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奇是94年12月生,马上就满16周岁,泳柔比小奇晚一个月,出生那天,正正好是新年第一天,那是农历甲戌狗年最后一个月,阿妈说她是在狗年尾巴上生的,是个“小狗尾巴”,泳柔还记得幼童时候小奇追着她跑,小狗尾巴、小狗尾巴地叫她,她大喊,我是小狗尾巴,你在我前面,你是什么?你是个小狗屁股!
泳柔的名字是阿爸找算命先生起的,具体是谁她不知道,估计是在圣伯公庙附近靠神混生活的某一个,那人说要有水有木,说这孩子将来要漂洋过海,得通水性,又说木能做舟做桨、乘风破浪。小奇的名字是丽莲姐亲自起的,她掀起裹住婴儿的棉布看一看小奇的脸,说你知道阿妈使多大力气才把你生下来吗?你就是阿妈创造的奇迹。不过呢我们要谦虚,不算大奇迹,只是小奇迹。
那前后两个月里,整个方口村的新生儿只有她们两个,好像天生就要凑作堆的,差不多时间学会了走路,差不多时间学会了说话,做一样的游戏、闯一样的祸。两千零一年,她们一起上了学堂,一个考第一,一个考第二,那年跨海大桥正式通车,她们跑去看,小奇指着大桥,说看,我们就走这条路,去征服全世界!泳柔背着大大的书包急着要走,说上学要迟到了,我细姑说了,要征服世界,就要先读书。
她们从来是齐头并进的,按照相同的章程与这在她们生命中徐徐展开的世界打起交道,没有谁比谁站得更高,没有谁比谁看得更远。
直到有一天,小奇的阿爸死了。
泳柔记得清楚,两千零三年,那年她们9岁,剪头婶抱着儿子的灵牌站在厝外边哭边骂,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女人,你命硬,连自己老公都克死,你走啊,你走了就别回来,我看是你命硬,还是外边的世道磕破你的头!丽莲姐拉着小奇的手,真就一去不回头。小奇一礼拜没去上学,她们长这么大,第一次那么久都没见上一面,再见面时,小奇笑嘻嘻对她说,我以后不跟你姓方了,我要跟我妈姓,我改姓齐了。
丽莲姐带着小奇搬到了县里。
那几年她总怀疑是那个礼拜里发生了什么事,或是距离村子就那么近的县城里有一方不一样的水土,在那之前,她觉得她与小奇简直像双胞胎,她看见小奇,就像看见另一个自己。而在那之后,这一切变了,小奇忽然窜得好高,足足比她高大半个头,她紧赶慢赶了好几年才稍微拉近了些距离,她们不再能常常互相串门、睡在对方家里,放了学,她们就各走各路。有一天,小奇告诉她,自己来月经了。她去问细姑,细姑直言不讳地告诉她,来月经,就是女性的子宫发育成熟了,亦就是能够怀孕了。
她久久不能平静,再一年,她也来了初潮,她们的童年结束了,她忽然看清晰了小奇的模样,童年时那稚气的脸庞变成回忆里模糊的轮廓,眨一眨眼,这轮廓清晰起来,变成线条更分明流畅的少女的脸,她意识到小奇生得漂亮,眼窝深邃、瞳仁乌黑,她开始对美丑有了真正的概念。
她们也愈发显出了各自的性格,小奇比她活泼好动,比她能言善道,小奇与所有人都是好朋友,相比之下,她像个全然没有特点的人,两个人走在一起,总不断有这个班那个班的同学喊小奇的名字,小奇与这个谈笑两句,与那个打闹一番,但总是很快就停下脚步,笑着回过头来叫她。
她习惯了望着小奇,等着她回头来找她。
她习惯了望着小奇。
还有一个月,小奇就要满16周岁了。
近来,女生宿舍有个新的常谈。
阿妈带泳柔去了县里,先去一趟奇丽美发,阿妈与丽莲姐商量一番,然后叫上小奇一起,三人往集市上去。一路上,泳柔与小奇心照不宣,谁也不具体去谈此行的目的。
