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1 章

    晏辞无功而返, 一连几天都被秦家家丁以秦子观不在为由拒之院外。于是他在顾笙去找叶臻的时候,拜访了一下秦家的众人。

    秦老夫人让人端上来上好的点心和茶水,笑道:“小观啊, 小观最近没在家,去哪了我也不知道, 那孩子就喜欢往外跑, 尤其是他大哥不在,他肯定在家闲不住的。”

    她话音一转, 语重心长对晏辞道:“你就别问他了,要我说你这孩子也不听话,上次不是答应外祖母答应好好的?那过了这么久笙儿的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可要我让府医过去给你们看看?”

    晏辞赶紧委婉拒绝了, 起身告辞后正好撞见刚刚回府, 身后依旧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书童的秦英。

    秦英怀里抱着书边走边背,被晏辞打扰了十分不满,尤其是知道他和秦子观交好更是对他有意见, 率领随身的两个书童关上自己的院门, 隔着门道:“他去哪了我怎么知道?你没有事莫要过来打扰我准备院试。”

    于是乎晏辞最后只好去了叶臻院子,叶臻闻言疑惑地看向他:“夫君吗, 自从老爷离开胥州, 夫君就没有来这边。”

    他顿了顿, 放轻声音:“不过倒是每天都让人从外面送东西进来,至于其他的,我不知他去了哪里。”

    既然秦家众人都不知道秦子观的去向, 晏辞更没得地方知道, 不过除了他拿着牌子不打算还给自己,晏辞想不到第二种他无故失踪的解释——

    眼看院试还有几天就到了, 胥州城内的气氛也跟着有些凝重,紧张的是那些要靠科考翻身的学子,就比如卓少游。

    “晏兄,我觉得这篇诗赋写得还是不够好。”卓少游拿着一卷刚写的诗给晏辞看,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晏辞将手里的瓜子放下,好以整暇地拿起卓少游面前的纸看了一眼。他评判一首诗的好坏向来就是押韵就好,于是将那张纸又放回他面前:“我觉得挺好的。”

    卓少游愁眉苦脸地拿起笔,又在其中的几行上涂涂改改,卓少游不知道自己诗的质量到底如何,十分希望秦子观能给他点评一番,然而晏辞想找到秦子观的迫切度并不比他低。

    “晏兄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歹人?”卓少游关心地问。

    晏辞道:“除了上次那个歹人,最近一切安宁。”

    卓少游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自从上次两人在茶馆遇到了那个女歹人,之后为了保险再没见面,两人再一次找了一个茶馆,由于卓少游最近压力比较大,急需人聊聊天,晏辞想着要不要陪他找个地方放松一下。

    就在两人讨论去哪里时,晏辞忽然听到隔壁声传来杯子被重重放在桌面上的声音。

    第一次晏辞没注意,结果没过一会儿又响起了第二声,晏辞还是没注意,等到第三声响起,他终于回过头去,然后就看到他方才跟卓少游讨论半天的“女歹人”就坐在隔壁。

    不过她今天没有穿那身白的如雪的道袍,也没有抱着拂尘戴幕篱,而是一身袖口领口皆绣着繁琐牡丹花纹的绯色锦缎罗裙,一双杏目亮若繁星,面容娇俏明媚非常,只不过此时正捏着杯子凶狠地瞪着两人。

    而她旁边,正是那天一剑碎了璇玑剑身的佩剑女子,她挺直腰背一丝不苟地坐在椅子上,淡漠地举起杯子放在唇边,然后淡漠地用“你们倒霉了”的眼神瞥了两人一眼。

    晏辞:“”

    卓少游:“”

    怎么在哪都能遇到你们?

    卓少游把桌子上的书一合,和晏辞对视一眼默契地同时站起身,一言不发转身就往门外走。

    萧元英似乎没想到自己就这么被无视了,惊讶地在他们身后高声道:“你们两个,没看到我吗?”

    晏辞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不等这女人说完话就已经走出了门外,接着两人撒腿就跑——这个距离,她的鞭子肯定卷不到自己。

    卓少游也手忙脚乱地跟了上来,两个人拔腿就跑,结果还没跑出几步,晏辞就听到身后“哎呀”一声,转头就看到卓少游左脚踩了右脚,扑通一声面朝下摔了个狗啃屎。

    晏辞:“”

    卓少游勉强抬头,看着想回来拉他的晏辞,视死如归地吼道:“晏兄你快跑!不要管我!”

    眼见那抹红色脚步飞快,已经马不停蹄地追了上来。晏辞咬了咬牙,只好在心里默念一遍“罪过”,接着转头就跑。

    卓少游这一跤摔得不轻,在地上吭哧半天手脚并用也没爬起来,慌乱中抱在怀里的书本此时更是散落一地,他还没来得及爬起来,脑后一阵香风便吹了过来。

    卓少游刚刚爬起来的身子一沉,“啪”的一声又扑到了地面上,他勉强回头就看见那明艳似火的少女一脚踩在自己的腰部,居高临下眯着眼打量了他一遍:“嗬,就这五体不勤的样子,还挺讲义气的。”

    卓少游憋红了脸,咬着牙勇敢道:“姑娘,‘尚公主’是我说的,你要打就打我吧,不要去找晏兄的麻烦!”

    萧元英翻了个白眼,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用不着你提醒我,我知道是你说的!”

    她泄愤般在卓少游腰间又踩了一脚,眼见其一副任打任骂绝不还手的样子,配上一张话本中书生才会有的清秀小脸,活脱脱一副被人欺负的小可怜模样。

    萧元英本来就没打算揍他,如今看着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更是觉得好笑,心里暗自想怎么会有这么呆的人。

    她眸子一转,落在地上散落一地的书本草稿上。接着饶有兴趣地弯腰从地面上捡起一本随便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满脸写着“你愿意打就赶紧打”的卓少游,扬了扬唇角:

    “虽然是个呆子,字写得还不错。”——

    晏辞一口气跑出去好远,一直跑到一排僻静的民宅后面才停下。

    一转头发现卓少游连个影都没有,明显是被人活捉了。好在那姑娘看起来没准备对他们两个下手,顶多就是猫逗弄耗子的心态,追了一段路就不追了。

    他正琢磨着要不要回去救卓少游,步子还没迈开,就听到身旁小巷子里传来一阵呼救。

    他下意识朝声音来源处看去,眼见巷子里一片漆黑,隐隐约约有人影,却是看不清里面的光景。他顺手操起堆积在旁边墙角处一堆柴火中的一根,放缓步子走进去。

    离得近了,便听到一个哥儿不断挣扎哀求哭叫的声音:“公子,我已经不是芳华楼的哥儿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几声沉重的闷声响起,伴随着不断挣扎的凄厉痛呼声是一个男人解衣带的声音,随即骂骂咧咧的警告声响起:“一个从花楼出来的小蹄子,装什么贞洁?能被本公子看上是你的福气!”

    晏辞皱着眉放轻脚步走过去,接着就看到小巷的那头临近出口的地方有两道影子,其中一个矮小一些的明显是个哥儿被人摁在墙上,身后一个男人正按着他的身子,在他身后不断□□。

    晏辞屏住呼吸放轻脚步握紧手里的柴火上前。他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被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哥儿的呜咽哀求掩盖,一直距离那两人几步远的地方,他们还没有发现他。

    离那两人还有三步远的地方,晏辞一个箭步上前,举起手里的柴火照着后面那人的后脑就狠狠来了一棍子。

    一声痛呼过后,那人嘶吼一声吃痛放开手,身前那哥儿裤子已经被褪到膝弯,哆哆嗦嗦手脚并用往外爬,男人捂着后脑勺转身就骂:“妈的,敢坏老子的好事,哪个不要命的——”

    晏辞不等他看清自己,抡圆了胳膊地朝他脑门又是一下,这一下直接将男人击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到地上,在地上□□躺了半天也没起来。

    与此同时,似乎被声音惊动,巷子另一个口一下子涌进来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起裤子还没穿上的男人。

    晏辞见状,果断地扔了柴火拉着那哥儿转头就朝身后的巷口跑。

    其实他刚才还没进去小巷就认出了男人的声音,正是一直跟在薛檀身边的那个翠绿衫子。

    距秦子观所说,这人叫杨抒,是薛檀他爹手下的儿子,大概就是薛檀手下众多狗腿子之一,不过应该是其中最飞扬跋扈的那个,平日里仗着薛檀作威作福。

    杨抒的人就守在巷子另外的出口,等着他家公子办完事,结果听到杨抒的哀嚎一股脑全部冲了进来,杨抒顾不得穿上裤子,指着两人逃跑的背影,咬牙切齿怒吼道:“给我追!追上给我打死!”

    晏辞拉着那哥儿用生平最快的速度跑到大街上,接着便在人群中不断穿梭,周围的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们,然而晏辞丝毫不敢停下,直到跑出好几条街,旁边的哥儿实在跑不动了,双股战战地停了下来。

    许是因为方才没被看到脸,那些人竟是没追上来。

    哥儿等到停下来,才惊恐地抓紧自己不整的衣衫,他嘴角一片乌青浑身发抖缩在墙根,眼神惊恐地看向晏辞,晏辞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别害怕。”

    那哥儿丝毫没有放松,依旧抱着身子瑟瑟发抖,他惊惧地看着晏辞,一直到看清他的样子,面上的惊恐才一点点退散逐渐转变为惊讶:“公子,是你?”

    这回轮到晏辞惊讶了,他奇怪地看了看那哥儿确定自己对他却是丝毫没有印象,疑惑地问:“你认识我?”

    那哥儿小心地解释道:“公子,我们之前见过一次,你记得吗?”他伸手抹去脸上的脏污:“我是,我是红袖,之前是苏合郎君身边的侍从。”

    他看着晏辞依旧疑惑的眼神,生怕晏辞忘了自己,忙提醒他:“先前那次琼花宴,公子是替秦家二爷去斗香的,那天晚上我们见过一次,您记得吗?”

    晏辞努力思考了一番,可惜依旧对他毫无印象。

    但既然听他这么清楚地说出苏合和秦子观的名字,仔细想了想,苏合当时在芳华楼时,身边好像是有一个哥儿,先前苏合被薛檀欺负的时候,还跑去给秦子观报过信。

    他奇怪道:“你叫红袖?可你怎么会在这里?”

    红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述说了他在苏合被劫走之后的遭遇:“自从苏合郎君不知所踪,楼里的妈妈不敢去秦家要人,自那以后就拿我出气,他们都说要不是我去给秦公子报信,苏合郎君就不会丢”

    “还把我降为最低等的小倌,从早到晚都要不停地接客”他双手捂住脸,想起那段可怕的经历痛苦地哭泣起来,又害怕晏辞不相信自己的话,咬了咬牙伸出手翻起袖子。

    晏辞看着他纤弱的胳膊上满是交错覆盖的疤痕,微微蹙眉。

    “幸好秦公子派人把我赎了出来,还给我在城外找了一间农舍今天我本来是进城买东西,谁知就遇到了这种事。” 红袖收起胳膊,说完有些紧张并且期待地问晏辞,“晏公子,你知道苏合郎君他去哪里了吗?”

    晏辞虽然知道苏合的去向,但是也不敢告诉他,万一不小心传出去再引来薛檀那个变态,于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

    红袖本是充满期待的眼神肉眼可见地黯淡下去,失望地低下头:“我打听许久也打听不到他的消息,我好害怕郎君会出事”

    晏辞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等了片刻见那群人没有追上来,这才对红袖道:“你快走吧,自己小心一点,别被他们碰到了。”

    红袖惊魂未定地点了点头,趁着渐暗的天色,紧紧攥着手里残破不堪的前襟贴着墙根朝城门的方向跑去,晏辞看着他逐渐远去的影子,刚想离开,就听到前方骤然响起红袖的惨叫声。

    他慌忙朝那边看去,就看见夜色下一个男人扯着红袖的头发狠狠往地上一掼,污言秽语伴随着衣衫撕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晏辞眸子一沉,上前喝道:“放开他!”

    忽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他回头就看到一个人拿着三指宽的棍子盯着他,晏辞心中大骇。

    下一刻腰上就挨了狠狠的一脚,他眼前一黑睁开眼就见一个一身翠绿的男人充满恶意地附身盯着他,一脚踩在他的脸上,用靴底重重地碾着他的脸:

    “跑啊,你怎么不跑了?”

    第 212 章

    杨抒泄愤地朝他踹了一脚:“看你下次还敢不敢坏老子的好事!”

    那边的红袖此时衣不蔽体, 看着面前几个壮硕男子,吓得跪在地上不住求饶,却被杨抒一把攥住喉咙拎了起来, 他身上仅剩的衣衫几乎全部化为碎片,杨抒一边像给猎物剥皮一般撕扯着他的衣服, 一边对身后几个人大笑道:

    “你们急什么, 来来来,等今晚爷玩够了, 这小蹄子就赏给你们!”

