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不, 不对……”

    “从遭受入侵到刚才,中间这段危机数值降得太快了……”

    助理跟在余悸身后快步走着,一边查看着监测数据, “负责监测的人员判断失误过吗?五十一区或许没有完全沦陷, 那位指挥官应该已经把五十一区保护下来了,所以危机等级之前才降得那么快, 可现在又开始上升了,我觉得他们现在需要的是紧急支援。”

    余悸脚步一顿。

    助理赶紧将数值和实时监控画面投放出来:“指挥官您看, 这部分超标的毒素或许不是来自五十一区,我觉得像是从旁边的重度毒素区域蔓延过去的,是飘散过去的,不是异种带过去的,是这些毒素影响了监测。”

    就在这时,总指挥官突然发来了会议邀请,助理立刻接入, 只听总指挥官急急地说道:“五十一区的监测有误, 余悸,你的假期恐怕又得提前结束了。”

    余悸:“知道了。”

    五十一区的哨塔损毁得不成样子, 比上一座露天的哨塔看起来还要惨不忍睹, 这回不光是露天的了,连指挥室都只剩下了一半, 竟还稳稳立在那儿。余悸走下去的时候,眉头微微一皱。

    他看到指挥室相对安全的一侧有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那里,急得焦头烂额,所以当星船穿过黑暗降落下去, 他们几个人同时回头,看到余悸从军用星船下来的时候, 看上去快哭出来了。

    而在那几个人里,余悸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他路过他们的时候,身体微微一倾,握住那个人的手腕,拉起就走。

    余悸似乎低低地说了句话。丹郁有些无措,差点没站稳,赶紧迈了两步跟上余悸的步伐,以至于没能听清那道掩在破碎轰鸣中的声音。

    现场的情况很糟糕,支援不够及时,信号中断,视野艰难,赶来支援的队伍在蔓延过来的超标毒素里迷失了方向,种种问题接踵而至。余悸看了看现场情况,后来视线落在了远一点的地方,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去找助理,让他想办法安排民众转移,他的可操作时间只有三个小时。”

    意思是要放弃这座人类基地了。

    说着指了指远处重度毒素区域的方向,只见一大片延伸到天际的毒雾往这里逼近,黑压压的,看不到尽头,似有世界将要倾覆之感。

    “我来得太晚了。”

    余悸这样说道。

    后来大家只知道,在这三个小时里,那片视线不清的黑暗天空添了抹微红,一直以来,军方的所有人都未曾见过余悸的精神体,那么,在这一刻,他们见到了。

    可它太大了,大到盘踞在了整座人类基地的上方,任何人都只能窥见其中的一角,没人能看清它究竟长什么样子,只能依稀看到它有一双大到似乎能吞噬所有黑暗的眼睛,和轻轻一动,就能将异种撕裂的利爪。

    从来没有人见过如此庞大的精神体。

    难以想象,能控制住这样可怕的精神体的主人,精神力究竟强大到了哪种地步。

    只有丹郁知道,余悸说的三个小时,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是余悸的死线。

    很多时候,太多时候,甚至可以说是所有时候,丹郁都不知道余悸究竟在想些什么,余悸的状态总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明明说着让人后背发凉的话,发布着有些绝望的命令,可看上去又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丹郁抓住余悸的手腕:“你得留十分钟。”

    不可以是三个小时整,要两小时五十分钟,不可以去试探死线。

    曾经在五十区看着缩紧的光罩爬向自己的身体,丹郁没有感到恐惧,后来在这里见证一位指挥官的死去,孤立无援的时候,他也没有感到恐惧,但看到余悸站在这个位置,轻飘飘地说着三个小时,他开始恐惧了。

    在他细细密密的恐惧里,余悸回过头,“可以。”

    语气散漫,漫不经心。

    丹郁点了下头,转身去帮助理,可走到一半又倒了回来,再次抓住余悸的手腕:“你答应我的,就要做到。”

    他抓着余悸的手腕,就像抓着他的浮木,直到看到余悸莫名轻笑一声,才松开手,转身朝助理那边走去。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过去,一切也都在按计划进行,看起来是那样的顺利。

    直到在两小时三十七分钟的时候,盘踞在上空的精神体忽然垂下眼睛,跟着它一起垂下眼睛的,还有站在哨塔之巅的余悸,一人一精神体,同时看向了同一个地方。

    “哎呀,发现我了。”

    这道假模假样的惊讶声音来自基地与冰封区域的交汇处,是一个身穿黑色风衣的人,兜帽压得很低,挡住了大半张脸,说话的同时缓缓抬起脸,露出一张白得可怕的脸。那人微微笑着,抬起手,冲着哨塔高处挥了挥手,说:“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是那个从白色监狱逃出去的Alpha向导,那个臭名昭著的罪犯。

    余悸很轻地“啊”了一声,恍然道:“原来那些两区危机是你搞出来的。”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罪犯伸出手,掌心覆在基地光罩上,精神力开始一点点爬向光罩,说道:“我只是碰巧搭了把手,就像,现在……”

    然后他笑了起来。

    阴阴冷冷的笑声在下面回荡,那笑声像是有某种穿透性一样,刺耳又难听,“还以为你跟我是同类呢,早知道出狱那天就该把你杀了。”

    覆在基地上面的光罩开始迅速消失,余悸敛起眸光,空中的精神体也敛起眸光,利爪一伸,用极快的速度狠狠抓向罪犯,与此同时,那人退后一步,隐入黑雾之中。

    稀薄透明的利爪穿透黑雾,露出来时,上面依稀带了点血迹,余悸有些不屑地冷笑一声:“就凭你吗。”

    随着光罩的消失,漫天黑暗迅速涌入。

    死线提前到来。

    余悸猛然收回精神力,立刻发布了紧急撤离的新命令。哨塔摇摇欲坠,在空中小幅度地晃荡起来,墙体坍塌下坠,地面碎裂,灰尘和黑雾混杂在一起,余悸在一片视线不清的落石中听到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是丹郁的声音,“余悸,这里!”

    这道声音听起来是那样的急迫。

    余悸在下落的尘屑中追着这道声音的源头,穿越那片狼藉,他看到丹郁焦急地站在星船门口,扶着舱门处的扶手,探出半个身体,冲他伸出手来,叫着他的名字。

    “余悸,快。”

    星船已经开始离地,余悸在哨塔顶端,前面便是万丈深渊,细微碎石不停地往下掉,余悸往前一步,正要伸出手,铺天盖地的枯枝忽然从余悸身后盖向了哨塔。

    哨塔轰然倒塌下去,黑暗吞噬了一切,于是余悸没能将手伸向那个等待他的掌心。

    强大的精神力从半空中迸发,枯枝碎片伴着黑色雾气落下,又一重铺天盖地的枯枝再一次涌来,无穷无尽,将哨塔一点点覆压下去、吞噬在浓厚的黑雾里。

    星船上升,脱离了黑暗,而那道舱门却仍旧开着,里面,空无一人。

    四下的声音从未如此吵闹过,可也从未如此安静过。

    余悸后知后觉地抬起脸,身上传来轻微的束缚,急速下坠的黑暗里,有人在枯枝盖向他的前一秒就拥住了他,为他挡住了扑面而来的黑暗。

    在这短暂而又漫长的失重里,余悸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喜欢黑暗了。

    原来他不喜欢的……

    从来都不是黑暗本身。

    可这个人抱得他太紧了,身体好像还有些忍不住的颤栗,余悸有些无奈地轻笑一声,拥紧怀里的人,精神力触须开始往四周延伸出去,以他们二人为中心,细细密密地穿透在那些密不透风的枯枝里,笼成巨大的无形光罩。

    落不到底的坠落抵达尽头之前,精神力骤然回溯。

    所有的枯枝被撕了个粉碎,巨大的冲击为他们的落地带来了一丝缓冲,最后的最后,墙体坍塌坠落,将一切掩埋,黑雾再次覆盖。

    至此,五十一区彻底沦陷。

    以又一名指挥官牺牲为代价。

    ……

    ……

    ……

    “我估计他们都以为我牺牲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这道淡漠散漫的声音再次响在了黑暗的坍塌墙底,“你说,总指挥官会不会为我落泪呢。”

    “第一次两区危机发生的时候,牺牲了第一位指挥官,那个时候我看到总指挥官一个人躲在休息舱偷偷抹眼泪。”

    这道声音就这么无所谓地说着,像自说自话,没有人回应他。过了很久之后,他又说,“醒醒,该起床了,小玫瑰。”

    然后他就没再继续说话了。

    精神域有一丝被修补的痕迹,带着不属于他的气息,在已然无比薄弱的精神域里,难以忽视。

    已经是第二次了。

    坏了两次,每一次都被仔仔细细地缝补了起来。

    周围的一切开始安静下去,偶尔能够听到从头顶滑过的密密麻麻的声响,这些声响从头顶路过时,细碎的尘埃也开始往下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另一道声音才轻轻地传来:“喘不过气了,你松一点。”

    余悸说:“我可没用力。”

    丹郁在余悸的怀里睁了睁眼睛,周边弥漫着一圈淡淡的光罩,这是余悸的精神力编织出来的,很浅淡,发着极其微弱的光,一点都不刺眼,在这一望无际的黑暗里,看上去让人觉得有些安心。

    余悸垂下眼睛,眸光空洞地四散着,却有些困惑,“怎么这么黑呢。”

    光罩的淡光投在余悸的脸上,映着那双失去了焦距的墨蓝色眼睛,丹郁愣愣地抬起眼,缓缓伸出手,在余悸的眼前小幅度地挥了挥,然后立马停住。

    “……是啊,好黑啊。”

    丹郁的声音在隐隐发颤。

    余悸微微笑着,说:“我好像看不见了。”

    第 62 章

    那些枯枝在碎掉以后会变得稍微绵软一些, 就铺在他们的身下,一动就会发出类似干燥树叶被捏碎的声音,这声音很吵, 很容易被发现。

    丹郁想说点什么, 可密密麻麻的声音又开始由远及近,然后从头顶滑过, 听得人头皮发麻,他只能静默下来, 话不能说,动也不能动一下。

    余悸是坐靠着的,后背是冰冷的墙体,这里是个坍塌后的三角区,空间逼仄,丹郁整个人都扑在余悸的怀里,跨坐在余悸的身上, 但他记得他睡过去前似乎不是这样的姿势。原本是他抱着余悸的, 可现在反过来了。余悸的一只手抚在他的后背,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后腰上, 或许余悸的确没有用力, 但他真的有点喘不上气。

    丹郁小心翼翼地侧过头,把侧脸贴在余悸的脖颈间, 然后克制地做了个深呼吸。

    舒服多了。

    也是在这时,他注意到余悸的外衣似乎是敞开的,所以他拥着余悸的时候,是把外衣排除在外的, 掌心与余悸的身体之间只隔着一层布料,余悸的体温透过那层布料传过来, 给了他一种奇奇怪怪的感觉,就好像那层布料其实也并不存在一样。

    为此他还特意垂着眼睛看了看,那层布料是在的,余悸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只不过是布料的触感舒服且贴肤,所以才让他产生了那样的错觉。

    在拖动声此起彼伏的漫长时间里,谁也没有再动一下,直到四周安静下来,丹郁一下就直起了背脊,抬手捧住余悸的脸,开始看起了那双涣散的眼睛。

    丹郁凑得很近,鼻息轻轻打在余悸的脸上,余悸的眼睛动了一下,似乎想看点什么,可那失去焦距的眼珠仅仅只是漫无目的地动了一动,什么也没有看到。

    “我有点记不清了,但我好像在向导的疗愈理论上看到过,”丹郁认真注视着余悸的眼睛,说道:“精神域的状态好坏会影响到一些身体机能,如果精神域变好了,被影响到的身体机能说不定也能慢慢恢复,或许看不见只是暂时的。”

    “你的精神域没有问题了,我已经帮你疗愈好了,所以你的眼睛也会好起来的。”

    他说得认真又笃定,可声音里却还是带着颤音。

    与此同时,也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余悸突然很想看一看丹郁此时脸上的表情。

    是不是一脸的担忧呢?

