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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北风呼啸, 卷着鹅毛雪在江面旋飞。

    “前方便是北疆了。”常星柏道:“我已传信给父亲,让他备宴,为你们接风洗尘。”

    “不必如此铺张。”承昀道:“此次明都被毁, 北亓重创, 不知有多少百姓要卷入这场是非, 只怕北疆会有不少难民前来投奔。”

    两人站在甲板之上,常星柏轻叹一声,道:“北疆已经准备了充足的粮草,若接下来北亓内乱,正是我等进攻的大好机会。”

    承昀的目光落在明都的方向。

    江天暮雪, 落尽琼花,黛山渐行渐远, 这里早已看不到明都的影子。

    可乘车之时, 无意朝后方投去的一瞥,硝烟四起的千年古都,依旧叫人印象深刻。

    “若能借此机会踏平北亓, 便可实现天下一统, 到那时,便是真正的海晏河清, 太平盛世。”

    “所以……”

    “仗是要打的。”承昀嗓音沉重而肃穆:“民, 也是要顾的。”

    常星柏抬眸看他。

    飞雪之中,皇太子一身黑氅, 长身玉立,失血的面色减轻了他面部的折叠度,可却丝毫未曾让这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减色分毫。

    常星柏恍惚发现, 这位小表弟,已经不再是当年高傲矜贵的太孙殿下, 而是真的长成了一个既杀伐果决,又心怀仁悯的大国储君。

    “承昀。”后方传来声音,太子冷淡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浮出了几分无力,常星柏甚至听到了他微不可察的叹息。

    他忍俊不禁,回头看向垂着双臂站在舱内的温别桑。

    他脑袋上顶着一个貂毛大氅,头发没梳,看上去瑟瑟缩缩的,背部弓着,似乎生怕大氅会从身上滑落,又喊:“承昀。”

    承昀也朝他看过来,只一眼,他便立刻走了过去,道:“怎么不穿上?”

    “没看到人。”温别桑道:“没人帮我。”

    能把大氅顶在脑袋上带来找承昀,他已经很了不起了。

    承昀将大氅从他头上拿下,给他披在身上,伸出双手捧了一下他的脸颊。

    只两息,便能感觉他脸颊的温度正在被寒风带走。

    “快回去。”他拥着温别桑,很快回了舱内的房间。为了防止雪落积重,船舱已经挂上了一层油布,倒是好清理了许多,可声音却是很大。

    承昀关上门,听着雪打在油布上的簌簌声,道:“吃饭了吗?”

    “找不到你。”温别桑道:“没吃。”

    承昀先让人去准备了晚膳,走回坐在桌前,端水润了润有些发凉的喉咙,轻咳两声。

    咳嗽的时候,温别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最近每天不管是早起还是午睡,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找承昀,找到承昀之后便是承昀去哪他去哪,承昀做什么他都盯着,乖乖巧巧安安静静,像只离不开主人的小猫。

    承昀的目光跟他碰上,道:“怎么,最近每天跟看不够我似的?”

    “你感觉好点了吗?”

    承昀躲闪了一下他的眼睛。

    他发现自己如今很怕温别桑问他何时好,他很清楚自己的伤非一两日所能好转,这疑问就像给他上了枷锁,他也想知道,自己何时能好,何时可以如以往一样把他照顾的满心满眼只有自己。

    固然他告诉自己,温别桑只是在担心,可是他当真明白什么叫担心吗?

    “好多了。”承昀道:“表兄说再过五日,我们便能下船了。”

    温别桑嗯一声,抿了抿嘴,有点眼巴巴的。

    很快有人送来了饭,他挪动椅子朝温别桑靠近,喂他吃饭。

    之前他昏迷的时候,都是齐松在投喂,好在温别桑不挑食,基本给什么吃什么,用常星柏的话说就是,从没见过这么好养活的小孩。

    他倒是也没比承昀和温别桑大几岁,可每次提起温别桑都叫他小孩,小朋友,时不时还朝温别桑嘴里塞吃的,显然对他十分喜爱。

    温别桑现在没有手,吃饭的时候一直盯着承昀的筷子,承昀故意逗他,把筷子往这儿放放,往那儿放放,他的眼睛就跟着筷子,在这儿停停,在那儿停停,承昀观察他的表情,发现他真的没有什么特别爱吃的东西,只是被他逗久了会抿抿嘴,显得有些困惑。

    把他喂饱了,承昀给他擦擦嘴,又端起香茶让他漱口。

    做完这些,他放下筷子,短暂休息了一下。

    身体出了一层虚汗,这让他感觉极端不适,呼吸都因此而变得不顺。

    可他心中却还有一件事,他有所犹豫,要不要主动提及,可若提了,又该怎么收场……

    温别桑道:“你怎么了?”

    承昀压下心中不安,道:“我跟表兄说了,尽量会在年前赶回盛京,你……还想回云州吗?”

    “想。”温别桑回答的毫不犹豫,承昀的话一时卡在喉间。

    提及回云州,温别桑马上建议:“我们不要在北疆停留,一路往南,从喜洲绕路云州,住一阵子,不出意外也能赶上除夕。”

    承昀捏起筷子,却只是抬着手没有夹菜。

    他感受着身上起伏的冷汗,还有沉闷的胸口,心悸似乎又来了。

    “阿桑。”他委婉道:“我们到北疆定然是要休整一下,至少也得四五日停留,如今已经冬月中旬,一路往盛京的方向,风雪不断,腊月水路结冰走不得,我们只能行陆路,最重要的是,我们刚刚炸了明都,留在梁国的探子极有可能会盯上我们,还有周苍术和楚王那边……”

    温别桑微微皱着眉,承昀语气越来越轻,道:“如今,尽快赶回盛京才是重中之重,不然,我们明年再去云州?”

    温别桑的眉头越皱越紧,道:“你本来答应我开山之后就去的。”

    “是,可你被太叔真带走了……而且,我们两个现在均有伤在身,如此绕远,真的会增加危险。”

    温别桑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他鼓起脸颊,起身直接走向了床铺,直愣愣地趴了下去。

    承昀放下筷子,步伐沉重而缓慢地走过去。

    他思索着如何与温别桑解释,可来到身前,见他额头压在被子里,脸都被憋的通红,却又不由地露出了一抹笑容。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应当认真面对温别桑的所有需求,有时候却又难免觉得,他就像个孩子,一个不懂大人世界究竟是什么的笨小孩。

    伸手托起他的脸,将他从里面解救出来,道:“其实如今还说不定,我们等去了北疆再看,好吗?”

    温别桑看他,道:“我很失望。”

    承昀敛起笑容,“我知道……”

    “我以为你一直不提,说不定是要给我一个惊喜,我想你定然舍不得让我失望,我以为不管有多少困难,你都会努力克服,哪怕搭上性命也会践行对我的诺言。”

    “……”

    他认真无比地说着稚子般天真的话,承昀一时感觉酸涩,又陡然感觉一阵无力。

    仿佛水一瞬间淹没鼻腔。

    他压下心中越发沉闷的窒息感,故意道:“我固然可以搭上自己的性命,你的呢?若一旦遇到危险,你双臂挂在身侧,到时候跑起来跟两个包裹似的晃来晃去……”

    他看着温别桑逐渐冰冷的眼睛,把接下来的话吞了下去。

    正色道:“此事是我失信于你,我非常愧疚,并且很难过,但是所有的客观情况都不允许我们如今绕道云州,你应该也是清楚的。”

    “我才不在乎。”温别桑道:“你若喜欢我就不该舍得让我失望。”

    “我自然舍不得。”承昀难以面对自己心中越发汹涌的无力,便也学着他的厚脸皮,道:“但你想为了绕道云州把小命搭上吗?”

    “你这惜命鬼。”

    “好吧。”承昀破罐子破摔:“若你如此坚持,我便舍命陪君子,等到了北疆之后,我们马不停蹄直接赶往云州,你手上的木板也不必拆了,说不定关键时刻还能拿来当个盾牌,至于我嘛,也不碍事,无非就是,咳咳咳咳……肺腑的伤还没好全,走路不太稳当,但这些应当都是用毅力可以克服的,若实在克服不了就再晕两天,最不济一睡不醒……”

    “嗯……”温别桑似乎想要用胸口撑起身体,他抬了一下头,但很快又趴了回去。双手不敢用力,让他一时难以起来。

    承昀只好伸手,略用了些力气把他捞起来。

    只这一下,便轻轻喘了起来,温别桑自己坐直,看着他一副病痨鬼的样子,道:“好吧,那我们今年不去云州了。”

    他接着道:“但你要记住,你如今失信我一次,要对我心怀愧疚和亏欠,日后有机会要好好补偿我。”

    “嗯。”承昀脸色惨白,情绪随着一瞬间涌上全身的不适一起跌入谷底,道:“你放心,此次吃一堑长一智,我日后再也不敢随意许诺了。”

    温别桑马上盯住了他。

    承昀道:“菜要凉了,我去吃点。”

    要对付没心没肺的温别桑,还是要适当的摒弃自己过分的良心和道德感。因为温别桑永远都不会共情别人,这是他的天性,他天生只会索取,而不懂给予。

    如今温别桑对他的喜欢,和喜欢庞琦、或者任何一个对他特别好的奴才,也许没有任何区别。

    温别桑坐在床上没有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承昀用完了晚膳,让人将碗筷收拾了去,叫了热水进来洗脸。

    温别桑就像闻到腥味的猫,热水刚一进来他便凑了过来,站在承昀面前,仰着脸闭着眼睛,等他帮忙擦脸。

    承昀忍俊不禁,浸湿帕子,先把他伺候好,温别桑睁开眼睛,道:“大夫有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好吗?”

    又在问了,承昀一开始还很感动他的关心,可此刻感受着自己行动不便的身体,他不免开始怀疑,温别桑究竟是关心他更多,还是希望他赶紧好起来继续为他当牛做马。

    每次受伤醒来,他都不在……

    他对他的关心想必也只是对牛马的关心而已。

    “不清楚,内伤倒是还好,可以自我调理,可外伤就有点麻烦了,稍不留神就会裂开,估计还要再休养半个月……如今我身子未好,便要给你当奴才,说不准,咳咳,一个月也说不定。”

    温别桑的表情非常担忧:“竟然要这么久。”

    “嗯。”承昀眉头鼓包,一本正经。

    当天晚上,温别桑便翻来覆去,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

    承昀闭着眼睛,由着他在身边翻腾,他清楚,温别桑的关心根本不会持续太久,果然,亥时过半,他便安静了下来,呼吸很快平稳了下来。

    自打承昀醒了之后,他倒是没有再半夜哭过,每天偎在他身边睡的很香,因为有时睡着的时候是扭着脖子看承昀的角度,估计是弯到了喉咙,还会打起闹人的小呼噜。

    承昀不得不半夜伸手,将他脖子抻开。

    这日他依旧睡的很沉,承昀睡不着故意捏他的脸蛋,也没能把人吵醒……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下手太轻。

    承昀的伤口开始愈合,里面外面隐隐有些发痒,睡得比较浅。

    身边一有动静,他便醒了,但依旧假寐。

    不假寐也睡不太久,因为温别桑很快就会把他推醒。

    他耐心地等待着,却发现身边的人小心翼翼地动了起来,很快,他下了床,承昀听到他在门口小声喊:“齐松。”

    齐松脚步声和声音一并传来门口,语气恭敬:“公子。”

    “昨日屋里炭烧的太旺,我里衣湿了。”

    承昀猛地睁开了眼睛。

    外面的齐松一下子沉默了下去,即便他再大老粗,也清楚和太子的心上人聊这种话非常危险。

    “你快进来,帮我换衣服。”

    “太子不是……”

    “他睡着呢。”

    “可,他,如今不是已经清醒了?”

    “嗯。”温别桑的声音干干净净:“他虽醒了,可到底活动吃力,我担心如此下去会延长他的康复时间,还是你来帮我吧。”

    “……”你真的不是故意的吗?

    承昀强撑着身体从床上坐直,不受控制地咳了一阵。

    病痨鬼一般气喘吁吁,沙哑着嗓子道:“温别桑……”

    “你给我进来!!”

    第72章 第 72 章

    这一起身伴随着心悸。

    他脸色白的吓人, 猛地撑起身体对他来说还是有些损耗。

    温别桑皱了皱眉,道:“你瞎激动什么。”

    承昀抑制住胸前的气血,平静道:“你过来。”

    温别桑朝他走回来, 眉头依旧皱着。

    承昀朝里侧挪了挪, 道:“坐一会, 我歇一歇,就帮你换衣服。”

    温别桑却没有坐,他看着承昀,安静了一阵,道:“我不要你帮我换衣服了。”

    “你听话……”

    “你看你这副样子, 你要怎么帮我?”

    “我说了我歇一下就好了……”

    “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换衣服,又不是非得是你。”

    承昀呼吸急促, 道:“别人, 哪有我照顾的好……”

    “任何人都可以把我照顾的很好。”

    承昀安静了一瞬,蓦地用力吞咽了一下,他静静地靠着床头, 只是浑身冷汗淋漓, 因为唇色苍白,唇内的血迹显得格外艳丽。

    是的, 所有人都可以把他照顾的很好, 而自己此刻只是废人一个。

    温别桑的手在身畔动了动,道:“我去帮你叫大夫。”

    “我不要你帮我叫大夫。”承昀开口, 语气强硬,眸中却似有水光:“我希望你走过来,抱抱我。”

    温别桑抬步走了过去, 却只是站着,道:“我不能抱你。”

    “那你坐下, 我抱你。”

    温别桑只好在床边坐下,被他伸手搂住,他感觉对方身上有些潮湿,只这一阵,竟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温别桑略作思索,道:“你应该……”

    “对不起。”承昀拥着他,温别桑能感觉他在用力,但那力气却是重了又松,最后,他的手臂只是略有些无力地搭在他的腰间:“我食言了。”

    “我知道现在不能去……”

    “不止是这个。”承昀闭着眼睛,低声道:“阿桑,我食言,是因为我答应过你,即便你不爱我,我也会好好爱你,可是在你说喜欢我之后,我却……总觉得你对我不够好,总想要的更多。”

    温别桑立刻道:“我都说喜欢你了,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你很好。”承昀低声说:“是我不好,我期待的太多,想要的太多……可是阿桑,你如此优秀,你连明都都炸得,他们说的对,我如今已经是大梁不容置疑的储君,你给了我这么多,可你呢,你无欲无求,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他的嗓音越来越低,温别桑非常用力才勉强听清,他将肩膀抬了抬,道:“承昀,你弄的我很不舒服。”

    承昀艰难地把下颌抬起来,重重靠回床榻,温别桑肩膀轻松了一点,道:“等你好起来,就可以继续做我的夫君了。”

    承昀望着他,缓缓道:“我如今也并非废人。”

    “你怎么不是了。”温别桑道:“你现在连抱我这么吃力,把我肩膀压得生疼,帮我穿衣服还要让我等,我还想去甲板上玩雪呢……你好好躺着吧。”

    温别桑从床边站起,承昀却忽然翻身下了床,他的步伐极稳,来到柜子前之后,却还是扶着柜门站了两息。

    温别桑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那只骨节突出的大手很快从柜门离开。打开柜门之后,他朝温别桑走来,鼻尖凝聚豆大的汗珠儿。温别桑看到他先是用力眨了一下眼睛,又用力眨了第二下眼睛,那是看不清周围的东西时才会有的动作。

    他感觉今日这只手尤其的迅速,接着,承昀又将外衫给他穿好,脚步飞快地回到了床边,他躺了下去,嗓音低到温别桑必须要看着他的嘴唇,才能勉强领会他的意思:“去吧,多穿一点,不要着凉。”

    温别桑沉默着,来到门口,踢门。

    齐松将门打开,看到他衣领有点歪斜,腰带也未曾系好。

    温别桑看着他,眸子里湿漉漉的,他示意了一下旁边的大氅,齐松走过去给他披在身上,道:“殿下他……”

    温别桑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齐松下意识跟上,道:“公子,您的衣服。”

    温别桑一直走过好几个房间,才道:“帮我整理一下。”

    齐松为他将衣领摆正,又将腰带重新系好,还未开口,又听他道:“他出了一身的冷汗,你去找大夫看看吧。”

    他说罢便去了甲板,蹲在地上将被木板捆着的双臂垂下去,用手掌上微弱的力量,慢慢搓起了雪。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投下一个阴影,常星柏道:“堆雪人呢?”

    “嗯。”

    常星柏绕过来,道:“你的手现在能行吗?”

    温别桑转了过去,继续滚着自己的雪球。

    常星柏眼尖地看到他脸庞又挂着泪。

    他顿了顿,在一旁的台阶上坐下,道:“是不是承昀惹你生气了?”

    温别桑没说话,但是做出了非常用力的样子,把雪球砸在了地上。

    “哎呦。”常星柏做出吓了一跳的样子,即便温别桑那笨拙的手臂并不足与做出巨大的力量,那雪团甚至连散都没散。

    他看了一眼温别桑的表情,道:“等他好了,我帮你教训他?”

    “他就是神经病!”温别桑道:“让齐松帮我穿衣服他还不让,让他穿也穿不好,还不是得让别人帮忙?我再也不跟他说话了!”

    “再也不说了?”

    温别桑想了想,道:“至少三天。”

    “三天?”

    温别桑语气冷硬:“至少!”

    温别桑果然说到做到,当天就直接住到了隔壁。

    承昀一睁开眼睛,便习惯性地寻找温别桑的身影。

    这一次一如他每次重伤醒来之时一样,温别桑依旧没有在身边。一只手在眼前晃了晃,他回神,是常星柏。

    “醒了,你有点发烧,大夫说这次似乎是心有郁结,若继续如此,内里的伤口破裂,一旦出血可就麻烦了。”

    “让表兄担心了。”

    他的目光漂移,常星柏朝身后看了看,拉过凳子坐下,略有些不忍,道:“他住到隔壁去了。”

    承昀嗯了一声,道:“怪我,今日没有照顾好他。”

    “我帮你劝了,但是这位小友……”

    “我知道。”承昀道:“他若是打定了什么主意,想做什么事,无人能拦得住。”

    “他……”

    “之前说要炸明都便是如此,我循着他留的痕迹找到他,他坚持不肯跟我一起走,他那性子,我也不敢将他强行带回,实在是怕了他。”

    不等常星柏再次开口,他继续道:“好在明都之行有惊无险,他那机关果真巧夺天工,无人能及,倒是我跟着沾了光,咳咳……”

    “……”

    常星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

    室内短暂陷入寂静,常星柏蹭了蹭鼻子,道:“其实……”

    “我想自己待会儿。”

    常星柏跟他毕竟不是太熟,他起身走出去,一阵后,有脚步声传了进来。

    承昀安静地闭着眼睛。

    直到齐松开口:“殿下,您若再不看一眼,公子的心血可就要化了。”

    承昀睁开眼睛,一偏头,便见齐松断了个盘子,上方放着一个手臂高的小雪人,温别桑在这方面天赋独特,那雪人浑身光洁滑溜,栩栩如生,只有画上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弧形嘴巴,暴露了制作人的笨拙。

    他脸色微变,道:“他的手……”

    “堆的慢。”齐松道:“这点您倒是不用担心,公子有分寸着呢。”

    这倒是,他断断不是会亏待自己的主儿。

    “他让给我的?”

