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是将人类维系于人间的符语。
周予轻轻叫了一声:“阿嫲?”
老人手中的笔一挥,利落符语显现,那是她书写了一生的名字,她穿越突如其来的迷雾,回到了人间。“这下可好了,你又有两周见不到你那个烦人的妈。”阿嫲眼神明亮,露出顽皮笑容,她将申请单递回给周予。
也许只是一瞬间的走神,周予很快将其忘却。
钟琴在医院撞见的秘闻倒一直悬在她心里。泳柔的爸妈年纪该与钟琴相仿,40岁了,做什么要查不孕不育?她听懂钟琴的暗讽,农村重男轻女的陈腐风气,可她们的女儿已经是最好的女儿,胜过世间无数儿子,饶是这样也一定要有个男孩吗?
她旁敲侧击地在泳柔面前提起,泳柔只知她父母陪齐小奇的奶奶去市里医院,其它的,不知情或是不想谈论,她也不再提,钟琴又不在相关科室,也许听不真切,何况学习紧,二模在即,她们都不能分心。
泳柔确实对某些事情有所察觉。
是窗台上的金鱼。
两年过去,缸已换了两遭,最新的是个方形缸,内置小小生态,水草摇曳,箱中的水折映窗外风景,自成一片天空,金鱼们在空中飞。
早已不是两尾,每次县里有大集就添一两位新成员,早分不出哪尾是阿丽,哪尾是香香,也许根本就没有阿丽和香香了,金鱼脆弱易折,是片刻的生物,但她从未见它们死过,鱼丁兴旺,她明白有人守护,不是守护它们,是守护她。
她得以安心前行。
她转开目光,伏案书写,不再看缸中金鱼游弋的身姿。升上高三后,阿妈阿爸就不让她到店里帮手了,楼下店里有几桌生意,她听见食客赞菜好,赞海好,碗箸杯盏,敲敲碰碰,这就是伴她长大的背景音,是她人生的源头,前进的底气。
省一模的大排名出来,她考得不错,符合心中预期,她从抽屉取出细姑送的钢笔,将各科成绩誊在笔记本上,单英语没那么好,只考了131分。周予的成绩被她誊在下面一行,她们的总分相差无几,也许真可以上同一所大学,可然后呢?她托着脸发呆。
她们在纸页上的距离这么近,上下只隔一条线,相差不到5分。但这不是她们真实的距离。
笔尖划过,不是她指使,是笔在自说自话,横折点钩,写了一个予字。泳柔回过神来,加一撇,底下再加一个木,改成了柔。
上次元宵大集,她们有话未说完,当然也许什么都没有,是她一厢情愿,她没有再问,怕一心记挂这件事耽扰学习,干脆放到一边。因剪头婶的事,她怨了周予一句,不知为什么到了周予面前就会生怨,怪责她,其实心里隐隐盼着她来示好。像有矫情病似的。
泳柔拿笔帽用力戳自己的额头,驱散脑海中的杂念,拿英语题盖过笔记本,奋笔疾书起来。她想,再远的距离都跨得过,她考全岛第一,县里给她发的表彰就挂在窗边,她有什么怕的?她听见阿妈在楼下招呼客人的声音,脑海中忽然浮现可怕的画面,画面中她和阿妈拘谨坐着,对面是周予与她那高贵的医生母亲……她吓得立刻狠戳自己几下。
有个高嗓门响起:“阿香——”
泳柔定睛一瞧,剪头婶来了。
那气拔山河的样子,怎么也不像得了重病,泳柔想,兴许是医生搞错了呢?可这只是妄想,大家都心照不宣,境况变坏了,剪头婶精神良好、能像这样子四处招摇的时间日益减少,她的面色很差,有时几乎是可怖的紫黑色,医生开了些药给她,这是她唯一愿意配合的治疗,或者说,只是拖延。
她坐下,像在自己家一样,冲茶,和客人闲话。这段日子以来,她更常讲起她儿子,最常是咒骂她儿媳,讲她儿媳害得她到老没有儿子送终。丽莲姐不跟她计较,大家都知这是剪头婶在用力地烧她自己的生命之火,爱也好恨也好,人死就一切化为灰烬,趁活着,要用力地讲。