    晏辞硬是撑着身子爬起来,他不断低声咳嗽着,口舌间满是泥土苦涩的味道。

    杨抒犹嫌不过瘾,眼见他在地上艰难地挣扎着, 将红袖扔给身后那些人, 指着他对身边几个手下道:“打,给我狠狠地打,打到他起不来!”

    说罢他还抽出护卫腰间的棍子, 朝着晏辞比划着, 然而刚要举起来的时候手却慢了下来。

    他“咦”了一声,动作顿住了, 接着看着地上人的侧脸奇怪道:“你这脸怎么看着有些眼熟啊。”

    杨抒只觉得此人看着有些熟悉, 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于是绕着这人转了一圈,直起身思考了一番,接着像是想到什么一般露出一个笑容。

    他再次低下头上下打量着晏辞:“我说怎么看着眼熟, 原来是秦子观身边的那条小狗啊。”

    杨抒的脸上露出兴奋的神情, 用手点了点晏辞哈哈大笑:“正好薛公子先前还找你呢,没想到你自己就送上门来了。怎么, 这回没人保你?”

    他绕着晏辞转了一圈,脑子里盘算着什么好事:“正好薛公子最近没什么玩的了,我要是把你送到薛公子那儿,他肯定很高兴——”

    杨抒正在兴奋的头上,正要让人将他绑回去,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住手。”

    杨抒一愣,诧异地转头,就看到巷子口不知何时站着两个身影。

    那两人站在巷口,背着光教人看不清面容。杨抒顿时心生警惕,以为是秦子观的人,他又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几眼,发现那边站着的好像是两个女人。

    杨抒脸上原本还有些警惕的神情立马转变为不屑,朝着地上啐了一口:“原来是两个娘们。”

    少女看着这令人作呕的一幕蹙起眉,她身旁佩剑的女子却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眼神淡漠的如同看着一群牲口。

    “救,救救我”红袖艰难地抬起头,细微的求救声响起,惊动了众人。少女的目光落在衣衫不整的哥儿身上,眸中一寒,逼视着杨抒冷声道:“放开他。”

    杨抒丝毫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甚至还上前两步用猥琐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两个女子一番,接着用舌头舔了舔唇角,啧啧道:“长得不错啊,既然是送上门来的肉,正好我这群手下好久没碰女人了,今天就给他们开开荤!”

    几个壮汉得了命令,便放开红袖逼近两个女子,离得近的几个已经发出□□声朝着两人抓过去。

    晏辞看不清那边的场景,直到下一刻耳边传来一声惨叫,伴随着一声刀剑入鞘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晏辞定睛一看,就见那些人纷纷朝后退去,而透过他们之间的缝隙,晏辞看见最前面的那个人抱着齐根而断的手腕,在地上不住打滚哀嚎。

    那两抹倩影依旧立在原地,少女冷声道:“污言秽语,真是脏耳。”

    几个大汉见到这副场面,皆是惊恐地往后退去,看着那两人仿佛在看什么鬼魅罗刹,竟是不敢再上前分毫。

    杨抒见状只觉得脸面全失,狠狠踹了其中一人一脚:“不过是两个娘们你们也怕,还是不是男人?还不赶紧给我上?!”

    少女上前一步,冷笑道:“真是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就敢这般目无王法,到底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是他自己不识好歹,老实点从了本公子不也就没事了?”杨抒却是理所当然,不紧不慢地用色气的目光打量了少女一番,色眯眯道,“再说了,女人和哥儿,生来不就是给我们男人操——”

    他话没说完,晏辞便看见伴随着乍起的破空声,一条银蛇如闪电猛地袭向对面。

    他眼睁睁看着那翠绿衫子怔愣地站在原地,接着他一点点低头看去,只见自他腰下逐渐漫起一点红色,刚开始还是一点,接着慢慢变大,直到他□□变成一滩红。

    晏辞倒吸一口气,顿时觉得□□一凉,接着就见杨抒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噗通一声摔倒在地,双手捂着胯间在地上一边嚎叫一边疯狂打滚,身下的血却越积越多,顺着肮脏的地面流了一地。

    他身后那几个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呆了,只见女子一点点收回手里的银鞭,她眯着眼用鞭柄隔空点了点翠绿衫子的脸:“我数到三,你若是还没滚,我就像拔了你的东西一样,拔了你的舌头。”

    她刚张开口,“一”字还没有出声,刚才欺负哥儿的不可一世登时从面上惨白的几人脸上消失,他们手忙脚乱地架着地上痛昏过去的翠绿衫子和那断了手的同伴,跌跌撞撞头也不回地跑了。

    眼见刚才还嚣张拨扈的几人瞬间跑得比兔子还快,晏辞转过头惊讶地问那女子:“你把他切了?”

    少女冷冷看了他一眼,反问道:“不行吗?”

    她哼了一声:“既然管不住,那就别要了。”

    晏辞一挑眉还没有说话,忽然听一边红袖低低的啜泣声。他脱下外衫走到红袖身边,将衣服盖在他半是赤,裸的身体上,一边安抚着他,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他回头就见少女慢悠悠地走上前。

    她一眼都没有看地上缩成一团的红袖,而是打量着晏辞肿起来的半张脸啧啧称奇:“怎么我每次见你,你都这么一副狼狈的样子?你是不是习惯走到哪,祸就惹到哪。”

    晏辞到底是个男人,面子这种东西还是要在意一些,于是强行给自己挽尊:“你没看到他们那么多人吗?”何况他也不是不能打的,若是给他个武器,一打五虽然不行,但是一打二或是一打三很难吗?

    少女暗自翻了个白眼,晏辞这回也不躲了,坦荡道:“英雄,有什么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

    少女柳眉一挑:“英雄?我是个女的你看不出来?”

    “巾帼巾帼。”晏辞立马改口,见两人身后没有跟其他人,奇怪道,“你们到底把卓少游怎么样了?”

    少女“咦”了一声:“那个呆子,他叫卓少游?名字还挺好听的,人怎么像个傻子一样。”

    少女不屑道:“他都已经亲口承认了那句‘尚公主’就是他说的,那我就罚他在茶馆抄一千遍‘我再也不说尚公主了’。哦,出来的时候还没抄完,现在应该还抄着呢。”

    晏辞心道那可是他给自己选的状元苗子,未来大腿,哪能容你这么欺负?

    不过他也见识了这两人的武力值,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导致二弟不保,于是道:“我们谈判好了。”

    少女古怪地看着他,好奇问:“谈判是什么?”

    茶馆内,茶馆老板战战兢兢看着大厅内唯一坐满四个人的一张桌子,一边两个男人,一边两个女人,正互相大眼对小眼。

    送走了红袖,晏辞拿着装满冰块的壶捂着肿了的半边脸,另外一只手翻了翻桌子上厚厚的一摞字迹工整的纸,回头看了一眼揉着手腕的卓少游,心道这家伙真是实诚,说一千遍就一千遍,偷工减料中途逃跑都不会。

    他咳了两声率先开口:“我为我们之前的一时口嗨——我是说一时出言不逊,跟你道歉。虽然不知道惹到巾帼哪里了,但既然你救了我,我就先退一步好了。”

    卓少游赶紧在旁边应和:“小生也跟晏兄一样,向两位姑娘道歉。”

    少女翻了个白眼,晏辞指了指桌面上一摞写满“小生再也不说尚公主”了的纸,话音一转:“不过话说回来了,你这样欺负我这个小兄弟,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他用胳膊肘戳了戳卓少游,示意他把手伸出来展示给他们看:“你看,手指都在打颤,我这位小兄弟以后是要考状元的,你们这样欺负他,万一他过几天的院试没考好,你赔的起吗?”

    少女闻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考状元,就他?你在说笑话吗?”

    卓少游听了她的嗤之以鼻,心里不太乐意,头一次开口认真为自己说话:“姑娘,这种事上如何可以说笑话?何况小生”

    少女一拍桌子,眼神冷冷地扫了过来,卓少游顿时在椅子里缩成一只鹌鹑,登时闭了口。晏辞咳了一声,提示道:“我说的‘谈判’,最基本的一条就是整个过程中不可以使用武力。”

    少女翻了个白眼,竟然老老实实坐着真的没再动手,晏辞于是道:“既然见过这么多次了,不如互相认识一下。我是晏辞,他是卓少游,还不知道两位巾帼名号。”

    少女丝毫不扭捏:“萧宁萧元英,这是我的好朋友程少微。”她说罢朝着晏辞扬了扬下巴:“既然你说我算你的半个救命恩人,那你老实告诉我,你手里那个牌子现在在哪里?”

    晏辞拒绝告诉她:“你不要问了,我已经跟牌子的主人说好了,会将牌子还给他。”

    萧元英闻言眼睛微微睁大,脱口而出:“你已经见过我师父啦?”

    晏辞心道这姑娘看起来咋咋乎乎的,实际上还挺傻的,随便问问就自己说出来了,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意味深长道:“原来是你师父啊。”

    萧元英没有理他,皱了皱眉:“而且你还说,你要把牌子还给我师父,他还同意了?”

    “那不然呢?”晏辞以为她还在纠结于牌子的来历,“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拿东西来历清白。不过我已经说了会亲手还给他,所以你就不要想了。”

    萧元英闻言却不说话了,还转过头和身旁那个叫程少微的姑娘交换了一个眼神。晏辞看着两人的模样,疑惑问道:“有什么不妥吗?”

    萧元英回过头,上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他一番,随即摇了摇头,竟然难得安静了一回。一直等到晏辞走后,萧元英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奇怪地自言自语:“不应该啊。”

    程少微在一旁问道:“什么不应该?”

    萧元英回身解释道:“你见师父给出去的东西什么时候要回来过?这不是很奇怪吗?”

    程少微面上没什么表情:“也许找到合适的人选了,也许见他不合适,就放弃了。”

    萧元英却是蹙着眉摇了摇头:“少微,你不知道,我师父看中的人啊,就算用尽千方百计也是一定要弄到手的,怎么会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放弃了。”——

    中年男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男人肥胖的身子不住颤动,因为过于焦急来不急系好的衣衫带着咸湿的雨水,弄湿了膝盖下珍贵的地毯。

    一旁的女人声嘶力竭地扯着嗓子:“大人,我家抒儿还是个孩子,怎么会有人,有人如此残忍地对他!”她膝行几步上前,如同发狂的母兽狂叫不止。

    身旁男人豆大的汗水顺着稀疏的发顶一路滑下,从松弛颤动的下巴上滑落:“大人,这分明是有人要断我杨家的香火,求您为下官做主啊!”

    薛梁皱着眉听着他们的陈述,一直到快半夜两人才在一旁侍从的宽声安慰中互相搀扶着离去。不一会儿,屋外一个下人急冲冲进门,有些犹豫道:“老爷,公子他又在后院,又在后院”

    他话没说完便干呕一声,薛梁拿着笔的手一顿:“又在干什么?”

    那下人还没说话,忽然一股血腥味伴着屋外咸腥的我雨水味涌入屋子,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影子,下人吓得立刻朝旁边退了几步。

    薛梁拧着眉看着门边的身影,攥着笔杆的手指用力:“你来做什么?”

    那身影从暗红色雨幕中一点点移进屋内。薛梁蹙着眉看着他,只见他身上原本白色的内衫已然一片黑红,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薛檀低头仔细将衣服上几根猎犬被剥皮前挣扎在他身上留下的毛一根根拿掉:

    “我不高兴。”

    他弹了弹苍白的手指上残留的暗红色血渍,抬起眼看着紧抿着唇看着自己的父亲,面上带着微笑,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歪了歪头:“我的狗被阉了,我不高兴。”

    第 213 章

    符成二十九年四月初三, 院试前夕。

    按照大燕的律法,每年院试都要考两场,第一场叫“岁试”, 第二场叫“科试”,只有通过了这两场考试的童生们, 才算正式通过院试, 方才有资格“进学”为生员,便是俗称的秀才。

    通过岁诗的童生们会被安排在官家府学统一进行学习, 而在学习期间只有其中成绩优良的生员,才可以获得参加“科试”的机会,而在科试通过了以后,才有资格参加八月的“秋围”, 也就是乡试。

    听完了卓少游细心的讲解, 晏辞不由感叹想当秀才就这般艰难,又联想到自己那个便宜岳父,虽然说顾绰后来混得不怎么样, 但在当年想来也是在众位童生中杀出重围脱颖而出的。

    岁试开始前几日, 燕都翰林院宗师案临胥州,亲自主持岁试。而胥州城城门这几日更是被各地涌入的车马堵得水泄不通, 城门司不得不增加维护秩序的官兵。

    这些人大都是胥州附近的府县乡赶来参加院试的童生。

    其中有不少一把年纪的童生已经头发胡子花白, 一边叹息一边看着胥州城门出神。还有的童声面容年轻, 目光中隐约透露着青涩。更多的则是一身风尘仆仆,绝大部分人都是步行或是与人结伴而来,就连乘坐牛车的都很少, 做马车而来者更是屈指可数。

    秦府内。

    “英儿马上就要考试了, 这几天得多准备些好吃的给他补补脑子,累坏了身子可不行。”秦老夫人一边对晏辞说话, 一边笑着抬手指了指门口进进出出往里搬货物的下人。

    那都是今早新送来的新鲜水果,还有从海里现捞上来的海鱼,还有些从别的地方运来的当季特供的食材。

    晏辞来秦府的时候偶尔会遇见秦英。

    与他撞见几次后,他便发现原本孜孜不倦,生得挺清秀挺有风骨的少年,这几日肉眼可见的圆润了。

    秦老夫人却是目中流露出对孙子的心疼,与晏辞道:“英儿一向用功,我和他娘都怕他累坏了,只能让厨娘多做些他爱吃的。其实英儿没必要这么刻苦怕他不乐意我们没跟他说本就都已经打点过了,这生员啊,就是板上钉钉的事。”

    晏辞心道外祖母还真不把他当外人,这话都跟他说。

    他回忆着蕴墨街街头那些为院试而焦虑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的童生,还有不少人没钱住宿,只好在街角树下或是桥洞里过夜。

    他又看了看书房里埋案苦读的秦英。

    一直跟他形影不离的那两个清秀漂亮的书童正在他身边忙前忙后,将各色补品珍果点心应接不暇端来放在一边的桌案上,如今天热了,那些新鲜易坏的果子每隔个把时辰便要重新端上来新的。

    晏辞没有忘自己的东西还在秦子观手里,于是朝秦老夫人打听道:“外祖母,小舅舅他回来了吗?”