    “是。”齐松道:“虽然他现在很生气,不想来看您,但他还是想给您看看自己堆的雪人……您随便夸两句,我还得回去转告呢。”

    承昀感觉自己这颗心似乎给他搓扁揉圆了一百遍。

    他长叹一声,伸手碰了碰那冰凉的雪人脑袋,道:“真是巧夺天工,简直像是天生地长一般。”

    “看好就端出去了,下次再想看就要等您自己下床了。”

    承昀依依不舍,道:“放屋里吧,炭火端出去,我想多看会儿。”

    齐松:“殿下……”

    “就一会儿,我不会让它化掉的。”

    齐松只好将托盘一起给他放在身上,道:“方才常小将军有话让我转达。”

    “嗯?”心情好了,承昀便也愿意听了。

    “他说,公子此刻不理您,应当还是因为担心您的身体。”齐松道:“他还说,病中之人情绪敏感,总是容易想得多,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如今公子发誓三天都不理你……估计还得你自己去哄。”

    “……”承昀又看了一眼那个雪人,再次感觉到了温别桑应当是喜欢他的,道:“知道了。”

    温别桑懂不懂的担心他不清楚,但他知道,温别桑此刻心里的确有他,有几分不知道,但总归是比旁人多上一些的。

    面前晶莹剔透的雪人,似乎将他的心也一瞬间变得晶莹剔透起来。

    回忆这一路走来,温别桑所有的索求,说到底……

    承昀恍惚发现,他的索求,其实与此刻的自己一样。

    他也希望温别桑爱他,离不开他,尽管他并不想真的看到温别桑伤心,可他承认,对方为他流泪的时候,他依旧有种被在乎的感觉。

    温别桑……或许在雷火营的时候就已经对他有意了。

    这个发现让他心跳加速,他很快平息了一下,防止自己的内伤因此再犯。

    即便他有时候,嗯,经常,说话气人,但那只是他的天性,这并不能影响温别桑对他的喜欢,否则他也不会向自己说喜欢了……

    温别桑断断不会轻易抛弃他……首先,他……他。

    他大梁皇太子的身份温别桑根本不在乎,他给他的喜欢也不过如谢令书一般,他对他的照料他随便买个仆役便可做到……

    而温别桑,火器天赋,机关之才,甚至敢孤身一人去明都与沈如风叫阵……

    他又想起了悬空的三足木雀,还有马车远去之时,明都隆隆的炮火。

    布衣之身,毁千年古都,这世上还有何人能够做到?

    他又伸手,轻轻碰了碰雪人的鼻头。

    人真奇怪,得不到的时候苦苦哀求,得到了,却又患得患失……

    他不过只会索取而已,根本不懂给予……

    他又想拿这个借口来说服自己,仿佛只要如此,他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不需要从自己身上找到更多的优点来与他匹配……

    不用去想,自己此刻的期待与失落是否应该,奢想中的一切是否还应该继续?是进,去索求更多,还是停在此处……

    只要他还是个‘尊贵’的牛马。

    就像温别桑所说的那样,他是人,不是神。

    一个区区的承诺都无法践行,他是如此的让人失望。明知温别桑有多重诺,这本该是他唯一可以将自己与那些庸人区分开的东西……更可笑的是,他甚至连与他认真商议下次的勇气都没有。

    只能插科打诨的混过去。

    还在心中劝自己,不过是个牛马……

    牛马而已,做不到也无所谓。

    温别桑不会对他抱有太大期待。

    上一次被申悦容所伤,此次又被沈如风所伤,他这副身躯远远没有他想象中那样强大。

    皇太子的身份并不能让他变的无坚不摧。

    幼年之时心比天高,那些勤学苦练,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皆成了笑话。

    无人知道他是个笑话……

    温别桑也不知他是个笑话。

    但他终归是个笑话。

    “宫承昀,你还在吗?”

    温别桑的疑问划过耳畔。

    ……在的。只是一个胆小鬼的内核,早已支撑不起一个高傲的皮囊……

    雪人的冰被他手指的温度融化,承昀忽然回过神,道:“齐松!”

    雪人离开视线,他摇了摇头。

    他总会恢复的,他如此告诉自己,他总会恢复的。

    脚步的沉重,胸口的创伤,箭孔留下的痕迹……

    一年之内伤两次,宫承昀,你可真行。

    他在昏沉之中睡了过去。

    第二日,温别桑没有来看他,他静静地计算着,还有两日。

    第三日,温别桑没有来看他,他静静计算着,还有一日。

    第四日,他早早便醒来,却依旧没有见到温别桑的身影,扫了一眼身旁的漏刻,他意识到还有一个时辰才到足足三日。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已经退烧了,但大夫不许他出舱门,如今外面刮着风……他几乎要成了病秧子。

    一个时辰后,温别桑依旧没有来看他。

    他想他也许要收拾一阵。

    他又听到了温别桑的声音,似乎在与谁说话,这几日他总是听到这样的声音,可温别桑从未进过他的房间。

    他听着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然后,从门口走了过去。

    当天晚上,他撑起身体,去看了温别桑。

    发烧对他来说并不是大病,他睡的很沉,没有为他担忧,也没有为他落泪。

    这样是极好的。他伸手,指头停在对方的鼻尖。

    这样,他便无需担心自己无法践诺,会惹他难过。

    他离开了卧房,轻轻关上门,一出门,便用兜帽围住口鼻,前往了隔壁的房间。

    又两日后,船靠了岸。

    温别桑走出门的时候,承昀也刚刚从隔壁出来。

    四目相对,温别桑忽然转身,径直朝外面走去。

    “阿桑。”后方传来声音,温别桑马上回头,他抿了抿嘴,道:“你感觉好点了吗?”

    “好多了。”承昀走过来,帮他把帽子戴在头上,将胸前的系带系紧,道:“靠岸更冷,当心着凉。”

    他偏头,看了一眼甲板,雪人被保存的很好,一直被一块油布虚虚罩着,依旧还是老样子。

    承昀走过去,把它端起来,惊讶道:“好像冻的更结实了。”

    温别桑哼了一声。

    承昀没有在意,他抬步跟下去,让齐松带着那雪人,道:“多谢你给我堆的雪人,你的手如何了,大夫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可以把木板拆掉?”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温别桑停下脚步,道:“你这几日退烧之后,为何不来找我。”

    “……你一直等我去找你?”

    “不然呢。”温别桑道:“我说至少三天不理你,想着三天你的伤怎么也养好一点了,可你居然五天都不找我,天天找那个破雪人!”

    “我这不是在听你的话,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养伤……我总要把自己照顾好了,才能给你做夫君吧?”

    听到自己的话,温别桑眼睛亮了亮:“你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还能听谁的?”

    “好吧。”温别桑大发慈悲,道:“我原谅你了。”

    马车又行了两日,终于到了白玉城。

    温别桑有幸见到了北疆的千军万马,比之亓国明都毫不逊色。

    他们在一众欢呼之中入了城,温别桑从车窗往外看,便立刻有人跟他打招呼:“温公子!好样的!”

    “凤鸣君!”

    温别桑把脑袋缩回来,皱眉道:“真吵,你刚才为何在那些人面前把功劳都归到我身上?要不然他们此刻喊的便是你的名字。”

    “本就是你的功劳。”承昀道:“你不想带着功劳回盛京去跟父皇要赏吗?”温别桑眼睛一亮,道:“他能答应赐死周苍术吗?”

    “除非我们拿到更多的证据。”承昀淡淡道:“但明都成了如今这样,他蹦跶不了太久了。”

    “怎么说?”

    “现在明都百废待兴,亓人恨不得对你啖肉饮血,可他们偏偏又逮不到你,自然只能迁怒,周苍术与他们合作多年,必定首当其冲。”

    “有道理……”温别桑道:“若他动,我们便不怕抓不到他的把柄。”

    回到北疆安排的住所之后,温别桑便径直钻入了屋内。

    承昀被常振龙叫去谈事,直到午夜才回。

    温别桑一夜好眠。

    翌日,有大夫过来帮他拆除了手上笨重的木板,千叮咛万嘱咐,接下来至少两个月,都不许让手臂吃力,不然很可能造成永久性的劳损。

    承昀一一记下,回头让人给他熬了药,道:“晚上外祖为我们准备了接风宴,只有我们一家人,应当有不少好吃的。”

    “我们一家人?”

    承昀试探,强调道:“我们一家人。”

    温别桑点点头,神色间有些矜持,但并无排斥,道:“好吧。”

    当天晚上,两人一起参加了常家的接风宴,如承昀所说,并未太过铺张,也只有常家人而已。

    北疆的雪比盛京大得多,温别桑到地方的时候,便发现已经是万里雪封,只是他们来的巧,这两日暴雪刚停。

    他们此次住的院子里有一树梅花,温别桑刚来的时候便有些眼馋,到了第二日,到底还是没忍住折了几支,回到屋内,承昀正坐在桌前看着地图。

    温别桑一边找花瓶,一边道:“齐松说你在船上的时候就在看地图,怎么落地了还在看?”

    “我在想如何能够避过北亓想要我们命的密探,还有楚王和周苍术的人手。”

    温别桑走过来,坐在他身边,伸手推他。

    承昀短暂从地图上移开视线,入目是被随意插在玉瓶中的梅花,还有后面一张无暇精致的脸庞。

    他将花瓶拿下,凑过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立刻道:“吃山楂了?”

    温别桑笑:“好吃。”

    承昀抿了抿口中的酸涩,道:“怎么突然爱吃酸的了。”

    “舟车劳顿,没胃口,吃酸开胃。”温别桑把花瓶放在他面前,道:“你还没夸我呢。”

    承昀再次抽空投去一眼,道:“跟谁学的?”

    “娘。”温别桑马上道:“我们以前在云州的时候,娘每年冬天都会折梅插瓶,就是在屋里活不几天。”

    承昀顿了顿,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又重新望向桌上的地图,道:“盛京在北疆的东南位置,我们要一路往东,所能走的只有这几条路……”

    他讲得认真,温别桑也听得认真。

    “我们如果想要离开,最好明日或者后日出发,军师说五日后北疆会有暴风雪,一旦暴风雪来到,再想离开,可就难了。”

    “那我们到的还算是时候。”温别桑伸手去指:“这条河已经结冰了吗?”

    “这里还未入十一月便被冻上了,我们只能走陆路,若来得及,或许可以从喜洲换乘船,那里江水要冻上应该要十二月去了,但前提是我们能在月底的时候到达喜洲。”

    同样的地图,被画上了不同的标记。

    这一次,是周苍术主动找的楚王:“他们想要回来,必然会从喜洲换乘,走水路往东,顺流而下,倘若运气好,今年气温稳定在一定程度,说不定整个江水都是通的。”

    “万一他们要走陆路呢?”

    “走陆路的话就要途径这片山。”周苍术语气平静,道:“正好截杀。”

    楚王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神色复杂,道:“当真,要下手……”

    “如今亓国帝都被灭,留在南梁的探子绝对不会放过他们,我们趁乱下手,这是最好的时机!不能让温别桑回来……你也不能让宫晟回京,否则,我们两个一起玩完。”

    他神色冷厉,楚王心中微凉,又道:“就算,承昀回来了,我也……”

    “你是不是忘记了,他派人去喜洲查你母亲,还有前段时间常振龙抓到的那个奸细,我们派出去的人没能把他杀死,反而让他逃了,至今还下落不明,那可是你的人。”

    “那,若是杀不死,怎么办?”

    “若他们回到盛京,我们便只有最后一条路了。”

    他没有明说,楚王却心中更冷,一下子跌坐在了椅子上。

    周苍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宫承昀必然会对我们使出障眼法,水路陆路各派一路死士,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大部分的筹备工作都是常家人在做,承昀对他们是百分百信任。

    常振龙还特别派了一队精锐护送他们,离开北疆的时候风和日丽,一路往东,却逐渐能感觉空气越来越冷,行路的第三日,天空飘起了碎雪,远处的山顶阴云密布,隐隐可以看到狂风大作。

    暴风雪果真如预料中那样,席卷了整个北疆。

    一直盯着温别桑等人的死士和南梁探子,分别向自己的主人送了信。

    楚王接到信之后便立刻去找了周苍术,道:“他们在白玉城耽误了一天,没能及时走出北疆,如今已经被困在边关的客栈里了!”

    “通知埋伏的人盯紧,他们极有可能趁着暴风雪的时候提前离开。”

    不久之后,楚王又接到了来信,笑声中带着几分讥讽,道:“果然,宫承昀半夜的时候和温别桑一起跳了窗,两人徒步穿过暴风雪,在一处隐蔽的角落乘了车,第二日风雪暂停,驿站的马车才假装离开,齐松便跟着后面一辆。”

    周苍术看上去丝毫不意外,道:“继续盯着客栈,后面埋伏的人可以准备动手了。”

    “还要盯着客栈?”

    “万一两个都是障眼法呢?”

    楚王愕然,道:“是。”

    几日后,齐松立在江面,神色凝重地望着前方并行而来的几艘小船。

    他身旁立着一个带着兜帽的男人,对方低声道:“还是来了。”

    “这江水可冷得很。”齐松道:“我们直接告诉他们真相吧。”

    “也好。”男人摘下兜帽,是一个陌生的面孔。

    等到几条小舟来到船下,齐松立刻低头,道:“兄弟,咱们别打打杀杀了,这么冷的天,掉下去可真爬不上来了,你们上来搜一搜,若真能遇到皇太子,带走便是。”

    对面:“?”

    楚王接到密信之时冷笑:“果然是障眼法,承昀根本没走水路。”

    周苍术道:“现在就等陆路的消息了。"

    陆路,碎雪飘摇,峡谷之上,黑衣人头攒动。

    一队被精锐护送的马车缓缓前行。

    随着山上一人挥手,无数箭飞速地射向了马车。

    “兄弟们!快跑啊!”精锐队里有人惊恐道:“快跑,大家各自掩护,快逃啊!”

    北疆留下的精锐们很快跑的无影无踪,峡谷上方的人纷纷来到被丢下的马车旁边,猛地推开了车门。

    “空无一人?!”楚王从椅子上坐了起来,道:“怎么可能?”

    “我就知道。”周苍术依旧是胜券在握的神色:“他们,必定还留在客栈,传信过去,掀翻客栈,也要把人找出来。”

    然而,客栈里并没有两人的身影。

    信件再次送来的时候,周苍术的脸色也变了,他终究无法坐住,一把抢过信件,手指发抖地凝望着上方的字迹,呼吸急促,道:“怎么可能……我们埋伏的均是回盛京的必经之路,他们怎么可能逃得掉?!”

    “难道是,他们留在了北疆?”

    “如此煞费苦心,做了三道障眼法,你觉得他们会留在北疆?!”

    楚王神色迷茫:“那,他们去了何处?”

    此刻,温别桑正睡眼惺忪地从马上车爬起来。

    几日前,他们从北疆出发,因为一些原因,出发的时间延迟了一日。

    这让他们本来算好的日期出现了偏差,在将要离开边境的时候,正好碰到了暴风雪的边缘。

    彼时琼花乱舞,众人都被暴雪吹得睁不开眼,马车里沉睡的温别桑忽然被承昀唤醒,他还未来得及反应,承昀便用大氅将他裹住,抱着他迅速跳下马车,在混乱之中潜入了恰好与他们一同经历暴风雪的商队之中。

    与此同时,另外一辆马车在雪舞迷离之中,替换掉了那辆空掉的马车,停在了客栈之外。

    之后,温别桑便一直跟着承昀,和商队同行。

    这个时候,温别桑才发现,商队竟然也是由北疆士兵假扮,他们一路冒着风雪,带着货物,提前来到喜洲,遇到了接应的十银。

    “怎么这一路如此平静。”

    温别桑迷迷瞪瞪地直起身体,透过车窗朝外去看,深山之中,苍柏青青,隐有鸟雀传来声响。

    马车辘辘,温别桑逐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志:“凉州,承昀,我们走错路了。”

    他转身回来,道:“以前我和娘买硝石的时候来过此处,若要回盛京,我们要从喜洲转往蕲州才是。”

    “谁说我们要回盛京?”

    温别桑愣住,外面已经传来粗粝如砂石般的嗓音,“前方便是云州地界,我们的人已经按照殿下的吩咐,准备妥当了。”

    温别桑看着承昀,好像忽然之间不认识他了一样。

    承昀神色平静,眼底却有笑意:“怎么?惊喜的动不了了?”

    温别桑睫毛闪动,眼睛里扑簌簌地掉着小珍珠,他笑了一下,竟然意外的有些腼腆和羞涩。

    承昀取出帕子,温别桑已经咬了下嘴唇,直接朝承昀贴了过来,把脸埋在了他怀里。

    承昀抚了抚他的脑袋,第一次感觉到他心跳的如此之快。

    温别桑的脑袋在他怀里滚了几下,才终于仰起脸来,湿润的脸庞上满是开怀:“那你在船上跟我说,你要食言了。”

    “我当时的确要食言了。”承昀用帕子给他擦着脸,道:“你我身受重伤,一旦下船便是群狼环伺,这个时候,越早到达盛京,我们便能越少一分危险。

    “我想提前告知于你,免得你兀自期待,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温别桑笑,又把头扎在他怀里,用力地拱着,软软道:“那为什么又突然想给我惊喜了?”

    “不是你说的吗?以为我一直瞒着是要给你惊喜?”终于得以践诺,这让承昀得以有勇气直视温别桑的眼睛,也终于有勇气可以用无比认真的语气告诉他:“你说的话我记得,我说的话我也记得,此次若非实在看不到希望,我也不敢对你说那些话……在船上的时候,我一直很内疚,觉得亏欠于你,也对自己的无能感到难过。”

    “你才不无能!”

    “但你说的对,我是人不是神,我总会有预料不到的事。”承昀道:“不过那之后我一直在寻找机会,想着若有一线希望,也定要对你践诺。”

    “哼。”温别桑环住了他的脖子,开心道:“然后呢,是什么让你看到了希望?”

    “你这般冰雪聪明,岂会猜不出来?”

    “我不要猜,我就要听你说。”温别桑道:“我喜欢你这样跟我说话,跟我说你心里每一个想法,我喜欢听。”

    “你喜欢我这样说话?”

    “喜欢!”温别桑道:“你要多跟我说,开心了跟我说,不开心了也跟我说,生气了跟我说,难过了也要跟我说,你不说的话我就不知道,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你那天为什么要逞强……齐松说因为你太喜欢我了,但我不懂,你都伤成那样了,已经不能喜欢我了,为什么还要喜欢我呢?”

    确定一般,承昀轻声道:“我受伤了,便不能喜欢你了?”

