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欲穿花寻路(三)
直到这句话出口, 云摇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是怨慕寒渊的。
经历了三百年前那场犹如亲身体历的回忆后,对她来说,身周这一切早已不再是话本了。
他们是有血有肉, 会呼吸, 会关慰,会玩笑取乐的活生生的人。而她便是云摇, 流血会痛, 伤心会难受, 亲眼见自己从魔域步步血路带回来的少年,在来日与她分崩离析、反目成仇, 更叫她难以接受。
醒来后她始终逃避去想。
他们曾生死与共,她将他护在身后, 他也为她砥砺拼死, 他是唯一一人, 陪伴她走过作为云摇的人生里最无望黑暗的那段岁月。
那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呢。
你就如此恨我吗?
后来宗门戮尽, 仙域血流成河,而我死在你面前,当真叫你快意余生?
可这些问不出口。
只是在听见慕寒渊那句“赴死”之言后,满腔质问不由化作这一句。
还算平静,假若忽略她话尾那一点颤音。
而慕寒渊滞停原地, 半晌,他才醒神抬眸:
“…什么?”
云摇垂眸望着指尖下,雕花木案上刻着的那只孤雀,她默然未语。
这是慕寒渊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失礼。
他一步踏出, 握住了红衣女子搁在桌案侧的手腕,将人从圈椅里蓦地拉起身。
动作之剧, 叫那顶清冷的银丝莲花冠都颤晃难已。
四目相对。
青年俊美面庞上眼尾沁透了血色的艳红,黑眸濯濯,情绪逼人。
他一字一句声低且哑:“师尊此言,究竟何意?”
云摇仰起颈,安静望着他。
三百年过去了,昔日孱弱任人鱼肉的少年,如今早已长成比她还要高许多的青年。
他这样俯身迫下,气度竟也压得住她了。
近在咫尺的那双漆眸里落尽了霜雪色,如月流烟渚,一星在水,剔透人心。
云摇看清了。
她说了这句话,他震怒,栗然,比她更难过。
云摇忽然就有点释然。
也对。
将乾门满门屠戮的,是话本里的那个慕寒渊,而不是眼前为她一句话便匡扶乾门三百年的青年。
此刻的慕寒渊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他就像三百年前被钉在刑架上的少年“恶鬼”,不该为自己未做过的任何事负罪。
话本里曾发生过的一切,从她在乾元界醒来开始,就全部都不一样了。
她一定可以改变结局的……吧?
“没什么,”云摇从他指间抽手,“我只是说,我总会死在你前面的……毕竟我是师尊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太惨了,就这一点上,我才不要像太一老头那样凄凉收场。”
一两句话间,红衣女子神色恢复如常,又是那副懒散倦怠的模样了。
可方才字句如锥,分明作不得假。
慕寒渊还欲再问。
“笃笃。”
房门叩响。
丁筱小心翼翼的声音探进来:“寒渊尊,云师叔,弟子们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现在,立刻,刻不容缓。”
云摇一偏身,避过了慕寒渊的衣袂,她没再给他留任何的追问机会,朝门外走去-
与上回不过间隔数日,云摇等人再一次来到了藏龙山附近。
只不过不同于之前的荒凉萧瑟,如今藏龙山周遭是大变了模样。
仙域内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基本都派了弟子前来,其中浮玉宫最是贵气,竟在藏龙山外围搬来了一整座临时行宫,供众仙盟所有弟子宿用。
只见碧阶玉瓦,宝气萦绕,隔着三百里都能见得到行宫顶上仙鹤盘旋、祥云升腾的景象。
相比之下……
“我们乾门是一直如此寒酸吗?”云摇真诚地问黏在她身旁的丁筱。
“哎诶师叔,话不是这样说的,”丁筱摆手,“修行之人本就是苦修,这样作威作福的,多不利修行啊。”
云摇点了点头:“你要不是这么小声得生怕人家听见,我可能也就信了。”
“……”
丁筱凑到云摇耳旁:“浮玉宫背靠众仙盟嘛,家大业大,财大气粗,我们乾门哪能跟人家比?”
云摇垂眸,拨着金铃手串,语意微凉:“哦,原来众仙盟还是它一宗靠山。难怪三百年里都笼络得住天下修者,坐稳了天下第一仙门的位置。”
“师叔!您都拜到小师叔祖门下了,可不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叛出师门啊!”丁筱慌忙抱住云摇胳膊,似乎生怕这便宜师叔见钱眼开跑了路。
云摇回神,抬眸淡哂:“怎么会。”
丁筱面露喜色:“我就知道师叔您一定不是那种会为财帛所动的人!”
云摇施施然道:“毕竟未来的乾元道子还是我徒——师兄,只待来日他登了那无上尊位,区区一个浮玉宫算什么,我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对吧?”
丁筱:“……”
丁筱:“?”
不知是不是这一句惹得慕寒渊注意,在一队弟子最前,他正与浮玉宫临时行宫外的众仙盟执事说着什么,此时却忽然回眸,淡淡扫过云摇身畔。
丁筱后背莫名一凉。
她怎么觉着,寒渊尊虽气度端方雅润如常,但眼神却格外在她抱着云幺九师叔的手上,多停留了一息?
……应该是错觉吧??
好在那道清霁身影很快便被一人挡住了——
“今日入秘境名额已满,还请乾门道友在行宫内休整一夜。为诸位安排的行宫宿处已备好,请道友们随我来。”一名浮玉宫弟子模样的青年笑容可掬地拦在乾门弟子前,向行宫一侧抬手示意。
弟子中有人问:“那寒渊尊他?”
“寒渊尊贵为乾元道子继任者,自然是居行宫十三楼之首的凌霄阁,”那名弟子微微昂首,“也当是我浮玉宫第一上宾。”
周遭弟子或是艳羡不已,或是与有荣焉,唯独云摇松了口气。
不在一起便是最好。
一方面,她忧慕寒渊再问起她之前失言。
另一方面,自离七情之海后邪焰忽然发作,使她走火入魔差点酿成大祸不说,眉心封禁似乎也有日渐松动的征兆。如今已然得知这师徒之契的本质,解契是难了,保险起见,她得先离慕寒渊越远越好……
然而云摇还未想完,就觉眉心焰力忽动。
她眼皮轻跳了下,抬眸,果然——
慕寒渊已经近前了。
……仙界的寻踪蝶都没这么好用。
“云幺九。”慕寒渊在一丈外停住,只站在那儿,便是一派玄默渊懿气度。
浮玉宫弟子闻声,立即转身作揖:“给寒渊尊见礼。”
“免礼。”
慕寒渊抬手一拂,将人托起,眼神转向云摇:“请师妹移步,随我赴凌霄阁。”
“?”云摇反手牵住丁筱要松开她的手,“我刚刚答应丁筱师侄,待会陪她练剑。”
丁筱:“??”
谁能告诉她骗寒渊尊和忤逆师叔哪个死法更惨?
慕寒渊却并未质询,只淡淡望了云摇一眼:“所为非私,陈见雪此刻在行宫内,一位化神境的散修道友不久前为救她而神魂受创,请师妹出手,配合我为他诊治。”
云摇哽住。
她倒是想再找借口,可神魂创伤非高境修者不能疗愈,人命关天,推脱都难。
须臾后。
云摇走在此处行宫最高的楼阁间。
隔着丈余,身前那人莲花冠清束着如缎墨发,宽袍广袖,长身玉挺,又由廊阁两边云雾仙山映衬着,更像是哪位仙界神君行于此间了。
云摇想了半路,这会才得出结论:“所以你如此急切地来藏龙山,是为了替你的陈见雪小师妹,救她的救命恩人?”
“?”
在前领路的众仙盟执事好险没回过头来。
他只礼节性地竖起了耳尖。
慕寒渊淡声道:“我说过,师妹只有一人。”
云摇当没听见,捏了捏垂在肩发下的发带小花:“而且,她和她的救命恩人,现在还住在你的行宫宿处的厢楼里?”
“……”
云摇:“今晚她不会还要照顾他吧?”
“……”
云摇:“这你能忍?”
“…………”
慕寒渊能忍,但走在前面的众仙盟执事大概是快忍不住了,那人几度频频作回头状,却又在转到一半时生生给自己克制着薅了回去。
于是在云摇再次开口前,慕寒渊终归停身。
他冷淡回眸。
云摇笑吟吟地仰脸对上去:
不耐烦了是吧?不耐烦了就放了她然后换一个人嘛。
反正以寒渊尊的身份,在众仙盟分裂他和乾门意图如此明显的态势下,他在浮玉宫一呼百应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找个化神境以上的修者为人疗伤,绝非难事。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云摇料定如此行事,慕寒渊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红衣少女正得意着,却见慕寒渊垂眸,他修长指节微曲起,在束腰玉带下一拂,便勾起了那柄悯生所化的玉琴佩饰。
“师妹之前所赠白绸,便替作它的流苏,如何?”
……白绸?
不可遏止地,云摇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刚用这白绸犯下的恶行。
红衣少女僵住笑容。
慕寒渊垂手,勾抬回眸:“师妹可还有话要问?”
云摇:“………………”
云摇:“?”
算你狠-
直等到在慕寒渊行宫宿处的这场疗愈结束,云摇才发现,自己还是被慕寒渊“骗”了——
以他琴道造诣,根本不需要她搭手帮忙。
然而来都来了,她又不好不告而别,只能一个人无聊至极地站在玉质屏风前的内殿角落,听一会儿慕寒渊抚琴之音,或瞥两眼那边纱幔垂帷后,陈见雪与榻上倚栏而坐的那名青年的侧影。
方才进来时,两边已互通了身份姓名。
救了陈见雪一命的是个散修,无门无派不说,还有个相当孤家寡人的名,叫厉无欢。
云摇属实被这自带煞气的名字震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她第一眼瞥见那名苍白孱弱却还勾着散漫笑意的青年,就总觉着对方有些似曾相识。
然而从慕寒渊这一首琴曲弹起,她苦思冥想,也没能从神魂记忆里翻出半点对方存在过的痕迹。
那可能就是,长得太好看了吧。
美人总叫人似曾相识。
不过和琴桌后那位雪袍墨发,如山巅之雪、江上清月,仙人容仪的寒渊尊完全不是一种类型。
厉无欢的眉眼间有种逼人的野性,偏又不太正经。
方才倚榻咳血他也能勾几分薄笑,是个即便站在面前,也看不透在想什么的人。
“——铮。”
长弦抚定,琴音收鸣。
云摇下意识地回了神,转过身去望慕寒渊。
而古琴前,慕寒渊指骨轻抬,袍袖一拂。悯生琴便化作一道淡银色流光,掠至他腰侧,悬垂于束腰玉带下。
慕寒渊温声道:“调息三日。三日内,不可再调用神识。”
“谢过寒渊尊,”榻上,厉无欢笑声浸着闷咳,“能与仙域鼎鼎大名的寒渊尊共处一室,此等良缘,我还要再谢过见雪仙子才是。”
“厉道友,你……”陈见雪不知轻声说了什么,但云摇都不必进去看,也猜得到这位小师妹此刻一定粉面生嫣。
哼。
散修的嘴,骗没见过世面小弟子的鬼。
慕寒渊肃正过琴尾垂下的流苏琴穗:“见雪,你便留在秘境外,照料这位道友。待卢长老到时,也好与他说明藏龙山山内的情况。”
“是,师兄。见雪记得了。”
“那我们便不打扰了。”慕寒渊侧身,“……云幺九?”
云摇假装没看到慕寒渊给她的离开的眼神示意,反倒是笑吟吟地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厉道友年纪轻轻就修得如此境界,怎么会还未拜纳师门呢?”
纱幔内闷咳了声,隐隐带笑:“这位乾门的道友,可是怀疑在下故意接近,所图不轨?”
云摇一停。
这话来得太过坦荡,反倒是叫她再问都不好问了。
厉无欢还未再说话,纱幔内,陈见雪轻声说了句:“你伤势未愈,不要再动气了,还是调息吧。”
片刻后,纱幔拂起,陈见雪走出来,温柔神色间多了一点恼意:“幺九师妹,我知你是为我好意,但厉无欢为了救我,确是险死还生,请幺九师妹不要为难他。”
“我不是为难,只是奇怪,”云摇道,“若说你的寒渊师兄为了救你,舍生忘死,那我还是信的。可这位厉道友,和你相识恐怕并不久,为何……”
云摇还没问完,突然就见陈见雪脸颊透红。
她一卡,心里冒出点不好的感觉。
映证所想,下一刻,就听帘内,厉无欢大大方方地笑起来:“自然是因为我对见雪仙子一见钟情。”
云摇:“……”
云摇:“啊?”
空气凝滞数息。
云摇无比心虚地扭头,看向身后的慕寒渊。
那人神色冷淡得近漠然。
云摇视线上挪,落到慕寒渊的银丝莲花冠上。
最能显情的道冠也不见丝毫反应。
都这样了,还真不吃醋啊?
这什么圣人心性?
这话自然是再盘问不下去了。
云摇跟在慕寒渊身旁,安静乖巧地出了内殿。
直到穿过外殿的月洞门,见慕寒渊完全没有去凌霄阁主阁的意思,云摇忽然反应过来,止步,她扭头看向身旁的慕寒渊:“你今夜不会是要……”
慕寒渊淡然道:“与乾门弟子同宿。”
云摇噎了半晌,一指内殿:“你真放心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慕寒渊未作反应:“我不知师尊何意,与我何关。”
云摇试图语重心长:“追求道侣这件事,不能太高冷,否则碰上厉无欢这种手段了得的,那小姑娘肯定一哄一个跑,你看陈见雪,她今天都没怎么看你——”
“师尊。”慕寒渊清声打断。
“嗯?”
慕寒渊漆眸撩起,平静望她:“十年内,我会登临乾元道子之位。待来日,匡宗门,护苍生,平天下不平之事——一切皆将为师尊所愿。”
“啊?”云摇听得一懵。
原来她还有过这么高远的志向吗?
可惜如今她只想求个自保,先解决了眉心的祸害,查清当年慕九天之死,最多再护好乾门一脉传承不绝——她就只是天上的无事小神仙而已,哪有那么大的雄心与魄力嘛。
慕寒渊续道:“故而寒渊此生不会触犯情戒,更不会作任何有失道子身份之事。”
“……”
云摇想起来了。
——乌天涯是说过,若道子违例犯戒,当雷斫之刑加身,三日三夜,痛彻骨髓,方可脱冠退位。
听着都疼。
云摇顿时有些心怵:“那确实,你还是做你的孤家寡人吧。”
离了凌霄阁,云摇想起来意,不解问:“所以你明明可以一人完成,还找我来做什么?”
“师尊方才同样听完一曲,可觉神魂安定些了?”
云摇一怔:“好像是有点,怎么了?”
“师尊日前走火入魔,难免神魂有伤,即便明面不显,难保未有隐患,”慕寒渊道,“请师尊一并来此,或许能疗愈暗伤。”
“……”
后面这几步,云摇都踏得有些不知所落。
明明当日是她冒犯了慕寒渊,只一句没头没尾的“走火入魔”作解释后便匆忙跑了,他不但真信,未介于怀,反而还认真替她考量。
也就,难怪,前世被云摇给吃干抹净得那么彻底了。
云摇越想越心虚。
几步腾挪后,眼看着快要到乾门弟子宿处了,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道:“此类神魂安抚疗愈之术,多覆罩一人,便多伤一分修为心神,于我助益不大,你以后还是少浪费些。”
“并非浪费。”
“怎么并非,我又不是厉无欢那种不救就要死的,”云摇无奈,“伤你十分,增我不足一分,还不算浪费?”
慕寒渊未语。
云摇已经听着殿内弟子们的谈话声音了,她正要一步踏入,就听见慕寒渊在身后淡淡一句。
像涤荡过千山落日而来。
“昔年在伏灵山上,师尊于生死困顿之际,不惜耗竭灵力,为我吹了一夜安魂曲,也是浪费么?”
“……”
云摇哑然。
就在她想回眸去看慕寒渊此刻神情时,忽听得殿里一声丁筱的惊呼——
“师叔回来了?呀,寒渊尊也一起的!”
殿内顿时一寂,弟子们纷纷问礼。
门廊之下,长风远荡,一切回忆思绪尽数如波浪倾覆而去。
云摇醒神,迈进门去:“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
云摇向来没什么祖宗辈的自觉性,这会避慕寒渊,更是大大咧咧就坐进了弟子们之间。
余下弟子中自然以何凤鸣为首,他视线在慕寒渊和云摇之间转过一圈,便落下去:“方才浮玉宫的一位弟子过来,说秘境今夜还可再开启一次,问我乾门弟子是否要今夜入葬龙谷。”
云摇似笑非笑:“怎么,葬龙谷现在已经是浮玉宫的了,他们说开便开,说关便关?”
何凤鸣未语。
余下的弟子们目目相觑,不敢吱声。
默然片刻,慕寒渊问:“师妹想如何安排?”
云摇道:“我来说?那自然是急不得,刚好有行宫可宿,就在外面观察一日,以稳取胜。”
“我觉得师妹……云师叔此言有理!”
沉默不语的弟子们之间,就乌天涯一个举手赞成的,他兴高采烈道:“而且赶巧了不是,方才我在行宫里溜达时就听众仙盟的人说了,梵天寺那位在外云游的红尘佛子明日就到,刚好等他一起入秘境,有这样一位大人物保驾护航,我们这些小弟子们多安全啊!”
云摇点头:“没错,这样甚好——”
她一顿,回头:“……等等,谁?”
乌天涯凑过来,小声:“师妹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就那个被云摇小师叔祖强行追求过的,梵天寺入世修行的红尘佛子啊!”
云摇:“……”
云摇:“?”
殿内。
慕寒渊长睫低撩,似闻声而望向云摇。
云摇默然三息,忽然正色起身,义铿词严:“…………我突然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除魔卫道刻不容缓,不如我们还是今夜速速进谷吧!”
第22章 我欲穿花寻路(四)
按浮玉宫弟子所言, 葬龙谷的秘境入口,就在藏龙山最内围的一处山谷中。
为防异端生变,浮玉宫还派了弟子,日夜值守在秘境入口外——按他们所说的, 既是为了维护秘境稳定, 也是时刻准备接应出入秘境的各门派弟子。
这番话一出,原本还对浮玉宫将秘境“据为己有”行径颇有微词的各门派顿时态度大转, 改作交口称赞, 句句称道“浮玉宫不愧是仙域第一仙门”“众仙盟之表率”云云。
连乾门弟子中也有这样认为的。
云摇懒得分说。
这趟入山匆忙, 乾门一行随浮玉宫弟子离开临时行宫,已是黄昏。
苍苍晚色覆了半山, 一半千树落日,另一半已掩映在昏昧渐染的夜色间。
一行人翻越了黄昏与夜的交界, 直入山腹。
云摇一路观察下来, 心情颇为奇异。
这一次与上回来时大不相同, 那会即便她们未入腹地, 只在藏龙山外围,周遭也是魇雾缭绕,遮天蔽日。
而今夜一路行来,虽仍有薄雾,但其中魇丝数量竟已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了——最多只能叫低阶修者生出些幻象, 凡是金丹以上的修者便可出入无碍。
这叫云摇百思不得其解。
幕后主使摆出了那么大的阵仗,连绝迹了几百年的魇兽都寻来满山,“无面”那夜在她手下既并未殒命,那又怎么会放弃谋算, 散了魇雾,轻易放这么多人进来?