    可惜了,看不见。

    丹郁的身上总是温温热热的,现在也是,捧在脸上的温度也很暖,余悸微微笑着,“所以,你又救了我一次。”

    墨蓝色的眼睛在过于昏暗的光线里,看起来更贴近墨色,可隐隐约约又能看见一些透着些微亮光的蓝色痕迹,星星点点的,像深夜里映着天上繁星的大海。

    于是丹郁在这双眼睛里,就这么看到了……

    他喜欢的星空。

    不知道为什么,丹郁总觉得自己似乎想起了点什么,但那丝划过脑海的意识,又太轻太浅,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可仔细去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起来。

    他只是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不,是你救了我,”丹郁回应着余悸刚才说的话,若有所思,然后缓缓移开手,“如果不是你,我,和其他所有人,就都死了。”

    一点点移开的手没有就此放下去,而是搭在了余悸的肩头,丹郁仍然一错不错地看着余悸的眼睛,余悸散漫而又慵懒的嗓音响起,余悸说:“那我们扯平了。”

    指尖紧了一下,丹郁说:“哪有那么容易扯平。”

    余悸:“那就没办法了。”

    丹郁正想问什么没办法,覆在后背的手掌忽然很轻地用了一下力,他就这样重新贴在了余悸的身上。这个破地方实在太冷了,贴在一起会暖很多。然后他看到余悸的眼珠动了动,失去了焦距的眸光好似在盯着他看,然后余悸往前一倾,似乎是想调整一下坐姿,不经意间触碰到了他的嘴角。

    大概是不小心碰到的,可也像是落下了一个很轻的吻意,丹郁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吻,因为落下的位置实在太偏了。丹郁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你亲到我的嘴角了。”

    他在试探。

    余悸笑了:“我看不见。”

    丹郁拧了拧眉。

    “我讨厌你。”

    这句话说得有些不高兴,不知道是真的不高兴,还是想起了一些不太好的回忆。余悸浅浅淡淡地笑着,像以往无数次那样,说道:“我知道。”

    然后抬起手,抚在丹郁后脑,把他按入怀里,低声说道:“又要来了。”

    那些密密麻麻的枯枝,又要来了。

    头顶上方的滑动声有一阵没一阵地响着,偶尔全然安静下来,他们才能说上几句话,说得断断续续,有时说的那些话有没有下文也全凭天意。丹郁偶尔会把精神力触须扩散出去探测,可是每次蔓延到不怎么远的地方就收回来了。

    异种太多了,也太密集了,他们两个的状态现在都不怎么好,还有一个人眼睛还看不见了,只能再等一等,等上面的数量少一些了,再试着从这里出去。

    总不能就在这里埋着等死。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四周再次安静下来,余悸忽然说:“那份资料我带了,在我身上,但我不确定它还在不在,你找找看。”

    “身上?”丹郁微微直起身子,“身上哪里?”

    “口袋里。”

    丹郁:“……”

    丹郁:“哪里的口袋?”

    “不记得了,”余悸说,“你找找看。”

    丹郁:“好。”

    丹郁就这样答应了下来,贴着余悸的衬衣摸索起来。那份资料只是一张纸,被叠了起来,如果摸到了,触感会很明显,硬硬的,硌硌的,他从后背一路摸索到腹部,没有摸到什么硬硬的东西,然后又开始往上摸,他记得很多衬衫都在胸口位置那里会有一个口袋。

    贴着那个位置摸了摸,却连口袋都没摸到一个,只有掌心之下,从布料之后蔓延过来的有些烫手的体温。余悸的身材很好,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甚至余悸的什么样子他都见过,穿衣服的样子,不穿衣服的样子,任何样子……但还从未有过一次,他会像今天这样细细地抚摸。然后丹郁愣了一下,在空气近乎凝滞的几秒钟里,猛然收回手。

    ……到底在摸些什么啊。

    要摸的不是那张纸吗?

    他的注意力好像突然就被转移了。

    “怎么了?”余悸问。

    丹郁恼羞成怒地抬起眼睛,看到余悸脸上泛起了一丝困惑,这样的困惑从余悸的脸上渐渐转移到了丹郁的脸上。

    丹郁欲言又止,“我……”

    余悸还是问:“怎么了?”

    “没什么。”

    丹郁有些气闷地垂下眼,于是卷土重来,这一次,他开始往余悸的裤子口袋摸过去。他能知道口袋的大概位置,但这里太黑了,那个位置完全是视角盲区,他只能凭着直觉去摸。

    纸张是折叠起来的,触感会十分明显,他可以不用刻意去找口袋的具体位置,只需要在大概的位置摸一摸就可以判断有没有,他先在其中一边大概摸了一下,没有摸到,于是开始摸向另一边。

    就在手往另一边移过去的时候,余悸忽然压了压眸光,而丹郁的手也顿住了。

    再一次,丹郁猛然收回手。

    手指在空中无措地弯曲了两下,丹郁咽了下喉咙:“没有摸到硬……”

    呸。

    “没有摸到那张纸。”

    但说着说着,他就发现了哪里有点不对劲。

    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先找外套口袋呢?

    为什么会从衬衣和裤子开始呢?

    为什么余悸不提醒他呢?

    他有些气恼地收回手,伸过去摸余悸的外套,最终,在外套口袋里摸到了叠起来的那张纸。很难想象,这张纸,竟然时隔了将近四个月,才终于被他拿到了手里。

    他再次直起身体,轻咳了一声,往后错了错,然后打开纸张。通讯器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只能借一借从光罩透过来的无比微弱的光亮,可这光亮太过微弱了,他看了又看,眼睛离得纸张也近得不能再近,仍旧很难看清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尤其是,这张纸似乎还被狠狠蹂躏过一番。

    在多次识别失败后,丹郁就放弃了,他把这张纸好好叠起来,装在了自己的口袋里。

    余悸问他:“看到上面写的什么了吗?”

    丹郁摇了摇头。

    只能等出去后才能看了,外面应该不至于像这里一样黑,丹郁再次释放出精神力触须,一点点往外延伸探索,正当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这上面的时候,听到余悸问他:“怎么不说话了?”

    丹郁一愣:“说什么?”

    “我刚才问你,有没有看到上面写的什么。”

    精神力触须在外面扫了一圈,异种数量开始变少了,可现在的情形还是不怎么乐观,不适合出去,还得继续等,继续探测。收回精神力之后,目光触及到余悸的面容,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点什么。

    是啊,余悸的眼睛看不见了,他摇头也好,瞪他也好,余悸都是看不见的。可他下意识里,还是会觉得余悸跟以前一样,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我没有看清,这里太黑了。”

    他小小声声地回答到。

    余悸说:“那就出去再看。”

    冰寒肆虐蔓延,寒意不停歇地渗透下来,只是在直起身体的这一小段时间里,丹郁开始冷起来了。小心翼翼地压下腰身,双手撑在余悸的腰部两侧,试探着想要贴过去,可又迟迟悬在那里,没有接下来的动作。

    像是被什么给桎梏住了一样。

    直到那个始终覆在后背的掌心轻轻用力,把他压下来,他才顺势窝进余悸的怀里。

    他一点点拥紧余悸的腰背,暖意也一点点驱散掉寒凉。

    第 63 章

    “怎么样, 舒服吗……”

    说话的人有些迷迷糊糊的,嗓音浅淡虚浮,是浑身无力时快要陷入晕厥时的那种声音, 听起来尤其地……蛊人。

    余悸以前经常听到丹郁用这样的声线说话, 是在虚脱无力的时候,让他轻一点, 慢一点,再慢一点, 不同的是,这一次是平平淡淡的,没有杂乱的喘息。

    丹郁在为他有一下没一下地舒缓精神域,但是随着时间的无限拉长,丹郁似乎开始困了,困得恍惚,说出的话也恍惚, 半睁着的眼睛往下垂了垂, 睫毛扫在余悸的脖颈上,带来轻微的痒意, 温温热热的呼吸也是, 暖意从脖颈一直蔓延到耳际。

    渗进精神域的那些精神力触须一点点静止下来,无知无觉地回溯, 渐渐的,均匀的呼吸声传来。

    丹郁睡着了。

    余悸扶着丹郁,缓慢地坐直身体,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身下的枯枝碎片窸窸窣窣地响起,在他刻意放缓动作后, 听起来倒也不怎么吵人。至少,没吵醒丹郁。

    他坐了太久了,想试着往边上侧躺下去,趁那些冰寒还没完全渗透进来,也趁现在迎来了短暂的安静。基地一经沦陷,就成了异种的乐园,它们像是会圈地一样,时不时来回扫荡,直到把人类曾经居住过的痕迹盖过,以致完全抹消,才会有一丝离去的迹象。

    而四起的拖滑声,似乎又从远处隐隐传来了,余悸扶着丹郁的脑袋,手肘朝着侧边缓缓压下去,侧身一接触到那些碎片,就如同轻微爆炸一样,凌乱地响了一阵,直到他成功躺下去,这样的声音才终于消失。

    也许是这样的声音听得多了,又也许是余悸的温软怀抱攻陷了一些意志,所以当那些声音响在耳畔的时候,丹郁并没有就此清醒过来,只朦朦胧胧地虚了下眼睛,很快又重新阖上了眼睑。

    “腿,动一动。”

    说话的同时轻轻拍了下丹郁。

    丹郁的腿还环在他的腿侧,他撑着没压下去,丹郁听了话,下意识闷哼一声,把腿一抽,就把空间给余悸留了出来。余悸还没能从那声似曾相识的闷哼中回过味来,后颈忽然传来了轻柔的触感。

    指尖在后颈试探摸索了一会儿,探入了阻隔贴的一角,然后捏住,轻轻一掀。

    紧接着,丹郁抱得他更紧,贴住他的颈侧闻了又闻,手也压着他的后颈摸了又摸。

    看来是缺信息素了。

    半睡半醒的丹郁其实最难搞。

    余悸把头歪了歪,给丹郁留出了更多的空间,任凭丹郁对他又抱又贴。他不知道现在丹郁是昏沉着的,还是有点清醒了,只知道说了话会给出反应,给出的反应很慢,很滞后,但反应还算是准确的。

    就比如刚才他让他挪腿一样。

    浓郁的香味在逼仄的空间里弥漫,这是一种复杂的香味,不独属任何一种花香、果香、木香,抑或是其它什么香味,它复杂得形容不出来,是很深层次的味道。不可否认它的独特与浓郁,可更多的,是攻击与刺激。

    它会把Omega刺激到完全失去理智。

    高位的信息素有着天然的魅惑,它会让Omega的身体完全违背主人的自我意志,带着极深的渴望,想再一次,再多一次,得到这股味道的安抚。

    直到从此深陷,再也无法自拔。

    正是因为如此,才让丹郁一开始的抗拒轻而易举演变成了无法挽回的后遗症。

    丹郁缠在余悸身上,越来越紧,越来越紧,有些压迫的呼吸重重地打在余悸的颈侧。

    余悸淡淡地垂着眸子,脸上的表情也显得有些漠然。

    只有抚在丹郁后背的手,指尖很轻地压了一下,然后又压了一下。

    压在丹郁的衣服上,也压在透过衣服传穿过来的体温上。

    “我有点后悔了。”

    余悸支起身子,头发散落下去,铺在丹郁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指尖下移,掀开衣角,忽然的冷意灌入,丹郁颤了一下,恍惚着睁开眼:“后悔什么……”

    “后悔给你自由了。”

    丹郁迟钝地反应着这句话的意思,突然,更多的冷意从身下灌入,丹郁惊得一下清醒了过来。

    可已经晚了。

    丹郁浑身都在颤,那一抹轻微的拒意就这样被逐渐堆叠的酥麻给彻底抹去了,窸窸窣窣的碎片在耳边不停地响着,可又似乎尤其地安静。

    安静到,只能听见那些被欲望所裹挟的不停歇的喘息。

    很长一段时间之后,一股不那么强的精神力迸发出来,坍塌的墙体被震得掀开了一道口子,浓烈的灰尘散开之后,黑雾中隐隐走出一道人影。

    也不能说是一道人影,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从黑雾中悠悠走了出来。可走了没多久,就停下了。

    丹郁趴在余悸的肩头,有些疲乏又吃痛地睁了睁眼睛,又很快闭上,“左边。”

    余悸“嗯”了一声,转过身,朝左边缓慢地走了过去。

    余悸目前的精神力只够支起一个小小的隔绝毒素的屏障,并不能延伸出去探索。眼前的一片黑暗比想象中更加有难度。

    尤其是,从废墟出来的时候,丹郁的脚还被落石给砸到了。

    没有伤及筋骨,可肿胀得有点严重,走起路来过于艰难。

    从废墟上经过的异种体型越来越大,据丹郁的探测与预估,接下来会有更多的异种会经过这里,他们不得不先从底下出来,再不出来,那块三角区也会崩塌的。

    现在是逃离这里的最佳机会,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得立刻找到一个可以紧急避险的地方。而他们的困境还远不止此,食物,水,在这毒素弥漫的地方,又完全失去了方向,前路一片迷茫。

    丹郁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黑巧克力,掰成两半,给了余悸一半后,就捏着巧克力包装纸一点点吃了起来,可他越是吃,脸上的表情就垮得越厉害。

    太苦了。

    兜里还有几块巧克力,是先前跟助理一起安排民众转移的时候,有个小朋友塞给他的,没想到竟然帮上了大忙。

    虽然帮了大忙,但还是好苦啊。

    小朋友都吓得哭了起来,可是还是会哽咽着叫他一声“长官哥哥”,怪可爱的。丹郁只吃了一点点,就用包装纸把巧克力重新裹起来,装回了口袋里。

    侧过头,视线落在余悸的后颈。

    看着看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兜兜转转,好像还是回到了原点,他理不清思绪,也想不通。对余悸的情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加深到如此地步的,他并不清楚。他只知道他大概是完了。

    彻底完了。

    可是这个叫余悸的人,只是随便说了一句后悔给了他自由,然后就那么进去了,后来关于这件事,就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没有再提起,也没有为此说点什么。

    好过分的人。

    好过分的余悸。

    看着余悸光洁的脖颈,丹郁垂下眼睛,掀了掀自己的衣领,看到几处斑驳的痕迹后,眉头就拧了起来。他把衣服慢慢盖回去,再一次看向了余悸的脖子,看了好一会,突然——

    一口咬了上去。

    余悸身形一顿。

    “?”