到了店,头家阿姐见了她们,一竿子挑下挂在最顶上的一件大红色绣花边的,说小妹仔最适合穿红色了,吓得她俩连连摇头。问那要哪件?她们选的不是白色,就是灰色,顶多是浅粉浅蓝。
谁要敢在宿舍走廊上挂出一件大红色绣花边的胸罩,准保会被整个楼层的女生调侃一个月。
也不知道是谁先神神秘秘地起了这个话头,高一年级的女生宿舍里传遍了,上高中了,再不该穿少女内衣了,要尽早地穿带钢圈的胸罩,否则“年纪轻轻就会下垂的”!不知是真是假,总之,挂在走廊上的少女内衣日渐稀少,大家都开始穿文胸,尤其以城里女孩为早期代表,大家的胸前骄傲地挺拔起来。
于是,泳柔与小奇再一次同步翻开了人生的新一页,由阿妈带领着,来买内衣了。
“你们去试嘛,两个人一起去,阿姐这里就一个试衣间。有什么害羞的?都是女的。去去去。”阿妈也说:“去吧,试一试才放心的。”
小奇先进了窄小的试衣间,回头叫泳柔:“进来呀。”坦然得就像每次她走在前面回头来叫她。
泳柔只好跟着进去,拉上帘子,两个人默契地背对背脱衣,她的心七上八下地狂跳,十一月光景,身上只余寸缕,她的脸竟烧得发红,文胸扣子在身后,她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扣上,是小奇帮她扣的,好在这时阿妈也挤进来,左右帮她们看看尺寸,她低着头,始终不敢转过身,阿妈叫她:“转过来妈看看呀,免害羞了,都是一样的。”小奇笑说:“泳柔笨死了,都扣不到。”阿妈说:“穿一穿就熟了。”
哪里会一样?
才不是她笨。
过了几天,泳柔与班里的女同学们聚在教室里说话时,又谈到穿文胸的事情。
起初是泳柔去找周予学折爱心,她想定了,小奇生日那天,要将贺卡折成爱心的样式。两个人撕纸折了一会儿,周边的女生便都围过来一起学,心田先提起这话题,她近来总觉得不自在,胸部又勒又闷。李玥摸摸她的头,说没办法,忍忍,要不穿,将来下垂了怎么办?
周予将手中的纸翻成一个爱心,平淡地说:“没那回事。”
“怎么没那回事了?”李玥接过话,“我不是告诉你们了,内衣店那个售货员就这么跟我说的。”
这下泳柔知道了,李玥就是那个掀起文胸浪潮的神秘人。
周予小声问泳柔:“会了吗?”其他人还在说文胸话题,说隔壁班的谁谁谁“波涛汹涌”,互相打趣说你是不是羡慕了?她们用玩笑稀释了对青春期发育这件事的彷徨,互相确认彼此身体的变化一致,像松一口气一样,这才能够坦然去面对。傍晚教室里没什么人,一帮女孩聚在一起,自带“异性勿近”的防护罩,饶是如此,她们说起这件事,还是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上一次回家,周予便将李玥的话讲给钟琴听,钟医生听了,颇有几分取笑意味地道破天机:那售货员想卖给她,当然要这么说咯。
哦……她想了想又问阿妈,那我用不用穿?
钟琴扫一眼她顶多能算上碧波微漾的胸前,淡淡笑着说,你想穿的话,阿妈买给你。内衣有很多种的,有些是为了美,有些是为了舒服健康,阿妈都给你买,你想穿哪种都可以。
李玥说:“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还一起折纸。上次你们背着我出去玩,我还没找你们算账。”
这算要好吗?周予看看泳柔,可泳柔并没有看她。“我想学折爱心,小奇下个月生日,我要送给她。我们哪有背着你?要不,小奇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县城玩,那天是周六。”
原来学折爱心,是为了这个。
“那个疯婆子要过生日了?那下次打球,我让她三球好了。你说的县城在哪里?”
