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上写庚寅年九月初九,重阳节,宜理发。
大伯瞪着通红的眼泣诉一个上午,来回唠叨这些年几多不易,为弟妹付出几多心血,阿爸不善言说,无话安慰,只有抽烟,日头越升越高,乡里乡亲行来踏往,怕人经过瞧见,只好把大伯劝上楼来,见泳柔躲在二楼,就拿一张五元钞票打发她:“去,找剪头婶,把你头发剪一剪,前面这么长,真像乞丐婆!”
像什么乞丐婆?这年头,哪有年轻女孩不留刘海?
当然这时不宜顶嘴,泳柔领了钱去,临走大伯还嘱咐她:“今天九月节,路过大伯家,记得给阿公阿嫲上香!你大伯姆今早煮了鸡和鱼,你去那边吃午饭。”边讲边用粗糙肥大的指节搓搓眼窝。
她出了门,自家房子后头小道三拐四拐就到了剪头婶家,婶是阿爸那一辈的称呼,她这一辈该叫老姨,但她不叫,她跟着小奇叫阿嫲。
剪头婶就是小奇的奶奶,也就是丽莲姐那死鬼老公的妈。
泳柔听大人讲过,小奇的父亲家几代都是理发匠,周边脚程以内几个村子,独此一家做这手艺,父传子传孙,儿子学理发,儿媳学挽面,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什么都不必学。单传到小奇的阿公这一代,剪头婶中年丧夫,她执起丈夫的剪子,做了这一脉祖辈以来第一个女理发匠。
手艺是往日偷学的,老辈人有点手艺,都讲究传男不传女。
剪头婶的理发店是用老厝半边厅堂改的,窄窄一间,铝框玻璃门旧得发黑,春联贴了好几对,全旧得缺角少字,踏进去,是邦邦硬的水泥地。小奇的弟弟大野搬个小桌板在店门口吃午饭,他上初中了,功课不好,模样总有些畏缩。泳柔在理发椅上坐下,阿嫲帮她披上围布,扭头冲店门外骂骂咧咧:“你筷子插在饭上做什么?拜死人啊!”回过头来又对她温柔似水:“前面剪一点点哦,阿嫲给你剪得精神一点,不遮眼,念书才清爽。”再扭过头去骂:“鱼不要翻哦!阿嫲今天吃斋,你把肉都吃掉,不许浪费!”
南方沿海信鬼神,饭桌上讲究多,像筷子不能插在米饭里,那是死人饭。还有逢年过节,吃鱼不能翻鱼身,靠海吃海的地方,翻身如翻船,是大忌讳。
阿嫲细眯起眼,凑近来剪,泳柔觉得奇怪,便问:“阿嫲,你看不清吗?眼睛不舒服?”大野在外头喊:“老花眼了啦!”阿嫲一口否认:“别乱讲!清楚得很!”
若是老花眼,怎是要凑近来看?阿嫲眨眨眼皮,又恢复常态,一双枯手自如来去,还嘻嘻笑着问她:“要不要阿嫲也给你挽一下面?出过花园了,可以挽面了。对嘛!阿嫲记得你跟小奇是同一年生,虚岁十六了。怕疼啊?也是,你们现在好了,女子也有书好读,虚岁十六,离嫁人还远着哩!不急挽面。小奇在学校好吗?书读得好吗?唉,九月节,连柱香都不回来上!都是她那个无情义的阿母教的……”话到这里,就进入义愤填膺环节,泳柔通常是闭眼静静听讲,可今天她有心事,在阿嫲的碎碎念间,总算找到缝隙插嘴:“阿嫲,你知不知道我细姑的事?”“你细姑?知道啊,最近跟你伯吵架嘛,女孩子家家生了副反骨……”“不是这个,我是说,细姑小时候的事。”“小时候?小时候就是不讲话,也不跟村里小孩玩,每天抱着书看,小小年纪就搞两个厚瓶底戴脸上……谁想到她有出息,真给她考上好大学,不用回来做渔民,也不用做渔民的老婆。这样一讲,你大伯不容易哦,年纪轻轻就养弟妹……”“也不是这个!”泳柔干脆直说:“我细姑出生那一年,是不是……被我阿公扔掉了?”