    脖颈间的痛感并不明显,很轻,轻得甚至不能算咬,倒像是用齿尖抵着皮肤轻轻地磨。余悸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去,等到脖颈上的力道开始散去了,才问道:“外面黑吗?”

    长久不说话,一开口却在问外面黑不黑。

    丹郁有些不悦地晃了下腿,“雾气很重,两米之内几乎看不到前面是什么。”

    说着抬眼看了下天空,继续说道:“是白天,但也是黑的,只不过是像被漫天乌云压着的那种黑。”

    形容倒是挺到位。余悸点了下头,“那你可以看看那张纸上写的什么了。”

    “哦对!”

    紧接着,丹郁开始在衣服的口袋里摸索起来。

    “那么,”余悸侧过头,“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对那个孤儿院的弟弟那么的在意了。”

    其实余悸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关于这个问题。

    而余悸也是真的想知道。

    系统想尽办法在提醒他一些事情,用删除别人记忆的方式来告诉他,他的记忆也是被删除过的。但也只是提醒,这样的提醒意味着,他的记忆是不可能恢复的。

    删掉的记忆,没了就是没了,所以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当初和限制系统的那个更高位存在的东西之间,究竟交易了些什么。

    或许,答案就在丹郁这里。

    如果丹郁足够聪明,就会从这张纸上找到想要的答案,那么与此对应,他也可以找到对应的答案。

    前提是,丹郁会告诉他。

    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纸张缓缓打开,这张纸的抬头写着一家精神病医院的名字,似乎是只取了存档记录的其中一页,信息栏里标注着病患由禁闭区ABO专项转入,禁闭区案例标码为A-1-00314。

    这些信息的出现,意味着这份病历的确是那位314号的。

    丹郁有些吃力地看着上面的字,一点点往下看去,目光落在某段病症记录的自述上后,拧了拧眉。纸张在那个位置被戳破了,看不清写了什么。

    他伸出手,将破损的褶皱位置一点点抹平,尽量还原。

    还好只是戳破了,该在的还是在的,只是揉在了一起而已。等把破损的位置抹平后,他费力地看了起来。

    他看到这段自述里写着一段看起来病得不清的话:

    “我被系统挑中了,我们做了交易,我用此后余生换取我家人重来一次的机会,但是事与愿违,我的任务总是失败。我被放弃了,家人的悲剧终究还是重演了,不过没关系,这次我就陪着一起好了。”

    可看完这些字,丹郁的眼皮突然猛地跳了一下。

    指腹压在“我用此后余生换取我家人重来一次的机会”的“换取”二字上,丹郁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沉重,身体也开始细细密密地发抖。

    他的异样引起了余悸的注意,余悸问他:“怎么了?”

    丹郁一点点抬起手,颤抖地抚向眼尾红痕的位置,然后深深地闭了下眼睛。

    他想他知道了,弟弟消失的理由。

    在所有人都说那个弟弟不存在,甚至医生说他生病了的时候,只有他始终坚定地认为弟弟是存在过的,他知道的,他就是知道。哪怕被当做精神病也没关系,一直以来都没有朋友也没关系,七十九区的所有人都因此排挤他疏远他也没有关系……

    全都没有关系。

    弟弟就是存在的,没人比他更知道。

    他当然无比确信这件事了。

    丹郁说:“我告诉你为什么……”

    为什么会执着于此,始终都没办法放下的理由。

    “因为我死过一次。”

    第 64 章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一天, 他们捡到了一只受伤的猫,弟弟出去找药和绷带,让他等着他回来, 猫的名字, 要留给弟弟来起。

    这是约定。

    他仍然记得那一天,他站在屋外等着, 看见弟弟从遥远的地平线向他跑来,跟在弟弟身后一起逼近的, 是漫天的黑暗,和黑雾中不断往外延伸的枯枝。

    世界颠覆了。

    他们生活的七十九区就这样没有了。

    一下子就没有了。

    之后的一切开始变得慌乱,急迫,他和弟弟几经辗转逃窜,躲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狭小地缝中。在那个黑暗至极的地方,只有听到外面完全陷入安静了,他们才敢小心翼翼地点亮蜡烛, 吃点从土里刨出来的剩得不多的红薯。

    听说只要熬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 就会等来军方的救援,可是他们等啊等, 等啊等, 等到最后,等来的不是军方, 而是探进地缝的一节枯枝。

    就这样,丹郁跑了出去。

    他把弟弟一个人留在了那片黑暗之地。

    枯枝一直跟着他追,很快就追上他了。他在最后一刻回过头,在死亡到来时的那段短暂而又漫长的时间里, 远远地望着终于脱离危险的那处地缝,视线开始朦胧, 意识逐渐消失。

    再然后,他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他躺在他平时睡的那张简单又陈旧的木板床上,一只猫趴在床头的猫窝里,猫窝是用破旧衣服团起来的,他看着猫身上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位置发呆。

    一切变回了原有的样子,七十九区没有沦陷,那些异种也没有入侵过。

    可是弟弟不见了。

    弟弟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记忆里。

    只有他还记得。

    带着这段记忆,他无比迫切,四处找寻,四处询问,最后换来的,是院长奶奶无力的摇头,以及交在一位医生手中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和几枚硬币。

    最后的最后,他得到了一张诊断单。

    “我没有病!”

    “你们才是有病!”

    “为什么不相信我!”

    “……”

    他也叛逆过一段时间。

    叛逆得整个孤儿院的人都知道他疯了,学校里的同学和老师们也全都听说他精神不正常了。但这样的叛逆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他看到院长奶奶的白发比以前更多了的那一刻,他就消停了。

    不再叛逆,不再吵闹。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懂事了。

    他后来努力打工,一个人孤单地成长,帮着院长奶奶分担起孤儿院的重担。

    他不再提那个弟弟了。

    可他只是不提了,不是放弃了,也不是不在意了。

    正是因为如此,才会一直以来,都想进禁闭区,想在那里面查到一点关于弟弟的消息。哪怕只是有一丁点相似的存档,对他来说也是可以的。

    他想知道他的弟弟究竟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好好地活着,有没有受什么伤害,过得还好不好。

    他只是想知道而已。

    捏着这张314号的病历单,丹郁渐渐收回心绪,把这张纸好好折叠起来,捻在手中摸了又摸,才放回口袋里,然后问道:“你信吗?会觉得我是精神病吗?”

    对于他说他死过一次,这种一听就像胡言乱语的话,会信吗?

    余悸的回答是:“或许。”

    说得淡漠又漫不经心。

    要知道为什么的是余悸,知道为什么了又表现得如此无所谓的也是余悸,丹郁微微蹙眉,重新趴回余悸的肩头,“就知道你不会信。”

    这句话说得有点像碎碎念,趴下没一会,丹郁立刻直起了身体,拍了拍余悸的肩膀。

    “让我下去。”

    没等余悸松开手,丹郁的一条腿就伸了下去,鞋尖点地,落稳一只脚后,另一只脚在地面试探着点了点,然后挽起余悸的手,“得往这边走。”

    延伸在远处的精神力触须探测到了异种,虽说异种的行动很难预测,可大体上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出入,他们两个人的速度太慢了,得远离掉异种的覆盖范围才行。

    建筑全部变成了废墟,丹郁走起路来大概是一瘸一拐的,走得又急,地面的碎石又杂又乱,每走几步都会因为踩空而不知所措地拐一下。

    也不知道究竟是他扶着余悸,还是余悸扶着他。

    只能说,值得庆幸的是,这一片的异种并不密集,偶尔有那么几处,可以依靠丹郁的精神力触须探到,然后提前预测异种动向,他们也好提前移动到不会被发现的范围里。所以,与其说他们是在找适合的避险区,不如说是一直在被动地躲避异种。

    可一路走来,除了废墟还是废墟,甚至有些过于平坦了,连可以暂避的地方都没有碰见一处。

    在这黑雾弥漫的废墟里,好似全世界都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这里也好像不是活着的世界,像无间地狱,走不到终点,也找不到方向。而在这样的地狱里,只有余悸,陷进了一个人的永夜。

    是余悸曾经最不喜欢的那种,黑暗至极的,等不到天亮的永夜。

    但似乎,也还好。

    不停的走动驱散了部分寒冷,但在肆意蔓延的冰冷里,似乎完全不足以抵御那些冰寒。渐渐地,气温愈发低了,丹郁望了望天空:“好像要天黑了。”

    天黑下去,就会变得更冷。

    余悸微微垂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肃然又冷淡,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过话了。丹郁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抬起眼去看余悸。

    余悸似乎有点,过于安静了。

    “有声音。”余悸忽然说。

    丹郁的心一下提了起来:“什么声音?”

    一边说着,一边防备起来,正准备将精神力触须再次释放出去的时候,听到余悸说:“脚下。”

    丹郁低下头去看。

    地面是杂乱的石块,上面铺着一层枯枝碎片,丹郁轻轻一踩,就发出了碎片被挤压的专属声音,而除此之外,再无其它声音。丹郁听了又听,甚至还用精神力触须下去探了探,什么都没有探到。

    “什么声音啊?”丹郁问。

    余悸:“碎片的声音。”

    丹郁:“……”

    丹郁:“我知道啊,碎片的声音。”

    然后呢?

    余悸的眼珠很轻微地动了一下,眸光似乎落在了丹郁的脸上,“捡起来。”

    丹郁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抓着余悸的手臂,以此为支撑,缓缓俯下身,捡起一截碎片,拿在手中捏了捏,没发现有什么特别的,于是又扶着余悸的手臂站起来,把碎片塞进余悸的手里。

    捻着那截碎片的两端,余悸问:“切口新吗?”

    “新。”

    “这里是哨塔,或者是沦陷前的光罩附近吗?”

    丹郁茫然地望了望周遭,“不像。”

    哨塔的用料很好认,跟这里的废墟完全不一样,这里更像是基地内部的居民区。而且,光罩消失前,也还没有退到居民区的范围。

    “既然不是,”余悸说,“那这一大片碎片是怎么来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

    只有精神力能将异种撕扯成这样的碎片,使它们变成死物。五十一区的光罩是突然消失的,那么这样的碎片也就只会出现在哨塔和基地光罩附近,其它地方是不可能会有的。

    可这里却有了。

    更何况,切口还这么的新。

    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有哨兵来过。

    可哨兵没法独立行动,只有向导的精神力才能短暂地编织起临时光罩,所以是哨兵和向导共同来过。

    这样的情况是……救援队。

    就在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丹郁立刻释放出了精神力,扩散到了他能承载的最远范围。只一瞬,他收回了精神力,说道:“没有探到有人。”

    或许是走远了。

    丹郁想了想:“那我们是继续往有碎片的地方走吗?”

