“……”
他突然感觉自己压根无处下脚。
“愣着干啥呢,不划就赚不回本了,一小时五十多呢。”
这道声音倒是实实在在砸进耳朵里了。
岑黎穿上鞋,就看见温南星茫然地盯着来来往往匆匆掠过的人。
只要有人划过去,他身子就往后退一下,再等下一个空闲的间隙,试探性地伸出腿,踩实地面再跺两下。
小心翼翼的样子尤其像刚学会游泳的鸭子。
总得拿脚先探探底。
“我没想到鞋子上是真的冰刀。”感受着脚底的重量,温南星梗着脖颈扭头。
岑黎掀起眼皮看他,好笑地问:“你以为呢。”
“有很多轮子的那种鞋。”温南星抿唇。
岑黎噗嗤一声:“后面还带个刹车的那种是吧。”
温南星尴尬地“嗯”一声。
“那只能叫轮滑。”岑黎纠正他。
望着温南星别扭又僵硬的姿势,岑黎转而站到他面前,双掌平摊,朝他伸手。
“做什么……”
温南星抬头,正想问,只听岑黎道:“来吧,先带你进场地,总不能一直在外围看着。”
听完这话,温南星微怔:“你会滑冰?”
因为他看陈妙妙耍得很厉害,虽然没有特别高超的溜冰技巧,但她身上的护具对她来说,显然是一种摆设。
岑黎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小姑娘真是个风风火火费女汉子。
一个人自娱自乐也高兴着呢。
“我?”岑黎注意着周边闪过的“幽灵”,拖长声音,“当然……”
“不会。”
他说:“但我有网,能搜。”
温南星噎了一下:“……”
然后就看见他真的掏出手机,噼里啪啦敲字——
“零基础小白如何五分钟学会基础溜冰”
“新手滑冰经常犯的十个错误”
“一分钟学会基础刹车”
很好。
现学现卖。
“ok,现在起码眼睛会了。”岑黎收起手机,低头看温南星的膝盖,然后颇有教练的专业姿态说,“首先,咱们的膝盖要弯起来,上身稍微前倾,然后放轻松,重心下沉。”
还真有模有样。
温南星忽地开口:“你……”
温南星微惧,可身前有人,就算他现在往前摔,那也是摔在岑黎身上,即使是向后摔,岑黎也一定会眼疾手快地捞住他。
安全指数极高。
“要学会跑也得学会走……一条腿一来,一二,一二一……”岑黎说完,才适时抬眼,“嗯?”
跟随着节拍一点一点挪步,温南星颤抖着晃晃悠悠动着腿,原本白净的一张小脸皱成菜色,但还不忘夸赞这位负责的“教练”:“学习能力肯定很强。”
又夸呢。
“是啊,年级第一,总得要拿出点真本事来,”岑黎耸耸肩,毫不谦虚地收下他的夸赞,再看向他,“不然连炫耀的资本都没有。”
当然,还有向心仪的人献殷勤。
孔雀开屏一样。
说罢,他抬起臂膀,虚扶住温南星的手,让他搭自己,旋即引导着人往前走。
只是温南星似乎会错了意,动了动自己的膝盖,朝岑黎的方向迈步,接着将自己手落下,落进另一只温烫的手心里。
掌心贴着掌心,传递温度。
心跳突突。
岑黎未敛起的笑僵在原地。
眼前的人突然没了动作,温南星抬眼,发现岑黎一直盯着他的手,于是便问:“怎么了?”
给予他的回应是一阵默然,以及耳后薄红。
“小温哥哥!你快看我会旋转了!”
突地一声稚嫩孩童音。
恍然回神。
“没事……”岑黎视线到处乱窜,低着脑袋,就是不敢直视对方,“走,现在进去。”
不就拉个手,十指相扣都有过。
真挺没出息的。
身体似乎接收到了某种信号,感受到稍显粗粝的指纹在掌心摩擦,温南星双腿跟着不自主滑行。
预先在靠近围栏的位置演练过几遍,温南星接受新运动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很快便能绕着场地边缘转圈。
……只不过是原地转圈。
走直线稍显困难。
岑黎此刻是真像一位护着自己蹒跚走路的幼儿的老父亲,操碎了心一般跟在温南星屁股后边。
看他渐渐掌握技巧,兴奋得脸颊都开始卷着红扑扑的腮红……
这就是养成系的成就感吗?
岑黎兀自想。
然而思绪刚冒出一个尖尖头,就见温南星突地脚底打滑,差一丝就和大地母亲来了个亲密接触。
岑黎心下一慌,赶忙去接,好在温南星牢牢记得要刹车,没真摔。
但岑黎仍是心有余悸:“……要不我给你租一个小鲸鱼吧?”
要早知道溜冰的危险指数都这么高,他怎么可能还带人过来!
“小鲸鱼?”温南星疑惑,“那是什么?”
岑黎手指在空中一划,指向他背后。
冰场中央,一对小情侣一前一后,后者坐在小鲸鱼也就是辅助溜冰器上悠哉,前者使出蛮力拉着她的两双手持续在冰面上滑行,尖叫声与速度成正比。
“……”
看上去对小学生来说有些幼稚,但对热恋期的小情侣们来说刚刚好。
温南星还是:“……不了吧。”
温南星这边刚说完,那对小情侣便朝他的边缘方向风驰电掣而来,中途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总是擦着其他人的手臂呲溜过去,引得大多数人公愤。
可他们似乎不在意,或者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样迅疾的速度让两人压根避之不及,于是——
“车祸”便发生了。
不算安静的室内,这会儿一切声音嘎然而止。
温南星到底是个成年人,标准身高,徒然将全身重量往一人身上倾倒……任这个人是岑黎也有些吃不消。
毕竟护膝只能保护手肘与膝盖。
“对不起!你们没事儿吧?”那对小情侣后知后觉道歉。
像两块巨石一般不由分说撞上来,温南星只觉眼冒金星,但身体没有一处疼痛。
因为撞上围墙的人不是他,而是他背后的岑黎啊。
也顾不得此时的姿势有多么令人误会,温南星忙不迭站直,去查探岑黎的伤势:“你没事吧?”
混乱的声音敲打着神经,也带动痛觉的产生。
嘶……
真疼啊。
可一生要强的男人咬牙:“没事。”
只是私下里,悄悄转了转手腕,试图将被人压倒的那只手从压迫中解救出来。
没让人发现半点异常。
岑黎强颜欢笑:“但你好像……”
温南星急切地看着他,生怕给人压出一个好歹来。
半晌,岑黎看着他,调侃似的道:“有点长肉了。”
第33章
如果现在是在古典音乐之都的维也纳,那么温南星在进行学业的同时,也一定会进行身材管理。
不是单纯的减肥,而是日常保持一种“三分饱七分暖”,适应轻微的饥饿感以及寒冷,有助于提高身体的活力和免疫力。
更是为头脑清醒,当一个人处于极度温饱的状态当中,那么他的精神力必然会因突然升高的血糖,而迅速消耗体内能量,引起疲劳。
简而言之——就是吃多了,容易打瞌睡。
所以当时间悄咪咪来到下午一点,还未吃上中饭的几人在热闹的商场周边找了家快餐店,温南星点了份……儿童套餐。
“儿童套餐,没看出来小温哥哥你居然……童心未泯。”陈妙妙盯着会动的哆啦A梦,心情复杂,“这甜筒还没我的巴掌大,一口就能吃完吧。”
温南星咬着苹果片,两指捏着粉色且迷你的脆皮外壳,闻言给陈妙妙递过去:“你想吃吗?我还没动过。”
“不了,”陈妙妙摇摇头,指指自己的餐盘,“我觉得这些已经够了。”
一手可乐,一手汉堡。
陈妙妙满意地嗦两下沾上番茄酱的手指。
岑黎看着对面一人占两个食盘,薯条堆成小山的陈妙妙,以及三两口就能解决一顿中饭的温南星,同样心绪纷杂。
“……”这是要绝食啊。
微叹一口气,岑黎以一种趋近道歉的口吻说:“我开玩笑的,真的。”
皮包骨呢,就算长了点肉,肉眼也几乎看不出。
除了摸上去可能手感会更软乎些。
只是一二两的差距罢了。
“长身体呢,多吃点。”岑黎塞给他一大块蘸着甜酱的鸡块,“陈妙妙以前也跟瘦竹竿似的,现在还不是……”
他忽而停滞,因为陈妙妙在桌底下猛猛踩他的脚。
岑黎换了种说法:“刮风下雨,龙卷风都吹不跑。”
温南星:“……”
解释略显苍白。
但温南星切实感觉到他已经松懈了许久,可能是远离了白人饭,远离了食难下咽,高度紧张的生活。
偷偷捏了下大腿,温南星想,大抵是真的长肉了。
“下午我们去哪?”陈妙妙嘴里的炸土豆还没咽下去,嚼吧嚼吧含糊不清地说。
才刚吃上呢,就开始计划下午的行程了。
也没见得她学习完这学期的内容,预习下学期。
玩,就是小孩子的天性。
更何况今天类似今天的出游,实属难得,是她拿一年一次的生日换来的。
“你就必须要把今天的时间全部压榨完才肯罢休是吧。”岑黎问,“列清单了没?每一分钟都得安排项目吧。”
陈妙妙一拍桌子:“好主意,下次就列!”
“小温哥哥,你想去蹦床吗?或者碰碰车……诶游戏厅怎么样——”
岑黎抓起几根薯条堵住陈妙妙即将机关枪扫射似的话语。
陈妙妙:“呜呜呜!”干什么干什么!
温南星不说话,他在反思自己这个假期是不是过于放纵,才导致身材走样……
但至于为什么那么在意,陷入思维反刍的温南星显然没意识到。
可岑黎却惊悸不安,他就多余说那句活络气氛的话!
吃过饭,三人再次准备转场,只是还没决定到底应该去哪。
开出一小段距离,岑黎就发现一丝不对劲。
不是温南星沉默的不对劲,而是……
车辆缓缓靠边停下。
“我们到了吗?”
从后视镜发现岑黎打了双闪,温南星蓦有些奇怪,又问:“怎么了?”
看了眼油箱,岑黎解下安全带:“感觉有点问题,我下车看看。”
“什么问题?”温南星听得云里雾里,也准备下车。
岑黎关了车门,让陈妙妙待在车里,转而绕到后备箱位置,毫不吝惜地踹了两脚后轮,车身都摇晃了两下。
轮胎瘪陷,再结合仪表盘的胎压,他平静地说:“车胎爆了,踩了根钉子。”
温南星四下环顾一周,他们目前处于闹市中的静谧地,除了鸟鸣,路上几乎没几辆车,偶有来往散漫的行人。
陈妙妙半个脑袋探出车窗:“那怎么办?”
温南星不开车,自然也碰不上这种事,但遇事算是镇定自若:“后备箱应该有应急的东西吧?”
“有,但没应急胎。”岑黎掀起眼皮看他。
意味着只能打个气,再撑一段路。
温南星思量着,又听岑黎说:“扎了胎花,问题不大。先看看附近能不能找到个修理厂吧。”
温南星道好。
两人又重新上车,还算幸运,不过五百米的距离,他们在周边的汽修厂停下。
老板熟练地起重,然后就如岑黎所说的那样,不是什么大问题,补个胎就行。
又浪费了点时间,不过陈妙妙也不在意了,因为她看到一家装修复古的小店:“那边有家卖项链的,我过去看看!”
岑黎叮嘱她:“别走远了,不然一会儿我们开车走了,可没人等你。”
陈妙妙气鼓鼓:“知道了!”
她就在附近的小饰品店看看而已。
小姑娘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对各种银饰,水晶爱不释手,光是从她急促的步伐中都能看出那股子兴奋劲。
岑黎看着人过马路,这才收回视线对温南星说:“去隔壁大爷那儿蹭会儿风扇吧,太阳挺烈的。”
仅仅只隔着一条斑马线,这边的店铺就相对破旧一些,有年代感一些,旁边都是一些小巷,道路崎岖复杂。
如果不着急离开,这条街一定很适合citywalk。
“好,买瓶水吧。”温南星说。
岑黎也想说,于是点点头,一头扎进街边的小卖部。
温南星站在另一侧门口,感受着左右摇晃的风扇所带给他的凉意,发现大爷正躺在躺椅上悠哉悠哉地盯着悬挂起的电视机。
而收营员是一只三花猫。
“你是老板吗?”温南星挠了挠猫猫的下巴,小三花朝他喵叫一声,舒适地眯起眼睛。
“你在贿赂老板吗?”
门口大爷的笑声传来,岑黎自行扯了个塑料袋,走过去也摸了两下:“老板感觉如何?满意的话能便宜五块吗?”