    “嗯。”温别桑道:“你受伤了,便不能像以前那样……你,没有能力喜欢我了,我不喜欢你没有能力。”

    “你方才还说我不无能……”

    “我是说,你受伤了,然后,还要逞强,我不喜欢,不喜欢那样的你,你那样我就不喜欢了,我很生气,就不喜欢了。”

    有时候是真的不能让他说话。

    承昀吐息,生无可恋地点了点头。

    门口忽然传来声音,十银沙哑道:“公子的意思是,不希望看到您为了他伤上加伤,生气是因为他心疼您。”

    承昀略立刻看向温别桑,后者摸了摸胸口,然后点头:“嗯,不喜欢,不舒服,生气。”

    “……心疼?”

    “心疼!”

    “心,疼?”

    “心疼!!”温别桑的鼻尖几乎要撞上他的,无比认真地道:“承昀,你受伤了,我会心疼。”

    第73章 第 73 章

    这个冬日, 四处都在落雪。

    到地方的时候,云州的雪也下了茫茫一层,屋顶, 树梢, 还有摊位的木棚上。

    马车行过街道的时候, 温别桑指着一个汤饼铺子,道:“那里就是我们家的烟火铺,离开云州的时候娘把铺子盘了出去,当时是说卖布的,估计生意不好, 现在都改成汤饼了。”

    雪被扫在两侧,马车从铺子墙根处的摊位前经过, 温别桑扯着承昀往外看:“前门口是个牌坊, 我小时候那里经常唱大戏,牌坊前头是个槐树,槐树后头有个巷子, 我们在那里住过一段时间, 刚记事的,我们就搬出去了, 因为那里人太多了, 娘造爆竹不方便。”

    “你看!大牌坊!以前我觉得它特别特别高,如今看上去也不过如此, 前面便是……”承昀沿着他的目光看去,等到略过了一家胭脂铺,温别桑才道:“槐树没有了, 应当是被砍掉了。”

    承昀还未想好怎么安慰,马车转了个弯, 温别桑又扯着他到了另一个窗口,道:“你看,好多摊位,云州也到年关了,热闹吧?以前爹就带我在这边摆摊,我娘造的爆竹卖的最好,我家的龙吼是整个云州最响的!南城点一个,北城都能听到余音!”

    年关摆摊的人太多,士兵禁止了马车穿行,但温别桑对云州可真够熟悉的,他很快又找到了新的话题:“那个客栈居然还开着!以前爹跟娘吵架的时候去住过,他们两个那次吵得厉害,娘把爹的钱都没收了,听说他下雨了没地方去,就蹲在人家屋檐下面躲雨,后来掌柜的看他可怜,赊了他一晚上,后来还是我去把他领回家的。”

    承昀来了兴趣:“他们吵架还闹离家出走?”

    “会呀。”温别桑道:“爹每次跟娘吵架都吵不过,一旦气狠了就离家出走,我和娘经常晚上出去找他,我给娘打着灯笼,那时候还觉得打灯笼特别累,爹每次看到我双手举着灯笼就会怪娘,说她不心疼我,娘就笑,等到爹把灯笼还给娘,然后抱我回去,路上他们就和好了。”

    “真好。”承昀忍不住握住他的手,“若是你我小时候便遇见就好了。”

    “是啊。”温别桑道:“那就不会有梦妖之事了。”

    “……”

    他说话还总爱翻旧账,时不时就噎人一下。

    承昀道:“你娘有没有离家出走过?”

    “娘才不会离家出走呢。”温别桑道:“她只会把爹气走,还总跟我说他傻,赌着气出去玩也玩不好,便是睡觉都没有家里香,她就不会犯傻。”

    “……”承昀缓缓道:“你倒是深得她的真传。”

    温别桑似乎也想起了什么,哼哼地对他笑,一脸开心又单纯的样子。

    继续往前,他每走一段路都能说出和爹娘相处的点点滴滴,比如娘经常带他去药铺采购硝石,比如非年关的时候爹带着他帮人写信卖画,说到这里,他又道:“爹经常帮没钱的人无偿写信,后来十里八村的人都来找他写,因为知道他不要钱,手腕都劳损了,娘把他臭骂了一顿,还把那些人都赶跑了,因为纸也要钱,墨也要钱,看手也要钱,那段时间,到处都传爹娶了个悍妇,爹当街发了一顿火,后来不管跟谁帮忙都明算账,这事儿才算平息。”

    “岳父若能入仕,定是个好官。”

    “他可以为了娘放弃一切。”温别桑一边说,一边盯着承昀,道:“官身也罢,功名也罢,便是性命,也不如娘来的重要。”

    承昀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你之于我,如你娘之于你爹。”

    “你我之间或许还会遇到许多不可抗力,但心悦你,山海无阻,神佛难挡。”

    温别桑到底还是喜欢听这些话,当下眼睛亮起,又朝他怀里扑了过来。

    仰着脸问:“然后呢?”

    十银打马侧耳,思索太子还能说出什么海誓山盟。

    却发现里头忽然没了声。

    马车逐渐来到了城郊村落,温别桑被承昀抱了下来。

    雪还在落,温别桑一路穿过了青石板的地面,看到了两旁荒废的菜园子,旁边用来防鸡犬的矮篱笆早已消失不见,不知被何人拔走。

    承昀则看到了菜园里去,并生着一颗梓树与一颗桑树。

    “那树便是我名字的来源。”温别桑道:“桑梓,是爹娘亲手所植。”

    温别桑来到门口,将手放在了门上的锁扣上,锁扣锈迹斑斑,门上红漆剥落,只是瞬息,脸庞已经被泪水浸湿。

    关闭了多年的大门,被用力推开。

    温别桑闪了一下睫毛,又闪了一下睫毛。

    映入眼帘却并非荒芜的院落,而是被仔细打扫过,却又落了一层薄雪的院落,旁边的石桌干干净净,石凳上铺着绣花的垫子,恍惚之间,温别桑似乎还能看到发髻上裹着粗布的母亲,正在捣着火药。

    本该充满着腐蚀痕迹的厨房也是干干净净,灶台如新,敞开的窗户上方半挂了一个草帘,挡住了侵袭的风雪。

    温别桑走过去,甚至看到旁边的背篓里还放着新鲜的白菜。

    他发出笑声,抬步走进了屋内,看到了宽敞的堂屋,还有窗前的书桌,父亲的身影似乎正在那里研墨作画。

    他撩开帘子,看到了温暖的小屋。

    泪水模糊了一切。

    屋顶垂下绳子,挂着一个竹篮,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年幼的自己正在轻轻放着绳子。

    篮子被放在了正好位于下方的桌子上,他走过去,看到了里面放着一些零嘴儿,爹昨日新买的枣糕,还有娘亲手做的酥饼,温别桑伸手进去,从里面摸到了一个核桃。

    再偏头,便见房门仿佛被轻轻关上,他打小便会自己开核桃,将门用力一夹,再厚的核也能夹碎。

    幼小的身影消失,他透过一片水光,看到外面站着皇太子的身影。

    “承昀……”他说:“我,想爹娘了。”

    房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承昀的衣物已经从胸口湿到了腰间。

    十银依旧用灰布蒙着面,只露出一双浓眉大眼,道:“我们尽力复原了,根据您信中的交代……”

    “他很喜欢。”承昀走出来,站在堂屋门口,偏头望着不远处的厨房,道:“你会做饭吗?”

    十银:“……”

    承昀朝他看过来,十银微微避开视线,道:“属下出去问问。”

    “罢了。”承昀道:“里面的书架上似乎有菜谱,我去看看。”

    十银立刻跟了上来,眼睁睁看他从架子上拿下菜谱,神色犹豫,道:“殿下,何至于此?”

    “这次随齐松去往明都,孤才发现自己真是坐井观天。”他一边翻着菜谱,一边道:“路上若没有齐松,只怕早就饿死了。”

    “属下,虽然不会用锅,但是野外求生经验丰富,殿下日后若是有用得到的,您身边皆是……”

    “以前只有孤一人。”承昀翻着书,道:“如今不同了。”

    “孤亦有了要顾之人。”

    十银在锅底升起了火,皇太子一边看书,一边认真地朝锅里扔着调料。

    书架之畔,皇太子的话言犹在耳。

    “我读知北游,知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我信以为真,此前提未来,我只见自己,独坐高塔,万民朝奉。”

    “人生似怒海狂涛,波澜壮阔,如史诗画卷,如百川东流。”

    “此次重伤,我才发现,这一餐亦有乾坤,一日亦也浩瀚。”

    “一隙,可品百年。”

    十银继续朝里面填着火,细细品着皇太子的话。

    “岁月之漫,可堪悠悠,余生之长,可缓缓矣。”

    ……说到底,不就是耽于情爱,想要放慢脚步,品味当下么。

    “火小一点!”承昀的声音忽然传来,打断了十银的思绪,他忙将柴火取出一些,放在锅底——

    锅底没灰,这附近的人可也真是,见人家家里没人,锅底灰也能给人偷走。

    温别桑醒来的时候,眼睛上被搭了个帕子,他确实是因为眼睛累了才睡着的,不知睡了多久,帕子竟然还热着。

    坐直起来,才看到旁边放着另一只帕子,明显有人给他换过。

    外面传来淡淡的烟火气,走出房间,便听到皇太子的声音,不太真切:“……姜片,冰糖,冰糖呢?”

    “殿下,您就随便弄点什么吧,有什么需要,明日您带着公子一起出去采买,不是更有意趣?”

    承昀朝他看了一眼,忽然翘唇,道:“看来下次出门,还是得带你。”

    “殿下说笑了。”十银道:“若此次您去明都带的是属下,只怕咱们都折在那儿。”

    温别桑走出去,道:“齐松怎么你了?”

    “怎么出来了。”承昀道:“你快过来看看,我方才炒了个白菜,尝尝如何。”

    温别桑走出来,承昀立刻去拿了筷子送到他嘴边,温别桑刚碰到嘴唇,就马上摇头,道:“凉了,你炒好应该盖起来,如今天冷,稍倾便会冷掉。”

    太子挑了挑上面的,看到下面还在冒烟,便重新夹了一筷子,道:“这个呢?”

    温别桑咬了一口。承昀露出笑容,道:“味道是不是还可以?”

    他方才已经尝过,自认虽然比不得宫里的大厨,但与雷火营的大锅饭比起来还是可以的。

    “噗——”温别桑吐了出去,承昀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听他道:“外面的味道可以,但里面是生的。”

    十银在一旁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承昀也怔住了,下意识看了看那一盘子白菜,喃喃道:“书上说,是要小火啊……”

    温别桑看着他,道:“你怎么突然想下厨?”

    “……”

    方才在十银面前侃侃而谈的皇太子,忽然哑了一下。

    十银道:“属下去捡些干柴。”

    他离开之后,皇太子才开口,道:“我听你爹和娘的故事,心生向往,也想……与你共品三餐之美,四季之妙。”

    温别桑一下子笑了,他提起下摆坐在十银方才坐的位置,道:“那我来帮你烧火。”

    “那,我先去把这个倒了。”

    “别呀。”温别桑立刻喊住了他,承昀微微有些愕然地抬头,犹豫道:“这虽是我第一次下厨,可……你也不必做到如此地步,这个吃了会拉肚子的。”

    他语气温柔,眼神里隐隐有几分感动。

    温别桑反应了一下,勉强领悟到他的意思,道:“我倒也没喜欢你到这种地步。”

    “……”

    “我想说可以回个锅……”

    “那你上一句大可不必。”

    ……

    第74章 第 74 章

    总体来说, 温别桑称得上好养活。

    他对美味的区分并不明晰,非要列出个一二三四五档。

    除非是非常明显的难吃,在他这里统统可以成为好吃。

    承昀的这顿饭是真的没白做, 用膳的时候, 温别桑吃一口夸一口:“白菜好吃, 炒蛋好吃,辣椒也好吃。”

    夸得承昀有点飘飘若仙,要不是脸皮薄,早就飞天上去了。

    他露出矜持的笑意,道:“这个汤呢。”

    “汤也好喝!娘最爱的胡辣汤, 这个辣度也刚刚好,嗯, 你这手艺和爹好像。”

    承昀一笑, 没有说话。

    或许是因为初来云州,也或许是给承昀面子,明明已经晚上了, 可温别桑还是多吃了小半碗饭, 还喝了不少汤。

    性子虽然呆呆怪怪,被人投喂也来者不拒, 但是在有些细节上又总是表现的特别理智。

    比如他吃饭从来只吃八分饱, 永远不会把自己撑到不舒服。

    但今日,他吃饱之后便转来转去, 明显是撑得厉害。

    “出去走走吧。”承昀开口提议。

    往日出门,多是在太子府的湖畔随便溜达两圈,此刻出门, 才算是真正的出门。

    月光皎洁,冬日里人群歇的也早, 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这座曾经三口之家的小院落距离其他人很远。

    承昀问起,温别桑才道:“因为娘平时就在家里做爆竹,所以造房子的时候特别挑了远些的位置,其他人也都担心被炸着,自然不敢往这边来。”

    提起这些,温别桑又开始滔滔不绝的说起以前,承昀认真地听着,偶尔耐心地问上一问。

    “娘以前带我来河边洗衣服,这条河是活水,山上来的,可干净了。”

    此刻活水已经结了冰,温别桑刚要踩上去,就发现冰还不够厚实,幸好承昀及时将他抱了回来。

    “哼。”温别桑看着自己湿润的鞋底,笑了下,道:“之前有一年冬天,我还在这里跟其他小孩打过架。”

    承昀意外:“你会打架?”

    “不会。”温别桑道:“我一般拿石头扔人,打到了就跑,我准头好,跑得快,他们都追不上。”

    “倒像是你会做出来的……”

    “一般都是他们先说我不好的,我才拿石头扔他们,有一回把人头打出血了,他们家人找上门来,娘就提着扫帚要打我,爹抱着我一直说我脑子不好,最后只能赔钱了事。”

    “你将人头打出血,不跟你娘说?”

    “为何要说?”温别桑道:“我本意是要打死他们的。”

    承昀一时无言。

    温别桑朝他看了一眼,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

    “我不会干扰你做事。”承昀轻轻握紧他的手指,道:“阿桑,你若觉得有人该死,那定是他们的恶意超出了你的认知,我不信你会无缘无故起杀心。”

    温别桑望着他,道:“可我就是很容易起杀心。”

    “那我便再也不叫你见人心之恶。”

    薄冰之下,山泉水汩汩而流,在耳畔发出细细的响声。

    温别桑望着他的面容,仿佛再次看到了那个抱着自己的父亲。

    他忆起那日自己一直在哭,娘将鸡毛掸子摔在桌子上,气红了眼:“你是不是真的想让所有人都喊你小怪物?为何要拿石头砸人,哪个孩子如你这般恶毒?!”

    “你莫再骂了。”父亲将他抱起,朝里间走,道:“他们往日说的那些话你又不是不知道,上次我还听见他们叫阿桑去死,他们心中便是那样想的……只怪我们,早早叫他瞧见人心之恶。”

    温别桑反握住了他的手,道:“我不怕旁人之恶,我只怕无人可依。”

    “爹娘去世之后,我便只能靠自己。你说得对,我不会打架,若有人打我,我便吓得要死,我怕冷,怕热,怕死,怕无聊,怕没人要。”

    “我想来云州,是因为我想带你来云州。我想让你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我想让你知道我爹娘的事情,我想把曾经没有你参与的人生,事无巨细的说给你听,希望以后我很难过时候,你知道我为何难过,开心的时候,你知道我为何开心……”

    承昀只是看着他。

    他凝望着温别桑不断启动的嘴唇,听着那如清泉一般清澈的嗓音,干干净净,毫不掩饰地诉说着自己的欲望。

    他逐渐明白。

    温别桑那日在浴桶中对他说的那些话,并非是为了惹他生气,也并非是为了惩罚他,或者故意折磨他。

    他便是那样想的。

    是,他便是那样想的。

    可他之所求,却并非只是为了索求。

    就像一只想要跟人回家的小兽,贪婪而不知羞耻地讨要着所有能要来的东西,好确认自己真的可以跟对方回家。

    因为这人刚刚打坏了他的腿,而且是那样的凶神恶煞。

    他之索求,是为心安,是为试探,是为在乎。

    他想知道,这人是否还如初遇那边凶狠,他若与他回去,是能得到一个新家,还是会脱一层皮。

    而他却一直在误会。

    因为心虚,因为无知,也因为胆怯。

    继续沿着河边行走。

    他心中似乎堆满了秋日的果实,沉甸甸的,既有丰收之喜,又有背篓之重。他握着温别桑的手,不松也不紧,静静聆听。

    感受着这份缓缓流淌的喜悦,也感受着这份让人惶恐却又谨慎的珍重。那珍重坠入他的胸腔,将他心中填的一点缝隙也无。

    他感觉自己的脚下似乎正在扎根,某一瞬间,与地底某种奔腾不息的血脉连接了起来。

    他轻轻地呼吸,感觉气体涌入肺腑,滋润也生根在他的每一滴血液。

    他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

    但却似乎在一瞬间让他连接了天地,恍惚之间,他似乎看了温别桑父母的影子,他们站在那里,对他微笑,轻轻将对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里。

    “承昀。”温别桑的声音让他回神,他望着对方的脸,道:“嗯?”

    “你是不是不喜欢听我说这些。”温别桑道:“你是不是不想照顾我,不想对我好,不想喜欢我了?”

    “没有人阻止我喜欢你。”承昀道:“阿桑,我们过完年再回盛京吧。”

    不远处的十银当即投来视线。

    温别桑道:“当真?”

    “当真。”承昀道:“今年我们一起,明年我们一起,余生每一年,都在一起。”

    温别桑惊喜,道:“然后呢?”

    “……”承昀堵了一下他的嘴巴,道:“然后那些话,我们留着以后说。”

    “殿下!”

    十银的声音忽然传来,温别桑还未反应过来,便猛地被他拉了一下。

    十银已经闪电一般来到他旁边,警惕里朝着前方。

    温别桑抬眸望去,只见前方河道上出现了一个一动不动的人,他头朝河水,脚在河岸,看上去应当是在饮水的时候忽然昏厥或者死去。

    “去看看怎么回事。”十银从腰间取下飞镖,谨慎地靠近,几息后,他重新返回,低声道:“我认识他。”

    承昀挑眉,十银道:“此前我在喜洲调查假银锭事件,皇后曾经传讯,让我留意一个人,那人名唤石英,刺杀定北王未遂,准备被送往盛京。”

    “是他。”承昀意外,道:“不是说遭到了截杀?”

    “我们也以为他死了,未料竟然逃到了云州。”

    温别桑立刻道:“我们要感动他。”

    两人一起朝他看,温别桑继续道:“这样他就会帮我们指认宫烨和周苍术了。”

    承昀摇头,道:“十银,此人交给你了。”

    十银颌首,承昀已经直接揽着温别桑往回折返。

    温别桑道:“我们不把他带回去吗?”

    “你当演话本呢。”承昀道:“既然周苍术胆敢让他出手,手中必然攥有他的把柄,如今截杀未遂,他必然不会轻易放弃,你以为你救他一命,便能让他回心转意?”

    “他都已经落在你手里了,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把柄?”