    余悸:“可以。”

    枯枝碎片稀稀拉拉地蔓延了一路,无法准确判断出当时的战斗情况,但依稀可以看出来精神力用得很节省,走的路也越来越偏,似乎是在尽力躲避。

    “我记得我在七十九区参与救援的时候,是有哨兵专门负责监测异种动向的,一旦有靠近的可能,就会立刻让我们撤离。”

    丹郁觉得有些奇怪,继续说道:“所以这可能不是救援队留下的痕迹。”

    五十一区的光罩消失得太突然,余悸发布撤离命令的时候,是紧急发布的,因为过于紧急,所以不排除有士兵没能及时撤离出去。

    那些士兵或许跟他们一样,被困在了这里。

    如果是这样的话,似乎也能说得通。不管是哪种可能性,都可以选择先暂时跟着这些碎片走。

    碎片一路蔓延,他们躲躲藏藏,顺着碎片的大致方位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后,走到了碎片的终点。碎片没有了,也没有探到有另外的人。

    四周还是一片废墟。

    夜色已经很深了,凭着光罩这点微薄的淡光,丹郁很难再看清路。腿也是,冻得有点没知觉了,也就不觉得很疼了。迫于无奈,他们只能先停下来,选了一个半高的墙角位置,打算暂且歇息一下。

    “不出意外的话,我们至少可以休息三个小时。”

    这是丹郁能预测的极限了。

    墙角很矮,勉勉强强可以算个三角区,把一些碎石搬出去后,至少能挡点风。在墙角坐靠下来后,丹郁就主动侧过身去拥住了余悸,缓了好一会儿后,才从口袋里摸出巧克力。

    前路实在太迷茫了,所以巧克力也得省着点吃。

    丹郁把巧克力全摸了出来,放在手心里数了又数,计算着这些巧克力可以支撑他们几天。但他算不明白,因为他觉得他可以少吃一点,再少吃一点。

    吃着如此苦涩的黑巧克力,他靠在余悸的怀里,突然问:“巧克力好吃,还是我调的营养剂好吃?”

    这话问得丹郁自己都笑了。

    余悸也跟着笑了一下。不过余悸没有回答他。

    余悸已经沉默了将近一天了,除了关于碎片的事情说了几句话之外,就没再说过话了。他的安静是在更早之前,从听到丹郁的回答开始的。

    丹郁的回答解答了他关于交易的疑惑,但只有一半,另一半是什么,他仍旧不知道。

    他大概率是跟那位314号一样,把自己的一生卖出去了。但是,余悸觉得,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陷阱重重的亏本买卖。

    时光回溯,让那场降临到七十九区的危机消失,可仅仅只是如此,并不能改变什么,不是么?

    虽然迟了十多年,可七十九区还是沦陷了,丹郁也是,在这种危机重重的世界,并不能完全保证就可以顺利活下去。

    他一定还提了别的要求。

    他就那么漫不经心地想着,抬手掀了掀外套,把丹郁给裹在了怀里。在把丹郁裹起来的过程中,他听到了一声由纸张发出来的声响,大概是丹郁又把那张病历拿出来看了。

    一路上,这样的声音,他听到了很多次。每每休息的时候,丹郁都会拿出来看,看得很认真,像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细细研读,也不知道究竟在看些什么,或者说看出了些什么。

    在又一次看了不知道多久以后,纸张的声响再次传来,丹郁把那张纸折叠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口袋,然后重新拥紧了余悸。过了好一会儿,丹郁突然说:“我记得这个314号的身体有经历过非自然压制,可禁闭区上面标注的症状太官方了,我看不懂。”

    “但后来我去查过,那个症状其实就是易感期不可控,长时间压制不下去。”

    说着抬起眼,望向余悸,“我记得,你也有这个症状。”

    第 65 章

    “是么。”

    随口一问, 语气浅淡。

    黑雾顺着风漂流,靠近,在触碰到光罩时往四周铺散错开, 光罩的光芒黯淡, 只将眼前的方寸之地笼罩起来,置身其中, 显得周遭的一切都是那样的虚幻。

    丹郁想了又想,“是的。”

    “从我所知道的, 你的第一次易感期开始。”

    是这样不真实的场景,让思绪也变得漂浮起来,第一次,朝着难以释怀的症结,丹郁探了过去,“断断续续的易感期,总也没个结束, 那段时间, 我真的好讨厌你。”

    说话的时候,指尖有些发紧, 把余悸的衣服也抓出了点褶皱, “现在也是,我还是好讨厌你。”

    但回应他的, 是一声来自余悸的,很轻的一声轻笑。

    余悸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

    在说话的同时,还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摇了摇头,像是觉得那些话听起来实在可笑。所以丹郁知道了, 从始至终,余悸都是那样讨厌的一个人, 丹郁撇了撇嘴,气闷地反问起来:“那不然还能说什么?”

    余悸再次摇了摇头,嘴角似有一丝戏谑,“没什么。”

    丹郁看懂了,余悸这是在笑话他。

    于是丹郁一定是被影响到气急了,所以才有些诡异地说道:“不然说什么,说你和314号有同一症状,所以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吗?”

    然后他听到余悸笑了起来。

    余悸说:“万一是呢?”

    如此诡异的可能性,诡异到丹郁都不愿意深想,可余悸却说:万一是呢?

    万一是呢。

    万一,他一直要找的人,就是余悸呢?

    可余悸,是遏兰家族的二少爷,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都跟丹郁没有任何的接触。余悸从出生起就跟着他的母亲在第十五区生活,那个区后来沦陷了,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余悸认识了被领养的原沐生。后来余悸的世界里,就只装得下原沐生一个人。

    这样的余悸,是不可能跟孤儿院那位弟弟扯得上关系的。

    是啊,余悸有自己的生活轨迹,遏兰家族的那些人是看着余悸长大的,管家是,那里的私人医生也算是,还有余悸的哥哥遏兰衡。

    一切都无懈可击。

    可是……

    如此无懈可击的身份,和如此无懈可击的经历,却又为什么,仅仅只是因为余悸那句看似玩味的“万一是呢”,就让丹郁开始觉得处处都不对劲了起来……

    “怎么可能是你呢,不可能的……”

    丹郁还是这样说。

    可与此同时,余悸也再一次问道:“万一是呢?”

    “啊……”丹郁喉咙发紧,眉头皱了又皱,最后,有些涩哑地干笑了两声,“哈哈。”

    然后丹郁不说话了。

    或许是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就此敷衍了过去。但也可以理解,平心而论,丹郁能获取到的信息太少了,更别说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丹郁那时还只是个小孩子,看得再是重,记忆也无可避免地褪了色。

    但其实,余悸也并不是很想承认。丹郁抱以期待的那个人,本质上跟他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因为过去的自己或许在意过,就去迎合丹郁的期待。

    别说丹郁的期待了,谁的期待他都不会去迎合。

    所以,丹郁信与不信,对真相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他都不在意。可如果丹郁非要一个答案,他只能表示,他并不介意告诉他。

    越是在这种奇怪的地方,余悸越是坦诚。他一向如此。

    他就偏好这样的恶趣味。

    过了很久之后,久到不知道究竟是多久以后,丹郁悄无声息地释放出了精神力触须,往外探了一圈。随着精神力的回溯,丹郁张了张口,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

    丹郁欲言又止,“你睡会吧,可以多睡两个小时,我……我会叫醒你的。”

    融在黑色冰冷中的声音都变得磕巴了起来。然后怀里的人动了动,一声布料被撕扯的声音传来,听着这道有些刺耳的声音,余悸觉得丹郁好像也不是真心想让他睡觉。紧接着,丹郁直起身子,用一截布料遮在了余悸的眼睛上,余悸闭上眼睛,脑后传来轻微的触感。

    气温太冷,只是将手暴露出空气中的短短时间内,手就开始冷得发颤,绑起这截布料来,变得越来越艰难,一个简简单单的结也总也系不好。

    然后丹郁半跪了起来,把身子探过去了一点,像是将余悸拥在怀里一样。余悸的手一开始只是轻轻搭在丹郁身上,在丹郁半跪起来后,就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丹郁的腰,问:“为什么要把我的眼睛遮起来?”

    丹郁认真系着,“因为你一直不把它闭起来。”

    玫瑰的冷香来到真正冰冷的地方,似乎显得更加地冷,也更加地淡了。余悸抚着的丹郁的腰,沿着腰侧往下,轻点在腰肢最狭窄的那个部位,轻声说道:“就算你遮起来了,我也不见得就会睡觉。”

    丹郁莫名颤栗了一下,挽起布料绕在指尖,轻轻一扯,结打好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后缓缓坐下来,说:“温度太低了,沙石尘屑也很多,遮起来对眼睛会好一点。”

    抚在腰间的手似乎静了一下,丹郁抬起眼,突然想看一看余悸的表情,可是这里实在是太暗了,余悸的脸隐在暗处,他最多只能看到浅淡光芒映衬中,余悸那挺直的鼻梁,和脸部的大致轮廓。

    他不知道余悸的嘴角有没有带着笑,光是听声音,听不太出来。于是他往往上凑了凑,想离余悸更近一点,稍微看得更清一点。

    就在这时,余悸低了低头,下巴擦过丹郁的侧脸,一个仰着头,一个垂着头,几乎额间相抵。如此暧昧,如此亲近,余悸问:“遮在我眼睛上的布是什么颜色?”

    丹郁抿了抿嘴:“白色。”

    “哦……”余悸重新抬起脸,“可以接受。”

    丹郁奇怪地看着余悸,再度欲言又止:“你就只在意布条的颜色吗?”

    “不然呢?”余悸反问:“还是说,你想听我说什么吗?”

    “……不是,”丹郁小声反驳,“不是的。你是一个骗子,你说起谎来我分不清真假,所以你还是先别说了,我得自己好好想一想,等我想明白了再来问你。”

    然后丹郁说:“我问什么,你就跟我说什么,行吗?”

    这话问得就很离谱,又离谱又矛盾,明明前一秒还在说余悸是个骗子。对此,余悸的回答是:“看我心情吧。”

    “那你心情可能暂时好不了了。”

    丹郁突然这么说道,然后立刻爬起,扶着余悸站起来,“异种在往这里聚拢,速度很快,也很突然,我们得……”

    话还没说完,一股莫大的拖拽力道从脚踝传来,丹郁突然被拉扯了出去,以极快的速度,一瞬间就被拖到了几米开外。

    余悸猛然倾身,伸出手,指尖却只堪堪擦过丹郁的衣服。

    他抓了个空。

    丹郁被枯枝缠着拖拽了出去。

    黑暗与废墟,四周骤然席卷而来的拖拽滑动声,伸出手却没能握住的无力……好似曾经那段突然涌来的记忆。

    余悸似乎再一次站在了一个昏暗而又低矮的地方,听到有人对他说了句话,曾经那句话响在耳边,用着低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时空错乱地交叠,从时光长河的尽头穿越过来,跟随着离他越来越远的人影,从喉咙里再次发出那道声音。

    那个人对他说:“别管我了……”

    无法编织光罩屏障的人,在毒素遍布的冰寒外界里,最终只会迎来被毒素侵蚀的结局,所以曾经的小丹郁会说出这句话,如今丹郁长大了,说的还是这句话。

    别管他了。

    余悸缓缓收回手,衣服擦过指尖的触感似乎仍没散去,他缓缓慢慢地把手收回来,速度慢得恍如放慢了十倍的慢镜头。

    可从他身上四散出去的精神力触须,数以万计,却正以超越异种枯枝十倍百倍的速度扩散出去。

    碎片密密麻麻地掉落了一地,余悸踩踏上去,碎片就发出了捏碎般的可怜声响。

    精神力触须不断回溯,又不断涌出蔓延,一层一层地扩散出去,出去时无形无色,回溯时却带上了似有似无的血色红光,以余悸为中心,恍如绽开的血色玫瑰。

    余悸一步一步往前走着,身后就是一条漫长的血路。

    他走了很远,很远,一直走到他没能抓住的那个人面前,才停下了脚步。

    光罩进一步扩大,将匍匐在地面的人笼罩进去,余悸微微俯身,伸出手,“来。”

    语气温和,又带了点冷意。

    精神力的强大,让余悸的精神力触须在第一时间就能延伸出去,在丹郁的周边编织起一道屏障。但编织屏障是需要时间的,他的精神力触须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可毒素到底还是灌了进去。

    然后他就发现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涌进丹郁身体里的毒素……消失了。

    那些毒素进到丹郁的身体,像是被指引着一样,一路朝着丹郁眼尾红痕的地方汇聚,然后那些毒素就消失了。

    就说呢,曾经的自己,怎么可能那么蠢呢?