“她非要去市里学什么日本式韩国式的美容美发啊!我儿子不同意的,她硬要去……在家里吵得摔盘摔碗的,闹到最后还是要去。”她在楼下讲给新客人听。
“可怜我儿子是个好丈夫呀,那年中秋,冒大雨骑车去市里接她回来过节,因为这样才出事……她倒好,我讲她几句,她就带着我孙女走,心硬得跟块石头一样……真不知我们方家是哪里欠她。我儿子走了十年了,今年就满十年。”
这故事,连泳柔都听过不知多少遍,前后逻辑不通,各部关节处塞满了剪头婶的私怨,到市里去接丽莲姐才不是阿诚伯的死因,真相是他在雨中飙车导致侧滑。村邻们体谅她是死了儿子的女人,一遍遍听她讲这歪曲的故事,丽莲姐也说随她去讲,让她有个人可以怨,算是有个寄托。
但丽莲要带她女儿走,她不要她女儿从小生活在一个女人与女人互相怨怼的家庭里。
泳柔坐在二楼窗边,长久地看着楼下的剪头婶,她显然瘦了,干瘪了,几十年光阴缩得快要只剩一个小小的丑陋的核,里头装着人在生命尽头最后几样抓着不放的东西,对儿子的思念,对孙子的记挂,还有……
她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要回家给孙子做饭。
她的腰杆挺得直直的。
这就是她要紧抓着到死的东西了,不是金钱,不是荣誉,不是任何回忆,只是要挺起腰杆做人。
泳柔别开脸去,不再看剪头婶的背影,她摸到自己脸上湿了,慌忙去拿纸巾拭泪,也许是医生搞错了,死亡哪是那么轻易的事情,到底是谁在草率地挥舞这支判笔。
她不知每一个笔划从生命诞生那日就开始写了,横折点钩,顺着命运筋络,写下将每个人维系于人间的符语。
最后,轻轻地——
划掉。
*
书房门紧闭着。时隔两周,周予再次回家。她知道钟琴在,钟琴在时书房才闭门,一闭门,就是谢绝任何人打扰,这是她们家的规矩,钟琴就是她们家的汉谟拉比。
她将行李箱往旁边一推,箱子磕碰鞋柜撞出声响,她是故意的,钟琴讨厌这样大手大脚的声响,不文雅。
这个家没有谁在等她,她半个月不回来,迎接她的只有一扇紧闭的书房门。
高三放学晚,新的钟点工阿姨已收工走了,周予自己将换洗衣服塞到洗衣机,全程乒乒乓乓,制造噪音当攻城武器,像随时要冲进书房去造反。
她站在阳台,看着洗衣机滚筒用力转起来,像打蛋器一样翻搅她的心,将其中的怨气打得沸反盈天,她径直走到书房门口,抬起要叩门的手又放下——
她直接拧开了书房的门。
迈了一步,半个身子探进去,钟琴自摊着大量书籍文件的桌后抬起头,母女两人面面相觑。
钟琴像有点意外,愣了几秒,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抬手扶额,抚去自己脸上疲惫,“你的一模成绩出了没有?”
周予语气不逊:“一模是春节前的事,我告诉过你。”
“我记得,我是说,全省排名出来没有?”
“出了。”
“怎么样?”
“比你当年要好。”
钟琴没料到她这样反叛作答,拧了拧嘴角,终是没说什么,“噢。那你准备报哪所大学?要不就跟妈一样,念中山大学,妈有几个老同学都留校,可以托她们关照……”
周予打断道:“我为什么要跟你一样?”
钟琴的话锋变冷,声音却哑在嗓子里:“……怎么?你不敲门就进来,只是为了用这种态度跟我示威?”
“……我想问你我朋友她爸妈的事。”
“你说她们去看不孕不育的事?那种事有什么好关心的?”