    “他的妻儿老小,皆是软肋。”

    温别桑皱眉,道:“老不死的真坏。”

    “你竟还会骂人。”承昀瞧他一眼,温别桑道:“谁骂人了。”

    “……他确实是,该死未死。”

    回到家里,温别桑朝他看来,看上去有些担忧:“那我们还在云州过年吗?”

    “过。”承昀道:“正好此人来到云州,先找北疆的人送他先回盛京,也好转移周苍术的视线。”

    “周苍术若是发现我们在这儿……”

    “距离除夕不过半月,等他发现的时候,我们就该回去了。”

    温别桑点头,道:“那我们明日出去买年货?”

    承昀自然没有不答应的。

    置办年货对于承昀来说是个稀罕事,温别桑却还算头头是道,他扯着承昀买这买那,还带他去酒楼吃了一顿,当然,他自然是没钱付账的。

    离开的时候,温别桑又指了指隔壁,道:“以前爹和娘吵架来此吃酒,付不上账,还将我抵押在那了。”

    承昀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道:“将你抵押了?”

    “嗯。”温别桑道:“他跟娘说把我弄丢了,娘就急了,跟他一起到处找我。”

    几日下来,又了解了他爹娘之间不少的事情,承昀对这对恩爱夫妻逐渐有了更具体的形象。

    闲来无事,又作了副画。

    画中正值冬日,他与温别桑并肩入门,而温别桑的父母含笑迎接。

    温别桑惊叹于他的画技,又不免唏嘘:“若爹娘还在世,应当便是这副场景。”

    “待十年之后,你再看此画,往记忆追溯,他们便当真于今日在这院落里了。”

    近日无事,他还将周峤留下的书都看了一遍,温别桑不理解的是,他竟然连菜单都看的津津有味。

    他倒是坦率,没兴趣的东西绝对一眼不看,即便那是父亲留下来东西。

    喜恶尤其明显。

    临近年关,每日都能听到城里在放烟花,除夕这日,温别桑撺掇着承昀早早吃了饭,乘车出门,家家户户的爆竹都是震天的响,温别桑一边听,一边道:“以前他们买的爆竹基本都是娘做的,娘做的爆竹最响了。”

    “这话你都说了好多遍了。”每次一听见谁家放爆竹,他便喋喋不休。

    “你听烦了?”

    “怎么会。”承昀把他搂过来坐在怀里,道:“你做的爆竹响,还是你娘做的爆竹响?”

    “我做的响。”

    承昀低笑出声,温别桑立刻朝他看来,道:“真的,我做的比娘还好。”

    “是是是。”承昀道:“你这么急吼吼的带我出门,是要做什么呢?”

    “去城里看游神。”温别桑道:“云州的老传统,游神盛会就在除夕,庙里出人出钱,给大家驱邪,每年这个时候大家都会赶着过去,若能捡到仙人撒的花果,明年便顺顺利利,我要顺顺利利杀了周苍术,顺顺利利娶你做夫君。”

    “……”承昀轻咳,道:“娶我?”

    “嗯。”温别桑道:“我若捡到仙人撒的花果,明年便娶你做夫君,如何?”

    承昀眸色闪动,支支吾吾:“嗯……”

    逐渐靠近城门,便能明显看到人流多了起来。赶往城里的有双腿跑的,有抱孩子的,还有手拉手一起狂奔的。还有一些晚到的贩子,嘟嘟囔囔,怪责自己来得晚了。

    “马车停在外面!不要再往前了!”

    接到了官兵的指示,温别桑麻利地跳下了马车,承昀紧随其后,十银道:“殿,公子,这边没有停马车的地方,你们等我一下。”

    “阿桑。”承昀扯住了温别桑,柔声道:“慢一些,等等十银。”

    温别桑听话地停了下来,道:“难道你觉得周苍术已经派人来了?”

    “不敢说。”承昀左右看着,不经意和任何人对视,都觉得对方形迹可疑,他道:“今日人太多了,我们要当心被人流分散。”

    温别桑乖乖站在承昀身边,后者将他揽在怀里,足足等了快一刻钟,十银才匆匆赶来,道:“可以进去了,但千万小心,不要兴奋过头。”

    承昀嗯一声,一旁的温别桑乖乖地在一旁等着,仿佛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瓷娃娃,全然没做继续兴奋。

    承昀一笑,道:“没关系,走吧。”

    温别桑这才放下心,但还是十分谨慎,一直紧紧握着承昀的手。

    云州人再多,也比不得盛京,他们很轻易的就进了城,入城之后便宽松了许多,温别桑道:“游神会从那边开始,一直沿街,从戌时半到子时半,我们要盯着一点,抢花果的人很多,爹每年都抢不到。”

    果如温别桑所说,装点的花花绿绿的游神车过来的时候,人群一瞬间涌了过去,承昀和温别桑被迫随着人流向前。

    和如此多的人在一起对于承昀来说还是第一次,他双臂护着温别桑,感觉肩膀和手臂与陌生人擦过的触感,再去看身畔的人山人海,与街道上随着铃声与偶尔丢到空中的龙吼声缓缓行驶的游神车,感觉像是置身梦中。

    “花果,花果!”

    温别桑的声音忽然传来,他松开了承昀,焦急地冲游神车伸着手,无数双手一起举了起来,都在喊着:“给我,给我!”

    温别桑身量并不算矮,但在拥挤的人群之中,他的双手还是被更高的男子淹没。

    他急坏了,声音却也淹没在人群之中。

    承昀依旧可以听到他的嗓音,夹杂在混乱之中,人也逐渐被挤了出去。

    游神车前行,打扮的花里胡哨的人在车上来回跳跃,手中摇着驱邪的铜铃。

    霍地甩袖直接,鲜活的花朵与一些翠绿的果实一同涌向人群。

    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目光划过周围或欣喜或期待的一张张面孔。

    分开人群,朝对方走去。

    “阿桑。”

    温别桑还未来得及回头,忽然感觉身体轻盈了起来,他一瞬间被人高高托起,直接飞上了人群上空。

    一手接住了肥厚而鲜艳的花瓣,一手接住了迎面而来的,脆生生的绿果。

    那撒果的神使似乎也愣了一下,大家纷纷朝他看来,温别桑还十分贪心地收拢双臂,抱住了一堆。

    一声轻笑。

    承昀飞身而起,与空中抱住他的细腰,旋身略过游神车的瞬间,又从神使的袖口掏了一朵硕大的鲜花。

    踩着一侧酒楼的屋廊,直接跃上了二楼的护栏。

    那神使停止了舞动,不少人朝他们看,有人大笑,有人埋怨,有人七嘴八舌地凑着热闹。

    神使的面具之下不知是什么表情,只听他闷闷说了一声:“好身手啊。”

    铃声再起,神使衣袍舞动,游神车渐行渐远,人群有的跟上,有的停留。

    温别桑的脚稳稳落在地上,承昀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正要说什么……

    “砰——”

    子时正,天空炸响了烟花,承昀短暂将视线离开。

    空中烟花朵朵,这是他与温别桑度过的第二个除夕。

    冬日的寒风吹过耳畔,脸颊忽然一阵柔软。

    皇太子缓缓回头,温别桑将扬起的脸庞收回,道:“你梦里,是这样吗?”

    手中硕大的花朵落在脚下,承昀目光沉沉:“不止。”

    温别桑的腰被一把勾住,对方重重吻住了他的嘴唇。

    “砰!砰——”

    “咻砰!”

    焰火若急流一般冲洗夜幕,又若流星一般四处漫散。

    两人脚下很快堆满了一堆的花果,红的粉的花,红的绿的果。

    不知过了多久,温别桑脚落实地,听他道:“说好了,回去娶我。”

    温别桑嗯一声,抬手将遗留在胸前的一朵红花给他别在头上。

    “说好了。”

    第75章 第 75 章

    太子现身除夕夜的消息从云州传来的时候, 楚王立刻急的火冒三丈。

    他匆匆来到相府,慌乱道:“他们为何去云州了?!”

    周苍术面沉如水,道:“我当他们是金蝉脱壳回了盛京, 未料竟然是苦中作乐, 跑去云州风花雪月了。”

    “云州不是你的老家吗?”楚王道:“难道你没猜到?”

    “我如何能知, 他二人如此境遇之下,竟还有闲心跑去风流快活?”

    楚王完全没有心思去质疑那两人的闲心,他道:“现在怎么办,派人过去还来得及吗?”

    周苍术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道:“他既然敢现身, 必定是已经有了下一步打算,一旦过了喜洲与蕲州的交界峡谷, 条条大道通盛京, 再要下手,可就难了,何况……”

    楚王一惊, 道:“何况什么?”

    “我探到, 安定司的人最近行动了,不确定是去了何处, 也不确定何时出发, 我猜与太子有关。”他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我们要早做准备了。”

    “不。”楚王像是被猜到尾巴的猫一样浑身一炸, 猛地拂开了他的手,他脸色仓皇,道:“老师, 我不想……”

    周苍术并不在意,只淡淡道:“你以为你母亲和舅舅的事情可以瞒得过去?私制银锭可是重罪, 皇后一直按下不谈,说到底,是要留着证据,给宫晟做嫁,等他回到盛京,借着炸明都的风头,一飞冲天的同时还可以顺便将你母子二人踩入泥里。”

    楚王神色变幻,周苍术循循善诱。

    “你如今还有时间准备,若是等到宫晟登基……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楚王离开之后,周苍术又静静坐了一阵,抬步走了出去。

    于一间房前停下,轻轻敲了敲门,里面的人立刻道:“谁?!”

    那嗓音如惊弓之鸟,透露着惊惶与恐惧。

    “我。”

    须臾,周连景缓缓过来打开了门。

    周苍术凝望着面前唯一的孙子,缓缓道:“周梓要回来了。”

    周连景呐呐点头。

    “待他回来之后,你去看看他吧。”

    周连景猛地抬头,手指死死抠着木门,眼底隐隐渗出一抹红丝:“大父……我,我不想……”

    “这也是为了你自己。”周苍术道:“你此前待他不错,他不会杀你。”

    “我,我也不想,杀他……”

    “谁说要你杀他?我是让你与他打好关系,倘若他要攀咬于我,你便去呈上我的所有罪证,届时,若大父胜了,便接你做太孙,若大父败了,你也能有一条生路。”

    除夕的当天晚上,承昀便带着温别桑离开了云州。

    他也清楚,自己现身之事必然会很快传开,继续留下很可能夜长梦多。

    他们平稳地度过了交界处的峡谷,一路往前,可选择的道路虽多,却也始终谨慎小心。

    树上一点叶子也见不到,四处皆是光秃秃的,官道两侧堆积着枯草与落叶。

    一个地标在一堆落叶之间清晰可见。

    温别桑把脑袋收回来,向承昀汇报:“到七里镇了。”

    承昀嗯一声,目光未曾书上离开。

    他是将周峤的书都带了回来,温别桑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道:“我爹留下的书有那么好看吗?”

    “书倒是还好。”承昀笑道:“但岳父做的批注很有意思,有种与他对话的感觉。”

    温别桑马上朝他靠了过去,道:“和爹爹对话?”

    他确实清楚周峤爱写批注,他看过的书,基本上所有的空白处都被写的满满当当,有时还会用另起一张稿纸,夹附在里面。

    温别桑一探头过去,承昀便给他看了看上方的批注,道:“你看此处,是他对书中人做法的见解,这等批判作风,简直与如今的御史台一模一样。”

    温别桑皱了皱眉,伸手把他手里的书拿掉,道:“不好看。”

    “怎么不好看了?”

    “哪有我好看?”

    “……”

    承昀只好合上书,来看他的脸,温别桑一点都不羞耻地给他看,一会儿眨眨眼睛,一会儿动动鼻子,一会儿努努嘴巴,显然对自己的长相十分自信。

    承昀看了他一阵,忽然啧了一声。

    温别桑道:“怎么了?”

    “我觉得,你这鼻子,不如我的挺啊。”

    温别桑先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又摸了摸自己的山根,然后沿着山根摸到鼻尖,道:“楼招子说我这鼻子走势极妙,是白手起家,大富大贵之相,幼年不显,故而山根起势不高,你看我鼻头,是不是很高。”

    “我看看。”

    温别桑把鼻子凑过去。

    他鼻子确实不若承昀那般像一座倾斜的山峰,可衬着这双偏圆的眼睛,却别有一番灵动精巧。那干净的神态更不必说。

    每次瞧见他,承昀都觉得自己像是误入了一处隐秘的山间,绿林幽幽,薄雾隐隐,再多的烦心事,似乎都被对方身上散发而出的清新之气冲淡。

    “你是不是有点显小?”承昀忽然开口,道:“如今倒是还好,日后我们走在一起,旁人莫不是要说我占你便宜。”

    温别桑的眼神倏地冷了下来。

    薄雾凝聚,绿林寂静,山间流动的清新在一时之间戛然而止。

    “你是要将我换掉吗?”

    “……”承昀急忙将他搂在怀里,道:“胡说什么呢,你怎么会有这种反应?”

    “那你提旁人做什么?”温别桑道:“你我之事,你我不知,旁人倒是先知了?我是清楚那些人的心思的,皆是自己先觉得,才会认为旁人也觉得,你这人瞧着跋扈,实则道德标准极高,若有一日你不喜欢我了,说不定是能找出这种伪君子的理由的。”

    赶车的十银眉梢都动了一下。

    温别桑这副较真的态度,着实极其克制太子这种口是心非的人。

    承昀一阵无力,无可奈何地道:“阿桑,我说这种话,你的回应理应,我没那么显老,与你走在一起,永远都很登对。”

    温别桑懵了下,略有犹豫:“为何?”

    “因为我这话是在夸你,同时也在自嘲,你应当夸回来才对,如此我也会被哄得高兴。”

    “可是我没觉得你在夸我。”温别桑道:“你怎么可以说我小呢?我明明比你还大一些。”

    外面的十银露出了惊愕的神情。

    承昀也朝外面看了一眼,嘴唇微动:“你,你胡说什么呢。”

    “难道不是吗?”温别桑道:“是我记错了不成?”

    “你不要乱造谣好不好……”

    十银眉毛动了动,神色有些意味深长。

    “我没有造谣。”温别桑道:“就是那日晚上,你还做了奇怪的梦……”

    “我什么时候做奇怪的梦了?!”承昀瞪圆了眼睛,道:“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我没有胡说八道。”温别桑道:“就是那天晚上……”

    “哪天晚上?”

    “记不住哪天了,就是那天,你问我和常星竹聊了什么,还问我烟花都有什么颜色……”

    承昀终于想起这茬,他倏地镇定下来,道:“对,是常星竹告诉你的,我的生辰年月。”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一下子盯住了他。

    承昀:“……干嘛。”

    “我没有跟你说我与常星竹聊了这些。”温别桑蓦地反应过来,道:“你偷听我们说话,承昀你竟然偷听我们说话,你那日都听到了,还故意问我和常星竹说了什么……”

    是啊,他不光听到了温别桑和他说话,还看到温别桑对他笑了。

    承昀别过脸,道:“我就是,就是……”

    “就是故意欺负我。”提起旧事,温别桑又凶巴巴:“故意针对我,是不是?”

    “不是。”

    “你就是。”温别桑道:“还让我给你读书……”

    “我以后天天给你读书。”承昀道:“就是别让我读话本就行,我看着意会还行,让我组织语言真不行……”

    “我就是故意的。”温别桑表情有些挑衅,道:“谁让你欺负我。”

    “我没欺负你。”承昀道:“我那天……”

    温别桑看他。

    “我……我就是,不喜欢你跟别人说话,还有说有笑的。”

    “那是三公子啊,是你表兄。”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喜欢。”

    “好吧。”温别桑道:“其实你的生辰我早就知道,我确实是比你大一些的。”

    十银恍悟,在外面露出了略显失望的神情。

    “吁——”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温别桑和承昀对视一眼,后者撩开车帘朝外面一看,只见七里镇门口,以老孙为首,正一脸惊喜地朝这边看着。

    一见到承昀露头,便立刻道:“殿下回来了!”

    他身后的雷火营众人马上道:“殿下!殿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温别桑也马上探出了头,老孙又惊喜道:“公子,公子也回来了!!”

    他身后的人马上又吼:“公子!公子!!”

    温别桑莫名其妙地缩回脑袋,道:“他们做什么?”

    “自然是迎接我们。”承昀的语气意味深长:“接下来这一路,便不必担惊受怕了。”

    陶贵妃端着参汤来到江山殿的时候,便见一众宫人正在飞快而整齐地进进出出,她微微怔了一下,道:“这是做什么?”

    侍女摇头,她犹豫着走上前去,露出熟悉的笑容,却见里面的永昌正在由人仔细收拾,神色之间既有激动,又有忐忑,还有骄傲和与有荣焉。

    心中浮出不好的预感,陶贵妃抬步走过去,笑着道:“陛下,这是急着去哪儿呢?”

    “你不知道?”永昌马上朝她看来,道:“承昀已经到万龙山了,消息都传遍整个盛京了,他在明都立了这般大的功劳,如今得胜凯旋,朕自然不能让他无声无息的回来……你们怎么这般笨拙,这玉勾是不是歪了?”

    陶贵妃屏息,道:“那陛下的意思是……”

    “哦。”永昌在忙乱之中回了她一嘴,道:“朕已经向百官传去口谕,所有人即刻启程,与朕的銮驾一起,去城门迎接太子归京……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陶贵妃勉强一笑,道:“想是,姐姐未曾告知。”

    永昌顿了顿,道:“她近来事务繁多,想必是忙忘了。”

    “那臣妾回去梳洗一番。”

    “要不你还是……”

    陶冰玉脸色苍白地看向他,眼眸如泣如诉。

    永昌:“……罢了,你快去快回。”

    陶冰玉福身,缓缓走出江山殿,随着渐行渐远,步伐也越来越快,直到回了自己的宫中,才蓦地一把将桌上的玉器扫落。

    永昌匆匆步出江山殿的时候,礼部的仪仗已经筹备完毕。

    但见黄罗伞迎风舞动,一众祥瑞图案的仪仗被宫人们握在手中。

    他走下玉阶,偏头看向左手位,皇后步伐沉稳,凤容端美,含笑而来。

    他定了定神,感觉对方已经许多年未曾如此开怀的对他笑过了。

    在他身后,陶冰玉也款款行来,衣袂飘飘,发上步摇微荡却又无声,强撑起的笑容却在看到对方的后脑勺时,短暂消失。

    常赫珠朝这边扫了一眼,笑意未改。

    若在往日,她可能会提醒永昌关注一下对方,但今日是太子荣归之日,永昌的目光必须在她身上,也必须只能在承昀身上。

    她从容将手交付在永昌的掌心,忽然偏头扫了一眼他干干净净的肩膀,随手拍了拍,永昌先是一愣,马上又是一笑,道:“快登车吧,朕已有大半年都未见昀儿了。”

    他们朝车驾走去,陶冰玉静静凝望,看着他亲手将皇后送上銮驾,唇角不禁勾了一抹嘲讽的笑意。

    另一边,温别桑和承昀正在雷火营的一众护送之下,缓缓转过官道。

    “他们都不累吗?”温别桑道:“都跟着我们走一路了。”

    “你看他们那精气神,哪里像是累了的样子?”承昀听着外面的呼呼喝喝,还有时不时打响的开路炮声。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道:“可是觉得他们太吵,我让他们安静一点?”