众人讨论一番生日的事,手中的爱心则纷纷出师,各人拣走了自己最满意的一个去珍藏,剩下的全扔在周予桌上,有人来问李玥英语题,又有人来约心田去上洗手间,女孩们各自回自己座位上去了,方泳柔站起身,问周予:“你呢?生日聚会,你也来吧?”
周予捏着手中的爱心,她想答好,还没开口,方泳柔又说:“你能不能带着相机,帮我们拍拍照?”
她只点了点头。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
这话也是她妈妈钟琴说的。
就前几天,她与阿妈谈论内衣的时候,阿爸兴冲冲地从书房走出来,说我们女儿是不是要过生日了?就下周四嘛!16岁生日,对不对?你想要什么?爸给你买。
钟琴嗤笑一声,说算了吧你。你女儿是95年生的,你自己算算过两天是几岁生日。
周伯生只好找补:虚岁嘛,虚岁16。要不这样,11号那天,爸帮你请个假,去学校接你回来。琴,你那天也不要上班了,我们一家三口,去泡温泉怎么样?
有毛病呀?书不读了去泡温泉?想吃蛋糕哪天都可以吃,想送礼物哪天都可以送。生日有什么好过的。你知道分娩有多痛吗?
阿妈说这话时,语气轻松,一直笑着,又对她说,小予,妈告诉你,不穿钢圈文胸,不会早早下垂,你知道什么事情更容易引起下垂?就是生孩子。乳*房下垂是人体衰老的自然现象,而生育呢,就是一件加速女性衰老的事情……
她们家是从来不过生日的,只有周予惦记着外婆贪吃甜,每年买一只生日蛋糕去给外婆吃。小时候,有同学邀一整个班去麦当劳一起过生日,她没去,那年她8岁,她忽然意识到阿妈从没告诉过她她的生日,回家去问,阿妈说你生日四条杠,以前我还想着给你起小名叫四索呢。到了11月11日,放了学,她没去外婆家吃饭,自己靠着认公交站牌,一路去了阿妈上班的医院,可阿妈见了她,不与她说生日快乐,反而大发雷霆,说你来医院做什么呢?你来了,妈也没空照顾你。在医院,我是医生,你要记得,我不能时时刻刻是你妈妈。
她挨了骂,不哭不闹,只问,你不想做我妈妈吗?
钟琴答她,有时候,确实不想。不如我们约定,你以后不要到医院来,给我留一个可以只做我自己,不做你妈妈的地方。
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提起过生日的事,在物质方面,她是娇惯着长大的,自小应有尽有,什么都不缺,独独从没有收到过生日礼物,若去参加齐小奇的生日聚会,她是不是也该准备一份礼物?她一边想,一边收拾起桌上散落的各色爱心折纸,本想揉了扔掉,犹豫片刻,又逐个叠好,放进了笔袋里。她转过手腕,看腕上的白色卡西欧手表,上边的日期栏显示着四条杠。
生日有什么好过的。她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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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小奇生日前夜,周予如往日一样失眠,她被邀请去参加一个生日聚会,她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想着这件事。
她记着方泳柔向她讨照片的事,于是将在圣伯公庙与在排球场拍的照片全洗出来,又在商场的商务礼品店里买了一册精品礼盒样式的相簿,店员向她推销相框,她便也买了,想定了将相簿送给齐小奇做生日礼物,至于相框,便装入方泳柔要的那张合照,单独送给方泳柔。
会喜欢吗?
她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想着。
宿舍的窗帘没有拉好,月光与朦朦胧胧的夜色透入来。
生日聚会都玩些什么?是不是会玩蛋糕大战?那么衣服就会弄脏了……
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她眼皮子底下动了一下。
是窗外。鸟吗?她转动视线瞧一眼窗外。
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她马上翻身,拿被子盖过脑袋。
是不是夜太深,鬼出来了?