莫非是上一次, 那些魇丝,被慕寒渊七情之海里那团大到恐怖的情绪光团给耗尽了?
云摇心里嘀咕。
“师尊可是有何忧虑?”行进间,慕寒渊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
“只是觉着魇丝骤降,有些古怪,”云摇偏过脸,“这样说起来,我都忘记问你了——你的七情之海里,为何会有那样大一颗的光团?”
慕寒渊眉睫蓦颤,漆眸忽抬:“师尊如何得知?”
“咦,我没说过吗?”云摇无辜,“就那个什么,嗯,师徒之契,我借着它,陪你一同进去了。”
“……进了我的七情之海?”
“是啊。”
云摇微微歪过头,观察他神情:“怎么,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
几息过后。
慕寒渊眉眼间起伏的情绪慢慢平寂下来,又是那副圣人渊懿的模样了。
“只是旧时心绪未平,让师尊见笑了。”
“你那岂止是未平……”想起那个能晃瞎她的“太阳”,云摇就有点惊魂甫定,“到底是哪般情绪,也不像恐惧,为何会有那样可怕的显影?”
慕寒渊深深看了她眼,他垂眸,似乎淡淡笑了下。
“万般。”
云摇:“……”
行吧。
不说就不说。
“但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是如何顺利脱出的,竟然还比我醒得更早一些?”
“魔域之行结束后,心绪已解,我便自动脱离了。”
“?”
云摇身影一停。
慕寒渊随之停住,回眸不解:“师尊?”
云摇迟疑问:“…你是说,从越过两界山后,抵达仙域遥城前,你的神魂就已经脱离七情之海了?”
“是。”
两人话缝间。
前方,乾门一行人跟着浮玉宫那名弟子行停之处,夜风捎来了一截隐约讶异的询声。
“……大师,您怎么提前来了?”
而云摇未觉,她怔在原地,独望着慕寒渊,几乎有些记忆错乱。
若是慕寒渊在那时已经离开……
那在七情之海的记忆光团中,后来从遥城一直陪她到回山闭关前的那个“慕寒渊”,又是谁?
——
“自是故人一别经年,”
一道若在天际,又在耳边的僧人渺声含笑传来,“特来相见。”
“?”
声起时犹在天边,话尾处已飘忽身前。
云摇顾不得想方才的问题,她警觉地向旁侧身,下意识便箭袖一抬,将慕寒渊护在了身后。
她抬眸,迎着月色与树影望去。
月动,风动,影动。
迎着摇曳的月色与树影,迎面走来了一位……
妖僧。
望着来人,云摇在心里暗下定论。
一柄丈余高的玉色佛杵立于来人身侧,顶印佛门卍字印,杵体中在月下隐约可见水纹流转。与云摇见惯了的佛门金刚杵大不相同,这一柄竟是半透明的琉璃材质。
随僧人踏来,左手握着的琉璃佛杵上环佩叮当,而他右手又半抬身前,血红袈裟斜帔,正中佛珠慢捻,一边念着什么,一边自身前抬眉——
月下一双丹凤眼,柳眉斜飞入鬓,琼面似玉,额心正中一点血色吉祥痣,似佛似魔。
红尘佛子停住,道了一句佛语,便望定丈余外的红衣少女。片刻后,他又略一提眉,对上了被她警觉护在身后,那位雪袍莲花冠的乾元道子寒渊尊。
佛珠在了无指间一停。
他游历仙域时便盛闻,乾门寒渊尊圣人渊懿,七情不显,六欲无相,梵天寺上任住持圆寂时,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将这一位点化,使之皈依佛门。
从前远观之,名副其实,但今日再见……
方才那人自身前女子红衣上抬眸,一眼望来,和他记忆里的七情不显却是大不相同了啊。
眸中如有卍字印旋回流溯,红尘佛子停了良久,忽朝前后站立的两人展眉一笑:
“故人相见,何不上前?”
“……”
云摇胸口都梗了下。
秘境外不知其数的浮玉宫值守弟子,加上乾门一行人的目光,随这一句话便齐刷刷地愕然落来。
此刻她哪还会不知道面前这是谁。
梵天寺的世间行走,红尘佛子,了无大师。
——千躲万躲,紧赶慢赶,却没想到是在秘境入口当场撞见,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绝望的场面?
最先反应的是方才迎接了无而跟过来的众仙盟执事,对方慌忙朝慕寒渊见了礼:“见过寒渊尊。”
慕寒渊无声颔首。
那名执事跟着转向红尘佛子:“了无大师,此行皆是乾门后辈弟子,为葬龙谷秘境而来。不知您所指的故人,究竟是其中哪一位?”
红尘佛子笑而不语,转向仍前后并立的两人。
“……”
云摇微微绷起肩背。
在她身后,慕寒渊微微垂眸。从他角度,正能见身前红衣女子领侧贴着的颈白而紧,像张拉满的弓弦,或是丛林间蛰伏欲扑的凶兽。
只是被那一副无害懒怠的容颜藏着,颇有惑人之心。
慕寒渊不知为何有些想勾笑。
……他明明极少有这般心绪。
“云幺九。”
满山林的阒然夜色里。
慕寒渊抬手,轻轻按上了少女肩头。他侧身从云摇身后走出来,莲花冠在月下清冷霜寒,挺拔如清玉翠竹的背影便踱到了云摇面前,截断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长睫缓抬,一双比雪色更清寂的眸子对上了妖僧眉心的那点吉祥痣。
“百年不见,了无大师,别来无恙。”
“——”
红尘佛子眼底光色微绽,须臾便敛下,他捻着佛珠,低头而笑:“是啊,寒渊尊。”
“……”
众人一时恍惚。
原来红尘佛子的“故人”,便是寒渊尊。
这场面,他们看着觉得理所当然,但又好像错过了什么真实且重要的东西。
而站在慕寒渊身后,云摇还没来得及把胸口间提起的那口气吐出去,就忽听月下妖僧再言:“不知这位施主是?”
“……”
云摇僵硬抬眸,果然在众人视线间,对上了了无那双含笑望来的眼。
这造孽的妖僧。
而身前人未有分毫动摇,慕寒渊淡声道:“掌门代师收徒,这位是我师妹,云幺九。”
了无垂眉笑道:“难怪,颇有故人之姿。”
云摇:“……”
众人:“?”
这又是哪个故人?
这一句点得云摇背后发凉,只觉着是再待不下去了,她扭头朝向浮玉宫弟子:“既要入秘境,我们还不动身吗?”
“噢,是,差点把正事忘了——寒渊尊,了无大师,还有其他诸位道友,请随我来。”
云摇梗了下,下意识看向一身血色袈裟的妖僧。
有口难言。
却也恰是同一时刻,慕寒渊仿佛衔着她那一记目光开了口:“了无大师一同进么。”
妖僧拢起念珠,笑眯眯地垂目,朝这边打了个合掌礼:“应人之邀,接下来秘境一行,不得不叨扰诸位了。”
“……”
浮玉宫、乾门还有众仙盟执事均在,免不了一番客套,听得云摇快打起哈欠。
再加上那妖僧在侧,时不时掠来一眼,看得云摇颈后生寒,她索性找了个由头,独自溜达到了秘境入口前。
那是一方嵌着巨大水镜似的山石,镜中影绰模糊,像有人影更替,但云山雾罩看不分明。而山石边缘,用朱砂血色写了三个大字:葬龙谷。
“这就是秘境入口?”云摇打量过四周,微微皱眉。
浮玉宫一队弟子两人值守在侧,其中的女弟子从方才云摇被慕寒渊护在身后时,望她的眼神就已经颇具敌意了。
此刻听云摇径直上前发问,她不满地撇开脸:“是。”
云摇察觉,但权当未见:“秘境出现有多久了?”
“……”女弟子皱眉看她。
另一名女弟子犹豫了下,忙替声答:“五日有余。”
云摇又问:“进去了多少宗门、多少弟子?”
“这个,我们也并不清楚,”接话的女弟子歉意道,“我和师姐也是昨日才随队来到藏龙山。”
云摇点头,似无意问:“那无论是听闻或者亲见,可有人从秘境里出来?”
女弟子一怔,正要摇头:“尚未听说……”
话声未落。
旁边抱臂的浮玉宫女弟子终于忍无可忍了:“辛楚灵,你和她废那些话做什么——她一不是宗门长辈,二不是众仙盟执事,我们有什么义务要向她说明?”
叫辛楚灵的女弟子怔了下,怯声转身:“乔师姐,只答几句,不麻烦的。”
“你!”女弟子恼怒瞪她,“你自己是不麻烦,这般做低伏小,也不觉得丢了我们浮玉宫三百年来第一仙门的脸面!”
辛楚灵愣在那儿,一时委屈塞言。
“嗒。”
云摇随手捏了声指响,将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拉回到自己身上来。
她则迎面,展开灿烂笑颜:“这才对了嘛。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不满,直接朝我来,借着长幼身份,肆意欺负师妹算怎么回事?”
乔颜恼怒:“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却见身前红衣少女理都不理,她左手轻抬,绕着金铃手串的白皙手掌竖起一根食指来:“还有一点,我听得颇为好奇——你们浮玉宫三百年来第一仙门的脸面,莫非就是靠你们这一脉相承的高人一等与唯我独尊?”
这边动静终于惹来慕寒渊与红尘佛子身前的众仙盟执事的注意,以慕寒渊转身为首,几人目光纷至沓来。
余光瞥见,乔颜涨红了脸,声音不由低下去:“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曾有过高人一等?”
“唔,不是宗门长辈或者众仙盟执事,便连问你们一问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若不是高人一等,难不成非要叫你的脚踩到我的肩上来?”
“你——!”
乔颜正要怒驳,却见方才还在几丈外的众人,已经挪身过来。
慕寒渊走在最前,轻裘缓带,他踏林间月色而来,银丝莲花冠濯然脱尘,愈发如谪仙临世,每一步都像落在不染片尘的镜天湖面。
云摇移眸间被晃了下心神,没等第一时间反应,也就错过了开口机会——
“寒渊尊,请您为我们主持公道!”乔颜恶人先告状地快步过去,“您师妹仗着有您身份作一丈,非要盛气凌人地威逼我们,叫我们给她答话!”
云摇:“……”
云摇:“?”
三百年不见,在浮玉宫的带领下,仙域修者的修为不见多少长进,脸皮厚度倒是一日千里啊?
趁云摇没辩白,乔颜又抢话道:“最过分的是,她还质疑我们浮玉宫第一仙门的威势,说我们高人一等唯我独尊!这秘境人人入得,浮玉宫从未阻拦,还专门让弟子们在此值守,她这样污蔑,哪来的道理嘛?”
“……”
乔颜话落,秘境入口镜石前,集聚的众人一时寂然。
乾门一方自然是以慕寒渊为首,弟子们心里再嘀咕“这小师叔的脾气果然又惹出事了”,面上也各自目光四落,权当暂时失聪没听见。
众仙盟执事则作壁上观。
若是别的事,他们断不会看着任什么人都敢找寒渊尊断案,但能惹得乾门内斗、叫慕寒渊与乾门离心的事情,他们不添柴加火都得算是良心发现。
至于妖僧,笑眯眯地念着“阿弥陀佛”,捻着佛珠在一边看戏。
明里暗里,众人目光都往慕寒渊身上落。
近些日子仙域里最大的热闹,除了这秘境外,莫过于这位古怪来头的乾门小师叔祖的小徒弟、寒渊尊名义上身份上真真正正的小师妹——如此前所未有的殊荣,大家都好奇,从来享誉仙域的寒渊尊要怎么处置她才算彰显他公正、不落他圣人之名。
云摇也好奇。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的反讽都咽回去了,红衣少女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巴望向慕寒渊。
接上了云摇事不关己的看戏眼神。
慕寒渊:“……”
一两息后,那人垂了眸,眼尾覆着的长睫下,竟好似迤出一点无奈又浅淡的笑色。
如霜雪忽融,春光乍现。
连乔颜都愣住了。
她眼底得意之色僵住,心头莫名浮起点不好的预感。
“云幺九为人,我最了解,”慕寒渊敛去那点昙花一现的笑意,眉眼雅润,声线却清沉,“她若有一分过错,那便是我错上十分。”
此话一出,除了慕寒渊本人与不远处的红尘佛子之外,连云摇都听得怔愣。
她倒是想过慕寒渊会护她,但她以为,至少该是明晰事理之后的坦然回护,却完全不曾想过,他竟是连问都不问,就敢这样断言?
其余人震惊显然比云摇更甚。
“寒渊尊,此话不妥……”众仙盟执事强笑上前。
“无何不妥。”
慕寒渊冷淡着眉眼,转向乔颜:“至于这位浮玉宫高足,方才云幺九一言一问,皆在本分,事关出入秘境弟子之安危,她本是善意,但你却颠倒黑白,是认定我不曾分心听及,还是欺我师妹初离山门、柔弱可欺?”
“……”
云摇恍然,原来他分神听了啊,难怪笃信得像是偏私她。
等等。
他说谁柔弱可欺?
被这句镇住了的不止云摇。
在场的,尤其是跟着云摇在藏龙山同进同出过的乾门弟子们,一个比一个表情精彩缤纷。情绪太外露的个别人,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还有傻的,摸着耳朵瞠目结舌地看云摇。
大约是在痛思“柔弱可欺”这四个字,和他们这位堪称剽悍的小师叔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耳朵和眼睛一定有个出了问题。
有了慕寒渊的圣人招牌作保,又有一旁那个叫辛楚灵的小姑娘的小声证明,泼向云摇的那盆污水,自然是一滴也没能染上她衣裙。
乔颜被众仙盟执事与浮玉宫长老两方呵斥,受了责罚,灰溜溜地走了。
走之前还气极地偷瞪了云摇一眼。
云摇察觉,没抬眼皮,只朝慕寒渊那边轻一侧身,传声道:“好像自从做了你的师妹之后,为师在仙域的人缘,就越来越差了?”
云摇说完,略有心虚。
——换了三百年前熟知她的慕九天来,大概已经笑着骂一句“你的人缘何曾好过了”。
不过慕寒渊与慕九天从无相似。
于是云摇就听见,明明偏私回护却被她“反咬”了一口的乖徒低和着声,清冷平静还理所当然地答她:“师尊天下第一,何须在意人际,亦无人能攀附您。来日您安然做您的仙域之首,余下琐碎,交给弟子操持便是。”
云摇:“……?”
云摇:“……啊?”
唯我独尊骂的竟是我自己?
可惜不等云摇解释清楚,她最多要查清楚当年慕九天之死,可能顺手把浮玉宫的碧霄老贼掀下来,但万万没有当仙域魁首的雄心壮志。
那边秘境入口已开。
众人足下,阵光显影,慕寒渊被众仙盟执事请上最前去,免生祸端。
云摇下意识地要跟上他。
就在这刹那,一截血色袈裟上金纹拂过她眼底,恍惚如梦境。
耳边钻进一道温和又妖异的呓语。
“当年你闭关前我便说过,你师徒二人之间,乃宿世孽缘,不可不断。如今邪物已在你眉心显影,难道你仍不肯信?”
“——”云摇:“?!”
红衣少女惊疑侧身,对上了妖僧近在咫尺含笑的眉眼。
云摇张口便要发问。
然而下一息,身周白光乍然涌起,瞬息就淹没了镜石前的一行众人——
白光灭后。
所有人已从原地消失,空余月白在照,铺下了林间的镜石孤影。
第23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一)
妖僧那番话, 叫云摇太震惊,以至于连她原本一直分心提防着的秘境入口处的气机流动痕迹都忘了探查。
白光涌上时她下意识闭了眼,周身一轻,跟着意识失重, 神识恍惚间, 似乎就被带去了另一个空间。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遮蔽一切的白光渐渐消散。
哄——
无数喧嚣热闹的嘈杂动静, 瞬息便灌入双耳中。
云摇险些把身上藏着的剑给拔出来。
只是她这边手还未摸上垂发, 眼前一切景象已经从白光散去的不适应里渐渐显影。
耳边那些喧嚣也清晰起来:
“香料!上好的香料!”
“姑娘, 今个儿刚入的胭脂水粉,来铺子里看看呀!”
“娘, 我要吃糖葫芦!”
“新鲜的馕饼出炉喽!香喷喷!快来瞧一瞧呐!”
“……”
云摇手停在了鬓边,怔立当场。
——
与设想中的危机重重完全不同。
此地不是什么荒郊野岭, 没有什么魔妖鬼兽, 只有目之所及挤挤攘攘的闹市, 沸反盈天的叫卖声, 以及穿行在烟烧火燎里鼎盛至极的人间气。
要不是何凤鸣像个呆头鹅一样傻在她旁边,云摇恐怕都要以为,她这是又进了哪个倒霉蛋的身体里。
“云师叔,我们这是,见鬼了吗?”
何凤鸣喃喃, 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周热闹的集市。
云摇幽幽道:“是见鬼了。”
“!”何凤鸣扭头。
云摇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这唯一的呆头鹅身上,嫌弃瞥他:“你就没发现,除你以外的其他人全都不见了吗?”
“……?”
何凤鸣在身周转了一圈, 验证了云摇的话——
入葬龙谷前还是一行众人,而此刻周遭闹市盈沸,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找不见。
他顿时脸色难看,提剑就想再往前去。
“别急。”云摇按住他。
何凤鸣希冀回眸:“师叔知道他们在哪儿?”
“不知道,”云摇淡定道,“我只是想说,你别急早了,还有更糟的消息呢。”
何凤鸣:“?”
云摇轻抬下颌,示意他提起的法剑:“运转一下灵力试试。”
“……”
何凤鸣毫不犹豫地依言照做。
云摇懒洋洋转过身,打量着这片闹市。处境危急情况不明时,人一般也会少了掩饰,这样看,何凤鸣比起进藏龙山前那会儿,确实是听话了许多。
可惜就是笨了些,还是慕寒渊比较合心意,如果他在,肯定不用她提醒就能发现……
“灵力呢,”何凤鸣脸色青白地抬头,“我的灵力为何不见了?”
云摇无语:“不是不见,是封禁,你就没发现,这片天地之间没有涓滴灵气存在吗?”
何凤鸣呆立当场。
显然在他的认知里,从未出现过什么地方会没有灵气这个可能性。
“那岂不是连剑讯都无法通传?”
“是,”云摇问,“所以你们就没有什么不需要灵力催动的,比如烟火、印记之类的传讯方式?”
何凤鸣茫然摇头。
目光之中,透露着典型的空有一身修为和山门内灌出来的见识,但没经过什么现实拷打也没吃过什么苦的宗门子弟才有的清澈的愚蠢。
云摇确定是不能指望他了,叹气:“等吧。”
“等谁?”