“哦……你讲这个啊。”阿嫲声音不那么洪亮了,“那个时候穷嘛,也不稀奇,那么多个,怎么养得起,不过你阿公确实是心狠,男人的心硬,要不是你阿嫲大哭大闹非要去找……来,好了,阿嫲拿镜子给你照。”镜子是一面塑料圆镜,放在桌上,高度不对,要拿近了才能照见,一拿近,泳柔吓得大叫一声,顿时觉得额前凉风阵阵,本来些微盖住眉毛的刘海被剪得简直就像草地只剩草皮,短短一截刚过额顶,平齐一溜,像个傻瓜。
“怎么?不喜欢啊?不会呀,多精神。你爸爸给你多少钱?阿嫲收你三块就好,剩下的你去买糖吃。”阿嫲根本不理她的震撼,利利索索地解了系在她脖子上的绑带,抖一抖围布上的碎发,转身一看,大跨步走到门口,一扯桌上垫骨头的小报,连迭声怨:“哎哟!你拿什么不好!这是最新一期六*合*彩报!阿嫲还要看!”
泳柔无可奈何,抬手捂住自己光溜溜的半截额头,还是将5元钱塞在收银罐底下,走出店门,一低头就收获大野表情夸张的无声嘲笑,阿嫲只顾钻研手里的报纸,还塞到泳柔眼皮底下要她看:“阿柔,你帮我看看,你脑子聪明,你看这张图,代表什么数字?今晚就开奖,我还没买咧!”
大野拿筷子敲碗:“阿嫲,今天九月节,你还玩赌博,吃斋的修行都败掉了!”
“你晓得什么?佛祖知道我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身小财,心情好了还会显灵保佑我中个特码咧!”
泳柔一看,印制模糊的非法小报上一副小小黑白图画。阿嫲说:“你看,一棵树,三只鸡,是买13,还是买31?”
“那怎么不买属相鸡?”
“对哦!对哦!属相鸡……那是5,17,29,41……三只鸡,会不会是买第三个,那就是29咯?”
泳柔又问:“那一棵树怎么解?树上两只鸡,地上一只鸡,由高到低,是21。”
“也有道理,也有道理……”阿嫲念念有声,使唤大野:“阿野,你去给阿嫲拿支笔,把你阿柔姐讲的都记下来。”
“阿嫲,你再看这棵树,左边三杈树枝,右边四杈,加起来是7,还是34?”
“那这下难了,这么多种可能……”
“所以嘛,”泳柔接过报纸,“不管他开哪个数字,用结果推过程,总能找到个解释。佛祖听说你信这种非法报纸,都会被你气死!”
阿嫲当然也知这荒谬,自己被逗得直笑,拍打着她的手臂讲:“佛祖都成佛了,不会死啦!你们这些小孩,书读得多,反而无趣!过日子总要有点念想,阿嫲一次才买5块钱,输不成穷光蛋!你中午去哪家吃饭?去你大伯家?要不要在这里吃一点?”
(作者注:如看不懂本段内容,请看作者的话。)
泳柔顶着滑稽的新发型告别了阿嫲的理发店,没有直往大伯家去,而是穿过村子,走过装着大喇叭的村公所,走过塌掉的旧宗祠,走过一幢又一幢高不过三层的村屋,一直走到望见了村子背面的海岸线,海岸线向北弯折,从地图上看,小岛恰是在此处凸出来一个角,角的尖尖处有一个“海之角观景台”,还立了一座白色灯塔,站在方口村的边缘看,灯塔并不巍峨,太远了,走过去要一个多小时,灯塔对于方口村的孩童们来说,就是童年冒险的最远方。
她沿着海岸线往海之角的方向走,天光刺得眼睛半闭,晒得脚背发暖,走了一小段,就看见前方远远迎面走来一个谁,无需看清,她就张口喊:“姑!吃饭了!”