她点亮手表一看,23:49。
要零点了。《故事会》里那些鬼故事都说,零点时候,鬼门正开,阴气最盛。
手表亮着,鬼岂不就知道她在这里了?她慌忙捂住表盘。
她想起了,外婆说这世上没有鬼的,外婆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阿妈则说,就算有鬼,你当人家鬼很闲?整天吃饱了没事干就想着怎么来害你?
是了,室友们也在,她听得见心田在下铺很轻微地打鼾,李玥就睡在她对面,没什么好怕的,就算鬼真的来了,李玥也会挡在她前面,厉声逼问那鬼是个什么来头。
她鼓起勇气,先将被子揭至耳朵以下,但仍看不见窗外,这才一点一点地逐渐将脑袋露出来,她抬起脖子,定睛往外一看,还是那个夜色朦胧的天井,只能看见对面房间的窗。
肯定是幻觉。
但细一想,刚刚那小小的黑影,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她索性坐起身,凑近窗边去看,天井空荡荡,她左望右望,这才看见某根柱子后头出现一个蹑手蹑脚的人影,那人长发到肩,个子不高,穿着一身睡衣,像很警觉,走得很慢很轻,不断四处张望。
她认出来了,那竟是方泳柔。
周予再看一眼手表,23:51。
这个点起夜?若去洗手间,该往相反方向才是。难道要半夜三更偷溜出去?
她满心困惑,鬼使神差地起身下床,悄声拧开门闩,一踏入天井,先冷得一哆嗦。十二月了。她环抱住自己,小心翼翼地穿过天井。
拐角便是公用电话,周予停住脚步。
她听见方泳柔拿起话筒,然后开始拨号。
原来是要打电话,这么晚了,也许有什么要紧事,那她站在这里,岂不成了偷听?一时间,她走也不是站也不是,周边太安静,她能清楚听见电话听筒里拖长的嘟——嘟——声,随后接通了,有人说话:喂?
她屏住呼吸。
方泳柔没有答话。
那头又说:喂?喂?喂喂喂!谁啊?
啪,方泳柔把电话挂了。
周予吓得慌忙转身,怕方泳柔马上就会走过来发现她。
这时候,她瞟见天井对面的楼梯口走下来一双脚和一簇手电筒的亮光。
宿管老师来了。
她飞快闪躲至拐角的另一侧,走得太急,脚趾头踢到墙角,一阵剧烈痛感令她瞬间蜷下身子,可她已正面撞上方泳柔惊恐的脸,她紧抿住唇,方泳柔叫了一声,随后认出她来,双手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像在问她跑这里来干嘛。
宿管压低了的声音自天井那头传过来:“谁在那里?”
*
方训忠撂下电话,骂道:“深更半夜,打过来不讲话,肯定是喝多了乱打。现在不学无术的后生仔是越来越多……”
方细坐在一旁的红木椅上,将手中的金色纸箔折成元宝。侄儿光耀站在楼梯上探头探脑,大哥阿忠抬头一见,战火转移,继续念叨:“你站在那里干嘛?我劝你是别去跟那些人学,不然我打死你。”
方细说:“哥你这就不懂,说不定,”她抬起头,温柔地对光耀笑笑,“这电话就是打来找阿耀的呢?”
光耀吓得连连说:“细姑,你乱讲什么!想害死我!”
