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其他小说 > 勾栏女儿奋斗记 > 50-60
    第51章 谈话

    也不知李妈妈和武掌柜的关系究竟如何,等荣娘到了酒楼,也不用她说话,武掌柜就亲自引她到三楼包间,全程不言不语,等推开阁门,玉娘已坐在圆桌前,招荣娘过来坐。

    那桌上布满酒菜,还有桃花源酒楼里的六道招牌菜,其中就有当初玉娘赞不绝口的葱烧鲜鱼和莲花鸭。

    荣娘一瞧挑起了眉毛,“你今天倒是花大价钱,胖头鹊看来待你们不错呀,手头这么宽裕,还能请得起这一桌,得好几两了吧。”

    “哪里是我请的,”玉娘笑道:“这是妈妈出的钱,她老人家想求上你又没脸来,所以派了我,我这是借花献佛,求菩萨应承。”

    这个马屁拍的荣娘心情舒爽,此时方才坐下。

    玉娘见她不往自己身边坐,就起身持壶为她倒酒,“这是桃花果酒,喝了不醉人的,四姐尝尝。”说完不等荣娘说话就举起杯来,“咱们先不提那些烦心事,姐妹重聚且吃吃喝喝,到后头就是话里有些不如意,也只各回各家,不影响吃饭的心情。要不然现在吵一嘴,饭也没得吃,身子难受不说还白糟蹋了菜。”

    荣娘一想也是,便接过酒杯饮了半盏,果然有桃花香味。

    她这回出来只说是来桃花源酒楼里应邀吃饭,所以没在家吃,郑妈妈自然不敢拦她,现在一闻到菜香,可不就饿了,也不管玉娘顺理成章的在她身边坐下,只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才拿帕子擦嘴。

    态度也从一开始的不近人情变得有些缓和下来,毕竟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一上来就好吃好喝的,又陪着笑脸,确实不好开口就拒绝,只是心里暗道,若是小丫头让自己帮忙搭救丽娘,那我就拍桌子走人,不是她的事,再说。

    见荣娘眉眼不再皱皱巴巴,玉娘才开口道:“四姐现如今跟着咱们县丞黄老爷,昨天我听小七夸说,四姐身上戴着的首饰那叫一个好的不得了,想必黄老爷待四姐不薄。”

    “那是自然,”荣娘面有得色,但随即又有些心虚,“不是我不帮你找哎,只是我这老爷初来乍到,县城里没交什么朋友,在家也不请什么宾客,说来奇怪,就是旧相识也没送信联系的,我这边认识的大部分要么有了正头娘子,要不然就是年纪还小,实在没有个可靠人,所以我才没和你说。”

    “这就是了,县丞老爷身边没有个可用的人,所以家宅才没人拜访不是。”玉娘像是为了荣娘着急,“四姐也该为自己着想,若是单只凭感情,等有朝一日万一黄老爷那边有了新欢搭不上了,到时岂不受黑鸨子的气,我若是四姐,一定趁现在为县丞分忧,好显一显自己的才干。”

    “就凭我?”荣娘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大感疑惑,“我能帮黄老爷什么忙哦?”

    “再说了,那郑婆子也拿不住我,你不知道,我如今的户籍可是单立一户,”说到此处,荣娘还有些自得,“我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当官的厉害,只消黄老爷在黄册上一勾笔,半分钱不用花就从李家独立了出来。”

    现如今自己叫郑荣娘,是清平县女户,暂时住在郑家罢了,那郑婆子连她的身契都没捏在手里,怕什么?

    可再想想,要是真有朝一日贴不着黄老爷,没了靠山,如今的好日子没了不算,又得罪了李妈妈那坐地户,倒是确实危险。

    她便拉住了玉娘的手,直问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学老六,在那磨磨唧唧拐来拐去,显得自己多读过书似的。”

    玉娘回握住她的手,从善如流说了大白话:“我的意思是您现在只靠美色,可色相终不长久,过段时间新鲜劲没了,黄老爷说丢也就丢开手了。四姐,你得想法展现出你的手段,好让他离不开你呀。”

    “说的轻巧,我能帮他什么忙?顶多磨磨墨或是帮他查访些消息——”说到此处,荣娘忙遮住嘴,神情有些不自然岔开了话题,“既然你说了,想必你有主意。”

    玉娘假装自己没留神听到她说的话,转移注意力道:“我听妈妈说,黄老爷如今总管府衙大事,连主薄老爷也得俯首听命。”

    “你听她瞎说,那张家滑着呢,就像鱼儿半点摸不着手,黄老爷和我抱怨过好几回了,要是真这么厉害,何苦到现在门庭还冷清清的。”荣娘噘嘴抱怨道,本来她还以为县城里头多着是人要投靠黄老爷的,自己也能受些奉承收些礼,哪知道外头虽然恭恭敬敬,可真奔着投靠上门的也就几个坐冷板凳的小吏。

    “这就是啊,”玉娘合掌认真道,“黄县丞和张主簿是对家,他们两人不对付,那要是黄老爷能稍微打击一下和张主薄家关系匪浅的李家,岂不是也很正常。”

    “你发昏啦?”荣娘伸出手去就要试玉娘额头温度,是不是脑子糊涂了,“你现在又没跑,他处置了李家,岂不连带着就处置你。”

    “那得看什么事儿啊,”玉娘用筷子虚指那道鱼的鱼头,“若是打击这,这鱼就死了,可要是打击这儿呢,”她指了指鱼鳍,“看似严重,又不伤根本,鱼还可以蹦跶诶。”

    “县城里头都知道咱们家的大姐夫是张主薄家的公子,万一出了什么事闹上衙门,县丞老爷不向着我们把事处置了,一来名声也有,不徇私枉法,在百姓中有好风评;二来又能打击张主薄那边的颜面,毕竟他连手下人都护不住,岂不是丢人。”

    至于这第三嘛,玉娘没说出口。

    只要黄县丞站出来对付张家,她那大姐夫只要脑袋好使没毛病,就不会再找李家的麻烦,和李妈妈当即就会站到一起使劲去。

    面对外敌,互相内斗的傻子都知道得携手和好,共同面对敌人。

    什么,没有外敌?

    玉娘默默为荣娘倒酒,那就现场制造一个。

    再说了,荣娘这忙也不白帮,等她走时,玉娘便塞给她了一个荷包,里边鼓鼓囊囊沉甸甸有些分量,是散碎的银钱,加在一起也足有二十两呢。

    “四姐您且收着留着赏人吧,我也知道这样的数目难入您的眼,只是咱们家现如今确实困难,从妈妈嘴里抠出来的钱,您不收白不收呀。就当是给她个面子,我这回去也好交差不少。”玉娘低声下四,往她手里塞着荷包求人收下。

    “这话中听。”荣娘倒是没有推辞,顺手就将荷包塞到了袖子里,哦豁,还真挺重的。

    她有些意外,觉得今天这钱似乎拿得有些太轻松,就转身叮嘱了玉娘一句,警告她道,“那老货不是个好的,你别真听她说什么母女,就跟了她,人家有亲闺女咧。”

    这话听着怎么觉着有些酸溜溜。

    “我知道。”玉娘点着头,展示着自己那双无辜又单纯的大眼睛,可怜巴巴道:“只是现在我也还在那院里,总不能任由外边再闹下去,要不然,我可怎么接客呢?四姐只当可怜我,抬抬手吧。”

    “行,等着吧,等这事儿成了,有人找过来我一定替你寻个好的,你这相貌,当个文书吏员家的正头娘子绰绰有余,你靠着我呀,不吃亏。”荣娘此时表情温和亲热,哪里看得出刚刚进门时的严肃模样。

    “有您这位县丞夫人撑腰,我还怕什么呢?”玉娘笑容满面,依旧谨慎的留着屋里,只用眼光将荣娘欢送出了门。

    很好。

    玉娘心里打着勾,目前进度百分之六十。

    第52章 反击

    等荣娘坐着轿子回到郑家,就看见郑家的小花娘,名叫珍珠的十四岁黄毛丫头,只站在院子里不敢进去,神色也十分慌张,她便叫住了人,“怎么鬼鬼祟祟的,外头人见了还只当咱们家出什么事儿了呢?”

    话还没说完,就见屋子里头又响起一句斥责,叫喊声让珍珠的身子又是一颤,忙慌地朝荣娘摆手道:“姐姐千万别说话,妈妈现在烦着呢,才刚宝珠笑了一声就被妈妈叫到里边骂去了,骂到现在都没停。”

    荣娘有些纳罕,“不对呀,这几天郑妈妈不是心情好的很吗,眼角纹都快笑没了,怎么现在脾气差成这样?”

    珍珠也心烦,咬着嘴唇道:“可不是,好不容易过了两天安生日子,哪成想梅香刚刚来报消息,您也知道这丫头最会走街串巷听事情了。”

    “听她说呀,如今县城里头都在传,说那个大同县的槐庥要了五千两又觉得不够,现在又攀赖上李家人偷拿了他五万两银子呢。您说说,这话传出来谁能信啊,五万两,他又不是皇帝老子,哪来这么多钱?”

    珍珠说到这里也有些生气,“那槐庥不过只是个外县人,大同县离我们这远着呢,又不是本地的,竟然敢这么欺负人,臭外地的跑咱们清平县城敲诈勒索来了。”

    “还有人说,大同县那边本来就瞧不起咱们清平县,说我们不过占着地利,离着码头位置好才富裕起来的,水沟里头出来讨食的人全是呆头,好耍的很,一敲就中。瞧瞧,他都把咱们骂成这样了,大家能看着他欺负人吗?李妈妈就是再坏也是本地人呀。”

    这风评一倒转,郑妈妈可不就生气了,在屋里气得砸了好些物件。

    珍珠是实在害怕,郑妈妈才刚看宝珠就像是在看仇人,黑压压的脸叫人看着就全身发凉,现在还打哆嗦呢。

    “这也难怪,她眼见着李家要倒霉了,偏生被流言给翻了盘,哪能高兴的起来。”荣娘也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留言不是大家自发的,那商人脑子糊涂了这样招惹本县人?

    该是有人从中下了手段才对,第一嫌疑人就是胖头鹊!也只有她,才有这翻手覆手的能力,好啊,实在是了不得,连这样的死局都能翻盘。

    荣娘细思索,倒要认真考虑考虑玉娘给自己的提议了,必须得好好打击打击她,要不然她到时候又站起来,盯着自己报复可怎么好。

    她这边还在沉思没说话,珍珠见今日的荣娘态度格外和气,就壮着胆子询问起自己一直以来都疑惑的点道:“说来也奇怪,妈妈与李妈妈闹成这样,也没听说她们两有什么仇。好姐姐,您说说,妈妈为什么这么恨李家呀?”

    也没见郑妈妈和其他有竞争关系的院子妈妈们争斗成这样,都快你死我活了,有这么大的仇恨吗?

    “你不知道?”荣娘诧异的看向她,又随即恍悟过来,“噢,你才来这两年,家里没人说,所以不知道。郑妈妈当年有个宠爱的花娘嘞,养得和亲女儿差不离了,结果和李家那边因为一个客人闹出了事,怄气就死了呀。”

    “这一场人命官司哪里就能了结,你别看郑妈妈现在待你们坏,她对那个女儿好得不得了哦,说话大声都不敢的诶,现在也才过去五六年,哪里能忘记这个恨。”荣娘那时候也不小了,对这件事记得门清。

    说起这事来,当初县城里也传的沸沸扬扬,两女争一夫嘛,好风流哦,哪曾想气得气死病的病死,唯独书生进京中了进士,做了官娶小姐不回来了,独他有了好结果。

    也是因为这个血淋淋的教训,荣娘才会对那些个书生公子敬谢不敏,别看这些人外表上斯斯文文,心比鸨子还黑,翻脸就无情,荣娘日子过得好好的,可不想去买上吊绳自寻死。

    既然书生们科考也是要做官,那自己不如现在就去找当官的好了,直接就能享福,还不用受之前那茬罪。

    两人在这里闲聊,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宝珠从里边哭哭啼啼出来,捂着胳膊满脸泪痕,想来是被郑妈妈教训过一通,也许还被上手打了。

    那宝珠出门就见荣娘和珍珠站在院里齐齐看向自己,她一向抬着下巴看人,这会被她们瞧见自己这幅模样,又羞又气,又急又恨,有心想要骂上一句,可又怕争吵声引来里头的郑妈妈,立在原地狠狠瞪了她们两人一眼,往地上呸一口唾沫才恨恨转身离开。

    宝珠心里暗气,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巴上了贵人吗?还是外边投来的呢,妈妈就把人捧成个祖宗,出门也不管,呸!

    等我贴上贵人,看妈妈还敢不敢打我,到时候我也要看着妈妈打她们去!——

    县里头风评扭转的事,不单单郑妈妈生气,就连那慢悠悠待在客栈里的槐庥也气个三魂出窍,跳将起来破口大骂道:“好贼妇,这是故意诬陷我,好洗刷她自家的冤屈啊。”

    那先前守在巷子口的轿夫听着话不禁有些好笑,暗想着,原来你也觉得她家是冤屈呀。

    这轿夫也是本地人,对于槐庥这个外来的商人并没有什么好印象,要不是自家大哥发了话,让他们两兄弟听他差遣,自己早走了,何至于听这老头碎嘴。

    这会儿人也不站直,只斜着肩膀撇着腿,歪歪扭扭嬉皮笑脸道:“我说槐大老爷,您佬也忒贪了,拿五千两不是也够么,怎么,还要人家五万两,李家就是卖儿卖女也卖不出这个价呀。”

    “放屁!这就不是我说的!”槐庥几乎要将这客栈地板踏出个洞来,气急败坏道:“这一定是那贼妇贱货想的法子,不行,不能这样下去!万一这消息传到大老爷耳朵里,他这个本地父母官欺负我这外头来的,可怎么好?”

    槐庥也不顾那轿夫待自己的态度不恭敬,只问他道:“你这几日在她家守着,确实没见有人出来?”

    那轿夫挠挠脸,“倒是有两个小娘皮跑进跑出,可她们身量长相和老爷说的不大相符,都才小哩。我也问过边上人,她们说那是李家的五姑娘六姑娘,在外头做生意陪人□□咧,不是什么二姑娘。除了她们以外嘛……哦……就一个老妈妈时不时的出去采买东西,然后就真的再没别人出来了。”

    他拍胸脯发誓道:“槐老爷放心好了呀,我们两人昼夜不歇息的守着,连只苍蝇飞过都要看上一眼才能放过,怎么可能把个大活人看跑,肯定还在李家。”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槐庥一听总算放下了心,只要人没跑,到时候抓住了人送上衙门,就是李家再想狡辩也没用,那书吏也暗示过自己,李家背后的人不管这事,槐庥只觉自己不该姓槐,合该姓秦才对,赢定了嘛。

    只是看着那轿夫混不吝的样子,他又有些不放心,思来想去,干脆等着十九日晚上,他便带上了人去李家找李妈妈推心置腹说实话,她要是愿意私了嘛那就私了,别真闹到公堂上伤了和气。

    这回槐庥身后还站着两个人高马大的轿夫,自觉与那李院中人有一战之力,拍着门都格外有底气,高声喊道:“开门,快开门!”