    既然答应了交易,那就一定是有把握才会答应,这就是交易的真正内容了——

    几次三番在哨向分化上分化失败,这是要丹郁远离战斗。就算分化成功了,也是分化成一个具备疗愈能力的哨兵,战斗能力不佳但够自保,适合在后勤位置。无法编织屏障,却也不会为毒素所侵害。

    好聪明的,曾经的自己啊。

    余悸为得到答案感到心情愉悦,嘴角带了抹笑意,再次说道:“该起来了,小玫瑰。”

    第 66 章

    染上血渍的手伏在地面, 缓缓抬起,在空中不得章法地抓了两下,摇摇晃晃, 没能放入预判的掌心, 丹郁低低闷咳了两声,抬起脸来。

    他的脸有些过分狼狈, 身上也是,血痕遍布, 衣衫褴褛,看起来是如此地惨烈。抬脸把站在身前的人看入眼底,丹郁微微一愣,直到听到余悸再次出声,他才回过神来。

    这一次,稳稳地落入了余悸的掌心。

    难以想象,一个突然看不见了的人, 身处在人间炼狱一般的地方, 却还能冷静从容至此,甚至……干净至此。外界的环境如何, 似乎根本影响不了余悸分毫, 就好像是……在这之前就已然经历过比这更可怕更艰难的事情,又或者是, 经历过于丰富,所以才会有如此淡然的心境。

    落入掌心的手被握紧,在勉强站起来的这十几秒内,丹郁突然想到, 他好像从来没见余悸有过慌乱的时候。

    余悸会不高兴,会坏脾气, 会凶狠,但从未慌乱过,哪怕一次都没有。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了然模样,甚至越是危急,余悸的状态反而越是放松。

    余悸扶稳他,微微一笑:“站稳了吗?”

    仍旧是那样散漫又无所谓的语调。丹郁看了眼有些狼狈的自己,“嗯……”

    不是很懂余悸为什么这样问,可丹郁还是回道:“……站稳了。”

    随着这道话音落下的,是支撑不住后覆压而来的身影,和无力倾倒在他身上的重量。就在离他近在咫尺的地方,直直地向他倒来。

    遮挡在白色布条后的眼睛,这一次,如他先前所求的那样,紧紧地闭上了。

    丹郁慌忙稳住身形,稳稳地接住了他、扶稳了他,没让他倒在这片黑暗而又肮脏的土地上。

    他接住是余悸,可又好像接住的不是余悸,而是他的整个世界。

    更黑的黑夜,漫长地到来了。

    余悸意识不清地睡了过去。睡得昏沉,睡得恍惚,睡得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有时能感受到一道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目光沉重得好似要拉扯出他的灵魂,可意识稍微清楚一点,又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他坠入了一片支离破碎的梦境。

    他看见枯枝探进缝隙后,吹灭蜡烛背对着他的少年。

    他看见从漆黑里蔓延而来的黑色刺入少年的眼尾,贯穿整具身体。

    他看见少年空洞的眼睛。

    断裂的记忆碎片交叠往复,他一眼又一眼地、面无表情地看着,后来气温好像变得更加冷了些,一滴水滴在脸上,冰冷无比,可他下意识觉得那是眼泪。

    少年站在梦境的尽头,无声无息地注视着他。

    无数次的过去里,他都不曾看清过这张脸的面容,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

    可他恍惚想起,他已经看不见了。

    所以这是梦。

    意识的回笼,让一切沉入了虚无,没有少年,也没有眼泪,只有一片黑暗。

    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玫瑰香味,这味道太轻太浅,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也没能多闻到一点。然后他缓缓睁开眼,入目仍旧是一片黑暗。

    “你……醒了吗?”

    刻意压低的声音,问得是那样的小心翼翼。

    身下是有些绵软的触感,不是冗杂又响声怪异的碎片,是真正的床,气温还是很低,可是不再有刺人的冷风。

    “这是哪?”

    身边的人为他提出的这句疑问而松了口气,如释重负一般,他想要坐起来,于是丹郁就赶紧来扶起他,说道:“是一辆坏掉的星船。”

    所以这里是星船的休息舱。

    星船的前半截已经坠毁了,后半截历经一场沦陷后,埋进了坍塌的废墟里,丹郁背着余悸几经辗转,躲避异种时无意发现了这辆星船,费了好大劲才把天窗打开,进到这里面来。

    军用星船的材质稀有且昂贵,不似普通建筑物一样轻易就会被异种摧毁,只要谨慎小心些,不闹出太大的动静引起枯枝聚集,那么这里就会安全很多。

    最要紧的是,丹郁发现,星船的水箱没有坏,真是万幸中的万幸。

    丹郁倒来杯水喂着余悸慢慢喝着,问:“要不要吃点东西?”

    余悸:“巧克力吗?”

    “不,不是,”丹郁轻咳了两声,“营养剂。”

    普通营养剂的味道相对寡淡,不会难吃,只有博士开的配方里,才会需求各种各样营养素调配而成的营养剂。星船上备的紧急物资只会是普通营养剂,所以当余悸听到丹郁这么说的时候并没有多想,在如今这种时候,还有营养剂可以吃,已经很不错了,于是也就没能注意隐在丹郁嗓音中的那一丝不自然。

    直到一杯营养剂端过来,闻到了点似曾相识的气味。

    丹郁小心翼翼关紧休息舱的门,余悸刚想说话,可由远极近的拖拽滑动声开始传来了。一片默然中,余悸生出了一种被紧紧注视着的感觉。

    这味道怪异的营养剂,他是逃不掉了。

    后来拖拽滑动声渐渐消失,四周沉入静谧,才听丹郁说道:“这辆星船是我们之前的那一辆,就是被我们开了自动探索模式出去观测的那一辆。”

    很巧。

    有点幸运。

    如果没有大批量的异种经过这里,这里说不定就是最佳的避难所,有水,有休息舱,甚至还有营养剂,足够支撑他们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这上面其实还有另一个休息舱,可是星船的外壁往里挤压塌陷了下去,所以上面那个没法用了,门也开不了。好在上下舱的门是分开的,下舱的门没有受到影响,可以手动打开。唯一的不好之处就是,休息舱十分逼仄,单人床大小,只有容纳床体的空间,没有多余的可以落脚的地方。

    但还是那句话,已经很好了。

    余悸失去了时间概念,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

    丹郁说是晚上。

    说他沉睡了整整三天。

    在这三天里,丹郁没敢真的睡过去,时不时就要探一探他的鼻息,抑或是把手放在他的胸口,只有听着心脏的跳动才会稍稍放下心来。

    现在余悸终于醒了过来,丹郁顺着舱墙滑下,侧躺下去,慢慢闭上眼睛,说:“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余悸也侧躺下去,“说说看。”

    丹郁的声音响在耳畔,轻轻浅浅的,“你跟别的人做过吗?”

    余悸:“……嗯?”

    余悸伸出手,抚在丹郁的脸上,从一边的脸摸到另一边的脸,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遭,摸得丹郁开始拧起了眉:“你摸我干什么?”

    余悸说:“看不见。”

    丹郁握住他的手,防止他继续在脸上摸来摸去,“我知道你看不见,我是在问你摸我脸干什么?”

    余悸笑了一下:“当然是为了知道你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问出刚才那样的话。”

    有没有跟别人做过。

    在他陷入沉睡的这几天里,是漫长的静默,或许丹郁是有了点答案了,但余悸没想到,丹郁问出的第一个问题,会是这个。

    “永久标记那一次,你给我的感觉是,你好像很有经验。”

    丹郁这样说道。

    “当然有经验了,”余悸说,“结合室的床头摆着永久标记的每一步该怎么进行的说明图册,画得可仔细了,不光如此,还有动画演示呢。”

    丹郁皱了皱眉:“我怎么不知道?”

    余悸还是笑:“这得问你自己。”

    像余悸那样的闲心,还真不是人人都会有的。

    只要不是一大堆挤在一起的各种字,余悸还是很愿意翻开各种书本书册看一看的,尤其那还是图册,不用看字也可以看懂。

    画得挺不错的,跟他以前的认知完全不一样,Omega体内居然会有生殖腔这种东西。进去的感觉其实还不错,至少对他来讲,永久标记的体验感是不错的。

    可惜,小玫瑰那时并不这么觉得。

    欢愉是他的,痛苦是小玫瑰的。

    丹郁抿了抿嘴,欲言又止地问道:“你……真的是我要找的人吗?”

    以前总能脱口而出“弟弟”、“我弟弟”,可面对着余悸,这个先前已经承认了“孤儿院弟弟”身份的人,丹郁却说不出这个称呼了。

    差别太大,大到连丹郁至今都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余悸呢?

    怎么可以是余悸呢?

    这可是余悸啊……

    余悸说:“或许。”

    说得还是那样的淡漠又漫不经心。

    丹郁问为什么不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余悸随口说道:“不记得了。”

    丹郁缓缓垂下眼,“……是么。”

    余悸的种种表现,倒是更像一个借用弟弟身份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目的的骗子,可就在余悸说“万一是呢”的那一瞬间,丹郁就是莫名相信了。

    曾经的“余悸”珍视原沐生,丹郁是知道的,他在原沐生养父母店里打工的时候就知道了,他甚至无意间看到过“余悸”看原沐生的眼神,那分明是含着爱意的。可他所认识的、眼前的这个余悸,对原沐生毫无感情,就算当着原沐生的面,尽力维持着某种程度的温柔,也仍旧无法扮演出那样的爱意。

    就在听到余悸说“万一是呢”的那一刻起,太多疑点,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来。那些被他忽视的每一处不对劲,开始一件一件被他回忆起来。

    他有太多太多想问余悸的,可话到嘴边,总是一句都问不出来,终于问出了口,却是那样一个奇怪的问题。

    头顶还是会时不时地传来震颤与抖动,两人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后来外面长久地安静下去,丹郁深呼吸了一下,终于再次开口,打破沉寂。

    丹郁问:“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学过认字吗?”

    第 67 章

    在过去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里, 余悸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来自于反派系统,无一例外。于是,系统空间所用的文字, 也就成了他所熟知的文字。

    在他去过的那些小世界里, 所看到的文字都跟系统文字保持着一致,但是这个世界却并非如此。

    一切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全新的。

    这种小事并不见得会影响到他, 但余悸还是沉默了一下。如果他的眼睛不是遮挡起来的,恐怕现在已经冷冷地盯着丹郁看了。

    “如果你问的问题都是这些, ”余悸的脸色漠然,声音也冷淡,“我建议你还是别问了。”

    他可没答应问什么就答什么,而且很显然,他现在失去了回答的兴趣。

    “当然不是了!”丹郁立刻反驳道:“当然不是这些了……”

    可伴随在这道反驳声后面的,却是再一次的沉寂。

    后来困意渐渐上涌,也没听到丹郁再说一个字。余悸的精神域外壁变得更加薄弱了, 薄得好似一层纱, 在外沿轻轻地笼着,经不起再一次的动荡, 也薄弱到了一旦破损将再难以修复的程度。

    精神域的进一步羸弱, 使得余悸更容易困乏,就像现在, 仅仅只是安静了这么一小会时间,余悸的意识就开始一点点模糊了。

    在意识即将散去的尽头,也是与沉睡的交界点,他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轻声询问——

    “你会, 再一次消失吗?”