“你确定她们是去看那个?你又不管妇产科泌尿科什么的。”
“这有什么难弄明白的?哪个科室我不认识?再说她们这种家庭,有那种想法也很正常。”
“她们那种家庭?那我们是哪种家庭?”炉灶是冷的,各自紧闭房门,从来都不过生日的家庭。
“……我懒得跟你吵架。晚饭你去阿嫲那里吃。去陪陪她。”钟琴垂下目光去。她像很累。周予很少看见她的脸上露出倦容。
周予转身摔上书房的门。
容芝阿嫲做了几样她爱吃的菜等她。
她有时怨阿嫲不是她的妈妈。阿嫲在饭桌上陪她看一模排名,翻往年的报考目录,聊国内的各所高校。
“以前你妈不要我陪她看的,她自己就想定了。”
“她是独裁者。”周予挖苦道。
阿嫲笑她:“那你是独裁者的继承人咯。暴君的小孩,小暴君。”
“我才不是。”
“不是才怪。以前她独裁你,要你学这个学那个,你不满意,什么都不肯去学,要自己做自己的主。现在她让你自己做主了,你也不满意,觉得她不管你,不爱你。”阿嫲一语道破,令周予感到尴尬,她自觉深邃的心事,原来在大人们看来都浅显得只是孩子气。
她不说话了,埋头吃她的,阿嫲在翻目录书。“你看这些学校,不同专业的录取线还差这么多。你要想定志愿,你的志愿是什么?”
“……不知道。”
“不知道吗?你小学的时候作文不是有写。”
周予装作不记得:“写什么?”
“写:我要做一个和我妈妈一样的医生,永远来去匆匆,永远身姿飒爽,奔赴生命的火线。还有:我的妈妈斗得过死神,她的手不是拿菜刀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手。”
“……那是为了应付作业,随便写的。”
阿嫲嗤嗤地笑,娇憨间有一丝狡黠。周予吃得慢,她在旁边陪她,支着手臂撑脸。周予看出阿嫲有些倦了,总归65岁了,心再怎样年轻,身体也已用得久了。
有那么五分钟,饭桌上静了,她仔细嚼咽,阿嫲看她,她感受到阿嫲的目光温柔,好似跋涉过漫长岁月,凝望着归处与终点。
“阿琴呀。”
周予以为自己听错。
她侧目瞧瞧阿嫲,自顾夹了一箸菜。
阿嫲再次说:“阿琴。”
周予执筷子的手僵住了。阿嫲温柔地看着她。
“……什么?”
阿嫲伸手来握她的手。“你的手是拿手术刀的手,不是拿菜刀的手。以后不要做那种危险的事,妈给你吓死了。”
周予抽出手来,反执住阿嫲的手,强按着慌乱地叫:“阿嫲?阿嫲!”
混沌光阴在凝滞的空气中艰难复位,容芝阿嫲回过神来,呆呆地看着周予。
“阿嫲,我是谁?”
阿嫲叫了她的名字。她松一口气。
“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你妈昨天带我去看医生了。”阿嫲决定告诉她,用一种松松落落的口吻。
她有些抗拒这坦诚,带着些恐惧地问:“……看什么?上个月不是刚去做了体检。”
阿嫲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阿嫲老了。”
她转开眼,扫过桌上菜肴,每道都不咸不淡,荤素搭配,搭得色彩也好看,她不知阿嫲在说什么,生病的人哪有这样本事,将生活过得这么雅致?
“……那医生怎么说?”
“我不知,你妈还没跟我说,她说她要先跟神经内科的同事聊聊看。”
周予仍觉得无法接受,不敢看阿嫲的眼睛,怕阿嫲又错认她,只在桌上到处找话。“……阿嫲,你刚刚说什么菜刀?我妈拿菜刀干嘛?”
“我说那个了吗?可能刚刚说起你小时候写的作文,一下子想得更远去。”
“多远?”
“比你出生还远。你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
“我妈拿菜刀干嘛?”