温南星小幅度地勾了勾唇角:“你这样才是贿赂吧。”
小三花在居民区生活了很长时间,也懂得什么叫察言观色,“喵呜”一声就从他掌心桎梏中溜走,一点儿也没留恋。
“老板说:门都没有。”温南星说。
忽地,一旁的小孩扯着他妈妈的袖口撒娇:“我要棒棒糖!我就要我就要!”
耍小性子,让两人同时扭头,看戏。
小孩的妈妈正被他闹得脑子疼。
“你知道小孩制止闹脾气的最佳方式是什么吗?”岑黎突地问。
温南星疑惑:“嗯?”
岑黎转着棒棒糖,偏头说,“就是往他嘴里塞个东西,最好是有点滋味的那种。”
小三花跑了,他也没办法强留,扫收款码的同时问:“给你也买根棒棒糖?”
“安抚一下。”
温南星顿了一下,后知后觉才明白他意有所指的对象是谁:“……”
还想着先前惹人不高兴,要负荆请罪。
所以岑黎琢磨:“一根够吗?”
温南星现在不想搭理他。
可岑黎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还没等温南星开口,就兀自否定了自己:“太少了,不好打发。”
“大爷,这些剩下的都打包卖给我吧。”他说。
大爷一次性生意做了个够,这才从躺椅上屈尊降贵起身,甚至笑呵呵地从柜子底下又掏出两大包存货,问他够不够。
“够,”岑黎看向那道气鼓鼓的背影,“哄小孩也不能太宠,不然无法无天了。”
就因为这句话,小孩最终只得到一小粒薄荷糖,气势汹汹地朝岑黎呲了个牙。
门牙掉了一颗,露出深深的黑窟窿。
也挺有脾气的。
“哎,荔枝味的……”
都走出一段路了,声音还在后面追着,温南星干脆拐进一家巷口的小店。
抬眼一看才发现琳琅满目的琴弓被挂满一整面墙,右侧展柜里全是吉他和贝斯,色色俱全。
温南星止住脚步。
中心摆着架子鼓,最左侧是钢琴。
“这种居民巷里还藏着这么大个琴行啊。”岑黎跟着他进店,推开玻璃门便被里头的盛况吓到,忍不住赞叹两声。
各种他看不懂的乐器占满四周墙面,面积虽小,但五脏俱全。
走近一看标签……岑黎望而却步。
这把五位数。
但若是温南星看上,他肯定眼睛都不眨一下,手一挥,买。
“你喜欢这个颜色?”
奶白偏黄,岑黎想起来他那把损坏的贝斯似乎也是这样的颜色,所以他问。
温南星现在能做到看见这些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东西,却波澜不惊。
十八岁之前看到的是理想。
十八岁之后看到的,只是一把普通的乐器。
“还没问过,你学的是哪一种?”
温南星说着“大提琴”,但却往钢琴的方向走。
“都学过一点,最开始碰的是……三角铁。”
“……叮叮当当的那个?”岑黎半开玩笑问,“该不会是你抓阄抓到的吧。”
温南星看向他,抿唇不说话了。
真是?
岑黎在心底噗嗤一声笑,面上正色起来:“你继续说。”
温南星:“……后来家里人发现我对音乐感兴趣之后,才慢慢培养其他乐器。”
“钢琴是练得最长也是最开始学的一种。”他坐下。
岑黎也顺势坐下,学着他的样子抬手,指腹轻落于琴键,似乎这样能透过面前这架钢琴触及到年幼时的温南星。
那个意气风发的温南星。
那个耀眼的天上星。
信念激增,又或许是因为想象,岑黎指尖微动,白键陷下复而又升起。
音符在空中胡乱舞动。
……糟糕的音乐。
温南星:“……”
有一瞬间,他很想立刻马上抓住岑黎的手,呵斥他不要再继续摁那些琴键了。
对人耳的折磨太大。
能克制自己的情绪,但克制不了自己手的温南星确实这样做了,只是没有用蛮力迫使他停下。
“怎……”岑黎错愕地望着覆在自己手指骨节上的手。
温南星其实是所有人羡慕的那类“行走的衣架”,再吃胖多少都不会被人说一个胖字。
手背没有多少体毛,细长的指骨很漂亮,微微用力脉络便随着手部力量微凸。
看上去就像一个温室出生的艺术家。
温南星没给他开口的机会,用左手做了示范:“要这样,手腕持平,大拇指侧面放在琴键上,关节稍曲。”
另一只手带动岑黎的右手,中指用劲,压下。
第一个音,哆。
再第二音,咪。
很多时候,语言不一定能表达清楚的东西,但音乐却能。
比如这个时候岑黎偏头看向身侧人的目光,如同此刻的F大调,柔和。
乱糟糟的心绪随着这一声抒情的音调平复,再一次被注入一剂兴奋剂。
两颗心似乎能感受到对方的节拍。
可接着几个拍子下去,琴键所发出的声音却有些古怪。
“为什么我感觉……”岑黎侧目看了眼专注的温南星,又看了眼谱子,犹豫着说,“跑调了……?”
温南星分出一道眼神落在已经翻开的曲谱上:“不是跑调。”
“是这首曲的作曲家很喜欢升四分之一的音,弹出来就是这样……”他动了下手指,琴键淌出几个有些低沉音符。
“从缝隙里挤出来的感觉,耳朵听上去就会显得不准,跑调。”
岑黎听着头有些大:“简单一点的呢?比如说入门曲。”
温南星思忖一下:“简单的……”
然后接着“双人合奏”。
——哆哆唆唆拉拉唆,发发咪咪瑞瑞哆。
岑黎滞楞:“这首……”
有点过于简单了。
以至于连基础门槛都碰不到的岑黎也听出来了。
是小星星。
第34章
幼稚的童年儿歌,却让两人不厌其烦地一遍接着一遍弹奏。
单一的节奏使得曲谱的存在率大大降低。
几乎人人倒背如流,自然用不着再多余去找谱。
但岑黎还是忍不住问:“你不会弹错吗?”
温南星摇摇头:“不会,手比脑子快。”
“熟能生巧。”岑黎看着他灵活运作的几根手指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所以你最开始练,也是练这首曲子?”
温南星滞了一下:“嗯。”
或许曲谱没办法完整背下,但作为大提琴手,第一个音符溜进耳朵的时候,大脑就像触发了某种条件。
随着中枢神经系统的信息传导,手指便会不由自主开始舞动。
这就是比脑子更可靠的肌肉记忆。
而练琴的原理,便是大量重复正确的动作,从而形成正确的肌肉记忆。
首先保证自己弹的是正确的,再一点、一点加速,一直到能够达到心中所想的速度,并且将失误率降低至零……
那些或欢快,或沉闷的音符,那些一分一秒流逝的时间……恍若昨日重现。
以至于温南星有些入迷。
“叮铃——”
忽而两声清脆的风铃随着店主人的进门而波动,同时也示意欢迎。
“噢哟,今天竟然有客人诶,多稀奇啊。”
之前两人太过于投入,以至于都忘了这里是间店铺,是个有店主的乐器铺子而不是琴房。
听见声音,温南星停下手边动作,扭头去看背后的人,只一眼就能明白:啊这位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人,是店铺的老板。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装修风格就能体现一个人的性格,比如这间布局紧凑的铺子,杂乱且开敞的储物间。
再比如……这位店主——狼尾阴阳发色,左蓝右红,唇钉外加单侧不知道打了多少孔,穿了多少只耳环,以及让人瞠目咂舌的烟熏小雀斑妆……
好有特色一男的。
硬汉岑黎震惊三连,虽不懂,但尊重。
“可以啊,第一次听人把这么简单的歌曲弹得……如此生动!好!”耳钉哥一顿鼓掌。
温南星:“……?”
这是夸奖?还是嘲讽?
素日良好的教养让温南星依旧礼貌地打招呼:“你好。”
空气里微妙的静谧,不过耳钉哥自来熟:“你好你好,呃……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哈哈,没事我可以当空气,你们继续!”
小情侣的把戏,啧啧。
与其说大多数玩音乐的人多少沾点放荡不羁,还不如说这位“耳钉哥”是一个藏在居民巷里的街头艺术家。
“哦,钢琴可以随意使用,就是注意别弄坏就行。”充满艺术气息的耳钉哥非常善解人意,“你们随意看。”
说罢,耳钉哥识趣地回到自己的收银台后,把玩着手机,但……视线时不时落在他们两位身上。
小漂亮,配……糙汉?
耳钉哥沉吟一秒,接着狂喜。
这个组合好磕!刺激!!
“我们路过,不好意思动了你的钢琴。”秉持着不买不摸的原则,温南星站起身,转而朝店主颔首。
耳钉哥不在意地拜拜手:“害,这有什么,反正也是摆着让人看的,这种大家伙没人买。”
“还不如尤克里里呢。”
耳钉哥吸了口挂在脖颈间的电子烟,随意地拿起一旁哑黑小琴,慵懒地拨了几下弦。
还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调子,只是节奏不同,配合尤克里里的曲风显得更加明快。
“小巧玲珑,到哪都能带着。”
耳钉哥倏然眼睛一亮,像是想到了些什么,抬眼望向温南星:“哎,看你对音乐造诣很深嘛,要不要考虑应聘!”
温南星滞楞:“应聘……?”店员吗?
但他方才都说,他俩是稀客。
这间店铺是靠什么盈利?真的不会倒闭吗?
视野里猝尔出现一片白色,温南星视线低了低,落在他递出的名片上,忽而顿了一下。
哪有人名片还贴自己的大头照,还是这样……俏皮的一张照片。
再一打眼,店主辛愿,应该就是他本人。
很有含义的一个名字。
辛愿骄傲地开口:“对啊,应聘老师嘛,你别看我这里虽然名气不大,但是学生可不少,周末人流量大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来呢!”
当然,前提是那帮小兔崽子不是过来蹭空调的话。
不是他的专业范畴,岑黎默默打量着四周环境,听到他这番话时,又默默偏转了下目光至前台……
辛愿面不改色地“啪”一下,合上那一沓厚厚的,发了一下午没发出去的传单。
“你考虑考虑吧!”
岑黎:“……”
温南星露出标准的拒人于千里外的友善笑容:“我们真的只是路过,不住附近。”
辛愿还想把握机会再推销两下,岑黎突地说:“差不多该走了。”
噫,看人看得也太紧了。
他又没想干什么。
辛愿暗自在心里啧啧两声。
已经消磨了很长一段时间,温南星也觉得该走了,再不回去怕是要挨小姑娘的骂了,两个做家长的跑得无影踪。
温南星:“走吧。”
辛愿嘟嘴,不情愿地和他们告别:“好吧……不过我们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呀,你平时玩哪种乐器?我这边货源可齐全了!”
说罢,不等温南星反应就将名片塞他手里。
“上面电话能搜到卫星号哦!”
“……”
然后就被岑黎挡去了视线。
温南星抬眼,总觉得这副场景似曾相识。
“要哪个?”岑黎面无表情摊手,一手掌心一颗糖,“荔枝和蓝莓。”
见温南星怔愣,又从口袋里摸出另外几根:“还有其他口味的。”
“……?”
温南星缓慢地拧了一下眉:“就……荔枝的吧。”
“嗯。”
三下五除二,糖衣被剥离。
莫名被塞了一嘴甜滋滋的糖,温南星鼓着腮帮子往门外走。
两人的互动被大灯泡辛愿尽收眼底,他心中正腹诽,就见岑黎去而复返,门口风铃声又叮咛两声。
“你这边能修贝斯么?”
辛愿眯起眼睛:“贝斯?什么牌子的贝斯?长什么样?”
那就是可以了。
岑黎先松了一口气,但问题又排山倒海侵袭。
“重量……比较轻,琴颈薄……?”
不了解啊!
“哦琴身是明黄色的,有点渐变。”岑黎悔不当初,当时就应该看看清楚,也不至于这会儿什么都答不上来。
这会儿琴都不在身边,还怎么让人修?
“是弦的问题?还是外壳?”辛愿干脆简要问。
岑黎答:“琴颈部分,断得很彻底。”
“彻底?”辛愿凝眉,虽然他平常性子活脱,但却是个懂行的,“有多彻底?头身分离的那种?”