    “还好。”温别桑道:“我听得不是很清楚。”

    承昀抬手,将他按在怀里,道:“再睡会儿,还有大半时辰呢。”

    温别桑没跟他客气,直接往他怀里一趴,很快迷糊了过去。

    他心无旁骛,入睡总是很快。

    这一路的欢送和呼喝,似乎成了最佳的催眠曲。

    温别桑分明感觉自己并没有睡太久,可竟然也隐隐梦到了些什么。

    他看到年少的自己在深邃的树林之间穿梭,拼命地追逐着前方两人的身影,那两人分明是这世上最爱他之人,可他们却始终没有回头看自己一眼。

    忽然有人轻轻握住了他的手,他又听到了那一阵的呼呼喝喝,伴随着间歇的炮声,不知何时开始,身畔仿佛聚集了千军万马。

    温别桑睁开了眼睛,两只耳朵上一片温热,有人正以双手掩着他的双耳,承昀正偏头轻轻与马车外面的人说些什么,温别桑听不清,也只能看到他微动的下颌。

    他将双耳在对方掌心蹭蹭,承昀马上回头,道:“醒了,我们要到了,父皇和母后已经在城门等候。”

    “皇后也来了。”温别桑马上坐直身体,并用双手揉了揉眼睛。

    城门百官林立,城楼上更是站满了举着长·枪的兵士。

    马车停了下来,承昀先一步走出,后方的将士们中间立刻发出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到底训练有素,很快平息了下来。

    常赫珠和永昌同时上前,承昀也对他们微微一笑。

    随即他转身,将温别桑接了出来。

    永昌的笑意肉眼可见的稍微收敛了一些,悄悄瞥了一眼皇后的神色,她倒是比方才笑的更加和蔼。

    “父皇,母后。”承昀将温别桑从马车上抱下来,道:“此次明都之行可谓惊险万分,好在阿桑聪明,及时化解,否则儿臣怕是无缘再见父母。”

    永昌刚重新扬起的笑容又收敛了一下,他身畔的陶冰玉笑道:“太子殿下怎么,一下车就说这丧气话?”

    皇后朝她投去一眼,陶冰玉顿时噤声。

    她觉得常赫珠好像变了。

    她往日从未用这种冷厉的目光看过她,偶尔投来的视线,甚至可以称得上和善,那时便已经令人惧怕,此刻这般目无表情,更是让人打从心里发寒。

    “看来此次是多亏了阿桑。”皇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道:“是你救了太子?”

    “不是。”温别桑道:“是承昀救了我。”

    永昌放下心,温别桑接着道:“因为我在阅兵时毁了沈如风的千军万马,他便前来追杀我,承昀为救我而伤,我便一怒之下毁了明都。”

    永昌的脸色更加不快。

    承昀却笑了一声,他身后的雷火营将士也马上道:“公子威武!”

    “公子好样的!”

    “这是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什么红颜,这分明是蓝颜!”

    “管管你那群散兵游勇。”永昌寒声开口,承昀淡淡抬了下手,虽未纠正永昌的话,但后面却一瞬间安静了下去。

    证明了他们并非散兵游勇。

    温别桑并没有在意众人的话,他还有一件事很着急,道:“我炸了明都,承昀说我是大梁的英雄,说父皇母后定会赏我。”

    永昌沉声道:“哪有刚下车就要赏赐的?”

    “哎。”皇后道:“凤鸣君性情率真,有若赤子,何况,我们总要赏他的。”

    “但此事应当去殿上谈论……”永昌压低声音,皇后道:“此处也无碍。”

    她温和道:“你想要什么赏赐?”

    “我想跟承昀成亲。”温别桑迫不及待地说罢,发现耳畔无声,略反思了一下,用矜持的语气道:“求娶太子,做我夫君。”

    第76章 第 76 章

    象征大梁的黄底黑龙旗帜在城楼飘扬, 雷火营的斜角火焰山图腾也在众将士的手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就连皇后,都未曾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赏赐。

    回来之前,温别桑其实与承昀商议过。

    他第一反应是让永昌答应自己杀了周苍术, 但是承昀当场就给他否决了。

    如今在百官心中, 周苍术依旧是权倾天下的国相, 温别桑固然立了大功,说这话也着实有些持功自傲的意思,怕是会给自己树敌。

    毕竟,今日你立功说杀国相,他日再立功, 会不会要杀他人?

    承昀本来想等回府之后,论功行赏之前再与他重新商议此事, 未料他竟然就在此时此刻, 刚见面就提起了。

    承昀无暇去关注他人,他将视线放在身畔爱人的身上,呼吸变得绵长而又克制。

    温别桑总是有这种本事, 讨厌谁的时候要在对方心中掏一个洞, 喜欢谁的时候却又仿佛能将对方的全世界都塞满。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担心, 不担心永昌会不会同意, 也不担心百官是否会觉得他这个太子毫无面子可言,更不担心今日之事可能会传遍整个大梁。

    他满心满眼只有温别桑。

    永昌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难看, 百官之中也出了轻微的骚动。和戚平安站在一起的常星竹更是惊异地朝这边投来了视线,低声附耳:“小梦妖不是不喜欢承昀么?”

    “此次明都之行,想必发生了不少事。”

    陶贵妃扫了一眼永昌的神色, 眸中染上了几分笑意。

    这宫晟真是猪油蒙了心,明都之事自己竟然一点功劳都不揽, 全都让给了温别桑。这温别桑也是个蠢货,竟然就在这里提出求娶太子,这话说出来,皇家的脸面往哪儿放?

    “此事容后……”永昌的话没有说完,皇后便道:“好,就依你。”

    陶贵妃浑身猛地一僵。

    当天晚上,宫里为承昀和温别桑举行了接风宴。这次的接风宴是礼部筹办,其中自然是有皇后的手笔,主要目的是为了给储君造势,除此之外,也是为了给南梁立威。

    宴会上觥筹交错,有些明眼的臣子已经开始当中倒戈。

    承昀一瞬间成了香饽饽。

    楚王坐在席间,强行挤着笑容,眼神却明显有些放空。

    后方,永昌正在低声与皇后说话,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焦灼:“你是不是疯了,当真是要让那个温别桑跟承昀成亲?!”

    “你既然对他这般不满,为何不明着告诉他?”

    “朕是不想驳了你的面子?!”

    皇后语气波澜不惊,道:“那不然这样,你去跟他商量商量,就说你不喜欢他这个太子妃,要将承昀安排给别人,看他答不答应?”

    永昌一静,又道:“此事,总还有别的解决方法……”

    “什么办法?”皇后道:“骗?还是拖?你当这样不会惹他更加生气?如今雷火营皆以他马首是瞻,我们盛京,能比明都扛造多少?”

    永昌神色变幻,皇后伸手,轻轻拍他的手臂,嗓音温和道:“如今孩子都长大了,也出息了,以小阿桑在火器上的造诣,和我们的储君绑在一起,是国之幸事,你若能敞开心结,天下百姓也只会将此事当做一段佳话。”

    “或者……”皇后眸光闪动,语气幽幽:“你想杀他?”

    稍倾,永昌回到宫里,还未坐下,陶贵妃便匆匆迎了上来。

    “哎呦,今日那温别桑真是把我给吓了一跳,他怎么能当众说出那样臊人的话?还说什么,求娶……堂堂太子之身,在他那儿倒像是成了闺阁中的姑娘。”

    永昌一言不发,静静走向了里间。

    陶冰玉略拧了下眉。

    说到底,如今永昌终于不再针对太子,还是因为他清楚扶持楚王登基已经无望,以太子如今在民间的威望,他即便再怎么打压也是多此一举。

    她很清楚,此刻只有将温别桑和承昀区分开来,才有可能重新将承昀拉下马。

    否则这二人若是当真成了连理,他日所有人都会将他们视为一体,二人携手炸明都,这可真是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千秋功绩。

    她抬步跟了过去,却闻永昌道:“研墨。”

    立刻有宫人上前伺候,她心中不安,看着对方写下几个字之后,更是不敢置信:“陛下,您当真能接受太子娶一个男子?!”

    “不然呢?”永昌冷冷道:“皇后都松口了,他又立下如此功绩,承昀也心仪于他,朕还能怎么办?”

    “可他毕竟不能生养啊!”

    “生不生养的,有什么重要。”永昌道:“此事之后,再给承昀纳妾便是。”

    “陛下……您大可以……”

    看到她眼神里划过的狠厉,永昌嗤笑,道:“若朕如今杀了他,且不说天下会怎么看,承昀便会与我反目成仇,到那时,不定又要引出多大风波,如今北亓已是混乱一片,若大梁也乱了,天下还有安生之地吗?”

    陶冰玉要的便是他和承昀反目,她还想再劝:“陛下……”

    “此事朕意已决。”

    一片寂静中,陶冰玉调整了下呼吸,缓缓道:“是你意决还是常赫珠逼你?”

    宫人研墨的手僵住,明显感觉到空中的气氛正在凝固。

    永昌盯着陶冰玉,后者继续道:“她不过就是一个女人,凭什么干预政事,又凭什么能左右你的决定?就因为她喜欢温别桑,你便要为了成全她而忍受自己的儿子成为人人皆知的断袖?你到底有没有一点自己的主见?!”

    永昌缓缓道:“你,滚出去。”

    “你倒是还有几分血性。”陶冰玉嗤笑,道:“皆使到我这儿来了,你对她敢这么说话吗?这都多少年了,你现在已经是天下之主了,为什么还是如此软弱?你就这么怕她吗?还是说,都这把年纪了,你还在渴求……”

    “啪——”

    清晰的巴掌声打断了她所有的声音。

    研墨的宫人一下子跪了下去。

    “从今日起,你给我呆在流银宫里面壁思过,没有旨意,不得外出。”

    陶冰玉疾步行出江山殿,回到宫里之后便不断喘息。

    她努力做出往日端庄的样子,可却终究忍不住,挥手将宫内所有能砸的都砸了。

    “凭什么,她凭什么?!凭什么处处都要压我一头,常赫珠,我不过就是不如她有个好家世,除此之外,我哪里不如她?不如她美丽?还是不如她贤良?!”

    “常赫珠,她也算是女人?她也配做皇后?!”

    “宫承昀也不过是幸运而已,幸运的投了个好胎,幸运的得了个天才火器师,幸运的炸了明都……若是没有常家护着,我早就将他拉下马了……我儿才是真正的太子 !”

    “我已经没有选择了……”她立在满是碎片的殿中,低头看着自己不慎被划伤的手,喃喃道:“做不得皇后,我总要做太后……”

    接风宴上,温别桑喝了不少酒。

    承昀本来是要把所有的酒都拦下来的,奈何温别桑来者不拒,他只好婉拒了一些,以免到时候两个人都喝的乱七八糟。

    温别桑很高兴,喝完了还要喝,面对所有对他说恭喜的人,他都表示:“等我们成亲的时候一定要来喝喜酒。”

    常星竹悄悄来到承昀跟前,低声道:“你俩到底谁是夫君啊?”

    承昀没好气:“一边去。”

    常星竹撇撇嘴,道:“差不多得了吧,我还想等你们回去再续几杯呢。”

    承昀清楚他是急着要知道北疆亲人的事情。

    此刻天色也不早了。

    他走过去,伸手揽住了正在不断灌自己的温别桑,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敬酒,道:“今日就到这里吧。”

    “还有人,没恭喜我呢。”温别桑扭脸看他,道:“大家都要祝贺我们。”

    “等我们成亲那日,大家都会来的。”

    温别桑左右去看,眼前已经有些朦胧,脚步也摇摇晃晃,道:“都会来的?”

    其他人也不知道他看不看得清,听罢便忙道:“当然。”

    温别桑放下心,弯腰把杯子放在桌子上,承昀趁机将人抱了起来,温别桑忽然推他:“不要,不要抱。”

    “怎么,想走着?”

    “走着。”温别桑道:“抱,晕,想睡,要走着。”

    “晕了就睡。”承昀没有放下他,命人拿来大氅给他盖在身上,继续往外走。

    温别桑挣扎了两下,逐渐安静了下来,迷迷瞪瞪地窝在他胸前。

    常星竹追上去,探头朝他怀里的人看了一眼,承昀微微避了一下,不悦道:“看什么?”

    “小梦妖喝醉了也这么乖啊。”常星竹道:“酒品真好。”

    “谁说我醉了。”温别桑立刻说:“我没醉,我认识你,常三公子……”

    “呦。”常星竹马上笑了,道:“还认识我呢?那你知道你自己多大了吗?”

    “我……”温别桑想了想,道:“你多大我多大。”

    “呵,反应还挺快。”常星竹对承昀道:“我俩聊过这个,就之前我找他下棋……”

    “他知道!”温别桑马上抢答,道:“他知道我们聊过,他还说不喜欢我们说话,不喜欢我们有说有笑……”

    “你别说话了。”要不是现在还抱着他,承昀定要捂住他的嘴。

    “不是吧。”常星竹却已经明白过来,道:“我俩的醋你都吃?”

    “谁吃醋了?”承昀加快了脚步,道:“快些回去吧,别生病了。”

    “宫承昀,等等,你别跑。”常星竹一边追,一边道:“你不会是刚把人家抓回来就喜欢上了吧?”

    “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难怪我当时假意说喜欢他你这么生气呢。”常星竹道:“我说要带他走,你还非要把人关起来,还威胁我把我送回北疆,结果半夜了去给人家送药……”

    承昀忽然投来一眼,咬牙切齿:“你再给我提,真把你送回去了。”

    常星竹停下了脚步,承昀马上抱着满脑子雾水的温别桑离开,只闻后面道:“嗐,你怎么嘴这么硬呢……”

    温别桑脑子混沌,别的没记住,这句记得清清楚楚,道:“承昀嘴硬。”

    “……”承昀面无表情,快速将人抱上了马车。

    温别桑在里面还在嚷:“承昀嘴硬,承昀吃醋。”

    “……”承昀无奈看了他一眼,道:“是,我嘴硬,我吃醋。”

    他倒也不是不想承认,只是梦妖那段经历,他巴不得从未发生。

    “承昀嘴硬。”温别桑伸手摸他的嘴唇,道:“嘴硬……”

    他用手指扒拉承昀的嘴唇,承昀偏头躲开,他又去扒拉:“看看,多硬。”

    “有什么好看的。”承昀拉下他的手,道:“真有本事就亲……”

    柔软的唇瓣堵住了他的嘴唇,对方身上浓重的酒气一瞬间灌入他的肺腑,让他大脑猛地晕眩了一下。

    温别桑咬他的嘴唇,承昀吃痛偏头,温别桑又追过去咬,“嘴硬……”

    “好了。”承昀轻轻推着他,道:“好了,不硬了。”

    “硬的。”温别桑贴过来又来啃他,承昀急忙按住他的嘴唇。

    唇瓣被他不知轻重的咬出了齿痕,承昀刚抿了一下嘴唇,就发现手指一阵湿软,是温别桑张嘴咬住了他的手指。

    “你……”承昀心头一跳,道:“别闹了。”

    温别桑松开他的手指,趴过来抱住他的脖子,承昀背部挺直,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感觉整个人都要乱了:“阿桑……”

    温别桑伸手捏他耳朵,承昀轻轻吸了口气,偏头闭了一下眼睛。

    听到耳畔传来一声笑,温别桑直接贴过来,呼吸喷在他的耳畔。

    “啊……”

    在他张嘴的瞬间,承昀伸手将人按在了怀里,他平复着血液中的乱流,道:“乖,我们先回去。”

    温别桑在怀里扭了扭,承昀鬓角逐渐溢出汗珠,温别桑挣扎不动,下巴贴着他的胸口仰起脸,软软叫:“夫君。”

    “……”承昀低头看他,喉头滚动,哑声道:“别动了,听话。”

    “嗯,夫君,亲亲。”

    “……”

    承昀克制地低头吻他,温别桑马上又咬他,承昀拧眉抽身,唇瓣已经溢出了鲜血。

    温别桑抿了抿嘴:“咬破了,把硬嘴咬破了。”

    “……”他有时候真怀疑温别桑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哼哼。”他甚至还有脸笑。

    马车晃动之中,温别桑很快趴在他怀里睡了过去。

    承昀平息了一下身上的热气,重新将人裹住走出去。

    回到久违的太子府,立刻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庞琦激动的眼泪汪汪:“殿下……”

    承昀示意怀里,庞琦急忙噤声,悄悄看了一眼沉睡的温别桑,道:“公子好像瘦了。”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瘦了?”

    “……殿下瘦了。”

    承昀白了他一眼。

    寝殿里一切都是如此熟悉,承昀熟门熟路的将人放在了里间的卧床上,伸手摸了摸他安静异常的脸蛋,低声道:“你倒是睡的挺香。”

    他坐了一阵,耐心等着身下的躁意过去,才起身出门,道:“去打些热水来。”

    话落,室内忽然一阵动静,承昀立刻走过去,便见温别桑梦游一样直起了身体,神色迷茫而又冷漠。

    “……阿桑?”

    温别桑坐了几息,忽然开始脱衣服。

    承昀这才意识到,方才将他放上床的时候没有给他宽衣,此刻他身上穿的还是夹棉的外袄。

    想必是躺着不舒服才起来的。

    承昀走过去,正要帮忙,就见他直接将外袄连同里衣一起扒了下来。身上的衣服似乎成了茧,他在里面扭啊扭,挣啊挣,很快,外袄连同里衣一起,整个保持着人形被扔了出来,腰带甚至都还在上面系着。

    承昀看着面前通体洁白的玉人。

    温别桑已经直接侧身面朝里面,将背后的一切毫无预兆里开放在他的视线。

    肌肤与柔滑的床褥布料接触的感觉让他发出了舒服的喟叹,呼吸很快又变得平稳。

    承昀静静站了一阵,许久才起身走上去,目光落在他乌黑的发尾上,又慢慢伸手,轻轻将发尾从雪色夹缝中抽出,盯着看了几息,拉过被子将人牢牢盖紧。

    “……你最好老实一点。”

    留下一句低语,他绕去了屏风后方。

    浴桶旁边摆着两桶水,一桶热,一桶冷的。

    洗完澡,承昀坐在外面的炭炉旁边烤去了皮肤上淡淡的凉意,起身回了床上,刚躺平,身畔的人忽然咕哝了一声,翻身朝他贴了过来。

    一条细细的腿,翘在了他的身上,像是眷恋一般轻轻蹭了蹭。

    半夜,温别桑开始哼哼唧唧,承昀立刻下床,取来了已经备好的醒酒汤给他灌下去,温别桑皱着脸拍了他几下,一会儿又睡着了。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承昀也还在身边。

    温别桑伸手推推他,承昀眉头一动,有气无力地道:“醒了就再陪我睡会儿。”

    “我饿了。”

    “你昨晚吃了那么多,怎么又开始饿了?”