    李妈妈亲自开了门,倒没有笑脸相迎,也没叫人驱着那看好戏围上来的街面众人,一反常态,将大门双双打开,将内里情景全露了出来。

    李妈妈自己脸上面黄发乱,肉脸蛋都似乎有了消瘦模样,只朝着那槐庥愤恨道:“你这个破皮无赖,上我们家来又想要钱么,没有,我一分也没有。”

    说完,还不待槐庥回话,李妈妈就坐倒在地用手拍打着地面哭喊道:“佛爷爷啊,您老人家要是真有眼,就派菩萨罗汉处置了这个畜生吧,我就是拿命换也乐意啊!”

    “他卖了我女儿还要上门冤说我家偷他钱嘞,苍天呀,你怎么不一道雷劈死这个混账!要不然就劈死我吧,我好不受这口气啊!”

    “妈妈——”玉娘惊呼一声就扑到了李妈妈肩上,声嘶力竭凄凄惨惨,足以让周围人听着都为之动容,“妈妈您千万别这样,还是拿我的命换吧,福娘还要靠您呀,您要是走了,我们家还能怎么活。”

    玉娘擦擦眼泪,充满希望道:“青天老爷明白看着呢,就是咱们边上的街坊邻居,也断不会让他们这些外乡人欺负咱们孤儿寡母的。”

    “好,好家伙,好一副唱念做打。”那槐庥气得咬牙切齿,之前是他在众人面前传得话翻盘,现如今李家又给他来了一遍,合着这是在故意挑衅他。

    槐庥看着站后边的废物点心,这么大的身子全吃白饭的,连回嘴也不会,只叫他们赶紧把那院门关上。

    才回过头来,却见李家母女两人早已收了眼泪,站起身子,变脸比眨眼还快些。

    李妈妈笑盈盈压着声音道:“怎么?姐夫这就受不了了?怎么就关上了门,我那还准备了十几套的说辞呢,才出动了一个女儿,我那小女儿也有戏份哩,可惜没上场。”

    “呵,”槐庥也不与她们口舌纠缠,这些花娘妇人,专门在嘴皮子上做生意,他这个老实汉子哪里斗得过。

    槐庥只道:“李妈妈,别耍心眼了,哪里来的五万两,无非是你们耍的心眼,故意把事闹大,我和你实说了吧,没用!”

    “明天可就是衙门接状纸的日子了,我这状纸要是呈上去,又有证据交上,到时候老爷判下定义,你们可就要赔我五千两银子。唉,要看着你们家破人亡,我也实在是于心不忍,这样,瞧在咱们多年情分上,你现在把丽娘还给我,再额外赔补我五千,不,三千两,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哎哟哟,”李妈妈一脸惊奇道:“证据,什么证据呀?”

    她双手一摊,“你口口声声说我那女儿偷了你的银子,躲在我家里,可奇了怪了,我这李家上上下下也没见着她人,哪里来的什么证据?”

    “姐夫还不知道吧,外边已经有人去你老家打听去了诶,听说你没了铺子,又卖娘子,亏的家里连耗子都养不下,怎么和状纸上说的不大一样啊?”

    “我这年纪大了,记不大清,倒是要问一下姐夫,要是上了衙门又拿不出实证来,这个诬告之罪,是要怎么罚的啊?”

    第53章 人呐

    李妈妈这话听得槐庥心中不安,他也知道自己与这恶妇争口舌之辩没什么用,反正也辩不过,干脆叫上两人就径直往屋里闯去。

    刘妈还想上手去拦,李妈妈叫住她,“让他们去搜,今天就是把李家上下翻倒过来搜个遍,我倒要看看,丽娘在不在李家!”

    “不可能,不可能啊。”槐庥先是从正房开始搜寻,紧接着便是东厢房,而后又跑到小院子里,箱子、柜子、大灶,哪怕连那口小水井都没落下,把头深探进去,妄想看个明白里头有没有藏人。

    还是后面跟着的轿夫拽着衣服拦了一拦,“槐老爷,井下哪里能藏人呐,您还是小心些,别掉水井里去了,我们和你可都不会游水。”

    “不可能!”槐庥双眼几乎都要气红了,嘴里只呢喃着这三个字,被那轿夫一提醒,转身就揪着他的衣服道:“我不是叫你们在这看着人,人呢,人跑到哪里去了。那天明明就有人说丽姐跑回了李家的,他们亲眼看着,怎么现在人又不见了?”

    那两个轿夫互相对视一眼,纷纷摇头晃脑推卸起责任来,“怕不是外头人听错了,槐老爷,我和他兄弟两一直守在巷子口,就没闭过眼。不信您去问问,起早贪黑待在这儿,别说跑一个那么大的花娘出去,就是跑条狗,我们又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见。”

    “哎,到底是他们明白。”李妈妈晃晃悠悠慢慢腾腾走到那后边,面色掩饰不住的畅快。

    可见着这孙子有这一日了,不枉自己白贡献出来的那一面美人屏风,那可是前朝时候的老物件啊,黄花梨整雕的厚实东西,硬是被砍成了碎柴烧火,把她心疼的一晚上都没睡着觉。

    “啊,”槐庥醒悟过来,抖着手指怒指李妈妈道:“是不是你?对,一定是你,你变着法把人已经送走了是吧,所以才敢这样嚣张。”

    仗着现在是在后院,离前门那远着呢,李妈妈也不再压低声调,反而颇为得意,标准的反派嘴脸,“哟哟哟,姐夫莫不是在说糊涂话,自己娘子不看好,跑了还赖别人,又想着来我们家敲钱,还要什么五万两,这么缺钱?是怕自己个生不出一儿半女的,老了没人养么。”

    “要是真这样惧怕,我介绍姐夫一门好生意,去那山外头的和尚庙里/卖/屁/股/,不也能有口饭吃,偏要来惹我们家。哼!”李妈妈龇牙不屑道,“你出去问问去,哪个不晓得我李莺莺是好惹的,你听我张口闭口管你叫二姐夫,你就不想想我家大姐夫是谁?”

    “人家是清平县的张衙内,手段通天,还敢去告我?你信不信上了衙门,老爷们先治你个诬告之罪,带枷锁木铐子,先打个五十仗杀威棒,要么充军要么入狱,清平县是谁的地盘,二姐夫您要是不怕,就慢慢告,千万挺得住。”

    嘶——

    玉娘都被李妈妈现今的演技吓得倒吸一口凉气,这样形神兼备的□□头子,上辈子就是在电视里也很少见到,这样明晃晃的威胁人,总感觉下一秒就该叫人把槐庥灌水泥扔河道里去了。

    连玉娘这么个成日家陪李妈妈在身边的,都被李妈妈的面孔语气吓了一跳,更何况槐庥了。

    那两个轿夫在后头眨眨眼慌慌神,也觉得此事辣手起来,这老婆子说的对呀,她家和张衙内有关系,咱们若是得罪了她,岂不出事。

    那机灵的刚想开口,就看李妈妈朝他们飞了个眼神,“瞧瞧,差点忘了这两条好狗。”

    李妈妈撇开了槐庥,先不搭理他去,慢条斯理收拾起后边跟着的两人,“你们大哥叫铁魁的?我没说错吧。”

    见他们老实点头,气势削去了大半,李妈妈才满意道:“几年前我们还打过交道呢,现在巴上了靠山就翻脸不认人,祸害起乡里来了,我劝你们,这件事别插手。硬扛着得罪了我,回头报复起来,你那好大哥可未必会护着你们。”

    “当然,你们若是不出手,回去只怕也要挨骂,说是怯懦丢了名声。这样吧,不如干脆去外头喝酒,醉上个两天,等回头找上你们也不过是擅离职守,无能而已,难道他还要你们的命不成?刘妈,去取两吊钱来,请他们出去吃酒,也难为他们这几天在我家门口守门了。”

    李妈妈这一番枣加棒子,又打又拉的,等着那两人真的领了沉甸甸一串铜钱,便把个槐庥丢在了脑后,还要点头道谢,在那点头哈腰道:“多谢李妈妈的赏。”

    说着话就往外头去,心里打定了主意,准备就去胡屠户家附近的巷子里去吃酒,又便宜离得又远,还能赌个钱去,喝上三天回去再复命,什么事儿都了了。

    “你们——”

    槐庥在那跳着脚想拉人,却被刘妈一胳膊杵在了地上,再起身时,两人已经走远。槐庥抬头四处望望,四周都是李家的人,便觉自己大事不好。

    这会子沦落到被李家全员包围的局面,该不会闹出人命吧,他不禁恐慌起来,忙晃手道:“我那客栈里还有人知道我今天来了你家,你们要是动我,县令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外头看见我没出来,也一定会生疑,放……放了我吧。”

    前边还算硬气,后头就软了下来,眼泪鼻涕一大把,也不知当初丽娘是怎么挑中的这位,玉娘嫌弃暗道,真是半点也配不上二姐的挥毫决断。

    李妈妈吓唬住了槐庥,见他真的哭的厉害,才让刘妈带着福娘离开,自己上前亲自拉着槐庥起来,叹口气推心置腹道:“唉,何至于此啊,姐夫。”

    “说句心里话,真真做下这下场的是那滢妇,你我之间能有什么仇?若是真的刀对刀枪对枪闹上一场,您没了性命,我没了名声,便宜的是谁?还不是那浪蹄子。”

    见槐庥没反驳,李妈妈又气愤道:“起初她来时,我是真不知道背后的这档子事,那蹄子只说姐夫你亏了钱,一病呜呼气死了,她无儿无女的只好卖了铺子带着银钱回来好再嫁的,您想想,大同县离这有多远,我哪里就能知道真假了?不过是可怜她,所以才替她张罗着,好让我这女儿能够二嫁寻个丈夫,也算是活得下去。”

    “等后头我知道了这件事,她与我说要把银钱分与我,求我让她在这院中住下,可我并未答应啊。”李妈妈正气凛然,李妈妈铁面无私,李妈妈掷地有声,“姐夫细想想,大姐夫家管着县里的文书,若我真有什么想法,早就央求他去了,那时候,哪还有人愿意帮你写状纸的,可见我是真没打算插手,所以才没去求。”

    “本来想着姐夫来了,把那丫头连人带钱还给你,咱们照旧是亲戚关系,不伤了情分,可哪知姐夫倒是一双眼睛分不清东西,硬往我们身上泼脏水,你说说我能不气?我一捧好心全被人当做是驴肝肺,怎么叫我有好脸,唉,我也是气很了,姐夫别怪我,实在是姐夫当初伤人的心呀。”

    这话说得槐庥连连致歉,弯腰躬身再三行礼,“实在是岳母大人宽厚,是我小人之心,是我错看了人,都是小婿的错,如今我也不敢再提钱财一事,只求岳母将人还于小婿,我带她回县安置重做夫妻。”

    “这事儿容易。”李妈妈亲亲密密拉着槐庥的手,将他引到书房里,玉娘早已在那磨好了墨,压好了纸,准备齐全。

    李妈妈指着那白纸道:“只是前头姐夫那嘴让我着实害怕,我怕我若是把这人交给了你,姐夫回头又说还缺个五万两银子的,那叫我们可怎么分辩。倒不如麻烦姐夫现在先写下契书,将此事原委写个清楚,你我亲自按下红押,一人一张,彼此验证清楚,我再将人放还如何。”

    “这……”槐庥有些迟疑,李妈妈说怕他敲诈,所以写契书,这事固然可以理解,可他也怕呀,万一他写下了东西,李妈妈反口不把人给他,那他找谁说理去,这清平县都是她李家的人,自己这个升斗小民哪里压得住。

    “姐夫放心,”李妈妈显然察觉到了槐庥的犹豫,“若是你我彼此都有顾忌,那就再请个中人来,由他见证,咱们再签如何?”

    “中人?可我在清平县并没有什么熟知的人啊。”槐庥为难,就是那地头蛇铁头狼,看着也不靠谱。

    “那不碍事,如今咱们是麻杆打狼两头怕,怎么着,我有个主意,姐夫且先签下契书,红押暂且不按,待到明日中午,那小码头春风楼里自有些有名有姓的大商人,咱们只花银子请他们其中一个,求他做个见证,人选就由姐夫挑选。”

    李妈妈笑道:“总不至于那楼里都是我的人吧,那时我再将人交出,非但交人,连她带来的银钱我也一概不要,全还与你们,姐夫带了人历时乘船就走,岂不妥当。”

    “哎呀岳母,”槐庥被李妈妈的诚心诚意打动,他扯着袖子惭愧拜下,“都是女婿多心,如此疑心妈妈的人品,妈妈放心,我若再不信,岂不是不为人子。”

    说的好听,玉娘冷眼看着那槐庥满口的信啊疑的,嘴上说着好听,手里笔也不见停的就写下了两份契书,连时间都鸡贼的改到了明天。

    难怪二姐先前打了眼,单在这坑蒙拐骗、唾沫自干的手段上,自己这个二姐夫还是很有水平的,不能怪她眼瞎。

    第54章 关照

    八月二十日,县衙按着惯例逢五逢十开了大门,许百姓交状纸上告,哪想到整整等了一个白天,也没见槐庥往衙门里走。

    除了几家往年的老官司之外,就再无别的新闻,风平浪静,连带着原本站衙门外想看热闹的人群,也散得一干二净。

    “那小子不是扬言要让李家赔个倾家荡产么,怎么反而缩了头?”张承志烦闷不已,合着闹了半天,这人属老鼠的呀,胆子丁点大。

    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不对,干脆派人去叫了那外号铁头狼的街头混子铁魁过来,当面问他原委,才知原来近日县城里头又有流言,说那臭外县的信誓旦旦,说李家人偷了他五万两银子去,如今县城里人只把他当做跳梁小丑看待,哪里还会理他。

    连带着之前的消息也不爱提了,如今县城里头最热闹的事当属乔家小姐要议亲婚嫁,听说已经相准了王家少爷。

    那玉皇庙算卦的老道说这是天定良缘,近日红鸾星与天喜星双动,正是婚嫁的好日子呢,大家都商议着要不要赶在一起趁着好日子成亲,哪还管外地人去。

    “好啊,”张承志即便入了秋,手里也持着把扇子附庸风雅,这会儿就用扇子拍着手掌与铁锤笃定道:“这一定是那李家糟婆子搞的鬼,我就不信那商户真个贪得无厌到此,他就不知自己说的数目会被县城人耻笑?”

