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换个姿势?
江月疏想象着自己被他扛在肩上的狼狈样, 不敢乱动了。
谢逢则把她带进一家酒店,在前台开了房,径直走进电梯。
江月疏紧张得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到房间里, 他终于把她放下, 江月疏在床边拘谨地挪了挪屁股:“……干嘛?”
直觉他不会做什么,可还是有点害怕。
谢逢则凶的时候像头狮子,仿佛一张口就能把她吞掉。
男人把淋湿的外套脱下来,随手扔在椅背上:“自己去洗,还是我送你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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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淋了不少雨,腿和脚也都湿哒哒地闷在里面,瞬间冷意从脚底袭来, 打了个寒战。
江月疏连忙跳下床,跑进卫生间。
当花洒的热水从头顶浇下来, 全身都暖了, 她舒服得闭上眼睛。
不久后听见关门声,外面再没动静, 谢逢则好像出去了。
待她洗完澡, 披着酒店的浴袍在镜子前吹头发时,才又响起刷门卡的声音。
那人走了几步,敲响浴室,她关上吹风机,把门开了条小缝。
谢逢则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 只是头发还湿着,把手里的一团布料递给她:“先凑合一下,别着凉。”
江月疏脸一热, 接过来:“哦。”
她赶紧关上了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谢逢则拿给她的是深绿色短袖和迷彩裤,袖子上还印着面小国旗, 应该是他在队里穿的。
江月疏很快把酒店浴袍换下来,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却有点哭笑不得。
短袖穿上勉强能说是oversize风,可裤子也太长了。
当她出去的时候,谢逢则看过来,也没忍住笑了一声。
江月疏抬了抬被她堆在一起的裤腿,觉得太滑稽:“你就……没有别的衣服了吗?”
他站在电视柜边,低了下头:“就这条牛仔裤,要不咱俩换换?”
“……”那倒不用。
牛仔裤连裤腰都固定不住。
谢逢则朝她抬了抬下巴:“过来。”
她有点魔怔地乖乖走过去,谢逢则把她转了个圈,背靠着斗柜,然后牵着短袖衣领扯了扯。
见江月疏盯着他眼睛,淡淡解释:“整理着装。”
江月疏低头看他动作,原来是领子歪了。
可也没办法,这件衣服对她来说实在有点大。
谢逢则终于把衣领整理好,手放回裤兜里,人依旧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
两个人都没再动,江月疏明显感觉到周遭暧昧的气息。
直到男人出声打破:“见面了吗?”
江月疏疑惑地抬头。
谢逢则唇角轻勾着,有点凉:“那男的。”
那男的……
听出他口中的嫌弃,江月疏心里都笑了。他是连“相亲对象”这几个字都觉得烫嘴巴?
没想到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人,居然让她看见谢逢则这副样子。
还挺新鲜的。
江月疏故意摇摇头,语气轻松:“还没。”
这一开口,谢逢则嘴角更冷了些:“没见面算个屁。”
江月疏差点要笑出来。
这人是一个字不提吃醋,一开口滔天的酸。
谢逢则望着她,语气毫无波澜地问:“那男的干嘛的?有照片吗?个子多高,家里几口人?有没有车,有没有房……”
江月疏笑着打断他:“你干什么?查户口啊?”
谢逢则没有回答,手撑在柜子边上,俯身倾身,一张深沉的脸压下来。
江月疏脸上的笑瞬间凝住。
他微侧着头,呼吸逼近,在她以为会被他强吻的时候,唇游移到她耳边,一个个滚烫的字眼仿佛将她全身都过了电。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酥酥麻麻的,江月疏动弹不得,只能被他困在温热的双臂间。
他没有抱她,甚至没有一寸肌肤碰到她,却比结结实实地抱着,更让人脸红心跳。
“医院有人在追你吧?”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江月疏眼皮颤抖着一抬。
他目光如箭,落在她眼底:“许晋鹏,26岁,陆军医大研究生毕业,是个不错的,你以后的相亲对象,最好也照这个标准来。”
这下轮到江月疏被他弄懵了。
“别太次了,多没挑战性。”谢逢则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最好再扛打一些,不然挨不住我一拳头。”
“你放心。”江月疏见他这副狂妄不羁的模样,有点心动,又有点气,不禁带了些咬牙切齿:“肯定不会比你的差。”
谢逢则盯着她眼睛,里面像有小针在刺他,略微思忖了下,才明白过来,兴味地勾了下唇:“怎么知道的?”
江月疏哼一声:“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心虚了吧?”
“是。”他笑着低了一下头。
江月疏顿时气血上涌,恨不得一脚踢开他。
但他紧接着开口解释:“领导是给我安排了相亲,本来该直接回绝的,但她父亲之前对我……有点恩情,所以请人家吃了个饭,当面讲清楚,礼貌一些。”
“这么果断?”江月疏眉毛动了动,“听说是个大美女,你就一点不动摇么?”
“我这人不喜欢拖泥带水。”谢逢则直勾勾望着她眼睛,“心里有人了,就不能耽误人家。”
像有一束光照进眸底,又软绵绵地戳进心脏。
江月疏颤抖地垂下眸,手不由得攥紧。
谢逢则撑在柜边上的手缓缓向里移动,温热地碰到她,大拇指压着小指,再逐渐覆上来,温柔又霸道。
江月疏心脏直往上窜,已经感觉不到跳动,只有胸腔里热烈的膨胀感,正在往整个身体蔓延,连脑子都晕乎乎的了。
她忽然明白自己之前在纠结什么了。
其实她想要的无非就是一句话。
不是似是而非的暧昧,也不是飘忽不定的试探,而是一句清清楚楚的,能表达他心意的话。
手被完全握住的时候,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谢逢则望着她,唇角勾着一贯慵懒的弧度,眼神却明亮而虔诚,握着她的手,缓缓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这颗心已经空了二十几年,直到……我在高铁上遇见你。”
感受到他心跳的那刻,自己的心跳仿佛都停止了,整个世界彻底地安静下来。
只能听见他如梦似幻的,又无比真实的嗓音:“它很幸运,等到你了。”
江月疏愣在原地,木木地。
从高铁上被他搭讪开始,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她思慕他十年,他对她一见钟情。
这怎么不像一个完美又虚幻的梦?
突然,一道手机铃声将她从梦里拖拽出来,重新回到现实。
江月疏眼皮颤抖了一下,接听:“……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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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那头是余昭昭,语气有点担忧:“你在哪儿?回宿舍了吗?”
江月疏小心瞥了眼谢逢则:“没。”
后者还站在她眼前,好整以暇地看着。
“我说敲你门怎么不开。”余昭昭舒了口气,“楼下卖红薯的老婆婆又来了,我看你晚上没吃多少,给你带了个红薯。”
江月疏:“那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行。”余昭昭说,“到了给我打电话。”
挂电话后,江月疏抬眸看着谢逢则,神态拘谨地把手机握着:“我要回去了,昭昭给我带了吃的。”
“还真容易满足。”谢逢则勾唇笑,“一点儿吃的就给你拐跑了。”
江月疏被他调侃得脸热:“时间不早了……”
“行吧。”他云淡风轻地说着,转身走向门口,“我送你回去。”
说完打开玄关柜上的纸袋,里面是一双崭新的运动鞋,还有一双新袜子。
见他把鞋拿出来,放到她面前的地上,江月疏心口猛地一颤。
这不是她种草很久的那款新中式限定吗?
