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泳柔总是梦见高一那年,周予亲手做的那座小岛模型。
在梦里面,她也变成一个小小的粘土人,走在那些亦真亦假的小道上、沙滩上,走在自己的年少记忆里,辨不清脚底下的到底是粘土还是真正的砂石,仔细地辩着辩着,一眨眼,她又感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一旁,俯视着这个岛屿,俯视着自己曾经的生活,看见小小的粘土泳柔飞跑回家,看见还未老去的阿妈阿爸。
然后闹铃响,她醒过来,大都市的公寓房间内墙壁暖白,床边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绒毛地毯,是她依照回忆中样式购置,另一侧床头柜上的实木台灯没有关,想也知是晚归的人把灯开了就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她探过枕边人的身子去拧开关,身下的人轻微动了一下,闭着眼睛喃喃说,你起了?
她索性再躺下来,拥住对方的背,用脸贴着对方的肩窝。
她说,我又梦见小时候的事。
半醒的人应,嗯,人老了是这样。
她骂,有些人真是一辈子学不会说几句好话!我走了,开庭去了。
对方拽住她放在自己腰间的手,不让她走。今天有什么案子?有凶杀案吗?
没有。有欠钱不还,离婚纠纷,劳务纠纷……
噢。
噢什么噢!听起来鸡毛蒜皮,但对当事人来说,这都是天大的事。
嗯。我支持你,方大法官。
你呢?昨晚的手术成不成功?
当然成功了。
你真厉害。她摸了摸对方在被窝中睡得温热的耳朵。
又不是我主刀。
再过几年你就能主刀了。
嗯,再过几年你也能办上凶杀案了。
她不再理会睡意浓厚的胡言乱语,在对方耳朵上吻一吻,起身离开了被窝。
她走出卧室,推开起居室的窗,城市的风是热的,上海今日刮南风,她回忆起自己的梦,若风从南岛来,要吹过多少片海域呢?
想来也不远,只跟她走过的路一样长。
这样一想,她觉得这风闻起来有些陈旧,好像是从许多年前吹来的。
梦果然如人生逐渐回望。
记忆力强大如她,近来有时也开始回忆不清年少时候的某些细节了,远方那座曾经是她的整个世界的小岛,而今回望去,变成一座梦中的模型。老家盖了新房,前后几年加起来,她只住了不到一个月,因此在梦里,她总还以为自己是睡在大排档楼上的旧房间。
2013年夏,8月底,她离开了南岛。
细姑比她走得更早,这一年高考结束不久,细姑就到香港去寻新住处,准备博士入学,送别时候她流了眼泪,细姑拥抱她,在她耳边说,小朋友,我们去更大的天地里见。
方细搬离教师公寓,是在6月的某个晴天,那日天光很好,照得一切透亮,大件的行李已提前搬走了,她收拾了最后一些细碎物件,拉一只行李箱下楼。
虞一在楼上阳台目送她。
“方老师!再见!”
她回身仰起头望,楼上的人笑嘻嘻地冲她挥着手,见她停步不走,又大声冲她喊:“怎么不走了?舍不得我?”
方细拿手机打电话给虞一,眼见着她在楼上接了。
“喂?方老师,落东西了?”
“没有。我是怕你再用这种整栋楼都听得见的音量大喊大叫。”
“噢。”电话那头故意压低了声音,重又说道:“怎么不走了?舍不得我?”
方细笑着说:“我有时是对你有点异样的感情。”
“什么时候?”
“比如……我妈妈忌日,你拥抱我的时候。”
电话里静了片刻,虞一俯身在阳台栏杆上,两人远远望着对方,嘴角都挂着笑。
“这是告白吗?”
“只是告知。”
虞一大笑起来。“还会再见吗?”
“也许吧。”
虞一目送着,看见日光落在远去的人身上,她从此在她的记忆中都像这般,闪耀着,坚定地往前走着。
同样在这个夏天离开了南岛的,还有小奇一家,丽莲姐在城里盘下一家真正的潮流美发店,带着她姐弟两人搬到城里去住了,小岛交通太不便利,未来机长的家,当然要离机场近些。
泳柔想,这样一来,南岛时尚中心不就就此消失了么!
可不尽然,县城那几条中心街道上,不知什么时候又悄悄地新开了两三家美容美发美甲店。
泳柔又想,时代果真还是在往前走的呀!