“慕寒渊。”
何凤鸣回过神,眼神有些古怪地看向云摇:“云幺…师叔,我知道你想见寒渊尊,但这秘境内实在古怪,恐怕只等在原地是等不到的。”
云摇矢口否认:“我没有想见他啊。”
“那你还——”
“我只是知道,他一定会出现。”
“……”何凤鸣,“?”
云摇懒得解释,垂眸思索着什么。
两人在这熙攘闹市里站了片刻。
一炷香后,在何凤鸣从不信到不可置信的眼神变化下,慕寒渊果然出现在了他们身前的闹市里。
不止他来了,身后还跟了丁筱等四名乾门精英弟子。
不等五人到身前,何凤鸣已经震撼回头:“你怎么知道寒渊尊一定会找来、而且一定找得到我们?”
“别自作多情,是一定找得到我,”云摇懒瞥他,“至于你么,如果没和我在一起,那就听天由命好了。”
何凤鸣:“……”
从云摇这儿是讨不得好了,何凤鸣在两边聚集后,急切地问:“寒渊尊,此秘境内灵力不得调动,您是怎么找过来的?”
“……”
不只是何凤鸣好奇,连丁筱几人都忍不住,悄然望向了慕寒渊。
方才忽然出现在此城中,其余人全不见了踪影,他们四个都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唯独寒渊尊清清冷冷的一句“先寻云幺九”后,便在这人山人海的闹市中,径直朝着一个方向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
他们跟着一通乱绕,没了灵力加持,东西南北都快找不着,然后就在慕寒渊身前见到了仿佛从天而降的云摇。
此刻内心之震撼,更是无以言表。
慕寒渊一言未语,却是看向了云摇。
本想置身事外的云摇点了点额头,有点无奈。
慕寒渊圣人脾性,哪里都好,就是连说谎都得靠师尊这一点,实在有些拖后腿。
她刚想随便编个借口糊弄过去——
“啊,我知道了!”丁筱忽然一拍巴掌。
“?”云摇惊讶看她。
这还有现成理由供自己应付了吗?
就听丁筱兴奋道:“原来之前师叔您上藏龙山那会,说的是真的!”
“我说了,吗?”
云摇茫然。
她信口扯得太多,根本不知道她说的哪句。
“师叔忘了,你说寒渊尊和你心意相通,就算失陷也一定找得到你呀!”
话声一落,周身瞬寂。
心意相通。
意相通。
相通。
通。
云摇:“………………”
——求求哪路神君显灵收了她吧、就现在!
八方神君安于仙界,此地自然是没有。
但有位白衣谪仙。
慕寒渊从眼尾处撩起长睫,露出叫光色描得清浅的眸子,峻雅冷淡地望了过来。
他竟然没有一字反驳。
弟子们已经咳嗽着惊叹着扭开头去了。
他、竟、然、不、反、驳!
云摇使眼色使到眼睛都酸,慕寒渊停了片刻,也只微微偏了下头,莲花冠跟着一歪。
“谪仙”似乎对她的眼神抽搐不解。
云摇牙都疼了,偏偏这地方灵力神识半点调用不得,她连给他神识传音都做不到。
他们师徒三百年!
就这么没有师徒默契的吗!!
大约是云摇最后这恼火的一眼,叫慕寒渊终于有所了然,他终于有了反应。
那人浅作默然后,清声颔首:“嗯。”
云摇:“?”
慕寒渊道:“云幺九与我之间,有一些独特感知。无需灵力或神识,亦能寻得彼此。”
云摇:“………………?”
弟子们恍然大悟。
从他们更古怪了的眼神来说,还不如不悟。
云摇面无表情地扭开脸,咔咔捏紧的手藏在袖下,内心以头抢地。
罢了。
自作孽不可活。
谁让她之前为了气严若雨,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这样想着,云摇平息了许久,终于转回,权作无事发生:“你们一路走来,可有见到其他人?”
弟子们纷纷摇头。
慕寒渊对她却是好像一眼便能看透:“你想寻何人?”
云摇犹豫了下,耳边再次回响过进秘境前,妖僧在她身旁说的那句古怪至极的话。
妖僧竟然知道她眉心封禁了恶鬼相本体,那他是否也知道如何克制呢……
一想到原本觉着无望的事可能又有了着落,云摇就有些迫不及待。
她眸光盈盈地仰脸:“红尘佛子,我要尽快见到他。”
“……”
慕寒渊微微一顿,长睫垂扫。
辊着金纹的广袖下,似乎有什么收紧,将薄袍拉出一道冷冽凌厉的弧线。
丁筱疑惑:“师叔找红尘佛子做什么?”
“哦,我知道了,”另一名弟子急中生智,“此地虽然灵力无法调动,但若有了无大师在,他精通佛法,靠信力便能行事,跟着他一定能护得我们周全,说不定还能弄懂这里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丁筱讶异地看向云摇:“原来师叔是因为这个吗?”
云摇:“……”
她总不能说因为妖僧说她和慕寒渊之间有宿世孽缘,一副看得穿恶鬼相本体的神棍态度吧。
于是云摇高深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这一找,便一直找到了日薄西山,这座广袤热闹的城池也安静下来,由着黄昏披上了一层薄纱似的霞蔚。
从食肆三楼,撑起的木窗边往外眺去,满城尽收眼底,辽阔得望不到边际。
“唉,没有灵力是真不方便啊,我都看不到这座城到底有多大,”丁筱丧气地靠在桌上,“光凭双腿走了大半日,连个城墙边都没看见,这样下去人找不到,累都累死了。”
何凤鸣也皱眉道:“这秘境确实大得出奇,最古怪的是没有任何灵气存在,像是一处禁地,此间的人也都和秘境外的凡人一样,毫无修为。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助人白日飞仙的秘宝呢?”
云摇轻哂,从窗外回眸:“你还真信了那种鬼话?”
何凤鸣憋气,嘀咕:“将信将疑总有一些。”
“师叔完全不信吗?”丁筱好奇地趴到桌上,“那为何还要一同进秘境啊?”
“你说因为谁。”云摇侧身一瞥,眸子懒怠地落到窗前。
同样是坐在圈椅里,和云摇不同,那里的青年从银丝顶冠,到墨云似的长发,再到腰间玉带与垂琴流苏,全都一丝不苟、不染尘埃。单是端坐在那儿,便像极了清心悦目的一幅落华覆雪仙山明月图。
尤其他寂然垂眸时,如一尊温润悲悯的玉石神像。
楼外鼎沸,楼里喧嚣,偌大人间烟熏火燎,好像都沾不得他半角衣袍。
云摇浑没正行地靠在桌边,支着下颌看慕寒渊。
一边看她一边想。
传闻都说天山之巅的圣雪不受俗世红尘侵扰,永世不化,可比起他来,想还是要逊上一截清冷。
这一世她若能得个善果,不如干脆央一央哪位心软的神君,把这个和她“露水师徒缘”的徒弟点上仙界去,说不得就能去西方佛陀那儿做个十圣之一。
真到了那时候,她这个司天宫的小仙子也算是上面有人了不是……
大约是云摇看得太入神了,满桌寂静都不知何时,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丁筱乌溜溜的黑眼珠开始在两人之间打转。
其余弟子埋头不敢说话。
于是那尊“玉石神像”终于还是颤动了下眼睫,从他的神座莲台上活了过来。
慕寒渊无奈撩眸:“云幺九。”
“……啊?”云摇茫然回神,跟着反应过来,她轻咳了下,若无其事转向丁筱,“刚刚说到哪儿了?”
丁筱憋笑:“说到为何要进秘境。”
“哦,是,”云摇又坦荡转回去,对着慕寒渊,“现在能说你的理由了?我看你好像对此地的古怪一点都不意外,难道你进来前就知道这里是这样的?”
慕寒渊摇头:“不知。”
“那你就敢来?”
“……”
慕寒渊无奈望她:“我所知的,只是此地与侍龙一族有关。而这秘境之名,并非空穴来风。”
云摇一怔。
秘境名,葬龙谷?
这若不是空穴来风的话……
垂在桌上的手指慢慢握紧,红衣少女难得正色:“这秘境里埋葬着一条上古真龙?”略作思索后,云摇摇头,“不可能,我从未听说过。”
慕寒渊未言,若有深意地望她。
云摇无声回视。
寂然须臾,何凤鸣终于忍不住,插话到两人中间:“兴许是真的呢?只是云师叔不曾听说过?”
另一名男弟子忍不住兴奋跟话:“要真是有一条上古真龙埋葬在此,那兴许,白日飞仙之言,并非虚话啊!”
“——茶水来咯!”
那弟子刚说完,跑堂堂倌拎着热茶水壶快步过来,一边给几人空杯倒茶,一边打着笑眯眯的脸打量他们:“几位客人,是城外来的吧?”
桌上一静,只剩茶水入杯的落声。
“我叫崔小二,几位客人不用担心,我们侍龙城的人最是热情好客!至于几位的外来身份嘛,我们城中人也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用不着遮遮掩掩!”
丁筱小声重复了遍:“侍龙,城?”
“是啊,这侍龙城,乃我侍龙一族族人世代所居之处,自上古最后一条真龙在上万年前死去之后,我们就与世隔绝在此,从不与城外联结。”
另一名弟子忍不住问:“那你们这儿,当真有什么能叫人白日飞仙的秘宝?”
丁筱几人蹙眉,悄然瞪那弟子。
对方也自知失言,连忙想补救,却不想这个叫崔小二的堂倌一愣之后,慨然笑道:“当然有啊!”
桌上一静。
这次除了慕寒渊依旧没什么情绪波澜之外,即便是云摇也意外抬眸。
崔小二放下茶水壶:“几位客人看我们这儿,虽然天地之间并无灵力,但你们有所不知——凡是居于侍龙城中,人人皆可长生不老,那不就是一日飞仙,和上了仙界无异吗?”
“长生……不老?”问出口的那名弟子也傻了。
“是啊,不信客人去问嘛。”崔小二笑眯眯的,继续斟茶。
“想要长生不老,就要永远困守这一座城中?”云摇忽笑了起来,“这样的长生,究竟算是成仙,还是成了囚徒?”
“……”
这话说得绝不客气,几名弟子顿时变了脸色,抬头去看云摇。
但见慕寒渊都长睫低垂,未作异议,他只不动声色地从云摇那儿接走了她还未碰过的茶盏,然后以指骨抵着茶盏外壁,不知在做什么。
弟子们也不敢说话,只好噤声听着。
好在崔小二也没发火:“听这意思,这样的成仙,客人不想要啊?”
云摇笑意倦懒:“坐牢的日子我过得够多了,真正成仙又有何意?不要。”
“唉,那可就难办了。”崔小二放下茶壶。
云摇问:“为何?”
“客人还有所不知,”崔小二遗憾道,“这侍龙城,它许进不许出啊。”
“——”
丁筱等人面色骤变。
云摇却好像不意外,只与恰抬眸望来的慕寒渊对视了眼,而后她抬手,从慕寒渊那儿接过——
慕寒渊正将茶盏递来她掌心。
不知他如何做的,茶水滚烫不复,转作润人心脾的温凉之意。
云摇抿了口,懒搭着眼皮问:“总有什么办法吧。”
“嗯,倒是也有,但没人做到过,”崔小二笑着说,“想要离开侍龙城,只有一个路子,那就是在入城后的三日之内,找到侍龙城至宝,真龙逆鳞——龙心鳞。”
“……”
云摇从茶盏上方撩起眼,雾气薄沾了她眼睫。
丁筱疑声:“可你不是刚说,最后一条真龙上万年前已经死了吗?”
“是啊。所以凡是来到此城的外来客人,最后都找不到它,只能永困城中,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了。”
“——?”
直到崔小二吆喝着下楼去给另一桌倒茶水时,桌旁几名乾门弟子犹被打击得回不过神来。
丁筱哭丧着脸:“师叔,我们不会真的要永远困在这儿了吧?我可不想要这种成仙啊。”
“难怪。”云摇轻声道。
“?什么难怪?”
“难怪我在秘境外时,问浮玉宫那个叫辛楚灵的弟子,她说秘境从开启后,便不曾听闻有一个人离开过。”云摇托腮,指尖懒懒点了下耳朵,“看来这个崔小二说的是真的。”
“啊……”
丁筱蔫趴回桌上:“这侍龙城大得见鬼,找个认识的红尘佛子都难比登天,还要找个没见过、听都没听过,甚至压根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龙心鳞——这不是要命吗?”
何凤鸣亦是浓眉郁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秘境?又不能传信给师父他们,叫他们不要再进。”
“是啊,没了灵力,当真寸步难行。”
云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眉心。仙格神纹在此地还是能催动仙术的,只是上回在藏龙山遇魇雾,慕寒渊的七情之海里,她已经为了找他而催过一回。
后来她想,那场险些污了慕寒渊的走火入魔,很可能就跟仙术反噬致使封印松动有关。
这种险,不到要命的时候,最好还是不要冒的。
云摇想着,心虚地瞥向慕寒渊。
偏偏那人抬眸,恰钳住了她这一眼。
慕寒渊微微偏首:“云幺九?”
云摇一梗——
她怎么觉着慕寒渊之前还拘谨些,现在直呼她这个师尊的名字是喊得越来越顺口了??
“你似乎在迟疑什么。”慕寒渊淡声问。
丁筱等人的目光随之罩过来。
云摇停了两息,含糊道:“我是想,本来是为私事,但现在不止了。要寻那龙心鳞,看来还非得先找到红尘佛子不可了。”
“……”
慕寒渊凝她须臾,无声垂了眸。
丁筱几人也勉强振作,聊着接下来要如何分头行动,效率兴许更高些。
盏茶工夫过去。
崔小二的身影再次出现在三楼:“茶水来咯!”
丁筱说得口干舌燥,正要抬手招呼对方,就见崔小二迎面,提着热茶壶笑眯眯地跑过来。
“几位客人,是城外来的吧?”
对着像不认识他们的了的堂倌,众人一梗。
诡异的沉默间,对方却好像全无察觉:
“我叫崔小二,几位客人不用担心,我们侍龙城的人最是热情好客!至于几位的外来身份嘛,我们城中人也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用不着遮遮掩掩!”
“——”
一模一样的话。
一模一样的热情洋溢的笑容。
然而此刻,再看崔小二那张脸,只觉得透着诡异的、刻板的、不似活人的僵硬。
丁筱压着满身炸起来的鸡皮疙瘩,哆哆嗦嗦地朝旁边抬手,想摸云摇的手:
“师…师叔……”
云摇同样蹙眉。
观察了这个崔小二几息,她仍是看不出什么,索性望向一旁。
慕寒渊眉眼透着薄凉,但无意外。
云摇偏过脸去,用那店小二听不到的轻声:“你是不是已经察觉什么了?”
慕寒渊沉默片刻,抬起手掌。
修长温润的指节如玉如竹,在云摇眼前展开,似乎示意她将手搭上来。
云摇迟疑了下,将掌心覆叠上去。
和在慕寒渊的七情之海内,断天渊旁她所看到的少年恶鬼体内的那些邪焰丝络一模一样——
一丝丝血色轻缓,摇曳,穿出他掌心,慢慢缠裹上她手腕。
须臾后,一点薄凉之意覆上双目。
‘向外看。’
像是那血色丝络振动,传回来他音色淡淡的声线。
云摇循声往窗外眺去。
天边,最后一丝黄昏明昧的霞色,被漆黑沉重的夜缓缓压下了地平线。
而街巷间挑起万家灯火,落星如雨。
同白日一样热闹非凡。
唯一的区别是,此刻有慕寒渊的血色丝络“明目”,云摇看得再清楚不过——
目之所及,那些欢笑热闹、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满城的男女老少,分明是一具具扭曲行走的森白骸骨。
第24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二)
云摇只看了一眼, 面上血色就褪了干净。
慕寒渊似乎有些意外,一点异色深藏在他眼底,随他撩起长睫而剥离了几分清冷。
‘师尊?’
旁人看不到的血色丝络轻抖了抖尾尖,在红衣女子的手腕上试探地点了点。
云摇僵硬着从窗外慢慢挪开眼。
作为司天宫一个掌管三千小世界时间流速的小仙, 云摇过得散漫倦怠, 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 就一样东西。
“鬼”。
民间俗称阿飘。
白骨一具还言笑晏晏地走在你身边跟你打招呼什么的, 就更是要了她的命了。
为此, 云摇做小仙那会,就一直怀疑自己在飞升仙界前的一世里, 是不是做过什么灭人全家的亏心事,不然作为仙人, 怕鬼敲门得算是仙界第一笑话了。
可惜仙界生怕飞上去的仙人们里藏着哪个小心眼, 忘不了凡间那点爱恨情仇, 拼着天罚也要用仙力下去祸害三千小世界, 因此凡飞升上去的,全在仙格神纹烙印的时候,就洗掉了全部的凡界记忆。
云摇做不得天上地下独一个的例外,所以她也不记得,想查都无从考证。
但怕鬼这事, 显然刻在神魂里了,到了乾元界也没改过来。
“我,那个……”
云摇缓缓转身,只觉得思维凝滞。
连向她求救的丁筱都看出她脸色不对:“师叔, 你怎么也?”
云摇有苦难言。
一想到身后窗外那满城行动自如的白骨架子骷髅头,还都咧着嘴笑得灿烂, 云摇就从头发丝儿酥到脚尖。
慕寒渊终于从云摇的诡异状态里察觉什么,他有些难解,随即是一点极淡的笑色擦过他眸底。
修长温凉的指骨轻抬,离了云摇皓白的腕子,就要将血色丝络撤去。
然而掌心一空,带来的更大的惊惧感,让云摇想都没想就向下一扣,用力握回了慕寒渊的手。
他微曲的指节都被她捏得泛白。
“?”慕寒渊缓抬了眸。
师徒有伦,云摇散漫惯了,随性妄为,但于礼于理他都该罢手。
只是那丁点薄温,缠着熟悉的冷香,像从指骨相抵的每一寸肌理处浸润。
要将他陷进昏昧无底的深渊里。
慕寒渊忽想起来。
几日前,从藏龙山山神庙回到客栈里,他将怀中昏睡的红裙女子放在榻上,离身之际,也是这样三根纤细指节虚虚握住了他手腕。
一段炙烫的灵力从她指腹下送入了他经脉,分明是奔着钳制他而去。
彼时清明,他明明能躲,却停在榻前,等足了十息——
直到那段灵力彻底封住了他的灵脉。
他任榻上的红衣少女翻起身,将他推抵在榻前。她松了发簪的青丝拂下,笼过他修长的颈。女子灼人的呼吸慢慢贴近,几缕最不听话的发梢拂过他锁骨,钻进了他被她的指节扯得松垮的衣襟里。
彼时他才大梦初醒。
像将要溺死的凡人在最后一刻被捞起,他仿佛浑身湿透,窒息难行,只能放任自己落进茫茫星河间的夜色里。
唯一的光俯在身畔。
[慕寒渊。]
红衣女子骑在榻前,弄皱了他不染片尘的袍带,在他眸里盈满了她的神情。
[为师有没有夸过你?]