价格不算特别昂贵,但也要几百块,刺绣花纹太高调,穿去医院上班又舍不得。讲真的,性价比并不高,所以她还在情感和理智之间摇摆不定。
然而此刻,想要的东西就这么突然被送到她面前。江月疏吸了吸鼻子,眼眶有点热:“你……”
一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谢逢则蹲下来,先帮她穿袜子。
江月疏一下懵了,直到脚腕被握住,听见他无奈的嗓音:“别僵着。”
她下意识缩脚,袜子被套上去,整只脚暖和起来。
谢逢则帮她套上另一只,一边穿新鞋一边开口:“一天天的不理我,跑去给他们视频号点赞。”
“……”江月疏猛地被噎了一下。
视频号点赞,好友似乎是能看到,可平时别人的点赞她都懒得进去看。
这人是有多无聊?
或者说,是有多关注她?
心一下软得不像话,努力解释:“我没不理你……”
谢逢则抬头看了她一眼,嗤笑。
江月疏一脸认真:“给你说晚安了的……”
虽然只是出于礼貌,回他的晚安。
“嗯,是说了。”谢逢则表情宽容,像是不计较了,紧接着又问:“跟那谁和那谁说了吗?”
江月疏眨眨眼:“啊?”
“那男的。”谢逢则依旧用代号,连嗓音都冷下去,“还有许晋鹏。”
江月疏嘴角一抽。
这茬怎么还没过去?
谢逢则给她系完鞋带,站了起来,手揣在兜里低着头,眼神带着惯有的痞气,和一丝较劲的执着。
江月疏被他看得心里发虚,居然开口说了实话:“没有。”
至于“那男的”压根就不存在,她刹住了,没有告诉他。
让他有点危机感也好,省得他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狂傲。
谢逢则听了似乎也没多高兴,脚步向前,逼她退到玄关柜子旁。
江月疏不知道他意图,紧张到睫毛颤了颤,眼神被他锐利地攫住,心脏也猛跳。
男人抬了抬下巴,语气又是那副天下第一的狂:“穿了我的鞋,就不能和别人跑了,知道吗?”
第 17 章
“没听说过这个道理。”江月疏硬着头皮, 眼神毫不妥协。
谢逢则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唇:“在我这儿就这个道理。”
江月疏不服气地瞪他一眼:“霸道。”
“嗯,就是霸道。”男人照单收了,看表情反以为荣, “所以你跑不了, 迟早归我。”
一双鞋又磨蹭掉不少时间,江月疏赶紧推开他,走出去。
她穿着他衣服,太招眼,怕遇到认识的人不好解释,于是走了一条人烟稀少的小路。
年久失修的路灯昏昏黄黄,地面也不平, 但雨停了,还算好走。
两人并排走着, 谢逢则似乎是有意配合她, 脚步声整整齐齐。
两道影子在路面上一会儿重合,一会儿分开, 有股子缠绵不休的暧昧。
谢逢则陪她走到楼下, 所幸这时间段没人进出,他闲闲立在花坛边,目送她进去。
江月疏回到宿舍赶紧换了身衣服,才去找余昭昭拿红薯。
其实饿倒不怎么饿,她只是馋烤红薯了, 楼下摆摊的老婆婆前阵子不知道有什么事,都没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同地方的水土,种出来的红薯也不一样。老婆婆的红薯据说是从长江流域某个城市进来的, 江月疏说不出具体有什么特别,但总觉得吃起来, 很有家里的味道。
来延城这么久,她连长江都没见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里只有一条贯穿东西的河,河水浅得夏天有人敢去游泳。
但这里工业化程度还不高,除了天然气候干燥,空气质量还没怎么被污染。夜晚的星星比江城更多,更亮,听说运气好的时候,还能看见银河一样的光带。
江月疏唯一一次看到,是谢逢则从山里拍给她的照片。
她正在阳台上边吃红薯边看星星,突然收到谢逢则微信:
【忘了件事。】
江月疏弯起唇回复:【什么?】
XFZ.:【晚安。】
【还有,不许和别的男人说晚安。】
江月疏把胳膊抵在阳台上,托住脸颊,笑得比头顶星星还灿烂。
那双鞋才穿一次,就被她把鞋底擦得干干净净,放进卧室衣柜。
旁边的透明防尘盒里,静静躺着一条闪闪发光的四叶草手链,和一块海盐味德芙巧克力。
好像他们的故事,就要平静而热烈地开始了。
江月疏枕着满脑子甜,一夜好梦。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只是昨晚下过雨后,紧接着也降了温,不情不愿地加了件毛衣。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又要加衣服了。”余昭昭在更衣间边换衣服边说,“讨厌过冬天,出门裹得跟粽子一样。”
姚玲玲跟着笑:“夏天热,冬天冷,春秋换季过敏,这一年四季没有个舒服的。”
余昭昭看她一眼:“小小年纪这么厌世?”
“实话嘛。”姚玲玲对着镜子摸鼻梁,“前段时间过敏真的要死了,天天打喷嚏,恨不得把它给剁了。”
“别啊。”余昭昭拍拍她肩膀,语气半开玩笑,“干嘛跟自己过不去?没了鼻子很难看的,你想想……”
“哎呀我就说说,我才舍不得呢。”姚玲玲笑得像朵花,带着小女生的娇羞,“宣哥哥说我鼻子好看。”
余昭昭和江月疏对视一眼,两人都忍着没笑。
姚玲玲这姑娘性格天真,一张涉世未深的娃娃脸,眼神也纯净,典型的在家中备受宠爱型,对爱情充满幻想。
那次看上谢逢则被主任泼冷水后,接受现实,没几天就谈了个士官。
衔不高,但长得挺帅。
余昭昭故意逗她:“那你家宣哥哥和心内的许医生比,谁更帅啊?”
姚玲玲恋爱脑上身,果断忽略客观现实:“当然是我家宣哥哥!他还年轻!”
才26岁的许晋鹏,莫名被小姑娘归为了老男人那类。
姚玲玲说完就走了,江月疏勾住余昭昭肩膀,意味深长地叹气:“哎,你家唐承也26吧?老了啊……”
余昭昭满不在乎:“老就老呗,谢队比他还老。”
江月疏冷不防嘴角一抽。
怎么,她还莫名其妙被刺了呢?
交班开会前,她赶着给谢逢则发过去一条消息:【你今年到底多大呀?】
对方很快回:【29。】
那也还好,就大她五岁。
XFZ.:【怎么?】
江月疏笑:【没怎么~】
XFZ.:【放心,我身体好得很。】
【不信下次可以试试。】
江月疏瞬间脸一热:【你在说什么?】
XFZ.:【你在想什么?】
【我是说,去健身房试试。】
“……”
江月疏关掉手机,没脸再回复了。
但此刻她还不知道,这是她和他这一年中,最后一次用微信聊天。
上午十一点,所有医护正有条不紊地工作,急诊大厅突然一声大叫。
有人问怎么了。
“你们没感觉吗?刚才地面动了一下。”
“没有啊,哪儿动了?”
“我好像有点感觉……”
“错觉吧,你是不是低血糖头晕了?”