对方脚步放缓,她踩着拖鞋飞奔而去,一下紧紧拥住,伏在平静的肩头,说:“姑,你还有我。”
“说什么?”方细摸摸她的头发。
“你放心,我不会不要你,不会把你丢掉。”
方细失笑,“你就算想,准备怎么把我丢掉?走,吃饭去。”
方泳柔松手,转而挽住方细的胳膊,“姑,你想吃什么?我有攒钱,我给你买。不然,我们去圣伯公庙那边吃鱼肠米粉,还是去妈祖宫,妈祖宫旁边有个阿婶卖蚝仔烙。”
“妈祖盯着烙的会比较好吃吗?想吃蚝仔烙,回家找你爸不就好了?”
“那你想吃什么嘛?我们去县里走一走,去光耀他们学校门口买手抓饼和炸鸡柳。”
方细发现了泳柔的新发型,拿手指拨一拨那短得可怜的刘海,“谁给你剪的?剪头婶吗?”泳柔这才记起这桩窘迫,连忙腾手来捂额头,细姑说:“很可爱嘛。”细姑惯用温柔的口吻来调戏她。“走吧,你大伯姆今天拜神,做了一大桌,需要你去帮忙消灭。顺便,去给我爸我妈上柱香。”
姑侄二人挽着手,走在晴好的海边,方泳柔偷偷侧眼去瞧,细姑的面庞如无风时的海面,无波无澜,什么心事都没有写。
他要把你丢掉,你干嘛还去给他上香?她想问,但又知有些事情是决不能问的,只能等待时间回答。
“你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不怕我已经走了,害你走到海之角也找不到?”
“怎么可能?你的包还在我手上!你要是害我白走一趟,我就拿包做人质,向你要一百万赎金!”
“一百万就够了?也不是很天价嘛。”
泳柔吃惊地问:“一百万还不天价?”
“也是,对你这小孩子家家来说,一百万就是天价了,就像村里那些小屁孩,还真以为海之角就是天涯海角。”
“你还不是从小屁孩变成大人的?年纪轻轻口出狂言!”
“那可不一样,有些人生下来就知道,海的那边一定有别的陆地,这座破岛不是全世界,有些事情,它说了不算。”
泳柔向海之角的方向望去,“广州是不是往这个方向?”
“广州在西边。海之角朝北,”方细抬手指向灯塔,“往上走,出了广东就是福建,再往上是江浙,上海,然后就是山东半岛,东三省。方泳柔同学,世界很大,你记得要去看看。”
“好,我一定去看,去看看这个世界——”泳柔提起一口气,向灯塔呼喊:“到底是谁说了算!”
“反正不是土地公,也不是妈祖。”
“也不是大伯。”
两个人挽着手一起发笑。泳柔笑嘻嘻地说:“不过,妈祖宫的蚝仔烙好吃,这个妈祖说了算!”
到了大伯家,她们一人燃起三支香,向供在厅堂里的牌位跪拜,大伯姆在一旁注视,嘴里念念有词:“阿妈阿爸,细妹和阿柔来了,你们在天有灵,保佑细妹工作顺利、寻到如意郎君,保佑阿柔学业进步……”她嫁入这个家中,就变成这个家族的母亲,负责在祭拜时守护这与天相连的青烟。泳柔望着牌位默念:阿公,你心真狠,我不要你保佑!你做了这种事,应该上不了天,只能下地府了吧?阿公,你在九泉路上走时,有没有后悔?
*
周予逐渐惯了每日下午吃过饭后就去社团办,那里人少,杂志社又在最末一间,傍晚时候很安静。除了她,每天都来的还有社长小关师姐,后来整整一年,小关师姐都像初次见面那天一样,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地盯着电脑敲敲打打。
高二的留任干部只有小关师姐和阿白师兄两人,一个任社长兼主编,一个管后勤打杂,高一新人十几个,每周三例会,实则是点心会,大家一起挥霍阿白的生活费。例会开了两次,正经的议题只有一个——《南岛新风》的年度选题。
平日的手工杂志由社员们各自选题制作,只有《南岛新风》是印刷成册的社刊,在校园内发行,课业为重,一年只做一期。杂志社去年刚成立,因此她们要做的是创刊号,选题尤为重要。阿白师兄想做“科幻电影”,比如《星际迷航》,对未来的幻想正契合“新风”。心田的提议是与16岁息息相关的“初恋”,小关师姐答可以,今天我把选题交到团委,明天我们就吃散伙饭。其他意见如“志愿”、“友情”也都平庸,七嘴八舌聊到吃完了桌上的虾条,散会,小关社长的总结陈词是:“阿白,下次多买一点。”
人散了,只留一个小关自己敲电脑,一个周予自己看闲书,良久,小关师姐忽然说:“你呢?刚刚那些选题,你喜欢哪个?”