    提起秦子观,秦老夫人看起来很开心,她拢了拢依旧乌黑的鬓发:“你前两天不是来问过他吗?忘了差人跟你说,小观现在去船坞给他大哥帮忙去了。”

    晏辞睁大眼睛,由于过于惊讶,差点没控制好表情。秦老夫人跟他夸赞自己的小儿子:“小观这孩子虽然生性贪玩,但是他岁数也不小了,秦家的事不能都让他大哥顶着,所以他大哥前几日一回来就带他去船坞了。”

    晏辞又问道:“大舅舅也回来了?”

    “回来了。”

    秦老夫人点了点头,保养得当的手端起桌上的茶盏,手腕上清透如水的满绿翡翠镯与掌心上好的青花瓷相得益彰:“这几天他们两个都在船坞,你若是想去就去看看,多学些东西也是好的。”——

    晏辞从秦家出来马不停蹄地赶去了秦家的船坞。

    他风风火火冲到船坞后面的堂屋,一推门就看倒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桌前,晏辞一个箭步冲上去,在桌子上一拍:“我的东西呢?”

    秦子观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屋子被人突然闯入,他眉间十分不开心地拧起来,然后看向晏辞。晏辞也在看着他,几日不见,他看起来的确是被他大哥抓去历练了,脸都黑了些许。

    出人意料的是,秦子观见到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嬉皮笑脸地叫“大外甥”,而是扫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晏辞可不管那么多,兴师问罪道:“你这些天躲哪去了?找你好几天也找不到人。”

    秦子观端着手里的茶盏把头转向一边,看也不看他。晏辞“嘿”了一声:“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别问我。”秦子观理直气壮粗声粗气地吐出三个字,接着站起身就往屋外走。

    晏辞看着他的背影,心想你拿了我的东西藏起来了不说,管你要还这么理直气壮?他追上去:“你把它弄哪去了?我不是跟你说了那个牌子——”

    “别想了。”秦子观打断他,推门而出,“被我弄丢了。”???

    晏辞一时语塞,等反应过来追上去问:“什么?什么叫被你弄丢了?”

    秦子观皱着眉看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丢了不懂?丢了就是没了,消失了,找不到了。”

    他说完就踏出门头也不回往一个方向走去。晏辞看着他的背影无语,几天不见怎么脾气这么爆?

    秦子观看着心情很不好,步伐更是快的惊人。晏辞一路跟着他来到水塘边,那里就如平常一样,打着赤膊的汉子正拉着纤绳稳住船身,而岸边众多船舶中,最出众的就是前几天晏辞看着下水的那艘漂亮的巨型货船。

    那艘船在一众小型货船中就像一只被工蜂团团围住的蜂后,船型优雅,庞大饱满的船舱浮在碧波之上,船体四周刷着的桐油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晶莹的光辉。

    秦子观在那艘船的前面站住脚,晏辞在他身后也停下了。

    “她漂亮吗?”秦子观举起手里的茶盏呷了一口,难得的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着那艘崭新而光鲜亮丽的货船,“过几天她就要第一次出行了。”

    晏辞不在意这船什么时候出航,他在意的是自己的东西到底有没有被秦子观弄丢。于是他瞪着秦子观没说话,秦子观被他看的不自在,嫌弃道:“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没骗你,真的丢了。”

    晏辞提高声音:“你再给我说一遍。”

    秦子观皱着眉:“说十遍也是丢了。”他咽下口中的茶水,伸手比划着:“上次我们不是在秀岳峰跑散了吗?结果我回来的时候一摸口袋——咦,没了!”

    晏辞被他骗的次数多了,冷笑一声一把扯住他的领子:“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扔进水里去。”

    秦子观啧了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腕:“好了好了,松手。”

    他本来还不耐烦的神情化为平常习惯性的微笑:“大外甥,几天不见你怎么变得这么无趣,你那牌子再借我用几天嘛。”

    “立马还给我。”

    两人拉扯半天,眼见晏辞死活不松口,最后秦子观只好妥协:“行吧行吧,你晚上上府里拿去吧。”

    晏辞一边威胁地看着他一边放开手,秦子观没事人一般指了指眼前的巨轮,继续刚才的话题:“我问你话呢,她漂亮吗?”

    晏辞心道一艘船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就听秦子观道:“这艘船已经被官府征用了,马上就要沿着胥河北上。我大哥说这一趟不比以前运的那些私货,若非事出紧急,官府也不会征用民船。”

    秦子观指了指先前那艘看起来十分有气场的巨大货船:“就是她,被朝廷征用了,要去运粮。”

    “运粮?”

    秦子观把手里的空了的茶盏塞到晏辞手上:“听说北边发生了雪灾,饿死了好多人,朝廷开了胥州的粮仓,打算把运着这些粮食北上,水路是最快的选择,快的话不出半个月这船就能抵达燕都。”

    他用指尖轻轻敲了敲岸边的木质栏杆:“我大哥很重视这件事,特地用了这艘新船。这船是整个胥州最大最完美的,一次运输的量抵得上三条普通货船。除了我们家,其他船坞可没有这样的宝船。”

    晏辞疑惑道:“可是我记得这船前些天才刚下水,还没有远航过吧,你们就不先试验试验,就不怕中途出问题吗?”

    秦子观无所谓道:“这种船很少会出事,何况沿着胥河北上的航道,我们家这些船夫都是走过千百遍的,闭着眼睛都能开。”

    晏辞看着那艘船:“什么时候出发?”

    “三天之后。”

    两个人于是靠在栏杆上一起抬头看着那艘船。

    晏辞抬头看着这船高大饱满的船身,心中那种对巨大事物与生俱来的崇拜感和畏惧感油然而生,就这样在带着咸味的风里,听着船夫们的吆喝声,沉默地站在热烘烘的阳光里快一个时辰。

    晏辞转头看着秦子观面无表情的脸,似乎因为没有休息好的缘故,他眼睛里长满了血丝,脸颊似乎也瘪了一些。

    片刻后,秦子观站直身子:“我要回去了。”

    “我答应了叶臻回去吃饭,你夫郎也在他那儿,你不是要拿回你的东西吗?过来一起?”

    叶臻的小院子里。

    叶臻还记得自己进秦府的第一天,秦老夫人就为他配备了几个厨娘,这些厨娘自他嫁进来以后,便是一直服侍叶臻的,如今也十分熟悉他的口味。

    他自从怀孕后便一直害喜,闻到肉类的荤腥就觉得不舒服,于是秦家又请来了几个专门做素宴的厨子,这些厨子手艺精湛的能把白菜雕成花,做出来的素宴更是美味可口。

    食材用的虽然都是蔬菜豆腐,但是每一道都要花一天时间准备。

    顾笙生平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素宴,看着桌子上可口的菜品,眼睛亮的惊人,面上更是藏不住的开心。他自从认识了叶臻以后,就吃到了好多以前吃不到的好东西。

    一张桌子四个人,晏辞偶尔会给顾笙夹他够不到的菜,再低声告诉他哪道菜是什么原料做成的。

    一边秦子观拿着筷子的手在半空中悬了半天,目光犀利地盯着那些个漂亮精致的菜品,在确定里面没有半丝荤腥后,终于恹恹地放下手。

    叶臻吃得很慢,他从小家教便严,吃饭的时候也要遵循规矩。如今怀了孕,肚子里的小家伙与他父亲一般不老实,总是在肚子里折腾他,以至于他不得不用左手安抚着腹部。

    茕秋站在他身后笑道:“看来是今天的菜很合小公子的口味。”

    秦子观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他默不作声地朝桌子下叶臻隆起的腹部看了一眼。

    第 214 章

    叶臻一只手扶着肚子, 另一只手艰难地举起筷子,虽然因为顾笙和晏辞的到来,他面上难得带了丝笑意, 然而月份越大,他的身子因为害喜便愈发不适。

    秦子观看着他瘦弱的双肩和高高隆起的肚子, 他的视线在他的肚子上停留了一瞬, 继而移开。

    四个人在膳厅内吃着饭,不一会儿,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个有些上了年纪的妇人率先走了进来,看打扮衣着应该是府里的嬷嬷,身后还跟着几个端着碗碟的下人。

    这些上了年纪的嬷嬷都是秦老夫人请来照顾叶臻养胎的,听说还是胥州城中颇有经验, 以前照顾过许多怀孕的哥儿的嬷嬷。

    于是每天晚上叶臻都要吃些“养胎”的补品。

    进来以后, 嬷嬷先朝秦子观问安,说是照例来给二夫郎送养胎的补品,说罢又朝桌子上样式精美的素菜看了看, 对叶臻道:“二夫郎虽然喜欢素菜, 但还是要吃些肉食的。怀了身子的人怎么能每天都吃素的,对肚子里的小公子不好。”

    叶臻有些为难地看着下人们陆续将手上的菜肴在桌子上依次摆开。

    这些食物都是用最新鲜的食材做成的, 都是给他补身子的, 因为怕放了太多调料对胎儿不好, 所以尽是清水煮制确保原汁原味。虽然厨子手艺精湛,可以将肉类本身腥臊的味道完全散去,但是就这样直接煲汤, 未免难以下咽。

    最后一个下人送上一个拳头大小的罐子放在叶臻面前, 是一小罐参汤。

    嬷嬷用手里的帕子垫着打开瓷罐的盖子,娴熟地拿起勺子往叶臻面前的碗里盛汤, 叶臻看着那乳白色参汤面露难色,茕秋在一旁帮他推拒:“夫郎他身子不爽,就算吃些素菜也会作呕,如何吃得下这些。”

    那嬷嬷却丝毫不在意,苦口婆心劝诫道:“二夫郎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该吃什么要吃什么,都是要以肚子里的孩子为先的,哪能只按自己的喜好来?”

    叶臻有些无奈地看着碗里的参汤,他虽然没有拒绝,但是拿起勺子喝了几口便无法下咽,于是强忍着胃里不断翻涌的呕吐感,硬生生喝了几口,结果才刚放下碗,就又是无法控制的一阵干呕。

    一旁的秦子观拿着筷子的手一顿,目光落在他身上。

    茕秋忙上前给叶臻递了杯清水,叶臻小口小口地就着他的手喝下去,身边站着的嬷嬷却是催促道:“二夫郎,你这样可不行。”

    茕秋皱了皱眉:“你没看二夫郎吃不下吗?这个样子难不成还要硬吃?”

    嬷嬷却是理所当然道:“就算吃不下,为了肚子里的小公子也要吃上几口的,等以后小公子出生白白胖胖,夫郎就知道这些东西没白吃。”

    叶臻放下手里的杯子,轻声道:“还不知道性别呢,如何就成了小公子。”

    嬷嬷笑道:“我看过许多怀孕哥儿的肚子,夫郎肚子这般圆润微尖,看形状就知道里面一定是个男娃娃。”

    她话应刚落,秦子观便噗嗤一下笑出声。

    他这声笑过于清朗,以至于在房内显得格外清晰,于是屋里所有人都看向他。他将手里的筷子放下,饶有兴趣地对嬷嬷道:“你算的这么准,干脆出去摆摊算命好了。”

    嬷嬷不敢反驳,讪讪道:“二爷说笑了,毕竟府医每天都送来生男婴的补药给二夫郎,这胎是男儿的可能还是很大的。”

    秦子观没有理她,叶臻为难地看着罐内剩下的半罐汤,犹豫了一番,咬了咬牙拿着汤勺,结果下一刻面前的碗就被旁边一只手端走了。

    叶臻诧异地抬起头,就见秦子观拿起那罐参汤,将剩下的倒进自己碗里,接着示意茕秋将叶臻面前的碗拿走,与叶臻道:“不想吃就别吃了。”

    叶臻眸子微动,又见他手一挥不耐烦地对着那些守在一边的下人道:“都撤了,乌烟瘴气,难闻死了。”

    那些个下人不敢忤逆他,于是低声称是又陆续将桌子上的吃食全部撤了下去,叶臻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这顿饭大家都是陪着叶臻一起吃素的。

    饭后,晏辞和秦子观在院子里的凉亭中看着外面盛开的花,不多时琳琅捧着一个匣子走到他们面前,将匣子递给晏辞。

    晏辞打开来看,发现里面躺着的正是那只白玉腰牌,他拿起来收进怀里,顺便问秦子观道:“你在那边见到苏合了?”