岑黎颔首重复:“四分五裂。”
琴身到处都是坑洼,像是……和谁大吵了一架,暴力导致磕碰。
辛愿支吾一下:“这样吧,你加我联系方式。我得亲眼看到损坏程度,才能知道能不能修。”
“但……太那个的话,可能修不了。”辛愿说,“你做好心理准备。”
“好,多谢。”岑黎点头。
然后准备跨步离开。
刚推开门,却听见背后的那位乐手不知道拨通了谁的电话:“喂?阿琰!我今天碰到一个把小星星弹得贼好的人……还能哪首小星星啊就是那个啊!一闪……”
岑黎:“……”
要不说艺术就是天才与精神病的结合体呢,他还是赶紧走吧-
修车耽误了许久,等到三人再绕了一个圈跑去打卡了某知名男星同款地后,陈妙妙满意地坐上车,再次回到那处小县城已经是傍晚。
夜色浸染了墨,用画笔将天空刷成一片漆黑。
有时候在宅家和出去嗨皮中,温南星宁愿选择宅家。
所以当奔波一天后回到小窝,他只简单冲了澡便早早躺上床,眼睛一闭一合,从七点半睡到十一点半。
在将近十二点的前十分钟,温南星醒了。
白日里在车上累计的睡眠时间,再加上刚才,实际已经超过八个小时,再闭目养神也难以入睡。
并且……
温南星起身拉开窗帘,雨滴敲击窗户的声音在这一刻显得尤为清晰。
外面开始下起了雷阵雨。
温南星默不作声往后退了退,再把屋子里的灯点亮,去客厅倒了杯水后又将电视开了点声音。
老破小的隔音是出乎人意料的欠佳。
楼梯里的脚步声,楼下老人家的咳嗽声……以及玄关外的那一声清脆的“咔哒”。
门开,过了几秒,像是又被关上。
玻璃杯轻磕桌面,温南星顺势往玄关看去,再看了眼屋外的暴雨。
这么晚了,他是现在出去了?
还是刚从外面回来?
奇异的感觉再心口升腾,温南星思忖良久,仍旧走到玄关门前,打开一条小缝隙。
……
“咔哒。”
挡路的小石子被人一脚踹出去很远。
岑黎提着一袋子药,从二十四小时药店走出去,拢共花费十分钟。
他一向忍疼,但今天却出现一个意外因素。
——“溜冰是个危险运动”
这样想着,岑黎同时将这项运动划入黑名单。
嘶……
糟糕的雨夜。
上楼,吃药,然后躺着睡一觉。
这样应该就好了,岑黎边安慰自己边上楼。
好不容易在家门口站定,他收了伞,摸索自己口袋里的钥匙时,头顶的灯却不讲道理地灭了。
他抬眼看向那盏不识好歹的灯,正要跺脚,背后忽地出现一声嘎吱响。
“你回来了?”
有些松散且轻灵。
岑黎虎躯一震,猛地转头,光影底下,是一张黢黑的面孔。
没……没脸?!
要魂飞魄散呐。
“无脸鬼”又朝他迈出一步。
岑黎这才看见那张脸,有脸,贼好看一张脸。
“温、温南星?!”他吐出一口浊气,“你……这么晚了,你没睡?”
但先前因战栗而握不住的塑料袋啪叽落地,药瓶骨碌碌滚到温南星脚下。
过道里的声控灯熄灭的时间似是被延长了。
白色瓶身,模糊的前两字,明晰的后三字。
借着昏黄的光亮,温南星看清楚了。
止痛片。
“你……”
听到稍显颤抖的声线,岑黎心头一跳。
“是不想治了吗……?”
望向温南星抿直泛白的嘴唇,岑黎突地滞住:“?”
嗯?
他是得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绝症吗?
第35章
夜间谈话进行前总是需要一点缓冲,比如用美食。
昏黄的厨房里亮着盏小灯,朦朦胧胧。
小锅里正咕噜咕噜冒着气泡。
滴答滴的时钟指向十二点半,岑黎打了个哈欠,把最后一点细面捞起。
飘着热气的两碗番茄鸡蛋面端出来的时候,差点把楼下睡梦中的大爷给馋到坐起来。
为了不惊扰他人梦乡,温南星善解人意地关了窗。
回到桌前时,他的目光依旧紧盯着那瓶已经开了口的白色药瓶上,像是要将那些说明文字一个个抠下来。
“咔哒”一声微响,炉子上的蓝焰火苗逐渐转小。
淋上最后的盖浇,岑黎转身从筷笼里抽出两双颜色不一的筷子,转过身却蓦地看见一位“背后灵”,正沉默地看着他。
岑黎惊了一跳,瞧见是温南星,才拍着胸脯:“你站这儿干嘛?吓我一跳……”
“打个商量,以后半夜的时候千万别这样突然出现在人背后,我心脏经不起这么折腾的。”
方才多吓人啊。
他当真以为是午夜凶铃呢,阴雨天,突然出现的……
艳鬼?
岑黎晃了晃脑袋,大抵是刚才淋了雨,进水了。
“我过来……端碗。”温南星眼神始终落实在他手背,那一块用药膏遮掩住的疤痕,然后回答他方才的问题。
很微妙的感觉。
就像他把已经彻底毁坏的贝斯藏在角落,既不想丢弃,也不想拿出来复见光明。
“嗯?”不过岑黎没给他表现的机会:“不用,你出去坐着吧,两个碗而已。”
搞得他都感觉自己弱不禁风,提不动刀似的。
开玩笑,怎么可能。
他又没……
“你有病吗?”
……病。
“?”
呀,会读心术。
刚拉开椅子,屁股还没落座,就听见一声骂,岑黎怔然抬眼,望向冒出这句脏话的“小鬼”。
温南星一脸肃穆,正襟危坐。
如果不是怀里抱着只橘猫,这场面就真像极了审讯犯人现场。
没听过斯斯文文的同志骂人,很稀奇,但岑黎知道那只是单纯的问句,和脏话攀不上一点亲戚关系。
“它还挺黏你的。”岑黎一笑带过那句颇似国粹的问题。
明明自己有家,非要装作流浪猫的样子,跑到别人家来。
温南星摇摇头:“不要岔开话题。”
岑黎失笑:“什么?”
温南星指了指孤零零被搁置在一边的药店塑料袋。
“……”着实是小心驶得万年船,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汤。
……什么乱七八糟的。
来不及敛起的笑容滞在脸上,半晌,岑黎不由自主叹了声气,“有,我可太有病了。”
“很……不好的病吗?”温南星这会儿知道要循序渐进地问问题了。
因为他想到他的外公,享年八十八。
在一众晚辈中算得上是高龄,平日里身体健朗,可最后却是肝癌走的。
年幼的小温南星当时不明白,对疾病的概念还处于感冒,咳嗽,最严重的就是发烧。
以为外公是已经痊愈,无大碍才从出院回家,并且天真无条件地相信那些药片是糖,而他是小孩,小孩不能吃很多糖。
当小孩子多可怜啊,连吃糖的自由都没有,所以温南星每天都期盼长大。
可长大除了能吃糖以外,也没什么其他好处,甚是味觉都出了问题,连糖的味道是苦是甜都分不清。
于是他才知道,那些被撕掉包装外衣的小瓶子哪是糖啊。
分明是止痛片。
疼的时候,便只能靠这些白色的小圆片,挨过一分一秒……
“喵。”
一声不满意的喵叫。
思绪在此时嘎然而止,温南星顺了两下大黄的毛,让它去一边玩,接着一副“你说,我听听到底有多困难”的表情。
而这个充满怜惜又含水的眸子,在岑黎翻译过来就是——
天呐,他好可怜,他现在一定急需人爱抚,摸摸他的脑袋说不定能好受一点。
“……”活像只耸拉着尾巴被全世界抛弃的小狗。
岑黎感觉自己喉间犹如卡着一根鱼刺,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又忽觉,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的人,真忧愁起来,连个发泄的口都没有。
以至于他只能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碗里的面条。
一点儿也不解压。
“唔我觉得……”
吸溜一口吸饱汁液的面,岑黎含糊不清道:“面,再不吃就要坨了。”
温南星一言难尽地看了眼拥在一块,逐渐变胖的面条:“……”
……终究是拿起了筷子。
别说,其实岑黎的手艺真的不错。
至少能将普普通通的一碗鸡蛋面做出五星餐厅的味道。
温南星抱着碗呼噜,连最后的汤底都没放过。
给一个厨子最大的夸赞便是:光盘行动。
大写加粗的“赏心悦目“。
“其实……”两人都空盘,岑黎这才适时开口。
通常这种情况、这种开头,都说明着一件事,就是:大家静一静,手头的活都停一下,听我说。
所以温南星放下筷子,将目光挪过去。
早先因为雷阵雨而打开的电视,目前正在重复播放八点档的泡沫剧。
岑黎无意识地瞥了眼不太起眼的电视剧,然后又将视线转移至温南星脸上:“干我们这行的吧……”
一句话被断成了碎渣,一点一点往外蹦。
温南星:“?”
这句话的走向是不是有点问题?
温南星差点就换上了审视的目光。
好在岑黎接下去要说的,是正经话。
他说:“消防执勤的很多时候都是半夜出动,不管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天塌下来的大事。又是消耗了体力又是消耗能量,大半夜……你懂那种饿得想啃人的感觉吗?”
“还只能泡包泡面。”岑黎愤愤补充。
温南星当然不懂,毕竟连“饥饿”,都是他自己触发的条件,目的是为了练琴的时候能抵御瞌睡虫。
“但是加工过的泡面总归没有新鲜的好吃呗,所以通常情况就是……”岑黎短暂地停顿一下,“偷偷借食堂开小灶。”
温南星缄默,思考着到底为什么话题又被他偷偷转移了。
或许是谈到了吃的,也有可能是桌上飘香的食物引诱,大黄轻松一跃,跳到桌上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岑黎把它赶下去。
“说到哪了……啊开小灶。”岑黎自言自语,“这事儿……十次有九次都没被抓到纪律。”
“只有一次,面坨了。”他意有所指,盯着对面的碗看。
温南星拧眉:“……面没坨,我吃完了。”
岑黎稍楞了一下,接着笑了声:“行,挺好,奖励你一个棒棒糖?”
“……你继续说。”温南星不搭腔。
岑黎又笑了一声,然后接着说,说只有一次,不仅面坨了,而是压根就没吃上面。
只有那一天,是所有漆黑的夜里,最难化开的一团墨,更是一场令人放松警惕后的余震,让无数人丧命的一夜。
也让他一夜之间失去唯一的亲人,再因失误导致自己右手与钢筋相依为命将近五个多小时。
哭声遍地的急诊室、祈福祷告的人们……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
他心再大,那会儿也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岑黎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口水,回到现实。
然后挤出一个笑:“我说这行是特殊职业不过分吧,大自然总是那么不讲道理,不分青红皂白地带走或年轻或年迈的人。”
“我们跟死神赛跑,全力以赴去救每一个人,但实际上更多的是……无能为力。”
只能平静地接受谁经过抢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谁又没能经住考验,一无所有地来,一无所有地走。
所以不能受任何人或任何事的影响,可以欢喜,可以流泪,要学会释放情绪。
但不要陷入自责的情绪,不要循环播放那些过去,更不要……轻易放弃生命。
岑黎看着他,像虔诚的基督信徒,默念。
繁星就该在穹顶灿烂绽放。
福祸皆平顺渡过,再坚定地往前走。
……
窗外的雨滴声渐缓,本该是雨后清新凉爽的秋季,这间不到六十平的屋子里却依旧弥漫着沉闷的气味。
温南星心绪复杂:“我……”
“不过别担心,我这还真不是什么绝症,就是骨头缝摩擦引发的复发性炎症。”
岑黎转了转手腕:“只有这个阶段,你可以理解为……风湿?阴雨天会加重病情一样。”
旧疾复发而已,就这么简单。
墙面上的时钟走向一点整。
“太晚了,今天的谈话结束。回去睡觉,然后明天醒来跟我去个地方。”岑黎终止这场沉闷的聊天。
温南星蹙眉:“什么……地方?”-
“挑蛋糕?”温南星看着面前蛋糕店,诧异地偏头望向岑黎。
岑黎起手刹,停车:“嗯,就是挑蛋糕。”
由于昨晚的夜谈,岑黎很懂事地没在早上就敲门骚扰,而是放长时间到中午,等温南星自己醒了,然后“啪叽”一下——
在他门口礼尚往来地黏上一张便条贴。
像民国时期互相传递信息的间谍,用最古老的书信方式。
所以要手机有什么用?
压根没聊过几个字。
今天算是陈妙妙真正的生日,其实挺有缘分,和温南星只差了半个月,年龄也刚好相差一轮。
“陈妙妙总说我跟陈跃审美差,所以我倒是想看看这小兔崽子到底是只针对我们,还是真有……所谓的审美。”岑黎解释说。
不知怎地,温南星竟然忌惮起这两位直男的配色能力。
老式蛋糕,带喷色玫瑰花,说不定上面还会写四个大字——天天快乐。
温南星缓缓露出难以名状的表情。
岑黎:?
又想到什么了?
他们进店,想到陈妙妙对粉色无感,温南星索性选了一个并不出挑的颜色,淡奶咖,榛子巧克力味。
缀着一些简单的水果以及饼干碎。
挑选完,岑黎特意和店员要求,说要动物奶油,另外除了十一岁的生日蜡烛,多加了一副三十三岁的蜡烛。
然后在下午的时候带着这些东西,和温南星一起开往城郊边缘。
一路上风有些大,越朝着山林的位置前行,路上的车辆便越少。
等见到目的地,温南星愣神。
这一片,山水相依,远离村落。
是墓地。
陈跃和陈妙妙两人已经在门口,同他们招手。
“小温哥哥!这里这里!”