    “没有吃很多,只是喝了很多。”

    “……”

    承昀轻声道:“那你自己下去找庞琦,让他给你弄点吃的。”

    温别桑没动,承昀察觉哪里不对,慢慢睁开眼睛,就听他道:“你是在恃宠而骄吗?”

    ……我骄个鬼。

    承昀揉着眉心起身,正要下床,双腿都已经放到床边了,却忽然又缩了回来,面色凝重地望着温别桑。

    温别桑从被子里坐起来,干干净净地抬眸看他,被子从他胸前滑到腰间,承昀及时拉起给给他盖住肩膀。

    慢慢松手,正要再摆出凝重的神色,被子忽然又掉了下来,他及时接住,再次给温别桑拉上去,手一直拉着被子,他顿了顿,道:“你自己不拉一下吗?”

    “为什么要拉。”

    “大早上的,你如此……”

    “可是这样很舒服。”温别桑很无所谓的将被子压在腋下,道:“而且你又不是没见过。”

    承昀安静了一下,沉声道:“我正是要与你谈此事。”

    “什么事。”

    “你昨日……”他顿了顿,道:“你看我嘴上的伤,知道谁咬的吗?”

    温别桑脸色一变:“你出去鬼混了?!”

    “你咬的!”

    温别桑看他,眼珠朝别处转了转,终于慢吞吞地将被子拉到了自己得肩头,道:“是昨天的温别桑,不是今天的温别桑。”

    承昀清楚与他周旋下去被气死的只有自己,他平静道:“我要行房。”

    他声音太小,温别桑耳力不好,没有听清,“嗯?”

    “温别桑,我受不了了,我要跟你……”

    他表情郑重,耳朵却通红一片,温别桑一直盯着他的嘴唇,竟然也未能分清那含糊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这让他有些难受,他妄自猜测,疑惑道:“你受不了我,要跟我分居?”

    “……”承昀忽然将他抱在怀里,重重吻了一阵他的嘴唇,放开的时候,粗声粗气,明白了吗?”

    温别桑莫名其妙,一下子朝他扑过来,也重重吻住了他的嘴唇。

    一阵后,温别桑也放开了他,道:“明白了。”

    “……”

    承昀伸出手指,到底觉得太过猥琐,伸手去拍他的腰,低声道:“明白了吗?”

    “……”温别桑摸了摸自己的腰,也伸手去拍他,认真说:“明白了。”

    “……”

    承昀将手指伸出又缩回,活动了几下,到底还是觉得羞耻,他缓缓道:“温别桑,母后已经答应了为我们指婚,你觉得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进一步……更进一步,接触一下?”

    温别桑反应了一下,忽然眼睛一亮,马上道:“好!”

    “你,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吧?”

    “知道。”温别桑马上说:“你想跟我行房。”

    承昀轻咳一声,低声道:“低调。”

    “嗯。”温别桑道:“那你有那个吗?”

    “……哪个?”

    “玉龙九转不伤花,抹露千击沫成雪啊。”

    “噗嗤……”正好端水进来的庞琦急忙抿紧嘴巴,脚步飞快地退了出去。

    半晌,室内才响起皇太子艰涩的嗓音。

    “话本里那些名字,到底露骨了些……以后不许再说了。”

    第77章 第 77 章

    两人在床上又待了一会儿。

    承昀试探地伸手, 还未碰到他,刚才还在学着话本说骚话的人忽然从床上爬了下去。

    承昀急忙取过衣服给他穿上,道:“去哪儿?”

    “饿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 他竟然还记得自己的肚子。

    承昀无言收手, 温别桑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留他一人煎熬地躺了又起。

    温别桑开始吃饭的时候,承昀也带着郁气爬了起来,时不时看他一眼。一眼发现他睫毛又长又密,煽动的时候像小刷子在人心尖轻挠;一眼又觉得他嘴唇红嫩润泽,让人总是回忆起那花瓣一样柔软而弹性的地方被碾压时发出的滋滋声;再一眼, 瞧他肌肤柔润无暇,乌发柔韧松软, 处处似乎都散发着宜人的芬芳。

    那般天真干净的眼神, 还有那样清泠动听的嗓音,却能口无遮拦的说起……

    “承昀。”

    “嗯?”

    “你怎么一直喝水,不吃饭吗?”

    “我, 有些渴, 咳。”

    庞琦默默朝这边看了一眼,温别桑没有多想, 吃罢饭便来扯承昀:“帮我梳头。”

    他现在用起承昀来简直理直气壮, 承昀只好放下杯子,被他扯着往里面走, 又觉得他身上似乎散发着什么要命的味道。

    他皱皱眉,道:“你用了什么香膏么?”

    “没有啊。”

    “那身上为何这么香?”

    承昀说罢,又凑过来用鼻子在他发梢嗅了嗅, 温别桑忽然扭脸,正好对上他的鼻尖, 道:“可能因为我没洗澡。”

    “……”

    承昀收回鼻子,直接把他抱到梳妆台前,取过梳子给他梳头。

    庞琦悄悄垫着脚,从外往里看,太子无奈的神色中隐约可以窥见一缕满足于宠溺,明显是乐在其中。

    顿时欣慰地退了。

    这厢,温别桑正在嗅着自己,道:“一日不洗澡你都觉得香,若是我……”

    “你敢。”承昀道:“今日再不洗我便去睡书房了。”

    温别桑从镜子里观察他的表情,承昀弯腰将面容映在镜子里,道:“我现在这个表情是在开玩笑,你看,这样才是真的生气。”

    温别桑放弃了从镜子里看他,盯着他真实的脸看,承昀做出冷漠无情的样子,冷冰冰地盯着他。温别桑抿了抿嘴唇,瞳孔明显警惕起来。

    他又立刻放松,道:“日后我若这样,才是真的生气,其他都是在与你开玩笑,嗯?”

    温别桑也跟着放松,点头道:“我不喜欢你跟我生气。”

    “难道你也不允许我跟别人生气?”

    “不会。”温别桑道:“你有你的喜怒哀乐,你也可以对我生气,我不是不允许,我只是不喜欢,你若这样,我便觉得你不爱我了。”

    几次同样的话术,承昀已经完全弄懂了他要表达的意思,他认真道:“我会永远爱你的。”

    温别桑想了想,道:“永远到底有多远呢?”

    承昀:“……”

    承昀第一反应是想到了那个没完没了的海誓山盟,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次温别桑不是在索爱,他是真的在思索这个问题。

    他看着温别桑的眼睛,道:“永远便是一直一直,你都知道我喜欢你。”

    不等温别桑反应,他便将人重新转向镜子,仔仔细细将人得头发束起,却又忽然一顿,道:“你梳头,是要出去?”

    “去书房,我想做东西。”

    “……不再睡会了?”

    温别桑道:“嗯。”

    承昀:“……”

    他将温别桑的头发束好,温别桑便拍了拍身上,起身往外走。

    他似乎总有把每时每刻分开来过的能力,如果说旁人的思维是一条线,他就是一条虚线,不定什么时候能再连上一回。

    承昀早饭都没心情吃,随他一起去书房,人还没到,就又接到了皇后送来的一箱子公务,除此之外,竟然还有永昌送来的。

    温别桑惊奇地投去一眼,却见承昀神色波澜不惊,等到外面的人走后,他才走到承昀身边,看着他稍显冷淡的神情,道:“你父皇竟然要把国事交给你了。”

    “说到底,还是因为此次明都之行,他清楚自己压不住我了。”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朝他看,承昀弯唇,敲一下他的脑袋,道:“这都要多亏了阿桑,他可终于不欺负我了。”

    温别桑心满意足,道:“先看看皇后送来了什么。”

    承昀依旧有些心不在焉,打开箱子,看着他洁白的手在里面来回,将折子搬到书桌上。

    他蹲在箱子旁边,看着对方来来回回,弯腰的时候翘起一处浑圆。

    ……真跟梦里一样了。

    见到他便想啃一啃压一压。

    但这也不能怪他,从见面开始到现在,温别桑一直在撩拨他,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他的身体总是比他的理智敏感的多。

    他必须承认他渴望温别桑。

    之前在雷火营的时候是不敢,后来去了明都是不能,再然后便是受伤,无心他想。可如今,天时地利人和……而且昨天也是温别桑先动的手。

    “你怎么又在喝水?”温别桑担忧道:“要不要找楼招子来看看,你是不是有些上火。”

    “我,上个火,你也如此担心?”

    “自然担心。”温别桑道:“万一你上火了,一嘴的燎泡,就会变丑了。”

    “……”承昀直接端起茶壶,仰头灌了起来。

    温别桑走过来,继续担心地望着他。

    承昀放下茶壶,目光盯着他,张嘴,道:“我……”

    “?”

    “我,我们,先看折子吧。”

    温别桑跟过来,坐在他旁边。

    除非遇到他特别喜欢的事情,他素来都是如此,乖巧,懂事,安安静静。

    承昀轻轻拿腿碰了他一下,温别桑伸手便来摸他的腿,隔着里面的衣料,忽然扭脸朝他看来,道:“承昀你好烫。”

    “……要不要坐?”

    温别桑想了想,道:“你要忙了,我还是不打扰了。”

    “我问的时候,就代表我想让你坐。”

    温别桑看他,然后矜持地笑笑,朝他怀里贴了过来,还环住了他的脖子,道:“那我这样,你好看吗?”

    “折子哪有你好看。”腿上抱着心心念念的人,承昀更加难以忍受,道:“阿桑,我早上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温别桑的神色似有失落,乖乖道:“记得。”

    “那……”

    他没那出个所以然,温别桑也没能理解,承昀逐渐意识到他会错了意:“你记得什么?”

    “你说我说话不好听,以后不能在人前那样说。”

    “你该记的怎么不记呢?”

    “?”

    承昀直接把折子丢了出去,双手搂着对方的腰,道:“阿桑,我想要你。”

    “我已经是你的了。”

    “我想……”他懒得说了,直接将温别桑打横抱起,大步朝外面走去。

    齐松正好在走廊碰到两人,道:“殿下。”

    “任何事都放着。”皇太子语气冷硬,脚步飞快,余音还在绕梁,人已经消失无踪。

    齐松:“……何事如此着急。”

    回到寝殿,承昀将温别桑放在了床上,一转脸,便见床头正放着熟悉的小瓶子。

    他出去将寝殿的大门关上,重新回来里间,将一条膝盖压在床上,一边宽着衣袍,一边盯着温别桑。

    温别桑也认真地跟他四目相对。

    承昀逐渐有些受不了他的眼睛。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他总能如此干净地看着别人,那双眼睛,让人既想要仔细呵护,让他永远如此清澈,却又在邪念横生的时候,总经由自己的手,在里面染上些什么。

    承昀此刻便属于后者。

    他身体所有的血脉似乎都变成了岩浆,心脏就在这一众高温的熔浆之中炙烤着,煎熬无比。

    既有着想要污染他的卑劣,又有着即将污染他的恐惧,还有一股难以言说的亢奋。

    他沉默地望着温别桑,顺手将他推倒了下去。

    温别桑自己从床上坐了起来。

    承昀皱眉,再次将他推倒下去,温别桑又像不倒翁一样坐了起来。

    “……”承昀道:“躺下。”

    “我不喜欢你这样看我。”温别桑道:“你好像要吃了我。”

    “不吃你。”承昀将心中的烈焰平息,道:“你若是怕……”

    他摘下头上的发带,乌发披散下来,这张俊美的面容浮现出一抹虚伪的和善:“蒙上眼睛?”

    温别桑扫了一眼,道:“为何不蒙你的?”

    “我的?”

    “嗯。”温别桑道:“我不喜欢你的眼神,自然要蒙你的。”

    承昀跟他对视几秒,忽然一笑,道:“好,我蒙眼睛。”

    月白色的发带蒙在脸上,温别桑的目光落在他唇峰分明的嘴唇,缓缓伸手……

    承昀直接咬在他指尖,温别桑迅速收回,道:“你还能看到。”

    “看不到。”承昀嗓音沙哑,道:“但我能感觉的到。”

    温别桑凝望着他的唇,歪了歪头,伸手又戳戳他的手臂,道:“你手臂好硬。”

    当然了,他现在全身的力量都在控制自己了。

    承昀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道:“阿桑,你过来一些。”

    温别桑乖乖朝他靠近,承昀伸手,满满触碰他,道:“再过来一点。”

    那靠近的人忽然又缩了回去,连带放在他身边的腿。

    温别桑道:“你现在不对劲。”

    承昀:“我眼睛都蒙上了,你还怕?”

    “怕。”温别桑拿脚蹬他一下,用了些力气,但是并未将人蹬动,他缩回脚,想了想,道:“你要把手也系上。”

    承昀一下子笑了。

    他伸出手双手,道:“你要系着我的双手,那谁来伺候你?”

    温别桑似乎刚刚想到这个问题,他咬了咬嘴唇,又抬脚踢他一下,像是为了泄愤:“你干嘛突然这样。”

    “并非突然。”承昀道:“是想了很久了。阿桑……”

    温别桑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听他哑声道:“你过来,亲亲我。”

    温别桑有点犹豫,现在的承昀浑身坚硬的像个石头,他觉得自己会被轻易的折断。

    “你真的,不想与我亲近?”

    “不怎么想。”温别桑的语气丧丧的。

    承昀感觉自己快要被他玩死。他深吸一口气,清楚这个话题继续下去自己今天只能去冲冷水澡,他道:“那我过去,亲你?”

    没声音,想必是同意了。

    他凭感觉过去,手指摸索着,碰到了几根细细的手指。

    他耐着性子,用拇指指腹抚摸他的手指内侧,又慢慢去揉按他的手掌心。

    温别桑的手指动了动,轻轻蜷缩了一下,但并未躲开,明显是有了意趣。

    承昀的手指上滑,覆盖着薄茧的手指揉着他的手腕,脉搏,清晰地听到了他畏痒般的轻笑。

    他放松了一些,握住他的腕子,去环住了他的腰,将脸凑过去,立刻感觉自己的嘴唇被轻轻碰了一下,是温别桑在回应。

    承昀假装感觉不到他的位置,故意做出迷蒙的样子,温别桑果然开始逗他,一会儿亲他一下,一会儿扯一下他的头发,蜷缩在身侧的双腿也逐渐放平伸直,摊在了承昀身体的两侧。

    承昀抓紧机会,将双唇压上去,但并不深吻,而是慢慢的,蜻蜓点水一般。

    等到温别桑逐渐依依不舍,这才尝试地加深。

    庞琦只是去后院收拾了一下,再回来前面,便发现寝殿的房门被灌的严严实实。

    他有些疑惑:“殿下和公子呢?”

    “方才,殿下匆匆抱着公子回去了。”齐松远远站着,语气嘀咕,道:“看样子像是有什么急事。”

    庞琦又看了一眼那扇门,神色逐渐变得意味深长。

    寝殿宽大,里面的声音并不能轻易泄出,但很快,齐松却忽然明白了什么,转身又快步走远了一些。

    寝殿的门足足从上午关到了下午,门口,庞琦正嘀咕着:“公子午膳未用,这会儿了竟然也不恼着要饿……”

    便见房门忽然被人拉开。

    皇太子披着长发,神色间有种踏遍世间美景的餍足与留恋。

    庞琦敏锐地留意到,对方投过来的眼神里带着点点笑意,昔日独属于少年的羞涩与尴尬似乎消失不见,显然是在人间极乐之处品出了几分泰然处世的道理。

    “去备些热水。”

    庞琦:“可要其他?”

    太子转身,又回眸扫他一眼,似笑非笑:“你瞧着办,若有什么用得到的,一并拿来。”

    “是。”

    太子重新将门掩住,举步来到床帏处,稍作停留,似在品味什么。

    须臾,才轻轻将床帏拉开进入,支着额头望着面前精灵般的美人。

    轻轻探手,抚入下肢,在嫩肉上意犹未尽地来回。

    沉睡中的人偏了偏头,双腿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将人踢开,又因为对方的位置过高,而只是徒劳地蹬了两下。

    太子收手,吻了吻他光洁的额头。

    温别桑是被饿醒的,睡的太沉,他感觉自己的意识一直在虚空之中飘着,乍然落回身体,当即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引力,腰肢软的像是抬不起来。

    他迷蒙地看了一会儿床顶,道:“承昀。”

    嗓音也是一样软,带着微微的哑。

    身侧很快传来动静,承昀来到他身边,眸色幽深又明亮:“醒了,是不是饿了?我让人弄了点吃的。”

    不等他开口,承昀立刻伸手,轻轻将人抱了起来。

    温别桑哼了哼,眉头忽然鼓了鼓,慢慢落了泪。

    承昀心头一跳,道:“怎么了?阿桑?”

    “累。”温别桑手臂都抬不起来,啜泣着道:“坏人,不停。”

    承昀翘了翘唇,又掩饰地轻咳一声,小心翼翼地给他揉着腰。

    温别桑皱了皱脸,哭也觉得累,又窝在他怀里小睡了阵。

    庞琦匆匆端来了吃的,承昀一勺一勺地舀起来,温别桑迷迷糊糊地把饭吃了,肚子一饱,便又睡了过去。

    庞琦悄悄看了一眼太子,眼神里有些惊叹。

    承昀余光扫到,挥手让他退下。

    重新把人放在床上,想了想,取来他最爱的那件透薄的衣料,虚虚给他罩在了身上。

    他想着梦中的那些场景,动作轻柔地拍着他,眼神逐渐充满了向往与爱怜。

    温别桑若是不舒服,素来有的是法子折磨人,而今日却并未多加排斥,也没将人踹下床,可见他发挥的不错。

    这家伙素来口无遮拦,也不懂常人心中的羞耻,梦中那些场景,定是他得趣之后提出来的,以后他什么都不用说,对方自然会找着他要。

    想到爱人的坦率与天真,太子心中更爱,忍不住又吻了下他的鼻尖。

    翌日早上,承昀还是先醒来的那个。

    他躺在对方身边,思索着对方恢复精神之后的反应,一时有些舍不得离床。

    又躺了一阵,天逐渐亮了起来,他勉强拉回一些神智。

    武艺还是要练的,固然温别桑当时那样只是为了担心他,但受伤之时始终感觉低人一等,甚至认为自己被嫌弃的感受依旧时不时跳出来作乱一番。

    承昀摸了摸他的头,道:“我会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

    承昀离开之后不久,温别桑便醒了。

    足足有快一刻钟的时间,他安静地盯着床顶没有任何动作。

    又过了半刻钟,他才缓缓撑起身体,动作小心翼翼地坐起——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而是将重力压在了一边的坐骨上。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带风的脚步声:“阿桑?醒了?”

    被听出来了!

    温别桑用手臂撑着身体,将重心换到另一边坐骨,侧身躺回去。

    “我都听到你醒了。”后方传来声音:“怎么又睡了?”

    一只手朝他伸了过来,温别桑皱着脸,被他勾着腰抱了过去,皇太子神采奕奕,道:“方才宫里来了人,问起你的生辰八字,想必是礼部准备为我二人挑选日子成亲了。”

    温别桑抿嘴,道:“哦。”

    承昀察觉不对,柔声道:“怎么了?”