    一边的丫鬟端着刚切好的水果摆在桌子上,秦子观伸手拿起一边银盘中的玛瑙签子,插着水果放进嘴里,听到晏辞的问题沉默了一下,接着用鼻子发出了一个几乎立刻就散在风里的“嗯”。

    晏辞又问道:“那苏合最近还好吗?”

    这回秦子观没有回答,他放下手里的签子,拿起旁边侍女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他说他过得很好。”

    顿了顿将帕子扔回侍女手中的银盘子:“我想带他离开那里,但是他拒绝了。而且还说我已经成亲了要我,要我以后不要再去见他。”

    他声音有些低沉,晏辞回头看去,就见他半边脸隐在亭子的阴影下看不清表情,就连语气里也分辨不出是喜是悲,唯有早些时候见到的,眼睛里的红血丝暴露了他这些天的状态。

    秦子观没有看晏辞,似乎不太喜欢这种被人注视的目光,于是别开视线:“我不是说了吗,回来以后,我就陪着叶臻,一直到孩子出生。”

    叶臻肚子月份已经大了,身子笨重不堪。

    本来就瘦弱的身子难以担负这么沉重的肚子,饭后他安静坐在椅子里半晌,扶着椅子的扶手艰难地想要起身,然而试了几次,都站不起来。

    叶臻咬了咬唇,似乎不太习惯这么笨重的自己,他只好坐回去揉了揉发酸的腰部,等着茕秋回来扶自己起来。等了一会儿,茕秋却没有回来,来的人是秦子观。

    叶臻依旧如往常那样唤了一声“夫君”。

    秦子观看了看他问道:“你不走吗?”

    叶臻回头朝门口看了看,那里没有茕秋的身影,于是回过头,轻声道:“我等一会儿再走。”

    秦子观点了下头站起身朝着门口走去,结果还没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又转身走了回来。

    叶臻被投下的影子覆盖,他奇怪地抬起头,就见秦子观倾身伸手握住他的胳膊,接着毫不费力地将他从椅子上带起来。

    由于身子过于沉重,叶臻乍一起身压根无法保持平衡,几乎倒在身边人的身上。他愕然地抬头,秦子观却没有看他,目光投在旁边的地面上:“我送你回屋。”

    他身上散发的淡淡玉樨苏合的味道飘散在空气中,无论闻过多少次,依旧让人闻之难忘。

    叶臻闻着那熟悉的香味没有说话,握着他胳膊的手力度微微加重,叶臻回过神只好顺着拉着他的力度迈开脚,他身子沉重走得很慢,扶着他的人难得的保持着跟他相同的速度。

    初夏时节,院子里的花已经纷纷绽开,在花香的浸染下,晚风似乎都变得甜腻起来。他正闻着那香味出神,身边的人忽然开口:“酴糜花露还有吗?”

    “有。”

    “玉珍糕呢?”

    “也有。”

    院子中再次陷入沉默,一直到叶臻有些笨拙地坐在床上,秦子观看着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你好好休息。”

    他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然而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了。

    叶臻有些恍惚地看着他的背影,记忆里他自从进了秦家从没有过这般经历,身边人身上残留的熏香伴随着花香一起从门扉中飘进,浸入他的肺腑。

    即使他怀着他的孩子,但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秦子观,同样的,秦子观也从来没有了解过他——

    晏辞从秦子观手里拿到了自己的东西,吃完饭带着顾笙回府。

    顾笙自从刚才就一直有些担忧,这会儿到了马车上终于有时间问晏辞:“我若是怀孕,也要吃那么多东西吗?”

    晏辞转头看着自家夫郎担忧的样子,不禁扶额:“你想的太远了。”

    顾笙却是一点都不觉得远,还很认真地与他说:“你记不记得叶臻哥哥吃的都是什么,以后我也要吃。”

    晏辞诚实地表示自己可没有银子请那些大厨来家里,顾笙白了他一眼:“那你就学嘛,学完了你给我做。”

    他开心地抱住他的胳膊:“我不会嫌弃你的手艺的。”

    晏辞无奈地叹了口气,顾笙靠着他的肩膀思索道:“小宝宝还要再过几个月才会出生,也不知道叶臻哥哥肚子里的孩子长得什么样子。”

    他已经等不及想看小宝宝的样子了。

    晏辞安静地听着顾笙在一旁的絮絮念,从以后的孩子的性别是男孩女孩还是哥儿,一直到应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似乎这些事已经在他每天独处的时候,便已经在头脑中酝酿多次。

    晏辞低头看着他们相交叠的手。

    顾笙将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他的手温热柔软,晏辞只需要虚虚拢起手心,就可以将他的手握住。

    他侧过头看着靠在自己肩头的哥儿,他靠着自己,即使在黑夜中眼睛也是亮亮的,在那些混杂着笑意的轻声细语中述说着他们的未来。

    “只要让他一直这样快乐下去就好了。”晏辞想道。

    他轻轻用力合上手掌,将哥儿的手拢在掌心里。

    第 215 章

    随着院试的开始, 胥州城在陆续容纳了五湖四海的考生后,城中也变得比往日更加热闹和繁忙,只不过这份热闹与繁忙中夹杂着些许紧张与期待。

    就连蕴墨街上那些个主营文房四宝的店铺的生意, 相比平时也好上不少。

    院试要一连考上三天,吃住都要在考场里, 在进场的那天, 考场外叽叽喳喳围满了人,相比其他显得颇为焦虑的学子, 卓少游这个有点呆的小书生竟看似胸有成竹许多。

    “晏兄,那小生这就进去了!”

    他在人群中朝着晏辞举着胳膊大力地晃了晃,在周围一片一脸凝重的学子之中,面上的率真自信极为显眼

    卓少游孜孜不倦准备院试的同时, 秦子观出乎意料地没有像以往那般出去浪, 也不知苏合与他说了什么,自从秀岳峰回来以后,他整个人就收敛许多。

    晏辞原本还以为他只不过嘴上说说, 然而他竟然真的没有像以前那般到处乱跑, 反而真的和他大哥去船坞学习。

    秦老夫人每每提起这件事都乐得合不拢嘴,直说他转了性子, 不仅知道要学着管理生意, 还知道疼他的夫郎了——

    如今秦子观和卓少游都有自己的正事要做, 晏辞便也回了他的香铺。

    自从有顾笙和陈长安坐镇沉芳堂,生意上的事几乎不需要他过问什么,刚开始他还有些担心顾笙忙不过来, 不过很快他就放下心来, 尤其是看到顾笙每天晚上都要点着蜡烛,伏案一笔笔核对今日入账与开销。

    “这些事干嘛不让账房去做?”晏辞拿起账本看了看上面清秀的字迹, 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满足感,就仿佛自己手把手教的学生终于出师了。

    顾笙松松地挽着发,烛光照亮他线条柔和的侧脸,闻言他抬头笑道:“这些账我每天都要一笔一笔对的,对上一遍心里有数,才会安心。”

    顾笙如今得了陈长安的真传,在经营店铺上面愈发得心应手起来。

    沉芳堂依旧坐落在充斥着中药味的依水巷,只不过和最初来到这里时门可罗雀的样子不同,此时店门口聚集了前来买香品的人们。

    胥州不像是在白檀镇,价格高一些的东西,即使品质很好,但因为大部分人用的不多,所以销量平平。

    在胥州,只要东西够好,价格高一些无所谓。

    胥州的百姓大概是不差钱的,有时还需要在香品原本的价格上适当提高一些,不能低于其他铺子的价格太多,否则有的客人会觉得“便宜没好货”。

    自从顾笙接手了铺子,晏辞就没怎么去那边,这会儿他让阿三在铺子门口停了车,挑开帘子远远地看着沉芳堂门口水泄不通的样子,与周围的铺子显现出明显的对比。

    依水巷除了买药的人,一向是无人问津的,在这些天他和陈长安几人的共同努力下,香铺的名声多多少少已经传出去了,和铺子里香品同样出名的是晏辞的字。

    刚开始他们的铺子只能卖出些许日用香品,但是自从上次诗会一直到现在,依水巷沉芳堂的名字便在胥州大大小小的铺子中有了耳闻,于是店门口时常可以看到达官显贵家的仆人过来选购香品。

    晏辞看到了几个倚在铺子门口看着沉芳堂的伙计,他们的眼睛中透露着丝丝羡慕与嫉妒,以至于他在马车上都能感受到来自他们的怨念。

    他看着那被围得水泄不通的香铺,侧过头问璇玑:“这门是不是窄了点,拓宽一些会不会好一些?或者干脆换个地方?”

    璇玑朝着沉芳堂看了一眼,接着淡漠地点了点头,一副怎样都行的表情。

    晏辞和璇玑进到香铺的时候,顾笙正在和陈长安在楼上商量着什么,见到晏辞过来,顾笙兴致勃勃地把手里的图纸给他看。

    晏辞接过来看了一眼,见上面画着的是一幅草图,是崭新的门面。他看了顾笙一眼,心道这还真是和自己想到一块去了。

    顾笙道:“夫君你来得刚好,前些日子找师傅设计的店面,今天图案就出来了,快来看看觉得哪个好?”

    他又把桌子上其他几张草图一一递给晏辞:“夫君,我们这个店面还是不够敞亮,而且门也太窄了,好多客官都跟我说店里稍多一些人就显得拥挤,让人没有进去的欲望。”

    “所以我在想要不要把店面扩大一些?”

    晏辞看着手中的草图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陈长安:“陈大哥怎么看?”

    陈长安点头:“正是。如今托少东家的福,我教人打听过,沉芳堂的口碑在胥州香铺中都属于中上等,这几个月的积蓄足够我们扩店或是再开一家铺子。”

    分店?

    依水巷位置太偏,虽然现在收入足够进货制香和店里小工们的开支,但到底不如那些坐落在街口能被人一眼看到的大香铺,很多人听过沉芳堂的名字,却不知道位置。

    陈长安简单与他说明了利弊,接着道:“几日前登云楼附近有一家铺子在出售,我已经派人盯了许久,那边位置合适,而且店家急着用银子,所以才急着将这铺子出手,价格要比那边的铺子低两成左右。”

    “我已经让人和店家打好关系,少东家若是有意店家愿意第一个将铺子卖给我们,就是不知道少东家是否有这方面打算?”

    晏辞啧啧两声,看了看面上波澜不惊沉稳叙述的陈长安,虽说是让自己拍板决定,但他已经事先打听清楚所有缘由,让人安心得不行——

    晏辞带着顾笙去登云楼那家铺子看了看,正如陈长安所说,那个待售的铺子位置很好,除了比寻常地段的铺子贵许多以外没有其他毛病,甚至在这里可以看到登云楼。

    于是晏辞咬了咬牙盘下那家铺子,接着便又开始忙碌起来,先是从原来的店里调了一些人手到新店里,而原先依水巷的旧店让陈长安看管,这新店则由晏辞和顾笙亲自经营。

    分店的店面按照顾笙选的那些设计图进行修缮,由顾笙亲自操办,小夫郎知道晏辞又盘下一家新店,兴奋的一晚上没睡,第二日一大早就带着惜容和流枝一起去铺子看着工匠们忙碌。

    眼看着店门按照自己所选的草图装潢,这家店比旧店不知宽敞漂亮多少,顾笙兴奋的热泪盈眶。

    “从这里可以直接看到胥河。”晏辞坐在柜台后面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对他说,“景色好不说,而且距离港口也近。”

    这新店的位置靠着胥河,不需要出门就可以看到外面胥河河面上的景色。胥州四通八达,河面上的船也是呈星罗密布状,等到分店装潢完毕,货物也已经进来了,晏辞闲来无事便带着顾笙到河边走走。

    顾笙看着水面上各色船只,奇道:“夫君,这几日水上的船怎么变得这么多,以前还没有这么多船呢。”

    晏辞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他倒是听说今年北边白灾严重,持续不停的大雪毁掉了未来三年的农作,天子救灾心切,当即下令胥河以南各个州府开粮仓南粮北运。

    由于事出紧急,官家的漕船一时难以运送如此庞大数量的漕粮,故而在民间征集船只,由官家统一协调调粮,秦家作为胥州最大的船商,自然是首当其冲。

    北上的漕船数量极多,时常集中在某一处航道上,路上船翻人亡的事时有发生。

    晏辞听说从胥州调去的这批漕粮十分关键,万万不能有任何差池,何况燕都最近发生了不少事,传闻有不少官员在这次救灾中私贪救灾粮,被处以极刑,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而那些沸沸扬扬的传闻随着风一路飘摇过河,已经传到了市井百姓耳中。

    晏辞见顾笙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船只,忽然想起来顾笙来胥州这么久还没去过秦家的船坞,于是问顾笙:“你想不想去船坞看看?”