她的指尖点下,像要落上他眼睛——慕寒渊长睫一颤,阖了眸,却觉眼尾一凉。
云摇点着他睫下那颗浅色的小痣,忽轻声笑起来。
她俯到他耳边,像一个吻。
[你生得,当真好看。]
——
“…腿软。”
身旁声音,叠上记忆里耳边无隙的轻语,令慕寒渊身影微微一滞。
他抬眸望去。
当日作恶的红衣少女此刻就在桌边,握着他手腕,眼神却没有往他身上落半点。
“借我扶一会,就一会。”
云摇很想逞强,端一端她为人师长的架子,可惜身体不允许——尤其是此刻面向楼内,还在重复着方才那段话的崔小二拎着热茶壶的手就在她眼皮前。
准确说,那是五根冒着森寒青气还沾着腐肉的白骨。
云摇痛苦得想扭脸。
等终于熬到崔小二离开,云摇才感觉自己的魂儿回到身体里,她苍白着脸色看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的几名弟子:“此境……确实诡异。”
何凤鸣一直观察她神色,这会也迟疑:“你…师叔是不是发现什么了,为何脸色这般难看?”
丁筱同样点头:“难道我们真出不去了?”
云摇:“……”
如果有的选,她选死外面。
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来吓唬小弟子们的,于是云摇只能随口扯话:“没什么……我只是想探查这个秘境,强行催动灵力,受了反噬。”
几名弟子将信将疑,但切实松了口气。
丁筱问:“师叔探查出什么结果了吗?”
满楼喧嚣这会再入耳,堪比鬼哭狼嚎。
云摇轻吸了口气,慢慢松开有些僵硬的五指,从方才看了她一眼后便始终未作任何反应的慕寒渊那儿撤走胳膊,然后她笑了下:“结果么,很不幸,那个崔小二说的多半是真的。此地的人确实没有灵力,也确是,嗯,长生不老。”
——虽然是另一种形式的。
“这么说,真的只有找到他说的龙心鳞,才能离开这里了?”
“大概是了,出去找城中人多探查一番便知真假。”云摇假意伸了下懒腰,活动过吓得发僵的身体,“三日时间极短,这侍龙城又无边无际,没有灵力的情况下就像大海捞针,我们便分头行事。”
云摇顿了下,想起此行该以慕寒渊为首,有些讪讪地扭头看向她都没好意思再看过去的方向,硬着头皮问道:“师…兄,意下如何?”
慕寒渊颔首:“那便以此地为中心,分散向外。”
一名弟子问:“可是万一得到消息,如何通知其他人呢?”
慕寒渊淡然垂眸:“我每隔三个时辰,会向你们确定一次。”
丁筱等人眼睛一亮,纷纷点头。
——显然没人怀疑他们的寒渊尊要如何在这个灵力、神识都用不得的奇怪地方,完成传讯。
简单分了方向后,弟子们下楼,四散入人群里。
等最后一个何凤鸣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视线里。
云摇维系的慈爱的笑容顿时垮了,她面无表情地转回身,对上正在温茶盏的慕寒渊:“你从一进此地开始,就已经看出来这些人的古怪了?”
“是。”慕寒渊垂着长睫,声线温润地答。
“这么一具具的白骨骷髅从你旁边走,你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
云摇一时都不知道是这一楼一城的白骨更可怕,还是面前这个在白骨众生间也能行事渊懿清寂,一派端方峻雅之风的乖徒更可怕了。
慕寒渊没有答话,只将手中温好的茶盏递向云摇。
云摇下意识接过去,跟着想起崔小二的爪子:“……”
慕寒渊似乎看穿什么,薄唇淡抿,跟着眼尾长睫的弧度轻微翘起:“净过的。”
“……上一杯也是?”
“嗯。”
云摇抱着杯子,刚好方才吓得口干舌燥,这会迫不及待就一饮而尽了。
只是这边杯子还没放下。
楼梯口:“——茶水来喽!”
云摇本能一抖:“………………”
还、有、完、没、完、了!?
在云摇几乎准备把崔小二扔到楼外时,却见慕寒渊忽抬袖,指节凌空一点。
极淡的血色在他指尖下一掠而过。
满面笑容的崔小二忽然停在原地,僵了几息,扭头朝身后走去。
云摇眼皮轻跳了下。
……操控之术。
在仙界话本里,入了魔的慕寒渊随手一拂琴弦,便能叫仙域修者自相残杀的可怖邪法。
这些邪法的根源,果然和恶鬼相本体留在他体内的那些血色丝络有关吗。
“这些术法……”云摇出声。
慕寒渊便在此刻回眸,像不曾设防地抬眸望她。
云摇迟疑了下:“以后还是不要在人前显露了。即便是乾门弟子,最好也不要。”
说完之后,云摇又觉得自己多话。
三百年来慕寒渊圣人君子的名号遍及仙域,人人仰他如仙门明月,天巅之雪;即便是在话本里的那个慕寒渊,在他入魔血洗仙域前,也无人有半分料及。
在掩藏自己所思所想这方面,大概全天底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厉害的。
哪里用得着她提醒?
但慕寒渊似乎毫无芥蒂:“是,一切听师尊安排。”
“……”
慕寒渊听之任之的态度,叫云摇莫名有些不自在,她轻咳了声,转开脸:“你确定,侍龙城里这些白骨,不会伤到丁筱他们吧?”
“我查探过,不会。”
见云摇似乎犹有不安,视线也悬系在离了楼的几名弟子身上,慕寒渊作罢的话声又起:“城中白骨并无伤人之意,更甚者,他们自己未必察觉到自己的状态已非活人。”
云摇果然转回视线:“那便是有人在背后操控了?”
“待取得龙心鳞,一切自解。”
“那好,我们也下楼吧。抓紧时间,至少在明日午时前,先搜集到全部有关龙心鳞的消息。”
“是。”
云摇下了楼,在“人”来“人”往的热闹夜市前,她僵站了数息,终于深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朝城中还没有弟子前去查探的其中一个方向走去。
只是刚走出去两步,云摇察觉了什么。
她停身,回眸——
瞥见了一截雪不染尘的白袍,又向上挪,直到对上慕寒渊清孤如远山晴雪的眸子。
云摇:“……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同师尊一道。”
“?可那样不是要多费一倍时间吗?”云摇脱口而出后,恍然了什么,心虚地转过脸,“嗯,我之前不是怕,只是有些……太意外了。”
“弟子明白。”
慕寒渊温润答过,却依然走在云摇身后。
云摇有些微恼:“那你还跟着我?”
“嗯,弟子怕,请师尊护佑。”
云摇:“……随你吧。”
云摇莫名有些脸热地捏紧了手指,转身快步往前走。
那丝凉淡如雪后山林的气息,一直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地萦在她身周。无论她与谁探听消息,都感觉得到,慕寒渊就在身旁,像是触手可及之处。
许是眉心邪焰的影响,云摇发现,除了会渴望和慕寒渊的身体接触外,在这种极为陌生的境况下,慕寒渊离她愈近,她似乎就愈安心些。
始终提在胸口的那口气不知不觉就松懈下去。
……有个徒弟的感觉。
好像还是不错的-
在侍龙城,龙心鳞似乎是人人得知的圣物。关于它的消息,如过江之鲫,层出不尽。
云摇打听了一晚上加半天,挑拣了其中看似靠谱些的,逐一查证了——
无一例外,全扑了空。
城中,某茶馆。
云摇撑着下颌,耷拉着脑袋,似乎没精打采地盯着自己垂下的左手。
指间串着的金铃随手串晃动,清声作响。
丁筱几人收到了慕寒渊以血色丝络通传的讯息,也前后赶回来了。
同样都没结果。
丁筱几人难免有些丧气,探讨了半天,见云摇始终不作反应,丁筱干脆凑过脑袋来:“师叔,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城中哪块算风水宝地。”
“啊?”丁筱茫然。
就见红衣少女懒洋洋起身,抻了个懒腰:“哪块风水好,我就埋哪儿好了。”
丁筱:“…………”
丁筱:“?”
此话一出,几人顿时面露菜色,两个男弟子不约而同地痛苦转向慕寒渊,显然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了。
慕寒渊无奈起眸,低唤了声:“云幺九。”
“嗯?”红衣少女无辜回眸。
“别逗他们了。”
“…哦。”
在丁筱一下子亮起来的注目下,云摇下颌轻扬:“那,走吧。”
丁筱和何凤鸣毫不犹豫地起身,跟上了离席的红衣少女,另外三名男弟子看了眼慕寒渊,见他无一言异议地起身,也纷纷露出希冀之色。
丁筱追在云摇的身后,踏进闹市里:“师叔,你知道龙心鳞在哪里了?”
“嗯,不确定。”
“……那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听天由命。”
“啊?”
云摇没再答她,而是抬起手腕轻晃了晃。金铃响动间,挂在手串金链上面的那只小小的乌龟壳,就“漂浮”在了丁筱的目光里。
此地没有涓滴灵气,云摇体内灵力也是受封状态。这龟甲还能“漂浮”,显然只有一个原因——
随云摇身影移动,龟甲悬于空中,只是不管她走到哪,龟甲自始至终都朝着同一个地方。
——
像是要把戴着它的人拽过去。
“它竟能指引方向!?没有灵气都能御使,师叔你这是什么宝贝!”丁筱兴奋起来了。
“一个算命的乌龟壳而已,”云摇道,“以前它被用得最多的地方,还是算某人的牌运。倒是没想到,进了这诡怪秘境,还能多出这样的效用。”
丁筱原本好奇,想问“某人”是哪位前辈,竟然拿龟甲占卜这样的厉害术法来算牌运,只是不经意瞥见云摇笑盈盈地望向龟甲的那个眼神,她又迟疑住了。
她也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师叔提起这占卜龟甲的故事的时候,明明是玩笑着的,眼神却悲伤至极。
就像在追忆一个再也回不来的故人。
丁筱抿了抿嘴,还是小心地挪开了话题:“那,它算得准吗?”
“算牌挺准,算龙心鳞嘛……”
云摇抬眼,无辜眨眼:“不知道。”
“那我们还跟着它走…?”
“我倒是想不跟,这不是特意等你们了么,”云摇目光从丁筱身上扫到后面几人,一圈后又落回来,“问题是,你们连个会飞的乌龟壳也没带回来呀?”
“……”
“哎呀别丧气,看开点,所以我才说听天由命嘛。也说不定,它已经替我们选了块特别好埋的风水宝地了呢?”
“………………?”
弟子们求安慰的目光,落回到队伍里最仙风道骨神性光芒的寒渊尊身上。
却见慕寒渊长睫淡扫,眸里还浸着点未散的笑。
丁筱忍不住:“…寒渊尊,小师叔都要埋了你了,你还笑得出来啊?”
云摇回眸:“不要挑拨,我说的是埋你们——”
慕寒渊恰在这一句时含笑垂眸,清声覆过了她的:“随她埋。”
“?”
其余几人:“???”-
在龟甲的指引下,第二日傍晚,云摇等人终于跋涉过大半座城池,来到了侍龙城的最北端。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似乎已经废弃了无数年的宫殿。
杂草没过膝头,角落里的青苔攀上了玉石断柱,上面的雕龙也裂痕满布。残垣之间,两扇宫门紧合,上面的镀金之色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斑驳晦暗,红漆大片地剥落下来。
半条长街之外,就是无比热闹的街市。
而这座曾华丽雄伟的宫殿,却孤寂清冷,那些喧嚣与热闹被拦在了宫墙外,它破败得仿佛已经被世人遗忘了万年,独自萧索地盘踞在这座皇城的角落。
站在那剥落了红漆而露着玄铁冷色的宫门前,丁筱几人面露踟蹰。
“师叔,”丁筱往云摇身后躲了躲,“这地方怎么看着荒无人烟的,里面,会不会,闹鬼啊……”
“这附近我昨日路过几次,怎么从没看见这里有这样大一处宫殿,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另一名男弟子附和点头:“是啊,比起后面的闹市,这里也太怪了。”
“……”
云摇同情地望了眼这几个还蒙在鼓里的弟子,没忍心告诉他们怪的不是这儿,背后的“热闹”才是满城的白骨。
她冷静抬手,把快要蹭到自己身上来的丁筱拎去旁边:“在这个侍龙城里,如果让我选个埋骨地,那我一定埋这座宫殿——而不是后面的闹市里。”
说着,云摇便要上前。
然而就在此时,她面前日光突然投下了一道长影。
云摇一顿,抬眸。
是慕寒渊。
雪白清冷的长袍就拦在身前,莲花冠端立,墨发如流云。在这样近的距离下,连他衣冠袍袖间以银丝暗纹辊过的龙爪云痕都清晰可辨。
云摇仰头:“做什么?”
血色丝络从雪白袍袖下无声坠地,小心攀上了云摇的红色衣裙,它没入其间,便像不曾存在。
而云摇耳边已响起只有她一人能听到的他的清音。
‘弟子愿为师尊代劳。’
云摇想都没想:‘有为师在,你代什么劳?听话,别挡路,往旁边挪挪。’
“……”
慕寒渊竟是一步未动,垂眸清和,眉目却薄显出几分罕有的凌冽:‘师尊闭关未捷,有伤在身。藏龙山之事,我绝不会再让它发生第二次。’
云摇梗了下。
想了几息她才想明白,慕寒渊是指那夜叫她领队入藏龙山,险些没出来的事情:‘这倒也不怪你,毕竟我都没想到还会有魇兽这种……’
云摇抬起来要去拍小徒弟的手腕,刚到半空,就被人握住了——
‘弟子冒犯,请师尊恕罪。’
云摇:“?”
这话怎么听着耳熟呢?
还没回神,她手串金铃轻响,上面悬着的小乌龟壳就落进了慕寒渊的掌心。
“!”云摇脸色微变,快步向前就要夺回。
然而侍龙城中她灵力受封,不动用仙术,根本拦不住有血色丝络可操控万物的慕寒渊。
眼见雪白袍影消失在眼前。
下一刻,红漆斑驳的宫门前,慕寒渊便显影,手中龟甲向前一送——
龟甲中几颗极淡的金色光点闪烁起来。
只见宫门两旁的玉石断柱上,裂痕满布的雕龙石像微微震动,盘踞柱身的龙身向上腾攀,竟像是活了过来。
“我族血脉……”
犹如洪钟的声响像越万古而来,沧桑地响彻在几人耳边。
那声龙息长叹,似怅惘遗憾。
“你们是来找龙心鳞的?”
云摇趁机上前,毫不犹豫钳住了慕寒渊袍袖下的手腕,她仰首淡声:“是。不知前辈何人,为何将我们困于此处?”
“我不是什么前辈,不过是一道残魂罢了……你们要找的龙心鳞,也不在我这儿。”
云摇面色微冷:“那在何处?”
龙须昂张,龙首绕柱欲起,最后却像是被困锁其上,只徒劳朝紧闭的宫门探去——
“只有那片幻境里,找得到这世间唯一的龙心鳞了。”
“……幻境?秘境死期只余一日时间,怎么来得及?”
“幻境纵过千年,境外弹指一瞬。”
云摇蹙眉,随即又舒展:“那么,只要进到幻境里,将龙心鳞带出,我们就可以离开了?”
龙身张昂:“是,但此幻境固有天限,不能容你们都进。”
云摇望向慕寒渊。
在青年那张从来圣人般七情不显的面庞上,她再一次看到了他久违的,藏在霜雪之下的真实情绪。
——慕寒渊不知何时,竟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扣得如金环铁箍,不容分寸,如青山绵延的脉管都从他冷白的指背上绽起,张着凌厉的弧度。
慕寒渊第一次如此冷声:“云幺九。”
两人僵持的身后,丁筱几人慌了:“师叔,您还是听寒渊尊……”
“慕寒渊,”云摇字句不避不遮,轻声在宫门外回荡,“你连为师的话都敢不听了?”
“——”
丁筱没说完的话戛然而止。
几人如遭雷劈,呆立当场。
慕寒渊眼神晃动,像是某种黑与白之间的撕扯。
“……争什么?”
沉重的寂静里,盘踞在石柱上的龙张大了嘴巴,像是打了个哈欠:“忘了说了,这幻境,必须一男一女进入,方能开启。”
云摇扭头:“?”
甚至没来得及和那龙对上眼,她就眼前一黑。
耳边荡回来龙的后半句。
“就你俩了是吧?走你。”
神魂像是被什么巨力抽离。
话音远去,云摇的意识,一下子便跌入了黑暗里。
——
再次“醒”来,云摇是被晃醒的。
满目刺眼的红色,身下所在的“地面”,似乎还是摇晃着的。
云摇下意识扯下了遮在面前的不知什么东西,望见了身处的丈余空处。
似乎是一顶轿子?
云摇不确信地抬手,看见了一只绝不属于自己的女子的纤薄手掌,她挑起了轿帘,向外一望,然后愣住了。
——是那座雄伟巍峨的盘龙宫殿。
只是与方才她所见的破败、萧索不同,此刻的宫门血红如日,鎏金灿烈,玉石柱上青苔尽褪,裂痕满布的雕龙完好如初,透着清润如玉的光彩。
还有两队薄甲凛然的卫队悍守在前。
云摇有些呆了:“这什么情……”
“况”字还未出口。
她眼皮底下,轿子外就冒出个穿着繁复宫装的小姑娘,环佩金玉叮铃郎当地撞到她面前,满脸兴奋难以——
“公主殿下,龙城到了!您快看,迎亲的队伍就在宫门外等着您呢!”
云摇:“……?”
云摇:“??????”
第25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三)
……迎亲?
轿帘一松, 从指间滑了下去。
伴着轿子外那个叽叽喳喳的小侍女的话声,云摇后知后觉地低头,看向方才被她从眼前掀到一旁的东西——
一张方形的灿红软绸,钩金坠玉, 银线穿织, 俨然是块新嫁娘的红盖头。
“她”成了位被送出来和亲的公主?
难怪连所乘轿子内铺着的软褥,都是上好的丝质, 入手如冰玉滑凉, 质地上乘。手边还立有一只雕花木几, 上面放着妆奁盒子,一只龙纹铜镜翻扣在镂着鎏金烈阳花的红木盒上。
她拿起镜子, 望向里面的“自己”。
华贵凤冠衔着靛青色翠羽,以玉扣收敛, 旒珠璀璨, 映着金纹花钿点于眉心。
云摇目光再掠向下:柳眉, 杏眼, 琼鼻,与一弧天生带翘的美人唇,肤质透着雍容华贵的帝王家惯养出来的细腻,真正的吹弹可破,拂托着铜镜的指尖也盈满了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弱。
凭这只手, 怕是连奈何剑都握不住。
而且这幻境……
她不是来取龙心鳞的吗?将她神魂送进个出去和亲的公主身体里算怎么回事?
总不会取龙心鳞前,她还要先逃一场大婚吧?