    温别桑道:“若成了亲,是不是就要经常行房?”

    来了。承昀想着梦中的一切,贴着他的耳朵,若情人呓语一般,道:“当然了。”

    温别桑缩起肩膀,蹭了蹭自己的耳朵,小声道:“能不行房吗?”

    承昀耳聪目明,可依旧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温别桑低着头,闷闷道:“我不想跟你行房了。”

    第78章 第 78 章

    温别桑终于明白, 为何上次庞琦要给他拿个软垫放在椅子上了。

    这极大的缓解了他腰部以下的不适。

    他默默地吃着饭,承昀时不时给他夹一些好消化的蔬菜,温别桑并没有做出什么抗拒的举动, 但同样也没有很热情, 具体表现在他只是拿碗去接, 而并没有直接张嘴吞下。

    饭后,皇太子低声:“我要去书房处理母后送来的公务了。”

    “嗯。”

    太子沉默地放下筷子,离桌前又看了他一眼。

    目送他身影消失在转角,齐松表现的有些疑惑:“奇怪,早上还春风得意, 怎么这一会儿功夫就没精打采了?”

    庞琦小声:“以为连中三元,实则都未在榜。”

    温别桑自是不懂皇太子的自闭, 他吃饱之后任由下人将桌子收走, 连挪都不想挪一下,就干脆趴在了桌子上,让庞琦去将他的一些小机关拿来, 百无聊赖地打发时间。

    承昀则在书房里, 心不在焉地翻着折子。

    未时,阳光正暖, 温别桑窝在帐子里睡着回笼觉, 完全没有动弹的意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了承昀的声音:“我要进宫一趟, 有事与母后商议。”

    “嗯。”温别桑道:“路上小心。”

    ……这相敬如宾的语气。

    本以为在浓情蜜意之时水乳交融,能让两人变得更加亲密无间,可温别桑此刻的表现, 却像是耗干了对他的所有热情。

    皇太子的神色沉静又迷蒙,转身缓缓离去。

    “想什么呢?”一杯水放在面前, 承昀勉强回神,道:“我看到了关于陶氏勾结母家私制劣银的案子,母后,怎么又给我送回来了?”

    “不是你让十银去查的么?”

    “是。”承昀道:“这件事还要归功与阿桑,他……”

    提到温别桑,他的心思又乱了一下。

    皇后凝望他的神色,轻轻一笑,道:“怎么?你们两个之间出问题了?”

    “没有。”承昀立刻否认,正色道:“这件事还是因为阿桑,若不是他带着假银锭来盛京,我们估计还被蒙在鼓里。”

    “能从他携带假银锭之事,联想到其中关要,说明你脑子转得很快,十银素来稳重心细,你能及时安排他去喜洲调查此事,说明你识人善用,自信点儿。”

    她并非是儿子做了什么都会给予夸奖的母亲。

    承昀眉头一耸,目光飞快朝她扫了一眼,脸色微微有些青红不定。

    常赫珠观察他的神色,唇角微勾,假装什么都没发现一样,道:“还是说说陶冰玉吧,你去单独找你父皇了吗?”

    “这世上还有你耳目所不能及之地?”

    到底还是生气了。常赫珠轻笑,依旧很好脾气的样子,随口道:“他什么反应?”

    “什么都没说。”承昀也清楚,她一直等自己回来才处理此事,说到底还是为自己造势,他压下心中的不快,道:“但我听说陶冰玉已经被禁足了?”

    “踩了他的尾巴。”常赫珠道:“区区禁足而已,不少吃,不少穿,不是什么真正的惩罚,无非就是做给旁人看的,讨些落下的颜面。”

    承昀偏头,道:“发生了何事?”

    “一点小事。”常赫珠眸子里似乎有几分玩味:“大人的事情,小孩不要打听。”

    那你倒是也别打听我们的私事。

    承昀板着脸,略作沉吟,道:“私制劣银,是致命之罪,母后为何不让我拿到朝堂上去说?”

    “放在朝堂上去说,会让你父皇觉得我不讲情面,他一向喜欢与我作对,你若公然与他叫板,或可致陶氏于死地,可却不能对楚王一击必杀,他必会想方设法保住楚王……”常赫珠轻声道:“你们宫氏一族,哪里都好,就是心软,容易优柔寡断,一旦你父皇竭力保他,他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周苍术合作了。”

    “到那时,他们父子情深,我二人岂不成了笑话?”

    承昀垂眸,若有所思。

    “怎么?”常赫珠道:“不为你兄长说些什么?”

    “他想要我死。”承昀看向她,道:“若非北疆突如其来的暴风雪,让我和阿桑得以趁乱离开,我只怕当真要折在路上。”

    “还有外祖……那个石英,楼招子审过,他是奉楚王之命。”

    常赫珠颌首,道:“周苍术若非功利心过重,泯灭了人性,倒的确是个人才。”

    “事到如今,我们竟还是未能抓住他的把柄!”

    “何必着急。”常赫珠道:“困兽之斗,才有意思嘛。”

    常赫珠起身,来到窗前。

    空中又飘起了落雪,她凝望着泛白的天幕,道:“你觉得陶冰玉接下来会做什么?”

    “父皇必会因此事而责斥她,或许会留下她的性命,但不会放过她的母家,可她好不容易喂肥的娘家,如今正是收割之时,怕是会……”他猛地看向常赫珠,道:“那个梦!母后……”

    “我说了,不用担心。”常赫珠没有看他,但背影仪态端美,恰如扎根在岩石之中的巨松,“陶冰玉之流,不足为虑。”

    承昀来到她身畔,常赫珠转脸对他一笑,道:“怎么,怕当真见不到我了?”

    “我自然信你。”承昀凝望着她,道:“你若有事,我便将她千刀万剐。”

    常赫珠显得有些意外,道:“这话,若小阿桑说,我倒是信。”

    承昀拧眉,常赫珠又笑开,伸手拍他肩膀,道:“好了,不要愁眉不展了,雪要大了,快些回去吧。”

    “你当真有应对之策?”

    “自然是有。”常赫珠语气笃定,承昀又道:“可是你在梦中,你……”

    常赫珠望着他,道:“你认为,一个母亲,有什么理由会抛下自己的儿子?”

    承昀逼迫自己压下那股不安,缓缓颌首。

    他撑伞转身,又缓缓停下,青年人的背影,比白杨更顶天立地,比剑锋更锋锐冷厉。

    “我说真的。”

    他的背影从正殿消失,一字一句:“我做得到。”

    常赫珠静静站在门口,雪势渐大,一簇一簇地落在宫檐之下。

    身后,女官轻轻给她披上外袍。

    “他确实长大了。”常赫珠道:“这狠话放的比之前可信多了。”

    “温公子的性子,应当能教会太子许多。”

    提到温别桑,常赫珠眸子里闪出几分微光,道:“有这么一个晶莹剔透的孩子在他身边,我倒是也能放心许多。”

    “但您当真舍得……”

    “舍不得。”常赫珠的目光穿过簌簌飘落的大雪,直达那片苍穹,喃喃道:“就是因为舍不得,才至今张不开口。”

    回府的路上,承昀的思绪跟着马车晃晃悠悠。

    他抚了抚额头,脑中反复浮现出那张自幼陪伴在身边的容颜,还有梦中那一片血腥的画面。

    马车停在太子府门前,他闭了一下眼睛,缓缓从上方走了下来。

    静静转回寝殿,庞琦帮他解下了衣物,并道:“公子已经沐浴过,刚刚睡下。”

    承昀嗯一声,在外间将自己收拾了一下,换好里衣,走到床前,朝里面看。

    温别桑没有穿那身薄如蝉翼,穿上去特别舒服的里衣,而是换上了往日承昀穿的那种布料,虽柔软亲肤,却并不轻薄。

    对方裹着被子,两边都塞在身下,侧着身子面朝里面躺着,承昀看了一阵,侧身坐在床边。温别桑忽然在被子里蠕动了一下,身体朝里面去,脑袋却略往这边偏了偏,眼眸软软地望着他。

    承昀一笑,伸手正要碰他,他又将身体朝里面转了转,眼神还是软软的,但嘴唇却用力抿了抿。

    “……”

    承昀道:“不想跟我睡?”

    温别桑没出声,但下巴点了点。

    “我只是睡一觉。”

    温别桑再次将身体朝里面去,可因为脑袋一直朝这边扭着,这让他身体像个晃动的圆柱体,两边重心拉锯,摇来摇去。

    “……”承昀叹口气,从床上拿起被子,在床边铺开。

    打好地铺,见到温别桑已经从里面挪到了外面,正在床上朝他探头。

    承昀当着他的视线躺下去,闭上眼睛,神容显出几分疲惫。

    “承昀。”温别桑开口,承昀睫毛动了动,没睁眼。温别桑在上面道:“今日周连景来找我了。”

    话音未落,承昀便立刻张开了眸子,道:“你见他了?”

    “我跟庞琦说我最近谁都不见。”

    这很难不让人想到昨日那段情事,承昀又有点自闭,淡淡道:“哦。”

    “你今日与皇后聊了什么?”

    脑中再次浮现出那个巨松一般的优美的身影,承昀看着屋顶,静了一阵,道:“没什么。”

    “你生我的气了?”

    “怎么会。”承昀语气轻轻:“我没想那么多。”

    才怪。

    他即便不去想,可也总是不断地将昨日的事情,就像即将要参加科举的考生一样,反复在脑中模拟。他确信自己用了平生最温柔的力道,也确定温别桑的确是得了趣的……

    但这种事又不好明面上了来谈,谁知道温别桑又要冒出什么鬼话来折他的寿。

    “你不想跟我聊聊周连景为何来找我吗?”

    “应当是周苍术授意。”承昀道:“你要当心被他设计。”

    “那我差点就被设计了,你都不担心吗?”

    承昀不得不将思绪抽出来分到他身上,道:“你被设计了?”

    “差一点。”温别桑道:“若不是我拒绝了他,我便要被设计了。”

    “……”承昀无奈,撑身过来坐在床畔台阶,手臂压在床上,温别桑立刻朝里面去了点。

    承昀静静望着他,温别桑也眼睛一眨不眨地跟他对视。

    听他慢慢道:“你还是想跟我睡的,对吧?”

    温别桑眼珠转了转,忽然伸手拉下床帏,绸缎的帐子立刻滑落下来,划过承昀的耳畔,挡在了他的眼前。

    温别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没猜对。”

    第79章 第 79 章

    周连景从太子府离开的时候, 并没有直接回府。

    而是在外面游荡了一圈,一直到快子时的时候,这才从侧门回去。

    即便竭力躲开了, 可回到房间的时候, 却还是看到了周苍术的身影。

    对方正随手翻看着他的书桌, 一旁站着周玄,一看到他进门便呵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大父都担心死你了。”

    周苍术拿起了桌上宣纸,道:“最近写的字,不如以前好了。”

    “父亲说的是,他最近总是有些心不在焉。”

    周苍术朝他看过来, 胡须皆白的神色看似波澜不惊,实则静水流深。

    周连景只略略与他对视一眼, 便感觉自己看到了深渊, 不由地垂下了头,主动交代,“阿梓不肯见我。”

    “这个小孽障。”周玄扶了一下自己的手, 寒声道:“炸了明都之后, 他是越发的无法无天了、目中无人了。”

    周连景没有插口,他束手束脚地站着, 仿佛此刻不是在自己的房间, 而是身处带刺的荆棘林里。

    周苍术并没有在意周玄的话,他只是看着周连景, 道:“可说了什么?”

    “是庞总管出来传话,说他今日身体不适。”

    “定是装的!”周玄毫不犹豫地接口,道:“他如今已经攀附上太子, 皇后竟也由着他折腾,陛下也是, 府下门生齐齐上书,竟然也未能打消他的念头……他真是昏了头,如此任由常家那个女人拿捏,到底懂不懂让那孽障和太子成婚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梁将会有一支无坚不摧的火器军,”周苍术沉声道:“他固然软弱,却并不是傻子,温别桑既然能轻易炸了明都,给他一些时间,日后南梁的必定会有一支无坚不摧的火器军,固然是男子又如何?太子喜欢,南梁强盛,这本就是他乐见其成的。”

    “可他素来都不喜太子……”

    “他只是看不惯皇后。”提到此处,周苍术似乎嗤笑了一声,道:“看不惯,又不敢动,只能打压太子发泄一下,如今发现太子也压了他一头,便索性偃旗息鼓,接受事实……我们这位陛下,可真是能屈能伸的紧。”

    “父亲,这是称赞?”

    周苍术扫他一眼,道:“你说呢?”

    周玄不再开口。

    周苍术再次看向周连景,眸子里似乎染上了几分失望。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动静,是何如燕的脚步声,她匆匆走来,眼眸左右张望,看上去鬼鬼祟祟。

    周苍术只是扫了她一眼,眼底的失望便转成了轻蔑。

    他不禁又想起了周峤与温宛白来。

    固然温宛白出身不好,可对方的行为举止却远比这位何家嫡女显得聪慧的多。

    和周峤也甚是登对。

    他缓缓在一旁的椅子上坐定,感觉自己可能真的年纪大了,又或许是已经到了绝路。近来竟然总是想起那个孩子,竟然总是开始后悔起当年那个决定。

    他确实不喜欢温宛白,身为女子,她太过坚韧,也太过倔强,后来有了孩子,重新入府之后,倒是显得谦逊了许多,可他却清楚,她从骨子里对自己是厌恶透顶的。

    因为星月楼的那些事。

    真稀奇,她分明如此厌恶他,可却又如此喜欢带着他血脉的周峤。

    周峤与他……真的一点都不像。

    “父亲。”何如燕喊了一声,他抬眸看向对方身后的人,微微颌首,何远洲摘下兜帽,凝望着他,道:“礼部传来消息,已经合过八字,说二人天生一对,地设一双,这条路已经被皇后堵死了。”

    所有人都清楚,只有将温别桑和承昀分开,才有可能分别将二人拉下马来。

    温别桑处事容易得罪人,若无皇太子的权势护着,算计他其实轻而易举。而太子如今将炸明都的功劳全都推给了温别桑,若无温别桑的天赋相护,楚王也尚且还有一搏之力。

    可若将二人绑在一起,楚王是半分胜算都没有了。

    偏生他们之间还是这种连理般的情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难以分割。

    “我们别无退路了。”周苍术道:“只能尽力一搏。”

    “楚王那边怎么说?”何远洲皱着眉,道:“我们一直与太子作对,他若上位,肯定会先除掉我们。”

    “还有温别桑。”何如燕马上道:“上次他在叮咚巷便想要射杀我,周玄的手也被他射伤了,到现在都难以拿笔,若他成了太子妃……成了皇后,以他那副管杀不管埋的性子,真掌握了权势,杀我们根本不需要理由。”

    何远洲也不免想起了金銮殿上毫不留情的拒绝,还有城门前那副无所畏惧讨赏的样子,此次炸明都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温别桑说话做事好像全无规划,想到便直接去做了,目的成迷,也完全不考虑后果。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虽然并不知道对方当年究竟做了什么,可他也清楚,此刻多说无益。想要保住女儿女婿,只能在承昀太子掌握大权之前,将这二人彻底踩死。

    何况,自己的儿子上次分明是奉命去雷火营抓妖孽,最终却被雷火营重伤,足以说明他们已经不将何家人放在眼里了。

    “你感觉我们有多少胜算?”周苍术开口,何远洲略作思索,道:“若能说动楚王合作,我们的胜算极大,但动作一定要快,否则一旦让雷火营的人得到消息,就不好说了,毕竟我们至今都不清楚温别桑究竟造了些什么匪夷所思的东西。”

    “雷火营动作起来需要时间。”周苍术淡淡道:“从万龙山到盛京,快马来回至少一天一夜,他们若是带着火器行军只会更慢,最少也要两日时间才能攻到城门,城防也有火器,只要他们进不来,皇后也好,太子也罢,只能随我们拿捏。”

    “但现在要杀了他们……”何远洲似有疑虑,周苍术道:“成王败寇,只要杀了太子和皇后,温别桑固然有天大的能耐,也叫他无从施展。”

    “但这样,楚王便会落人话柄……而我们……”

    周苍术一下子笑了,道:“到那时,你便叫何继春杀了楚王,岂不就立刻成了功臣?”

    室内寂静,周玄倒抽了一口气,何远洲面色惊疑不定,何如燕先是一怔,而后惊喜万分。

    只有周连景,缩在阴影之处,无声战栗。

    周苍术的目光忽然再次投在他的身上,眼眸一如往常沉静冷淡,瞧不出究竟在想什么。

    “春日就要来了。”这日天气正暖,常星竹换上了一身单薄的外袍,懒洋洋的过来找温别桑下棋,道:“听说礼部已经确定了婚期,就在三月初六?”

    温别桑朝一旁去看。

    常星竹也追着他的视线去看。

    湖心亭的栏杆旁,承昀太子面前放着一个高脚小桌,正面无表情地处理着公务。

    “为什么我看你们两个好像都对婚事不太满意?”常星竹有些纳闷:“一点都没有要结婚的样子。”

    温别桑抿嘴,道:“是承昀不高兴。”

    承昀不得不从公务里抬头,道:“谁说我不高兴?”

    “我看你就不高兴。”温别桑道:“你定是不想嫁我。”

    “我怎么不可能……”

    “那你为何愁眉苦脸,为何一点都不笑。”

    “你们在玩我在批折子我能高兴的起来吗?”

    温别桑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然后他扭脸看常星竹,常星竹轻咳一声,温别桑又扭回去,道:“那你为何非要在这里批折子,不回书房去?”

    “还不是想多看你几眼?”

    温别桑眼睛一亮,常星竹立刻道:“够了啊你们,再这样我去找戚平安玩了!

    “还有你承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你是不是见不得我和小梦妖呆在一起啊?”

    “你都知道还不避嫌?”

    “我这不是没地方去嘛!”常星竹没好气道:“去平安那里就要被公主教育,最近天气又不好,她都不让平安出门,我一去她就觉得我把平安带坏了。”

    温别桑道:“他怎么不住醉仙楼了?”

    “宋千帆不是不在了吗,平安没理由……”

    “宋千帆死了?!”温别桑一脸惊叹,道:“莫不是相思而亡?”

    承昀和常星竹都朝他看了过来。

    常星竹道:“不是死了,他是去找谢霓虹了。”

    温别桑意外:“他爹娘答应了?”

    “自然没有。”常星竹道:“他是自发揽下了商队的生意,跟着来回跑了大半年,倒是把生意做到了君子城,光明正大搬过去的。”

    温别桑颌首,稍微满意了些,道:“这人倒也不是全然没有优点。”

    “当时你准时炸相府,他也愿意帮忙了。”承昀道:“你不可因为一件事而否定他的全部。”

    温别桑不解:“我不是在夸他吗?”

    承昀摇摇头,又低头去看折子,常星竹移动了一下自己的马。温别桑将自己得炮往前推一推,发现他依旧愁眉不展,道:“折子里可是写了什么不好的事?”