“我一直搁这儿坐着呢,没起猛啊。”
江月疏抬起头,看向天花板上的吸顶灯。
这里装修有年头了,吸顶灯盖里夹着灰尘和飞进去的小虫子,里面黑影似乎在晃动。
她闭了闭眼,再看,又不动了。
以为是错觉,她把打印好的处方单递给患者:“缴完费去B区拿药。”
“谢谢医生。”
患者出去了,她紧接着叫下一号。
可人还没进来,地面突然猛烈震动了一下。
这一次,绝对不是她的错觉。
江月疏立马从椅子上起来,跑到诊室门口朝外张望。走廊里这会儿也乱了,大家发疯似的往外跑,边跑边叫。
“地震了!快跑!”
“前面的不要挡路啊卧槽!要不要命了!”
“都给老子跑!”
医护和保安试着维持秩序,但生死关头没人听话,混乱间,有老人和小孩被撞倒在地。
江月疏赶紧护住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叫宋哲把人带出去。
宋哲满脸慌色,搀住老头:“那你呢?”
江月疏扔下一句“ICU”,扭头跑开。
好在是虚惊一场,还没来得及转移完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地震就停了。
余昭昭刚才来回运送了好几床,疲累加后怕,一屁股坐到地上:“乖乖,好吓人。”
江月疏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你们这儿之前震过吗?”
“没。”余昭昭大口喘着气,“这也不在地震带上啊,莫名其妙,我以为我们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
宋哲给他们发矿泉水压惊,江月疏接着说了声谢谢,问他:“师哥有消息没?哪儿的地震?”
宋哲单手拧着瓶盖,拿出手机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月疏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然而还没等到宋哲回复,刘主任风风火火地进来,用力敲门板,嗓音几乎是用吼的:“所有人立刻马上!会议室集合!”
江月疏一把将余昭昭从地上拉起来。
会议室气氛凝重,大家进去前都知道了,这不是一次普通地震。
刘主任的表情也空前严肃:“刚刚,M省安徐县发生7.2级地震。”
“我靠,安徐那么远……”
“这地震也太强了吧。”
“估计要死好多人……”
下面七嘴八舌,刘主任用力拍了拍桌子:“安静!听我说!”
会议室顿时鸦雀无声。
刘主任双手背起来,沉声开口:“安徐县虽然在M省,但我们医院作为军区总医院,有义务派出医疗救援队伍。情况特殊,此行危险性很大,报名采取自愿形式,但我,会全程随同。”
说着,刘主任率先举起双手:“还有谁要去?”
江月疏攥了攥手指,有点犹豫。
说不怕是假的,她经历过地震,经历过被压在乱石之下的绝望,甚至亲眼看着一条鲜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流逝,最后变成冰冷的尸体。
当年地震后的画面,永远是她心里的一道噩梦,不敢轻易去回想。
死一般的寂静中,宋哲率先举起手,迎着刘主任欣慰的目光,语气坚定:“我去。”
紧跟在他后面,又有两人举起了手。
江月疏有点怔,额头不停地在冒汗,直到余昭昭拽拽她袖子,气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她缓过神,脑海中那些灰尘漫天,尖叫四起的画面也消失了,眼前一片清明,那几只高举的双手让她心底激荡不已。
虽然手有点发颤,但还是缓缓举了起来——
“我也去。”
清澈的嗓音在空气中回荡,她听见自己胸腔的震动,如擂鼓一般。
*
其实江月疏小时候,一点都不想当医生。
那会儿江正豪年轻,上升期没日没夜的忙碌,她全都看在眼里。
她不喜欢爸爸总不回家,答应的事情总会失约,连带着对医生这个职业,心中也觉得别扭和抗拒。
她喜欢做轻松的事,想着长大后像妈妈一样当老师就好,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有笑有闹,还有寒暑假。
虽然那时她并不知道,高中老师也很辛苦。
直到地震那次,她亲眼看着和她一起逃命的同学被倾倒的房梁压住背脊,在谢逢则他们赶来救命之前,不停地流血,不停地喘息,越来越虚弱,最后一点一点被磨光了生命。
那是她第一次那么强烈地希望,自己是一名医生。
如果她像爸爸一样会救人,那个女孩也许能活下来。
后来进医学院宣誓的时候,她默默在心底加了一道誓言。
——不会再眼睁睁看着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无助地死去。
*
几十公里外的部队营地,一群刚跑完负重越野的士兵,原本该瘫坐在训练场上喝水休息,却排成五列整齐的队伍,一个个身姿挺拔,昂首挺胸,瞪着赤红的眼睛。
大队长鲁州负手立在前方,嗓音浑厚有力:“这次任务都明白了吗!”
所有人异口同声:“明白!”
“重复一遍!”
几十个早已汗流浃背的士兵,用最大的力气嘶吼出来,响彻天空:
“抗震救灾,使命必达!”
第 18 章
临时组建的医疗队要尽快出发, 争取在天黑前到达,只给了一个半小时,让大家收拾行李和交接院里的工作。
宿舍离得近, 江月疏回去装了点衣服和生活用品, 又拿了点吃的,时间还早,想着这么大事情,还是和父母提前说一声。
视频里,徐瑛不出意外地红了眼睛:“你这孩子主意怎么这么大啊!现在那里的人都往外跑,你还上赶着过去!你是不是不要命了?”
“妈,现在不是以前了, 都是专业的救援队伍,而且我是医生, 又不用往震区里跑。”江月疏沉下气安抚她,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好多同事一起去呢, 我们主任也去。”
徐瑛哭倒在江正豪怀里:“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知不知道当年你在……”
“好了。”江正豪轻声打断她,拍了拍她的肩,把手机拿过来,对着江月疏一脸严肃地说, “你想去就去,我们当医生的,关键时刻就不能退缩, 爸爸支持你,但你要记得, 任何时候你的安全最重要,一定给我好好地回来。”
长这么大,江正豪似乎第一次如此坚定地和她站在同一战线。江月疏眼眶热了热,用力点头:“嗯!”
之前订的闹钟响了,还有半小时集合出发。
“那我挂了,要准备集合了。”江月疏朝屏幕里挥了挥手,“爸,照顾好我妈。”
别让她太担心了。
看着徐瑛背对着她把脸埋在江正豪怀里,似乎连话也不想说的样子,江月疏心里无比难受。
她知道,十年前的地震已经让妈妈担惊受怕过一次,而现在她的决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很残忍。
可是没办法。
她必须要这么做。
新闻里不断攀升的死亡和失踪人数,就像压在她心头越来越重的山。
她发过誓的。
不会再看着任何一个人,在她面前无助地死去。
哪怕只是网上一张张模糊的照片和视频,只是一些素昧相识的陌生的脸。
生命是有温度的。
即便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她也能感受到那些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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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大家都那么积极,江月疏到达集合地点的时候,大巴车前已经围着不少人。
各科室都有医护报名,她从人群中看见许晋鹏,朝她挥挥手,笑了笑。
江月疏回过去一个礼貌的点头。
余昭昭正一脸苦恼地盯着手机,她走过去搂住她肩:“怎么了?”
“臭傻子,又联系不上了。”余昭昭努着嘴巴,语气很恼怒,但眼神里都是担忧。
“没事,他们可能在出任务。”江月疏想起半小时前发给谢逢则,同样还没收到回复的微信,平静地笑了笑,“说不定这次也会去灾区。”
余昭昭急得跺脚:“那太危险了。”
江月疏挑了挑眉:“危险你不也要去?”