可又不尽然,她不知道,再过几年,南岛考上学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去大城市工作的年轻人越来越多了,离开了就再也没有回来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什么美容美发美甲,这些服务于当地年轻人的业态,因为当地年轻人们都不在了,而又再次凋敝掉了。
时代往前的方式是迂折的,回圜的,似有若无地在小岛上空掠了那么一掠似的。
无论如何,泳柔和周予都始终认为,在这座小岛上,发生过最好的故事,相遇的故事,心动的故事,大笑的故事,流泪的故事。
如果故事要有个句点,那泳柔觉得,一定是高中毕业典礼的那天。
她还记得自己坐在学校礼堂的木地板上,扎在乌泱泱一片的人头里,仰头听前方台上校长讲话,校长说,同学们,从此以后,山长水远,天各一方……
这样一听,她心中满是不舍,眼中有热泪要涌出来了。
就在这样动情的时刻,响起一阵小小骚动,她伸长脖子望去,只见人群中传递着什么东西,一个班递过一个班,一个人递过一个人,每交接一次,就有一句喃喃低语,像浪一样从远方漫过来,漫着漫着,竟离她越来越近了。
漫到了隔壁班,她听见那句低语说的是:帮忙传给13班的……
她想,是谁啊!这时候还传纸条,真冷漠,真没良心,真破坏气氛!
纸条传到女生排头的小奇手里,小奇坐直了身子,转过头来,隔着好几个人冲她发出声音讯号,随后将纸条折小了几折,嗖一下掷过来了。
她莫名其妙,展开来一看,写的是:好无聊,出去吧。
……
泳柔抹了眼眶底的泪,余光中见远处1班的阵型中站起来一个猫着腰的身影,那人向后方撤去,一转眼到了礼堂大门口,忽地就从只开了一条缝的大门钻了出去。
她只得也猫身起来,尾随而去。
周予在门外等她。
她骂道:“就这么一会也坐不住!”
“又不跟你坐在一起。”
周予来牵她的手,两人离了礼堂,一转弯,正被在外头躲闲的虞老师撞见,虞老师不怀好意地笑说:“又让我抓到偷溜出来一对。”
她想甩脱周予的手,可周予紧牵着不放,问了好,平静地拉着她从虞老师眼前走了过去。
她低着头,万万不敢看虞老师含笑的眼睛。近来她真怀疑全世界都要看穿她们的秘密了,小奇怨她暑假每每出门都是为了周予,她们约添添一起玩,添添竟说,会不会打扰了你们的二人世界?就连细姑都若无其事地向她问起周予报了哪个学校,她嗫喏一答,细姑说,哦,跟你一样啊。那岂不是大学四年天天都可以泡在一起了。
她立刻假装忙碌,端茶倒水,将桌上的点心铁盒递过来递过去的(实际也没人要吃),嘴上说,大学应该很忙吧?哪有时间泡在一起!
谁承想,她们报考的综合大学有好几个校区,她们的院系之间隔了简直十万八千里远……
她只得哄着周予:反正也都是在上海的嘛!
此时她们还很单纯,不知道上海到底有多大,不知道世界到底有多大,只知道两人共同拥有着一个美丽的秘密,说是秘密,却又忍不住想向所有人都炫耀一番,半遮半掩的,索性也就这样吧!谁也不问,谁也不承认,只是见证着,快乐着,在这明亮的夏天中徜徉着。
她们离开了礼堂,躲开所有耳目,只是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暑假,其他年级都离校了,哪里都很安静,食堂门开着,她们也进去坐了一坐,一连排的的打菜窗口窗明几净,什么都没有,泳柔模仿食堂阿姨的口吻说,同学,要几两米饭?这么瘦,多吃一点吧?爆炒猪肝麻辣鸡胗各来一点吧?啊?你不吃内脏啊?小孩子不要那么挑食,挑食会长不高的。
周予说,比你高。
说完一溜烟跑了,两个人从食堂这头互相追打到那头。
高三的教学楼搬空了,曾经被塞得乱七八糟的边柜空空荡荡,书桌里一本书、一支笔都没有了。她们一个班一个班地逛过去,在成排桌椅与讲台黑板间溜溜达达,每到一个班,就谈起这个班有某个谁,将高中三年各自认得的人全都搬出来说道一通,要么什么都不说,两个人找前后的位置坐下,趴在同一张课桌上,各戴一边耳机,数着对方的眼睫毛,静静听一会儿歌。
她们登上最高处的霞海长亭,阅兵一般数过校道上每一种开或未开的花,最后一次走过周予最恨的跑操塑胶道,再到新风社的窗口去,最后一次遥望排球场。
宿舍楼的大铁门竟也没有挂锁,好像有谁知道她们不舍,要再走一遍这三年,因此将整座校园的锁全都打开了似的。她们走进梅苑潮湿的天井,眼下这里的房间也搬空了,亟待新一届的倒霉新生们入住,与神出鬼没的“原住民”们朝夕相伴。
走过公用电话那个拐角,周予说:“你还在这里偷听人打过电话。”
泳柔恼了:“你才偷听人打电话!对了,你有一次偷听我打电话!”