    “近日何远洲和周苍术联系频繁,还有何继春,已经被人抓到两次和手下在一起喝酒了。”

    温别桑道:“是公务期间?”

    “不是。”承昀道:“但何继春并不是好酒之人,否则他也成不了护龙卫,如今为何突然与手下搞好关系了?还有楚王这边,近日去城防营也尤其频繁,每次去都给营里的将士们带不少东西,如今城里的百姓都说,城防营的待遇是整个大梁最好的。”

    温别桑偏头,若有所思。

    常星竹凝神,道:“若只是前者和后者,倒是不足为虑,可怎么突然两个人一起开始和将士们亲近起来了?”

    倒不愧是在北疆长大,承昀起身走了过来,将折子放在两人面前,道:“你们看吧。”

    常星竹马上翻开看了看,愣了下,道:“这没说楚王带物资去营里啊?”

    “这本也没说。”

    承昀笑笑,道:“把所有的都看了。”

    两人分别将其余的也看了看,常星竹逐渐犯起了嘀咕,道:“均是对楚王的夸奖,这个是指责,想是御史那边的人……”

    “居一室而观天下。”承昀道:“这些每日碎片般的折子,若日日看,便能得到不少信息,而且从他们的语气中还能分辨出谁和谁有过节,谁对谁不满,谁被针对了还傻乎乎的,这可比安定司那些情报有意思多了。”

    常星竹道:“所以你怀疑……”

    “如今父皇将这些折子交给我批阅,便是给了我了解他们的机会,楚王现在已经按捺不住,要有行动了。”

    常星竹微顿,语气迟疑,道:“该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承昀深深看了他一眼,道:“近日天气转暖,你不如和平安一起出门一趟,去游山玩水一番?”

    常星竹立刻凝重了起来:“这怎么行,我说了要跟你共同进退的!至于平安,你不用担心,公主肯定会帮他准备好一切。”

    “还有一件事。”承昀的目光落在温别桑的脸上,道:“周苍术,将你大母送去云州了。”

    温别桑嗯一声,道:“他如今的深情,也只能感动自己罢了。”

    “你们马上就要大婚了,怎么好像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

    “我们大婚之时,京中所有皇亲国戚、王公贵族都会来宫中参宴。”承昀拿起将棋放在中间,道:“若我是他们,便会命城防严守外城,同时包围内城,封锁皇城,让何继春统领的护龙卫看好父皇和母后,带兵突进东宫,若能及时将我杀了,阿桑便孤立无援,只能任人宰割,他若再狠心一些,杀了父皇也未尝不可。”

    常星竹凝望着棋盘上被包围的两枚将棋,道:“如今还有时间,可以即刻传信给雷火营,找个理由让他们进京,太子大婚属于国事,届时百官皆至,皇城森严,你将雷火营安插入护卫队也未尝不可,毕竟都是你的亲信。”

    承昀摇头,道:“若这样,他们便不会轻举妄动了。”

    常星竹下意识朝温别桑看去,他神色间却并无惧怕,甚至有种期待已久的坦然与向往。

    常星竹:“……你们,是故意的?”

    “谈不上故意。”温别桑道:“不过这次我炸了明都,又当众宣示了我要求娶承昀,他已经清楚,如果他不做点什么,等到承昀登基,我必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这是没有别的路能走了……”常星竹道:“但这是一步险棋……”

    “险不险的,他也只能这样走了。”温别桑道:“周苍术狡黠至极,我在太叔家的书房也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东西,如果不逼他一把,他是不会轻易露出狐狸尾巴的。”

    “你求……和承昀成亲,也是计策?”

    “胡说什么呢。”承昀接口道:“我们成亲自然是真的。”

    他说罢,马上去看温别桑,温别桑跟他对视一阵,然后对常星竹点点头,道:“是真的。”

    “你们将他逼到这种地步,到时候要如何应对?”常星竹道:“如今你们能动用的只有雷火营,雷火营又远隔百里,行军过来至少两日,到时候你们两个……”

    他看着神色保持一致的两人,喃喃道:“真不明白你们要如何破局。”

    温别桑和常星竹的棋局散了之后,承昀也命人将东西重新搬回了书房。

    回寝殿的路上,承昀瞥了他一眼。

    温别桑无动于衷,继续走着。

    承昀沉默地朝他靠近了一些,温别桑悄无声息地往一旁挪了挪,直到他被挤到了角落,承昀负手,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温别桑将背贴在柱子上,神色疑惑。

    “方才为何犹豫?”

    “什么。”

    “我说我们成亲是真的,你肯定之时,为何犹豫?”

    “……”温别桑晃了晃肩膀,呐呐道:“我就是,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

    “跟我成亲能有……”

    承昀停住,安静几息,低头看着他的腰。

    温别桑将腹部朝内收,吸气,脸颊微微鼓起。

    太子的目光从下到上,温别桑用纯净无辜的眼神望着他,似乎在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却反而看上去更可口了。

    这件事若不解决,估计新婚之夜都得独守空房。

    承昀开口,道:“再试一次。”

    温别桑:“?”

    承昀寸步不让:“再试一次,你肯定会喜欢的。”

    “……”温别桑低头,无声揪了一下自己的衣角。

    眉头鼓着,十分为难。

    第80章 第 80 章

    “我想进宫去看皇后。”

    温别桑的话打断了对方的靠近, 承昀皱了皱眉,道:“你近日怎么总是进宫找她?”

    “我本来就有她给的金牌牌呀。”温别桑一边说,一边从对方和柱子之间将身体移开, 道:“我晚上会回来的。”

    一边说, 一边头也不回地沿着回廊跑了。

    让庞琦准备了马车, 还专门扯着齐松保护自己,来到门口的时候,发现太子竟然也在。

    他一时有些担忧:“你也要去吗?”

    “不去。”承昀目无表情,道:“近日城里乱,让楼招子跟着你, 他心细一些。”

    “那你身边就没有人了。”

    “我能保护自己。”

    承昀一边说,一边将他抱了起来, 温别桑一时没动, 他知道承昀只是想抱他上马车。

    但他还是小声说了一句:“我能自己上。”

    承昀假装没听见,直接将人放上去,却勾着人的腰不放, 微仰着头, 道:“亲一下。”

    温别桑朝左右看。

    他感觉自打那件又舒服又不舒服的事情之后,承昀在亲密的事情上坦然了许多, 不再似以前一样容易害羞了。

    “还想不想走了?”承昀板着脸开口, 温别桑只好低头亲他一下,对方的神色勉强满意了点, 道:“晚上早点回来,一起用晚膳。”

    “嗯。”温别桑说罢,发现他还是没放手, 便提醒了一下,太子的神色活像个怨夫, 勉为其难地收回了手,站在门前目送他远去。

    楼招子在前头赶着车,道:“公子,还是先去城里转转?”

    “嗯。”温别桑道:“先去买些零嘴儿。”

    这厢,承昀转身,一路回了寝殿,将房门关上,点上蜡烛。

    随后从一个箱子里取出了一块裁好的大红绣金绸缎,坐在椅子上,仔细将红线穿过了针孔。

    温别桑去买了果脯,糖糕,还有近来很爱吃的羊头签和鱼丝烧饼,热腾腾地拿油纸包着,放在自己带来的饭盒里面。

    这都是一些街头流行的小食,也是温别桑尝了之后觉得很喜欢的,准备带进宫里去给皇后。

    鱼丝烧饼做为新晋小食,铺子前都是排队的人,但温别桑一进去,还是收到了掌柜的热烈欢迎,“您的已经准备好了。”

    温别桑意外:“可是我没有让人提前打招呼啊。”

    “这……”掌柜的道:“现在各大铺子谁看您不眼熟呐,这一单就当是我店请您的。”

    温别桑接过他递来的烧饼,多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上了车,楼招子道:“今日这么快?”

    “他说给我提前准备了。”温别桑坐上车之后,齐松朝铺子里看了一眼,楼招子则没有停留地朝前走去,一直到重新进了皇城才道:“想必事有蹊跷,公子还是小心为上。”

    一路到了皇宫,温别桑熟门熟路地朝长乐宫走去,刚到地方,便见陶贵妃正被人搀扶着从里面走出来。她一身纯色的素衣,比往日看上去清新了不少,脸上未施脂粉,显得有些憔悴。

    温别桑跟她对视,对方的面皮诡异的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但并未能挤出来。因为温别桑明显没有对她笑的意思,他并没有表现出多讨厌的情绪,但是神色冷冰冰的,全然没有半分客套一番的意思。

    “温公子。”擦肩而过的瞬间,陶冰玉忽然叫住了他。温别桑停下脚步,偏头朝她看,听她道:“公子和太子即将大婚,我本不该多说,只是……”

    “你确实不该多说。”温别桑望着她,道:“我们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陶冰玉只是听旁人说起过他的性子,到底还未与他打过交道,显然没想到他说话会如此直接,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强笑道:“我只是想问一下,你二人结合,无法留后,可曾挑好侧妃之选?”

    温别桑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冷冰冰的,他淡淡道:“他不需要留后。”

    陶冰玉的笑容变得真心了些,道:“毕竟是一国太子……”

    “你是觉得自己日子过得不错,想要找一个后人接手自己侧妃的事业?”温别桑是真心疑问:“还是你觉得只要会生孩子,就一定能得到所有的一切?”

    陶冰玉脸色剧变,温别桑却全然没有停口的意思:“再或者,你就是单纯的使坏,想给我添堵?”

    “大胆!”她还没有开口,身边的丫鬟便道:“你怎么跟皇贵妃说话呢?”

    “她竟然还是皇贵妃?”温别桑惊讶,马上回头去看楼招子,道:“她都伙同喜洲那群坏人私制劣银了,永昌为何还不贬她?”

    楼招子轻咳,低声道:“公子,咱们先进去吧。”

    陶冰玉脸色也一时挂不住,下意识想离开,温别桑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他很快重新把视线放在陶冰玉身上,道:“你真是个坏女人。”

    “你说什么呢?!”丫鬟又鬼叫起来,温别桑道:“坏女人,才会惦记别人的夫君,还将这种行为津津乐道,妄想传承千载,你若这般喜欢做妾之事,何不自己生个女儿来传授毕生所学?”

    那丫鬟嘴唇抽动,陶冰玉看上去马上要晕过去:“你,你这竖子……”

    她满脸赤红地抬手就要掌掴温别桑,温别桑却直接抬手,小弩对准她,毫不留情地勾动拨片,砰地一声。

    楼招子眼疾手快地将他的手臂推开,那火弹擦着陶冰玉的耳朵略了过去,一下子打在了旁边的宫墙上。

    陶冰玉当即浑身一软,那丫鬟也是吓得不轻,两人一下子后退几步,撞到宫墙才没有跌倒下去。

    陶冰玉惶恐地望着温别桑,仿佛在看着一个吃人的怪物。

    温别桑皱眉看了一眼楼招子,后者用唇语道:“此处是皇宫。”

    温别桑想了想,到底收敛了一些,又看了陶冰玉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楼招子和齐松马上跟上。

    陶冰玉立在原地,一直等到他的脚步声远去,才敢喘气,喃喃道:“真是胆大妄为,这个火器怪物……快走,扶本宫回去。”

    温别桑一进宫里,便嗅到了淡淡的苦涩,青鸾快步走过来将他手里的东西接过,道:“公子来了。”

    “你且稍等一下。”温别桑将里面的鱼丝烧饼拿下来,道:“皇后怎么了?”

    “皇后最近有些不舒服,正在后头歇着呢。”

    “小阿桑来了。”里面传来动静,温别桑立刻走过去,道:“皇后,我给你带了好吃的……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进来吧。”

    青鸾撩开珠帘,温别桑抬步走了进去,皇后正坐在桌前,半披着发,笑容和蔼却难掩苍白。

    温别桑来到她面前,一边将烧饼放下,一边道:“你怎么了?”

    “不碍事。”皇后道:“只是最近有些风寒,你刚才说什么事?”

    “你不是身体很好吗?”温别桑道:“是不是那坏女人给你下毒了?”

    青鸾眼皮跳了一下,皇后似有无奈,道:“这种话不可乱说。”

    “我刚才看到她了,她还说要让我给承昀物色一个侧室,可我不想让承昀找别人。”

    “我知道,来,坐下。”

    温别桑在她对面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她,道:“你看太医了吗?”

    “看了。”

    “太医说是风寒?”

    皇后和青鸾对视了一眼,微笑道:“你放心,你们成亲之前,我不会有事。”

    “我们成亲之后你也不可以有事。”温别桑道:“到时候你便是我阿娘了,我不想再失去一个阿娘。”

    他说话总是直接而真诚,只是这一句话,便流露出所有的情绪。

    泪光蒙在眼中,眼珠分外的干净赤诚,还有满满的担忧与委屈。

    青鸾在一旁低下头,常赫珠久久跟他对视,逐渐像是承诺一样,认真道:“你不会再失去阿娘,我发誓,我会一直,一直陪在你们身边。”

    温别桑点了点头,眸中的湿润凝成水珠滚落,他笑了一下,抬手抹了抹脸,表情又变得凝重,道:“今日我去买东西的时候,那个掌柜的说提前帮我准备好了。”

    他将东西推给皇后,道:“你觉得要不要让人检查一下?”

    皇后偏头,青鸾马上走过来,道:“我去看看。”

    她带走了东西,温别桑又道:“你真是只是得了风寒吗?”

    常赫珠见惯了许多人的眼睛,却从未见过有谁能像他这样。这双眼睛,让她想到承昀刚刚出生的时候,那种未经世事一般的纯净无邪。

    “不是。”常赫珠没有骗他,道:“有人给我下毒了。”

    温别桑急忙道:“会死吗?”

    常赫珠摇头,道:“是慢性毒,她不会让我这么快死,否则一旦国丧,常氏全族都要回京。”

    温别桑抿唇,神色冷硬:“是陶冰玉。”

    “阿桑。”这一次,皇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承昀遇到你之前,曾经做过一个梦,梦中我毒发濒死,药石无医。”

    温别桑浑身僵硬,乌眸之中又有水光聚集。

    常赫珠笑笑,拿过帕子给他擦了擦脸,道:“我们当年尝试过,努力想要避开梦中之事,可却发现那些事情总会通过各种复杂的原因发生,导致后来的局面越发难以控制。如今我就势中毒,是为了顺应梦境,让它发生,可却又必须要让它发生在我的控制之内,只有这样,梦境才不会在未来以其他的方式重现。”

    温别桑似懂非懂地点头,道:“就是说,既然梦中之事总会发生,不若顺势而为,就此破局……”

    “正是。”

    “你没有告诉承昀这件事?”

    “我担心他会冲动。”常赫珠道:“帝王之路,注定要忍常人所不能忍,我不告诉他,也是怕他关心则乱。”

    “是因为你自己也没有把握,所以不敢向他张口。”温别桑道:“若是让他来做这件事,必定不会让你用此方式重现梦境,他会想方设法避免此事发生。”

    “可那是避不开的。”常赫珠道:“逆天而行,只会遭到反噬。”

    温别桑安静了一下,道:“不试一下怎么知道呢?”

    “阿桑。”常赫珠语气深深,道:“难道你也不明白吗?所有的人定胜天都不过只是必然而然,人只能掌握命运,而无法对抗命运。”

    温别桑不知想到了什么,怔怔道:“不能对抗……”

    “不能对抗。”

    “可以掌握……”

    “可以掌握。”

    离开长乐宫的时候,温别桑看上去分外安静。

    “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会混淆对抗与掌握的概念,轻易吐露一些狂妄之言,做下一些狂妄之事。”坐在马车里,常赫珠的话犹在耳边:“等到年纪渐长,慢慢就会明白,对抗是义愤,熬干所有心血做尽无用之功,掌握则是接纳,从容成败,及时认清世间无有公与不公。”

    “世间无有,公与不公?”

    “无有公与不公,只有成与不成。”常赫珠笑了一声,道:“阿桑最是通透,定能明白我在说什么。”

    温别桑撩开车窗,外面灯火已起,皇城内偶尔可以看到侍卫成群结队,也能看到贵族的马车大摇大摆。

    他的目光从宫墙略过,看向斜飞的屋顶,眼神迷蒙却又清晰。

    此刻,常赫珠正坐在桌前,若有所思。

    温别桑最后遗留的话语亦响在耳边:“若要掌握,为何要用她的毒?我们自己的毒不行吗?”

    青鸾很快重新将温别桑带来的小食放在她面前,道:“除了鱼丝烧饼被人动过手脚,其余都好好的。”

    常赫珠颌首,道:“婚服准备的如何了?”

    “刺绣部分已经完工,不过,太子似乎将所有绣样都要去了。”

    常赫珠疑惑,又了然失笑,道:“明知这次大婚注定被毁,他竟然还是如此认真。”

    温别桑刚钻出马车,便看到太子正站在府门前。

    他皱着眉,快步走上来。

    温别桑乖乖张开双臂被他抱下去,对方竟然也不松手,直接一路把人抱到了寝殿。

    温别桑先是老老实实搂着他的脖子,发现他到寝殿竟然也不放人,便开始推他:“我还不想睡。”

    “谁让你睡了。”承昀将在放在了桌前的榻上,自己在另一边坐下,道:“晚饭吃了吗?”

    “吃了。”

    承昀板脸,道:“我是不是说了,等你一起用膳。”

    温别桑点头,“可是我发现了一个很大的秘密。”

    “什么秘密?”

    温别桑下意识想有话直说,可却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又看了一眼承昀此刻毫无忧虑的面容。

    安静一阵,道:“陶冰玉跟我说你以后要娶侧妃。”

    承昀眼皮猛地一跳,道:“胡说八道!谁要娶侧妃了?!”

    温别桑有点受惊,承昀隐忍,又道:“她是故意想挑拨你我的关系,你不会真信了吧?”

    “我自然不信她。”温别桑说罢,眼珠转了转,故意道:“可是我不能给你生孩子……”

    “你就算能生,也得先让我上床才行吧。”

    话题转的有点快,温别桑呆了下。

    庞琦亲自备上了晚膳,放在两人面前。

    温别桑老老实实坐着陪他用膳,他已经吃的饱饱,这会儿只能拿着筷子,干巴巴地陪着对方。

    他感觉承昀似乎不太高兴,将他从头看到脚,温别桑的目光逐渐落在他红肿的手指上,道:“你手怎么了?”

    承昀冷淡道:“没事。”

    “是被什么夹了吗?”

    “除了你,我还能蠢到被什么夹?”

    他的怨气看上去更大了。

    温别桑不明所以。

    他敏感地发现,好像不管自己说什么,皇太子都会往那方面想。

    他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道:“我想去睡觉了。”

    “先去洗澡,洗完一起睡。”

    温别桑决定主动出击:“你好狠的心。”

    承昀:“?”

    “你竟然忍心让我跟你一起睡地板。”温别桑放下筷子,道:“我不要陪你吃饭了。”

    “……”

    皇太子看着他跑开的背影,忍了又忍——

    “就不能我跟你一起睡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