“那不一样。”余昭昭最后看了眼微信,把手机放进包里,“我们就是医护,又不用去扒砖头捞人,救援棚的位置也相对比较安全。可是他们不一样啊……我在网上看了,当地救人的消防员都有被余震压死的。”
江月疏心底也颤了颤,表面还是很冷静,拍拍她肩膀:“别想了,想也没用,先过去再说。”
余昭昭沮丧地低下头:“嗯。”
“所有人!开始点名!”医疗队队长刘主任举着喇叭站在台阶上喊。
大家顿时安静下来。
离规定的出发时间还剩半小时,也就是大家仅仅用一个小时,就已经到齐了。
四十多人正好一车。
宋哲帮她们放行李,江月疏和余昭昭先上了车。
江月疏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此刻延城大街的宁静祥和,很难想象远在千里的同胞们正面对满目疮痍。
毁坏的家园,逝去的亲人,无尽的悲痛……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那阵情绪压下来。
正想关上窗帘眯一会儿,突然看见公路上驶过一辆绿色的大棚卡车。
紧接着第二辆,第三辆……
数了数,一共开过去四辆。
他们的大巴车很快也出发了。
到达机场后,江月疏又看见那几辆卡车,就在他们前面不远处。
军用车牌,整齐地停成一条直线。
旁边空地上,是几排站得笔挺如松的武装军人。
下车时不少女同事在交头接耳。
“哇,好帅。”
“他们也是去灾区的吧?”
“应该是,现在震区还好多人失踪没找到,新闻上说需要周边城市援助呢。”
“从延城过去,也太远了吧?这都不算周边了。”
“你懂什么?最好的武警部队在咱们这儿,派出去的都是精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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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安静!”刘主任拿起喇叭喊话,“现在M省机场已经停运,我们要先到临江市,再转大巴车去灾区,现在把机票发给大家,都拿好,不要弄丢了,检查一下身份证,有没有忘带身份证的,赶紧告诉我。”
不知道谁嚷了一句:“我身份证在行李箱。”
队长眉一皱:“快点拿!”
居然有不少人从行李箱里拿身份证,余昭昭也把行李箱倒下来,打开。江月疏以为她是拿身份证,结果这丫头从箱子里拿出两包干脆面,两包薯片,一袋奥利奥,鸭脖,鸡腿,巧克力……
自己的包放不下了,就往江月疏包里塞。
江月疏扯了扯唇,任她把自己的包也塞满。
“去了那边啥情况谁也不知道,万一很久都吃不上饭呢,万一行李出什么意外呢?啥都能丢,绝对不能饿肚子。”余昭昭关好行李箱,得意地朝她扬了扬眉,“我是不是很机智?”
江月疏摸摸自己瞬间变得鼓鼓囊囊的包,无奈点头。
这种事,也就余昭昭能想到。
航班是为救灾临时加的,办完托运,过了安检,直接就登机。
江月疏拿出手机,试着给谢逢则打了个电话,提示对方无法接通。
想起门口那几十个严阵以待的武警……他不会就在里面吧?
当时她没细看,隔得太远,也看不清。
余昭昭那边,唐承也依旧没联系上。
意料之中的事。
无论如何,谢逢则和唐承肯定是在一起的。
*
航班一路顺利,江月疏几乎是睡到临江市机场的。
而在她睡觉的时候,余昭昭一个人炫完了一包薯片。
上了大巴车,她拉着江月疏一起炫,还振振有词:“吃吧吃吧,到了灾区可没闲心吃了。”
江月疏觉得有道理。
两人吃不香,又给前后左右都分了小零食。
去的路上,大家气氛还算轻松,甚至和平时在医院一样有说有笑。
可当大巴车驶入M省境内,渐渐地,他们都笑不出来了。
那些在电视里看见的景象,如此清晰地出现在面前。
毁坏的农田,倾倒的房屋,田埂边痛哭的农民,变得坑坑洼洼的水泥路面。
车子不停地在颠簸,心脏也不由自主地发颤,鼻尖涌上酸意。
坐在前面的女孩都哭了:“好可怜啊……呜呜呜……”
越往震中,路越不好走,沿途景象也越发触目惊心。
漫天的灰尘,成片的断壁残垣,堆成山的砖石瓦片下不知道压了多少还没被解救出来的人命。
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道路,驶过一辆接一辆救援车,还有骑着摩托的,走着路的,一个个风尘仆仆,却都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显得那么高大,神圣,仿佛在发光。
“前面没路了!”司机突然停下来朝他们喊道。
刘主任站起来,果断下命令:“所有人下车。”
“啊?我们要走路吗?”
“不是吧,还有多远啊?”
“该不会还要翻山越岭吧?”
“这路咋走……”
江月疏推了推睡着的余昭昭:“起来,下车了。”
余昭昭惊醒:“啊?到了吗?”
“还没。”江月疏面容凝重,“前面的路应该都被毁了,车进不去,我们得走进去。”
“我靠。”余昭昭嘴角一抽,“还有多远啊?”
江月疏摇摇头:“不知道。”
大家依次下车,拖着自己的行李在灰尘泥土中前行。
刘主任走在最前面,年过半百的小老头还挺有精神,边走边用喇叭给他们打气:
“只剩七公里了!坚持就是胜利!”
“灾民都在等着我们!加油!”
外科和急诊的体力还行,几名内科医生和护士没走多久就开始扶着腰,艰难挪动。
听到刘主任的话差点哭出来。
“还有七公里啊,我的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别说话了吧,保存点儿体力。”
“是啊,到了也没空休息的。”
江月疏回头看了看余昭昭:“怎么样啊你?”
余昭昭叉腰弓着背,一边大喘气,一边冲江月疏摆了摆手,示意她走。
这还是把行李交给宋哲以后的状态。
江月疏哪能扔下她,当即拉住她的手往前带。
“你怎么这么能走啊,我感觉快死了……”余昭昭嗓子都哑了。
江月疏脸不红气不喘,边走边弯了弯唇。
这不是得谢谢刘主任督促她报健身房。
嗯,也得谢谢某人,给她介绍了个好地方。
总共八公里山路,走了三个多小时,最后一小段碰到医疗救助点派来引路的三轮车,余昭昭才终于活过来。
坐在三轮车上,边喝水边哑着嗓子说:“回去我也要报个健身房,我的天啊,我太弱了。”
“别说话,歇歇吧。”江月疏拍着她后背给她顺气,“一会儿到了就得忙呢,可没时间让你休息。”
大地震过后的天空是灰的,看不到一点云彩,感觉就像电影中的世界末日。
专家也说了随时可能会有余震。
好在医疗队驻扎的位置还比较安全,他们到的时候,很多灾民已经在顺利接受治疗。
江月疏帮忙整理完他们的医疗棚,出来时,头顶传来很大噪音。
她抬起头,是一架绿色直升机从医疗棚上空划过,机身侧面印着无比清晰的“八一”标志。
熟悉的螺旋桨转动的声音,熟悉的画面,和脑海中久远的记忆缓缓重合。
第 19 章
他现在在哪里呢?
是在不知名的地方执行任务, 还是和她一样,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大地的某一个角落,也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
一辆布满灰尘的面包车急停在医疗棚前面不远处, 有人边吼边跑下来:“医生!快来个医生!”