她才不管侄儿生死,继续拱火道:“年轻人嘛,深夜难忍思念之情,也是可以理解。”
“你有没有?你要敢去耽误人家后生妹……”“我才没有!”父子俩一来一回地争辩着。
方细自顾叠着手中的元宝。上礼拜她见了小侄女泳柔,泳柔送给她一个小小的爱心折纸,她折着金元宝,便想起这一出来,她离那青春岁月已经渐远了,因此不折爱心,折的是寄给阿妈的金元宝。
过了零点,农历十月廿九,就是阿妈的忌日。
阿忠指使他儿子:“你去,去后院,把烧纸桶搬过来摆在前院。马上零点了,你阿嫲要回来了,快点去。”
她们这小地方的习俗,祖先忌日,要在零点时烧纸点烟,燃起的烟便铺就亡灵归家的路。
时间到了,方细与大嫂两人抱着纸钱往院里去,大哥又使唤光耀来帮着烧纸,自己倒是坐在红木沙发上一动不动,三嫂在厨房忙着备祭品,大哥唤老三:“三,阿妈作祭,我们兄弟喝一杯。”
大嫂怨道:“你看这帮男的,好吃懒做!”
年年到了这一天都是如此辰光。
四哥已经几年都没在这天回来,起因是某一年方细与他吵了一架,四哥说,要不是你,阿妈会那么早死?阿妈就是生了你后身体才不好的!也不知是口不择言,还是脱口而出了真心话。
桶中燃起来了,黑夜中红旺旺一簇,并不嚣张,金元宝顺着火舌放下去,像糖放入水中融化一样,金色褪去,变成黑色的纸灰,最后没入桶底。
烟飘起来,方细抬头,目光跟着烟走,直到它在黑夜中消散,仍努力辨认着它的踪迹。她心中说着,阿妈阿妈,你在吗?她以前不信有神有鬼的,或者说,她希望世上没神没鬼,那也就没有命定,只有人为。可阿妈走后,她忽然期望世上有鬼了。
光耀站在一旁帮她们递纸,看着颇有几分不耐烦,还总扭头往厅堂里望。
大嫂唤她儿子:“耀,你喊阿嫲,阿嫲应该要来了。”
年轻男孩摆明是不信的,只是给他阿妈面子,懒懒散散地朝虚空的夜空中喊:“阿嫲,阿嫲,这边走,这边有好吃的……”大嫂满眼宠爱地嗔怪:“看你那个样,当阿嫲是你啊?”
姑嫂二人蹲在烧纸桶旁边,边烧纸,边说起话来。
“阿细,你还不做打算呀?今天阿妈回来,你可又是没个交待。单着是自由自在,可她在天上看你无依无靠,怎么放心得下?而且哦,”大嫂将头侧近来,夜深了,她也疲了,声音哑哑的,很真挚地说着心内话,“你再不结婚,不生小孩,年纪一上去,就难生了。趁年轻生,身体也恢复得快,我头一个生光辉,连月子都不用做,到生光荣的时候就不行了,再到光耀,是恢复也恢复不过来了,我现在脱了衣服,都不想照镜子……”大嫂说到这里,捂嘴嗤笑,“讲起来真是不好意思,”她双手在胸前托住空气,往下重重一坠,“会掉下来的啦!”
光耀不知几时跑走了,四处不见踪迹。
大嫂往厨房方向望一眼,“你说三婶,过了年虚岁也37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我是听阿忠说,他们夫妻俩还想再要一个,可惜阿柔那么好的头脑,却生成个女儿身,不然生她一个,就顶我这三个。不是女儿不好啦,女孩嘛,总是吃亏点,苦一点的……”大嫂的眼中映着火光,方细静静听着,没有反驳,她想不起大嫂更年轻时候的样子了,好像她生来就是现在这样一副为夫家为孩子操劳了半生的模样。“说起来哦,家里没儿子的,是要从兄弟家过继一个多的来做儿子,当年阿忠就说,把光耀过继给三叔,讲得有鼻子有眼,是我不肯,我跟他吵,发疯一样吵……我嫁给他二十几年,都没跟他吵过,他发脾气,我就不搭理他,就独独那一次,他要把我的小孩过继给别人,我绝对不答应的,这些男人说得轻巧,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就不知道痛!”