    顾笙满心欢喜地同意了。

    来过船坞多次,晏辞已经驾轻就熟,带着顾笙一路前往,秦家最大的那艘被官府征用的货船如今就安静停在岸边,有不少漕工正往上搬运货物。

    顾笙看着眼前美丽的庞然大物惊讶地合不拢嘴。

    晏辞也跟着他一起看着面前的船,还把从周栾那里听到的与他讲解了一番,晏辞正在讲着,眼睛一抬,无意间看到不远处站在栏杆旁边的周栾。

    不像往常那般站在一群人中间,今日的周栾孤零零地站在栏杆前,显得有些孤单。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艘船,不知是不是晏辞的错觉,总觉得他的眼神怪怪的。

    晏辞让顾笙先自己待一会,接着抬脚朝周栾走过去,随便找了个话题:“听说这艘船还是周管事参与设计的?现在看来一定很有成就感吧?”

    周栾闻声微微侧头,见到是他,颔了颔首算是打了招呼。

    他神情有些过于平淡,与以往逢人就夸的眉飞色舞截然不同。

    晏辞听说,这艘船是他根据前人不少图纸才设计出来的,比市面上任何一艘巨型货船都要快。

    有一段时间周栾几乎昼夜不息地研究那些图纸,船坞的其他人都说他为了当上船坞管事真的是不要命一般。

    也许是因为他在船只设计上的成就,所以虽然出身低微,却被秦子诚破格提拔为船坞的最年轻的管事。

    晏辞以为这艘他沥尽心血设计出来的船能被官府征用,他应该感到自豪才对。

    第 216 章

    听到晏辞的话, 周栾却没有回答。

    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远远朝水面眺望,看着河岸边漕工们忙碌的身影。晏辞走到他身边站住,也望向水面上的船只。

    “这艘船是我耗费了我生平最多的心血。”周栾自言自语般低声开口, 目光从始至终注视着那艘船,“从船身布局, 货容到载重航速, 我无一不亲力亲为,翻阅的古籍和前人设计的草图成百上千, 才最终将她画了出来。”

    周栾上前半步,抬头痴迷地仰望着这曲线优美的庞然大物:“我如今终于可以看见她启航了。”

    此刻,他被伤疤横贯的脸上竟是带着一丝笑意,这丝笑意纯粹至极, 甚至让他有些狰狞的面目看上去都柔和几分。

    他看着这艘船的眼神仿佛它不只是一艘船, 而是自己数千个日夜凝结的心血。

    周围忙碌着的漕工也许无法理解他为何会对一个死物这般含情脉脉。可晏辞看着他的样子,内心深处竟是生出一丝感同身受,因为他从周栾身上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样子。

    那些研磨香料, 纠正配比, 熬夜调试的日日夜夜,他也曾独自一人耗费无数时间, 倾尽心血只为了制出一道令自己满意的香品, 这期间一不小心进入废寝忘食的境界, 昼夜颠倒更是常有的事情。

    很多人劝过他就算年轻也不要这样不爱惜身体,这样耗费精神并不是值得的事。但在这个过程中的辛劳铸就的成就只有他自己能体会到。倾尽心血的香品完成时,那徐徐上升的香味便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晏辞倚在栏杆上吹着风, 忽然听到身旁的周栾问道:“表公子知道这艘船的来历吗?”

    他不解地转过头:“来历?”

    这艘船的来历?

    “她最初是我从父亲手中一张草图上看到的。”周栾凝视着那艘船, 缓缓开口,“我的父亲是一名朴实无华的船匠, 他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每日为了能让他的妻儿过上温饱的生活而日夜奔劳。”

    “他是一个很好的父亲,即使平时再繁忙,只要得了闲便会将我和弟弟抱上膝头,手把手教我们读书识字。等我认识了字,他便会给我看他画的那些船,我的画法便是他教给我的。”

    “同时他是个优秀的匠人,他一生画过的草图数以万计,曾经许多人请他给自己家里的船掌案就连秦家船坞不少船都是出自他手。”

    “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平生最想要的就是将一张草图上的船舶变成现实。我曾经无数次看过他对着那张草图涂涂改改可惜直到最后那张草图也没有完成。”

    周栾轻轻吐出一口气,仰头看着面前的船,面上浮上一丝淡不可闻的笑:“没想到今日却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了。”

    晏辞看着他释怀的模样,微微有些诧异。先前从那些梢工口中他知道一些关于周栾的故事,都说他虽然说手出身,但是天赋和勤劳令他在船坞里有了一席之地,甚至大舅很看重他。

    然而他今日说的这些事却从没听人说起过。晏辞于是道:“所以周管事这是完成令尊的愿望了?那令尊见到这艘船一定会很高兴。”

    周栾扯了扯嘴角,却是说:“他见不到了。”

    晏辞一怔,不等他说话,周栾便自顾自说道:“十年前,我父亲便去世了,一直到他去世的时候,这张船的草图都没有完成。”

    说罢抬眼看了看晏辞:“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去世吗?”

    晏辞没想到他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时哑然。

    周栾眯了眯眼睛,掩盖住眼底的晦暗不明,他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字从齿间吐出:“因为他被他最好的朋友背叛了。”

    周围的气氛一时有些沉重,两人同时陷入沉默,片刻后周栾再次开口:“表公子你走吧,我想一个人站一会。”

    于是晏辞识趣地留他自己在这里独自欣赏这艘货船,正打算转身离开之际,忽然听到周栾的声音在身后再度响起:“表公子,再好好看看她吧。”

    晏辞站住脚回过头,只见周栾依旧面朝船的方向,晚霞余晖化作一层金色的清影罩在船身上,也罩在他的身上。雪白的帆迎风而起,周栾的声音淹没在漕工嘈杂的声音里:

    “过了今天,可看不到这么好的景色了。”

    等到院试结束,运送漕粮的漕船也驶离了胥州,胥州百姓日子似乎立马就归于平静,不过这平静大概不会持续多久,毕竟一个月后便是放榜的日子。

    院试结束那天,一直被压抑在紧张情绪中的童生们如同脱了缰的野马。

    这些童生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狂欢,于是院试结束那一晚整个胥州灯火辉煌,明亮的灯火与夜空中的繁星交相辉映,人世间一派热闹喧嚣。

    酒楼妓院更是成了全胥州最热闹的两个地方,胥州最大的酒楼座无虚席,最有名的花街被挤得水泄不通。

    晏辞和卓少游被面前小火炉中咕咚咚冒着热气的鲜羊烹熏的红光满面。

    两人吃得满头是汗,晏辞挽起袖口顺便问道:“这一个月打算做什么?”

    卓少游浅酌了几口后脸红的像个苹果,他想也没想答道:“晏兄,小生想趁着这个时间回桃源村看看。”

    他不好意思道:“这还是小生第一次离桃源村这么远,出来这么久了还没跟桃源村的乡亲们报个平安,好不容易考完试,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如今他已经不是那个身无分文的赶考书生了,无论是卖字画还是从秦子观手上,都赚了不少银子,不仅还完了欠晏辞的银钱,还有空余买新衣服和给桃源村村民的礼物。

    没过几天,卓少游便穿着新衣服,带着他的那些礼物,坐着一辆租来的马车离开了胥州。

    送走了卓少游,晏辞的日子也平淡起来,他和顾笙开始整日整日张罗着分店的事,两人白天一起在店里,晚上回去也腻在一起。

    若是忙累了,便将店交给陈长安看管,然后带着璇玑他们几个,一起到胥州附近风景优美的好去处玩上一天。

    这种平淡而温情满满的日子过得让人很容易忘掉时间

    到了晚上,顾笙再次站在铜镜前。

    哥儿伸出手将自己身上的小衣卷到腹上,露出一截细腻柔韧的腰肢,接着他用将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对着铜镜左看右看。

    晏辞倚在床边看着书,好笑地瞥了他一眼,已经习惯了他这番动作:“你每天晚上都要这样看一遍,不会累吗?”

    顾笙没有理他,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兴奋地自言自语:“腰最近是不是有些粗了?”

    晏辞嘴上毫不留情:“你最近每顿饭后都要吃上一大份酥山,怎么可能不粗?”

    大概是因为叶臻肚子里那个小家伙太过活泼太过富有生命力,以至于顾笙也被他感染,于是迫不及待希望自己肚子里也揣上个崽崽。

    如今已经不像在白檀镇那般窘迫的日子,他们已经有足够的银钱养育一个小家伙,何况他们成亲已经一年多了。然而心急归心急,他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害得他每晚都要站在铜镜前面转上几圈,接着轻轻叹气。

    不久前他拉着晏辞去庙里拜了送子观音,之后几次莫名有了反胃的感觉,他心中狂喜,又拉着晏辞就跑去郎中那里,结果把脉后的结果只是最近吃饭时间不规律导致肠胃不太好,开了几副调解肠胃的中药不说,还被晏辞无情地嘲笑了一番。

    此时顾笙最不想听到的回答就是这个,他放下卷在腰上的小衣,看着靠在床边慢条斯理地翻着书页的晏辞,心中气不打一处来,上去朝晏辞小腿上踢了一脚,没好气道:“睡觉了,快上来。”

    为了顾笙心心念念的小宝宝,每晚的功课是必不可少的。

    晏辞没有动,将最后几行字看完:“这种事你急也没用——”

    顾笙伸手抽出他手上的书,重重往床头柜子上一拍,扯着他的领子用实际行动让他闭嘴

    话虽如此,但顾笙心中不免升起一丝忧愁来。

    他卧在床上用双手轻轻抱住自己,看着从窗棂间投进来的月光有些担忧地想,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怀上小宝宝?会不会是小时候吃的少,所以身子不好,很难怀孕?

    顾笙以前听白檀镇上的婶子说过,哥儿虽然可以生孩子,但是要比女子难受孕多得多,而且有些先天体质不好的哥儿,就算有了身子也容易流掉,再怀上就很难了。

    所以很多富贵人家不会让自家儿子娶一个哥儿,顶多娶来做侧室或是填房,生不出孩子的哥儿更是在家里没有什么地位。

    之前去秦家拜会的时候,秦老夫人会让下人将给叶臻的补品也给顾笙一份,顾笙认真地将那些补品喝完,不过依旧没有什么用。

    叶臻哥哥大概是很幸运的吧,秦家上下都很照顾他,而且他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宝宝了

    顾笙十分羡慕,越想越睡不着,在床上辗转反侧,有些失落地蜷起身子,回头看了看黑暗中早已熟睡的人。心道明明都成亲这么久了还没有崽崽,夫君怎么一点都不急啊,万一他真的怀不了小宝宝怎么办?

    顾笙郁闷地翻了个身,听着耳边传来对方不紧不慢翻书的声音,急的人好像真的只有他自己。

    夫君以前跟他说了,若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一定要和他说,不能在心里憋着,于是他转过身拉了拉晏辞的袖子,有些担忧地问:

    “夫君,你说我会不会怀不了孩子啊?”

    第 217 章

    顾笙丝毫不掩担忧地看着晏辞。

    晏辞本来他还想打趣他一番, 然而低头便看见夫郎焦虑的眼神,他合上书页放到一旁,然后将顾笙连人带被子一起拉到怀里。

    “你不要想那么多。”他轻声道, “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

    顾笙依旧没有放松,轻轻咬着唇瓣:“但我若是生不出孩子怎么办?我听说好多哥儿身子不好就生不出孩子”

    “没有孩子也没关系。”他捏了捏顾笙光滑细腻的脸, “何况生不出孩子也不一定是你的问题, 也可能是我的问题。如果真是那样,那你会嫌弃我吗?”

    顾笙怎么会嫌弃他呢, 赶紧摇了摇头,晏辞于是道:“那便是了,所以你看,有孩子固然是好的, 但是没有也没有什么影响, 就像你不会嫌弃我一样,我也不会嫌弃你。”

    他伸手拉住顾笙的手,与他手指交错紧紧扣在一起:“若是哪一天真的有了孩子, 我们会尽最大的努力将他抚养成人。若是没有, 那我们便相互扶持白头偕老,不也是很好的事吗?”

    顾笙抬头看着他, 只见他垂眸专注地望着自己, 眸子里溢出来的柔情几乎将顾笙融化, 顾笙心里被暖意充斥,此时知道他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话,这样反而自己觉得不大好意思。

    他的夫君总是这般纵容自己, 虽然有时说出的话让自己觉得不可思议:“但是, 但是我是个哥儿,若是没有孩子, 以后会让人笑话的”

    晏辞笑道:“你是哥儿不假,可是你不是为了生孩子而存在的。我不管别人怎么想,在我这里你是自由的。”

    他用一只手捏了捏顾笙细白柔软的耳垂,微微加重语气:“我以为这些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你怎么还有这方面的顾虑?”