    “您的意思是?”那铁魁生的相貌魁梧,可言行却极为谨慎,坐在了张承志家中也不敢放松,只拘谨的坐在椅子边上,奉承张承志道,“可见衙内想的长远,所以您才安排小的派人去帮忙不是。”

    张承志剔着牙齿,翘着二郎腿随意道:“你不知道,前几天我就派人去那大同县打听此事去了,那边儿闹得也大,我与那县城的三班衙头是旧交,他便和我实说了,这槐庥确实有个绸缎铺子,但也不算什么大生意,顶天了一千多两的买卖。”

    “算上库房里的东西,零零碎碎加起来也绝不超过一千五百两去,这东西说什么李家拿了他五千两银子,纯属放屁。不过嘛,要说什么都没拿,恐怕也不真,那丽娘走了之后,绸缎铺子就关门歇业了,只怕连这铺面都要卖去,所以我断定这女子手里,几百两还是有的。”

    “难怪您让我盯着她们,”铁魁又奉承了一句,可又随即为难起来,“只是这区区几百两,闹出去不大好听,也白费了咱们这么多日的辛苦,要不然等银子到手,就请衙内赏脸,看着我们投效的份上权且收下,这就是我们底下人有脸了。”

    “嗐,五百两算什么,”张承志甩开扇子,悠然自得道:“就是我也随手能拿出来,又何必我如此费劲。那丽娘手里的银钱只是小数,真正的大头在李家身上呢。老婆子还敢拿话压我,也不瞧瞧自己是什么货色。”

    “哼。”张承志冷哼一声,忽的又笑得浪荡,“她家里还有两个绝好的姑娘,这才是大头呢。等再养些日子,我已经寻摸好了人选,河东卫所里的朱千户你可知道,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人物,听说在府城惹了事,暂且到外面避避风头,现在就坐船各地寻花问柳呢,咱们要是把人送到他身边,只求关照一二分,这事不就成了。”

    “这才是真正的好处,银子?五百两银子能当官吗?现如今养个丫头谁知道好与不好,倒是李家那两个已经有了名气,又有手艺,年纪又轻,还没点蜡烛,再好不过,我听说这朱千户可就喜欢小花娘。”

    张承志朝铁魁比个/浪/荡/姿势,只觉得遇见了同道中人。那李婆子还说什么都是亲戚,笑话,就她也配做自己的亲戚?

    倒不如做个花瓶物件送人来的合适。

    “是。”铁魁低头称赞一声,恭谨道:“还是衙内有手段,像我们这些莽夫,成天就只顾打打杀杀的,哪里想得到如此深远,还得要多跟着您才长些见识。”

    他们两人在这屋里畅谈,浑然不在意边上还有伺候的人。见天色已晚,张承志索性让人去厨房那边传唤一桌酒菜来,他要趁此收服铁魁,好多个打手。

    那身边的丫头见着又讨一桩差事,岂不有烦的,更别说那铁魁只一味奉承老爷,半点也不懂事,竟然也不分个荷包赏钱的给她们,扣扣索索。

    便满肚子的闲话,等到了厨房就边吃厨娘子奉上的热糕瓜子,边把刚才的话说来逗趣,与大家一起嗤笑这个汉子,白长了那么大的身躯,竟然是个哈巴狗嘞。

    娇娘在张家管事多年,像厨房这种地方自然有她的自己人。这会听到了消息岂有不惊的,趁着厨房人乱糟糟忙乎没注意她,就急忙去了娇娘屋子禀告此事。

    这可怎么好!

    娇娘也顾不得先前那记耳刮子给自己带来的疼痛,只想着赶紧回家将消息报给妈妈去,要是落实了,李家和玉娘福娘可就全完了——

    “姨奶奶,老爷说了,不许您擅自出门。”守门口的来兴愁眉苦脸,双手却紧紧伸出拦下了人,再怎么讨好人,可到底这家还是张承志的。

    老爷要是不发下话来,底下人哪敢违背,要是不听,劈头盖脸就是一道马鞭抽下,鲜血淋漓那可不是好受的。

    “来兴,我知道你得听你大爷的,我也不为难你,这样,你去外头叫个人,帮我往李家传口信总行吧,我记你的情。”娇娘边说着,边从自己手上摘下一枚金镶珍珠戒指来塞给他。

    来兴仍旧苦着脸,“姨奶奶还是别难为小的了,老爷说了,什么消息都不许往外传,更别说我还帮您叫人去,这事儿露出去,我的小命要还不要。求姨奶奶放我条命超生吧。”说着话就跪在地上,磕头求饶。

    “你——”春华见他这样,禁不住就想上前,娇娘却抿着嘴拦住了她,叹口气道:“也罢,他也是听命行事,强压着他也不成的。”

    “好来兴,戒指照旧赏你,只是若是李家来人,你好歹通报我下,老爷不许咱们家的消息往外传,可也没不让李家的消息往里透露不是。”

    也许是看在那枚戒指的份上,又或许是来兴也不敢太得罪娇娘,只见他想了想,到底还是咬咬牙答应下此事,“成,只求奶奶看在人的小心谨慎的份上,千万别怪罪。”

    春华眼尖,就见着影壁墙后头有个丫头鬼鬼祟祟,春华之前在李家也是打杂干过粗活的,脚力快,哪怕到了张家也没退步,一箭步就冲了过去,眼疾手快便将那丫头拽了回来,仔细一看,原来是正房的丫头兰香。

    “好啊!”春华气道,“上次就听人说起,你这丫头在大娘子面前叽叽咕咕说了不少我们房不少坏话,现在尝到了甜头又来盯梢,这么喜欢做贼,手脚必不干净,不如撵出府去卖了完事。”

    “我怎么就成贼了。”兰香丝毫不怵春华,挺身板直脖子回嘴道:“你是什么奴才主子的,倒管起我来,我是大娘子的人,就是卖,也该大娘子出手,你算什么东西?/窑/子/里买的丫头,山鸡还真把自己当凤凰啦。”

    春华被她这话气的够呛,刚想挥掌,却看娇娘上前,也不正眼看人,只上下一打量就冷笑一声道:“既然你瞧不起我,好,不如我这就去回了大娘子,我们把事情说个明白,我就不信,大娘子还能护着你。”

    她这样的做派,饶是兰香再想回嘴,可多年规矩束缚下也不敢再说了,咬着嘴唇嗫喏了好几下也不敢反驳,不服气狠狠一跺脚,连礼也不行就往外头跑了,剩下春华在那生气,“这丫头简直翻了天了。姨奶奶,您倒是看她。”

    娇娘蹙着眉头,此刻哪有心思分在那跳蚤丫头身上,只一心牵挂着李家,她到现在才知自己嫁的这个夫君如此狠毒,连自己都受了欺骗,天晓得自家那仁善厚道的妈妈遇到此事,又该如何是好啊。

    兰香小跑回了正院,越想越气,她算哪门子的奶奶。

    干脆扭脸就到了正房和赵六月告状去,“我一过去就看见她们主仆两个鬼鬼祟祟的,和那守门的来兴叽叽咕咕不知道说些什么,动作不干不净的,奶奶倒要派人好好盘问盘问来兴,别才来一个偷夫家东西的,眼下又来一个,咱们家可哪来五万两银子呢?”

    哪知她这回添油加醋的话,说的效果却不如上次,赵六月只合眼说声知道了,就让她退下。

    兰香还想再挑事,就见芍药抓住了她的胳膊,强行把她带到了房外教训道:“你这小蹄子发昏啦,没瞧见咱们奶奶神色犯困,这么没眼力劲儿还往上凑去,要我看,那边骂你也不算骂错了人。去,赶紧准备热水去,奶奶预备着洗手念经。再这样挑火,我就让你去外头厨房做个烧火丫头。”

    兰香只低头不敢说话,等着芍药回了屋,见四下无人才吐一口唾沫在地,“呸,神气什么,也不过和我一样是个丫头。”

    她又看了看那里屋的窗户,尖酸道:“怪不得不讨老爷的喜欢,活该做一辈子尼姑去。”心里早把人记恨上了,别说两人,连带着她们房里的丫头也没放过。

    那芍药在兰香面前表现的还沉稳,等着回了房里到赵六月面前就有些漏痕迹,着急道:“奶奶怎么就不管这事?前阵子那边还得罪了老爷呢,要不是您说话,现在还在书房管着。依我看,不如趁着今日越发闹给老爷看,趁势把管家权拿回来。”

    赵六月闭着眼睛,数着串珠,不紧不慢道:“你说说,咱们现如今最着急什么,是管家权吗?”

    “那当然啦,您是张家的大娘子,可张家却不归您管,倒让外头买的花娘管起来了,这事外头都传遍了,什么难听话都有。上回回家里去,大娘子还问我呢。”芍药是跟着赵六月的陪嫁丫头,二十年说顺了嘴,有时候急起来就还跟着家里的称呼。

    赵六月却摇摇头,“管家、宠爱,这些都不是最要紧的,眼下当务之急,是有个子嗣啊,蠢丫头。”

    没有孩子,她在这个家就没有根基。

    自己亲爹不过只是个教谕,穷书生而已,连县城里的宅子也买不起,只住在南门边上,全倚仗着自己三节两寿的往家里捎东西贴补,哪里能对养活自家的女婿大声说话。

    更别说自己这婚事,也是当初婆母议定下来的,现如今她老已经走了,自家夫君同公公那边又不对付,万一他真相上什么好的,心软些就休妻再娶,心狠点就亡妻二婚,那可怎么办。

    芍药也不是外人,加上嘴巴管得紧,俗话说的好,一个好汉三个帮,赵六月就把这担心的事点给了她,果然,芍药也为此焦急起来,忙慌道:“可……可老爷不常往您这儿去,那边的又不中用,白占了这许多年也不见生个孩子呀,要不然您抱过来养,也算是有后。”

    “所以呀,”赵六月欣慰的点头,这丫头可算是开窍了,指点她道:“李家目前是不成了,这事闹的就算娶进来也未必服帖。兰香不是有个姐妹,在郑家做活呢么,你去悄悄透她些消息,就说我为了子嗣考虑,想在外头寻个三房给老爷。”

    花娘算什么东西,娶进来也不打紧。

    赵六月安坐把椅纹丝不动,只要能给她生下个一儿半女的,就是娶一窝她也能忍。

    第55章 沉河

    那铁魁出了门,手底下跟着他的心腹,也是一身标准的轿夫短身打扮,觑着他的脸色上前道:“大哥怎么不开心,难不成张公子看不上咱们?要不然,咱们就露两手给公子爷瞧瞧,也替他出口气。”

    “不用,”铁魁摇摇头,“衙内自有主张,又何必我们多事,听吩咐办就好。”

    可话是如此说,他心里对张承志却有了几分看法,果然是勋爵豪贵,不拿人当人的,实在是靠不住。连亲老婆的娘家人都能算计,大哥说的果然没错,这些公子哥都是虫豸,半分益处也无。

    十多年的情分也比不过银钱前途,这叫底下人又怎么能相信他将来会不会也放弃自己。

    听张承志的话,那李家显然也有几分手段,估计两边还要斗上一斗,铁魁暗想,自己掺和这麻烦事干嘛,不如跟在后头,斗赢了喝点汤,斗输了敲边鼓。

    铁魁这边想定了方针,底下的人自然听他的,也就没有去问询之前守在李家门的两人,只当他们还老实守着。

    待到二十一日中午,那老牛就和另外一个宋家常叫的车夫老马,也就是徐婶子的丈夫两人齐齐牵了两辆马车,老牛的马车停在李家门前,老马的马车停在了宋家门口。

    李妈妈、玉娘和福娘三人上了老牛那辆车,刘妈和鲁婶两人跟着老徐的车,只和开了门的徐婶笑道,“我们家那边马车小,不如往这边挤挤。”

    徐婶子见他们照顾自家生意,哪有什么不乐意的,笑眯眯开了门道:“这有什么?我们家小七和你家的姑娘关系好着呢,不怕她不肯。”正说着话呢,就看宋院里头出来一个拱身缩背,拿帕子盖着头的花娘,手里抱着个大木盒子,也不等徐婶辨认就窜上了马车。

    “这是……”徐婶才要仔细打量,那刘妈紧跟着就上了车,鲁婶笑嘻嘻往徐婶手里塞了一把铜钱,推她道:“她们姐妹捣鬼,别理会,婶子只管喝酒去,家里一个人不少呢。”

    徐婶才要发问,就听院子里头传来小七的叫声,只说大中午的口渴,让徐婶帮她煮碗甜品。

    这可真是见鬼了,徐婶晃晃脑袋,只觉得自己是不是眼睛出了毛病,错看了有人。

    可手里头这满把攥不住的铜钱又不像是假,这可是宋妈妈半年都赏不了的数目,想了想,她就利索的将铜钱塞进怀里,干脆回道:“好,我这就做去。”朝鲁婶笑了笑就把院门一关,横竖不管了。

    这一番操作下来,宋妈妈赶早去了金银铺子挑买新首饰,六巧还在屋中安睡,两人浑然不知自家院子跑出去了个人。

    待两辆马车出了城门,老牛就和老马换了辆车驾驭,也不知李妈妈怎么和他交代的,老牛只耷拉着自己那满脸褶子的脸安静赶车,半点话语也不询问,口风死紧,自己只慢悠悠放慢了速度,遥遥地跟在老马身后差着约百来米的距离。

    老马坐着的那辆马车则遥遥领先,他得意的朝老牛甩了个马鞭,在前方晃晃悠悠就到了春风楼。

    李妈妈才挑开车帘,就见着槐庥站在牌楼下来回踱步,瞧见李妈妈下了马车就往她后边看去,一,二,三,不死心的往马车里探头,瞧见里边都空了也不没看着丽娘。

    李妈妈轻声细语安抚着他,轻拍着手道:“姐夫别着急呀,咱们契书还没画押呢。”

    “是是是,”槐庥点头如捣蒜,毫无之前蹬门责问的嚣张,乖巧有如鹌鹑,事已至此,也就只能依靠他这个丈母娘大人的宽大心胸了。

    料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李妈妈就是想耍无赖,应该也不大敢。

    两人携手进了楼中,却见此时春风楼里一楼散客不多,二楼包间里倒是开了几桌宴席,李妈妈刚想开口说不如自己去二楼请,那槐庥就忙伸手拦住,招来了酒楼伙计,让他将春风楼的大掌柜请了出来。

    这也是他昨晚上使人去打听的,这位春风楼乔掌柜,和管皇庄那边的庄公公听说是远方亲戚,借着他的光才在码头做着好大的酒楼,槐庥就不信,李家这个做花娘的跟太监还能搭上话去,古往今来,谁听说过太监上青楼呢。

    更别说酒楼在这儿,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这家掌柜做了见证,横竖有保证。

    李妈妈也不知猜着了槐庥的心思还是没猜着,见他要请掌柜的做中人,便干脆利落点了头,等着这位乔掌柜一出来,就让槐庥上前操作。

    槐庥这个商人果然嘴巴厉害,先是卖惨一阵,又夸乔掌柜名声大如何如何,又奉上礼金二两银,那乔掌柜觉着此事有趣,无可无不可,便点头应了下来。

    李妈妈却若有所思,礼金才只二两,若是当年的槐庥,为了充场面最少也该拿个五两六两八两,这样说来才好听,二两?可见他身上是真没多少钱了。

    那乔掌柜年约四五十,面相和气,笑呵呵就在契书上签了文字,即写上当场见证人——乔龚二字。

    槐庥从怀里取出印盒,与李妈妈当场一人用指头按了一遍,将两张契书上齐齐印上两个大红指头印,才放心各自收了一张。那坐一楼的众人见她们行动,不由得也凑上前去来看热闹。

    直到此时李妈妈方才点头往楼外头去,老牛已经驾车赶到,玉娘思忖,这个车夫与李妈妈的默契实在不小,也不知是怎么交上的朋友。

    槐庥哪还在意旁人,定眼一看,那从马车里下来的可不就是自己个恨着牙痒痒,寻了足有大半个月的丽娘嘛。

    只见她打着三绺头,穿着半新不旧两件衫裙,面色苍白,身上也没什么华丽首饰,只手指头上可怜巴巴两三个金马镫的戒指,哪看得出卷款而逃的模样,倒活似死了丈夫的新寡,身上干干净净,只捧着一个看着就分量不浅的木盒子下来。

    槐庥一眼就盯上了这木盒,哎呀,想来这就是那贱人从铺子里折卖的银两去处,恐怕足有七八百两,不,这娘皮生财有道,一千两也怕能有。

    槐庥忙上前去要接,丽娘却转过身子冷下脸来,也不同他说话,只和李妈妈斥责道:“妈妈好不讲理,原哄我说来此吃席,这是什么意思?”