大嫂见她听得兴趣缺缺,嘿嘿笑了一下,“你不喜欢小孩子啊?真的,等你把你自己的那个生下来,你就会喜欢的了,我没文化,不知怎么讲,总之那小孩管你叫妈妈的那一刻,你就觉得拼着命去生他也值得的了。”
光耀又出现在院里,手中提拉着两个小板凳,走过来,弯身塞在她俩的屁股底下,然后自己在一旁蹲下,默默帮着烧纸。
大嫂那已长出细纹的脸愈发被火光照亮,她拿手肘推一推方细,说:“你看啊,你看,就这种时刻,你就会觉得值得的了。”
方细笑笑。愚昧的幸福当然也是一种幸福,她不准备去拆穿。
将寄给阿妈的纸钱烧毕,她骑摩托车回教师公寓,一路总能闻到很淡的烟灰味,她想象那缕轻烟真的在夜空中铺成了路,阿妈在那条路上走来,对她说,值得的啊。她回,阿妈,真的值得吗?
骑到教师公寓楼下,路的另一头走来一群高声谈笑的人,她定睛一看,都是学校里的同事,早些时候是听说有聚会,她推了没去,同事们认出她,远远地与她打招呼,听声音是喝了不少,虞一两手各挽着一人,左男右女,不知谈到什么,朝天大笑得露出牙床,走近了,她甩开身边人,向方细走来。“方老师。晚上好。”她的眼睛更亮,比火光映在大嫂眼中还更亮,总归是年轻,年轻是种太奢侈的东西。
她们前后脚上楼进屋,门关上,虞一甩脱鞋子,举高双臂轻盈地转一个圈往沙发挨去,“方老师,你身上怎么烟熏火燎的。”她将手伸入背后,灵巧一勾,内衣肩带自手臂上滑落——她从衣内直接脱出黑色文胸,随手便扔在沙发上。
“你身上不也活色生香的?”混着酒味与香水味。方细看看那个文胸,心中祈祷虞一酒醒之后会记得把它收走。
“她们说那个谁谁谁过生日嘛,就多喝了两杯。”
“谁?”
虞一想了想,但很快放弃,“不记得了,高二组哪个老师。还是高三组?我只是去蹭吃蹭喝。你怎么不去?”
“过了零点是我妈忌日,要准备拜祭的事情。”
“哦……”虞一坐在沙发上,忽然变得有些迟钝。
方细耸耸肩,玩笑说:“你看,这就是生活,有人生日,有人忌日,有人一身酒味,有人一身烧纸钱味。”
“thisislife。”
“是。我要先用浴室,我很快。”
虞一没有再答,只是懵懵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归置好鞋子与包,双颊绯红,好像已完全被酒精接管了。
她正要走入卧室去取换洗衣物时,虞一忽然站起身,向她走来。
她疑惑地转过头。
虞一不由分说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你想你妈妈了吗?”
*
这一夜,小岛无风无云无星光。连月亮都很淡,只朦胧的一个牙,挂在天上。
周予与方泳柔在梅苑天井中罚站。
宿管老师再三问也问不出个结果,因此勒令她们原地站着,等候她巡完楼再来发落。
若只有一个人被抓住还能辩解几句是去卫生间走错了方向,两个人一起被抓住,百口都难辩,更别说是两个平日里撒个谎都困难的,于是,只好一起罚站。
这下划不成什么楚河汉界,也分不了什么井水河水了,恐怕还得并排被写在布告栏上通告批评。
周予抬手看表。00:06。“零点过了。你不去叫她了?”
“把她叫出来,老师回来了看见,再三个人一起罚站?倒是你,你跑出来干嘛?”
……跑出来看看你是不是鬼。
她不敢说,背手站着,抬眼看天边灰白色的月牙。
她想说点什么。该说什么呢?