云摇越想越有拨帘先逃的冲动,然而轿子已经缓缓停下,只听轿子外, 方才与她搭话的小侍女正和宫门外的铁甲卫通传。
云摇掀开了一溜帘子,从缝隙里探出视线。
那队铁甲卫为首的军士与小侍女说完什么, 正侧回头,对身旁人道:“……入宫回禀龙君,长雍公主的送亲卫队已抵达宫城,这便请入沐年殿中。”
“是。”
他回身,扬声:“侍龙卫,接仪辇。”
“——是!”
轿身起得忽然,云摇头顶凤冠沉晃了下,险些将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新身体给晃倒。
这样跌跌宕宕了一路,云摇终于被送到了那个叫沐年殿的地方。
头披金纱,打着却扇礼下了红轿,又过了里三叠外三叠的宫闱院墙,云摇总算是见到前面领路的宫侍停下脚。
领路的宫侍向她这位“长雍公主”道了礼,嘱了她随身的小侍女几句,便告礼离去。
等人一走,云摇就随便找了个几个想花想草的由头,将偏殿里留下的宫侍们全都遣了出去。
只剩那个陪她来的小侍女。
“殿下,您怎么把她们都遣走了呀,”小侍女哭丧着脸,“咱们已经进了龙君陛下的宫中,大婚之礼不日就要昭办,您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意行事了。”
云摇坐到偏殿内的妆镜前,小侍女很自然地上前来为她卸冠梳发。
云髻懒偏,云摇半支着额,倦轻着声道:“遣走他们,是因为我听说送亲卫队里,混进来一个魔族的细作。”
“啊!?”小侍女惊抬眸。
“为了查证,我只能劳烦些了,”镜中贵女懒洋洋挑开了纤长如鸦羽的浓睫,凝着镜影里自己身后惊慌的小侍女,“这样吧,便从你开始。”
“殿下明察,如蔻跟在您身边三年了,万万不敢叛主呀!”小侍女吓得往地上跪。
云摇眼皮轻跳了下,有些不自在,想将人扶起来,只是想套话,她后面的戏就还得做下去。
于是只能看着吓得瑟瑟的小姑娘伏在地上,她抑着低懒调子,似信口道:“如蔻自然是不会叛主,但我怎么知道,你路上有没有被人顶包呢?”
小侍女一呆,脸色苍白又茫然地看她。
云摇扶托着腮,似乎想了想,才慵着声道:“这样吧。那你便说说你所知道的,我的身份、来历、身边人的关系,为何来此,又欲何去?”
小侍女茫然仰头,想说什么。
云摇淡淡补了句:“想好了再说,若是有一个细节对不上,可别怪我疑心。”
“!”
起了一半的疑问跟着小侍女的脑袋慌乱摁了下去,云摇就听着她一边哆哆嗦嗦一边事无巨细地讲起这位公主殿下的来龙去脉,筛起其中与自己相关的事情。
粗略了解一番后,云摇已经对这个幻境所处的时空有了个大概的轮廓。
这里仍是乾元界,但应是上古时期,这方小世界刚混沌分离没有多久的时候。
这会儿乾元大陆上还有许多上古异兽,妖族一方独大,所有异兽与妖兽都归属于龙君麾下。
按传闻里,这位天下共主的龙君却是个心性中正但又极懒散的性子,少理事务,最喜在人间游历。
除了他唯一的亲族——侍龙一族,自乾元开天辟地便世代侍奉于他,亦受真龙庇佑之外,其他族类都鲜少见其真容。
于是在他的“统治”下,妖族虽强大无匹,能“兽”辈出,但内斗颇多,争权夺势,好在有龙君坐镇,没什么妖族敢闹大。而相对弱小的人族魔族也得以夹缝求存——中土人间此时还没有什么成形的修真门派,只有一个人族皇朝,而魔族散居八荒,亦无仙魔两域之分。
而长雍公主,也就是她此刻进入幻境寄身的这具身体,正是如今人族皇朝最受宠的公主。
“我都那么受宠爱了,还被送来和亲?”云摇把玩着从妆奁里随手取出的簪子,对这说法很是起疑。
小侍女颤声答:“龙君作为天下共主,君临乾元已有数千年之久,此前从未向天下三族要过任何族中女子侍奉。这次也是开天辟地的第一回 。皇城内上下惶恐,是公主殿下您、您为天下大义,主动请求您的父皇,作为新嫁娘嫁入龙皇殿中。”
“……”
听这意思不像是来大婚的,倒像是来献祭的。
云摇又随便问了几句,掩饰目的后,终于抛出了她最后也是最关心的一个问题:“你知道,龙心鳞吗?”
“这个,乾元大陆无人不知,”小侍女犹疑着,轻声道,“龙心鳞乃龙君真躯的唯一逆鳞,也是真龙命力之源。”
“命力之源……”云摇轻念过,忽莞尔一笑,“那为何没人想取走它,自己坐这天下共主呢?”
“——”
小侍女愕然仰首,神色惊骇,随即惶恐低头:“怎么可能呢殿下,莫说人族孱弱,即便是妖族人族魔族三族加起来,也不是龙君一合之敌——他可是上古真龙,乾元开天以来的真龙族唯一血脉!”
云摇停了几息,笑如金铃悦耳:“我说句玩笑而已,你吓成这样做什么?”
小侍女显然信了,身子一委,松气地伏回地上去。
能了解的已经了解得差不多了,云摇打算自己做番计较,便把这最后一个小侍女也支出去:“我有些倦了,休息片刻,你先出去吧。”
“是,殿下。”
小侍女自觉脱离“细作嫌疑”,长松了口气,忙不迭起身就要离开。
只是关殿门前,她想起什么,轻声提醒:“殿下,龙君陛下今日可能会过来,您要不要梳妆……”
“不要。去吧。”云瑶懒洋洋又没余地地截断了。
小侍女只好应是。
等人走后,云摇目光一落,抛到妆镜前的那只妆奁上。
这也就是轿子里的那只。
方才临下轿前,侍女差人将它带来,路过时云摇听得分明——这只盒子,上了只有她能开的禁制不说,旁人平日里是碰都不许碰一下的。
“这么看重,里面应该藏着什么防身的宝贝吧?”云摇抬手,在镂着烈阳花的木盒上随手一拂,就见其上的银色水纹禁制如冰融霜褪般消解。
打开盒子,云摇往里一看,顿了下。
她意外得轻一挑眉,将盒子里的东西拿了出来。
——是本书卷。
没看出来,这公主殿下还是位爱书如命的?
连书卷都要放进盒子里,还这么珍之重之迢迢千里地从娘家带到未来夫婿宫里?
甫一看见书卷,云摇已经有些意疏兴懒,她从小就不喜欢这些东西,从前在宗门里听长老们讲课,都要师兄师姐轮流看着才行。
不过出于对幻境的尊重,云摇还是翻开了。
这一打开,她眼睛随意瞥了下,然后就没挪开——
书卷里并非枯燥的人间杂学,而是一行行簪花似的秀气小字。
似是公主本人所写。
「……
癸卯年,壬申月,廿一
我随父皇来到人族居地极北的寒山行宫,今年在此围猎。行宫背倚落金山,山巅覆雪,山中湖如嵌玉,碧波万顷,实是人间奇境。
明日我便与父皇说,去那湖边看看。
……
癸卯年,壬申月,廿四
央了父皇几日,我终于来了湖边。
此地奇景甚美,所谓钟灵毓秀,大抵因此,湖边垂钓的那人也甚美。
若没冻成冰块,那就更美了。
我怕留他活不过今夜,就叫人把冰搬了回去。
如蔻不赞同,劝我说,别带回什么奇奇怪怪的人去。那怎么会呢,他生得这样好看,心地必然也是极好的。
……
癸卯年,壬申月,廿六
落金山的冰冻得是真紧实啊。
我烤了他两天两夜,才把他烤化。如蔻说再烤下去,就该熟了,可他还是没醒。
今日父皇忽然来殿中,我怕生事端,未曾与父皇说过,只好又让人将那人搬到我榻上去,藏起来才行。
……
癸卯年,壬申月,廿九。
他终于醒了。
但我觉得他不是人。
他有双妖族的眼睛,蓝色的,比天玉湖午时最澄澈的天蓝还要亮,像父皇前年赐给我的那块蓝鹊玛瑙。
他看着我不说话。
真可怜。
人话都不会说。
……
癸卯年,癸酉月,初一
他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姓燕。我便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燕凉。
因为他身上总是凉冰冰的,就算是在酷暑的皇城中也一样。
哦对,我将他带回来了。
偷偷的。
……
癸卯年,癸酉月,初九
我把燕凉变成了我身边的一个小侍卫,宫里的人总是欺负他,兴许因为他生得太好看了。
妖族都是这样好看的吗?我忽然想去妖域看一看了。
燕凉说他能带我去,我才不信呢,他那么弱。
……
癸卯年,癸酉月,十八
今日宫中来了刺客。
燕凉救了我。
整个皇宫大内侍卫那么多人都未拦住的,他只动了动手指,那些刺客就全都倒下了。
他好厉害,可他似乎骗了我。
他到底是谁呢?
……」
还挺厚的一册书卷,云摇倚在圈椅中,百无聊赖地翻着。
按她在仙界看了那么多年话本的经历,公主这本小册子实在算不得新奇。
尤其她如今顶替了这位殿下,作局外人看这公主的处境,就更是分明——
君临乾元数千年的龙君,从不曾要三族女子入龙城侍奉,为何忽然点上了人族?
显而易见,那个燕凉便是他了。
天下共主的龙君游历乾元大陆,不知是不小心中了招,还是无聊在湖边冻成了冰又懒得醒,恰巧被一位到人族疆域极北的小公主给“救”了下来。
龙君觉着无聊,找点乐子,小公主则以为自己救了个小可怜,放在身边贴身呵护照顾,两人日久生情,按后来记载,那小公主更是不知龙君厉害,在他“遇险”时豁出性命相救,受尽折磨,险些为他死了。
如此一番来来往往,龙君动了凡心,情根深种,非她不娶。
“……实在是有些老套了。”
云摇嘀咕着,翻过一页。
话虽如此,窗外天色倒是见晚,云霞潋滟,不知不觉薄了西山。
窗外垂柳的长影儿落入窗来。
手里书册也只余两页。
她垂眼扫过。
果然如她所料——
「
甲辰年,甲子月,初三
龙皇殿下令,要我人族选一位公主,入龙城侍奉。
传闻中龙君数千岁,一顿能喝尽人间江流,翻掌便能叫人族覆灭,定是个面狰目狞的白胡子老头。皇城大惊,上下惶惶,姐姐们瑟缩不肯出宫。
为了人族,我自请远嫁。
告别了皇城。」
云摇看得有点头疼。
“一年了还埋在鼓里,这位殿下也是。难道我见了龙君,还得演一出‘竟然是你你骗了我我伤心欲绝不嫁了’的大戏?”
云摇嘀咕着,又翻一页。
然后她愣了下。
这一页只有一句话。
「我知道,龙君就是燕凉。」
“…………”
黄昏暮色入窗,妆镜前的嫁衣少女一怔,像黄昏的凉意浸上薄衫,她从方才的懒倚慢慢坐正了身。
托着书册的掌心仅剩两页,她翻了过去。
最后一页四行血字。
「这一切是我为你谋划了三年的局。
燕凉,我可怜的龙君陛下,他并不知道。
我不是来嫁他。
我是来杀他的。」
“……!”
云摇胸口一窒。
手中书册惊落,翻扣在地。
皮质册面犹如血色,染浸残阳里。
而她惊魂未定时,身后殿外,只听得宫侍高声,惊飞了宫檐下的鸟雀。
扑簌簌的乌影遮过日光——
“龙君陛下到!”
第26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四)
宫侍话声尚在绕梁。
云摇惊魂甫定的余光里, 一截石青色莲花纹袍袂便被玉骨轻掀,来人步入殿中。
殿内席起一道如浸霜雪的檀木冷香。
电光火石间,云摇用这具凡人之躯也来不及做别的,她飞起一脚, 就将那本要命的册子踢进了妆镜下。
——若是叫被算计在局中的龙君本人看到这册子里所记, 那她怕是活不过今日了。
为了掩饰这一步,绣着彩蝶穿花纹样的嫁裙在空中跃起, 云摇就势在妆镜前转了身, 虚靠在镜桌前, 拿身影拦住了被龙君看到那本册子的最后一丝可能。
“陛下。”
妆镜前弱不禁风的女子轻声低首作礼,半松的发髻上镶珠龙首金簪微颤, 勾着几根青丝懒晃,看不出是受惊还是慌张。
“抬头, 看孤。”
本该质地清冷的声线, 像浸在了雾气袅袅的温泉中, 平白融上几分透着水色的慵懒。
云摇循着那册子所记的公主脾性, 仿了个七八分的神色,柔缓仰首。
——
依着从如蔻那儿套来的话,还有这本册子里所记的内容,云摇心里对这位从未见过的龙君陛下,已经有了个大致的轮廓了。
应当就如传闻一般, 是个因为活得太久,天寿无尽,所以永远懒散,不紧不慢, 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的脾性。
这样的人, 该有一双……
云摇一怔。
预想的轮廓她已忘了。
映入识海里,只有这一双山水墨画般的眉眼。
而如那册子中所记载的,果真是妖异的,湖蓝色的眸子。
只是本该冰冷清孤的颜色,偏浸润在这双睫尾微翘、泛若春水的眼中,显出了几分温雅。尤其方才她仰首而他垂眼,那一眼望来时,恍惚间多了一丝最叫云摇熟悉的感觉——
她仿佛透过他的眼睛,望见了慕寒渊。
如果一定要叫云摇形容那种眼神的感觉,那大概是,有些人看狗都深情?
嗯,她没有骂自己是狗的意思。
一身嫁衣的少女怔在原地,似乎对着龙君这和传闻中白须老头截然相反的清隽长相陷入了呆愣。
事实上是云摇很不确定。
按进入幻境前那龙形雕像所言,慕寒渊应当也随她一起进来了,那他在哪儿?
总不会刚好就是——?
“前几日尚且生离死别,此刻这便认不出我了?”面前的龙君陛下轻叹了声,上前一步,很自然便要将她拢入怀中,“我是燕凉啊。”
……原来不是。
云摇心里一顿,又松了口气。
看来这幻境还算有点人性,没有干出叫她和慕寒渊自相残杀的事情。
好在还有“假装不知龙君身份”这层掩饰,虽是原公主设下的圈套,但也刚好替她遮了方才那一怔的真意。
嫁衣少女作势愕然,仰脸向后退开些,恰躲过龙君抬起的手:“陛下……燕凉?怎么会是你?”
“若不是我,你还想是谁。”
极低的一声喟叹,语声微哑,像是要低到她耳心里。
云摇还未反应,便见身前高了她许多的青年俯身笼下来。以金线缠枝纹绲边的袍袖覆了她一身,又垂坠几分,他不容反抗地将她拥入怀里,陌生而压迫感极强的气息几乎叫云摇后颈泛起鸡皮疙瘩。
就跟她此刻的心一样冰凉。
——以她神魂所感知,这幻境中的龙君分明已有仙阶之力,且得是八方神君的仙力。
别说公主殿下这娇弱身姿了,即便是她本体在此,想找机会拿住这条龙也难比登天。这位公主殿下到底是做了个怎样的局,竟以蜉蝣之力也想撼树?
不对,这都不是撼树了,这简直是要撼仙界天门那根擎天玉柱。
可若不顺公主意,杀了龙君,取龙心鳞,她又如何能带乾门众人离开那诡异秘境?
云摇心乱如麻。
“在想什么?”龙君忽覆耳低声。
云摇一醒,抿了抿唇,却没说话。
这种情况下言多必失,她还是安静些好。
见她默然垂眸,龙君放低了声:“还在气我瞒你么?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未找到时机。前些日子你受了那样重的伤,我哪还有心思同你解释这些呢。”
云摇顺着他话意别过脸去,顺势从他怀里脱出,滑溜得像一尾没入游湖的鱼:“我累了,想小憩片刻。”
女子语气哀怨,似嗔似怒,不但人退到了妆镜前,脸也背过去,眉眼神情皆藏在黄昏明昧难辨的内室:“龙君陛下日理万机,我哪敢打扰。陛下还是早些回吧。”
“……”
身后久不闻声语,在云摇几乎要觉着那位龙君陛下已经离开了时,她听见了身后一截抑得极低的,带点哑意的笑,蛊人得莫名。
不待反应,她忽地身体一轻——
竟是被身后人拦腰抱起。
“那便小憩,”龙君将她放在窗旁的美人榻上,一拢长袍,便紧密地挨着她一并躺下来,青丝纠缠,他胸膛间逸出的疏懒笑意晃得她微微眩晕,“我陪你。”
云摇正想推脱,便觉腰间一紧。
她茫然垂眸——
一条金色的、彩鳞如羽的龙尾巴,竟然缠在了她腰际。她刚推开的缝隙,转瞬就被那粗壮有力的灿金尾巴一勾,拉得她跌进那人怀里。
头顶笑声愈发低哑难抑,连她贴着的胸膛都轻震起来。
“不是累了吗?快些睡吧,我会一直陪着你。”
云摇:“………………”
瞎了她的狗眼才会觉得这个是慕寒渊。
她乖徒但凡还有一口气在,都不可能做得出拿尾巴缠人这种没羞没躁的事情!!-
天边暮色落了云霞,偌大宫城笼入良夜,像被天工墨笔随意描抹过的水墨画,透着深浅不一的秾丽。
千殿掌灯时,龙君终于离开了沐年殿。
云摇坐在美人榻上长松了口气。
等确定那位龙君已经走得远远的了,掉在地上的册子被云摇小心地捡了回去,只是刚要重新封入盒中,云摇眼神就微微一凝——
她拿起盒子,在耳边轻晃了晃。
“砰,砰砰。”
沉闷的轻声从“空”盒中传了出来。
云摇轻一挑眉,拿下盒子对着宫侍点上的烛火研究了片刻,果然发现这盒子底部还有一层极薄的夹层。
拿掉隔板后,云摇在盒子最底层看见了一封叠起的书信。
展开一看,她有些意外。
这封信的题字却是“长雍公主亲启”。
云摇展信。
「
长雍,当你读到这封信时,若一切计划顺利,那你应当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必惊慌,这本就是我计划的一环。
我是谁?