    顾笙没敢说话,讷讷地点了点头,他把脸埋在晏辞的胸口,夫君虽是这般体贴,可是他心里是真的想要小宝宝啊。

    于是半晌抬起头,许久未曾脸红的小脸上落了一片艳霞,有点赌气般收紧环着他的手臂:“那,那你还要再努力一些才是”

    虽然顾笙心心念念的小宝宝迟迟没有出现,可是叶臻那边却是有了动静。

    秦家的府医依旧尽职尽责地每天都去叶臻屋里给他看脉。

    许是秦家人丁不算兴旺,第三代只有秦英一个小辈,所以秦老夫人对叶臻肚子里的孩子格外重视,为此十分焦急,经常到佛堂里面祈祷,迫切地希望他肚子里的是个男儿。

    顾笙依旧会抽出时间去看叶臻。

    每次看到叶臻因为害喜难受的模样,顾笙便心急得不行,有几次差点哭了出来。叶臻见状摇了摇头:“你这样害怕,还想着有孩子。若是真的怀了孕,难受的时候怕是要哭出来。”

    顾笙虽是从叶臻那里了解到怀孕时候的种种不适,可是架不住他对小孩子的喜爱,于是抿着唇勇敢地摇了摇头:“我不怕的,我只是担心叶臻哥哥的身子”

    府医给叶臻把完脉,面色轻松地与他说肚子里的孩子很健康,接着便高高兴兴地去秦老夫人那边回话,叶臻握了握顾笙的手:“不怕就好,我就是担心你不明白这其中的苦楚,一时兴起嚷着要小孩子。”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外面走进来。

    顾笙有些吃惊地看着秦子观面无表情地走过来,将叶臻从椅子中拉起,语气里有那么一丝强硬:“府医说你不能久坐,起来多走动走动。”

    如今叶臻的身子愈发沉重,茕秋一个哥儿很难将他从椅子上扶起来,但是秦子观没用太大的力气将叶臻带起来,叶臻扶着腰,感受到臂间的力度,低声道:“没那么娇贵的。”

    秦子观没有说话,他扶着叶臻的动作有那么一丝丝僵硬,似乎平日里从来没做过这种伺候人的活。奈何叶臻走不快,他便也放慢了步子。

    顾笙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托着腮出神,感觉小舅舅最近好像有些变化,虽说人是沉稳了些,不似以往那般浪荡,但还是觉得他心里藏着什么事——

    胥州是临着河的,空气中的水汽本就充足,入了夏以后,雨水便充盈起来。

    原本湿润的空气此时夹杂着些许潮湿的味道,晾在架子上的衣服许久不干,若是不及时处理便带上一层难闻的霉味。

    惜容在院子里收衣服,无奈将那些衣服重新洗了一遍。

    因为生意变好了,库存的原料也多了,便新租了几间仓库,奈何防潮不好,晏辞和陈长安这几日忙着给存放香料的仓库加固防潮。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月。

    顾笙独自坐在柜台里一边吃着果干,一边听着耳畔雷声阵阵,看着檐下落下的雨珠,和来往的行人脚上带起的水珠一起四溅在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

    天色阴沉的可怕,燥热中夹带着潮湿的水汽,身上穿着的轻衫黏在皮肤上,难受的很。

    不多时天色便黑的如同傍晚,店里的冷清的很,晏辞与他说若是一会儿雨势大了,便待在店里乖乖等他过来接自己回去。

    流枝在后院研究如何使打香纂的技艺更上一层楼,惜容拿着干抹布将店里溢出水汽的边边角角擦拭干净。

    顾笙站在门口望着瀑布般的水帘自檐上落下,他有些郁闷地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心道这个天气肯定不会有人来店里了,反正也快到打烊的时间了,便将门关上。

    他和惜容流枝在后院坐了一会儿,店里的伙计沏了一壶茶,三个哥儿围着桌子喝茶吃瓜子,一边聊些哥儿之间的闲话,房间里不时传出嬉笑声。

    很快门外就传来了马车声,阿三驾着车停在香铺门口,顾笙听到门外晏辞和璇玑的说话声,立马站起身前去开门。

    “把店关了吧,我们回家。”晏辞合上雨伞,抖落掉上面的水珠,看着朝自己跑来的哥儿笑了笑。

    顾笙伸手摸了摸他肩头被雨水打湿的发:“:“外面雨下的很大吗,你头发都湿了。”

    “没事,我去后面把东西收拾一下,你拿着伞,带着惜容流枝去车上等我。”

    几个哥儿正收拾东西准备出门,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那声音接连不断,听起来十分急促。

    顾笙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窗外,此时大雨未竟,黑云沉沉压下,外面昼夜不分,空气中都笼罩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谁会在这么大的雨势下过来拜访?难道是来买香品的客人?

    惜容第一个反应过来过去开门,他冒着雨跑去前院,打开门后却愣了一下,有些惊讶地看着门口的人:“怎么是你?”

    顾笙越过他的肩头看见外面的人,等到看清了那人的样貌,不免吃了一大惊。他忙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快步走向门口:“苏合,你怎么在这?!”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浑身上下都是脏污的人,在暴雨冲刷下,一身单薄的衣衫已经完全湿透,那张本事绝美的脸上更是全部被泥泞掩盖,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他就这样狼狈地站在门口,湿发像海藻一样缠在脸上,脚上只穿着一只鞋,跌跌撞撞蹒跚着走过来,身后的泥地上留下道道刺眼的红痕。

    顾笙赶忙让惜容去屋内拿一张干净的毯子。苏合却是一个箭步上前,一把上前扯住顾笙:“晏公子在哪?晏公子在哪?”

    他一双手冷得像冰,顾笙顾不上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慌忙中只能先安慰他:“他就在后院,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你快进来。”

    苏合却仿若没有听到一般,他嘴唇冻得发白,雨水顺着湿哒哒的衣摆流淌到地上,汇聚成一摊积水。

    顾笙转头朝着后院大声喊道:“夫君,你快过来!”

    后院很快传来脚步声,晏辞有些懵地快步走过来,一眼就看到顾笙面前浑身湿透的人,他见到这一幕惊讶的程度不比顾笙低:“苏合?”

    苏合见到晏辞就仿佛见到救命稻草,他猛地扑过去扯住晏辞的袖子:“你看到红袖了吗?”

    晏辞来不及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从苏合口中听到红袖的名字再次吃了一惊,他自然记得先前从翠绿衫子手里救下的哥儿:“红袖?他怎么了?”

    苏合伸出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指,哆哆嗦嗦地从怀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团递给晏辞。晏辞狐疑地接过来展开一看,只见被雨水模糊的墨迹隐约可见是两个潦草歪歪扭扭的字“救命”。

    他心头一跳,抬头看向苏合:“你从哪里弄到的?”

    苏合嘴唇发白,被冻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顾笙快步走上前将毯子披在他身上:“你别急,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说。”

    苏合伸手紧紧攥着身上干净的毯子,顾笙倒了一杯热茶给他,他双手捧着茶杯艰难地喘着气,这才断断续续将事情说了:“今天早上我从送去道观的粮食里发现的这张纸条,上面说红袖出事了。”

    他看着晏辞手中被水泡的快要碎掉的纸条:“上面是红袖的字迹,他说自己现在很痛苦,他让我去救他。”

    晏辞不解地问:“可是你如何知道这纸条是红袖写的,就算是他写的,又怎么会出现在粮食里?”

    苏合急促地喘息着:“红袖的字是我教给他的,我不会认错!”

    他抱紧身子浑身都在颤抖:“其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出事了,所以我,我央求船坞的人将我带过来,然后趁着他们不注意我跑了出来。”

    他双眼通红,眼白上满是血丝抬头急切地看着晏辞:“晏公子,我找不到可以帮我的人了,求求你帮帮我,红袖他不能有事!”

    晏辞与顾笙对视了一眼,只觉得这件事发生的太突然,思索了一下道:“你先换一身干净的衣服,我去联系一下秦子观,让他——”

    他话还没说完,苏合忽然高声道:“不!不要找他!”

    晏辞错愕地看着他,只见苏合喘息更加急促了,本就单薄的身躯颤抖的更加厉害,他用力摇头,眼里隐有水汽,无助道:“我是逃出来的,我不能被秦家的人知道我在这里”

    晏辞这才想起来苏合就是被大舅送去对岸的,他虽然不觉得秦子观会把苏合送回去,但为了安抚苏合,于是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不找他,你先冷静一下,我们一起想办法。”

    苏合在顾笙轻声安抚下,这才算冷静了一些,顾笙带着他去后院洗澡的功夫,璇玑转头看了看后院,走到晏辞身边道:“那个哥儿是二公子的相好,以前二公子每次去芳华楼都看他弹琴,后来被老爷送去对面了,不知怎地竟然逃出来了。”

    晏辞心道这件事我比你知道的多,不用你再说一遍,于是看了他一眼:“别去外面跟比人乱说。”

    璇玑显然没有这方面的兴致,晏辞却看着那张纸条,心中有不少疑问,这张纸条是谁塞进粮食里给苏合的?苏合又是怎么说服船坞的人将他带来的?

    还有红袖

    晏辞看向璇玑:“你知不知道你家二公子将红袖赎身后送去了哪里?”

    璇玑闻言思考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那个哥儿被送去了城外的一个农庄,当时是我哥亲自督办的,我知道。”

    晏辞点了点头:“好,你带我去那边看看。”

    第 218 章

    两人顾不得此刻外面还在倾盆而下的大雨, 与惜容说让他们在店里陪着苏合,接着便出门上了马车,阿三轻喝一声, 两匹乌越骊应声而动。

    被雨雾覆盖的胥州城路上已经鲜有人走动,虽然路面湿滑, 但好在没有什么人, 马车行驶途中倒也顺畅,于是他们赶在晚上前出了城。

    璇玑所说的那处农庄就在胥州城外不远的一个郊区, 璇玑一路上艰难地辨别方向,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雨势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来越大。

    璇玑眼力好,远远地看见那处在风雨中的飘摇农庄, 于是跟阿三说了方向, 阿三驱使着两匹马朝农舍的方向而去,将马车停在璇玑所说的那座房子门口。

    栓好了马,璇玑率先跳下去, 伸手打着伞掀开帘子, 晏辞从马车中走下来。

    面前坐落在一片水雾里的农舍只能隐约看出来一个模糊的剪影,里面漆黑一片, 也不知是没点灯还是没有人。

    晏辞看了一眼璇玑, 璇玑快步上前走到门口敲了几下门, 大声问:“里面有人吗?”

    他声音不小,但是仍被雨声掩住还是有些模糊不清,就这样敲了几下, 里面也没有人出来应门, 璇玑转头对晏辞道:“家里没有人。”

    晏辞站在马车前看着这个孤零零坐落在田野中的农舍,这间房子与最近的农舍相聚不算近, 而那些农舍里皆是射出来零星的光点,下了这么大的雨,没有人还会待在外面。

    所以红袖一个哥儿,在这么大的雨天能去哪里呢?

    晏辞看了看那道稍显单薄的门,毫不迟疑,与璇玑道:“把门踹开。”

    璇玑点了点头,接着他后退一步,然后猛地抬脚朝薄薄的门扉踹过去。

    下一刻就见那单薄的门应声倒地,璇玑一个箭步冲进去,隐入黑暗之中。晏辞也跟着快步上前,还没到门口,他的眉毛一簇,鼻尖敏锐地动了动。

    那隐藏在潮湿水雾中的气息,正是血的味道。

    晏辞将伞靠在墙脚,循着璇玑的方向朝里面走去。

    只见并不算多么宽敞的屋内,璇玑手里正举着火折子,跃动的火光将小小的农舍照的半明半暗,他背对着晏辞站在床边,面朝里看着床的方向。

    晏辞心跳加快,他抬脚循着火折子的光而去,越是临近床边,空气中腥味便越浓。一直到他走到璇玑身边,做了做心理准备,这才看向床上。

    就着火光,晏辞看清了床上的景象。

    于是他微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好在床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什么血腥场面,但是同时他几日前救下的哥儿也并不在床上,更不在这间屋子里。

    那稍显凌乱的床铺上平整地放着一件衣服。

    晏辞仔细看了几眼,从袖口的毛边和洗白的颜色认出了那正是几日前红袖穿着的。

    而此时衣衫并不完整,上面满是红痕,仿佛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利器划出的,这些破裂的划痕边缘皆是带着猩红。便是这些猩红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味散在空气里,久久未散。

    而在破碎的衣服正中,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同样带着斑斑猩红。

    晏辞附身将纸条拿起,触手后他动作一滞,指间触摸到这张纸条的触感分明与苏合方才给他的那张材质一致。

    他伸手将这张染了血的纸条展开,就着璇玑手里的火折子,只见上面只写了一句话:“想找到他,就过来找我。”

    晏辞拿着纸条的手微微攥紧,他合上纸条,又朝床上看了一眼。

    眼前这副景象令他无端想起芳华楼那个从楼上摔下去的哥儿,这些看着有些熟悉的划痕与那个摔死的哥儿身上的一模一样。

    薛檀。

    晏辞转过身朝外走去,璇玑熄了火折子跟着他。在他们身后,红袖满是划痕的衣衫就仿佛是薛檀下的一个战书,明晃晃地摆在那里,仿佛就是为了让他们看见。

    璇玑在他身后问道:“现在怎么办?”