    李妈妈似是羞愧,似是犹豫,只软弱劝说道:“我的儿,我又何尝骗你,今日来正是吃着团圆酒嘞,老话说得好,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这丈夫前几日已经来家和我细说分明,还下跪认错,说他那天是喝了酒生气,所以跟你混说要把人卖了的话,这是酒后醉语,哪能当真呢。”

    “倒是你,不该卖了他铺子里的绸缎,卷了他铺子的现银,将这百来两的家私全带在身上,你瞧瞧,姐夫大老远的追你来此,可见对你情真,这世上易求无价宝,难寻有情郎啊,我的儿,不如还是看在这夫妻情分上,陪他回去吧。”李妈妈长篇大论谆谆劝说,别说槐庥感动,就是围观群众也连连点头。

    “是啊,到底是妈妈说的明白,好娘子,全是我的错,只求你同我回去吧。”槐庥只觉着面前的李妈妈可亲又可爱,这一番话说的又妥当又合情理,简直就是县老爷来也没法拆散了他们两去。

    那众人听着他们解释,方才了解了此事原委,啧啧感叹道:“原来只是夫妻吵架,倒是传得满县城风雨。”

    见丽娘照旧不肯回应,那槐庥又恳求的望向了李妈妈又走过去同她劝说了好几句,好半响,才见丽娘勉强低了头,只问槐庥道:“以前的事可悔改么?”

    “自然会改!”槐庥竖着手指发誓,“我若再次提出此事,就让我家财散尽,亲友断绝,我溺死在这河流之中。”

    听到槐庥所发誓言,何止丽娘满意,连围观众人都倒吸一口凉气来,好狠毒的报应。

    “既然如此,那我就随你回去。”丽娘这才上前与槐庥走到了一起,只是兴许没注意,一不小心被路上的石头绊住脚跌了一跤,将手中木盒摔倒在地,露出满当当里边的金银珠宝来,看得众人眼花缭乱,连呼吸都忘记了,直勾勾盯着那黄金白银来。

    “这盒子里全是金子,哦哟,得多少钱呀。”

    也不知是谁在众人中喊了一句,将在场众人全集中到了那盒子里,丽娘着急的将首饰全都扫进盒中,沾染了尘土也不管,快手快脚收拾齐全紧关上盒子,仍旧抱着它揪着槐庥急提醒道:“还不快走。”

    “对。”槐庥恍然大悟,才把精神从那金银里拉了回来,事不宜迟,现在漏了钱财谁知道会不会有人眼红下手,得赶紧走人!

    他到那小码头下河台阶处一看望,却见这码头今日空空荡荡,竟没有多少船只停留,只有一艘大船用绳子捆得严实栓在码头,还有一艘小船晃晃悠悠。

    不觉反应过来,“哎呀,今日是二十一,财神爷爷的生辰,哪有讨活计的还在水上漂浮,早落地去了,好讨个财源生地的好意头。”

    “别丧声歪气的,赶紧走,那还有一行小船呢。”丽娘戳着他道:“载人的大船上人多,指不定就容易出事,不如小船趁急流快行,料他也不敢作祟,到了大码头那再换船不就成了。”

    也有道理,槐庥仔细打量那船头,不过才三十岁,皮肤黝黑相貌老实,虽然是撑船的船夫,可看着不甚健壮。

    他忖度着自己加丽娘,两人足可制服那船家,真动起手来谁落水还不一定呢,更何况自己也会划船,便点头叫了那船主过来,问他,“你这小船今日运道来了,且载我夫妇二人往大码头去,花费多少?”

    那船主一抬头,盯着丽娘没言语,被槐庥怒瞪了一眼才恍然过来,只笑笑道:“银子不要,倒是这个娘子楚楚可怜,若是许了我,我还倒找你一百两银子去。”

    “去,好不害臊的汉子,你就是拿百两金子来,我不愿意也没门,是我相人,可不是人相我。”丽娘骂了他一句,也从上到下把这个人瞧了一瞧,才打开木盒,顺手就丢了一枚金锞子给他,“这钱足够了吧,莫开玩笑,快开船去,耽误了事你死也没用!”

    “哎哟,给多了。”槐庥捂着胸口只心疼,恨不得将那木盒抢来放自己身边去。

    眼下家里艰难,哪里由得这/贱/人/在此挥霍,且等着吧,槐庥发狠暗道,等到了大同县,哼,直接把人捆了叫过人牙当场卖去,看她还能怎么跑。

    两人登上船只,才开了不过几十米,丽娘坐在船头冷不防就问了槐庥一句,“这次你要把我卖了多少钱?”

    “八——”槐庥下意识答复,竟把个实话露了出来,才说出一个字就大叫不好。

    丽娘冷笑道:“我就猜着你的本性,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待亲娘都没这么诚心过,还能为了我?我现在只最后问你一句,当初嫁人时,我可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内理家务,外撑门铺,就是你那边的我也没亏待过,你呢?亏了钱就只想卖我?我到底哪里对你不住!”

    见已经离了码头,人也在船上了,槐庥索性不装,只狠骂道:“贼多嘴的小/滢/妇/,我是你的夫君,就是你的天!怎么,我要卖你难道还要求你不成?已经上了船,你还想跑到哪去?难不成还想洑水回去,你倒是跳啊。”

    丽娘站起身,望了望小码头,言语平静道:“不错,我确实回不去了,不如一死干净!”

    “不要啊——”

    李妈妈在那码头忽的一声大喊,把那离远了的众人都吸引了过来,指着那船头着急道,“别做傻事!”

    众人顺着那手指转过视线,就见着丽娘干脆将手里抱着的木盒全数丢弃到了河中,与槐庥之中狠命用头锤向了他脸,趁他捂着鼻子直哎哟时,自己纵身一跃,跳入河中从容自尽。

    偏偏那船主似乎没反应过来,仍旧带着船往前行,槐庥哪还管丽娘死不死,只趴在船头处奋力想捞那木盒子,“快停下,快停下!我的钱,我的钱啊!”

    那船主被他杀猪似的嚎叫惊住,停下了手后才讶道:“哎呀,怎么把个钱宝贝给丢了,那得多少金银啊。”

    他不说还好,一说槐庥就越发生气,指使那船主快去把那盒子给他捞上来。

    “这可不成,”船主急忙摇头,看着边上还在挣扎着的丽娘道:“我还得救人嘞,人可比钱重要。”说着话就要伸船杆去救丽娘。

    槐庥忙不迭抓住船杆,“先救银子,先救银子,只要你捞回木盒,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船主呸了一声,“谁要你的银子,你要是想救,自己划船救去吧,这船杆我也给你,但只一件,你得拿你娘子换,你要是把她给了我,我这条船今日就凭你用去。”

    “好好好,我答应。”槐庥那还顾得上丽娘的归属,只抓着船杆如同救命稻草,那船主就将杆子与他,自己跳到水中,把个已经缓缓沉入河中的丽娘抱在怀里,快速往岸边游去,时间可不等人。

    这动静早已惊动了酒楼二楼三楼的商人,纷纷下楼查看。

    “哎呀,这不是康老弟吗?”谷博惊讶道,“这……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着康逢在那环住丽娘,使其背部朝上头朝下,又不停拍打着丽娘的脊背催她吐水,两人浑身湿透搂搂抱抱的,十分惊讶。

    见丽娘吐出了水清醒过来,康逢才用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平复住紧张的心情道:“我先时在船上,听那老爷说要把这娘子带回县城卖了换钱,这娘子就气急了,把那木盒子也丢了,自己也投了河,那老爷就要我的船,只说把这娘子给我了,让我那船借他用个一天好捞银子去。”

    “啧啧啧,这岂不是一个奇女子!”谷博赞叹一句,又看着在河里拼命捞取的槐庥,摇头讽刺道:“我可算知道什么叫变脸了,在我们面前还衣冠楚楚嘞,却不想上了船就翻脸无情,实在不配为她夫婿,倒是你救她一命,天定姻缘呀。”

    众人中也有死读书崇尚夫为妻纲的,自然不大同意谷博所说,哪有救人就要换夫的,可听着李妈妈同玉娘丽娘母女三人抱在一起,撕心裂肺的哭喊,也不禁沉默下来,叹气道:“确实可怜。”

    谷博便抚掌道:“既然如此,恐怕再还回去又要卖了,那外县的不是明说把这娘子给你了么,依我看,康老弟你就娶了她吧,今日财神爷爷生辰,恐怕就是他老人家安排的,好日子见不得丧事。”

    谷博一说起财神,其他人也觉着有理,要不然怎么就这么巧,偏偏今日就有康逢一条小船,又是他救了丽娘性命,说不准真是财神爷爷安排如此。

    “不行!”

    那槐庥头发也散了,衣裳也湿了,不知什么时候上的岸,这会子黑着脸怒气高涨,愤怒的就想上前揪住丽娘质问。

    康逢连忙拦住他,“不许你动她!”

    “好笑好笑,我打自己的婆娘,与你这厮何干。”槐庥越发恼怒,连看着康逢都带着愤恨,若不是他在那里絮絮叨叨,何至于自己只捞着些轻巧的首饰,恐怕连十分之一也没捞着,那都是他的钱啊,如今全沉了河喂水鬼去。

    康逢丝毫不惧槐庥,只坦言道:“当着财神爷的面,你亲口说的,把她换给我了,如今这是我的娘子,不许你动她。”

    “好!好个汉子!”

    人群中叫出个好字来,众人也为之鼓起了掌,谷博出面劝槐庥道:“今日是好日子,你我都是生意人,怎么敢当着财神的面说谎话去,我们都亲眼看见了的,钱货两清如何赖皮。”

    “这我不管,她是我花了三百六十两银买的妾室,凭什么就这么被他拿去,至少也得给我三百两吧,最少也要二百八十两,不然咱们现在就去衙门。”

    “去就去,”康逢回道,“就是上了衙门,我也有大家作证,都是证据。”

    “不错。”谷博也鼓动着在场人一起去围观作证,这可是救人一命的好事,岂能错过,说不定还能上话本哩。

    一帮子人乌泱泱坐马车的坐马车,骑马的骑马,吆三喝四招呼人,等到了县衙,半个县城恐怕都知晓了消息。

    那衙役也是个好事的,只叹气可惜道:“你们来错时日了,夏老爷今日不开大堂,不受状纸。”

    “噢,”他突的想起来,往右边指去,“如今县里黄老爷主管诸事,不如去请黄老爷做主裁决。”

    众人并又挪转到了县丞衙门处,由守门皂吏代为禀报,求县丞老爷判议。

    那县城衙门也是前衙后院的格局,黄书琅黄老爷正在听着荣娘弹月琴,就听到有人回禀此事,打扰了他的雅兴。

    “胡闹!”黄县丞刚准备驱散众人,自己堂堂一县县丞,哪里能为这点小事出面。荣娘却忽然心内一动,拉住了人娇声软语道:“黄郎且慢,这事我倒知道内情。”

    “哦?”黄县丞挥退衙役,饶有兴趣道:“倒要细听荣娘高见。”

    “我哪有什么高见,人家一心只为着黄郎你哩。”荣娘嗔了他一句,低声道:“这段时日我也看明白了,黄郎满腔抱负,偏生有个什么主薄的在里作祟,害得老爷在县里总是束手束脚,今儿倒凑巧,这个叫丽娘的就原是李家鸨子养下的二闺女。”

    “她大女儿嫁的正是张主薄儿子,两家好的跟一窝似的,这会敢到衙门,一定是想着有人能护着他,老爷不如在此做文章,灭灭他们的威风,也好显得黄郎不畏权势,明辨是非呀。”

    若是玉娘在此,一定感叹自己这个往日在家只和李妈妈顶嘴的四姐,如今长进了许多,嘴巴甜滋滋的讨人喜欢,要是当初对李妈妈也撒娇讨好些,也能少挨点打。

    “荣娘足智多谋,真可谓是我的左膀右臂,我也离不开你哩。”黄县丞刮了刮荣娘的鼻子,笑道:“那就依你,来人,开衙。”

    慢悠悠坐上公堂,吩咐衙役领人进来,就见槐庥康逢两人战兢兢跪倒在地,言说呈报。还有李妈妈谷博作为人证在场,其余闲杂人等都在堂外等候消息。

    槐庥言道:“请老爷做主,这康逢强抢我妻,占为己有,还望老爷明察。”李妈妈也帮衬着他,说确实丽娘是收了银子嫁出去的,原该还是槐老爷的人。

    康逢却反驳道:“今日午时,这人在我船上时亲口说了,将娘子与我换我那条船的使用,我也给了船杆,确实任他用去,自救了人上岸。既然已经换了,怎么现在又要反口,反要回人去?求青天老爷为我等小民做主啊。”

    谷博也为此作证,言道在场众人确实听得分明,也看见丽娘投河自尽,既然死了一次,再救活就是二命,怎么还还那原身夫君去。

    黄县丞也不听辩词,也不理前因,只端详堂上众人,见那槐庥确实不大慌张,有恃无恐的模样,全然不是康逢那恭敬面色,心里就有了答案,拍案道:“此事本官已悉知深情,槐庥自己说的买卖,现在反悔也无用,本官判了,只教那李家二娘给与康逢为妻,他人不得再拦。”

    这话一出,康逢便推金山倒玉柱拜下高呼:“老爷英明。”

    夸得黄书琅连连推辞,面上却有几分得色,捋须自得,自觉自己果然是再世青天,当朝包拯。

    槐庥气个倒仰,还要再嚷,黄县丞只皱皱眉头,就有该班衙役架了人,丢出衙去,李妈妈死命压着人,“姐夫莫惹事,赶紧走吧,要是再闹,可小心县丞老爷的板子。”

    说着话,还面露愧疚道:“实在是我不中用,唉,偏巧这位黄老爷和张主薄不对付,这才故意偏心,委屈了姐夫,老婆子也无颜面再见姐夫了。”

    槐庥看着面色憔悴的李妈妈,就是人再没良心,这会也被感动的热泪盈眶,真是当代好妈妈呀,“好妈妈,好岳母,纵使我如今做不成你女婿,也想认你这个娘啊。”

    他也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自己怀里还有些首饰呢,万一等会康逢又要可怎么办,这清平县串通一气坑害外地人,实在待不下去,不如先跑,到时候东山再起,自己再来算账。

    见他走了,李妈妈才嫌恶的擦擦手,见丽娘浑身还湿漉漉只披着玉娘带的一席长衫,就让刘妈赶紧回家,取了一个包袱来,丽娘又托刘妈把自己缝好的那身厚袄子也取过来,赶紧换上,苍白的脸色才算有了点温度,紧抓着衣服取暖。

    李妈妈当着众人的面解开包袱,里边是足足有二十锭五两的小元宝,还有两件红艳艳的衣裳,感慨道:“既然神佛定下的婚姻,又是县丞老爷判下的决议,我这个做妈妈的也不拦你。只是我这个当妈妈的总不至于看你空手出门。”

    “喏,这有一百两银子,还有你妹妹新做的两身衣裳,就当为娘给你陪的嫁妆,也算是全了我们母女之情,好生过活吧,若是不如意就再回来,我这儿总少不了你一口饭吃。”

    当着全县城人的面,李妈妈这个有情有义的厚道排面竖的是越发厚实,有些泪浅的妇人这会都被感动得捏起了帕子。

    眼看天色也快要见黑,李妈妈催促着康逢赶紧带着丽娘回家,谁知道县城里有没有下黑手的。

    玉娘送她这个姐姐上马车时,丽娘只搭着捂着脸,也不知从哪摸出个荷包来塞给了玉娘,“好妹妹,多谢你,我记着你的情。”说罢就转身上了马车,依旧是老牛驾车。

    李妈妈凑上前,看了看这荷包,奇道:“也不知她从哪里摸着的荷包,里面装的什么,怎么这么鼓。”

    玉娘显然听出了自家妈妈的意思,便打开荷包当着李妈妈的面倒出来,却是几枚实心的金戒指,约莫也有个一二两。

    “她倒阔绰,”李妈妈哼了一声,不死心的拿了一枚,确实只是市面上的普通金子才丢给玉娘,“你姐姐送你的,收着吧。”

    玉娘应了一声,便将那三枚戒指放回荷包,将荷包也不系在腰上,而是塞到了自己衣服的暗兜里,紧紧贴着皮肉,面不改色陪着李妈妈回家去。

    心里却跳得飞快,玉娘才刚接过那荷包时,丽娘就带着她按了按这荷包边角,那里头藏着硬物。

    等着回了屋子,四下无人,玉娘悄悄用自己针线箩筐里的剪子顺着缝线剪开一看,才见那粗布荷包里头,有着拇指大那么的一颗金绿猫睛宝石来,照市面价,少数也有百两银子。

    玉娘赶紧收起东西,塞回荷包自己拿针线重新缝合起来,放回自己暗兜,并不遗留在屋,这东西,加上之前她从中赚取的金银,当红花娘赎身的五六百两里,自己总算攒了能有一半!