温南星适才想起,岑黎和他说过,陈妙妙总是提前过生日,原因就是不想在这一天既高兴又难过。
那两种心情本就是矛盾的。
“不是说两点吗!现在都快三点半了,哥你有没有时间观念?!”陈跃愤怒谴责迟到的岑黎,然后转头朝温南星露出一排牙齿。
标准的打招呼笑容。
再接着转过头谴责:“快快,一会儿天黑了。”
温南星:……好快的变脸。
岑黎无语凝噎:“你什么时候瞎的,我怎么不知道。”
陈跃:“你聋了我都不会瞎!”
温南星听着两人拌嘴,心说其实真要怪罪起来,是他在路上磨磨蹭蹭,耽搁了一点时间。
由于前一晚才得知岑黎受伤复发,所以温南星自告奋勇地要在异乡打响“摸车”的第一枪。
三十码,在无人的公路上匀速行驶。
对于温南星来说是超速,而对于岑黎来说,是龟速。
“你们先进去吧,我停个车。”岑黎这时候说。
陈跃啧一声,大步流星走进去:“行,你快点的啊。”
蛋糕以及一些扫墓用特殊物品都放在后座,怕路上颠簸会磕碰,特意给这些东西们也系上了安全带。
模样看上去很像行为艺术,引人发笑。
岑黎把东西拿下来,温南星顺势伸手去拎蛋糕:“给我吧,这些我拿进去。”
岑黎顿了一下:“成,太重就让陈跃帮你拿一点。”
温南星颔首,由陈妙妙领着他跟上已经消失成一个点的陈跃。
“小温哥哥,怎么是你提着蛋糕?”陈妙妙好奇地问。
温南星答:“他手伤复发了,提重物比较不安全……吧。”
也正是得知岑黎有旧伤,温南星才后知后觉回忆起,很多时候他惯用的是右手,但临到最后,总会换成左手。
就像刚才递给自己东西也是。
怕会引起其他人的担忧,温南星又补充道:“不过不严重。”
陈妙妙之前听说他过那些辉煌事迹,早已见怪不怪,敷衍地“哦”了声。
谁知陈跃不知道从哪冒出一个脑袋:“不严重?”
看向温南星,他皱眉:“他说的?”
第36章
温南星对墓地并不陌生。
相反,他很熟悉。
几乎每年都要和家里人来一趟,带一束他妈妈最喜欢的铃兰。
小县城的祭祀方式倒是更加讲究,除了买成箱的礼品外,得烧香得烧祭品。
当那盏香烧至三分之一时,便开始焚烧祭品,也会在周围用酒或茶围成一圈如同结界般的地盘,说是确保那些孤魂野鬼过来抢夺。
温南星挑选的蛋糕,也作为其中之一,被摆放在最显眼位置。
但他到底不能被列入家人那一栏,所以拜完后,他便短暂地离开了一段时间,在绕路朝门口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岑黎正在打扫碑石,清理附近的杂草,接着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似乎说了几句什么。
温南星内心有些动容。
自从他妈妈走后,他爸爸也愈发沉默寡言,到现在温南星能够回忆起的全然是严父的模样。
但不会变的是,他爸爸每次都会在墓碑前多待一会儿,悄悄咪咪地陪底下沉睡的人说会儿话。
像个老干部那样汇报两个儿子成长的一点一滴。
虽然作为母亲她没能陪伴自己的孩子,但却也一点儿没漏下。
岑黎大概也是这样,否则也不会避开他们,自己跑来给奶奶上两炷香。
还细腻地带了几块用油纸包着的桃酥。
老式糕点,老一辈就喜欢抿着吃,酥掉渣,也不费牙。
温南星收拢心思,就见岑黎转过身,望见他的时候眼里多了两分震惊。
这儿公墓辖区颇大,东南西北四个角中间还有庞大的灌木丛挡着,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过来的。
有点心虚是怎么回事……
“咳……你从刚才就站在这儿啊。”岑黎感觉他再不开口说话,气氛就变得越来越诡异了,“怎么不喊我一声。”
“我觉得你会想单独跟家人说话。”温南星这才走过去。
就像再冷漠的人,面对小奶猫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夹起声音,细声细语地讲话。
硬汉也有柔软的一面。
也不知道是温南星本身轻柔的嗓音,还是这句话起了效,岑黎缓了一口气,拿余光一小眼一小眼地瞥他。
还好站得远,要不然剖白都被听了去,发现就他那不值钱的样,把人吓跑怎么办?
但也大差不差,对着墓碑说的那些趋近大逆不道的话,俩老人怕是要掀了棺材板,蹦出来给他两巴掌。
虽然他从小到大也没少挨打。
不,说不定奶奶会问:那男孩需要多少彩礼呀?
岑黎光是想着都觉得那场面离谱。
有人在心底偷摸高兴,有人就在心底偷摸难过。
作为发小兼兄弟,陈跃其实早都把岑黎当成了一家人,所以在听到那句所谓的“不严重”“旧疾复发”的时候,他藏不住事儿,一股脑全托了。
“其实大学那会儿岑奶奶身体就开始不行了,肺不好,他呢又在市里边工作,离得远老人家不想折腾。”
陈跃说得很直白。
“费劲巴拉去看一趟病,万一查出点什么肯定得住院啊治疗啊……”
“人老了多少都会有点病症,以前常年捕鱼的,得潜水你知道吧,耳朵就会出问题。”
陈跃只是举了一个例子,但温南星明白,就像他们弹琴的,腱鞘炎一个道理。
不是什么大病,但是复发起来却要命。
“然后那天吧……”
陈跃说,那天也下着瓢泼大雨,刚好是岑黎轮假的前一晚,老人顶着雨也要去买新鲜打捞上来的鱼。
结果便是突如其来地高烧,压着气,呼吸衰竭。
再之后便没有之后。
而岑黎,别说是一个晚上,连着整整三个晚上,又是外地,消息延误了几天,又没人敢报告,忍了又忍。
还是指挥员没憋住那口气,到底还是告诉他了。
可余震不讲道理地复来,防不住啊,手背就让拉了好长一条口子,汩汩往外冒血,都能看到里边的骨头……
“赶着下葬啊,耽搁了治疗。我们这儿小地方医疗有限,针灸、药酒,土方子都用了百八十遍,没见好。”
“催他去医院吧,这人就觉得自己像是得了什么绝症,治不好了,自虐似的。”
“才开过一次刀而已,指不定是上次两根骨头没磨合好,再开一次不就行了。”
“……”
温南星现在觉得那条丑陋的、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粘在岑黎手背的疤痕不是荣誉,而是一种提醒。
提醒他——你能救余震后的所有人,但你却救不了最亲近的人。
甚至得赶多少公里的路,回乡,才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神思回笼。
墓碑上的两对名字被擦得很干净,没有一丝灰尘,温南星默默在心里介绍起自己,第一回见长辈,他说了很多岑黎的好话。
即使他认为岑黎真的没有做什么坏事,可以令他打小报告。
温南星不记仇,因为他有仇当场就报了。
不是大张旗鼓地报,而是悄咪咪地报。
有句话说,孩子静悄悄,必定在作妖,他的性子正是如此。
“温南星?”岑黎喊了他好多声,他才聚焦起瞳孔。
被点大名,温南星仰起脑袋:“嗯?”
岑黎笑:“跑什么神呢。陈跃他问我们要不要去吃烧烤,快到饭点了。”
温南星一般情况下不会拒绝,所以先前伤春悲秋的几人快速转换了心情,麻溜地驱车回热闹小巷里。
再怎么样,饭得吃。
哦对,这回没再让车速仅有三十码的马路杀手开回去,不至于危及生命,但足以令他们车上三人都提心吊胆。
夜市烧烤摊依旧繁华,热闹。
或许是因为这次不是坐着轮椅,没那么显眼,温南星这是第二次来,少了拘谨,多了些从容。
只不过他想错了,本身便惹眼的人不会因为上次是坐姿,这次是站姿,而变成小透明。
到处都是打量注视的目光,岑黎有点后悔答应陈跃来这烧烤摊,没找一家有包间的小饭馆。
好端端的吃什么大排档啊!
岑黎气打不过一处:“再来两份生蚝,两份小龙虾,两份蛏子……”
收银的老叔笑得合不拢嘴。
陈跃:“……你这是打算宰我一顿大的吗?”
陈妙妙端着三份果盘,两份饮料,用行动证明,什么叫真的宰一顿大的,即使是自己亲哥,也毫不留情。
陈跃:“……”莫名只有他一人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一桌四个人,点的菜两张桌子并拢了都放不下,果真是豪华大餐。
但这回是老叔跑神了,又忘了去葱。
不过老叔从不背锅,就怪“哎呀没见过哪个人不吃葱的”“挑什么不好非得挑这佐料的毛病”……
把锅推回到有挑食坏习惯的岑黎身上。
岑黎看着一堆密密麻麻的葱绿色,一时间无从下手。
然后就见着温南星推过来一小只干净的扇贝。
“这个没有葱了。”温南星稍微想了想又说,“应该是最后才洒上去的,没串味道。”
妈呀。
真受宠若惊了。
心脏短暂地抽动一下,岑黎怔愣着拿起那只扇贝,有点不习惯:“谢、谢谢?”
“不客气。”温南星句句有回应。
岑黎一笑。
既然有烧烤,当然少不了啤酒。
所以一帮年轻的年迈的,拼着两张桌子,不相熟也因这顿餐而结识。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
“哎呀我又赢了,你喝!”
耳边尽是闹声,耳膜都要刺破。
“哥——你们吵死了!”
陈妙妙先是朝他哥吼了一声,然后端着盘子跑到另一张桌子,问温南星:“小温哥哥,你吃鱼吗?”
“嗯。”温南星不挑食,什么都吃。
然而等他夹起一筷子尝了口,忽地,一张白净的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扯了张纸巾就把嘴里的东西吐了出来。
“怎么了?辣椒?”岑黎勾着手指开了罐牛奶。
冰凉又丝滑的牛奶顺着喉管下肚,温南星这才舒缓紧蹙的眉头说:“有姜。”
姜是一种迷人又百变的小妖精,和蟹肉放在一块它就成了蟹肉,和红烧鱼在一块又能变成红烧鱼肉。
“去腥味的,”岑黎笑,替他撇了两下鱼肚上的肉,“你吃这块,没刺。”
这下轮到温南星说:“谢谢。”
“不客气,吃好喝好温先生。”岑黎一副为人民服务的优良作风。
两人对视一眼,温南星也开始笑。
不知道笑什么。
“喝……喝啊你不行了……”
陈跃酒量其实还行,但那群老叔个顶个豪迈。
仅剩下的三分理智里,还想着要赢他们。
陈妙妙简直受不了这些酒鬼,一个两个哈着酒气,臭死了!
所以她胳膊一甩,给了他哥一个巴掌,陈跃顺势倒到岑黎的肩膀上,也不挣扎,安安稳稳地靠着。
岑黎伸出手,踢皮球似的又将陈跃“踢”到隔壁老叔身上,接着问温南星:“太吵了。我们要不要走?”
温南星:“嗯?”
轻轻打了个嗝,他问:“去哪?”
“海边捡贝壳,”岑黎指着远处,“或者找找哪里埋了宝藏。”
“哦对,这儿能挖蛤蜊,玩玩?”
说着就去旁边借了铲子和水桶。
温南星不相信,但还是起身:“沙子里怎么会有宝藏?”
他吃太撑了,走路消化一下。
“当然有啊。”岑黎翻出脑子里的记忆,“我小学的时候就埋过一个盒子,大概这么大……”
岑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接着说:“当时也不知道是谁跟我说,这片海域里有神仙,你只要虔诚地许愿,祂就能听到,然后埋进去的东西就能——”
突然的停顿,温南星偏头去看他。
岑黎伸出两根食指,一碰:“一变双,双叠双。”
温南星:“……”
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
“那你……埋了什么?”他问。
岑黎耸肩:“老婆本。”
“什么?”温南星顿住。
然后他蹲下身子,一手提着小水桶,另一手拿着塑料小铲子真的开始挖。
“你扒拉什么呢?”岑黎不明就里地看着他的动作,忍不住笑。
“你还记得在哪埋的吗?”温南星吭哧吭哧边挖边说,仿佛眼前一颗颗粗粝的沙子不是沙子,而是金子,“那可是老婆本。”
岑黎楞了一下,重复:“那可是老婆本。”
“但不是钱,是瓶酒。关键我也没有老婆。”
温南星还在闷头一个铁楸一个坑:“什么酒?”