    余悸不知道丹郁是不是真的有问出这个问题,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给出回答, 在现实与紊乱梦境的交汇处,一切都是最凌乱的,思考不得也挣脱不得。

    后来意识清晰了一些,他就回归了原本的他,记忆也好,丹郁的期盼也好,他都只是冷冷地注视着。

    他清楚知道那段被删掉的记忆里有着与丹郁之间的纠葛,那是一切最开始的地方,是那样的开始造就了如今的他。

    可那样的开始,也已经动摇不了如今的他了。

    他能坦然接受拥有那样一段过去,却不意味着他也得接受那些遗留下来的哀伤与期望。他对丹郁从未产生过与此相关的向往。

    但他还是挺喜欢小玫瑰的。承认这份偏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

    至于更多的……

    恐怕是没有了。

    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给出了怎样的回答,如果给了回答,他想,那也一定不是丹郁想听到的回答。给了人期待,又亲手打破,他一直都在这样做,以前是,所以,现在也是。

    而他,是没有未来的。

    任务成功,他会延续曾经的反派生活,任务失败,他会接受必将到来的惩罚。他从来都没得选择。

    所以,回到那个问题——

    他会,再一次消失吗?

    他想他知道为什么会被删除记忆了。

    后来,他再次醒过来,又再次睡过去,甚至再次醒过来,时间的流速于他而言没有任何的感知度,在这个坠毁的半截星船里,或许待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丹郁也乱七八糟地问过他一些问题,但他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会回答,他只知道,在他的那些回答里,丹郁可以把它们构建成这样一段说明——

    他的确是他一直以来要找的那个人,可是,那又怎样呢?

    他不知道丹郁理解过来后是怎样的表情,只知道在这之后,丹郁就凑到了他的怀里,抱得他很紧,力道是那样的重,有些发狠地说道:“我讨厌你。”

    可余悸没听说过,讨厌一个人的时候,是要拥抱的。

    还抱得这样紧。

    大约就是这个时候,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的这个时候,星船剧烈地震动了一下。旁边的碎石滚落下去,长久的下坠后,才隐约传来一丝回音。

    原来这是一个类似断崖一样的高地,星船就在高地的边缘,周边的落石支撑不住坍塌下来的墙体,开始掉落下去,但星船陷得比较深,短时间内或许没有这个烦恼。

    等到周边似乎平稳了下来,丹郁才爬上去,推了推天窗,看星船还陷在地里,就准备爬回去,就在这时,余悸说道:“外面有人。”

    丹郁愣了一下,再次探出头,先是朝着四周望了一圈,没看到什么人影,然后又释放出精神力触须,探了一圈却只探到了离此处很远的几批异种,除此之外,就什么都没有探到了。

    无形的精神力丝线穿越重重黑雾,缠绕在余悸的指尖,余悸指向了一个空洞的方向,说:“在更远的地方。”

    在超过丹郁的探测能力的,更远的地方。

    余悸说:“看来上次判断错了。”

    上次遇到那堆异种碎片,以为是救援队,或者是没能及时撤离的士兵,但这次余悸探测到了,丝线尽头,只有一个人。

    没有所谓的两个人,或者两个人以上。

    一个人,能在这种地方行动的,不依靠任何同伴的一个人,只有两种存在。第一种,是像丹郁这样的,被规则之外的交易所保护起来的特殊存在,至于第二种……

    Alpha向导。

    是余悸这样的,既能为自己编织屏障,又拥有战斗力的Alpha向导。

    余悸微微一笑:“我猜是上次那个罪犯。”

    丹郁:“他在往哪边走?”

    余悸动了动指尖,精神力丝线回溯,余悸说:“正在远离我们。”

    丹郁似乎松了口气,“还好是远离。”

    如果是往他们靠近的话,或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进到他的探测范围了。余悸的精神力远超一众指挥官是事实,可余悸如今的精神力不济也是事实,如此薄弱的精神力外壁,简直不敢想再一次过度使用的后果。

    可余悸却说:“小玫瑰,我们得出发了。”

    丹郁有些无措:“为什么?”

    余悸缓缓起身,朝着未知的黑暗伸出手,丹郁不明所以地看了一会儿,注意到余悸似乎在漫无目的地摸索,于是赶紧爬下来,接住了余悸的掌心。

    余悸困在黑暗里,却也至今都无法适应黑暗。

    微顿片刻后,余悸屈起手指,握紧丹郁的手。他没有直接告诉丹郁原因,而是说道:“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两区危机是他搞出来的。”

    异种的动向无法准确预测,但异种有没有大批量地汇聚起来,却是可以探测得到的。罪犯亲口说过,没那么大能耐,但却可以搭把手。

    自罪犯出逃后,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罪犯第一次出手,就让人类基地失去了一位指挥官,在那之后,两区危机频发。他一定是掌握了某种辨别方向的特殊技巧,才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光罩附近,抓住机会,带来一次又一次的毁灭。

    丹郁一下子就反应过来了:“你是说,他又要去破坏光罩了。”

    余悸点头,“或许。”

    丹郁:“那我们得去阻止他。”

    话音刚落,丹郁就觉得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他奇怪地转过头,看到的是余悸有些下压的嘴角。

    余悸好像对他说的那句话很不满。

    丹郁迟疑起来,听到余悸说:“是回人类基地。”

    既然罪犯有方向,那就可以试着跟着他,等罪犯找到了光罩,他们也就找到了人类基地。丹郁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不一样,可余悸似乎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

    星船里所剩的营养剂和水都不怎么多了,丹郁把它们都尽可能都带上,然后就离开了这个保护了他们多时的小型避难所。

    走下高地,丹郁驻足回望,他看到半截星船旁边时不时滚落下去的土壤和碎石,它们似乎发出了一种很明确的信号,即便继续待在这里,要不了多久,星船也会随着这片地一起坍塌滚落下去的。

    沦陷之地,没有任何一个全然安稳的避难所,所有的安稳都只是暂时的,没人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也没人知道,等待在前方的,是生路,还是死路。

    “你能支撑得起这么远距离的追踪吗?”

    缠绕在指尖的精神力丝线似乎闪过了一抹极其轻微的暗光,余悸说:“一根丝线而已。”

    又是一惯的那样,避重就轻,从不好好回答问题,说出的话也很误导人。就好像在说,只是一根精神力丝线而已,所以,不值一提。

    可丹郁分明看到,编织在身边的光罩,已经缩小了一圈了。

    随着他们的前行,深层次的冰寒一点点弥漫上来,他们似乎在往一个更加寒冷的地方靠近。途中余悸不知道在哪里碰了什么,遮挡在眼睛上的布条被润湿了,还有些脏污,短暂的休息里,丹郁帮他换了一条。

    新的布条不知道是从哪里撕扯下来的,余悸没有听到布条撕扯的声音,或许是在星船就撕了几条提前准备好了,具体的他并不清楚,只知道旧的那条布条被取下来的前一秒,他闭上了眼睛,在眼睛再次睁开的那一点点时间里,他好像有一瞬间,看见了眼前人的面容。

    但那只是错觉。

    一如既往的黑暗里,轻柔的触感再次覆来,跟上次一样,丹郁单腿半跪,探着身子过去系布条。每每丹郁这样靠近,余悸都会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或是搭在丹郁腰间,或是轻轻拥住丹郁,这一次,他是环住丹郁的,把在腰肢上的手按了一按,问:“布条是什么颜色的?”

    布料绕在指尖,丹郁微微一顿,“你就这么关心布的颜色吗?”

    说着好像还冷哼了一声,可即便如此,仍旧回答道:“白色,还是白色的。”

    “这样啊,”余悸说,“那就好。”

    如果是奇怪的颜色,就好像他会拒绝戴上去一样,丹郁欲言又止了一下,还是说道:“又没人看见,这么在意颜色搭配做什么?”

    余悸问:“你不是人吗?”

    第 68 章

    “我是啊!”

    丹郁系好结, 把手落在余悸肩头,问:“那你这么在意,是因为要给我看吗?”

    看着显然沉默起来的余悸, 丹郁耸了耸肩, 然后站起身,挽着余悸继续往前走。起先是挽着走的, 后来觉得有点影响脚程,丹郁就走在了前面, 拉着余悸的手在黑雾里晃晃悠悠地走,有时绕开不好走的路,有时绕开可能会遇上的异种。

    上次那样的意外不可以再发生第二次了,所以丹郁每隔一会儿都会释放出精神力往外探测一次。在又一次探测完后,精神力回溯的间隙里,丹郁伸出手,抚在光罩的边缘。

    指尖往前一探, 毒素渗入皮肤, 异样的疼痛使得丹郁脚步踉跄了一下。

    渗进体内的毒素在周身走了一趟,最后汇入眼尾, 那个位置开始隐隐发烫, 丹郁抚着红痕,回头望向身后的人。

    看得认真, 看得沉重。

    “怎么了?”余悸问。

    丹郁说没什么,是脚下的路不好走,不小心绊了一下。

    周边的景象好像永远都是相似的,脚下的废墟, 围绕在身边的黑雾,和时不时探出一条枯枝来的异种。罪犯很会选道, 途中遇到的异种不多,路也越走越偏僻,可走着走着,余悸忽然说:“他不见了。”

    丹郁脚步一顿,“不见了是什么意思?”

    精神力尽头的丝线往四周蔓延,甚至渗入地面,仍旧没有探寻到罪犯的踪迹,像突然消失了一样,就这么离开了他的精神力追踪范围。绕在指尖的丝线一点点回溯,余悸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罪犯消失的位置是一个废墟边角,四周凌乱地散着一些切口十分新的碎片,除此之外,就没有其它什么了。丹郁茫然地看了看四周,问:“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

    余悸:“什么味道?”

    丹郁闻了又闻,无措地看了圈周围,握紧余悸的手,拉着他往前面走了一段距离,然后蹲下来,指腹在地面压了一压,说道:“血。”

    是血的味道。

    血滴落在废墟上,只有几滴,不多,丹郁又往前走了几步,前面也有几滴,看着像是移动的时候滴落下来的。

    外界的气味混杂,但在外面待得久了,就勉强能适应这些混杂的味道,从中辨别出一点稍微新鲜的血腥味,对五感极其敏锐的他来说,也不算是一件难事。

    可问题也出在这里。丹郁回过头,嗓音发紧,试探着问道:“你……闻不到吗?”

    已经……闻不到了吗?

    罪犯不是突然消失的,是远离了余悸的探测范围,但余悸的感知度降低了,才会觉得罪犯是突然消失的。丹郁有些紧张地站起来,更加用力地握紧了余悸的手:“追不上就算了,我们不追了,别再用精神力了。”

    可余悸还是那句话:“一根丝线而已。”

    也仍旧是那种无所谓的语气。可丹郁却突然说道:“你能不能听我一次?”

    不大的声音里,有了点嘶吼意味。

    空气因此变得沉闷。

    长久的安静后,丹郁的声音轻缓下来,说:“我不知道你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你不告诉我,我也猜不到。可能你一直都是靠自己解决任何问题,没给自己留过什么后路,所以做起事来总是不管不顾,可是你能不能……别这样啊。”

    丹郁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在疗养院被推下去后,就再也没能从那里站起来了,因为余悸从那时起就挡在了他的面前。哪怕那只是余悸当时的一场豪赌,可余悸从那个时候起,就已经是不管不顾的了。

    这也是越危急、困境越大,余悸反而总是越轻松的原因,因为余悸是真的不在乎,不在乎那种名为死亡的归途。

    丹郁为此感到悲哀,即便相认,即便不再刻意推开他,可余悸仍旧没有因为他的存在,而对那样的归途产生一丝畏惧。

    他一直试图看清余悸,不曾想那层迷雾散去,他仍旧无法看清余悸。

    漫长的静默之后,余悸指尖微动,似乎收回了那根跨越天际的丝线,说道:“那就听你的。”

    听着这道声音,丹郁猛然松了口气。

    “好,好,听我的。”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拢紧余悸的手,三步一回头地盯着余悸看,反复揣摩,又反复将精神力渗进余悸的精神域,确定余悸真的没有再使用精神力后,才稍稍放宽了心。

    血迹一两滴地散落绵延,越往前走,血滴越少,走到最后,已经相隔了很远一段距离都没再看到血滴了。废墟在离他们远去,脚下是沉厚的土地,黑色的,伴着冰屑,一步一响,像陷进冰泥里一样。

    他们进到了真正的冰封区域。

    温度变得更低,路也更加地难走。

    在路上,他们又看到了一辆坠毁的星船,但这次这辆,只剩下了残骸。

    它深深地陷进地里,周身都是枯枝碾压过的痕迹,内部似乎被掏空了,一块破碎的布缠在顶端,在黑色的风里,不停地摆动着。

    这块碎布原本是什么颜色已经看不清了,现在是黑色的,僵硬的,污浊的,它在风里漫无目的地飘晃,一如此刻流浪着的他们二人,没有方向,漫无目的。

    举目四望,皆是黑色与未知的荒原。

    他们背靠着这辆星船的残骸歇息,扶着余悸坐稳,倒了点水给余悸慢慢喝着,然后丹郁就往这辆星船爬了进去。他试着爬向星船的尾部,看休息舱是否能用得上,又或者是,看看里面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用。