    玉娘想了想,趁着李妈妈出去才进得小院丽娘住所处,见那里已经被李妈妈翻找个底朝天了,被子枕头随意丢弃,乱糟糟一团。

    玉娘便让金盏去瞧瞧饭菜好了没有,她来整理,等摸着那枕头,手感就有些不对。

    玉娘对着灯光细细看去,见枕头布料处果然有些极小的漏光的洞,才恍然轻笑道:“真不愧是二姐。”

    她又学了一招。

    第56章 乔公公

    清平县人的八卦程度,在当时玉皇庙事件中,玉娘就已经有所体会,可她没想到,这一次竟然能这么快,才过去一晚而已,大清早的就听见门外头有人在急促的敲门。

    玉娘和福娘才刚起来,连头发也没梳洗,就眼见着小七急急忙忙跑了过来,脸上满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可了不得,昨儿这么大的乐子,偏偏我没有亲眼看见,快,你们快说给我听。”

    “这有什么乐子瞧的。”福娘嘀咕了一句,本来就是二姐带来的麻烦事,平白让李家遭受了苦处,担惊受怕不算外,还害得她和三郎好几日不得见面。现在好不容易解决了问题送走了人,还提她做什么。

    小七却不管这些,见福娘沉默,她便只往玉娘的卧房钻,看玉娘还没完事,干脆就抢了金盏的活,十分殷勤的站在玉娘身后帮忙,递茶水拿帕子,那叫一个勤快,可惜她没干过伺候人的活,毛手毛脚,帮忙还没有添乱的功夫大。

    玉娘见她实在着急,都快抓耳挠腮现原形了,干脆就只盘了头发梳个紧巴巴的缠髻,拿银丝帕叠着将头发扎住,也不戴首饰,领着小七在堂屋坐下,等着人上早饭的空当与她详细说了当日情形。

    至于藏在水底下那不能说的部分吗,玉娘也实在怕了她们娘两这张漏风嘴,她连福娘都没透露全呢,除了自己,谁都只知道事件的一部分而已。玉娘便只说当时托宋家藏着丽娘是为了躲避槐庥寻查,也就混了过去。

    “就这样啊……“小七砸吧了一下嘴巴,只觉得有些失望,“和大家说的也差太远了。”

    “外头怎么说?”福娘卧房只探出半个脑袋来,她可不像玉娘好糊弄事,一定要把头脸都收拾好才肯出门见人。

    不用小七张嘴,玉娘也猜到外头能说成什么样,以清平县人那丰富的想象力,再加上昨天又恰巧碰上了神佛的生辰,如今外头流传的版本不消说也肯定是奔着神话故事走去。

    “外头传得可玄乎啦,”小七见福娘搭话,当即就眉飞色舞起来,“我今早就听我妈和徐婶在厨房里头嘀咕,连大早上来送东西的婆婆婶子们都围成一团没走,挤在厨房那里别提多热闹了。”

    “听现场的人说,咱二姐在那船上怒斥负心人,然后抱着她那装满金银珠宝的盒子就跳河,哪知道河里头的龙王被她哭诉惊动,从龙宫里出来看见了这一幕,敬二姐有胆识有情义,就故意吹口气,打着旋把二姐又送了出来。”

    “龙王爷上天奏表此事,财神爷特意领旨下凡,变成个白胡子老头,先问槐庥,是要河里的还是船上的,那人就说要河里的;财神爷又问二姐,是要划船的还是坐船的,二姐说要划船的;最后又问那船夫,是要救一个人那么大的金银还是要救金银那么大的一个肉身子,那船夫说他要救人。”

    “财神爷这才哈哈一笑,显出真身,说既然如此,那就许二姐同那船夫结婚,还将河里的金银送了一些给二姐,让她们夫妻两个好成婚哩。”

    福娘听得入神,发觉怎么还漏了一个人,举手提问道:“诶,那不是还有个人没应准吗?”

    小七面露笑色道:“是呀,那负心汉子当场就恼怒啦,说财神爷爷不公平,把这河里的的给了他们,那自己不就亏了么,财神爷就一指那船,船在河当中呼噜就翻了,只送他喝了满河的河水,还说那汉子要是乐意,这河水送他喝上一辈子去。”

    哇——玉娘震撼,这一段故事合了杜十娘、龙王以及金斧头银斧头的故事,一通大杂烩下来,别说福娘这么个古代人,就是玉娘那么个看遍古今书籍的也忍不住鼓起掌来,精彩,实在精彩。

    难怪小七听着都有些跃跃欲试,临走时还拉着玉娘惋惜道:“我还想让我娘在后院给我挖个池子,我也好在里头习练洑水,没想到我娘骂了我一通,唉,这可怎么好,我也想去那河里游游,看能不能碰见个龙王爷呀。”

    “这倒不难,”玉娘指了指自家院落里那口小井,“喏,你往这里头去,也能见着位龙王。”

    “去。”小七推搡了她一把,嘴巴撅的能挂油瓶,“你又哄我,从来没听说过井里头也能出龙王的,井里要是也有,那我娘藏的酒罐子里可有没有呢?”

    玉娘含笑不说话,只觉得一个梗只自己懂实在太无趣,可惜她水平有限,记忆一般,要不然把个全套西游记搬运过来,绝对能丰富大家的精神世界,小七也不会问出这话来,井里头真有个井龙王,人家还救了皇帝一命呢。

    玉娘想了想,见小七依旧在那撅嘴,干脆提个主意道:“这样吧,挖池塘子你是甭想了,花费的钱太多,咱们这又没有活水,你妈妈是一定不会同意的。不如你叫她去西门那王木匠店里给你箍个大澡盆子,你在那里边划拉几下,练练憋气,也算是游水了。”

    想来宋妈妈那么疼爱女儿的,这点子柴火费和水费应该还是肯出的,毕竟她才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出出血也应该。

    小七果然欢天喜地回家去了,待到中午,就看出门的鲁婶喜气洋洋,也不知那话本先生怎么生的脑子,酒楼里都已经有话本故事出来了,回目就叫《李二娘怒沉百宝箱,财神爷妙计定姻缘》。

    照酒楼客人的说法,李家这位奇女子将来可是能上县志的,实在是了不得,说不定连自己这个帮佣也能留下名姓嘞。

    也托二姐的福,就连玉娘和福娘都擦去了盖在身上的那道灰雾,重新回到后宅妇人圈中。

    毕竟只靠陶老爷那桩生意是维持不了多久的,她们姐妹二人又没真的做上客人,只是偶尔过去唱个曲子打打趣,自从钱谷二人亏损了钱之后,陶仲宾举办宴席的次数也大大减少,与其指望他,还不如看着后宅,细水长流的还挺固定,逢着婚丧嫁娶生辰节日都会叫上花娘,热闹热闹,本事好能唱十来年呢。

    好处还不止这些,才过了三五日,月底都还没到呢,就见着有个穿着罗衣锦缎、粉头皂靴,打扮的混不似个下人倒像哪家的公子哥上门送帖子来了,玉娘还是头一回见李妈妈如此欢喜,恭恭敬敬把人送走后,脸上的笑容是挡也挡不住。

    福娘只顾着看那帖子,也不同寻常的红表白贴里,而是熏香印花的一张彩笺,上面洋洋洒洒数十字,总结出来就是城南外乔老爷于月底举办别月宴会,特意宴请李家姑娘参加。

    “奇怪,乔老爷不是住城里么,怎么又跑到外头去了?还请我们两个?他与我们素日也没交道啊。”福娘大为疑惑,这也不大像商人手笔呀。

    “哎哟哟,你的运道来了,那是城里头的乔老爷,这是管皇庄的乔爷爷,乔老爷要不是有这门子亲戚倚仗着,他自己城里的哪有这副家业。”李妈妈啧啧声,倒有些艳羡,“咱们这里两处皇庄,一处就是乔公公管着,也不知乔老爷怎么攀上的亲戚,倒真认了他当叔叔,要不然乔老夫人哪来的官身,还能戴冠穿补子的。”

    常言道,三岁内相居冠王公之上,更别说人家还管着皇庄这一肥差了,县城里哪有人敢得罪他去,不怕人家稍微这么一请旨,上边就派个什么千户百户来的,把人给抄家砍头了吗?

    只是这位乔公公并不怎么爱到县城里头来,反而成年家的只在县城外头或庄子或庙宇居住,倒也不敢有人过去打扰,毕竟太监的心思比针尖还细,指不定哪句话就得罪了他去,所以玉娘福娘几个不知道他的名姓。

    不过这回,李妈妈倒是敢笃定,“放心吧,这月底的宴席啊,对你们不是坏事。”

    哦?

    “妈妈怎么知道的。”玉娘谨慎问道。

    她是不大喜欢去上位者的宴席的,毕竟古代人命如草芥,人家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能要了你的命,这种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的感觉,玉娘实在不想体验,她怕自己忍不住。

    李妈妈眉毛一挑,得意道:“你还真当我那地是白挑的?”

    “小码头春风楼大掌柜乔龚,你瞧瞧他不也姓的乔?县城里谁不知道他是乔家人,这事在他面前发生,你说庄子里的乔公公能不知道?只怕当天就早就报过去了。”

    “不过,”李妈妈摸摸下巴,也有些意外,“我原以为还要过上几日,那乔小姐出嫁的喜宴上,这位公公听闻得丽娘的事会顺便把你们俩叫过去询问,不想如今的待遇倒是比我想的高的多,这位老公公竟还专程下帖子请你们去庄子上做客。”

    啧啧啧,这正儿八经请上门的,那可就是客人了,远不是陪笑唱曲的花娘待遇可比,说不准还能逛逛皇庄呢,这可是皇帝老爷的地盘。

    李妈妈把身边两个女儿的手攥紧,摸着她们细嫩的皮肤,介绍道:“头里我听你们说,那隔壁宋院的小七想游水,宋老鼠就做了个澡盆给她游,嘁,澡盆子多可怜呀,小的手脚都放不开。你们不知道,乔公公的庄子里可是有温泉的,哎呦呦,秋日里泡汤泉,消百病白肌肤,那才是贵人们的享受。”

    “为着这地方,那河东府城里头凡是有贵人前来,大都会选择去乔公公的庄子里游玩,”李妈妈眼神里满是炽热,“好孩子,这才是你们的登天梯啊。”

    第57章 郑家

    这年头的公公们,不管大的小的,宫里头外头的,其实都不好惹。

    谁知道他认识多少人呢,毕竟是从宫里边出来的,万一有个什么旧交情在四司、八局、十二监里担任要职呢?

    因此除了一部分想攀附上去的之外,其余官员对于这些公公们大都是敬而远之,捧上去坐个牌位供奉,并不主动招惹,免得捆绑上仕途名声不好听。

    不过当官的想躲,觉着太监难缠,可在商人眼中,这就是块香饽饽,不提那二十四衙门里有多少职务,便只是个管皇庄的小头目,稍微一抬手也能让他们吃个顶肚饱了。

    大的每年送京进上供奉,小的庄内亭台建设,公公们花皇家的钱不心疼,就没抠门过。

    就拿最浅显的说,土里刨食的佃户,若是有幸圈在皇庄里头干活,也算是有活路了,毕竟谁敢去皇庄收税银子呢,免了这一遭盘剥,就是收粮食来个三七分都能活下去,毕竟额外的税全不用缴纳了,只消上交七成就行。

    外头那些个什么五五分,四六分的,反而还不如皇庄明码的三七公道,他们那边可还要受地主税吏盘剥。如今年头不好,五六年前那场大旱灾,家里头卖儿卖女的不在少数,玉娘就是个活例子。

    后来好容易下了场雨,谁知又闹了涝,折折腾腾死了多少人才总算熬了过去,到底也没遇上个丰收年,要不勾栏行当里的姑娘怎么就没断过,哪年都有新人进来。

    作为行当里的一员,李妈妈一直想巴结上乔公公,只是不凑巧,她们是干花娘生意的,与太监那没熟人。

    本来李妈妈都已经熄了这个希望,却没想峰回路转,借着丽娘又搭上人了。

    她不担心玉娘,这孩子鬼精灵,自己嫁到谁家去都能活得好,

    李妈妈最忧心的是小闺女福娘,想借着乔公公给她找个好人家,便是去那豪门大户里头当个妾,一辈子也锦衣玉食,亦或者是找个家世贫寒的嫁过去做正头娘子,有乔公公做靠山,好歹生活顺利些。

    李妈妈这回从槐庥身上大大吸取了教训,只觉得商人不大靠谱。

    只是她想得也忒美了,为人作妾的,又何尝轻松,娇娘这几天在张家待的就足足瘦了好几斤。

    担惊受怕不算,还有之前管家严些了的仆役们不干不净的话语听在耳朵里头,饶是春华使劲劝慰也难让娇娘打起精神。

    却不想张承志这一天突然回心转意,吩咐了厨房准备饭菜,端到娇娘房中,与她一起吃食。

    娇娘还以为张承志怕是要冷落了她,自己难再见人,谁知又来了屋里,不禁诧异起来,便是张承志与她举杯时,动作都有些迟疑。

    “唉,”张承志叹了一口气,忽的站起身朝娇娘深深行礼道:“娘子,这次是我疏忽,错信了旁人挑拨,为夫如今给你赔罪来了。”

    这……

    他这番动作把娇娘也慌的站起福身道:“老爷莫要这样说,叫我可怎么活呢。”

    张承志搀起娇娘,心疼地抬起她的下巴,仔细打量了一番娇娘的脸,才舒口气,“那日我气急了,没防头就打了你一巴掌,叫我看看可打重了没有?”