周予答:“都不喜欢。”
电脑屏幕前的办公椅旋转过来,小关脱了鞋屈腿窝在椅子里,一边裤腿往上卷,一截小腿白得晃眼,她饶有兴味地看看周予,抬手盘起长发,再拿一支圆珠笔别住,“你说一个?”笔斜斜插在她脑后,令她看起来像个难掩锋芒的不羁侠客,心田偷偷与周予八卦过,说你觉不觉得小关师姐这人很特立独行?有一种流落江湖的气质。
周予说有吗?
心田自觉说了也白说,遂撇下周予,与其他高一社员一起围住小关,叽叽喳喳问学校里的种种事。这种时候,周予通常只在一旁静静观察,她发现小关总是答得敷衍,阿白倒是在一旁上蹿下跳地补充,但社员们还是爱问小关,不问阿白。小关就跟武侠小说里的主角一样,是天生的领袖,不必做什么,天下人就为她而来。她的口音也与众不同,她说正宗的北方普通话,在这湿润温暖的南方沿海,确实像个漂泊而来的隐士。
多年以后她们再见,周予说你知道吗?以前心田总说你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
小关说是吗?我如果是北边的行侠客,你就是南边的锦衣卫,那时候我一点也不喜欢你观察我,总感觉我们有一场紫禁之巅的决斗要打。一边说,一边抓过桌上一支干净的筷子扎起头发。
周予甩回去二字点评:中二。
而此刻光阴还未如后来一般加快脚步,仍在这间窄小的办公室中为她们停留,小关脑袋后头斜扎着一支圆珠笔,挑眉毛问周予:你说一个?
周予把下巴搁在摊开的杂志上,两个人望着对方,屋内宁静,几分钟后,周予说:“《南岛新风》,第一期,应该记南岛。”
“你该不是指这间把人圈起来的破学校吧?”小关是明知故问的,周予看得出来。
“我是说,你脚底下的这座岛。”
新的必定根植于旧的,旧的崩塌,腐烂,却变成新的土壤。
土壤之中生了根,发出芽,长出无数个永生难忘的梦。
*
我们的岛。
虞一翻毕手头几页纸张,转手递给隔壁桌位的方细。“方老师,你看,那帮小孩写的,杂志企划案。”方细接过来,“我们的岛”四个字,就写在封面上。
《南岛新风》创刊号,2010-2011,署名处是:高二7班,关……
她的目光被第二个名字吸引,“周予?5班的周予?”
起首是选题概念,随后阐述各个栏目,整期杂志围绕南岛展开,手绘地图、观光冒险指南、本土人情风物、摄影板块等,另还有虚构类栏目——小说与诗歌板块“南岛的梦”,拟面向全校征稿……
她草草读毕,递还给虞一,随口点评:“挺好的。”
“不多给点意见?你不是本地人吗?这岛上有什么值得采风的地方?你讲给我听,好让我去那帮小孩面前显摆一下。”虞一拿起笔,在封面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拟同意。然后签名,虞字复杂,笔走游蛇般写就后,潇洒提笔一横,在纸上拉出长长一个“一”字。
“没什么,就是普通的县城,乡下,要么就是没开发的荒岛。”
“你家呢?你家住在哪里?”虞一转过椅子,翘起腿,倾身与她说话,她下意识想躲,她不喜欢这样瞬间拉近身体距离的谈话方式。
“港口旁边一个村子。那没什么值得记录的,乡下都是那样,设施落后,还迷信。既然是新风,干嘛要写那些老封建?”她顾着看教材上圈起的要点,对照着翻备课书。
“就当让她们去田野调查也好,要不,干脆让她们去你家怎么样?”虞一大概很喜欢这突如其来的灵感,又将身子歪斜到她桌旁,近得她无需抬眼也能感知身旁目光的温度。她觉得虞一的眼神确实有“温度”可言,是热的,直白,自信。“以免她们去岛上乱晃,再跑丢一个。”
她当然拒绝:“高中生没有做田野调查的必要吧?严格来说,那是我哥的家,不是我的家,我做不了主。”
父母的房子推倒后,原址上另盖二层楼,大哥娶了妻,侄儿们接连出生,大姐嫁到别的乡里,长年在渔排上过活,二哥早夭,三哥四哥各自成家,于她来说,家人变成一个淡薄的概念,大哥说留了房间给她,她心领了,那房间逢年过节总被人住着,有时是从城里回来的四哥一家,有时是大嫂来探亲的亲戚,还有时是邻居家挤不下了来借住,比较而言,教师公寓才更像她的“家”。
她瞥到旁边桌上的签字,调转话题发问:“虞老师,你为什么叫虞一?”她想起虞一说过,虞家父母连送女儿念寄宿中学都舍不得,那该起一个更深思熟虑过的名字才是,为什么是这样简单的“一”字?简单得像她的“细”,只因“细”在方言里与“小”字同音。没人给她起过名字,她就是方家的“细妹”,直到要上学,阿妈领她去乡镇派出所上户口,阿妈不会说普通话,只说是叫阿细,姓方,这才登记作“方细”。
虞一顺着她的目光,扭头去看自己的签字,“你猜猜看?”