我就是你。
只是是还未失去记忆与情丝、做下了这一切谋划布局的你。
没错,这些都是我设好的局。
上古真龙一族,世间仅余龙君御衍一人。天地蕴灵,混沌之溺,他当真得天独厚,不是么?与天地同寿,龙心至纯至性,连龙睛也能体察世间一切善恶黑白,所以这一切布局有个前提:我须得封印‘我’,真正爱上他,才能骗过他去。
为了达成目的,我搜集了全天下与他相关的资料,一条条查证验明,我尽可能了解过他的所有喜好,熟知他的全部经历,我为他量身定制了一个只为他而生的女子,教她的一颦一笑都合乎他的心意,一言一行都叫他愉悦心仪。
只再需一些‘机缘巧合’将她送到他面前,接近他,瓦解他,寻找他最致命的弱点。
她会是这世上最轻薄也最锋利的刃,划开世间最无坚不摧的龙鳞,给世人看他孱弱的心。
我知道她做得到,因为她就是我,也是你。
……」
第一页读完,云摇即便站在灯火旁,也有些背后微凉,不寒而栗。
这位长雍公主以身为棋的狠绝倒是叫她钦佩。
她将第一页叠后,看向第二页。
「……
你此刻一定全无所知,但不必担忧,如给你留的经历册子一样,我已做了诸般准备。
等一切按照我的计划实施过后,终局前,有一个人会为‘她’斩除情丝,断绝情念,封印记忆,把‘她’变成你。
这一切是为了确保,你我不会受那些经历影响。
而那个人也会助你杀了龙君。
上古真龙的最大弱点,在终局前,那个人应已知晓,他来自魔族,是魔族少主,如今伪饰成你身边的亲卫队中的亲信。
届时,你可借他之力得全盘计划。
但须记住,你们只是利益联合,不要依赖他,更不要倚重他,万事须留心。
这世上一切人皆不可信,包括自己。
……
为防失忆后的你漏了马脚,与那上古真龙有关的,他的一切特性与喜好,我皆整理在最后一页,你须倒背如流,阅后燃尽此信。」
云摇读完了信,还没去细看最后一张的真龙喜好,就已经感慨颇深了。
“一切人不可信,包括自己,”她灯下轻哂,“难怪连两度抹除自身神魂记忆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情丝说斩便斩,仙界都没你这么心狠手辣啊公主殿下。”
调侃过后,云摇正想坐到榻旁,细细展阅后面的部分,就忽听得殿门响动。
“谁!”
云摇警觉,第一时间将信收入怀中。
只是她刚站起身,向前两步,就见殿中所有烛火瞬间熄灭。
“——”
云摇面色一变,下意识抬手去发髻旁,摸了个空才想起她这会是神魂入幻。
且这幻境还在秘境禁制之力下,连神识都难以调动。
这和任人鱼肉有什么区别?
尽管不抱希望,但云摇还是向最暗的内室退身,心里嘀咕不该将宫侍都支出去,也不知道在这儿喊一嗓子,外面能不能听得见?
不等她想完。
月白流淌的地面上,掠起一道惊鸿轻影,像是朝她疾掠而来。
云摇迅速后退,然而忘了这殿内格局并非她所熟悉的,腿弯刚撞上木质硬物时她便心道不妙——
这句身体孱弱,她也只能借技侧身,尽量在摔倒时避过对方锋芒。
只是腾挪还未实现。
她手腕一紧,竟是被那道瞬息逼至身前的身影强拉向他身前来。
“来——”
“人”字还未出口。
对方竟像早有预料,第一手先扣住了她的下颌。
云摇惊恼,险些没忍住动了仙术。
好在几乎同一时刻,低而尾音微翘的男声拂擦过她耳际:“不认识我了吗?”
云摇:“?”
你们一个两个的上来就会这一句话是吧??
不等她恼,那人低声:“我是你的…亲卫啊,殿下。”
亲卫?
……公主信里提到的那个,假扮作她亲卫的魔族少主?
云摇微微挑眉,不再挣扎,反而轻点了点头。
于是扣着她下颌的修长指骨终于松开,看不清脸的人停了几息,像是克制着什么,慢慢退后了半步。
奇怪得很。
云摇偏了下头,却无暇他顾。
“即便假扮亲卫,也该学得像些,莫非真正的亲卫也都是你这样一副入室打劫的架势么?”想了想这位长雍公主的真实本性,在这人面前,云摇端足了公主殿下的架子,下颌都冷淡扬起。
藏在翳影里,红唇隐约勾了下,语气嘲弄。
“不行礼便罢了,这般鲁莽,你是要灭口么?”
那人在阴翳里站了几息。
月白淌地,流泻而下的修长墨影迟滞片刻,竟折膝跪了下去。
“——”
云摇一惊,几乎本能要后退。
只是不等她有拉开距离的动作,单膝跪在她身前的青年忽握住她手腕,微微昂首。
那人跪地而执她之手,不容她分毫后退。
墨发如流云,泻下的清冷月色拓过他刀裁般的凌眉,明昧恍惚间,云摇瞥见那人眼尾薄而凌冽,长睫垂处,像是延展出一尾血红妖异的魔纹。
如同冷白雪玉上一道艳丽逼人的血沁。
云摇微惊,正要开口。
“……师尊,是我。”
那人低首轻哂,像是要吻上她指背。他的嗓音透着种秾纤得宜的磁性,如歌如诉,如蛊人亦如自沦。
“我来寻你了。”
第27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一)
“慕寒渊, 是你吗?”
云摇难以确信,试探地喊出他名字。
执着她手腕,单膝跪地的魔族青年似低声轻哂:“若不是我,还有谁会喊你师尊?”
“嗯, 话虽如此……你现在这副模样……要是不说, 我还真认不出来。”云摇迟疑了下,在他掌心间轻翻手腕, 她反握住他的, 将人从地上拉起来。
她并未察觉, 在她指尖抵住他脉骨时,那人细微而本能地一颤。
像是过于兴奋而强抑着什么, 魔族青年不得不垂低了眼,从地上缓缓起身。
“你怎么会来这儿, 而且还有了一个魔族少主的身份?”借着窗外月色昏昧, 云摇辨认面前魔族青年的侧颜。
很奇怪。
慕寒渊此刻这具身体若是魔族少主, 那脸上有一道魔族血纹也不是什么怪事。但她总觉得, 此刻所见的这张陌生容颜与脸侧的魔纹,和她方才惊神那一瞬所看到的,有哪里不同?
一定要说的话,那一眼所见更危险,极近煞气迫人。
慕寒渊低垂着眉眼, 像是不察云摇的打量。
他一根根轻缓地松开指节,此刻神态言行,倒是温雅渊懿得像在幻境外了:“被拉入幻境以后,我的神魂投影便上了这魔族的身。方才言行间, 或有些受这魔族身体本能的影响,冒犯到师尊了。”
云摇微愕, 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神魂投入,还会受本体影响吗?”
“这幻境里发生的想来是成千上万年前的旧事,而那龙形雕像能掷神魂于幻境,便是这里的主人,只要它想,岂止是受影响……”
魔族青年声音低了下去,于无人察觉处,竟似隐上了一丝隐秘的愉悦:“就算它想封印记忆,让神魂只循本体本能、错以为自己便是身体主人,那也是有可能的。”
“那是什么意思?”云摇怔了下。
“没事……我只是随口一提罢了,望师尊小心。”慕寒渊敛神道。
“哦。”
云摇心里莫名不安,但又说不出原因,只好暂且搁置。
她回想起信中所记的,不由蹙眉:“你既上了这魔族少主的身,那岂不是没人能知道龙君弱点、以及如何取得龙心鳞了?”
“师尊放心,我知晓。”
“嗯?”云摇意外回眸。
慕寒渊正掀起殿内美人榻旁那盏镂底宫灯的灯罩,似乎要去点燃灯芯,只见他指节轻擦,一点烛火绽于他掌心,火光影绰,愈发映得他指骨修长,温润,匀称。
衬得那血纹下的魔族少主的眉眼都温吞。
这般气度,只会是慕寒渊了。
云摇卸下了最后一丝道不明古怪的心防。
而随慕寒渊轻轻一拂,那一小朵仿若莲花的盈盈之火,便从他掌心落进了盘着灯芯的铜盘里。
“簌。”
火苗沿着攀缠铜灯的灯线绕上,如月树星花,晃人眼目。
跟着星花四散,飞向整座宫殿内。
一瞬之后,满殿灯烛之上,尽是莹莹星火。
云摇怔然回眸。
那人正垂手,淡然将描着牡丹纹的灯罩拂回,袍袖敛下时,他恰直身回来,墨发如水纹迤逦,灯火描得一张侧颜轮廓清冷绝伦。
明昧恍惚之际,云摇竟然又看见了慕寒渊的脸庞,仍是那一笔冷玉血沁般的魔纹。
妖异至极,又秾艳勾人。
云摇用力眨了眨眼。
又没了。
……完了,她眉心那朵邪焰带来的走火入魔,是不是已经快病入神魂无药可救了?
等离了这幻境,她非得把红尘佛子翻出来问个清楚。
“师尊在想谁?”慕寒渊不知何时近身在侧。
那双漆黑眸子一挑望来时,云摇竟觉着身侧仿若有寒冽风刃掠过,她凝滞了下:“没有,我只是没想明白,我对于这位公主殿下过往所经所历全然不知,你如何还能得知这个魔族少主才知晓的秘密?”
“兴许也是幻境主人故意。”
慕寒渊淡淡一句答了,便直入正题:“幻境中唯一的龙心鳞,就在龙君御衍的身上。想要拿到它离开秘境,我们须得利用御衍最薄弱之时。”
云摇跟着他话思索,微微蹙眉:“真龙血脉,在乾门创立时就已是上古传说了,方才我以神魂观龙君,他几近仙阶,而这位公主殿下只是凡人,如何夺得了龙心鳞?”
慕寒渊挑起灯盏后,便去桌旁沏了一壶热茶,端了过来。他奉茶时娴熟如旧,像是做过千万遍,声线里也迤着几分闲散的自然。
“真龙天命,万古长存。但既是生灵,天衍四十九,大道缺一,他也必有死穴。”
“死…穴?”
“上古真龙一族,每三千年渡劫一次,期间他本体会化为金鳞彩鲤,须过雷池、越龙门,完成蜕生之劫,方能再续三千年寿数。”
云摇抬眸:“莫非,龙君御衍这轮三千年的蜕生之劫,已近了?”
“是,十日之后,”慕寒渊轻声,“届时,师尊只须趁龙君虚弱,蓄力渡劫前,以龙鳞匕剖下他的龙心鳞,便能置他于万劫不复之死地。”
“——”
云摇坐在雕花沉香木桌旁,无意识抚着茶盏边缘的指腹一停,像是被烫了下似的,莫名栗然。
慕寒渊便在此时俯低了身为她添茶。
长影如墨,覆她满身。
陷入沉思的云摇并未仰眸,也就错过了她的“乖徒”垂睫瞥来的那一眼。
里头墨意如噬,像要将她吞下。
茶声清亮。
香雾袅袅而上,勾回了云摇心神。她拿起茶盏,听见身旁那人声线温润低缓。
“待你拔下龙心鳞,我们就能一同离开了。”
“……嗯。”
慕寒渊放下茶壶,以茶巾缓慢拭过她腕骨前的桌檐,似无心问:“师尊不会下不去手吧?”
云摇眼都没抬,倦懒着话意:“我向来心狠手毒好吗?”
慕寒渊轻哂:“是,弟子深有体会。”
“……?”云摇慢半拍地听进这话,刚想抬头问这个没良心的徒弟她什么时候对他心狠手辣过了。
只是还没开口。
“请师尊谨记,此地不过幻境而已,这些人纵死,也早死在了成千上万年前,而非今日。”
慕寒渊低声如蛊:“只要我们能离开就够了。”
“?”
云摇停了几息,缓抬眸,轻托着腮看慕寒渊。
魔族少主眼角凛勾,眼神笑意却未迟缓一分:“师尊为何看我?”
“唔,只觉着你进来以后,似乎活泼了许多。”云摇勾笑,“话都多了?”
慕寒渊微微矜眉:“约是这具本体影响。”
“也对。”
云摇打了个哈欠,起身,一边抻着懒腰一边走向榻旁:“别说你,我都受这殿下的凡人之躯影响不少,这才清醒多一会儿,就如此困顿了。”
云摇转身坐到榻旁,欲解帘时,似乎才想起什么,她望向仍立在桌前的青年。
那人眉眼覆在薄翳里,如青山远黛,墨笔勾描。
极深,也极沉透。
云摇竟辨不出他此刻望她的情绪,只能拽着垂帘,她迟疑开口:“你还不……回去休息吗?”
“师尊,当真要我离开?”慕寒渊音色沉低,像是浸着种古怪至极的情绪。
云摇却笑了:“不要你走,难道要叫你侍寝吗?”
榻上嫁衣少女这话说得随意,面朝向内,于是她并未察觉,自己话音落时,榻外桌前那人眉眼微扬,凛出几分清冷的邪气,却像习惯了什么,一步朝榻旁踏出——
“这位殿下应该不至于还有这种癖好,放心,就算有我也会替她守身如玉的。”
云摇一扯帘子,“早早回去吧,别被人抓到了。明天我还得起来做‘功课’的。”
“——”
一步生生遏止。
灯火影绰间,慕寒渊停了几息后,无声一哂,邪气凛得眸彩熠熠:
“好。…师尊夜安。”-
翌日清晨。
鸟啼之声入了窗,最先掀起沐年殿内的床帏幔帐。
云摇还未清醒,更来不及做她关于龙君喜好与特性的“功课”,就被如蔻带着一行宫侍从榻上慌里慌张地“拎”起来。
“殿下,您今日起得怎如此晚?龙君陛下都在龙皇殿等您许久了!”
“昨日舟车劳顿,今日小睡一会儿,很……”云摇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很正常嘛……”
“殿下!”
“……”
云摇也是很多年不曾体会这种凡人之躯的困顿感了,让她想起了自己还未晋入金丹境时,每日早起被师兄师姐们轮流“押解”着去旭阳峰上早课的痛苦回忆。
想着想着她就清醒了。
将一身嫁裙里衣睡得凌乱的少女坐在妆镜前,像只丢了魂儿的布袋娃娃,任一群宫侍前前后后地梳妆打理。
将近过了半个时辰。
“长雍公主”终于被送上了前往龙皇殿的扶辇。
沐年殿离着龙皇殿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一路上风景无非园林亭台,云摇看得困倦,干脆从衣裙束带内,将那张写着龙君喜好与特性的信纸翻了出来。
前面两张已经被她毁尸灭迹了。
这张本来是要留着做功课,奈何还没来得及演练一番,就被如蔻她们从榻上拎了下来。
临阵磨枪,虽然没练过,但记准了,能顶一阵算一阵吧。
云摇这样想着,打开信纸,一边扫视默读,一边铭记于心。
龙喜欢亮晶晶的东西,比如金子。
龙很贪睡,一天十二个时辰能睡十一个半。
龙懒,能盘着就绝不趴着。
龙对喜欢的人最爱用尾巴缠着,像那些石柱上的傻龙一样。
龙很挑食,多数时候只喝莲花露。
龙……
大段看得云摇眼晕,只能硬往识海里塞,记得密密麻麻的一页信纸,她总算看到最后一行。
就剩一条了。
云摇长松了口气,定睛看去。
最后一条,只有四个字。
龙性本淫。
云摇:“…………?”
“???”
第28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二)
轿辇将长雍公主抬到了龙皇殿, 却未入正殿,而是绕过荷池两畔的庭廊,又经了数座楼台阁榭,最终进到一片花木作栏、筑山叠石的园林前。
抬轿辇的宫侍们似乎不敢入内, 在那条草木掩映没入园林内的小路前, 就将云摇放了下来。
护卫在嶙峋叠石边,两位宫侍朝云摇这个假冒顶替的“长雍公主”毕恭毕敬地行了礼, 传了一句“龙君陛下就在林内”, 便木偶人般一语不发。
云摇只得沿着镂着松鹤纹的青石板路, 独自朝林内走去。
这片园林依山而建,不知从哪儿引来了山泉溪涧, 没在花木丛中。
云摇一路行入,听得水声潺潺, 渐渐近身。
跟着便有“咯咯”的孩童笑声入耳。
云摇从小径最后一段走出来, 只来得及看见一座攒尖顶的亭子, 还没看清亭下人影, 就听一串笑声带着只还没过她腰高的小孩身影,扑到了她腿上。
啪叽。
小孩顺手就把住了她的腿。
两只小龙角翘了起来,抱着她腿的小孩仰头:“哎呀,你撞到我了。”
云摇:“?”
她蹲下身,正准备教教这小妖不能恶人先告状。
“藏好了吗?”不远处的亭子下, 一道着玄色衣袍的青年身影便从阶上步下。
云摇视线从低处他的锦底靴子上抬起,掠过长袍,一直停到那人的脸上。
然后她伸出去捏住小孩脸颊的手就僵停住了。
那人乌发如云间,系着一条雪白的绸带, 覆于目前。
山风拨弦,青丝缭动。
恍惚间云摇像是又见到了离开乾门前, 雪锻覆目、清隽孤雅的慕寒渊。
而她要……杀了这个人?
云摇正怔神着,身前的小妖已经被走过来的龙君陛下一把拢了过去。
他笑道:“抓到一只。”
“陛下喊帮手!陛下耍赖!”小妖翘着龙角,在半空中踢踏他的小短腿。
龙君御衍在额下一抹,雪白缎带便自动如融雪般化去:“我连五感都封上了,哪里耍……长雍?”
对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云摇蓦地回神。
他不是慕寒渊。
这里是幻境,而这个人是死了上万年的最后一条上古真龙,御衍。
“陛下。”云摇想着,垂低了眼,以长雍公主在这人面前惯常的脾性表现,温温柔柔回了一句。
“你就不能还是喊我燕凉吗?”
龙君陛下有些不满,但很快想起什么:“我是让他们送你到正殿等我的,他们怎么将你送到这里来了。这儿多虫鱼鸟兽,你不是最讨厌这些了?”
说着,御衍就要上前,结果一抬腿,没抬动。
两人低头看过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哪冒出来另一个小孩,也是头顶两只小犄角,穿着粉色短袍,一边抱着龙君的腿不撒手,一边却用乌黑眼珠眼巴巴地瞅着云摇。
另一个最初撞云摇的蓝衣小孩有样学样,立刻抱住了御衍的另一条腿。
云摇还在思忖龙君那句“你不是最讨厌这些”,就听那小孩仰起脑袋,朝龙君勾了勾手。
这位天下共主的龙君还当真配合地折身下去,凑耳:“嗯?想说什么?”
“陛下,”小粉龙捂着嘴巴,奶声奶气地问,“这个就是族爷爷说的,你的未来皇后吗?”
“……”
这悄悄话,云摇是听得一字不落。
御衍笑道:“是啊。”
小蓝龙:“她撞我。”
小粉龙:“她好漂亮呀。”
小蓝龙:“……”
小蓝龙飞快地看了一眼,低回头去,抱着御衍的腿朝小粉龙点头:“嗯。”
点完头以后他又板起脸:“但她撞我。”
云摇终于忍不住笑了:“陛下,这两位是?”
——总不能是他的私生子吧?
倒不是云摇相信能被标注“龙性本淫”的真龙陛下有多纯洁,而是若御衍能有私生子,也不至于他死之后,上古真龙一族就彻底断绝了。
“他们是海妖族的,海龙一脉的后人。”御衍笑着解释。
“陛下说得不对,我们是侍龙卫!”小蓝龙立刻松开手,将腰板一挺,“将来是要世代保卫陛下的!”
小粉龙迟疑了下,有点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御衍,也怯怯朝云摇回头:“哥,哥哥说得对,我们是侍龙卫。”
云摇:“?”