“我没有。”
“你就有。”
“就没有。”
……
两个人并肩站在天井内,向天空望去,觉得世界是这样明媚温柔,一切都自由,一切都值得庆祝,值得相视而笑,值得不舍到流泪。
周予忽然说:“就是在这里。”
泳柔不明所以:“在这里什么?你说我们在这里罚站?”
“不是。”周予再次说,“就是在这里。”
又过了好几年,泳柔才知道,周予说的是,那个无风无云无星光的夜晚,那个不可理喻的夜晚,就发生在这里。
当下她只以为她在打什么哑谜,不满地望向她的侧脸,晃晃她的手试图获取答案,她望过来了,她那琥珀色眼睛在阳光下像要融化了,融化成晶亮的松脂,将她们一同包裹起来,胶着,凝结,静止在此刻此地。
从此多年来泳柔一直误解,以为松脂的气息就如同周予唇腔间的味道,这发生在18岁毕业典礼那一天的,她们人生中第一次亲吻,无限柔软的,小心翼翼又不断想去碰触更多的,令人留恋又忍不住脸红的,她们鼻尖相抵,周予望着她眼底,再一次凑近过来,她的脸已烧得滚烫了,怕从此不能脱身,恨不能就这样无限地吻下去,想退后又不得,眼神闪了一闪,脑中有哪根弦弹了一弹……
她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
“有只蟑螂。”
周予面上没有任何变化,她往后退了微小一步,也许想转身四顾,两只脚却各走各的,脚尖打了脚跟,差点绊了一跤。
她捋顺了步子,往楼梯口走去,平静地说:“走吧。”
泳柔憋住笑,拽着她的手:“不打声招呼再走呀?”
“跟谁打招呼?”
“跟你的地球居民好朋友呀,大螳螂呀,毛毛虫呀,小蟑螂呀……”
“……”
周予想,从此永别,再也别见了。
她们回到礼堂,又从门缝里溜了进去,讲台上的领导发言似乎已到了尾声,话筒碰进话筒架里,音响发出砰一声杂音。
某个老师在请大家起身疏散,毕业生们零零落落、勾肩搭背地站起来了,像海面随着风在上下涌动,忽然人群中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大喊:“小岛青春永世不忘!”
远远地,另一个角落中紧跟一声应和:“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无数少年高喊起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礼堂上空回荡着少年们夹着哭腔的最真心的誓言,小岛青春永世不忘,小岛友谊地久天长。
泳柔将大门彻底推开,让这些誓言如同风一般荡出礼堂山谷,向无限高无限远的天地中去。
永世不忘,地久天长。
永世不忘,地久天长。
终有一天,她们将在世界的许许多多个角落中,与这来自18岁的风再次相逢,风会穿透她们的胸口,往日的时光便再次回响,那些浅显的心事,翻倒的情绪,偷偷爱慕过的面庞……
少年们向大门涌去,像小溪河流江水奔流进入海洋,哭着笑着叫喊着,却一次也没有回头地向前走去。
泳柔与周予站在门边,等着朋友们在人群中向她们走近,随后与众人一起,携手走出了礼堂。
晴日当空,有风,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快跑!所有牵连在一块的女孩们逆着风跑起来了,像一阵崭新的风向前撞去,轻快地勇敢地,破开一切陈旧地向前撞去。
跑得太急,有几只手松开了,被人群冲散了,有几只手始终紧紧牵着,从此都紧紧牵着。
小岛目送着风盘旋直上,千里万里而去。
去得太远太远,从此望也望不见了。
-全文完-
2024.05.19于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