“……今天是齐小奇生日。”
“嗯。”
“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她总算憋出一句。
“……没什么特别的。”方泳柔忽然扭捏起来,这问题好像令气氛变得更尴尬了。“是一个mp3。我买了一个mp3。”
不愉快的记忆同时涌入两人的脑海。
“也不是什么名牌的,就是一个杂牌的mp3,在我们那儿县城买的。”方泳柔垂下头,“很便宜,对你来说应该很便宜。”她的头垂得更低了,像在地上找些什么。“……就99块钱。上次那个mp4,不是我的,也不是小奇的,是我堂哥的。”
“你别误会!我们不是家里买不起,只是……我们那里,消费观念可能跟你们不太一样,我们家里没有买这种电子产品的习惯。”周予明明什么都没问,泳柔便急着解释,就像上次在圣伯公庙,她非要向她解释全岛第一的事情。“我也是来了这里,才知道你们都人手一个。你也有吧?我看你整天戴着耳机。”
周予差点要说,mp3?我没有。我用的是ipod。
她吞吞口水,把话给咽了回去。“嗯。”
“你的是什么牌子?”
“苹果的。”
“苹果?还有个牌子叫苹果?”
“有的,是一个美国的牌子。”她抬起手指,在空气中画画,“标志是一个……被咬了一口的苹果。”
她们相望一眼,忽然一起笑了,没来由的,也许只因为夜晚澄净,少女如浅堤一样的心防被月光轻而易举地漫过。方泳柔笑着低头,看见了周予受伤的脚趾。
指甲盖劈裂了,有一丝渗血。“喂,你的脚。刚刚嗑的?”
周予自己都没发觉,难怪那一瞬间剧痛后,还总隐隐地疼。她转头一指,“就那个墙角。”
“你不疼吗?怎么一声都不响?”
疼。疼得撕心裂肺。
周予淡定地摇头。“还好。”
“你等着。”方泳柔轻手轻脚地跑回106,很快取来湿纸巾、棉签碘酒与止血胶布。“还好我们宿舍备了药箱。”她左右看看,然后指着天井边一个台阶说:“你坐这。”
怎么能穿着睡裤随便坐在地上?
但周予又吞吞口水,再次把话给咽了回去,真就照着指示坐了下来。
方泳柔在她面前蹲下,很轻地为她擦掉血迹,涂上一点碘酒。
她盯住方泳柔的头发旋儿看,拼命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碘酒带来的烧灼感像火燎一般,她忍住想倒吸气的冲动,方泳柔轻吹几下,碘酒很快挥发,这才好了一点。
她为她贴上胶布,随后抬起头来,很认真地瞧着她。
“疼你就说疼,害怕就说害怕,干嘛什么都不说?你不说,别人怎么会知道?”
月亮忽然隐去了,周予呆愣住,望着方泳柔全无杂质的眼,她发现方泳柔是内双眼皮,发现她的眉毛又细又弯,就像今夜的月亮。
她眨眨眼。她忽然意识到,她们都只穿着睡衣。
也就是说,她们都没有穿内衣,没有穿那个成长浪潮中的“紧箍咒”。
这有什么呢?在女生宿舍,大家都是这样的。
可她却忽然想抬手遮一遮自己的胸前,忽然不知目光该往哪儿放,只能紧张地盯着方泳柔的脸,再不敢下移半寸了。
方泳柔细细的眉毛与薄薄的眼皮底下,是一对明净柔和的短圆眼,再是小巧的鼻尖,还有小巧的嘴。她曾觉得她像一只啮齿生物,比如仓鼠,也可能是像哪个动画片里的卡通角色。
方泳柔留意到她的不自在,于是说:“好像有点冷。你冷不冷?”
她根本不冷,有那么一瞬间,她什么都察觉不到。
但她说:“冷。”
疼就说疼,害怕就说害怕,为什么始终无法说出口呢?
她不知道,但她忽然觉得,方泳柔一定知道。
这一夜,小岛无风无云无星光,此时的夜空中什么都看不见,神明不知是在天上,还是在相信的人心里,鬼魂不知是在地底,还是在思念的人眼前,一切平常如往日,自谁出生那天起,寻找着问题,寻找着答案,跌跌撞撞地走到了这个夜晚。
这个不可理喻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