    “还好还好,没伤到你,不然我便是百死也挽不回了。”张承志边说着,边环抱着娇娘坐下,与他温言软语说了好一阵,听得娇娘面色回暖起来,才恨恨道:“都怪那槐庥,在我面前说了你们娘们几个好些不三不四的话,我想他同我一样,也是你们李家女婿,所以才受他蒙蔽至此,幸而没坏了你我夫妻感情。”

    听他这样说,娇娘有些信又有些不敢信,便试探道:“那老爷可是要我回家去,和娘分说此事,好缓和关系么。”

    “不用。”张承志摇摇头,拍着娇娘的手安抚道:“大丈夫自然该自己出面,又何须女子出头的,过几日我亲上门和岳母大人致歉,哪用得着你,你还是莫要出门,免得左右为难。”

    他这话说的,果然令娇娘放下了几分疑心,只觉得张承志对自己确实还有情意,之前真是一时火起所以施为,心里头柔肠千转,那之前带来的疑心暗窦随着屋中热酒温言,不觉就渐渐消散了。

    气氛正好时,忽听得外头有人禀报,说之前派去东门那的人回来了,张承志便按了按着娇娘的肩膀,“好生吃着,我去去就来。”

    娇娘红着脸垂下眼来,羞羞答答低声应了一句,“那我等老爷回来。”

    一到前院书房,张承志脸色就阴沉下来,问那派出去的小厮实贵道:“东西找到了没有?”

    底下实贵点了点头,随即又苦着脸道:“回老爷的话,我们几个确实在柴家庄把人给拦住了,那小子贼的很,还换了衣裳打扮,幸好跟着的人里有个是铁魁那边的,当时见过他几次,才把他认出,东西也找到了,小的送去当铺里问过,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也不算重,里头都是空心的,顶天了不过几十两。”

    “那河道里呢?”张承志不死心追问道。

    “河道也去找了,好几个会洑水的汉子拖着渔网去的,在底下趁着夜色来回拉了好几遍,倒是找着了个盒子,可也碎成好几块了,其他的东西又小又碎,还有一些珠花首饰拿过去那掌柜的瞧了倒说确实值钱,只是一下水污了颜色,珠子都黄了,如今也只值几十两,加上咱们这河流冲刷,恐怕真有值钱的也早到下流去了。”

    实贵叫苦道:“我们搜寻了好几天,连茶饭也没得空吃,实在没找到什么好宝贝。”

    张承志这才作罢,还真是便宜了李家,让她们轻轻巧巧脱困了,冷哼一声就道:“把人送回去没有?不要留下什么把柄,咱们县丞老爷赶着做清官,他这会正公正无私,一心爱民呢。”

    “老爷放心,”实贵抬起头来邀功,才见他右脸一大块的黑色胎记,讨好的冲张承志笑笑道:“砍了好几刀才丢河里的,衣服也扒了干净,别人看了只当是劫道的水匪,这年头水匪猖獗,绝查不到咱们身上去。”

    “好,很好,下去找你二娘,只说你办好了差事得我欢喜,叫她给你找个丫头,那些珠花也赏你了,就当老爷给你的贺喜。”

    “多谢老爷,多谢老爷。”那实贵喜不自胜,当即跪倒在地给张承志叩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大响头,多年来周边下人只嫌他长得丑,都不肯有好儿女愿意嫁他。现下倒是能求姨奶奶给个好的,他也能过上有个婆娘伺候的日子喽。

    张承志不管这奴才的欢喜,只踹了门槛几脚,发了会闷气,等回到房中,便让娇娘预备上一大一小两份好礼。大的尽管挑吃食用具,送给李妈妈恢复关系。

    至于那小的,张承志则认真叮嘱娇娘,“一定要选最好最贵最新奇的玩意儿,价钱不用管。”

    “老爷这是要送谁?”娇娘疑惑,满县城还有自家衙内需要费心讨好的人吗?

    张承志眯着眼,“清平县自然没有,可外头来头大的贵客,那可就数不清喽,你老爷这点背景算个屁,本来我是拿不准的,如今借你妹妹的光,倒是能有几分把握。”

    “那贵客什么时候来?”娇娘又问,“若是时间太短,可就不好预备了。”

    张承志大笑,挥着那把扇子道:“贵客嘛,自然要等河水结冰,回不去家的时候,才能来寻乐呀。”

    现在来做什么?——

    为了预备这次乔公公的席面,李妈妈是下了血本,连平常叫的裁缝崔歪嘴都不要,干脆把玉娘和福娘带去了县西街的成衣铺子里现买现做,定制了一身的好行头。

    此外她还打算领着人去金银首饰铺子里看看,挑几件精巧首饰,还是玉娘给拦下来的,“好妈妈,您瞧咱们这儿才刚消停了几天,您又这么大手笔的摆阔绰,岂不惹人生疑么。”

    花了多费劲的功夫呀,才让县城里的人相信丽娘带来的钱都沉河了,现在要是又大手大脚起来,岂不是又把他们的疑心给勾上来了,那还了得。

    李妈妈想了想,也对,只好遗憾作罢,可惜地咂嘴道:“我还想着将你们俩打扮的漂漂亮亮,到时候能让乔公公眼前一亮呢,你们可别看人家是公公,我告诉你们吧,他们那活用不了也是男人,照样喜欢漂漂亮亮的姑娘。”

    “到底是妈妈,对公公们的喜好都熟悉。”玉娘似是无意的试探了一句。

    “那可不,先前也不是没遇见过……”李妈妈顿住了口,瞪一眼玉娘,“去,不该问的事别问,赶紧回去,接下来还有的忙呢。”

    她们这里小县城,之前见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那些税吏,说难听些,那哪算是官呢?

    就是荣娘搭上了黄县丞,可玉娘福娘也没见过,因此,李妈妈先前教的那些和贵人们的对答礼仪,两人愣是一次都没用上过,早生疏了。

    这回乔公公身上有着官职,就得正儿八经的拜见行礼,这些都该好好练练,免得丢了她李莺莺的脸。

    嘶——

    玉娘揉了揉蹲了好一会儿已经僵硬了的小腿,疲惫道:“亏得妈妈能忍,这么大的个头,蹲着倒比咱们的时间久,还真厉害。”

    “那当然了,”福娘骄傲道:“我妈妈之前在长安都中,也是做过几年花娘的,你没听昙花姑姑说么,名气大的很呢。那长安都城,就是砸下块板砖都能砸中七八个当官的,妈妈想必也见过许多,这些哪有不熟的。”

    “对了,”福娘左右看看,凑近了神秘道:“你还不知道吧?我娘那个枕头底下还藏着一块玉佩呢,看着可贵了,是市面上买也买不着的好东西。”

    “那你是怎么发现的?”玉娘到此时,才发现大家藏东西的平庸之处,竟然都是挑枕头底下,哦,二姐长进一点,她藏枕头里面。

    不应该呀,李妈妈多会打洞藏东西,那一次给了她管家钥匙,玉娘悄摸摸的趁着没人摸遍了书房,开了箱柜也没找着什么银子呀,就那么几十两的,不然她何苦死命开源节流想办法。

    福娘翘起嘴,“就是上回黑鸨子来那天,我妈被气病了,不是我帮忙在身边伺候的么,我见她最里边枕头底下就压着这个,就趁着睡觉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连上面的纹路我都记下还画着了呢。”

    不知怎么,福娘总觉得这东西对自己来说很重要,看惯了话书本子的她甚至有个念头,该不会这是她亲爹留给妈妈的吧。

    “别打这东西的主意。”玉娘果断掐死了福娘的蠢蠢欲动,“你也知道妈妈的性子,若是发现你偷拿了或动了她的东西,别说几日,怕是大半年大家都不得安生。”

    话分两头,李家这边还在习练规矩,郑家那边可就真动起手了。

    珍珠跪在地上,结结实实挨了郑婆子好几个耳刮子,她却连躲也不敢躲,只捂着脸哭道:“妈妈别打,别打了!疼,女儿疼嘞!”

    “疼?你还知道个疼?你要是知道,怎么还敢私背着藏钱去。”郑婆子指着桌上那从珍珠枕头底下搜出的几个小银锞子,气道:“我就说你这丫头这几日交的数目比先前少了好多,你还狡辩!说是生意不好,哼,我还没死呢,还能被你糊弄了去。”

    “说!”郑婆子一拍桌案,恶狠狠的逼问道:“剩下的钱藏在哪去了?”

    她凶神恶煞的在半空挥舞起藤把子来,听着珍珠浑身打颤,“没有,真没有了,妈妈饶了我吧,我下回再也不敢了。”

    珍珠伏在地上求饶,却不想宝珠走了进来,插嘴道:“妈妈别信她的话,倒要好好盘问盘问,这丫头跑茶馆好几趟了,我亲眼见着的,和那茶馆伙计换碎银来着,没有三次也有五次,怎么可能就这些,想必还有,现在还瞒着妈妈。”

    “你——”珍珠猛的一抬头,怒视宝珠,宝珠却嗤笑一声,环抱起胳膊,“诶哟哟,好大的火气,你还不服气了,自己偷藏的银子被发现了有脸看我?怎么,跟着你甄姐姐久了,你也想学人赎身换口马槽吃饭去?”

    这话一说,果然勾起郑婆子的火气来,啪啪啪就是三下,也不打脸,只用藤把子照着珍珠的胳膊和背狠抽了好几下,这些地方隐蔽,穿着衣裳露不出来,也不影响等会见客。

    郑婆子的手劲多大呀,把个珍珠打翻在地,哭喊着说:“妈妈,妈妈,我真没有!我去茶馆也才两三次,是荣娘差我去买茶叶去的,不信妈妈就问那伙计,我真的没有藏了!”

    见珍珠疼得眼泪汗水直流,苍白着脸滚珠似的哭,确实不像撒谎,郑婆子这才收了手,呵斥道:“还不赶紧滚回你的屋子去,今明两天你就甭想吃饭。”

    见珍珠踉踉跄跄走远,郑婆子才呸了一声,“/贱/货/,我好吃好喝供养着,还学起撒谎来了。”

    宝珠识相的倒了茶水,捧着递于郑婆子道:“妈,喝点水,别气到自己,这蹄子早晚跟着那人混,自然也学了些不安分,都是贱骨头,该三两日打一顿的。”

    她不说话,郑妈妈还没想起来,盯着宝珠盘问道:“你去茶馆做什么?你有客人待在茶馆?叫哪个?”

    “嗐,我能有哪个跑茶馆喝清茶的素客,还不是为了妈妈,那李家的事闹得这么大,妈妈前阵子不还气的很,我就想着去茶馆那儿听听新动静,哪想到一去就见着珍珠和那伙计鬼鬼祟祟,两个人肩挨着肩,都快咬着嘴巴舌头了,妈妈倒要小心,别自家嫩羊肉喂给了外人。”宝珠顿时提起了心,眼珠一转就拉上了珍珠。

    谁让这丫头和那个什么荣娘见着自己挨打来着,哼,早晚收拾了她们!

    “所以才是个蠢货,开张了几年也没碰见个大客。”郑婆子提起这事就生气,警告宝珠道:“你可别学她,只做蠢事白贴人去,我非得拿针线缝了你们的口口。”

    宝珠咽着口水攥紧了手,只表忠心道:“妈妈放心,女儿清楚嘞,哪能这样犯蠢。”

    见宝珠在自己面前确实乖巧,郑婆子才透露她一个好消息,“好闺女,你眼光放长远些,我哪有不疼你们的。前些日子我这边的梅香从她姐妹那里得知了个消息,张家大娘子打算给张衙内纳个妾室哩,不拘什么家世都行。”

    宝珠激动的蹭一下弯下了腰,双眼瞬间亮起,也不怕郑婆子了,只急忙问道:“妈妈这话当真,是哪个张娘子?”

    “你看看,欢喜糊涂了吧,哪个张娘子,自然是主薄衙内家的张大娘子,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郑婆子黝黑粗大的长眉一挑,十分得意,“她胖头鹊在清平县里横行霸道,不就是仰仗着自己女儿是张衙内的妾么?那有什么用,没下蛋的老母鸡早晚得是炖了的命。”

    “不像你哟,我的好闺女,”郑婆子拍了拍宝珠的脸,“看面相就知道是个好生养的,哪像那边尖嘴猴腮跟骷髅鬼似的,漂亮有什么用,能生养吗。”

    “待为娘想法子把你送进去,你再生个一儿半女,那大娘子病歪歪的且活不了几天,张家以后还不是你说了算,等到那时候,”郑婆子咬紧了牙,“我要让李家血债血偿!”

    “家破人亡!”

    第58章 排场

    郑婆子那冷到骨子里的话语,就是宝珠也听得胆寒起来,她跟着妈妈的时间要比珍珠长,知道当年那一桩事情,要不是三姐死了,何至于家里连个撑门户的人都没有。

    不,不对,宝珠转念一想,三姐死了好啊,若是她不死,自己又哪来如今的待遇呢?照着之前妈妈疼她的那个模样,三姐要是还活着,嫁进张家的好事就绝轮不到自己。

    这样看来,她还是早死的好。

    宝珠的心里嘀咕,郑婆子没听见,她只泄露了一会真实心情就重新收拢起来,仍旧严肃一张脸,吩咐着宝珠道:“这几日你且学聪明点,在荣姐面前卖乖讨好的装出个样子,就是她说话尖刺儿你也得忍,想着法从她那探听点消息来。”

    “她在李家这么多年,那老大怎么嫁的张家,她一定知道些内情,你去好好打听打听,那胖头鹊是怎么操作的这个法,又或者把张衙内的性情喜好什么,多少问出来学着点,眼下多知道几分,你嫁进去的把握也就大几分。”

    “可是……”宝珠有些不大情愿,“妈妈你也知道她那张嘴,好好说话都跟倒恭桶似的臭,再说了,她也未必会真心实意告诉我呀。”

    “那你也得忍!”郑婆子双眼一瞪,“我都受得了,怎么?你就不行,要是倒恭桶能知道消息,你就去给她倒一个月去。哼,要不是你们立不起来,我何必跑去外头请一尊菩萨过来,不争气的东西!”