    “是薛檀将那张纸条给苏合的,他在找他。”晏辞站在门口看了看密密洒下的雨丝,“赶在城门闭门前,我们先回去。”

    他心道,若是红袖此时在薛檀手里,那就说明他至少还活着,至于其他的,只能回去想办法了。

    两人迈出屋门快步上车,阿三握紧缰绳调转马头原路返回。

    外面雨声不见小,反而愈发大起来,即使在马车中近在咫尺地交谈,几乎都听不清对方的声音。

    白蒙蒙的雨雾掩住了前方的路,好在阿三技术精湛,在这瓢泼大雨中两匹乌越骊在他的驱使下,最终赶在城门闭门前回了城。

    那处分店的位置距离胥河很近,几人一路冲回铺子,顾笙本是在铺子后边陪着苏合,听见门外的声音率先走出来给他们开门。

    晏辞进门前便将那团纸收进袖子里,他甫一进门便看到顾笙焦急地眼神:“苏合怎么样了?”

    “他没事,只是淋了雨有些发热,我已经给他服了药。”

    顾笙眼见几人身上都有淋湿,有些担心地问:“夫君你们见到红袖了吗?”

    晏辞摇了摇头,那团不怀好意的纸条还塞在他的袖子里,他朝后院的方向看了看,压低声音对顾笙道:“这几天好好看着苏合,不管用什么理由都别让他出门。”

    顾笙一愣,但下一刻便迅速点了点头,他没有问晏辞为什么,就像往常那样,只要是晏辞的话,他从来都不会质疑

    于是苏合第二次被他们带回了家,哥儿本就身体孱弱,又因为体力不支,心急如焚间便发了热,再一次昏睡过去。

    顾笙照顾他已经驾轻就熟,他坐在床边看着床上这个漂亮至极的哥儿,忍不住轻轻叹息。

    晏辞坐在隔壁的房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纸条,这上面的字让他不由自主想起来薛檀歪着头站在那里,带着不自然的,阴恻恻的笑。

    他顿时觉得浑身不适——

    “子观,我们不要再见面了。”

    微风拂过树梢,带送枝头摇摇欲坠的叶片,一路翻卷着滑落至水面,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惊起一圈圈涟漪。

    秦子观看着面前的哥儿。

    他的身子一如既往的单薄,就像一朵堪折的花,像风里飘零的柳絮,美丽又脆弱。而此刻他就站在自己面前两步远的地方,他只需要伸手便可以像在梦里那般将他带入怀里。

    可惜他不能。

    于是良久的沉默后,秦子观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好。”

    那些炙热的,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被他一字字碾碎重新吞回肚肠,灼烧着五脏六腑,他笑了笑:“我的夫郎他怀了我的孩子。”

    面前的哥儿垂着的睫,他依旧站在原地,却仿佛感受到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横在他们中间。

    秦子观看着树下几丛在阳光下带着金边的兰草:“他很辛苦,每天都很难受我之前一直没有陪在他身边,所以接下来的日子我得回去照顾他。”

    “我本想着送你去一个你想去的地方,你现在不想也没关系以后什么时候想出去看看,就差人与我说。”

    他顿了顿,似乎为了说服哥儿,更是为了说服自己,于是微微弯了弯眼眸,声音听起来很轻快:“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是知音,你说对不对?”

    苏合浓睫微颤,颜色浅淡的唇一张一合,他抬起头眼尾带着薄红,湿意尚且未消。

    “对。”他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是朋友,是知音。”

    “我们永远都是朋友。”

    窗外雨声渐急。

    沸腾的茶汤滚落至雪白的杯中,伴随着一串水声,蒸腾的白雾从杯口缓缓而升。

    琳琅将被子毕恭毕敬地放在他手边,秦子观看了那雪白的茶盏一眼,却没有动。那双生的极好的桃花眼朝旁边一瞥,便能看到那个坐在榻上的身影。

    叶臻的腿肿了。

    许是刚入了夏的缘故,他本就薄的皮肤上起了红疹,雪白的皮肤上绯红一片,每晚都难受得睡不着,如今双腿又害了肿,本来纤细修长的腿粗了几圈。

    府医来看了看,只说这是正常的,到了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很重了,自然会压的腹部下沉,导致阿爹的双腿肿胀。

    叶臻微阖着眸子靠在榻上休息,茕秋坐在他身前的脚凳上帮他细细揉着双腿,接着拿起一旁的软膏涂抹在他冷白的皮肤上。

    秦子观这些日子待在府里,照例每天饭后带着他去院里走几圈,要不就是买来一堆贵重吃食堆在屋子里,似乎这已经是他想破头才能想到的照顾人的方式。

    虽然只是如此,但是自小没照顾过别人的秦家二公子能做到这步已经相当不容易了,叶臻不想拂了他的心意,虽是万般无奈,但依旧按他所说的,每日在院子里随着他慢走几步。

    秦子观坐在一边看着茕秋给叶臻的腿上涂抹药膏,看了一会儿道:“你的腿好像又肿了。”

    叶臻闻言慢慢睁开眼,他侧头朝下艰难地看了看自己被腹部挡住的腿,侧着身子伸手想揉一揉,然而却被高高隆起的肚子挡住了。

    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到,叶臻叹了口气重新靠在榻上。

    一直到茕秋给叶臻抹完药膏,将所有物什都收拾好,才起身到门边看了看外面倾盆的大雨,犹豫了一下问秦子观道:“二爷今晚可要宿在这里?眼见外面雨越发大了,这样回您的院子怕是要弄湿了衣衫。”

    叶臻垂下眼睛坐在原处,他似乎在微阖着眸子休息,也似乎在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良久,他听到一旁的人说:“宿在这吧。”

    茕秋立刻快声答道:“那奴下去给二爷准备床褥。”

    说完话茕秋便带着一众下人识趣地下去准备了,只剩下两个人的房间再次陷入寂静。

    叶臻依旧保持着靠在榻上的姿势,他双手交叠自然地护在腹部,思绪却随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逐渐飘远。

    那已经不知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在陈旧的记忆角落被主人刻意忽视了许久,却忽然在这个安静的雨夜重新跃入脑海。

    来了秦家以后,他一直谨记出嫁前父母的教诲,要他恪守本分,时刻牢记“顺从”二字。秦二公子喜不喜欢你不要紧,嫁入秦家你就已经胜过胥州城所有哥儿了。

    好像是在那个双方皆不情不愿的新婚夜后许久,那日他醉的神志不清,晚归又走错了院子。那晚他独自待在小院里看着落花,被突然而至的酒气迷乱了心神,终是履行了为人夫郎的职责。

    之后自己有了身孕,秦家上下都欢喜非常,只有他沉默一瞬起身离开,自那以后便几乎不再踏足自己的小院。

    “你在想什么?”

    叶臻从恍惚中清醒,发现眼前的人正奇怪地看着自己。于是他摇了摇头,依旧用顺从柔和的语气道:“没什么,一时走神了。”

    秦子观没有说话,他刚要起身,就见琳琅快步从门外走过来,走到他身后低声道:“二公子,表公子在院子外面,他说想要见您。”

    秦子观被打扰了很不开心,皱眉道:“都这个时辰了,他来干什么?让他明天再来。”

    “表公子说有要事找您。”

    秦子观闻言更加不爽快,他不满地看了琳琅一眼正要发难,又听琳琅压低声音道:“他说是跟苏合郎君有关的。”

    第 219 章

    晏辞本是盯着那纸条思考对策, 忽然听到外面回廊上传来说话声。

    “你好端端睡着,怎么起来了?快回去休息吧。”

    “晏公子在哪,他回来了对不对?”

    “你先睡一觉, 明天再找他,他又丢不了,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不我要去见晏公子, 他在哪?”

    晏辞刚抬起头,书房的门就从外面被推开了, 雨水的气息瞬间涌入,此时苏合穿着顾笙的衣服,头发犹带着浅浅的水汽,他艰难地扶着门, 似乎残余的气力难以支撑柔弱的身躯。

    晏辞抬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 若无其事地将纸条盖住。

    苏合不顾身后想来扶他的顾笙,上前几步用期待而焦急的眼神看着晏辞:“晏公子,你看到红袖了吗?”

    顾笙在他身后走进来, 无奈地用“我拦不住他”的眼神看了一眼晏辞。

    他原本安抚着苏合想让他先睡下, 然而苏合只睡了一会儿便惊醒,硬是强撑着发热的身体, 一直等到晏辞回来, 似乎一定要得到红袖的消息他才肯放下心来。

    于是听见晏辞与顾笙的说话声便坚持要见他。

    晏辞还在想怎么应对薛檀, 压根没想好要怎么与他说,可是看着他看着自己的焦灼神情,若是自己不给他一个答复他便不会离开。

    晏辞沉默一瞬道:“雨太大了, 我们找不到方向, 何况城门要闭了,只能明天去看看。”

    苏合握紧衣襟的手指节微白,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紧紧盯着晏辞,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晏辞被他看的有些心虚,然而面上硬是装作诚实的模样。

    “你你骗我”苏合秀美的眼睛睁大,他唇瓣颤抖,声音嘶哑,“是不是红袖出事了?是不是?”

    不等晏辞说话,顾笙就上前一步扶住他,宽慰道:“你不要乱想,夫君从来不会说谎的,他说没见到便是没见到。”

    苏合踉跄一步靠在顾笙身上,他紧绷着唇线,半晌抬眼祈求地看着晏辞:“晏公子你不要骗我红袖,红袖他是我在楼里唯一的朋友,他,他不能有事”

    好在他话没说完,剩余的气力终是支撑不住病弱的身子,双腿一软便歪倒在顾笙的怀里。

    晏辞将面前的纸条收回袖子,从椅子上站起身,对顾笙道:“你们好好照顾他,我去秦家一趟。”

    顾笙有些担忧地看着外面:“可是外面还在下雨,这个时候去吗?”

    “人命关天啊。”晏辞看了看苏合,“你看看他的样子,若是红袖真的有什么不测,他得到消息怕是撑不了多久。”——

    琳琅说完话,便低眉顺眼地站到一边。

    秦子观本来还有些脾气打算发,在听到“苏合”两个字,皱成一团的眉略微一松。

    他坐在椅子上沉默一瞬后,转头看向叶臻。

    一直在榻上安静坐着的叶臻并不知道琳琅与他说了什么,这会似乎感受到了秦子观的视线,于是也将目光移了过来。

    他的目光娴静柔顺就如他的人一般,身上没有一丝违逆之意,就像别人说话时,他只会安静听着,不会怀疑也不会反驳。

    秦子观被这恬静的目光看得莫名有些难受,嘴里的话在喉头滚了滚,终是张口:“船坞那边有些事我还没处理,我去看看。”

    叶臻闻言一愣,可是他没有多问,只是如以前一样点了点头,接着一边用手撑着美人榻的扶手,一边想要起身,似乎想送秦子观出去。

    “你先睡吧。”秦子观看着他艰难的动作,出言制止了他。

    他躲闪般移开视线:“不用等我,我处理完就过来。”

    于是叶臻又坐回椅子上。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再一次微微颔首

    秦子观进到正厅时,晏辞已经在那里了。

    他衣履微湿,衣摆上带着些许深浅不一的湿痕,很显然是冒着雨来的。

    秦子观进门还没站定就问道:“琳琅说你找我是跟苏合有关,苏合怎么了?”

    晏辞闻声回头看向他:“苏合没事。”

    秦子观一挑眉:“苏合没事,那你来干什么?”

    眼见他面色不善,晏辞一时无语,下一刻却见秦子观眸间闪过一丝厉色来,他微微提高声音:“苏合不是还在秀岳峰吗,你从哪里见到他了,他出来了?”

    晏辞越发无语,联想到苏合百般哀求自己不要跟秦子观说自己来了河对岸,于是今日第二次扯谎:“我没见过他——跟苏合没关系,是红袖。”

    听到跟苏合无关,秦子观怀疑地看了看他,将他神色平静,面上这才稍有缓和,接着便是一脸茫然:“谁是红袖?”

    晏辞心道,他不是被你赎身送去农庄的吗?你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好在他身后的琳琅及时出言提醒:“苏合郎君离开芳华楼不久,您把先前给您报信的哥儿赎了身,送去了城外一处农庄。那个哥儿就是红袖,他原来在楼里是苏合郎君的侍从。”

    听完这番解释,秦子观看起来还是没有印象。

    他思索了一番,然后“哦”了一声:“那个啊。”

    原本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他面色一松,看向晏辞不解道:“他出不出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他摇了摇头,语气有些淡漠:“我看在他给我报信的份上给他赎了身,对他而言已是莫大的恩德,他的其他什么事难不成还要劳烦我?”