江月疏赶紧跑过去:“怎么回事?”
车后门被打开, 后座是临时改造的担架床,两个人把血淋淋的伤者抬出来。
“在下面压了六个多小时,胸骨肋骨和大腿骨折,脑部外伤,手臂多处外伤——”
“送CT室。”江月疏一边跟着车走,一边检查伤者意识。
才把这人送进去,马上又有两个消防员抬着伤者过来。
刚跋涉到安置点的医护人员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就开始一刻不停地忙到天黑。
江月疏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喝上第一口水。
刘主任还在做手术, 她和余昭昭, 宋哲坐在抢救室门口的地上,累得都快爬不起来了。
余昭昭拿起手机, 举到她面前:“拍个合照吧, 纪念咱们灰头土脸的第一天。”
对着前置摄像头一看,居然被自己吓到:“艾玛我怎么丑成这样?”
“算我一个。”旁边的宋哲也凑过来。
余昭昭下意识往江月疏身上靠了一些,半开玩笑地对宋哲说:“这发出去可是黑历史啊宋医生,你好歹是我们急诊科门面,别冲动, 小心掉粉。”
宋哲虽然没许晋鹏那么夸张,让几乎全院的女孩犯花痴,却也是有不少仰慕者的。
“什么门面不门面的。”宋哲笑得满不在乎, 手抬起来,扶在余昭昭身后的纸箱子上, 摆好了造型,“拍吧。”
余昭昭按下快门,画面定格。
三个穿着白大褂的灰头土脸的人,留下了在安徐县的第一张照片。
*
安徐县属于山地,附近的山路因为地震大都被破坏,连救援车辆都只能停在十公里外,重型机械根本进不来。
当地消防,警队,驻扎的部队,和不远千里赶来支援的雷霆特战队队员,徒手挖了几个小时。
除了体力大量的消耗,还要应对时不时发生的余震,不少都受了伤,但凡能动的,都还在继续努力。
一栋塌了一半的洋楼前面,消防队长用探测仪扫描着,突然扭头朝他们喊道:“里面有人!还活着!”
在附近挖掘的几个人都急忙往那边跑,直到谢逢则大吼了一声:“都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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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未落,地面一阵不小的晃动,站在废墟上的人也跟着晃动。
洋楼又塌了一块板子下来,尘土飞扬。
“都站在原地,不要动,远离还没倒塌的楼房!”余震暂时停了,谢逢则回头命令他的队员,然后十分小心地朝消防队长的方向靠近。
站到旁边,他死死盯着那栋随时可能彻底崩塌的楼房架子,灰尘扑面而来,他抬手扇了扇:“确定还有人活着?”
“生命探测仪有波动。”消防队长眼睛都熬红了,目光却十分坚定。
说着,人就要往里走。
谢逢则拉住他。
“你腿都这样了。”他低头看了眼消防队长被血染成深色的防化服,“我去。”
消防队长张了张口:“随时可能有余震……”
“没事,我跑得快。”谢逢则打断他,果决地走过去,抬脚,跨过掉落下来横在门口的石板。
对讲机里是消防队长的声音:“生命迹象在二楼西侧,好不好上去?”
“没问题。”
“小心点,西侧第二根柱子千万不要动,会塌。”
谢逢则轻笑:“懂挺多啊。”
他这一笑,对面的人也没那么紧张了:“稍微学了点结构工程。”
“行,出来教我。”
同频率听到两人对话的唐承,气得都快破音了:“你他妈还有心思笑!情况怎么样?”
“找到人了。”谢逢则恢复正经语气,“还活着,但失血过多,身上应该有不少伤,叫医生过来准备。”
唐承瞪圆了眼睛:“你赶紧出来!”
两名消防员抬着担架靠近,还有名医生,谢逢则那边也扛着人下了楼。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地面又开始剧烈震动,不出两秒,远处一道墙被晃塌了。
洋楼的残躯也在震动中摇晃,砖瓦不停地往下跌落,一时间灰尘四起,已经看不见对面景象。
“艹!”唐承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吼声如雷震,“老谢!”
这一刻时间好像停止了,漫天灰尘飘飞的画面变得很慢很慢,他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额头青筋濒临炸裂。
随着房屋彻底倒塌的轰隆声,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所有人定定地望着那个方向,或呆滞,或沉痛,还有人眼泪都落下来。
直到一抹缓慢而坚毅的身影,穿破那一片仿若静止的灰色浓雾,像闯过无间地狱,从死亡中归来。
他身上落满了灰,连皮肤都被覆盖了厚厚一层,望着唐承却毫不客气地调侃:“哭丧哭得挺感动,可惜了,我还活着。”
唐承红着眼睛给他一拳:“你他妈敢死!”
“死不了。”谢逢则满不在乎地勾着唇,“我跑得快,死都追不上。”
*
江月疏在这儿快两天了,依旧没收到谢逢则消息,之前发出去的微信石沉大海,仿佛这个人凭空消失了。
医疗队一个个忙得像陀螺,却很少能吃一顿饱饭。
一是没时间,二是物资有限,得优先给灾民和伤患。
跟完刘主任一台手术,江月疏饿得前胸贴后背,去临时饭堂找吃的的时候,人家早就熄灯关门了。
摸着空瘪的肚子回到医疗区,坐在用来压帐篷的大石头上,喝了会儿西北风,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
“吃吧,剩的不多,稍微垫垫。”许晋鹏递给她一小袋压缩饼干。
江月疏摇了摇头,他直接塞进她手里,然后叹了一声,坐到她旁边的地上。
江月疏看着手里的压缩饼干,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她的确太饿了,如果是别人给的,她可能会立马狼吞虎咽。但接受许晋鹏给的东西,心里总觉得很别扭。
“放心吧,我早就想通了,不追你了。”许晋鹏轻笑一声,满腔释然,“你就当是一个普通同事的关心。”
“谢谢。”江月疏笑了笑,撕开封口。
压缩饼干不怎么好吃,还硌牙,但现在能有这么一口,已经不错了。
许晋鹏仰头看着天,虽然看不见一颗星星,连夜幕都是浑浊的:“之前听说你这人没感情,脑子里只有工作,追你,比对付那些钉子户还难缠,劝我早放弃。”
江月疏忍不住笑了一下。
话虽不好听,但挺实在。
“他们说美女工作狂是很恐怖的,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别想不开去找虐。”许晋鹏望着她,浅浅地勾了勾唇,“现在我信了。”
江月疏啃了口压缩饼干:“谢谢夸奖。”
许晋鹏笑了一声:“的确是夸奖。”
顿了顿,缓慢而认真地说:“大家都同样累,但你能撑到最后一个,别人留着加餐的压缩饼干,你送给了不会说话的小哑巴,答应好守夜,你连一秒钟都不会偷懒。”
江月疏惊讶地望过去。
许晋鹏勾了勾唇,继续说:“即便是发呆的时候,你的眼睛都比别人更亮。”
江月疏捏了捏压缩饼干的袋子,一时间有点无措。
“我是不追你了,真的,我不会再给你困扰和压力。”许晋鹏说着站了起来,然后望着她笑,“但我还是会欣赏你,认可你,看着你越来越好。”
没等江月疏反应过来,留下一句“晚安”,转身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第二天早上醒来,外面已经很吵闹了。
江月疏走出帐篷,刚想去看看昨晚手术的患者,却发现不远处宋哲正和人说话。
那人背对着她,挺拔的身姿裹在一身迷彩作战服中,虽然衣服上沾满了灰,还有擦破的痕迹,非但不显得邋遢,反而有种令人震撼的战损美。
心口剧烈地颤动着,她走了过去。
直到宋哲叫住她:“哎,师妹。”
那人也同时转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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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动的心脏瞬间冷却,她望着那张英俊却陌生的脸,勉强弯起唇:“早,师哥。”
陌生的兵哥哥也冲她点了下头,算打招呼。
江月疏回一个点头,问宋哲:“发生什么事了吗?”