祖孙两个对视,周予投去试探目光。
“怎么?你以为你妈要自杀啊?”阿嫲大笑,“你妈那种人,要是真的走绝路,那也是杀别人,不会杀自己的。”
“其实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本来你妈不讲,我也不该给你讲。不过再不讲,哪天我可能就忘了。”阿嫲眼清目明,看起来无病无灾,谈吐清晰,娓娓地讲给她听。
“就是怀着你那时候的事咯。你爸给产科医生塞红包,知道是个女儿,就说给你乡下的阿公阿嫲听了。你爸那时候还在教育厅,公务员,计划生育抓得严,多生一个都要影响前途的,乡下老两口就急了呀,马上赶到城里来住,一开始还说得好听呢是来照顾你妈,后来就露出真面目,那时候都怀了5个月了呀,你阿公直接对你妈说,必须把你打掉,不能影响他老周家延续香火。你妈不同意,后面他们就出各种怪招,有一次你阿公还故意绊你妈一跤,幸好你命硬,什么事也没有。你阿嫲煮中草药给你妈喝,说是调理身体的,其实是乡下赤脚郎中开的什么偏方,说喝了会掉孩子的。你妈自己就是学医的,方子拿来一看就知道是在作怪,她那时候年轻,性子比现在还大,马上去厨房拿了把菜刀出来。”
阿嫲比划着手势,“一下子就劈在那老两口面前的桌上,又拔起来,就举着菜刀,披头散发的,跟个疯子一样对你爷爷奶奶说:我是做医生的,你拿草药方来骗我?猜猜看,我知道有几种药可以把你们毒死?你们信不信,我知道劈哪里可以把你们一刀劈死,也知道劈哪里可以让你们想死也死不掉?我看谁敢伤害我女儿?谁动我女儿,我就弄死谁。”
“不怨你妈那么讨厌乡下人,她吃过苦头的。虽然也是她自找。”
周予失神地回了家。
书房门依然闭着。
她走过餐厅,瞧见温水壶旁的边柜里,烟灰缸压着一张纸,在那放了许多时日了,她从没想起要拿来看,此时她伸手去拿了,她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她必须什么都看一看。
原来是去年乡下阿嫲住在家时,因害小区邻居家的狗生病赔款,钟琴写了要她签的那张欠条。周予看见上边写着乡下阿嫲的名字,如同容芝外婆曾经提过的,这名字十分书卷气,一点也不像乡下女子的名字。签字处空着,乡下阿嫲拒绝签字,实则她从来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也早就丢了这将她维系于人间的符语,多年来只是像个孤魂野鬼般活着。
书房门开了。阿妈出现在门后。
“回来了?你和阿嫲吃了什么?”
她瞧见了阿妈眼里的血丝。“你又不去。阿嫲做的都是你爱吃的。”实则她们母女口味相似,阿嫲刚好兼顾。
阿妈走来倒了杯水,瞄见周予手里的欠条,蹙眉说:“这东西怎么还在?丢了吧。”她又回书房去,这次没有关门。
周予站了片刻,尾随她去,走到阿妈桌前,发现面前摊着的是阿尔茨海默症相关的文献。
她小声说:“妈,阿嫲病了。”
“嗯,妈知道。我们发现得早,现在开始干预,情况还很乐观,至少三五年内都不会太糟。等妈安排好,就让阿嫲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
她垂头站着,只觉六神无主,又觉无地自容,她确实只是个无能为力的,任性妄为的小孩子。
她说:“妈,怎么办?”一滴泪直直砸落去,砸在阿妈的书页上。
阿妈伸手为她拭泪,却反而触到她心底开关,她的泪源源不断地流下来。“妈,怎么办?”
“别哭了。”阿妈走来拥抱她,像曾经用自己的整个生命孕育她,“你忘了妈是医生。”
是了,她的妈妈是医生,她的妈妈斗得过死神。
她伏在母亲的肩头哭泣。
从此她明白,将人系牢于人间的,除了名字,还有另一重符语,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她是医生的女儿,是最好的医生的女儿。这是她初来到人间,佩戴的第一个护身符,以及响当当的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