大约是在云摇的眼神里解读出了“这么小的妖崽你也忍心下手”的意思,御衍苦笑道:“他们确是海妖族选任上来的,虽入了侍龙卫,得了侍龙印,但最多算预备役,长居龙城而已。”
小蓝龙叉腰,脑袋还没云摇腰高:“那陛下有事,我们也会挡在他前面的!”
云摇俯身,捏了捏小蓝龙的脸颊:“那还是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松、松手!”
小蓝龙被捏得脸颊都红了。
小粉龙本来也要上前,一见哥哥这样,顿时不敢了,怕生似的把身子藏到了御衍的袍后。
——
但小妖崽的这点怕生,消磨起来用不了一炷香。没一会儿,两个小妖崽就追着云摇在亭子里里外外跑了起来。
闹腾了半上午,终于还是御衍让宫侍将两只精力旺盛的小龙提溜了出去。
到离开前,小蓝龙被海妖族的侍龙卫夹在胳膊间,还扑腾着小短腿朝亭子下的龙君与长雍招手:“陛下,族爷爷说宫里以后也会有一窝小龙崽了,还会和我一起捉迷藏,是真的吗!!”
“噗——”
“长雍公主”呛了口水,连咳起来。
御衍怔过后,莞尔失笑,一挥袍袖:“扔出去吧。”
那名海妖族的侍龙卫也忍着笑,将两只不安分的小妖崽拎出了云摇两人的视线。
云摇从他们身上收回目光,好奇地落到了御衍的额角。
那双湖蓝色的眸子甫一转回,就对上了石几另一侧,靠坐雕栏内的女人若有所思的眉眼。
御衍迟疑地摸了摸额角:“怎么了?我这里蹭上花泥了吗?”
“我只是在想,既然海龙族都有龙角,那陛下贵为真龙一族,”云摇身子往前微微倾靠,却还是没能在那人额角看出什么,“为何没有龙角呢?”
御衍轻咳了声,有些不自在地偏了下上身:“嗯,也有的。”
“也有?”云摇顿时来了兴趣。
不管在仙界还是乾元界,她还都从未见过活的真的上古真龙一族,更别说真龙龙角了。
御衍被她炽热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半晌才微微凌眉:“你很想看?”
“想。”云摇实话实说。
“……”
漫长的寂静后。
在云摇一眼不眨的注目下,果真见龙君御衍的冷白额角上,两只淡金色的龙角渐渐消去隐没的痕迹,显现出来。在光下透着细微蓝金色的鳞片,小小的,整整齐齐地蛰伏在他的龙角上。
像一层层耀过日金的海浪。
云摇看得眼睛都亮了,不自觉就抬手,轻点了下它。
“!”
御衍周身一抖,像是震惊地仰脸看她。
云摇无辜地眨了眨眼,然后就亲眼见着龙君陛下的冷白肤色一点点被红浸染上。
连眼尾都抹上了秾丽的艳色。
云摇:“?”
说好的龙性本淫呢。
结果摸了一下龙角,脸都快红到脖子了,难道魂里还藏着这么纯情的一只龙吗?
不等云摇嘀咕完。
“陛下!”
一声疾呼。
淡蓝金色的龙角从云摇视线里咻的一下没了影子。
她遗憾地跟着御衍望向亭外——
一位宫侍急匆匆地从小径里快步跑过来。
进了亭子,那名宫侍在龙君身侧附耳低言了几句,云摇只隐约听见“天妖王”“地妖王”“又闹到殿前了”“打得不可开交”之类断断续续的碎言。
然后便见御衍神色冷淡下来,睫羽长垂,似乎沾着些厌倦,但他还是起了身:“长雍,我去殿前片刻。你若喜欢这里,就在亭中等我,若不喜欢,我让他们送你去正殿休息?”
云摇作势行礼:“不用了,我在这里等陛下。”
“嗯?”御衍回身。
云摇顿了下,无奈改口:“燕凉。”
“嗯,这还差不多。”收了龙角的龙君又恢复了那副神威自在的倦懒模样,由宫侍跟着,朝园林外走了。
不久前还热热闹闹的园林内,顷刻间就冷清得只剩下泉鸣之音。
云摇靠在石几上,百无聊赖地发了会呆,终于还是忍不住起身,出了亭子,绕着这片堆山叠石的园子溜达起来。
这般离着近了,园林外便有宫侍路过的声音传进来。
“……天妖王和地妖王这次又是为了什么?”
“还能为什么,多半是领地的事。”
“这般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闹的,水火不容,谁夹在中间谁受罪。难怪龙君陛下要躲出去,烦心死了。”
“是啊,真怕两族打起来,那恐怕是要生灵涂炭了。”
“怕什么,只要龙君陛下在一日,那两头老妖就不敢真动一下的。你看他们今日,闹得那么厉害,不也就挠花了对方的脸吗?”
“哈哈,这倒也是……”
云摇听得眼皮一跳。
长雍要杀龙君的原因,莫非是——
“师尊。”
兀地,一截低声撩动了她身畔花枝。
云摇回眸。
魔族少主一身玄黑袍甲地站在后面。他面覆银纹面具,遮去了上半张脸,面具下肤冷而唇红,颌线凌冽。薄甲覆身,泛着冰冷沉色的玄铁捍腰收束出他紧瘦腰身,更显得煞气迫人。
云摇几乎有些难以想象,这样一具躯壳里,会是慕寒渊那样片尘不染的谪仙魂。
她不由垂低了带笑的眼角:“你怎么进来的。”
“我是你的暗卫,随扈身旁,再正常不过。”慕寒渊说着,抬手,同样透着玄铁冷色的箭袖下,修长指骨张开,一柄小巧精致的匕首便出现在云摇眼前。
“这是什么?”
云摇接了过去。
甫一触及这把匕首手柄,她便觉得上面一丝凉意沁出,像是要钻进人的神魂里,叫人不寒而栗。
“龙鳞匕,世间少有的能够刺破真龙身躯的利器。”
“龙鳞……”
云摇以指腹轻慢擦过匕身,上面是一种奇异的沉色,如深灰,又如玄黑,而随着匕身晃动,冰冷的玄铁里面又像是藏着什么流动的至浊之气。
星点的暗金色熠熠其中,辨不分明。
云摇抬眸:“这是什么材质的铁?”
面具覆着,看不出魔族青年的神色,只能见得面具之下,那薄极的唇微微勾翘:“这不重要,师尊。我已经确定过,龙心鳞就在龙君御衍的心房内。九日之后,师尊只须将这把匕首插入他胸口,取出龙心鳞,所有人便能一起离开这秘境了。”
“……”
虽然有所预料,但云摇还是不由地皱起了眉。
没什么来由,她眼前就晃过去龙君御衍方才目覆雪锻,同那两只小妖崽捉迷藏的身影。
明明完全不像,但又那么像。
“师尊还是于心不忍?”慕寒渊问。
“你说得对,御衍早已死了上万年,我于心不忍又有何用?”云摇神色淡抹去,手腕轻翻,匕首便被她藏在宽袍广袖内的隐蔽处。
“走罢。”
云摇先走在前,几步后,听得身后脚步声,她有些意外地回过头:“……你跟着我干嘛?”
“迷路了。”
银纹面具下,那双长眸里情绪无辜得很,“师尊能先带我出去吗?”
云摇:“…………”
她怎么没发现她乖徒竟然还是个路痴呢??
不等云摇发问,就见慕寒渊微微懊恼地低头:“一定是这具本体的影响。”
“好吧,那你快些,”云摇转身,“别再让龙君撞见了。”
“嗯。”
——
须臾后。
从园林小径踏出第一步,云摇甫一抬头,就深刻明白了什么叫“祸从口出”。
就在几丈之外的亭子前,龙君御衍正回过身,那双湖蓝色眸子熠熠望她,刚要开口,就忽地一闪。
御衍眼底情绪凉了下来,眼神挪向她身后。
花木丛中,紧跟在云摇身后,一道薄甲身影踏了出来。
空气骤滞。
夹在两人眼神之间,云摇前后发凉,强撑起个笑:“燕凉,这位是我的贴身暗卫。”
“……”
龙君陛下眼神缓缓收回,那点倦懒神色似乎又回到他眉眼间。
他走到云摇身旁,抬手,将一身姹嫣裙袍的少女拢进怀中,若松若紧地虚虚抵着:“我知道。”
云摇眼皮一跳。
……你可能不太知道。
“叫他离开好不好,”御衍低声问她,“我想和你独处一会儿。”
“…好。”
云摇扭回头,在御衍看不见的方向朝着慕寒渊使眼色。
慕寒渊半垂着眸,视线似乎停留在她腰间,那里攀着只匀称修长的指掌。
“……”
有面具覆着,云摇看不清慕寒渊的神色。但她莫名觉得,那也不会是什么她想看见的。
园中一时僵持,三人之间死寂得诡异。
腰间那只手微微收紧,云摇终于忍不住了,她放低了声,微沉下语气:
“寒渊,听话。”
“——”
“……!”
亭前。
除了云摇,另外两人同是一僵,一个侧眸一个抬眼,齐朝她望去。
第29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三)
一声“寒渊”叫得满园阒然。
数息的暗流涌动过后, 终于还是顶着“暗卫”名号的魔族少主最先低下了他那张银纹面具,凌冽颌线因克制而绷得愈紧,声线也莫名透哑。
“是,……殿下。”
云摇倒是生怕他喊出一声师尊来。
见魔族少年头也不回的背影径直没入了园林中, 云摇略松了口气, 又有些莫名自愧。
可惜不等她再细想,腰间一紧——
御衍将她神思拽回了身前。
“你为何叫他‘寒渊’?”
龙君陛下微微俯身, 低得下颌快要抵到她锁骨前。这亲近叫云摇不自在地绷着, 强撑着长雍公主式的笑容。
“嗯, 只是那名暗卫的族名,”云摇轻声, “陛下不会连这种醋都要吃吧?”
“只是很不喜欢你这样喊他。”长睫垂扫,那泊湖蓝色像是投下了翳影的长空, 竟真有些难过了似的。
叫这世上最后一条上古真龙伤怀, 云摇暗慨自己何德何能, 面上还只能撑着无辜:“为何?”
“听你这样喊他, 让我有一种极重要的东西被人抢走了的感觉。”
御衍说罢,语气一轻,凌长眼尾也随之略抬几分:“许是因为,在他是寒渊,在我却是陛下吧。”
云摇梗了下。
心说长雍公主的小册子落了一条, 她怎么就没提这龙像是泡在醋缸里长大的?
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真龙特性小册子的记录,云摇指着亭子下的凉榻:“燕凉,你应该也累了吧?我们去那边趁午间小憩片刻可好?”
“……”
湖蓝色的龙眸里似乎泛出几丝不满,只是更快地, 是他被她话意勾起的本能困意。
龙君磨了几息,低垂了长睫:“…好吧。”
不等云摇趁机溜开, 他手腕一扣,将身前盛装的少女抱起,朝亭下走去:“但你要陪我一起。”
云摇:“……”
园子里的交谈声逐渐低了下去,叫拂风流云,挟着鸟雀低鸣,一点点盖进了花木的凉荫里。
叠石茂竹之下,在这园中最隐蔽的一角。
覆着银纹面具的魔族少主抱臂,倚着一根笔挺修竹,长睫垂阖,他无声停在那片如墨海沉渊的阴翳里。风拂得竹林沙沙,脚下的翳影便如浪涌,一潮叠过一潮,像要将他吞没,又仿佛蛰伏前挣扎的悲鸣。
最终还是风平浪静。
青石板上,如水纹暗涌的阴翳里浮起了一道不甘的虚影,像是一尾极小的龙形。
只从外形看,正是云摇进这方幻境前,在那座坍圮龙宫前看到的那只龙形雕像的模样。
只是此刻,那巴掌大的龙形虚影上缠着数道血色魔焰,烙印般深深勒进龙形虚影的身躯里,折磨得它挣扎不停,无声震荡从它昂首偾张的龙嘴中荡出,连此方幻境空间,竟都被撕裂出无数细小可怖的缝隙。
然而即便如此,它还是被锁困原地,如深陷泥沼,挣脱不得。
“如果你还是想和我作对,我也可以一直陪你玩下去,在杀生这方面我一向颇有耐心,”靠在修挺翠竹上,魔族少主懒垂着眼尾,声线透着倦感的冷意,“就一直玩到……你这点可怜的龙魂怨念散尽,连你操持的这方幻境都无法维系下去,如何?”
“——”
像是被捏中了命脉,半空中还在狰狞挣扎的龙形虚影忽然僵停。
数息后。
一道惊疑的声音在魔族少主的耳边响起:“你怎么会知道我是什么。”
若云摇在场听见,大约立刻就能分辨出,此刻这道声音虽然比之前虚弱了许多,但分明就是送她和慕寒渊进到这个幻境前,附在那颓圮宫殿外龙形石雕上的声音。
没等到回答,龙形虚影的声音便沉戾起来:“你究竟是谁,到底怎么进得来幻境!”
魔族少主低头笑了:“不是你拉我进来的吗?”
“胡说!我分明只拉进来那一男一女,你不是其中任何一……”
龙形虚影嘶哑声音骤停。
须臾后,它惊疑出声:“不对,你,你的神魂气息为何与其中一个人这般相近?”
“……相近?”
像是听了什么触及怒意的话,魔族少主带笑的声音陡然沉冷下来。
他缓直起身,指骨在半空中虚虚一握。
“你再重新试试?”
“——!!”
处于这方幻境中的任何造物都无法听见的、足以叫空间震荡的哀鸣,一瞬间便从那龙形虚影的口中昂首长啸而出。
它痛苦得浑身都扭曲抽搐起来,虚影更是在半空中时虚时实,像是随时都可能消散去。
“天罚……烙印…………你……去过仙界……不、这不可能……”
“即便是你的龙魂本体在此,我也不放在眼里,何况你只是区区一缕龙魂怨念。”
慕寒渊俯身,将萎靡在地的龙形虚影拿两指随意一捏,拎了起来:“不过我该谢你,若非此地可以神魂之力投影幻境、若非你亲手将他们两人拉进其中,我也不能这般为所欲为。”
龙形虚影在半空直抖,也不知是气得还是虚脱得。
魔族青年薄叹了声,面具下长睫低垂,似慵懒似怀缅:“可惜了,这方幻境撑不了太久,否则我倒是情愿一直待在此处……最好是至死方休。”
“……”
苟延残喘了半晌,龙形虚影终于恢复了一点活气。
它无力地挣扎了下,虚弱着声:“我知道了……你也只是一道游魂……游魂而已……”
“我和你不一样,”魔族少主却笑了,愉悦如艳丽魔纹漫染他眼尾,长睫下漆眸里墨色踊翻,“到这一步境地,你的原身或许是被人害的,而我是自己选的。”
龙形虚影一栗,不知想起什么,怨气再次从它周身翻腾起来:“你给她的不是龙鳞匕!!”
“是什么,于你而言重要么?反正结局早在上万年前便已落定。这些不过是你的可笑怨念而已。”指间如燃起炙人神魂的墨焰,魔族青年却像毫无所觉,不在意地捏着它抖了抖,“你有什么苦情过往我不感兴趣,也不打算干扰你,更甚至,等离开了这里,做到了我想做的事,我还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自然,我说的是你那个藏在外面的原身,不是你这道蠢笨无力的怨念。”
“……你想要什么?”龙形虚影嘶哑地问,“你神魂上既有天罚烙印,那能与你神魂相匹的肉身,是我本体巅峰时期都无法匹敌的强大。你放弃了它,只留下一缕残魂,还要附在那人身上……你莫非、是想要他的那具躯壳?”
不等魔族少主回答。
龙形虚影颤栗起来,这一次却是嘶笑:“我以为我已经够疯癫了,没想到你比我更甚——他凡人之躯,虽天赋绝顶,但也不过合道境,不可能承载得了你这样的神魂!何况你放弃半仙之身而归凡躯,可笑至极!!”
“——你懂什么。”
眼尾垂敛下薄戾,慕寒渊指骨蓦地收紧。
龙形虚影嘶声痛鸣。
“他所拥有的,你等纵活上万年也不配窥得……”
将龙形虚影捏得气息近无,魔纹如血沁红了魔族青年的眼睑,他的视线朝前抬起,犹如穿过那层叠的山石与花木,落向那园中。
“而那原本属于我。”
“……”
——
视野所及的天穹下,魔焰无尽。挣扎哭嚎的魑魅魍魉前,那道抚琴的墨袍身影戾然抬眸,血色魔纹妖异攀着的眼尾扬起,他杀意凌厉地望向这里。
[把——]
[还、给、我!]
“……!”
石园亭下,凉榻上午憩的龙君御衍忽然睁开了眼,周身气息一瞬鼓荡,掀得凉亭上琉璃瓦都栗然难已。
懒靠在旁的云摇惊醒,从满园景色前怔然回眸。
“怎么了?”
话声未竟,她却被凉榻上的龙君擒住手腕,翻身压抵在石榻上。
那人俯身,湖蓝色眼眸里沧波万顷:“他是谁?”
“——?”
云摇莫名奇妙得想给他一剑抽下去,还只能循着长雍的伪装,眼神无辜仰问:“陛下是不是做梦了?谁?”
御衍怔住。
几息后他蓦地松开手,坐到一旁:“抱歉,长雍……?”这个理应出口过无数遍的名字,莫名叫他觉着晦涩,他捏了捏眉心,“我确实,似乎做了个噩梦。”
“噩梦?”
揉着自己手腕的云摇一怔,抬头。她是随口一说的,可不觉得一条修为已臻仙界之下巅顶的上古真龙,午憩时候还会做什么梦。
可他竟然真做了,还是噩梦。
“你梦见什么了?”云摇好奇,“长雍,嗯,我吗?”
“另一个人。”
御衍撑着额角,晃了晃有些晕眩莫名的头,“很熟悉,很像……像在哪里见过?”
云摇:“那个人对你做什么了吗?”
“他要抢走我的一件东西,我最重要的东西。”
“——!”
云摇心虚地想要握住自己的袖子,下意识地盯向龙君御衍的心口。
只是不等她触到藏起的龙鳞匕,就被身前的御衍握住了指尖,紧紧攥进了掌心。
连带她整个人都被他抱进怀里——
金色龙尾一回生二回熟地缠上了她腰间。
云摇:“……”
这该死的熟悉。
只是这一次不同之前,御衍拥住她的力道极大,像是要将她揉碎了一样,带着点不管不顾的、他身上从未展露过的压迫感极为强烈的欲'意。
“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你,”他低阖着眼,垂首吻她青丝,“谁都不行。”
“……”
听着头顶那人如在梦呓的低声,云摇原本挣扎的心思慢慢压平了。
……算了,九日而已。
就当欠这条龙的了-
云摇倒是未曾想过,和那日凉亭下,被御衍用龙尾巴缠着她的黏糊劲完全不同,她接下来的日子会过得如此清闲——
清闲得像是还未大婚就被打进了冷宫里。
“殿下,龙君陛下都七日未曾召见你更未曾踏足沐年殿了,你就真的什么也不做啊?”
“嗯?”