“女儿红。”岑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温南星抬起头,用一种仰视的视角看他:“那不是嫁人用的吗?”
“所以现在没办法,只能等着别人来——”
岑黎话音未落,就蓦地听见一声闷响,塑料铲铲碰到硬物的声音。
下一秒就见温南星刨出一个被压得有些变形的小盒子。
岑黎眼底掩饰不住震惊与错愕。
真找到了??
“啪嗒”一声,丝绒小盒被打开。
里边躺着一条缀着宝石的项链。
温南星认真发问:“这是谁的老婆本?”
岑黎:“……”
岑黎摸沉吟:“这应该是谁的遗失物品。”
温南星恍然大悟:“那我们找失主?”
岑黎:“……”
失主……怎么个找法?
他就怕温南星逮着人就问:小伙子,这是你掉的老婆本吗?
……
岑黎也不知道是不是温南星身上带着幸运加成。
总之失主很快找到,好一通感谢后,温南星收获了两大桶蛤蜊,作为报答的酬金。
回到烧烤摊的时候,陈跃已经烂醉如泥,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送到家门口又再架着他上楼,开门,岑黎一扔。
完美的抛物线。
陈跃一沾床就安分了,宛如躺尸。
陈妙妙气喘吁吁地撑着手,少年老成地说:“不好意思小温哥哥,我哥给你添麻烦了。”
看温南星贴心地拉上窗帘,她又补充:“其实你可以当他是死的。”
温南星笑了声:“不麻烦。”
“行了,你也早点睡觉。马上开学了,收收心吧。”岑黎叮嘱,“差不多我们也回去了。”
陈妙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听着,但又没听。
朝岑黎摆摆手,作势就要关门。
“妙妙,你等一下……”
温南星从口袋里摸出一部MP3,递给陈妙妙:“这个送给你,生日快乐。”
陈妙妙惊喜地望向他,感觉自己的心也在怦怦乱跳,接过MP3的同时面带羞涩道:“小温哥哥,你再等我几年,等我成年了当你女朋友好吗?”
温南星怔愣:“啊?”
岑黎脸色大变:“喂!”
“怎么了嘛!小温哥哥现在又没有女朋友,我只是先预定一下而已!”陈妙妙说得有理有据,接着又问,“小温哥哥你谈过几个对象呀?她们长得好看吗?”
温南星有点呆滞。
岑黎气笑:“你这些都是听谁说的,你愿意人家可不一定愿意。”
“那不管,我——”
“砰。”的一声闷响,外力迫使不太坚硬的木门被关上,也将里屋某人的话音彻底截断。
岑黎面无表情:“哪来的小蜜蜂嗡嗡嗡。走吧,回家。”
温南星:“……好。”
从陈跃的维修店出来,再驱车回家,一路上岑黎难得有些沉默,车速也慢了许多,大概只比路过的电动车快那么一丢丢。
温南星在这儿住了快一个月,对这条街景逐渐熟悉,拐了个小弯看见门口的花坛子,就说明到了。
岑黎开了后座车门拿东西,才发现刚才的“谢礼”还在后座放着呢。
“蛤蜊,带上去?”岑黎问。
温南星眨眨眼,点头:“能省一顿买菜钱。”
岑黎稍滞,牵起唇角:“没看出来,你还挺持家的。”
温南星抿了下唇,拎着明日的伙食,像是反驳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一直都是。”
“那是我要改一下观点。”岑黎挑眉。
温南星兀自在心里说,是的,你应该好好审视一下自己。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楼道,等到了家门口,两人各自掏钥匙,但稍后却只有开门的动静,不见脚步。
很奇怪,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他们应该说再见,然后各回各家。
但莫名的气氛逐渐在暖光灯的照耀下蔓延着,谁都没先开口,时间仿若在此刻静止。
具体流逝到什么程度,要做什么,谁也不知道。
“叮叮——”
两声提示音。
那是岑黎定的吃药时间。
客厅里的时钟重新开始转动。
摁住不按常理出牌的心跳,岑黎转头:“那就晚安?”
温南星没回应他的晚安,只是盯着那块隐在阴影中的手,然后忽地问:“你想再试一次吗?”
“试什么?”岑黎看向他,笑问,“挖蛤蜊?那得等退潮的时候早点去,不然都被人抢完了,我们最多挖……”
说到一半的话音被人截了去,温南星说:“去做手术吧,再治一次,我陪你去。”
第37章
岑黎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说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隔三差五疼那么一两下,疼的时候一身汗?
别吧,显得他故意在博取人家的同情心。
说其实阶段性地治了很多年,但效果微乎其微?
也别吧,一盆子水哗啦啦浇下来,把人家窜天的火苗全熄灭,简直千古罪人。
等会儿。
关键是,温南星怎么知道的?
“陈跃跟你讲的吧。”岑黎觉得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温南星点点头。
两人没继续在楼道里站着,岑黎提着两桶蛤蜊进屋,给蛤蜊们重新找了个“住所”,顺便倒了些海盐进去,让它吐吐沙。
这会儿温南星握着手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他从不打无准备的仗,早在听说“手腕创伤后遗症”这一学名时,温南星便查了资料,关节间隙变窄、关节轻度肿胀……总之不是罕见病,而是易复发。
思忖半晌,温南星觉得有些涨热,伸手拧开风扇,等风速大了些才神色诚恳地说:“我可以帮你找医生,国内手外科领域的教授也不少,一定有遇到过相似的案例……”
他细数,从中医讲到西医,在脑子里搜索所有著名的医院以及医学大能。
似乎比对他自己的事都上心。
平常柔和似春风的眸子眼下聚精会神,俨乎其然的样子有点像头上带王的老虎,指挥这那。
但本质上,还是只猫啊。
头顶嗡嗡高速旋转的电扇将温南星的声音打散,吹向四周,但就是没吹进岑黎耳朵里。
于是这段由温南星主导的对话便变成了以下画面——
温南星嘴上说的:我可以帮你联系某某医生……
岑黎听到的:喵喵,喵喵喵……
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不,连物种都变了。
脸上似乎也开始长肉了。
如果这时候上手捏一下,他会惊到四肢僵硬吧。
岑黎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伸手,然后修剪干净的指尖一下……戳在温南星的面颊上。
陷进去一点小涡。
温南星果真如察觉危机装死的小仓鼠一般,停滞了。
捏手机的力度紧了一点,他问:“……做什么?”
是软的。
心中所想得到验证,岑黎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慢慢吞吞说:“哦,没什么。有点脏,帮你擦一下。”
说着,略带粗粝的指腹往一侧摩擦,像真的有污点一样。
“好了,”岑黎把话茬重新接上,“你刚刚说,找医生?”
温南星愣神许久,恍恍惚惚地上下动了动脑袋。
经过刚才那一下,岑黎胆儿都变大了,抬手在他头顶发旋的位置摸了两下:“没想到你真是温老板,人脉这么广啊。”
“啊我是不是要问一下,您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放你进这个小镇有点危险啊。”
“……”
温南星现在知道岑黎为什么总是转移话题。
“你在害怕吗?”
他问得肯定,试图从对方脸上寻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
岑黎微张的嘴唇蠕动了两下,转而又闭上。
有时候温南星是真的挺不近人情的,随随便便就戳别人的痛处呢。
“好吧,我应该先谢谢你给我出谋划策。”
“但是你查过了吧,怎么说呢,它虽然不是什么要死要活还会扩散的癌细胞,不致命,可它就像……”岑黎突然不知道怎么形容,“就像某种无法彻底根治的顽疾。”
“每一次治疗都是一种痛苦,同时又承载着希望,身边的人……包括你自己,都知道这是沉疴宿疾,却还是要对你说——”
岑黎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再坚持一次,最后一次,说不定它就会好了呢。”
啧。
岑黎其实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他这辈子没说过那么掏心窝子,那么娇气的话。
而温南星确实是想这么说,再试一次,人们总拿“万一呢”这三个字以表示积极面对生活,“万一就成功了呢”“万一幸运之神就降临了呢”……
实际哪有那么多万一。
温南星陷入了沉思。
讲道理,其实他没有必要,也没有理由去管人家的私事。
即使是朋友,也顶多是劝一两声,岑黎要是自己不想去,那谁能强迫得了。
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似乎即将破土而出。
温南星没抓住,但却让岑黎钻了空子。
岑黎看向他,然后将口袋里的那两片分装药放了回去。
秒针又转了一个圈。
“你陪我去啊……”他喃喃,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那就再试一次。”
那就再信一次。
那就再坚持一次-
岑黎决定预约下周的手外科门诊。
他们要去的是市里一所比较出名的总院,也是温南星精挑细选,综合考量的结果。
听说那里有手指缺失的再造技术,更有断肢再植的荣誉。
于是在一周后的某一天周五,两人像进行一场旅行一般,带着愉快的心情出发。
至少在岑黎看来,这称得上是一场私人旅途。
眼下时间刚过九点。
在门口的小吃铺子里上吃完今日份的早餐,温南星打开车门,把自己的包放在后座,靠近岑黎的ct袋以及报告单。
岑黎正在捣鼓后备箱。
“我能看吗?报告。”温南星扭头问。
“砰”地一声,后备箱被关上,岑黎顿了一下,探出脑袋笑:“看呗,不用打报告。”
温南星滞楞地抬了抬脑袋,才反应过来此报告非彼报告:“……我是说这个报告。”
岑黎扬扬眉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
温南星没打算和岑黎继续探讨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他带着报告一起坐上副驾驶,然后他们正式出发。
岑黎上车的时候,就见温南星抽出ct片子,正一丝不苟地看。
很专注,仿佛能从那张片子上提出一些决定性的建议。
然而五分钟后,温南星忽地问:“这上面……哪一块是有问题的?”
听到这个问题的岑黎稍顿,扭头看他,再了眼路,然后再扭头看他,觉得尤其好笑:“那你盯着这个看这么久,我还以为你能看出什么呢。”
对此,温南星表示:“我又不是专家。”
他只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报告的内容,然后感叹,医学文字的晦涩难懂。
仅此而已。
“好好好,”岑黎也只是笑笑,旋即腾出一只手点了点影像图,“大概……这里。”
温南星的确看不出哪一块地方有病变,直到岑黎给他指了一下,他才发现,是关节和关节处的距离增近了。
两块骨头几乎贴着,所以摩擦时才会产生强烈的痛感。
“如果是这样,手腕不会转不动吗?”温南星蹙着眉,对照着影像去看他的手背。
岑黎快速换档,同时松脚刹踩油门:“咱们的骨架子又不是平面图,你虽然肉眼看上去觉得这块儿没有一点缝隙,但实际上它是能够……来回绕圈的。”
“有时候拉伸一下,就会好一点。”他说着,甚至真转了两下手腕,给温南星展示。
目前没有贴药膏,但却有些红痕,大概是撕扯药膏时留下的。
即使是亲眼见识过,温南星还是不放心:“你还是别动这只手比较好。”
岑黎把手放回去:“单手打方向还行,但挂挡不行。”
温南星想象了一下,的确有点离谱,所以他说:“我帮你挂。”
岑黎不反驳,但也没接受他的提议,目不暇视盯着前方,再意味不明道:“这车跑了这么多年,今天算是遭老罪了。”
温南星:“……”他也没那么马路杀手吧。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总之温南星把那套ct片子重新扔回了后座,没错,用扔的,毕竟他有仇当场就报。
岑黎虽然持续目视前方,但身侧人的小动作他尽收眼底。
这条道路,岑黎带着温南星已经走过一遍,可温南星似乎还是看不够,或者说,其实当下唯有赏海才不算辜负这一趟。
“你看起来真挺喜欢海的,”岑黎侧目,“你说过以前只见过一次海对吧,留学的时候呢?不在临海城市?”
倒不是,相反,他在国外却能经常见到,驱车三小时即可抵达的果冻海,媲美海洋的多瑙河……
想跑出去看海,如同喝水一般简单,需要付出的,不过是时间和精力。
但在这儿不一样,他可以随意支配自己的时间,不用后悔自己是否停留过久,会浪费又或是无意义。
温南星温声道:“每一片海不一样。”
虽然没见过其他海域,但岑黎赞同他这个观点。
“你知道为什么海是蓝的吗?”岑黎忽而问他。
温南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思考了一下,答道:“是水分子对太阳光的选择性吸收……以及反射和散射吧?”
再具体的,小艺术家答不上来,那不是他的舒适领域。
岑黎笑着摇摇头。
不对吗?
温南星疑惑地看向他,似乎在等他的答案。
岑黎这时候解释:“是因为水里的鱼一直说blueblueblue……”
温南星稍稍反应了一下:“……”
好冷的笑话,但是把笑点特别低的温南星成功哄乐了。
“要不给你开点窗,你感受一下。”岑黎又说。
温南星偏头:“感受什么?”