    眼见秦子观压根没有去问下去的意思,晏辞于是道:“可是苏合很担心这个哥儿。”

    “苏合?”

    秦子观重新看向他:“你不是说没见到苏合吗?”

    晏辞心道果然撒了一个谎就得再编一个谎来圆,于是硬着头皮道:“是他派人送来的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两张纸条放到秦子观面前,简要把先前的事讲了一遍,只不过隐去了苏合跑出来的部分,秦子观越听眉心拧的越厉害,在听到“薛檀”的名字后,脸上便全黑了下来。

    晏辞看着他的表情,心道怕不是他和那姓薛的又起了什么仇,于是问道:“你是不是把他怎么了,他这是在寻仇?”

    秦子观笑了一声:“也没干什么,就是剁了他手下那几个人而已。”

    这回轮到晏辞皱眉了:“剁了?”

    秦子观道:“你不是说薛檀手下的人把你打了吗,我自然得给你报仇啊,所以找了个机会把那几个人骗了出来宰了。本来也想让薛檀吃点苦头,可惜他藏的太好,没找到机会。”

    接着他似是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看了看晏辞:

    “说起来,先前姓杨的牲口被人阉了的事在城里传的沸沸扬扬,他爹当晚就去了知府那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势必要将断他们家香火的人大卸八块——说实话,这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晏辞吸了口气:“我可没阉他。”

    虽然他就在现场并且目睹了整个过程,并且事后回忆起来还感觉□□发凉,但他的确没阉他。

    “我猜也不是你,你干不来这种事。”

    秦子观找了把空椅子坐下,琳琅上前给他倒了杯清茶,他拿起茶杯呷了一口:“那绿头蝇向来爱干些不入流的事,他这次掉了半条命人吓傻了,听说躺在床上话都说不出来,城里不知多少有哥儿的人家拍手称快。”

    “倒是他爹一定要找出割了他宝贝儿子的凶手。”

    “只不过杨抒既然成了傻子,那几个跟着他的也说不出到底是谁割了他,只说是个女人。”他眯着眼看了看晏辞,故意压低声音,“大外甥,若真是跟你有关的话,你可得小心点。”

    晏辞无动于衷:“杨抒不是已经傻了吗?一个傻子又怎么说话?他说的话有人信吗?”

    秦子观朗声而笑:“他傻了不要紧,只不过薛檀这人就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那几个下人杀了便杀了,不过杨抒是他最得力的狗,若是知道阉了杨抒的人是谁,他绝不会放过。”

    晏辞听了他的话若有所思:“所以你是说,他抓了红袖想引苏合过去,是因为他认为阉了杨抒的人是你?”

    秦子观无所谓道:“他爱认为是谁便是谁,敢来找死我便满足他。”

    晏辞将目光重新投回纸条上:“那红袖,你救还是不救?”

    秦子观打了个哈哈:“这薛檀也是蠢,不过是个哥儿罢了,能威胁到谁?”

    他显然有些疲了,精神有些不佳,于是站起身给琳琅比了个送客的手势便打算离开:“苏合不是还在秀岳峰吗,他没事就好了,其他人跟我有什么关系?”

    “可是苏合很看重红袖。”晏辞开口道,“他若是有什么意外,苏合会很难过的。”

    秦子观正要踏出门的脚步顿了顿——

    晚一些的时候,琳琅亲自送晏辞出门。

    门外的雨已经小了不少,月光倒映在湿淋淋的路面上,照亮了蜷在石板之间的浅显水洼,水面上不断泛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

    秦家的马车早早得了消息候在门外,琳琅一边送晏辞出门一边道:“表公子,小人便送你到这里了。您小心路上湿滑。”

    晏辞正要上车,想到了什么回头问道:“你家二公子最近看起来很累。”

    眼见眼圈都有些黑了,神色也不怎么样,更别说日渐底下的脾气。

    琳琅浅浅地点了下头,倒也没有隐瞒,坦然告知:“听闻是船坞那边最近出了点事,老爷要二公子每天跟着他去处理,不过不是什么大事,想来过些天就好了。”

    第 220 章

    顾笙将苏合屋子里的窗子又检查了一番, 确定外面的雨潲不进来一点。

    他重新拿了一支新的蜡烛放在苏合屋子里的桌上,又用剪子剪了剪芯子,然后轻手轻脚走到床边, 伸手用手背贴了贴床上人的额头,感受到手背传来隐隐的热度。

    苏合已经被他塞到被子里裹得严严实实, 只剩一张俏脸了, 露在外面。此时他额头上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本来雪白的面在发热中也透露着一种病态的红晕。

    方才煎药的时候, 顾笙在苏合的药里加了一味可以助眠的药材,好说歹说骗他喝下,这才让他睡了下去。虽然是睡着了,但是依旧谁不踏实, 此刻更是浑身上下满是虚汗。

    顾笙搬来一张凳子放在门口, 他坐在凳子上看着外面,惜容和流枝几次过来让他先去睡,他都摇了摇头。

    “这里我来吧。” 他说, “你们两个先去睡吧, 明天还要去店里。”

    惜容与流枝见他这般坚持,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劝。

    顾笙在苏合门口坐了一会儿, 看着头顶的乌云, 耳畔听着点点雨声, 这样一个安静的夜里,任何声音都显得很清晰,于是在外面马蹄声出现的那一刻, 顾笙便站起身。

    晏辞和璇玑直到快到半夜的时候才回来, 看到来给自己开门的哥儿笑了:“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你不回来,我哪里睡得着?”

    “苏合呢, 他怎么样了?”

    “好不容易睡下了,不过出了一身的汗,明天怕是下不了床了,若是到了明天早上烧还不退,怕是就要去请郎中了。”

    晏辞进了屋,将被雨水打湿的外衣和鞋履全部除下。

    他又打了一桶热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顾笙走到他身后用皂角细细揉着他的发,屋内一时蒸气缱绻,泡了一会儿后终是驱散了在外奔波半宿的疲乏。

    虽是忙碌了半个晚上,但是好好地睡了一晚后,晏辞次日醒来便立刻回复了精神抖擞,照旧生龙活虎。

    他睁开眼睛刚翻了个身,就见顾笙急急忙忙从外面进来,面上分外焦急。

    “夫君。”他朝着晏辞道,“苏合的烧到现在还没退,你快让人去找郎中吧!”——

    晏辞看着在床铺间粗重地喘息着的哥儿。

    他因为病发而痛苦地不住咳嗽,一张雪面上更是红的骇人,眼看着病情果然比昨晚更重了。

    璇玑请来的郎中此刻就坐在床边,一边仔细地给他把脉一边皱眉,片刻后花白的眉毛便皱成了一团,最终成了一个“川”字。

    他收回手,转头看了看一旁焦急的顾笙,又看了看床上不住咳嗽的苏合,最后将目光落在晏辞身上,用“小子你艳福不浅”的眼神打量了他一番,这表情明显将苏合当成他的侧室了,于是语气中不免有些不客气:

    “你这个哥儿本来就先天不足,身子骨弱,很容易染病。我刚才给他把脉,他脉象很虚,看他这样子从前应该还落下过不小的病根,或者受过什么伤,能无病无灾地活到现在已是大幸。”

    他叹了口气,又道:“可你偏偏昨夜还让他还淋了雨那么大的雨怎么可能不染上风寒?依我看啊,照他这个咳法下去,过不了几天风寒就累成了肺痨,到时候大罗神仙来了也没用。”

    晏辞被他的话吓到了,很是惊讶:“这么严重?”

    老郎中哼了一声,捻着胡须摇了摇头:“这样吧,我给你开个方子,你照着方子煎了药好生给他服下。这几天一定要他静心修养,且不可焦虑,也不可做些容易操劳的事若是他的病情再重上几分,那可就不好办了。”

    老郎中说完这句话便去开药了。

    顾笙忙坐到苏合的床边,拿起一旁盆里浸了水的湿毛巾擦拭着苏合的脸颊,眼中丝毫不掩饰担忧,过了一会他转头对晏辞道:“夫君,你还是去跟小舅舅说吧,我怕苏合的病情再拖下去就不好了。”

    晏辞还没说话,就见苏合似乎感受到脸上的凉意,昏昏沉沉中听到了顾笙的话,于是强撑着抬起沉重的眼皮,无力地握住顾笙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摇头,极其抗拒地微声道:

    “不要别去找他”

    顾笙“呀”了一声,连忙反手握住他的手:“好啦,不去找他,你赶紧躺下。”

    事实证明像苏合这样漂亮柔弱的哥儿,不管是谁见了都会心生怜惜,忍不住就想心疼他——

    眼见苏合病成这幅模样,若是红袖那边再传来噩耗,他怕真的有香消玉殒的可能。

    晏辞不敢再耽误时间,他虽然只见过薛檀几次,又不了解薛檀的为人,但是他总觉得那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红袖在他手上多一天都是危险。

    一想到红袖若是也像芳华楼坠楼那哥儿一般下场,他就感觉很不舒服。

    于是在没得到答复的几天后,他再一次去找了秦子观:“他会死的。”

    秦子观本来就不愿意插手这件事,但听了晏辞的话又真的怕苏合因为这件事出了什么差池,他一边担心苏合一边觉得自己被晏辞的几句话拿捏了,气不打一处来,于是把气撒在晏辞身上:

    “我可告诉你,你这样心软以后要惹上麻烦的。”

    晏辞忽视了他面上的表情:“行行行,我知道了,眼下先把这事解决了。”

    秦子观没有答话,他拿起面前桌子上的第二张纸条,这回终于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文字,一边看一边皱眉:“‘想见到他就来见我?’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跟谁说的?”

    晏辞咳了一声,小心道:“大概是苏合?”

    秦子观闻言果然面色一沉,晏辞顿时觉得屋子里的温度都冷了不少。

    下一刻就见他将纸条团成一团,直接扔进一边的香炉里,灼热的火舌瞬间将纸团化为灰烬,与路残余的香灰一同铺满香炉底。

    秦子观淡漠道:“这事好办,先打听出那个叫红袖的在什么地方,直接抢回来不就得了?”

    晏辞惊讶:“就这样?”

    秦子观冷笑一声:“不然你还想怎么样?”

    晏辞本来还以为他会想出什么妙计,倒是被他这般单刀直入惊到了。

    秦子观别开目光。

    秀岳峰那一别,苏合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就仿佛是一根扎在心底的刺,只是安静地立在那里他可以装作没看见,然而若是轻轻一触便会刺痛心脏,想要拔出来更是会鲜血淋漓。

    若非晏辞过来找他,他会将思绪彻底分散在别的事物上,根本不想去想这个名字。

    晏辞听了他的话,自然不敢跟他说苏合此时就在自己家里。他也知道,秦子观这样做并不是对红袖的命放在心上,而是因为薛檀敢这般明目张胆地骚扰苏合,令他分外恼怒。

    秦子观这几日肉眼可见的有些疲乏不堪,若非事情紧急,晏辞也不愿意来打扰他。他正在思索着自己要回去做什么,忽然听到身旁的人再次开口。

    “这件事我会处理,你不用管了。”

    秦子观淡漠地抛出了这么一句话,他看着晏辞的眼神分明是觉得他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自己直接动手简单些。

    既然他这么说了,晏辞也懒得逞能。

    然而他却注意到几日不见,秦子观俊朗的眉间,那原本隐隐约约的戾色似乎加重了几分,也不知是没怎么休息好,还是遇到了什么事。

    晏辞转念一想,联想到之前琳琅送别他时顺口说的那些话,于是小心试探道:“最近船坞可是有什么事发生?”

    秦子观颇为厌倦地瞥了他一眼。

    晏辞轻咳一声:“问问而已。”

    秦子观听到“船坞”两个字脸上明显不大高兴,但还是说了:“告诉你也无妨,这几天船坞里的确出了些事。”

    “几天前船坞里的一个管事烧了大量的图纸之后跑了,到现在还没找到人。他烧的那些图纸里有好多还没完成的船,如今都只能干放在那里。有不少船已经快到交接期限了,若是没有图纸完不成,到时候就要赔钱了。”

    晏辞一怔,没想到还会发生这种事:“烧了图纸?还跑了?可是你们没有其他人绘制了相同的图吗?”

    秦子观“嗯”了一声:“他烧的那些图纸都是好多年前留存下来的,上面的船用了特殊的工艺,除了他没人复刻的来,其他人也只能凭借回忆些许,但终究差了些东西。”

    “而且他烧的那些图纸都是十几年前最原始的图,原先制图的那批船匠都不在了若不是我大哥信任他才给他提拔成管事,谁知道这白眼狼竟做出这般忘恩负义的事。若是被我抓到他,非敲断了他的腿不可。”

    晏辞被他脸上的狠厉的神色惊了一惊,但是转念一想,若是自己那天辛苦写出的香方被信任的人烧了,自己大概也会像他一样的心情。

    多说无用,晏辞只能在心里祈祷他们赶快将此人抓回来,他正想结束这个话题,忽然鬼使神差地开口:“那个跑了的人叫什么?”

    房间中静默一瞬后,秦子观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你认识的,叫周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