    “是,是。”宝珠见郑婆子发火,唯恐她真让自己倒恭桶去,立马乖巧应到,“妈妈放心,我就是伺候她洗脚穿衣,也得把事儿问到。”

    “这就对了。”郑婆子变了态度和缓道:“眼光要放长远些,眼下你荣姐姐是县丞老爷的宾客,我都不敢招惹,你倒厉害,还在那里说三道四的,白得罪了她。结果呢,害得你现在都没见着黄老爷,连他家也不曾去过,你说你逞什么能。”

    郑婆子许是看在宝珠是自己手里仅剩的能挑出来的人了,再想戳她脑袋骂蠢货也不中用,只能十分耐心指点着她,“等会儿你就让梅香去请那下处的许大夫过来,给你好好调养调养身子,我这边再想办法,把你推到那张大娘子面前,你记着,要真进去了张家,先装乖,等有了身孕生了崽,再横也不迟。”

    “妈妈我可是把前路都和你说明白了,要是你还不中用,你也别怪妈妈我心狠。”郑婆子赫赫笑了一声,“珍珠这孩子虽然有二心,可年岁也小,总能/调/教/出来的。”

    “哎,妈妈放心,”宝珠跪在地上伸指头发誓,“妈妈这样为我着想,我若是还不上进,不想着报答妈妈,管教我不得好死,尸身也无葬身之处。”

    听闻得宝珠发此毒誓,郑婆子心下一松,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拉起宝珠道:“快起来,我的儿,有你这句话,妈妈就放心了。何至于发此毒誓啊,快收回去,被神佛听见了可了不得。”——

    八月三十日,果然有一辆马车前往李家接人,那马是一匹纯白无杂色的矫健高马,车厢是锦缎细绸装饰的木雕香车,就连驾车的马夫都是一身的杭绸衣裳,相貌端正,后边还有两个骑马的跟着。

    玉娘和福娘先上了马车,紧接着就是鲁婶,却不想鲁婶要上车时被那车夫拦住了,只道自家乔爷爷只请府上二位姑娘去做客。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鲁婶回过头去,犯难的看向李妈妈。

    李妈妈当机立断,笑道:“是是是,都是老身糊涂了,婶子也别跟了,乔公公的庄子哪有我们不放心的。”

    再怎么,这位公公也不可能一人占二女吧,李妈妈也呆在清平县许多年了,知道这位庄头公公的名声,只是爱搜罗珍奇和打听奇异故事而已,其余时间也只在庄子里,倒并不像其他公公那样欺男霸女,横行霸道的。

    不过话是这么说,等着人走了,李妈妈就赶紧叫鲁婶去街上找老牛,让他紧跟着前头的车,若是当夜就回,那就跟着回来;若是次日再回,那就次日回来。

    “这样的活,怕是老牛不肯接。”鲁婶犹豫道,这些车夫哪肯干这样累人的活,白耗上两天功夫。

    “你只说福娘在车上,哦,不对,”李妈妈反应快,又加了一句,“你只说福娘和玉娘都在车上,这是我家仅剩的两个花娘,让他用心些盯着,我出双倍钱。”

    见李妈妈这样抠门的人都狠心,鲁婶点着头就去了,果然,那老牛一听双倍价钱,甩个鞭子就往城外赶去。

    南城外,乔公公管理的皇庄其实占地极大,从十里亭一直到小码头那,洋洋洒洒一大片都被圈了,只做宫廷的私人田地。所以马车行驶的距离倒不算太远,晃晃悠悠半个钟,天色才昏暗就到了目的地。

    玉娘摸着自己腰间沉甸甸一个大荷包,以及另一个轻飘飘却鼓鼓囊囊的小荷包,心里就充满了安全感,定定神,才拉着福娘的手下了马车。

    哇——

    两人才下马车,一抬头不由得就齐齐惊声,实在是好富贵。

    从下马石一直到庄子门前,竟然有一条长长的灯道,各式灯笼高挂枝头,彩灯竹灯羊角灯,纱灯纸灯料丝灯,看不完的样式,数不清的数目,竟把这条小道照得如白日一般,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明亮,堪比上辈子的路灯了。

    好家伙,好奢侈,玉娘暗自咋舌,这年头可没有电灯,全是烛火灯油供应,要维持这么一长条道的灯笼全亮,那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呀?

    迎客的小厮见两人吃惊,不由得炫耀道:“这便是乔爷爷精心设计的咏灯道,点上一夜可要足足花上灯油三十缸呢,也就客人来时才这样齐开,每月不过数回而已。”

    不过?数回?而已?

    哥哥你听听自己说的是人话吗。

    如今一缸子上好灯油都要好几两,这位乔公公一夜就差不多花个几十上百两的,烧着只点火玩,这些银子每月就够一个丽娘去跳河了。在这里,玉娘连做个一般等价物都不够格。

    福娘顺着小厮指的方向望去,惊讶道:“玉娘你瞧,那灯笼上还有诗句呢。”

    “正是,”那小厮得意道:“这便是今年八月十五中秋赏月之时,公公特意请的各位名家所写,每年都有,庄子里积攒了有好些,什么崔进士温举人,便是县老爷在我们这里也留下一份墨宝哩。”

    可真是了不得,谁不知道县令夏老爷是出了名的懒政清闲官,能跑出城门外几十里写诗句,实在是勤快。

    福娘不禁好奇道:“敢问哥哥,县老爷的灯笼在那里,我们也好观摩观摩。”

    “这……县令老爷的灯笼,怎么好随意挂出来的,在乔爷爷库房好好收着呢,姑娘若是想瞧,等到了宴席上问问就是了。”小厮也是个聪明人,脑筋一转就把话回圆满了。

    玉娘赶紧拉住福娘,再问下去容易得罪人,还是管住嘴巴吧。

    领着路往前走了一会,那小厮就乖觉退下,另有个仆妇引路,半盏茶才到一处锦楼轩阁之处,里边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院门口站着三对彩衣罗裙的丫鬟,见着两人来了就上前簇拥着两人往里走去,入到门内又换了两个戴满金银首饰的丫鬟引路,再过厅门,才总算见着那位老公公宴请之处。

    一张老大的圆桌,最上头坐着这位穿大红五彩蟒袍的乔公公,身上陪着四五个年轻的姑娘,右边还有四五个专门负责弹奏乐器的乐班,除此外角落里还有四五个端盘端茶的丫头们。

    这排场,就是玉娘也被震慑住了,要知道如今的年月,养个白吃饭的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更别说从开头到进来已经二十三十个仆人,还是长得相貌端庄的,玉娘都忍不住拿起算盘揣测,这老公公到底多少钱呀,排场如此之大。

    心里嘀咕着,身子这几日已经排练熟了,两人上前福身行礼,嘴里说着祝福话。

    乔公公排场大,脾气倒挺温和,点着头就请她们两在桌边坐下。玉娘借着找位子的空才敢悄悄端详这位大人物,约莫四十岁左右,瞧着不算年老,好像还敷了白粉,面团似看着和气的脸,声音也不像电视剧里那样尖细。

    只听他笑道:“之前就听人说,李院子里出了两个会弹琴唱曲的姑娘,如今一瞧,果然不同凡响,真真把我这的都比下去了。”

    “公公实在过奖,我们哪比得上您庄子里的姑娘。”在两人出去的时候,往往是玉娘担当说话的角色,这次也不例外。

    那乔公公客套了两句,就直奔主题,想来也是,凭他这样的地位,还用委婉什么呢?就直接问道:“我听老龚说,你二姐前阵子在春风楼那跳河了,还有个财神救人性命,哎哟哟,外头传的实在玄乎,我听了不真,问老龚呢,他说自己也没亲眼瞧见,所以我想着请了你们两来问问,可真有什么神佛么。”

    乔公公说起这个就十分热情,也许是玉娘感觉错了,她总觉着这热情里透露着一股子渴求,像是迫不及待一般。

    玉娘没添油加醋,仍旧照着当初给小七说的原模原样同乔公公说了一遍,老实道:“外头也不知怎的,把这事儿传的玄乎,我们也实说过几次,真没有什么龙王财神的,可大家都不听。”

    “唉。”乔公公深深叹了口气,眉眼苦涩,他也知道这事不靠谱,只是仍旧抱有希望,要是真有什么神异,他这么一禀报,说不准就能回去了。

    可这么一听才知道,果然这次又是外头夸大的结果,又白跑了一趟。

    乔公公不禁便失去了兴趣,只叹气道:“这也罢,倒难为你们大老远来,我看天色也晚了,明日再走吧,我这地方虽小,却有几处泉眼可供沐浴。”

    两人又起身行礼道谢,玉娘抿着嘴,心里来回犹豫,她也知道自己若是巴上这位乔公公,不提别的,单从他手里讨来仨瓜俩枣,恐怕就能凑齐自己赎身的钱了。

    可不知怎么,今日晚宴上玉娘的嘴就像胶水粘住了一般,横竖就是开不出口。

    等到了汤泉之中,福娘也有些疑惑,“怎么你今日话这么少。”她原以为玉娘该在酒桌上也像当初应付花老爷那般,多讲几个笑话凑趣,好讨乔老爷欢心的,再不然编几个神话故事也好啊,乔老爷不是爱听这个么。

    “嗐,乔公公这么大一个贵人,我哪敢席面上胡说。”玉娘摸着汤池边精雕细刻的木头装饰,随口答道。

    “我也是,”福娘悄悄挨着玉娘坐下,也小声叽咕,“这位公公瞧着和气,可不知怎么的,我却觉得边上那些人连话也不敢多说的,不像咱们那边的客人,说说笑笑的。”

    当天夜里,庄子中忽然有人敲门,有个骑马的男人急匆匆求见乔公公,脸上掩饰不住的惊慌。

    “出了什么事?”乔公公大晚上从床上起来,面上还有些许困倦,边上点灯的丫鬟都有些战战兢兢。

    那跪地的紧张道:“公公,大事不妙,西北那边出事了。”

    “什么?”乔公公大怒,但随即又狂喜起来,“好事,这是好事啊,西北乱了,咱们的好日子到了。”

    他总算可以换地方了!

    第59章 书生

    乔公公本名叫乔二,是清平县城西北边村寨里的一户人家,世世代代的穷苦人,家里就没见过银子长什么模样,一年到头也不过是够吃细粥的份。

    后来他受不了这头面地背朝天的苦生活,干脆一咬牙偷了家里两吊子钱,瞒着人偷跑上船也不知去哪里讨生活了。

    这一走,就是三十多年的没音信,全家只当他是死了,连石头坟都堆起来了,却没想有朝一日村里人能见着他穿蟒袍戴冠坐轿子回来,还成了个什么官,连村长都得屁颠上前讨好。

    只可惜呀,乔二回来的太晚了,他爹娘早已经累死在了田地里,亲兄弟姐妹也死得差不多,只剩下一个掉光了牙佝偻着腰的小妹和两个陌生且唯唯诺诺的侄子。乔二索性也不接来,只把人养在村子里,好歹吃喝不愁就算尽心了,下剩的富贵她们也拿不住。

    外头瞧着他厉害,是宫里边差遣了管皇家庄田的大太监,可实际上呢,乔二打十几年前就失势了,他干爹干爷爷早被打发去外地做了守备太监养老,上头的被撵出去,底下这群小喽啰自然也要滚蛋给新老爷的心腹腾地方,乔二就被这么一指头被支回了老家,一呆就是十来年,再不想法挪动,他就得死这。

    穷苦出身的人一旦见了世面,再让他回去谁能甘心,最起码乔二就不甘心,他得回宫里去,穷乡僻壤的能有个屁的好日子,就是金银堆成了山也就打水漂玩,都城才是真正的繁华盛地,才是他能出头的地方。

    一想及此,乔二立刻去书房写上一封密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到都城去,他得想办法和当年宫里的老关系拉拉近乎,西北那边的太监不中用,收税严苛闹出了事,您老瞧瞧我呀,我多老实厚道,管庄子十来年都没闹出事来,和那群虫豸在一起怎么能治理好国家,得赶紧换人呀。

    又让人去库房挑拣些名家著作,送钱多俗气,还是送这些个古玩字画来的风雅。正挑选这,忽见外头丫鬟前来禀报,说昨夜请来的李家两位姑娘要告别,特来请安。

    唔,乔二一拍脑袋,差点忘记了她们两个,“叫她们进来吧,也没好好招待。”

    玉娘和福娘这才从外头进门来行礼,平平安安过了一晚,玉娘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福娘却有些遗憾,妈妈叮嘱了她们两要尽力讨乔公公喜欢,却没想玉娘昨夜发挥平常,愣是没有和这位公公说笑,也不知道回去怎么和妈妈交代。

    这会看见乔公公桌上一堆卷起来的以及丫鬟手上高举的五副字画,福娘便大着胆子发问道:“公公,这是哪位名家的字,颜骨赵资,形势飘逸,倒不像咱们这边的风格。”

    “哦?”乔公公诧异道:“你还会评字?”

    福娘点着头,咽着口水向前一步,指着那展开的中间一副山水图道:“这画还罢了,不算太出奇,但右上提的字就运笔老道精巧,布局闲适悠然,浑不似其他四副的僵局腐气,不但字好,诗写的也清雅,却不知是哪位大家手笔。”

    “这倒真的有些见识,”乔公公看着那五幅画,全都是他从外地收过来的。

    其实他也看不太懂,只是听别人说这字画值钱,他就花钱购买,横竖到时候送人能把银子挣回来,这会儿听福娘言之凿凿在这评价,他便也点着头道:“嗯,不错,这幅画买来确实最贵,你说的有些道理,却不想你小小年纪,在字画方面也有造诣,实在难得。”

    他一拍手,屋里的丫头当即就了解了意思,收起旁边几幅,又从桌上取下四副展开,想请福娘一一点评,也算是个参考。

    以往出局这么多次,今日还是福娘头一回受到客人的重视,像往常,那都是玉娘在众人中侃侃而谈,没想到今日玉娘沉默着不说话,那乔公公又十分欣赏自己,福娘便抛下几分顾忌,洋洋洒洒纵兴点评。

    “好!”乔公公忍不住鼓起掌来夸赞道:“之前在宫里时,我还听人说都中有个什么叫诗妓的,依我看,你在这方面也不差她了,倒算得上是我清平县才女。”

    乔公公心中一动,忽的觉着福娘兴许对他有用,于是面色更加和蔼,只关心问她道:“如今几岁?可做客人了没有?”

    福娘刚想回答,玉娘悄悄揪住了她的袖子,自己笑着开口道:“回公公的话,我们姐妹两个看着小,如今也十五六了,妈妈已经在相看人家,恐怕年底就要做大生意嫁人去了。”

    “哎呀,”乔公公可惜道:“还小呢,倒不如再等等。”

    他顿时觉得李家这个鸨子妈妈有些不智,这样好的两个闺女,哪就急匆匆要嫁人开宝去了,实在是蠢。

    送玉娘福娘回家时,乔公公便交代之前接人的小厮,叫他回去和李妈妈转告一声,“两个女孩子好生养着,他有用处哩。”

    想了想,又问身边人道:“我家亲眷里有没有合适年纪的?好不好看不打紧,会不会说话也不打紧,但只年岁和她们相仿就行。”

    底下人想了想,只为难道:“公公,您家确实有个远房姑娘岁数合适,可已经定下了人,过几日就要成亲了,您忘了?帖子都送来了呢。”

    这可烦人,乔二叹口气,“怎么这么不凑巧。”

    那底下的见他之前好脾气对待李家院里两个花娘,就出主意道:“公公想要亲戚哪里寻不着,那边不也是为着同一个姓才上门认的侄子么,咱们清平县里别的不多,花娘要多少有多少,前一阵子还听说新出了五朵金花,年纪又小又会唱曲儿,那李家的就是其中两个,您要是喜欢,干脆就认了她们做干孙女儿,不也是亲戚。”

    改个姓而已,能有什么大事,只怕她们自家妈妈知道了,舔着脸能把自己的名姓都改成乔字去。

    “不错不错,这倒是个好主意。”乔二有些欢喜,他虽然身处县城,可也时刻关注着都中消息,知道自己的旧交如今升了官,还收了一个孙子,那边是义孙子,这边是干孙女,正好门当户对——

    庄子里还在筹算着,玉娘和福娘已经坐在马车晃晃悠悠回家去了。

    马车内,福娘还有些兴奋,拉着玉娘再三询问道:“刚刚乔公公是夸我有才情对么。”

    “何止呀,”玉娘对福娘一向是鼓励式教育,这会见她好容易大起胆子,为她鼓起道:“就你这才学,咱们县城里谁能比得上,更别说乔公公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难道还能奉承你?”