岑黎没在第一时间回答,摇下半截车窗。
穿过海,迎着微风。
“秋天要来了。”岑黎说。
第38章
人的一生中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现在也是。
即便是工作日,医院大厅里依旧人满为患,但多数是老人和小孩,两种极端清闲的人。
因为已经有了ct片子,所以不需要重复再走一遍流程,他们很快站在叫号屏幕面前……
坐着啃煎饼果子。
医院从不制造恐慌,它是一处能够令人舒心的地方,特有的消毒水气味就像一针镇定剂。
而从这栋整整有六层手外科病区的总院就能看出来,这地方的医生们切实术业有专攻,他们来对了。
“我记得我之前去另一家医院看手,也是中午,也啃煎饼果子,”岑黎靠在窗边,微微打开一条小缝让香味稍微散出去一些,“没想到这家医院旁边也有,挺巧。”
温南星“嗯”了声,继续啃煎饼,继续观察路过的人来人往。
来手外科的绝大多数人手臂上要么戴着制动用具,要么绑着石膏,脖子挂绷带,当然也有和他们一样,拿着ct报告等候叫号。
岑黎同样注意到了,将已经空了的煎饼塑料袋扔进垃圾桶,他下意识抬起自己的胳膊,腾空。
“缺了一只胳膊的话,怪不方便的。”晃了两下目前还能高度自由使用的臂膀,他说。
身边无人陪同的,那都是真正的单手战神。
一位自己推着轮椅的老人从温南星身边慢慢悠悠行过,但或许是仅有一个人的原因,被放在腿上的报告袋像一片羽毛,随着动作掀起的微风而轻飘飘落到地面。
温南星替老人捡起报告。
“但你有我,”他稍微想了想,有模有样开口,“我可以当你另一只手。”
岑黎猛地回头。
“帮你拿东西。”温南星再接着说。
“……”岑黎顺了顺食管里的里脊肉,把那点儿气一块压进肚子里,然后听广播里的机械音,“……叫号了吧。”
温南星扭头去看电子屏,看见标红的字,他“嗯”了声。
门口偏小的显示屏上写着主治医师的名字,姓齐。
温南星快速看了眼医生的照片,头发很少,发际线有些后移。
虽然不太礼貌,但是可以确定的是,大多数人们在看到这样的医生时,下意识会认为他们更加专业。
倒不是刻板印象,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堆砌了更多的成就。
走到诊室门口,岑黎笑问一路不苟言笑的“患者”:“你要跟我一块儿进去?”
温南星已经准备压下门把手,作为随行人员,他今天已经做当助手的准备。
闻言他回头,用一种疑惑的眼神看他:“为什么不?”
因为没准备好的,是我。
岑黎摁着他的肩膀让人坐下,以一种俯视的角度看他,然后忽地将手掌落在他头顶蹂躏两下。
他没回答温南星的为什么,只说:“在这儿坐会儿吧,把煎饼吃完。”
“然后你可以先想一想,我们一会儿去做什么,”岑黎说,“至少今天不会手术,我还能拥有一天自由使用手臂的权利。”
温南星滞楞,短促地舒了口气后,缓而慢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发顶-
温南星不知道医生和岑黎到底说了什么,时针从十二点半悄悄溜至一点,岑黎才从诊室出来。
等候的时间像过去了半个世纪那么长,所以吃饱喝足的温南星开始犯困。
以至于他连岑黎到底是什么时候出来,到底是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的也没记忆。
也没发现自己歪斜着脑袋靠在岑黎肩上。
让他从美梦中惊醒的是整点的播报。
温南星:!
他睡得好香……
然后侧目就看见了似笑非笑的岑黎。
“嗯……你出来了,医生说了什么?”温南星努力睁眼,试图恢复眼中迷糊。
岑黎看他一脸睡眼惺忪的样子,忍俊不禁地替他撩了下眼前的碎发:“嗯,说了一些保守治疗和手术的注意事项。还来得及,手术也不难。”
温南星点头。
“本来还说想下午去附近溜达一圈的,但现在可能没办法悠闲地逛街了。”
温南星再接着点头,然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坐正后又突地站起来,他有些语无伦次:“我们、你……是不是今天就要准备手术了?”
“不是,你别急。”岑黎拉住他衣角,“是要手术,但不是今天,只是要提前住院。做一些术前的检测,血液、心电图、胸片之类的。”
岑黎又安抚他一遍:“别急。”
他又说:“先送你回去吧。”
温南星迟疑一瞬,再拧眉:“为什么?我说了陪你的。”
岑黎解释说:“因为要三四天,可能还不止,有恢复期——”
温南星打断他的话,坚持道:“我陪你。”
岑黎差点就要脱口而出问,你为什么想陪我,是不是……
接着就听温南星说:“下一个项目是什么,我们先去取号。”
趁着工作日的医院人不多,他们奔波一下午,辗转多处,先把简单的一些检查事项做了,最终在住院部六楼停下。
这世界上本没有百分百成功概率的手术,而是一种加成,百分之三十的医生专业程度,百分之三十的幸运,剩下百分之四十,是勇气。
而勇气可嘉的岑黎……他眼下正看着自己今晚要睡的硬板床发愁。
虽说在队里也是硬板床,但总归不是自己的地盘。
相对陌生的环境,并且……岑黎看了眼隔壁的两个大爷,一个背着身,断指,还在坚强地给谁发消息,屏幕上全是玫瑰花的表情。
而另一个正翘着二郎腿,躺平听悬疑小说,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
“不回去的话,今天就要跟两个大爷一块睡了。”岑黎讲出这个残酷的事实。
“……”
温南星仿佛看见了俩大爷射向他们的眼神,充斥着:怎么?和我睡你不满意?
温南星纠正他:“是一块住。”
“在一间病房里,合宿。”他补充。
“差不多。”岑黎挑眉,“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出去吃饭。”
温南星看了眼时间,再转回去看他:“出去吃?”
岑黎环胸颔首:“虽然不能逛街,但是出去吃个晚饭的时间还是有的。”
将近五点,路上车流量比中午多了将近一倍。
两人没驱车,而是选择步行,在医院附近的小街上找了一家面馆,倒也不是因为他们的饮食习惯以面食为主。
只是因为这家店的人是附近最少的。
店主是个中年大娘,擦着和东北花袄一般艳丽的口红,对每位客人都是笑脸相迎,一会儿倒茶水一会儿攀谈闲聊。
精神气足呢。
老式收音机正时髦地播放着电台情感类栏目,但实际上是一种新型八卦方式。
男女主持人读网络投稿人的经历,基本符合霸总小说情节,白天鹅回国发现爱的是丑小鸭,还有现实版追妻,天天缠着对方嘘寒问暖……
岑黎听到最后,眉毛都快拧成麻花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那么喜欢,当初还不珍惜,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岑黎拿筷子搅了搅牛肉面,微微有些不快。
温南星惊讶他也在听,埋首吸溜面的同时“唔”了一声:“也许是当时是没意识到,后来才想明白吧。”
岑黎心道,那火葬场都烧到自己脚边了,还意识不到,活该追妻。
“你谈过恋爱吗?”温南星忽地问。
岑黎一口面差点喷出去,紧急下咽:“怎么这么问?”
他眼观鼻鼻观心:“没谈过。”
然后温南星没声了。
就,连“嗯”都没说。
搞得岑黎心慌啊,他快速偏了下头,发现温南星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嗦面,仿佛方才真是随口一问。
岑黎表面上听着电台,实则背地里心绪已经飘到了外太空,脑子里似乎有两个小人在打架。
一边说他要是不在意你管你死活呢,一边又说你见他对谁不是这样温和?
各执一词。
抛出问题的人永远是胜利者,更何况关于感情上的事,是一道千古难题。
所以在岑黎陷入思维反刍,将恋爱这个感性的问题反复咀嚼,也解不出来的时候,他决定直截了当地把问题丢回去。
“那你呢。”他问。
温南星茫然抬眼:“嗯?”
“呲。”
岑黎开了罐汽水,重复:“恋爱。”
“没有谈过。”温南星摇摇头。
靠,还是暗恋。
该不会是青春疼痛文学吧?
岑黎轻咳两声,佯装不经意地追问:“怎么不谈一个?没有喜欢的?”
温南星想了想:“家里不同意。”
靠,还有阻碍。
难不成是个穷小子?
听到这个回答,岑黎滞楞,他万万没想到是因为家庭的原因。
一个浪头尚未平复,另一个浪头又掀起,于是他越想越乱,越乱越想纠结。
“哎呀,现在的小年轻,喜欢就大胆说啊,都闷在心里那叫谁知道。”
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岑黎猛地抬起脑袋,心脏剧烈跳动,看见大姨是对着那台收音机愤愤不平,才又松了一口气。
但有一点大姨说对了,喜欢就大胆说,反正他现在没有谈恋爱,自由身。
所以万一呢?
人们果然都爱幻想万一。
“要不要买点洗漱用品?”温南星这时候问。
岑黎回过神来:“啊?好……好可以。”
两人跑了一趟便利超市,索性又在附近来回走动了一会儿,再回到医院已经将近八点。
岑黎还没换上那身病号服,但只要在这空间里,大多数人都会默认:这是病人。
也幸好他们早有预料,带了些简单的衣物。
旁边两位大爷都没有陪床,也不知道是家人已经来过又走了还是其他,总之晚间的洗浴间是属于他们两位后来者的。
三人一屋的病房里有且仅有一间卫生间,但有护工的打理所以很干净,两位大爷早早已经洗过澡,躺在被窝里。
老年人的作息比较有规律,且睡觉时间尤其早,所以等到岑黎进去后再出来,隔壁两床早已拉上了帘子,呼吸声趋近平稳。
“我好了,你去?”岑黎擦了擦头发,问他。
温南星:“好。”
进去的时候,浴室里还弥散着残留的氤氲水雾,清新的沐浴液气味满斥鼻腔,是今天新买的,只有一瓶。
温南星挤出一小坨稠状液体搓了搓,又嗅了两下,没想到是这样浓郁的味道。
等冲散身上的泡沫,在洗浴间里吹干头发,雾气已经散了不少,可临出去前,他又抬手闻了两下。
方才岑黎身上有这么香吗?
温南星记不清了,也或许是他用太多,以至于周遭都是这股幽莲的芬芳气味。
岑黎自然也能闻到。
“你……”胸口剧烈起伏,岑黎有点儿分不清这是香还是蛊。
除去早已陷入梦乡的两位大爷,这一方小天地里似乎仅剩下他们两个人,甜腻的空气几乎让岑黎大脑缺氧。
温南星停住朝他走过去的脚步,鼻子小幅度地皱了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味道太大了吗?”
那还是他自己挑的沐浴液。
果然香氛还是过冲了吧,不适合在公共场合用,温南星想。
“没,不是,挺好看的……呃我是说好闻。”脑子里一团浆糊,岑黎压根管不住自己的嘴。
他在乱吐什么呢,要命。
温南星抿了抿唇,显然不太相信岑黎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一会儿再冲一下吧,他边想着边将陪床支开,折叠床自带软垫,不算硬,但是岑黎还是临时买了被子,铺在上边。
然后自己躺下。
温南星站在他边上,,迟钝地反应过来问:“你怎么睡这里了,我是陪护……”
“哦,我习惯低一点儿的床,”
低一点儿……?
温南星看向他那张能望见病床床底的小矮床铺,有点儿为难大长腿。
“可是这样你不会觉得——”
“呀都快九点了,赶紧躺下吧,跑一天累死了。”
温南星:“……”
但霸占了他床位的人不挪位置,温南星也没办法,只能慢慢吞吞换了双鞋,然后掀开被子钻进去。
躺平。
然后灯就被灭了,病房很安静,隔音也很好,至少他们听不见在外巡视查房的护士们。
或许是一天下来真的疲累了,温南星认命般地闭上眼睛后很快便进入混沌。
时钟始终滴答行走,看不见明确的时间点,时间流逝便尤为缓慢。
窗外月色朦胧。
无边夜色中,有人吐出一口浊气,缓缓起身。
其实陪床的高度虽然低了些,但是一眼就望见病床上的人影。
温南星躺在干净洁白的软枕上,头发四散铺展而开,显得异常蓬松,像是一团绵软的云。
“这么快就睡着了,还真是一点都不认床啊。”岑黎小声地自言自语,适应黑夜的视网膜将面前人的脸笼罩,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锁在其中。
陷入睡梦中的青年并没有发现自己目前正被人端详着,尤其是对方看宝贝似的眼神。
他只是觉得周围有些热,于是自发性地将手伸到被褥外边。
岑黎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停顿一下,但却没自作自主地将对方准备透气的手臂放回被子底下。
而是偷偷比划着。
手真小,大概就只有他的一半?