宋哲看了眼那人:“这是部队派来救援的郭连长,他们有一个小队的随队医生受伤了,想让我们帮忙,出个人。”
江月疏几乎不假思索:“我可以——”
“我已经答应了。”宋哲笑着说,“我去吧,现场救援很危险,要让你去了,刘主任得骂死我。”
江月疏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那你注意安全。”
她没有坚持。
现场救援中一定会遇到紧急情况,宋哲到底是师哥,经验多,处事冷静,的确比她更合适。
*
谢逢则是被郭连长派人押到医疗队的。
这会儿医护人员还都忙着,他又不是什么危急病患,分诊的护士看了眼伤,让他在病房里坐着等。
唐承目送护士小姐姐出去的背影,一阵唉声叹气:“想我家昭昭了,都快一周没联系了,不知道她有没有想我。”
谢逢则鄙夷地嗤一声:“满脑子就知道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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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承意味深长地盯了他一会儿,摇头:“完了,你不会不正常吧?”
谢逢则乜他一眼:“你才不正常。”
唐承坐到他旁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没事儿,咱可能就是女孩儿见少了,在队里天天一堆大老爷们儿,过节搞个晚会都是男演员。”
谢逢则嘴角一抽,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不过问题不大,你看我,单身二十六年,都打算孤独终老了,这不也脱单了吗?”唐承一脸认真地说,“你肯定没问题,只是缘分未到。”
谢逢则凉飕飕扯了下唇:“呵。”
“你得多看看异性,找找感觉,你肯定还是喜欢女人的。”唐承灵机一动,站起来,“你等着,我给你叫个女医生。”
“你有病吧?叫什么女医生?”谢逢则拽他,没拽住,唐承已经往门口走了。
他急赤白脸地吼了一句:“我不要女医生——”
话音未落,病房帘子被掀开。
不是唐承掀的,而是外面进来的人。
白大褂,丸子头,略微凌乱的额角碎发。
眼下虽然有淡淡的乌青,看过来的目光却明亮有神。
谢逢则前一秒的气焰,下一秒像被流水绵绵地包裹,温和地消了下去。
江月疏眨了下眼睛,带几分疑惑的笑意,他眸一颤,偏过头。
“行吧,我不挑。”谢逢则装作淡定地清了清嗓,瞥唐承一眼,“你怎么还没出去?”
第 20 章
这人说变脸就变脸, 唐承一脸震惊地盯了他几秒,又看看江月疏,后者和谢逢则同样淡定。
唐承以为他只是不耐烦了, 没多想, 转身走出了病房。
门帘被掩上,江月疏垂眸看向他搭在床沿的手。
洗过了,但不算干净,遍布深深浅浅的血痕,还有早已干涸的破裂的伤口,有的指甲盖都翻起来,他也没管。
江月疏心底一痛, 随之又开始气恼,想起刚才那两名押他过来的士兵说, 他们队长两天没吃饭, 光顾着挖人,身上的伤也不处理, 犟得跟头牛似的, 要不是连长命令把他押过来看医生,还不知道要拖多久。
江月疏忍下眼眶里一阵热涌,扭头要出去。
“诶。”他叫住她,嗓音明显有点心虚,甚至依稀带了点低声下气的意思:“你去哪儿啊?”
江月疏咬了下唇, 低声道:“拿东西,等着。”
没多久,她推了一辆小车进来, 上面叮铃哐啷的,摆着各种药品和器械。
推车停在他旁边, 江月疏戴上手套,毫不温柔地拽起他的手,开始检查清创。
整个过程她不说话,也不看他,脸色僵硬没有表情。
直到碘伏摁在还没结痂的新伤口上,男人忍不住“嘶”了一声,江月疏嘴角一撇,终于出了声:“知道疼啊。”
谢逢则弯起唇看着她笑。
江月疏继续给他消毒,手上力道稍微注意了些,语气却还是不客气:“不是铁人吗,刀枪不入,也不用吃饭,来什么医疗队啊。我看也不用给你上药,不耽误你舍己为人,反正身体好,喝点儿西北风就能自愈。”
谢逢则用另只手牵住她的白大褂,晃了晃:“我错了。”
“别抓我。”江月疏扭身退了退,瞪他,“那只手拿过来。”
谢逢则听话照做。
江月疏转身换干净棉球的时候,他忽然捏住她指尖,隔着橡胶手套,一点一点地往上窜。
江月疏瞥了眼,嗓音凉凉的:“你再这样我叫别人了。”
“……我错了。”他无比真诚地重复了一句,没再闹,乖乖抬着那只手等她。
血肉模糊的场面她见太多,以为早已铁石心肠,波澜不惊,可看到谢逢则伤痕累累的右手,还是没忍住鼻头一酸。
她吸了吸鼻子,拽过来,用棉球擦拭伤口周围,不再出声。
害怕泄露了情绪,也害怕失去仅剩不多的冷静。
眼看伤口处理好了,器械也收拾好了,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心情也平复了下来。江月疏站在床边,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走。
外面依旧在忙碌,但这么久了,她好不容易才又见到他,还没认真地看过几眼。
“去吧。”谢逢则抬起包着纱布的手,握了握她,“我不走,等你回来。”
江月疏眨眨眼:“今天不用救援了吗?”
谢逢则表情有点无奈:“领导命令我在这儿歇一晚。”
江月疏轻哼了声,也笑出来。
总算有人制得住他。
外面似乎又有救护车到了,她没再磨蹭,赶紧跑出去。
忙完一下午,晚上又给一台手术当助手,从手术室出来时,天已经黑了。
饭堂没有热乎菜了,就剩点白米饭,江月疏不想吃白米饭,扭头拿了块压缩饼干,带了一瓶水回去。
经过谢逢则病房的时候,在门口站立几秒,掀开了帘子。
他躺在床上睡着了,盖着被子,睡姿还挺端正,和平时欠欠的模样判若两人。一只手藏在被子里,另一只手搭在外面,连手指头都是乖乖的。
难得见他这么乖巧,江月疏放轻脚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谢逢则脱了迷彩服,只穿着里面的体能T恤,虽然是长袖,看着却并不厚实。
这个季节,平常人都要穿毛衣了,怕冷的甚至已经要穿呢子外套。
所以他就是穿着这么单薄的两件,没日没夜地在废墟里挖人吗?