    可是很遗憾,陷进地里的部分和露在外面的部分是同样的,甚至更加惨不忍睹一些,丹郁失望地爬回来,蹲在一旁拍身上的黑色泥污。

    可这里有点太冷了,他清理了一会儿,就坐过去靠在了余悸的身边,余悸这里有星船挡着,风小一些。坐过去后,又继续清理身上的泥污。

    裤子脏得最厉害,他挽起裤腿,埋下头揉搓,搓着搓着,微凉的触感覆在了他的脚腕。

    那是余悸的手。

    捻在脚腕处的指腹轻轻压了压,然后沿着一道伤痕缓缓摩挲。那是上次被枯枝拖着走的时候留下的伤痕,伤口结的痂已经掉落了,可还是有很明显的痕迹,一摸都能摸到。

    丹郁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天黑了,丹郁也看不清余悸的表情。

    废墟的存在,隐隐还能感觉到这里曾经有过人类的痕迹,可进到冰封区域后,就什么都看不到了。他们好像被人类抛弃了,那样悲凉的感觉。

    “我好想再去一次那家缠绕着花藤的餐厅,那里面的东西都很好吃。”

    丹郁覆住余悸的手,握紧,带回怀里,把裤腿盖回去,然后倚靠在余悸的肩头,缓缓闭上眼睛。

    “学校的那条林荫道很长很长,也想慢慢悠悠地再走一次,从林荫路开始的地方,一直走到结束的地方,然后回宿舍睡上一觉。”

    “……”

    丹郁慢慢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到了后面,话已经轻得有点听不清了。

    后来丹郁好像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感觉周身好像摇摇晃晃的,他恍惚着睁开眼,发现在余悸的背上。余悸在背着他慢慢地走。

    很温暖的感觉,可他看到余悸的脸上有点脏了,他伸出手,想为余悸擦干净,可手一划过,余悸的脸上就出现了一道发黑的血痕。丹郁后知后觉地停下动作,他看到自己的手上满是血。

    可他身上不疼。所以……是余悸的血。

    浓重的血腥味刺得鼻腔都在疼,丹郁急急地爬下来,一边查看余悸到底是伤到了哪里,一边带着哭腔自责:“我就不该睡过去……”

    余悸的手臂划了条口子,不深,就是血流得有点多。在他们之前那辆坠毁的星船里,丹郁找到了点急用药物,一直都带着的,在帮余悸包扎的短暂时间里,豆大的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余悸没说伤是怎么来的,但丹郁知道,这样的口子他的腿上也有,是异种造成的。

    当枯枝袭来时,总是会又快又准地刺进血肉里,如果没能第一时间躲避,那些枯枝就会在刺进血肉后,沿着骨头攀爬向整副身体,速度很快,快得仅仅只是在一瞬间内,人就会死掉。

    他经历过这样的死亡,他当然知道。

    那样的痛意到底只是一瞬间,也到底只是过去,此刻在他面前的,是鲜活的余悸,再一次从异种手里护住了他。

    丹郁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后来他们就继续在这片荒芜的黑色里继续走着,尽量远离着、躲避着异种,走累了又歇上一会,歇好了又继续往前走。

    在这样循环往复的日子里,总也走不到头,营养剂也好,巧克力也好,最终也都开始见底了。

    后来莫名奇妙的,丹郁问余悸:“你有什么遗憾的吗?”

    这样悲观的话题丹郁其实不曾提过,与此相关的类似的情感,余悸也好像无从感触,不知道是不是余悸的经历所造就的,缺少了对某些情感的感知,所以在这方面总是迟钝。他有时可以看到余悸好像在思考,但又似乎总是得不出结论,然后余悸就会觉得他这个人很奇怪,奇怪到,连丹郁都可以从余悸那张脸上看到一抹嘲讽。

    又是相似的嘲讽,这抹无法共情的笑意看得丹郁自己都笑了,然后他听到余悸说:“可能会遗憾没能赴约,跟你吃上某顿晚饭。”

    这不怎么正经的回复听得丹郁愣怔了起来,缓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余悸说的是哪顿晚饭。

    他曾对余悸发出过一次邀约,那是唯一的一次邀约,可是余悸被关进了禁闭室。那天晚上,他等了很久,想着余悸大概是根本没放在心上,就轻轻浅浅地低落下去,却在后面的日子里,听说了余悸被关进禁闭室的事。

    而到了现在,他突然想,难道当时余悸说的遗憾,竟然是真的为此遗憾吗?

    即便是带着目的性地告知,却说的是实话吗?

    那余悸这个人,可真是够坏的。

    丹郁抬起眼,想朝着余悸看过去,可黑雾在这一刻似乎显得尤其浓重,明明近在咫尺,天也没有黑,却一点都看不清余悸的脸。

    好奇怪啊。

    丹郁伸出手,在空中挥了挥。他挥不去这抹黑雾,也挥不去眼前的朦胧,然后他仰起头,看向了黑沉的天空。

    就在这时,余悸很轻地笑了一声。

    “我发现他了。”

    跟着这道声音落下的,是丹郁瞬时僵硬的身体。丹郁知道黑雾为何突然如此浓厚了。

    挡在他们前面的,是无法赶到的遥远距离,和听不见的倒塌与尖叫。

    丹郁看着漫天升腾的浓重黑雾,声音有些发颤:“又一座人类基地沦陷了,是吗?”

    脚步有些踉跄,无措地朝着那个方向迈出了一步,余悸拉住他,却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是。”

    所以,我们该回人类基地了。

    第 69 章

    风里裹挟着厚重的拖拽滑动声, 有别于以往所听到的那样,这一次,铺天盖地, 一层盖过一层, 伴随着若隐若现的倒塌声,从遥远的天际传来, 无穷无尽,没有片刻的停歇。

    他们在远离, 也在一点点靠近,朝着正在沦陷之地的彼岸,一步一步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比平日更加艰难。

    “看来猜对了,”余悸的指尖微动,绕在上面的丝线开始回溯,“他现在跟我们是同一个方向。”

    是好消息, 可也是个坏消息。

    身为一个Alpha向导, 轻而易举就能破坏掉覆在人类基地外面的光罩。监测到大批量聚的异种聚集起来的时候,就提前赶过去, 随便便便搭把手。这一搭手, 最差也是个C级危机,等级升着升着说不定就B级了。

    B级, 指挥官就得来了。

    一个B级危机,好像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对指挥官来说还是很容易的。但这只是最基础的。有时一开局就是B级,还有开局A级的, 如果开到A级的盲盒,那个人类基地大概率得玩完。

    不过这还是一个开始。

    重头戏在后面呢。

    当指挥官在那边的危机区域支援过一场, 精神力已然不支了,周边的大部分士兵也都去了那边支援,在他们休养生息、给指挥处汇报战果的时候,这位Alpha向导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另一座哨塔,离那边的人类基地算不上太远的,另一个人类基地。

    他就站在黑雾里,监测着,观察着,将手覆上光罩。一开始只是瓦解掉一丝光罩缝隙,让聚集在那里的异种造成小一点的危机,然后就走开,绕着光罩边缘闲闲散散地逛,一边闲逛,一边监测异种动向,也监测前往支援的军方。

    到了这种时候,指挥官是会亲自过来的,即使这只是一个小型危机。

    而也正是因为是小型危机,是那种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小型危机,交给颓累的士兵有难度,可对指挥官来说却轻而易举。指挥官当然不会把这种危机放在眼里了,过去支援的时候,甚至懒得跟指挥处讲一声。

    但这一去,就进入了真正的坟墓。

    无比简单的小把戏,有时偶尔会灵活转变下思路,但也仍旧是简单的小把戏,可就算是这样,还是让人类基地损失了两位,甚至三位指挥官。

    接下来是不是该第四位了呢?

    那些指挥官就该全都死了才好。

    掀开帽檐,Alpha向导顺着光罩一路往上看去,露出了一张白得毫无血色的脸。

    这张脸上看不出岁月的明显痕迹,但眼窝深陷,脸颊两侧也深陷了下去,眼底有抹乌黑,怎么看都是一副死期将至的模样。

    他就那么望着这道延伸至天际的光罩,望着望着,开始阴阴冷冷地笑了起来。

    死了三个,再死一个,然后再死一个……

    真正的狂欢就要开始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上一个死去的指挥官是那个新面孔,逃离白色监狱时有过一面之缘的新面孔,也是唯一一个发现是他在搞鬼的指挥官。倒是厉害,在那样危急的时刻里,竟有闲心看风景,不光看风景,还能无比精准地发现他的存在。

    连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光罩周围有一众生命痕迹,士兵,民众,有精神力的,没精神力的,活着的,快死的,死掉了的,这么多的阻碍,却偏偏精准看向了他。

    看向他的视线里,还带着他从未感受过的压迫。

    只能说,那可真是他见过最有本事的指挥官了,可结果呢,不还是死了吗?

    等到异种平息之后,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挑了个好日子去那边的哨塔转了几圈,结果是,没有探测到任何的生命痕迹。

    真是遗憾,遗憾到他都为那位年轻的新任指挥官叹了口气。

    那样庞大的精神体,那样稳定又强大的精神力,Alpha向导缓缓垂下眼,漆黑无光的眼珠盯着身前散发着微光的光罩,恶魔轻语一般,说道:“怎么不是我的呢?”

    说得遗憾至极,又痛心疾首。

    军用星船一辆接着一辆从天际飞来,汇入高耸着的哨塔,一大片毒素超标的毒雾正在逼近被撕了个小口的光罩,与此同时,更多的黑雾汇聚在了整座基地的边缘。

    Alpha向导还未真正上手,危机等级就已经开始攀升了。

    一脚踏入光罩,躺下去,陷进绵软的草地里,心情颇好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在等。

    等最好的时机,和一击致命。

    他闭上眼睛,静静地等着,远处似乎起了大火,浓烟淹在黑雾里看不见分毫,呛人的气味却在不断扩散,尖叫,倒塌,嘶吼,这些声音也都遥遥地传来。

    从浓烟里升腾蔓延出来的灰烬随着风的方向飘散,从遥远的那一头,飘到了这片草地,也飘到了他的脸上,最后落在他的唇角,轻飘飘地贴在那上面,手一抹,黑色从嘴角散开,变成了一道黑印,像干涸的血渍。

    一股浑厚又轻柔的精神力渗进了他的精神域。

    盲目的指挥官盲目地支援着所有具有精神力的人,也包括了他,这股涌进来的代表着善意的精神力让他发笑。

    渗透进来的精神力从浑厚开始减轻,后来断断续续,越发吃力,好似要枯竭了一般。然后他缓缓起身,站了起来,半躬着背,懒懒散散地走到光罩面前,伸出了手。

    盛大的死亡仪式,正式开始——

    他控制着所有的精神力触须,迅速爬向光罩,光罩因此开始瓦解,一点点散开,那些光点映在他的漆黑眸子里,飘荡着破碎开去。

    他低低地笑着,嘴角拉长,带着那抹被他抹开的黑色灰烬一起,仿佛笑意咧到了耳根。

    最后,光罩消失,他收回手,转身隐入黑雾。

    却在转身的那一瞬间,一只带着精神力的手徒手探入了他的胸膛。

    他先是迟钝地低下头,看向这只伸入胸膛的手,然后抬起脸,看向这只手的主人。

    “……是你,”他声音不清,囫囵说着,“你没死……”

    心脏在冰冷的掌中跳动,一下,一下,又一下,然后手轻轻一拧,握着手中的跳动,往回一掏。

    站在他面前的人眼睛被蒙着,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松开手,把掏出来的东西随意地扔下,像扔垃圾一样。

    然后取下绑在眼睛上的布条,神情淡然地擦拭起手上的血污。

    “我这个人,有仇必报的。”

    浅浅淡淡地丢下这句话,失焦的视线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然后转过身,慢慢悠悠地走开。

    沾着血的布条被扔下,在风中虚浮地转了两圈,然后落在了草地上,压着这条布条倒下去的,是一具尚且还有体温的尸体。

    他始终睁着眼睛,空洞地望着那道走远的背影。

    指挥官都是好人,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好人,可他不是,这个杀了他的指挥官,好像也不是。可跟他,又好像不太一样。

    黑雾很快涌了进来,将草地上发生的一切,都吞入了黑暗里。

    预示着高等级危机的警报声不断地响彻耳畔,更多的星船再一次汇入哨塔,涌进的黑雾越来越多,这座人类基地似乎终究也走到了尽头。

    但有那么一瞬间,天空亮起了一抹微红,像曾经某位指挥官陨落时那样,再一次亮起了那样的红色。一个小孩望着这抹隐约而又浅淡的红色,扯了扯大人的衣袖,说道:“我们上次从五十一区被带出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天色,上次我们没有事,这次也一定不会有事。”

    但这抹红色没有持续那样久,只维持了不到十分钟,就散去了。

    跟在这抹红色之后的,是重新蔓延起来的光罩,再一次笼住了人类基地。

    警报声就此停止。

    可警报声停止了,时不时开进哨塔的星船,却总也没个结束。

    *

    “怎么样?他的精神域怎么样了?”