他继续把手探过去,忽地,掌心被猛地压住。
手心贴着手心,很惊人,温南星的力气竟然能这么大,这么……凶。
岑黎心口发麻,瞬时如触电一般想要撤回自己的手,但已经迟了,睡得安稳的青年在触到软肉的时候便下意识伸手攥住了。
于是他也像无所顾忌一般。
靠近……再靠近……快要贴上了……
明明是毫米的距离,可就在即将接触到某处时,他转移了。
轻轻柔柔的一个吻,蜻蜓点水一般落在额前碎发。
呼。
胸腔仍在剧烈起伏,意识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的岑黎准备退回自己的位置,保持一个礼貌的安全距离。
可……黑暗里,似乎不止他一个人睁着眼。
“你……”
温南星嗓音里带着没睡醒的恍惚。
四目相对。
心跳声宛如暴风骤雨,狂涛骇浪,不讲道理在他胸腔里来回翻涌。
岑黎听到自己脑子里的那一根弦“啪”地,没有丝毫预兆般……断裂,裂得彻底。
稍滞,温南星问:“为什么亲我?”
第39章
“你是不是没睡好?”
温南星看着他的两个大黑眼圈问:“很紧张吗?”
才刚过八点。
岑黎端着一碗米汤,眼神幽怨地望向温南星那袋子飘着香味的肉包。
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后护士就提醒他们禁食,直到今天手术前,之后也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得靠输液度过。
温南星又咬了一大口包子,就着一份巴掌大的鸡蛋羹。
美得很。
“有点吧。”岑黎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又喝了两口汤,然后将塑料盒丢进垃圾桶。
昨夜的风有点大,所以到现在窗户还是紧闭的状态。
陪护床被收起,岑黎稍稍开了个小缝透气。
然后转头看了眼已经将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温南星。
“那你今天还是别和我换床睡了,那张折叠床太小了,肯定睡不好。”温南星和他说。
岑黎:“嗯。”
温南星又想起什么似的,接着说:“啊衣服,手术服在这里,一会儿要换上。”
岑黎又:“嗯。”
接连两次情绪低落的气音,温南星稍稍滞了下,铺床的手一顿,问:“你心情不好吗?”
何止。
他整个人都乱糟糟的,岑黎在心里兀自冷笑一声。
他觉得温南星的睡眠质量一定很好,至少在那种……被人偷亲的情况下,他竟然能接上原先的梦境,继续安安稳稳地睡。
是的,昨天夜里的温南星似乎只是梦游,睁两下眼睛,都不带翻身的那种。
他语气很是疑惑,但却很肯定,自己就是被亲了。
甚至问了两遍,但第二遍温南星加上了一道称呼,他问:大黑,你为什么亲我?
是想跟他玩吧,在梦与现实的交界线,温南星潜意识这样认为,所以攥着岑黎的手又紧了紧。
他还是头一回觉得梦里的大黑那么真实,那么好摸。
不清楚他内心想法,但发现他的举动,岑黎简直两眼一黑。
窗户纸就那么薄薄一层,他做好心理准备,打算全然托出自己的心意,说自己就是喜欢你,克制不了,说对不起,没经过你同意亲你了……
结果呢,发现对方又重新闭上眼睛,即将破茧成蝶的蛾子,又钻了回去。
没醒,做梦呢。
岑黎又盯了好一会儿,甚至戳了“躺尸”的青年两下,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死了。
仿佛昨天夜里突袭而来的只是一颗哑弹,只冒烟没声响。
吓唬他呢,又或者说是一种提醒?
大家都是成年人,那点心思摆面上了,因为不喜欢,也不能让朋友尴尬,所以干脆……装聋作哑?
但要不……先把他的手放开呢?
嗯,还拉着小手呢,无知无觉似的。
一分钟叹气八百回,岑黎干脆盘腿坐在那张一翻身就会掉下去的折叠床上,左手被桎梏着,他只能靠着旁边的白墙。
没睡好?
是压根没睡。
思绪到这里回笼,因为大爷在狂敲他的门。
大爷尿急,没办法。
所以岑黎只能光着膀子,把唯一的卫生间让给大爷,正所谓尊老爱幼。
不过外面有温南星啊。
心里藏着事,岑黎刚拎着衣服出门,就撞上关上柜门转身的温南星。
身高的差距让温南星一下就能望见腹部那几块凹凸,水平注视局部,再切换至全部。
挺色气的。
“你怎么没穿好上衣?”温南星微微怔愣一下,很快恢复表情。
有一种人,他遇腼腆即正经,他遇正经便害羞。
岑黎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平静,正色解释:“哦,大爷要用卫生间,我就出来了。”
接着故意背过身去放衣服。
抬起臂膀的动作牵动肌肉,具备力量感,给人在视觉上带来一丝强烈的冲击力。
但岑黎想错了,温南星虽然平时看上去文静内敛,但他是常年在国外的艺术家,叮叮博物馆他都见过,这些都是小场面。
所以温南星朝他眨眨眼:“那快穿好吧,一会儿要打麻药了。”
岑黎侧身,看他,眼神里充斥着不解。
见他还在看自己,温南星思忖两下,认真评价:“你练得挺好的。”
岑黎:“……”
为什么?
他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吗?
在坦荡这一方面,岑黎永远也做不到像温南星这样。
至少如果换做是温南星赤身……也用不着全.裸,光是露出一截腰,他的鼻子当下可能就会淌血-
这场荒谬的自省,最终在若干医生和护士到来后终止。
原定的手术时间并非今天,因为术前的方案还未确定,所以经过医生们好一番的手诊后,他们暂且只能等待明天。
最后的几项检查做完,取到报告时接近下午三点。
隔壁床断指大爷下午的时候接连被子女接走出院,病房里没再增加新人,只剩下那位喜爱听书的老爷爷。
窗外悠闲的白云一点一点挪动,病房里的慢节奏像叶片上行走的蜗牛,不急不躁,不紧不慢。
适合放空。
但放空就容易出事,比如开始思考那天晚上,温南星到底醒没醒,还是半梦半醒。
所以岑黎提议看一场电影,以此度过即将到来的黑夜。
“你想看什么类型的,最近上映的很多都是悬疑科幻类型的。”岑黎滑动着手机,“或者你来选?我很少看这些。”
温南星实际也很少看电影,陪床靠着白墙摆放,他和岑黎并排坐在软垫上。
“就……这个吧,评分很高。”温南星随意选了一部打分九点七的影片。
岑黎手指比出一个OK的手势。
大爷又早早地睡下了,且有些耳背,所以两人无后顾之忧地关了灯,一格音量在静谧的环境里也显得尤为明晰。
电影直接了当地开始,连前奏音乐都没有,而是快速切入剧情。
开篇也是一个雨夜,一处荒郊野外,一个带着铁锹独自驱车的人,印证这是一部悬疑推理剧。
破案为主,可拍摄手法却尤为大胆,直接将埋尸人的脸摆在观众眼前,像是料定,即使如此,大家也猜不到凶手是谁。
然而事实也的确如此,电影进行到中间,温南星仍然在几个嫌疑人之间游离不定。
音效愈发诡异,一切都变得虚幻,主角开始产生幻觉。
不,或者说是主角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咚。”
忽地,很小一声撞击音,却将温南星惊了一跳。
像是脑壳磕到了坚实的墙壁。
转头,岑黎已经将自己歪斜的脑袋掰正回来。
温南星压着声音:“……你是不是困了?”
“没,我不困,在看呢,这凶手挺难抓的对吧?”岑黎刷地坐直,瞪大眼睛目视支在病床上的手机。
好像真的全神贯注在看电影一样,还和他讨论起凶手了。
温南星盯着他的脸。
岑黎沉默片刻,干巴巴道:“那个,凶手是还没出来吧?”
温南星不说话,也不告诉他现在播放到哪儿了,让他自己猜。
岑黎尴尬地挠挠手,这就是他为什么不看电影的原因,以前在队里的时候也有执勤无聊,大家伙围在一块看电影的时候。
只是五次下来,他就光记得一部名字叫疯狂动物城的片子,毕竟那是唯一一部不是人演出来的。
动画片反而印象更深。
所以别人都是一听语文课本内容就呼呼大睡,而岑黎,只需要一部五分钟的影片就够了。
“你想吃点东西吗?就这么盯着电影看是不是有点儿太干巴了?”岑黎轻咳一声,开始没事找事。
温南星心想,你说的话比电影干巴多了。
不过嘴上他还是问:“爆米花?”
“那倒没有,”岑黎起身,抄起旁边的塑料袋,“番茄,吃吗?我去洗一下。”
温南星对于番茄的概念停留在炒鸡蛋的那个番茄,直到岑黎端着一小盆洗净的小番茄放在他面前。
“小番茄,老板确实没骗我们,还挺甜的,”岑黎说,“哦你也可以叫它圣女果,还有一些品种是串番茄,还有千禧什么的……”
岑黎笑:“所以为什么不能统一称为小番茄呢。”
小颗红果子没有涩味,一口下去甜丝丝的汁水充斥整个口腔,不酸,是成熟又好吃的小番茄。
温南星腮帮子鼓鼓,慢慢吞吞说:“我是秦始皇,转我两百,我来统一它们的名称。”
岑黎稍楞了一下,准备伸手去拿手机。
电影就这样从眼皮底下溜走,温南星茫然掀起眼皮看他,嘴里的果肉还没咽下,凸起的脸颊像俩胖胖的包子。
岑黎:“不是秦始皇吗?给你打四百,麻烦把桃子也统一了。”
温南星沉吟,然后得出结论:“……你真好骗。”
岑黎:“……”
“我心甘情愿打钱,用不用再附一条:自愿赠与?”
“嗯,谢谢你。”
嘿。
还真答应上了。
岑黎无声勾起唇角笑笑:“我才要谢谢你吧。”
“谢我……什么?”温南星偏头,疑惑。
岑黎也咬开一颗小番茄:“谢你这么大老远地还要陪我这个老弱病残。”
“那我也要谢谢你。”
“嗯?你谢什么?”
温南星支吾一下:“嗯……很多事情。”
比如坠楼时的救援,比如做饭,带他闲逛……
岑黎特别想打破沙锅问到底:“例如?”
温南星正好想到那盆支吾:“送我含羞——”
然后话音未落,他突地停住,下意识抓住岑黎的小臂:“草,没人给它浇水了!”
岑黎也是一顿,草?什么草?
想起来了,含羞草。
“我还以为你在骂人呢,草啊草的。”
温南星一下着急,想解释。
“没事,今天不是下雨呢嘛,空气里潮湿。等明天让胡奶奶帮你洒点水。”岑黎安慰道。
小臂上的力道松了。
温南星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指在他手上留下了印记,他忙不迭道歉:“啊……对不起。”
“你现在才应该说‘谢谢’。”岑黎调侃他。
钟塔整点的叮当声沉闷响起,电影已经进入末尾,凶手被缉拿归案,女主角终于忍不住落下眼泪。
但这时候,男主角赶来为她披上衣服,渡过劫难的两人在警笛声中拥抱。
即使从后半段开始,两人的心思便没在电影上,可结尾看完,也算是一种圆满的结果,一种一起看电影的成就。
气氛渲染到这,温南星觉得他们这会儿也应该抱一下,没有特殊含义,就是单纯地表示——
他很高兴自己能认识岑黎。
或许是受电影浸染,温南星抿了下唇,缓慢朝岑黎的方向靠近,再接着,岑黎也察觉到自己怀里多了点东西。
捏着小番茄的手都差点不稳,让食物平白沾上灰尘。
“谢谢你。”温南星轻声道。
相较于对人说话,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的呢喃。
一个没有暧昧成分的拥抱,也让岑黎心猿意马。
他无意识放缓呼吸,僵持着手臂,完全不敢动。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温南星没有丝毫留恋似的,松开了这个仅仅持续十几秒的拥抱。
岑黎心里的火苗还在欢快地跳跃:“嗯?”
对上温南星明亮的眼睛,岑黎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只能看见对方慢速蠕动的嘴唇。
他说:“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亲我?”
轰隆一声,那是雷电。
接着窗外传来细细密密的雨点子。
“亲……什、什么?!”岑黎下颌猛地紧绷。
温南星指指自己额前,思索片刻说:“这里。”
“……”
世界在这一刹那变得尤为安静,耳畔所一切噪音全部消失。
他好像,只能听见自己汹涌的呼吸声……
温南星好似也并不着急,或许也只是单纯地回忆起:啊,昨天的事情,应该让人给自己一个交代。
所以他问出口,宛如闲暇时新启的一个聊天话题。
……
又是一声轰隆。
在这样喧闹的环境里,大爷估计庆幸自己耳背,可以自动屏蔽一些不必要的白噪音。
阴晴不定的天气这会儿像是要给某些做坏事的人一些教训。
等雨珠啪嗒一下跳上岑黎肩膀,岑黎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我关一下窗……”
湿冷的空气随着窗户的密闭而不再流通,室内恢复往常的平静。
可心率却更加紊乱。
温南星紧盯着他的眼睛,像是一种催促,又像是一种求知若渴。
而摆在岑黎面前的,是一张薄薄的,一触即破的纸,和两道选项。
选项太简单了。
戳破它,或者……
岑黎努力压抑住自己声线里的颤抖:“因为想亲,所以就亲了。”
大脑有时候并不能控制所有,比方说他的嘴。
话音如同摇摇晃晃飘荡的羽毛,轻轻地缓缓地与大地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温南星一愣,岑黎同样一愣。
嘶……
空气中似乎有一瞬静默。
岑黎的胸膛剧烈起伏,他无声咬紧牙关,攥着拳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啊……”
相反,温南星很从容,很淡定地发出一个气音。
啊?