    马车走了一路,玉娘就夸了一路,把个福娘听得脸绯红一片,等着下了车就往正院跑,不敢再和玉娘待一块,五姐太能夸了,再听下去,她都快成当朝第一才女了都。

    玉娘也不追她,和出来的李妈妈问个好,就老实窝在了自己床铺上歪着休息,马车实在颠簸,坐的人难受。

    才躺下没多久呢,眼皮子就剩半根睫毛搭一起的空当了,玉娘就听外头金盏急急忙忙闯进屋来,“不好了!不好了!五姐快去瞧瞧,前面大堂里闹起来了!”

    好熟悉的对话啊,玉娘恍惚间还以为时间倒回到了年初,她打个哈欠回过神来,“出了什么事,是那郑婆子又上门来了?”

    “这倒不是,她哪里敢来咱们家,不怕刘妈拿杵子给她一棍?”金盏摇着头着急道:“是六姐,六姐和李妈妈吵起来了。”

    “这怎么可能?”玉娘听着第一反应就是不大相信,福娘素日里对着自己亲妈像鹌鹑似的乖巧,她哪来的胆子敢和李妈妈争吵,再说了,李妈妈疼她这个亲女儿还来不及嘞,又怎么会骂。

    “真的,真的吵起来了。”金盏跺着脚,要拉着玉娘过去看,“刘妈妈让我过来请你过去的,李妈妈铁青着脸可吓人了,看着还要打人呢。”

    “打人?这可不行。”

    一提起动手,玉娘起脚就走,进到正房里,果然见李妈妈声音大如雷霆,轰的整个院子人都心惊胆颤。

    鲁婶和刘妈站在一边,想劝又不敢劝,毕竟是亲母女,她们这些帮佣也不好插嘴。

    只看着李妈妈拍着桌案大声呵骂,福娘咬紧了牙关扭着脸只听不说话。

    “你还要和我摆脸色?好啊,感情我养你是为了给自己找气来的。”李妈妈怒极反笑,用手指着福娘,“我看你是翅膀硬了,好,很好,你眼见着丽娘上次回来我奈她不得,所以一个个都学起来了是吧,都怪我手软,我今天就要让你尝尝教训!”

    “妈妈千万别——”玉娘朝两人使了眼神,一个箭步冲上前就抱住了李妈妈,趁着她出面,鲁婶和刘妈也一拥而上,将李妈妈拦在了头里,可不敢真动起手,就李妈妈那个手劲,一巴掌能把福娘扇地上去。

    玉娘这么一出场,李妈妈越发生气,嘴里嚷嚷着要连她也一起拿绳子捆了,只是光见嘴上嚷嚷,手却像是真被劝说得放了下来。

    “好妈妈,您莫生气,到底是为什么吵的?说出来我这边也好替福娘解释,她嘴巴笨不会说话,妈妈您也是知道的。”玉娘也察觉到了李妈妈的旧坡下驴,这会儿就充和事佬。

    “你还问我?我倒要问你,她跟那个陶三私定终身的事,你知道不知道?”李妈妈直视着玉娘道。

    玉娘一脸的震惊,“这是哪里的话,什么时候两人敢私定下来,我成日家和福娘在一起也没听说呀。”

    “那就要问你这个好妹妹了。”李妈妈冷笑道:“我好吃好喝养个闺女,谁知胳膊肘早朝外拐去了,辛辛苦苦填补长的这么大,现如今连我这个当娘的话也不听,随便外头一个男人朝她勾手,她就要丢了娘跑去私奔,呸,我算白养了她一世,早知当初还不如送人完事。”

    福娘实在忍不住了,哭着为自己分辩道:“我哪里想丢下妈妈,分明是妈妈逼着我,您叫我怎么办?”

    她拿手捂着脸痛哭起来,“我也我也没想说嫁给他,只是做个客人,怎么就不能是他!”

    “誒,你这话说对了,就不能是他!”

    李妈妈发着狠,“哪怕你找个路上掏大粪的做客人,我也情愿,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里,除非我死了,不然你就别想找个读书的!”

    “这辈子都甭想!”

    第60章 书生

    玉娘也纳了闷,照福娘的话说,她也没想着嫁给陶叔谦做正头娘子,只是想先做一段客人,为什么李妈妈非要喊打喊杀的阻止呢?

    眼见着这对母女闹得实在厉害,饶是自己和鲁婶刘妈拦了又拦,也没挡住李妈妈嘴里的话,把福娘气得跑回了房扑在床榻上只顾哭。

    李妈妈则捂着胸口喘粗气,好半晌才勉强收住了脾气,也不理会玉娘,只自己回屋子去,末了还甩下一句,“听听她这哭,嗓门大的我这都听见了,也亏得不怕把喉咙喊粗。想着我听着会心软好让步?哼,鲁婶你去炖碗雪梨汤,让她喝了慢慢哭去,哭哑了我也不管。”

    这一番操作,实在是让玉娘不解,李妈妈嘴硬成这样,可话里话外还是记挂着她这闺女,别别扭扭吩咐着鲁婶去炖汤,可既然如此,为什么死命就是拦着呢?

    她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干脆去趟张宅,找在李家时间待的最久的大姐,从她那里探听点消息。

    经过这一段时间,玉娘在李家的话语权也大大提升了,现如今她出门已经不用再像之前那会儿小心翼翼求着李妈妈同意,正相反,玉娘只和出门的鲁婶一说,说自己要去大姐家,鲁婶就应着话去街上叫轿马,回来了还问玉娘要不要带上点礼。

    玉娘想了想,家里头现下倒是也没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东西,况且不年不节的,提着反倒是像求人一样,索性摇了头,“没事,就是前些日子闹扯这么乱,过后咱们家也许久没去瞧大姐,大姐的近况也不知道,不如今天上门,过去瞧瞧她,我们姐妹俩闲磕牙。”

    “也好,她们两母女怄气嘞,你出去躲躲也好。”鲁婶自觉猜到了玉娘出门的缘由,劝道:“要不要让大姐回家一趟,劝说劝说福娘,叫她别这么和妈妈闹了。”

    鲁婶犹豫再三,只叹着气道:“妈妈也是为了她好。”

    玉娘摇着头,“好婶子,不中用的,您别看福娘柔柔弱弱的,她自己有主意,外人是劝不动的,更别说大姐了。倒是要问婶子一句,妈妈为什么恨书生恨成这样?”

    “这……”鲁婶张张嘴,又停住了口,陪笑道:“这也是一团乱账,我们底下的人怎么好说嘴?还是别惹妈妈生气。”

    瞧鲁婶的这个样子,看来她也知道此事,只是鲁婶老江湖了,行事滑溜,不爱传八卦谣言的,所以玉娘愣是没从她的嘴里撬出消息。

    也罢,鲁婶嘴巴严,自有别人的嘴巴松,玉娘的消息渠道多得很,不差她这一个,索性上了轿子往张宅去,她今天的任务可多。

    守后宅门的依旧是来兴这个熟悉的小厮,他前段时间眼见着娇娘失势又得势,只觉这位姨奶奶手段了得,哪里敢对她妹妹玉娘如何,脚步飞快就去把春华叫了过来,欢欢喜喜拉着玉娘往娇娘屋中请去。

    “这回不去请大娘子的安吗?”玉娘老成持重,见春华只带着自己往东边走就问道。

    春华瘪瘪嘴,没好气道:“大娘子最近才去拜了佛菩萨,发誓要坐一个月的斋,就是我们姨奶奶也少见面的,五姑娘,咱们呀还是别自找没趣去。”

    正房的丫头可横了,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让她们少去打搅大娘子,既然如此,那还去碰这个霉头做什么。

    玉娘心里松口气,这样也好,她其实也不想去见赵六月,总觉着妾室家里人上门还要专程去大娘子那会晃荡一圈,也未免太招人烦了。

    等着到了屋里,娇娘早盼着玉娘来了,拉着玉娘的手就赶紧问外头最近发生的事,玉娘奇道:“大姐既然好奇,怎么不回家去?倒白撂了这许多天,妈妈前儿还在那里唠叨,说也没见大姐捎个信过来,她还想问问您身子好不好呢。”

    娇娘先是脸色一僵,后听玉娘提到身子,又面红耳赤起来,急忙解释道:“我也知道你们院子里头忙乱,怎么好这个时候过去的,至于身子,你只和妈妈说,我最近倒是挺好的,叫妈妈别记挂着,妈妈送的补品我日日吃着呢,你瞧,我脸色都比之前好多了。”

    玉娘抬眼细看,何止是面色,大姐身上穿着都富贵了,头上好大一朵珠花,闪耀耀的晃人眼,打趣道:“这是姐夫送的?”

    “嗯,”娇娘含羞抿嘴一笑,“你姐夫特意从外头买的,听说是南湖珠子,亏得他这时节去寻摸。”

    “这才见姐夫爱重大姐不是,我听人说南湖珠子比平常珍珠贵就贵在它不怕水。”玉娘十分好奇,到底这传言是真是假。

    “去——你要是好奇,就叫你客人给你买去,别糟蹋我的。”娇娘忙护着首饰,心疼道:“你姐夫又没营生,也不知花了多少银子买的,哪里拿它去试。”这可是老爷亲手送她的,娇娘还打算带到棺材里去呢。

    这倒也是,玉娘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去做试验,心里筹算着,等自己再挣点,就去买个小珠子试试,大珠子值钱,米粒大的总贵不到哪去吧,等着实验做完她还能写个测评去。

    她便叫春华去外头倒茶水,备糕点,准备齐全后才与娇娘二人待在里屋,把前段时间那些事全都说了一遍,见娇娘庆幸的拍着胸脯,说多亏神佛保佑要去供稥时,玉娘就笑道:“大姐倒和妈妈一样,也求神拜佛的,真不愧是母女两。”

    “诶,大姐,你跟着妈妈的时间有多久了?”玉娘顺着话语问道。

    “这可记不清具体时月了,”娇娘摸着额角回忆着,“我记得那年换了个皇上,朝廷要求我们戴孝,我家买不起素布就把我卖了好换银子,正巧碰上妈妈刚生了福娘,她见我可怜,就说福娘缺人照顾把我买了下来,这样一算,到如今也有十几年了。”

    十几年呀,玉娘数着年数,大姐跟着李妈妈从长安到府城,又一路奔波到清平县,这样看来,大姐知道的事情果然会是最多的。

    玉娘心里有了把握,就追问道:“那大姐想来也该知道,妈妈为什么那么讨厌读书人的缘由吧。”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娇娘叹着气,“还不是为着你三姐——”她突然反应过来,“怎么?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呀。”玉娘苦皱着脸,她要是知道,何苦千里迢迢坐着轿子来张家呢。

    “啊,对了,”娇娘恍悟过来,“就是为着三娘的死,家里头没花娘撑门户了,所以妈妈才买了你们来着,难怪你不知道。你过来那会三娘的尸首早已经拉去外头埋土里了,妈妈那样生气,想来家里鲁婶子刘妈也不会主动提。”

    那会子娇娘已经嫁了人,丽娘也远嫁外省,荣娘顶多了解个二三,况且她那张嘴巴也不是个好相处的,这么零零总总算起来,以至于玉娘和福娘两个对此事毫不知晓。

    “唉,你三姐也可怜,”娇娘提起她,面上就有些伤感起来,“说起来她的才学比咱们五个姐妹都好,就是现在的福娘也不及她的,妈妈特意给她取名叫月娘,想着将来做个诗妓,为此下了大本钱,又请先生又请教学,凭她想要读什么,到处搜罗古籍诗书,足有好几大箱柜呢。”

    “还请了人教她弹古琴下围棋,一点花娘的边也不让沾,把月娘养的就跟那读书人家的小姐一样斯斯文文,她也争气,小小年纪就会作诗画画。可惜后来书读多了,错信什么才子佳人的鬼话,迷上个臭读书的,把自己的首饰衣裳变卖了偷着给他,平日里也白贴着他,为了他还和妈妈吵了一通。”

    玉娘听得入神,忙问:“那后来呢?”

    “后来?”娇娘往日一个厚道人,提到这里也刻薄起来,讥讽道:“后来那书生进了长安考了科举成了个什么进士,早做官娶官家小姐去了,哪还想得到县城里头有个人。月娘在家空等了他好几个月也没见回来,自己又生着病,又有人拿话刺他,一气就病死了。”

    “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倒是折在了书生手里,平白无故还招惹个仇家,你说妈妈气不气,就是我也恨的牙痒痒,想扒了他的皮哩。”

    仇家?

    玉娘敏锐的发现了重点,“咱们家在县城里头从没得罪过人呀,李妈妈的手段那么高明,怎么能惹上仇家?最多也就是那姓郑的黑鸨子看我们不顺眼。”

    “对,就是她。”娇娘点着头肯定道:“不然她怎么撺掇着荣娘去跳马槽的,还不是因为当年咱们家和她家结下的仇,也不知怎么的,好像她家也有个三娘,跟月娘两人都做着那那个读书的,为这事县城里还闹过一阵,后来月娘死了,她也死了,郑妈妈就把这事记在咱们家头上。”

    好好好,这个书生倒是厉害,凭一己之力吃两家软饭,单凭这个手段和脸皮,在官场上恐怕也能混出个名头来了,“却不知他姓什么?”玉娘想记着这位的名姓从此绕着走。

    “好像……好像姓崔。”娇娘想了半天才找出个姓氏,“至于什么名字,他中了进士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县城里头也没有他家亲眷,所以我也记不得了。”

    姓崔,中了进士,这两者结合起来,倒叫玉娘十分耳熟。

    她嘴角微微抽动,如果自己没记错的话,当初同福娘一起去广佛寺拜佛时,福娘是不是就和陶叔谦一起欣赏崔进士墨宝来着。

    不成,回去就得赶紧拿柚子叶叫上福娘一起洗手去,晦气,实在是晦气。

    探听到了消息,玉娘就麻溜的准备撤退,既然大姐说这件事当初在县城里头闹出来过,那她就还想去喜春来那里找银花问问,兼听则明嘛,如今年月没有什么新闻报道的,真相全在人嘴巴里,谁知道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

    清平县人的嘴巴,玉娘是领教过的,实在不敢小觑。

    “也好,你先回去和妈说,过几日你姐夫还要上门去和妈喝酒咧。”娇娘露出半个酒窝,喜吟吟道:“喝了团圆酒,大家都是一家子,我这心也能放下了。”

    自家老爷能和妈妈重归于好,实在是件大喜事。

    玉娘应了一声,见娇娘欢喜,也不提张承志威胁过李家的话,只开玩笑打趣,让娇娘又羞又欢喜的过了一天。

    等着玉娘出了后宅门,才发现她原本招来的轿夫和人起了口角,巷子口有个丫头跳着脚骂道:“瞎了眼的还不赶紧赶紧挪地,耽搁了我们姑娘进门你们等死吧就,我们姑娘可是张大娘子亲自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