云摇懒靠在妆镜前的圈椅中,朝镜里抬了抬眼。
站在她身后,如蔻一边给她梳妆,一边小声咕哝着:“您是步都不往外迈一下,所以没听到,侍龙城中如今都在盛传,说新来的人族公主还未大婚,就已经惹恼龙君,失了盛宠呢。”
云摇讶异回眸:“我什么时候还受过盛宠吗?”
如蔻:“……”
小姑娘大约是十分无奈,“就算侍龙城内只有您一位贵人,您也不能这样随性呀。我们是人族,侍龙城内遍地都是妖族,您若不受宠,我们会受欺负的。”
“不会。”
“长雍公主”都打算弑君谋权了,还要什么盛宠。
不过——
云摇心里暗算了下时间。
距离慕寒渊说的真龙蜕生之劫,只剩下最后一日了。不知是不是在准备渡劫,龙皇殿那边半点不闻召见,也未提大婚之事,她原本想借大婚下手的意图,自然也落了空。
“是不能再一味地等下去了,”云摇朝妆镜内微微偏首,扶正了发髻上的金累丝镂空牡丹簪,“我该找个机会,主动去龙皇殿一趟。”
如蔻听得一吓:“殿下,您要直接去龙皇殿?这会不会太唐突了些?”
“那就将他骗来,就说……”云摇拿指尖拨了拨簪下的金丝流苏,眼睛一亮,“就说我生病了?”
如蔻迟疑:“欺骗龙君陛下恐是重罪。”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要如何……”云摇还未说完,殿外,忽响起宫侍声音。
“公主殿下,陛下有口谕,请您明日酉时末,到龙皇殿见驾。”
“……”
云摇怔在了妆镜前。
明日就是龙君御衍蜕生之劫,入夜更是他最为虚弱、连凡人之力都抵不过的时刻——他竟然就如此信任和深爱长雍公主,这种时候不把他自己藏到个无人知晓的安全地方,而要她陪在他身边?
“殿下,快谢恩啊。”如蔻见她没反应,忙低声提醒。
云摇回神,心情复杂地应了口谕。
等宫侍一走,如蔻的笑都压不下了:“殿下与陛下当真是天作之合,心思也是一样的,您才想着见陛下呢,陛下就主动召见您了。”
“是啊。”
云摇笑得心虚又勉强。
确实是“天作之合”,她刚想着要怎么去杀他,他便把刀递到她手里了。
妆镜里映着的,窗外天色从亮渐暗,又由夜转白。
等黄昏昧色再次为流云挽上橙金的纱,酉时末刻的水漏也已将滴尽了。
云摇乘着的流苏扶辇,停在了龙皇殿的内殿外面。
华美繁复的袍尾拖过沉色紫檀的木槛,将一尾金色的夕晖泻入殿内,宫侍为她挑开绣着龙凤金纹的纱帘,层层向深,最后一道竟然便是龙君御衍的寝殿。
最后一重纱帘前,在前引路的宫侍停身,转回:
“陛下就在殿内安憩,近日他不许旁人打扰。只能送殿下至此,我等告退。”
宫侍行了礼,并未给云摇再言的机会,便快步匆匆地向来处回了。
云摇对着面前这最后一重纱帘迟疑了片刻,还是抬手掀起,一张镂空墨玉屏风拦在眼前。
透过雕花的孔隙,云摇瞥见了这烛火昏昧的殿内,最里侧榻上,龙君御衍合衾侧卧的身影。
云摇一怔。
御衍将她召到此处。
他自己却睡了?
“……陛下?”轻手轻脚地绕过屏风,云摇放低了声,悄然唤向榻上,“燕凉?”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云摇停在了榻旁,俯身下去。榻上那人此刻安然深眠,有些不寻常的是,他低覆着的长睫上竟然结起了淡霜,犹如冰天雪地间长眠的神像。
迟疑了片刻,云摇见御衍始终对她的到来没有一丝察觉或苏醒的迹象,便抬手试探。
她指尖在他侧颜略作踟蹰,还是落向下,只试了试他颈侧的温度。
不出意外地,触之寒凉,摸了块冰似的。
若非还能感觉到他的微弱气息,那云摇都要以为省了她动手,这位龙君陛下已经殡天了呢。
“这就是蜕生之劫么,还真可怕。”云摇叹过气,从繁复的袖中取出了那把如星光暗熠的龙鳞匕,托在掌心,她垂眸打量,“这里只是幻境,即便我不杀你,你也已经死了上万年了,不如便作最后一件好事,送我和其他人一起离开这里?”
榻上的龙君御衍一动未动,眼睫都没颤一下。
云摇眨了眨眼:“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可就当你默认了。”
匕首拔出。
于烛火下划过一线冷光,锋利无匹的尖刃抬起,对准了熟睡的龙君御衍的胸膛。
像是某种急切的呼应,云摇甚至看得到,匕尖所指,透过了他月白衣袍下,淡金色的龙心鳞在他心房中散发出熠熠渐盛的金芒。
[不能再拖了。他会醒的。]
耳边像有一个声音在低低地蛊惑着她,无形的力迫着她的手腕,将匕首压向下。
云摇阖了阖眼。
作云摇这一生该杀过许多魔族,她闭上眼,那些或是记得或是忘了的面孔,都会在面前走马灯似的过,像是没起点也没尽头,络绎不绝。
不差这一个。
也不该差一个。
但匕首还是停下了,在距离他心口寸余的位置。
云摇睁开眼,另一手抬起,往安眠的御衍的眼前轻轻一盖——
她还是忘不掉那日在亭下见到的、目覆白绸的他,墨发如流云挟裹着雪白的缎带,和慕寒渊的身影几乎能够交叠在一起。
为何。
为何她总觉得他像极了他?
云摇轻叹,想将遮在御衍眼前的手垂下:“你到底……”
话声戛然而止。
她刚落到他修挺鼻梁上的手骤然僵停——
小指之上,那人长睫撩起,湖蓝色的眸子如冰似玉地,澄然寂静地望着她。
云摇:“!”
想都没想,她一把又捂了回去。
“一定是看错了,或者我拿开手的方式不对……”云摇正给自己做着心理安慰,就见御衍垂在身侧的袍袖一抬,修长而分明的指骨就攥住了她握着匕首悬停在他心口上方的手。
许是太用力了,那骨节曲起的冷白间都沁出一丝凌冽的霜寒。
冻得云摇一抖。
这下捂着也没用了,云摇尴尬地把左手从御衍眸前拿下:“那个,说来你可能不信,但我这把匕首其实是想……”
不等她拖慢语气,现编出一个能救她小命的理由。
握着她手腕的指骨收紧,向下压去——
冰冷的匕首朝着他心口扎下。
“——!”
云摇惊抬回头,对上了那双湖蓝色的眼眸:“你做什么!”
她想都没想,左手一把握住了匕首冰冷的锋刃,阻止了它没入他心口。
过于简单粗暴的痛意一瞬就从掌心传到感知里,云摇正暗骂这可恶的幻境未免也太真实了,就见她身下,原本神色清孤的御衍忽皱了眉,握她腕骨的指节跟着一松。
血汇向下,淌过龙鳞匕的匕尖,滴落。
啪嗒。
血色染红了月白长袍的心口。
“……为何?”
榻上的御衍终于开了口,他微微干涩的薄唇轻抿,声线带着某种熟悉的哑意。
只是云摇没来得及分辨:“你疯了?你知道这是什么?”
“我知道,你要杀了我,才能离开这里。”
“——?”
云摇还未出口的话全都僵堵在了喉咙。
她震惊地看着他。
也就趁这片刻,榻上那人蓄起难能的一点余力,他骤然发作,将云摇拉向榻上里侧,同时借力翻身,扣着她手腕将她压制在了床榻间。
前后不过一两息。
云摇回神时,已经被反制在下了。
她蹙眉停了两息,似乎了悟什么,略一挑眉:“你故意诈我,就是为了等我松懈?”
居于她上方的御衍俯视着她,眼神莫名复杂,却一语未发。
唯有墨缎似的长发从他肩侧泻下,铺她满身。
极淡的,带着某种潮湿气的冷香,渐渐沁入了云摇的感观里,让她生出一种恍惚昏沉的感觉。
“我是着了……你的套了?”
“不。”
云摇感觉得到,她的手腕又被那人握起,沾上了她的血的匕首,在烛火的余光间影绰。
身上罩着的那道长影慢慢拂下。
烛火忽灭。
黑暗里,耳边再熟悉不过的,清冷如珠玉的低声响起:
“师尊,你以前没这么优柔寡断的。”
“——噗嗤。”
薄刃撕裂血肉的声音覆过了他的话音。
在云摇睁大的眼睛里,只有昏黑一片。
她感觉到滚烫灼人的液体,从上方涌下,猩红的血泼了她一身。
“慕…寒渊?”
她栗声抬手,想去捂住他心口那可怖的孔洞。
只是还未触及那狰狞可怖的伤,她的指尖便被他握进了掌心。
“很快……就会过去了……”
那人终是无力地伏低下来,慢慢垂下颈首,他低低地靠在了她的颊侧。
他阖上眼,低泯了声。
“明日见……师尊。”
第30章 一宵冷雨葬名花(四)
“为什么……”
有声音从无尽远处传来。
失血的冷感如沉重而昏黑的水, 漫涌过全身,他像是沉进了无底的、漆黑的渊海里。
海水灌过他的躯体,刺骨的冰冷从心口的空洞间涌进,慕寒渊阖着眼, 感知着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曾擦肩而过无数次的濒死状态, 再一次将他席卷。
很多年不曾有过了。
从三百年前的断天渊后,从那株四月雪下, 从遇见她。
“为什么——”
那个带着怨毒恨意的声音, 这一次更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慕寒渊听得出, 这就是在龙宫前,将师尊和他一并送入幻境的那个声音。
也是它, 在进入幻境后封禁了他的神魂记忆,让他以为自己真的是“龙君御衍”。直到石园中, 师尊那声“寒渊”起始, 他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神魂记忆。
虽然云摇那一声, 并不是喊他的。
那龙形雕像所想要的, 似乎就是看他们重演一场悲剧,双双同归于尽。
那样的话,他们也会一同死在那片幻境里。
“你明知道——我只告诉过你——你明知道幻境里的神魂投影之伤,会原封不动地还给你的本体!为什么!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女人!?是她要先杀了你!”
不甘的嘶声在他识海中震荡,伴着龙吟声声, 仿佛要撕裂他的神魂。
即便留在这秘境中的并不是那条真龙龙魂的本体,只是它上万年前凝结的一缕怨念,也依旧有莫测之力。
更何况,此刻慕寒渊心口血洞犹在, 周身气息都微弱下去。
他的神魂犹如一张薄纸,随时都能被那条龙形虚影撕碎。
然而慕寒渊像未曾察觉。
在这犹如无尽黑暗的深海里, 他平静地阖着眼,声音也清寂:“我不是你,你之仇非我之仇。”
“可她要杀了你!你就不怕永生永世葬身于此?!”
慕寒渊阖眸轻哂:“我为她而生,何惧为她而死。”
“你——!!”
龙形虚影气得震颤难已。
虚鳞已失,怨念无根,用不了多久它连同这片幻境都会一起彻底消散。
对于这个竟然真叫那个女人杀了他而取走了虚鳞的青年,它恨不得立刻拉着他同归于尽。
却不能够。
想到那个将它逐离自己的幻境的可怖青年,虚龙影的眼眸里竟然都划过去一丝如通人性的畏惧。
只是很快,感觉到气机的消散,龙眸中的畏惧又转作怨毒:“我不会杀你。”
“……”
慕寒渊似乎不解,但也并不问,只睁开了眼,冷淡无谓地望着那只龙影。
万年怨念不散,彼时的真龙之气早已化作精怪般的存在。
从那种癫狂怨毒的状态里慢慢冷静下来,它声音里流露出令人不适的桀戾笑意:“也不必提防我,你的敌人比我强大得多,他甚至能够看穿我的本体所在——作为他不伤害我本体的条件,我也不会伤害你。”
慕寒渊如远山寒雪的眼眸里终于掀起波澜。
“我的,敌人?”
“你不是见过了吗?哦,他叫我带一句话给你……”
龙形虚影渐渐消散,笑声荡于无底渊海——
“终有一日,他会把于你们而言最重要的那个存在,亲手夺回来。”
“——”
冰冷的戾意第一次浮现在慕寒渊的神情间,让那张如神明清寒悲悯的面庞竟都有了一瞬的狰冷。
望着已经空荡的黑暗,他沉眸冷视,许久后,才缓缓阖上了眼。
——
无尽黑暗里。
一片泛着金红光芒的鳞片虚影落入云摇手心,然后没了进去。
磅礴的吸力从她掌心轰然爆发出来——云摇只觉得自己神魂一轻,眼前彻底归于寂灭,五感不复,意识像是被无尽洪流从这方世界里冲撞出去。
而她仍是难抑的心魂俱颤。
不……为什么会是慕寒渊?
龙鳞匕明明是他亲手交给她的,他怎么会又变成了言行完全陌生的龙君御衍?
忽地,云摇想起了那日在幻境里初见那个“慕寒渊”时,对方语气轻诡地说出的两句话。
[这幻境里发生的想来是成千上万年前的旧事,而那龙形雕像能掷神魂于幻境,便是这里的主人,只要它想,岂止是受影响……]
[就算它想封印记忆,让神魂只循本体本能、错以为自己便是身体主人,那也是有可能的。]
如拨云见雾,云摇混沌的神思骤然清明。
——
她被骗了。
从进入幻境开始,真正的慕寒渊便一直“沉睡”在龙君御衍的本体里,而去到她身边那个,或许就是将她二人投入幻境中的那座龙形雕像吗?
这幻境分明是要逼她和慕寒渊自相残杀!她竟真的信了那个魔族青年!
可虽说,幻境中只借神魂之力显化,但她也不该认不出慕寒渊才对,对方怎么做到神魂气息上伪装得滴水不漏的?
云摇还来不及想明白这个问题,就发觉眼前忽地重现光明——
她像是来到了一块漆黑山洞里。
面前唯一的光源,是几丈外一块光滑完整的石壁,其上正显现着整座龙皇殿乃至侍龙城的虚影。
而显影此刻就在龙皇殿内的龙君寝殿里,只是与她离开前所处的景象不同,显影里的寝殿里红妆艳裹,艳丽的烛火将整座大殿辉映如霞。
然而比那些红绸更刺目的,却是榻上,正从龙君御衍心口满溢出的汹涌血色。
侧背对着石壁显影,一身嫁衣的女子纤细指间牢牢攥着一把小巧的匕首。
——龙鳞匕。
云摇在黑暗里屏住呼吸。
她听见隐约的声音像从光幕中,穿过无尽的时空长河而来,涤荡在她身周的黑暗里。
“为、什、么?”
御衍死死攥着没入心口的匕首,难以置信地仰脸,看着将它楔入他胸膛的女子。
“怪就怪你,是谁不好,偏偏要做妖族之首、天下共主,”嫁衣如血的女子神色慵懒,手里的匕首只更深、更狠地向龙君的心口楔入,“天妖族与地妖族早已水火不容,偏偏你要在中间强行维停。你若不死,那两族便不能死斗,妖族长安,又哪有人族的崛起之日呢?”
“就为了——这、个?”
御衍字字泣血,刻骨的恨意与怨意在他眼底积聚,混着血泪一道,将他面容扭曲,如那颗正在被割裂的心。
“是啊,我本就说过,我为天下大义,为人族而来,只是你们妖族狂悖,从未将蝼蚁般的人族放在眼里而已。”
长雍说着,匕首在掌心间缓拧过去。
在那双哀恸至极的湖蓝眼底,她用龙君御衍昔日送给她的龙鳞匕,生生剖开了他的心。
光幕陡转,显影向无尽长空拉远。
云摇站在光幕前,亲眼见着,她犹如身临龙皇殿上空,望着上万年前那场惨剧的发生,光幕在飞快地向前——
御衍身死之际,整座龙城坍塌陷落,尘雾四起。在他合下的眼帘里,最后的底色是那个人族女子一次都不曾回头的背影。
而真龙龙魂将散前,无数曾受他庇佑的龙城子民献祭了自身,以满城信力强行为他凝魂聚魄。
三日后,龙城血祭,孕育出一枚龙魂之茧。
侍龙卫最先全数殉灭,那两只喜欢抱着御衍的腿玩捉迷藏的海龙妖崽,也在其中。
[我们是侍龙卫!将来是要世代保卫陛下的!]
[哥、哥哥说得对!]
[陛下有事,我们一定会挡在他前面!]
两只小妖崽声犹在耳,血祭成阵那日,他们也确履行了诺言,他们化作最小的两具枯骨,长凝在龙宫旁
从此万年,同他们身后满城白骨一样。
城池塌陷,野草丛生,后来那里慢慢被世人遗忘,又经几番山河摧易,沧海桑田,原本的侍龙城终于被一座山谷覆盖取代,那里丛林密布,鸟兽成群。
云摇认得这里。
藏龙山,葬龙谷。
而这秘境乃至幻境的一切,她也终于知晓。
上古真龙一族的最后一任族长,龙君御衍,爱民如子,庇佑苍生。他一生只犯了一个错,而为这一个错,便葬送了他的全族子民。
葬龙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谷中所有人已死去万年,只有在他们口中已死的真龙活了下来。龙躯王座之下,尽是皑皑白骨,他的族民为了救下他献祭自身,重凝起龙魂之茧。
只为他们唯一的龙君归来。
而埋葬了侍龙一族的葬龙谷内,龙魂重醒那日,面对族人尽丧,真龙滔天怨气幻化城池,这才留下了那一方诡异至极的白骨之城。
云摇不知御衍与那位人族公主殿下后来如何。
只是龙魂之茧早已破碎,那位被葬送了一切至亲族人、被所爱亲手推下无底深渊的龙君,抱有对人族乃至整个乾元界的无尽怨怼与恶意,大约早已从真正的地狱归来。
藏龙山内,引天下修者齐聚,以生者祭阵,凝练怨气反哺葬龙谷内白骨之城,不过是他的信手一笔,也更像是他为复仇敲响的第一声钟磬。
如今龙心鳞拔除,怨气所化的白骨之城终将溃散,他族人的最后一丝痕迹便在世上彻底抹去。
而犹无人知这位龙君如今的存在与身份。
今后,恐才是真正的后患无穷了。
“……”
寂灭褪去,五感尽归。
云摇眼前的黑暗,被丛林枝丫与密布的碎星点破,凌乱、陌生的人声交织在身周。
许多人似乎急迫地呼喊着什么。
云摇定睛,看清了面前那块石壁——
“葬龙谷”三个血字如泣如诉。
而下一刻,风声灌入耳中。
她也终于听清了那些凌乱的、嘶声裂肺的呼喊:
“寒渊尊!!”
“!”
云摇惊回过身,血色衣袂翻飞。
在幢幢的漆黑人影间,她看见倒在地上的血泊里,一身雪白衣袍的慕寒渊心口绽开了大朵的血色。
而他的心口,正插着一柄银色的匕首——
《卷一:瘴覆藏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