也是。
既然没日没夜,肯定是不会冷的。
江月疏鼻头又一阵酸,坐在旁边的凳子上,低下头,撕开压缩饼干,一边啃着,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每一分一秒,每一个呼吸,都舍不得眨眼睛。
他皮肤一直不算特别白,但最近好像晒黑了,变化不大,江月疏却能察觉到。
看着又更男人了些。
十年前,他也是这样从废墟里找到她的。
在她以为生命就快到尽头的时候,像一束光,从天而降。
他总是能成为别人的光。
江月疏痴痴地看着,没留神,当床上那人蓦然睁眼,竟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像当初在高铁上一样,偷看的目光被捉了个正着,无所遁形。
谢逢则朝她微微侧身,睡着时那种乖巧瞬间消失了,眼神里尽是揶揄:“很好看吗?”
江月疏脸一热,硬着头皮答:“还行,一般好看。”
“那看来你眼光也一般。”谢逢则直勾勾望着她。
“……自作多情。”江月疏羞恼地站起来,“我眼光很好,才看不上你。”
男人弯着唇角,好整以暇的目光像是看透了一切:“是么?”
江月疏被他盯得心虚,把剩下的压缩饼干和包装一起揉成团,塞进口袋:“我要去看别的病人了。”
“等等。”他叫住她。
江月疏假装不情愿地回头:“干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从被窝里拿出个什么东西,朝她晃了晃。
江月疏定睛一看,是一个一次性饭盒,喉咙不禁哽住:“你……”
“愣着干什么?”谢逢则催她,“赶紧的,我手疼。”
江月疏红着眼睛接过来,里面饭菜居然还是热乎的,嗓音瓮瓮地问:“你没吃啊?”
这人是有多喜欢拿自己当锅炉?
不过他确实挺暖的,冰咖啡都能焐热不说,这饭都过了两三个小时,也还没冷。
现在可是十一月的天气。
“吃了。”谢逢则笑着躺回被窝,“知道江医生爱岗敬业,肯定不会按时吃饭,我说我饭量大,多要了一份。”
顿了顿,语气低缓下来,带着心疼:“压缩饼干别吃了,没什么营养,还不好消化。”
“……嗯。”江月疏抱着饭盒,点点头。
坐在床上吃盒饭的时候,余昭昭洗完澡回来。
从门口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你怎么还有菜吃啊?刚才宋医生说,饭堂里就剩米了。”
江月疏嚼着椒盐玉米粒,笑得眉眼弯弯:“我运气好呗。”
“哎嘛你别这么笑,看着瘆人。”余昭昭抱着胳膊假装抖了抖鸡皮疙瘩。
江月疏连忙管理住表情,冲她眨眨眼:“见到唐承了吧?”
余昭昭挨着她坐下:“昂。”
江月疏兴致勃勃地盯着她:“有没有小别胜新婚啊?”
“忙死了,谁有时间跟他腻歪。”余昭昭拿出手机刷微博。
江月疏了然地点点头:“也是。”
余昭昭刷了会儿微博,江月疏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余昭昭见她有点噎得打嗝,起身去给她倒水,边倒边说:“真给你提个醒儿,找男朋友别找部队里的,联系不上,担惊受怕,遇到什么危险事儿他们还得往前冲,我今天看到他那个手……”
余昭昭蓦地消了声,几秒后,才调整情绪,笑了笑:“我是没办法了,你还有机会拯救,听我的,千万不要入坑。”
江月疏望着她背影,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大概,可能,应该……也没有机会拯救了。
*
平时睡到夜里,被窝都要踢开一半,今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点冷。
江月疏把整个身体都捂得紧紧的,正想问余昭昭冷不冷,忽然听见隔壁有人说话。
“我去什么鬼天气啊?十一月份下雪?”
“天气预报也没说,莫名其妙的,神经。”
“这季节地震就不正常,我说安徐这个鬼地方,还真是哪哪都不正常……”
江月疏披上外套起来,走到门口掀开一看,真下雪了。
地面已经盖了薄薄一层,雪花鹅毛般地往下落。
余昭昭睡得熟,这么大动静还没反应,江月疏暗叫不好,走过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温度果然不正常。
“别睡了,起来。”江月疏用力推推她,“外面下雪了。”
余昭昭嘟着嘴巴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你做梦吧……”
“你才做梦!”江月疏拍拍她脑门,“你发烧了,快起来喝点热水。”
余昭昭终于睁开眼睛,但因为发烧,眼皮沉甸甸的,只能睁一半:“好难受啊,好像真的发烧了。”
江月疏倒了杯热水给她,把自己的被子也抱过来,严严实实裹了两层:“你先待着,我去拿体温计和药。”
余昭昭晕乎乎地点头:“唔。”
外面刮着刺骨的风,还有鹅毛般的大雪往头发衣服里钻,江月疏以最快的速度去工作区拿了支体温计,一盒感冒药和退烧药。
回到房间,余昭昭可怜巴巴地缩在被窝里,鼻子堵得瓮瓮的:“真下雪了啊?”
她看着江月疏头发上的雪花。
“不然呢?我也希望是做梦。”江月疏把体温计甩了甩,递给她,“这一下雪,还不知道出什么乱子。”
这两天送过来的除了伤员,更多的是尸体。
按理她早该麻木了,可还是一想起来,就心口泛酸。
天灾无情,摊上的都是苦命人。
虽然下雪,医疗队的工作不能停。
救援队也一样。
江月疏一大早查房,谢逢则已经穿戴整齐了。
量完血压和体温,她忍不住提醒道:“你手上的伤……我建议你还是休养两天。”
“知道了,我会盯着他的。”唐承笑呵呵打包票,“他指挥,我干活。”
江月疏一眼瞪过去:“你不也一样?”
今早出门的时候,余昭昭躺在床上特意嘱咐她,给唐承带个紧箍咒。
于是她没好气地说:“要还想有女朋友,照顾好你自己。”
“行。”唐承笑得一脸灿烂,“转告她,我保证听话。”
江月疏犹豫了下,还是尊重余昭昭的想法,没告诉唐承她感冒发烧的事。
这丫头平时小性子多得很,可关键时候,又懂事得让人心疼。
“嗯。”江月疏点了下头,看向谢逢则,撞上他目光时心口颤了颤,可当着这么多人,她忍下想多说几句的冲动,言简意赅:“你也注意安全。”
说完便带着人出去了。
这些天加入医疗队的志愿者,有还没毕业的医学生,有学过医的社会人士,分了两个在她手下干活。
江月疏勉勉强强,也当了回老师。
救援已经进入尾声,不像前两天总是惊心动魄,一大早也不得歇。
下了雪,这里的早上变得比城市更有烟火气。
唠嗑的,铲雪的,边唠嗑边铲雪的。
除了志愿者,痊愈了的灾民也过来加入。茫茫白雪,天寒地冻,这样的画面却十分温暖。
江月疏忙了一上午,回房间给余昭昭送饭,摸了摸额头,还是很烫,体温计显示三十九度。
她赶紧拿来退烧药,从余昭昭嘴缝里塞进去,把人搀起来喝水。
“忍着,这杯喝完。”她拍拍余昭昭的背,“你都三十九度了,没感觉啊?怎么不叫人?”
“你们都那么忙。”余昭昭艰难地咽了一大口白开水,表情都快吐了,还傻乎乎地朝她笑,“我觉得还好,不是太难受,睡觉睡得挺舒服。”
“得了吧,你赶紧好起来,大家都那么忙你生病偷懒?”江月疏故意调侃她,“刘主任说了,落下的活儿等你好了再补。”
余昭昭瞬间苦了脸:“我的天那个刘扒皮,他还有没有人性?”