    总指挥官有些急迫的声音响在医疗室外,他紧紧抓着博士的手臂,抓得博士生疼,博士半挑着一道眉,面色无奈,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冷静,回道:“很薄弱。”

    说着看了眼身旁那个,垫着脚尖往医疗室里张望着的,眼尾有道红痕的人,补了一句:“还好他有一位很厉害的疗愈助理。”

    “那眼睛呢?”总指挥官急急地问道:“眼睛怎么样了?”

    博士默然片刻,说:“不太好判定,需要点时间慢慢观察。”

    “那嗅觉呢?我听说他的嗅觉也不灵敏了。”

    “还有听觉,不会五感都出问题了吧,还能恢复吗?”

    “……”

    博士有些无奈地深吸了一口气,“总指挥官,他现在需要静养,我也需要为他服务,请问您能……先去做点您自己的事吗?”

    “……”

    “那他……”

    博士又看了他一眼。

    总指挥官摆摆手,“行,知道了。”

    走的时候几步一回头,又欲言又止,走向电梯的一小截路里,像跨越了千山万水一样,总也走不过去。

    打发走了总指挥官,另一位指挥官又从电梯里走了出来,一开口还是跟总指挥官一样的焦急,“他的精神域怎么样了?”

    “眼睛呢,能恢复吗?”

    “嗅觉呢?”

    “还有……”

    “……”

    博士:“……”

    等打发走了这位指挥官,总指挥官的通讯又立刻打了过来,博士揉着额头接听:“总指挥官,您这样是在影响我们的救治。”

    “……”

    终于挂完通讯,博士转过身,拍了拍趴在门上往里看的丹郁,“还有你。”

    丹郁茫然地回过头,“我没有说话。”

    也没有打扰里面的人静养。

    博士好像无语了一瞬,然后才说道:“你可以进去看的。”

    第 70 章

    围在基地之外的黑雾时不时往里涌来, 压着光罩时不时地缩紧,足以让整座基地沦陷的异种群仍在,只是不再是一拥而入, 变成了分批次且不定时的入侵。异种死了一批又一批, 光罩消失又重建后,抵御入侵的时间因此无限拉长。

    上空的指挥室一天二十四个小时都亮如白昼, 哨塔也是明亮着的,士兵总是行色匆匆, 一趟又一趟地换班,从其它区域前来支援的星船也时不时就飞进来一辆。

    仍然匆忙,仍然处在危机之中。

    光罩之外的黑雾也是,有时升腾而起,几乎要笼罩所有视线。

    尽管如此……

    风是温柔的,空气也是温柔的,再也不用时刻警惕、不得安睡, 也不用担心突然冒出来一截枯枝, 或是狠狠刺进血肉,或是拖拽着人走。

    可悬着的心却仍旧是悬着的。

    丹郁身上大大小小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 余悸却一直不见醒。每天进出数不清的次数, 每次看到的,都是躺在病床上始终沉眠的人。

    这样平心静气的安睡模样真是太不适合他了。

    他该嘴角带笑, 高高在上,穿得精致又招摇,站在被仰望的顶端,不经意地投下一个恍如睥睨众生一般的眼神。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面色苍白,一身素白, 清清冷冷地闭着眼睛。

    走到门口,回头深深地看了余悸一眼,才慢慢关上门出去。

    出去的时候,遇上了来给他送通讯器的助理,两个新的通讯器,一个余悸的,一个他的。助理说还是老样子,指挥官的通讯器上面如果收到了什么需要处理的军务,就让丹郁代为处理,处理不了的就转发给其他两位指挥官就行。

    说完这些就垂下了眼,再次抬起眼睛的时候,眼眶似乎变得有些红了。他欲言又止了一下,却什么都没说,伸出手,克制又有力地、重重地拍了下丹郁的肩头。

    微红的眼眶让人恍惚,以至于后来助理走开的时候,丹郁看着助理的背影,总觉得这道背影看起来突然温馨了许多。

    真好啊。

    回到人类基地的感觉真好啊。

    点开余悸通讯器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从普通模式调成“少儿模式”,图片居多,文字居少。虽然这样的模式他用起来不怎么习惯,但多用用就可以习惯了。

    那本用于认字的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书签大约还在三分之二的位置。

    余悸还没把所有的字都认下来。

    所以处理起待办来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爱处理,有时遇到那些字段很多的信件,看的时候说不定都是连蒙带猜的。

    想想也是挺好笑的。

    刚设置完界面模式,边角突然弹出了一道提示,下意识的,他立刻就点开了。

    页面弹出一条消息对话框,发信人是原沐生,一段文字里丹郁只扫了眼开头就立刻关上了。这是余悸的私人信息,他觉得他还是不要看会比较好。以前余悸的通讯器在他手上的时候,他就从来没点开过这些私人信息。

    这一次是手快了,太久没用通讯器,看见个突然冒出来的红点就下意识想点开。

    跟在这条消息后面的,还有许多不停往上跳的消息提示,遏兰衡的,伊棠的,还有其他人的,甚至很多都是他听也没听过的名字。

    后来视线上移,他注意到通讯号栏的顶端,写着“余悸”二字。

    这才是余悸真正的通讯号。

    而不是曾经那个资料一片空白的,只用来联系他的通讯号。

    他盯着这则通讯号看了一会儿,就关掉了通讯界面,然后揣着通讯器往回走,夜色将至,天色就在他的身后一点点暗下去。

    空灵的脚步声响在走廊里,他和往常一样,来到那间医疗室外,伸出手覆在门把上,放慢动作,很轻地往下一压,尽可能不发出声响。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晦暗,从走廊透进来的光直直地打进去,照在随着风轻轻飘晃起来的窗帘布上,他正在想窗户是什么时候打开的,一转眼,才发现病床上没有人。

    他愣了一下。

    正准备去找博士,走了不到两步就听见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是来自浴室的水声。浴室里也没有开灯,黑漆漆的,他愣在门口,伸出的手抬起又落下,迟疑喊道:“余悸?”

    里面的水声停了一瞬,低低沉沉的声音传来:“帮我拿一下衣服。”

    顿了一顿,继续说道:“我没找到。”

    丹郁立刻说道:“好,马上。”

    衣柜在过道,大概是余悸没住过这样的临时医疗室,所以才没找到。虽然是临时医疗室,但条件已经算好的了。

    衣柜里挂着两件备用病服,其中一件的尺寸好像有些小,似乎不是余悸的尺寸,于是他就拿了另外一件。可衣柜里没有别的衣服了,得让人送点衣服来才行。

    再次来到浴室门口,里面已经没有了水声,丹郁抬起手,正准备敲一下门,浴室门就从里面被拉开了。

    房间里光线晦暗,浴室里又更加地黑,模模糊糊只能看到一道高挑的人影站在里面,丹郁耳根发烫地愣在原地,一时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几乎就在这一瞬间,里面的人走了出来,扶着门框停在丹郁的面前,问:“衣服呢?”

    丹郁慌乱地捧起衣服,错愕间发现余悸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穿,余悸是穿了浴袍的,只是腰间系得有些随便,松松垮垮的,往上一点是若隐若现的、流畅的肌肉线条。

    丹郁只敢看这么一眼。

    换好衣服后,余悸就站在了窗边吹风。

    那双墨蓝色的眼睛微微垂着,瞳孔还是涣散着的,博士说眼睛没有其它什么问题,看不见是因为受到精神域的影响,所以一定得好好地养一养,精神域也好,身体也好,都得养。等精神域养好了,或许眼睛就有希望了。

    但也只是或许而已。

    这样的案例太过少见了,实在很少有人精神域薄弱到如此地步却还没崩溃的,所以很难给出绝对的判断。

    只在窗边站了没一会儿,丹郁就拉了拉他,把他拉回了病床上坐着。

    他的眼睛还是得遮起来,这里紧挨着哨塔,外面的形势还有点紧张,空气多少有些混杂,闭着眼倒也算了,可余悸总是要睁开。

    丹郁一边系,一边说了说最近发生的事,然后探着身子过去打结,刚一凑过去,余悸就和以前一样,轻轻拥住了他。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习惯。

    但这次却又跟以前有点不太一样,丹郁往回错了错,这双环在腰间的手却没松开,丹郁低头去看余悸,可房间太暗了,他能看到的,最多只是余悸垂落着的长发,和挺直的鼻梁。

    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余悸也安安静静的,没有更多的动作,就那么轻轻环着他。

    余悸刚洗完澡,身上冰冰凉凉的,后颈没有贴阻隔贴,所以信息素就自由地飘散在空中。本该浓郁无比的味道似乎淡了些,也柔了些,但也不好说,这股味道在丹郁这里,和别人闻到的时候,是不太一样的。

    他依赖这股味道,也困于这股味道,所以潜意识会觉得这股味道很好闻,里面带有的攻击与刺激,对他来说反而已经感觉不太到了。

    明明是他受制于这股味道,可余悸贴着他,却说:“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淹没在浓郁香味里的浅淡玫瑰冷香,该是不会被注意到的才对。

    丹郁总觉得恍惚,余悸只是侧了侧身体,他就不受控制地坐到了余悸给他让出的空隙处,顺着余悸的意思,微微抬起了脸。

    单手捧住丹郁的侧脸,拇指在脸上摩挲过去,像寻找方向一样,直到摸到了嘴角,顺着捻过去,指腹压在嘴唇上,才停了下来。

    然后朝着指腹抵压着的位置,低下头去。

    丹郁仍旧恍惚,朦胧视线中的人在向他靠近,他忽然一惊,往后倒去:“不行,你现在是个病人。”

    抚在后背的宽大手掌用力一压,把他又给压了回来,余悸说:“我挺好的。”

    是挺好的,手劲这么的大,丹郁被圈在怀里几乎动弹不得,丹郁还想说点什么,余悸倾身下压,把他没能说出来的话给堵住,逆流回胸口,就这样,丹郁毫无防备地仰躺在了床上。

    较之以前,余悸这次算得上温柔,吻意缠绵而又细致,跟以前很不一样,可即便如此,丹郁还是有点喘不上气。

    灼热的交汇间,一道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从走廊尽头传来,靠近,最后停在这间医疗室门口。

    咔嗒一声。

    门被打开。

    过于浓烈的信息素味道扑面而来,刺得博士轻咳了一声,开灯,走近,看到的是丹郁正放下倒了一半的水杯,和一旁躺着的余悸。

    丹郁:“啊,博士,他……他醒了,我刚准备去叫你呢。”

    余悸的苏醒转移了博士的注意力,以至于没能察觉丹郁嗓音里的不自然,以及浮在空气中不同于以往的、带着抹欲望的信息素味道。

    博士的检查持续了将近三个小时之久,久得余悸开始犯困,丹郁也趴在床头昏昏欲睡了起来。

    意识混沌间,博士的一声“好了”拉扯回了丹郁的神志,甚至惊得浑身都颤了一下。

    可抬起眼,却连博士的身影都没看到一下,紧接着,“咔嗒”一声再次传来,门被关上了。丹郁揉着眼睛走到门口,然后打开门,朝着走廊两端都看了一眼,却仍旧没看到博士。

    “……走得真快啊。”

    关上门,意识不清地反锁了一下。

    他脚步虚浮地往回走,坐到床边,问余悸:“继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