就啊……没了?
岑黎短暂地蹙了一下眉,看他低垂着脑袋,似乎在进行思考。
他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变态吧?!
五雷轰顶。
其实温南星是怔住了,恍惚呢。
淅淅沥沥的雨声在他耳朵里打转,不是助眠的白噪音,反而成了一种扰乱人心绪的……杂音。
都怪这场突如其来的雨。
以至于温南星也克制不住一般,去靠近,去触碰。
喉结滚动,他主动覆上。
是一个很轻的吻。
在唇角轻点。
撞进岑黎骇异的眸底,温南星眼神有些闪躲:“我也……想亲。”
第40章
温南星无比庆幸他们的床位是最里边那张,靠着窗。
而大爷耳背又熟睡。
至少能让岑黎无所畏惧地伸手抚上温南星的面颊。
温热而微颤的指尖掠过耳垂,穿进柔软的发隙,再往下压上后脖颈,迫使温南星抬起下颌。
“可以吗?”岑黎哑声问。
灼热的视线像是要将人脸皮烧着,温南星羽睫煽动:“不……”
岑黎心下一沉,心脏猛地颤抖。
下一瞬却察觉到温南星的脸颊,在蹭他掌心。
“不要问呀……”
一种无声的信号,传递给岑黎,平白令他瞳孔紧缩。
咕咚。
好大一声吞咽口水。
天上掉馅饼的感觉,中五百万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你唔——”
阴影毫无预兆般落下,亲吻的方式势如破竹。
跌宕纷杂的思潮锐进他的脑神经,温南星再想开口说点什么,话音都被吞咽进对方肚子里。
心率也在不自觉中缓步激增,咚、咚、咚……
温南星想,如果不是窗外一刻不停滴滴答答的雨珠盖着心跳,他俩胸腔的跃动就要被人发现啦。
岑黎的吻技并不娴熟,甚至一开始只是唇瓣贴着唇瓣,反复点压,甚至停滞了一瞬。
但某些东西,是天性使然,就像野兽的狩猎也是本能一样。
无师自通。
铺天盖地的吻一次比一次更凶,不同于方才的浅尝即止,这次就连呼吸都被掠夺,感官全然被笼罩,麻痹。
呼吸声此起彼伏。
直到温南星实在有些呼吸困难。
这对于第一次恋爱的人来说,实在太超过了,他无意识地抠着面前食髓知味,好似永远尝不够的人。
没办法,岑黎更是刚开窍,头一回呢。
听见近似呜咽的两声,岑黎这才松开他,耐心地给人顺气。
温南星面泛绯色,眼角还氤氲着朦胧水雾气,像是个茫然无措的小孩,抓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东西,以此来获得安全感。
两道视线相撞。
岑黎攥拳轻咳一声,拇指摩挲过温南星唇角,替他擦拭干净,然后说:“咳……抱歉,第一次还不熟练。”
温南星垂着眼帘抿唇,感觉嘴巴里有点酥酥麻麻的。
原来这就是接吻,他想着,心跳仍未平复,含糊地“嗯”了一声。
就听岑黎平静给出解决方案:“多练练就好了。”
“啊?”温南星应声抬眸,缓而慢地瞪大眼睛,嘴唇微微翕张着,干巴巴地说,“下、下次吧……”
一来就上强度,被吓惨了。
“好,你说下次就下次。”岑黎眼底含笑,完全不隐藏自己喜恶。
而温南星的迁就容忍,造就了他的愈发大胆的小动作,所以他心情极好地扣着温南星的手,把玩着捏捏摸摸。
温南星没话找话:“……电影,放完了。”
岑黎当然知道,电影早就放完了,现在都是一些花絮。
“快十点了,还看吗?”
温南星倒是不困,但是照顾到这儿还有病人,他摇摇头:“还是早点休息吧。”
不过这种时候,岑黎是睡不着的。
试问谁还有心情睡觉?
“行,那就睡觉。”
岑黎嘴上边说边站起身,但自始至终牵的手仍旧黏着一层胶水似的。
温南星默默动了动手腕,没能抽离。
温南星:?
睡觉,那你放开我啊?
温南星看岑黎快速歪了下脑袋,觉得他的应该是让自己站起来。
岑黎稍稍施了力,把温南星拉起来后,让他坐到病床边:“好了,躺下吧小少爷。”
温南星没动也没对这个莫名出现的称呼感到在意,他若有所思:“你早上答应跟我换床的。”
“答应了啊。”岑黎强行将人塞进被窝,盖好被子,然后走向另一侧床沿,同样径直躺下。
他撑着胳膊侧躺:“我睡着呢。”
岑黎甚至贴心地又抱了另一床被子上来。
真正意义上的盖着被子,纯聊天。
两床被子。
温南星:“……”
他偏头看着岑黎,岑黎也眨眨眼盯他。
温南星:“……”
他周围貌似有很多粉红泡泡……
啪嗒——
泡泡被温南星毫不留情戳破。
顺势伸出两根手指,扒拉一下岑黎的眼皮。
“把眼皮关上。”他喃喃。
被迫眯眼,岑黎:“……”
好,睡觉。
那是不可能的。
“你说你还有个哥哥,那你家里人一般喊你什么?”岑黎问,又自言自语,“星星?小星星?和歌名一样——”
话音嘎然而止。
因为温南星捏住他的两瓣唇。
“把嘴巴也关上,现在开始到明天早上都不可以说话了。”
“……”
岑黎合理怀疑他是不是对浪漫过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或许是密闭的空间有些沉闷,温南星睡得迷迷糊糊,一脚将盖在身上的薄被褥蹬开。
也一脚将偷摸隔着被子拥住他的人踹开。
正在尝试入睡的岑黎被突如其来的重击一下袭击,拧着眉闷哼一声,迷蒙地撑起身望向隔壁熟睡的脸。
再在黑暗中搜寻那张被嫌弃的被子,刚给人盖上却又被蹬开,实在不耐烦就转过身去贴着床沿扶手。
岑黎沉默。
用完就丢,这和浓情似水的时候叫人家小甜甜,感情淡了就叫牛夫人有什么区别?
岑黎啃着手指翻身,又翻回去平躺,再抱着被子面向温南星。
抱也抱了,亲也亲了……但好像……
岑黎猛地睁眼。
对啊,怎么没确认关系啊!
嘶……他现在能把人晃醒吗?-
大爷睡得早,醒得也早。
于是,早上六点,和他同住的两人也被迫和大爷一块起来……听悬疑小说。
“滴答,滴答,滴答……镜子前的男人头发湿漉,蓄满水的水池不断溢出,积水在地面汇集。忽然,男人猛地转头,可身后什么都没有,只有吱呀的开门声……”
诡异的氛围在这样一间小小的三人房里弥漫。
“我用完了,你——”温南星刚从洗手间出来,话还没说完,就见岑黎一脸寂寥地蹲在门口。
双手环抱着胳膊,整个人陷入了一片阴影中,很像走失儿童。
看着凄凄惨惨。
温南星复杂地看着他:“你……很害怕听这些吗?”
换做是温南星,其实他还挺喜欢的,比如昨天晚上的那部追凶影片,也运用了一些诡秘的手法,按键扑朔迷离,引人入胜。
虽然有些片段确实很恐怖。
闻声,岑黎幽幽抬眸,眼里的汪汪泉水快要溢出眼眶,汇集在……呃,悬疑小说的音效到此为止,护士掐了大爷外放的声音。
“我没有,不是因为这个。”岑黎说。
温南星当即思忖了一下:“那你是……”
“术前恐惧症?”
岑黎精神恍惚:?
什么症?
“我没有这种……不安的症状。”岑黎话音拐了个弯,“你从早上到现在就跟我说了两句话,分别是‘早’和‘我的拖鞋呢’。”
“没有其他话跟我说吗?”比如我们现在应该是在交往吧?这是在一起的第一天吧?
岑黎揪着旁边绿莹莹的盆栽叶子,小心翼翼地说着提醒他的话。
温南星:“。”
他好像从岑黎的眼睛里读出了‘委屈’这两个字。
沉默良久。
“啊……”温南星忽然恍然大悟的神情。
岑黎面上一喜,想到了吧一定是想到了吧!他端正身体坐直,两耳矗立得比他自个儿还直。
“医生刚才说可以全麻,半麻的话中途可能会失效,”温南星说,“你想直接上全麻吗?”
岑黎心哽,又奄奄一息地躺倒,还没打麻醉呢,他已经人麻了。
“……行,全麻吧。”他说。
没有听到温南星说喜欢他,也没有早安吻,岑黎觉得他像一个被人拿捏的小玩具。
“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他又抱着希望,问最后一遍。
护士已经进来准备扎麻醉。
温南星茫然思忖一下:“手术……加油?”
“……”
岑黎快要抑郁了。
但是护士没让他陷入抑郁的情绪,等他们等候在手术室外时,护士推了一针液体,把人放倒。
岑黎恍恍惚惚,似乎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似乎不太知道,一路嘀咕:“我的名分,我的名分它在哪……”
全麻就是这样,让人失去意识,然后说一些社死的胡言乱语。
要是温南星有心录视频,说不定能看见岑黎脆皮的一面。
手术室外,正准备叫午餐的温南星一怔……他听见了。
不只是他,旁边一圈人都听见了,大家的眼神逐渐变得离谱。
耳尖一红。
温南星想捂住岑黎的嘴,让他不要再说话了。
又发现明明被推了一针麻醉的人,面上气若游丝,实际劲大得居然愣是攥着自己的手不肯撒。
“……”
深吸一口气,温南星才安抚似的拍拍岑黎胳膊,蚊子叫一般小小声:“嗯……男朋友,我在外面等你。”
后脖颈泛红。
也不知道失去意识的病人有没有听见,反正是松开他了。
两个护士小姐姐对视:哦~
护士小姐姐:“放心吧,手术会很成功的,我们肯定把你男朋友安全推出来。”
温南星感觉自己面皮在火上被炙烤。
好在他们已经进去了。
那盏红色的灯亮起。
坐着呼气吐气,缓了好半晌,温南星还是觉得心潮澎湃,捂住脸自欺欺人一般将脸蛋藏起来。
第一次谈恋爱,流程都不熟悉呢。
所以在这半小时里,温南星打开手机,抱着绝对严谨的学习态度观看了半部青春文学电影,笨拙地抠男女主的相处方式……
更加面红耳赤了。
所谓见世面广,那都是理论知识,真要提枪上阵,其实腿都哆嗦。
胡乱消磨了半小时时间,望着还未熄灭的红色灯,温南星迟疑地问了护士手术大概还需要多久。
在得到可能还需要半小时的答复后,他决定去外面买些吃的,毕竟术后很长一段时间,岑黎也只能吃些清淡的流食。
这么一边思考一边找能提供少油少盐少调料的小吃店,不仅是为难温南星本人,同样也在为难店主。
“哎呀,那不就是清面条嘛!”大娘抹了把围裙,擦干手。“那这样,给你放点葱香蒜吧,起码有点味道。”
温南星:“不要葱,其他可以。”
清面煮起来压根不费什么功夫,大娘边等面条熟边偷偷探头去望坐得规规矩矩的温南星。
心想,这小伙长得和对面广告牌上的人怎么有点像呢?
但念头刚冒出来,大娘就自我否定,那不能啊,都慈善家了哪会光顾她们这种小店。
长得是真俊。
“来,两份面,一份不要葱,还有水饺拿好啊小心烫。”
“谢谢。”
走得离医院有点儿远了,等从店里出去,温南星就有些迷神,单手提刚买的两袋水果和午饭,空出的另一只手打开导航。
又到了离不开地图的时候。
距离他从医院出来不过二十分钟,手术应该还没结束吧?
他边走边想,禁不住加快了步伐,有些急躁。
“星星?”
耳畔而无预兆地传来声音。
路边的车窗被摇了下来,温南星在黑色车窗里首先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接着相似度极高的两张脸在窗户彻底摇下后,融合在一起。
但不同的是,车内坐着的人显得更加温润,沉稳。
温南星突然后悔他出医院的这个决定。
喉头有些干涩,他喊了声:“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