“现在人手不够,没办法,很多事不能指望志愿者啊,人毕竟不是专业的。”江月疏帮她打开盒饭,“下午他和宋哲都得上手术,你不在,请了市医院的护士过来帮忙。”
余昭昭愣了下,埋头开始扒饭。
江月疏哭笑不得:“着什么急?没人和你抢。”
“好好吃饭快点康复。”余昭昭鼓着腮帮子边嚼边说,“不能拖大家后腿。”
江月疏笑了笑,拍拍她肩:“不缺这一会儿,你别噎着,我出去忙了啊。”
余昭昭瓮声瓮气地点点头:“嗯。”
*
余昭昭的恢复能力还不错,吃了退烧药,睡了一觉,下午就能干活了,晚上还在雪地里和小孩打雪仗。
“这一下雪,孩子们倒开心了。”刘主任望着远处叹了一声,“无忧无虑的,真好。”
江月疏皱皱眉,看过去:“怎么了?有什么麻烦吗?”
刘主任沉吟片刻,说:“咱们剩的药品可能不够了,本来只带了一个星期的,想着后续怎么着都能有支援,可这突然下雪,就不好说了。”
“气象局来电话,说这雪还要下几天,运物资的车还停在半路。”刘主任叹了叹,“本来地震就毁了原有的路,临时开的路只勉强能走,再加上下雪,路面结冰……”
说着想起来什么,又笑了笑:“幸好提前想着山里冷,就带了羽绒服,不然大家还得挨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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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月疏笑着拢了拢衣领。
队里分发的羽绒服尺码有点大,但还算暖和。
只是不知道,谢逢则他们有没有加衣服,有没有人关心他们冷不冷。
这个晚上,她没在医疗队见到他。
接下来又是两天,完全没有他消息,江月疏甚至以为他们已经撤退了。
人救完了,他们的确该撤退了。
这两天消防的车子也没看到。
安置区的物资越来越少了,饭菜的分量明显比不上之前,管药品的小马找了刘主任好几次,悄悄说这个药没了,那个也没了。
江月疏感觉过不了几天,他们得开始饿肚子。
“当地政府得管管咱们吧?这可都是来帮忙的志愿者,还有他们自己的灾民。”
“谁知道呢,下这么大雪,政府就算想管他怎么过来?”
“我听说这雪封了十几里山路……”
“那可以派直升机吧?”
“这天气条件,直升机也够呛,听说附近县市的航班都停了。”
江月疏裹着羽绒服,坐在帐篷前面的石墩子上发呆,突然希望谢逢则他们已经走了。
如果走了,就不用跟着他们挨饿受冻了。
“想什么呢?”余昭昭站到她旁边,吸了吸鼻子。
余昭昭虽然退烧了,这两天还有点感冒症状,好在不影响工作。
“昭昭。”江月疏抬头望着她,眨了下眼睛,“跟你说个事儿。”
余昭昭挑眉:“什么?”
我喜欢谢逢则。
我想跟他在一起了。
心里默默地念着,却怎么都开不了口。
半晌她摇了摇头,笑:“算了,回去再告诉你吧。”
她怕余昭昭扛着扫帚追她,问她是不是脑子有病。
*
第二天的晚餐,就真的只剩清汤寡水了。
江月疏没吃饱,从包里拿出之前啃了一半没舍得扔的压缩饼干,要分给余昭昭:“要不要垫垫肚子?”
余昭昭嘴角一抽:“几天了?”
“可能……五六天吧。”江月疏算了算上次见到谢逢则的时候,说,“反正应该吃不死人。”
“我觉得还是别吃了。”余昭昭从她手里拿过来,扔进垃圾桶,“饿一两天饿不死你,咱还有水喝呢,万一吃了出什么问题,大家伙还要抢救自己人啊?”
江月疏摸着空荡荡的肚子:“有道理。”
顿了顿,一脸委屈:“可是我好饿。”
“睡吧睡吧。”余昭昭把自己裹进被窝,“睡着了就不饿了,明天早上起来就有汤喝了。”
“……晚安。”江月疏叹了一声,也盖上被子,把身体蜷缩起来,好像这样就能抵消一部分饥饿的感觉。
最后也不知道是睡着的,还是饿晕的,脑子昏昏沉沉,还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一会儿梦到小时候爸爸答应陪她吃生日蛋糕,吹蜡烛,却因为医院的手术,一整夜没有回来。
一会儿梦到十年前的地震,那被困在废墟之下的两天一夜。
一会儿梦到谢逢则,梦到他笑起来的样子,调侃她逗她脸红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受伤后可怜巴巴求她原谅的样子……
一会儿又梦到一些她以为忘掉了的人,不起眼的高中同学,至今没联系过的发小……
这些零零碎碎的片段,竟然毫无逻辑地凑到一起,困了她一整夜。
直到迷糊间,像隔着一层嗡嗡的膜,听见外面的声音:“起床了起床了!”
“大家快起来吃早饭了!”
“今天的早饭是肉包子海带汤!手慢无啊!”
真的是饿出幻觉了……
江月疏在梦里咽了口口水,翻个身,继续睡。
外面的嘈杂声却越来越大,夹着不间断的叫喊,和一些人兴奋的言语。
不对……这感觉不像是梦。
实在太吵了,江月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坐起来。
旁边的余昭昭坐在床上打哈欠,明显还没醒透:“他们好过分啊。”
江月疏做了一夜的梦,累得不行,刚坐起来又闭上眼睛:“嗯……”@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没吃的就算了,还故意说这种话。”余昭昭生无可恋地抱着枕头,“我以为我们伟大的医疗队伍中不会出现画饼充饥的愚蠢行为。”
“不算愚蠢吧。”江月疏低下头,把脸埋进被子里,“真的能充饥也行。”
说着,她打起精神,旋身把腿挪下了床:“对不起,我要加入画饼充饥的队伍了。”
余昭昭:“……”
江月疏用鲨鱼夹夹起头发,用昨晚还没晾干的毛巾抹了把脸,开了袋漱口水,擦擦嘴巴,就穿上羽绒服出去了。
饭棚那边热闹得很,简直跟过年一样,空气里依稀还真有肉的味道。
不会是真的饿出幻觉了吧……
江月疏咽了口口水,往饭棚那边走,边走边听见周遭的人说话。
“吓死我了,以为今天早上没饭吃了。”
“是啊,我都做好挨饿的准备了。”
“昨晚我还在想,后山那儿能不能挖出点野菜来,哈哈哈……”
“野菜估计都冻死了,真不敢想象那些当兵的……”
“是啊,不容易,冒着大雪一天一夜,把这十几里地的冰都铲了,物资车才能开进来。”
“关键时候,还得是咱们解放军。”
“可不是吗。”
江月疏愣在原地。
那几个讲话的灾民,手里拿着热腾腾的肉包子在啃,一张张朴实无华的脸在雪天里冻得通红,却笑得满面春光。
突然,一双沾满冰雪的黑色靴子缓缓停在她面前。
手是冻红的,遍布着她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伤口,指尖拎着一个塑料袋递给她。
热气在袋子上凝了一层水雾,却依旧能看见里面两个拳头大的大包子。
江月疏吸了吸酸胀的鼻子,抬起头,撞入那双懒散而清亮的眸。
男人挑起覆了冰渣的眉毛,像从前一样,痞痞的,又温柔:“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