“一,应该是第一的意思?”
“不是。”
她只好瞎猜:“一生一世?一览众山小?”
“也不是。”
“猜不到了。请揭晓。”她摆出认真聆听的架势。
“原本起了好几个名字备选,我记得我爸还把这件事写在当年的日记本里,我偷看过,他和我妈吵个没完,”虞一莞尔一笑,“什么雨晨、淑娴、楚楚,起了一大堆,后来他们吵着吵着,忽然想,虞这个字这么复杂,再配一个笔画多的名字,那写起来多累?干脆,就挑一个最简单的字。”
果然,简单与简单是不一样的,有些简单只是省略,是不在意,有些则是爱里剔去了负担,他们并不期盼她长成一个怎样的人,只求她一身轻松,事事都可溺爱她,连签名这样的细枝末节都想着替她省去麻烦。
“好原因。”她只当是闲谈,并无羡慕之情。
*
“我的天!泳柔,你的头发怎么了?”
第五次。周予低下头去沥净水盆中的校服。
这周以来,她第五次在公共浴室里听见有人笑话方泳柔的新发型。方泳柔也在洗衣服,就站在她斜对面,她们各自占着一个水龙头。
中午放学直至午休响铃,公共浴室里总是人满为患,女孩们洗澡洗衣、叽叽喳喳地聊天、合力拧干洗过的衣物,潮湿的水雾经久不散,在空间内四处流连,淋浴间的隔门、白瓷砖砌的洗衣台、脸盆与盥洗用具,还有年轻的女孩们,一切都水淋淋的。
方泳柔有些窘迫地回应:“就,不小心剪太短了!别笑!”
周予想,我可没有笑。她将沥过的衣服拧成一长条,水滴滴答答落进盆里。
心田走来与周予并排站着洗衣。有个谁在浴室外大喊:“108的谁,洗衣服记得拧干一点!我每天走过108都被滴一头水!讨厌死了!”
李玥的声音紧跟着从隔间里传出来:“谁在说我们108的坏话?”
校服的布料粗,尤其是裤子,吸了水就变得沉,周予拧了几下,再拧不出水来了,方泳柔走过她身后,瞧她一眼,将自己手中装了衣物的脸盆搁下,接过她手中的裤子,轻巧一拧,水哗啦啦流。“就你这样拧法,难怪每天滴人家一头!”她小声批判她。
哪来那么大的手劲?周予困惑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再说,滴人家一头的也不一定是她吧?
“我刚刚听见我们阿玥在说话。”声音比人先亮相,话音一落,齐小奇擦着头发自隔间里出来,“阿玥,你在哪间?”一双透明塑料拖鞋踩过湿漉漉的地板,发出叽叽的声响,整个楼层就她一人穿这样的拖鞋,6班的女生见了,都笑说是阿嫲拖鞋,齐小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每天来洗澡都要高喊一声:阿嫲驾到,小妹们让一让!
她寻声辨位,“叽叽叽”地跑到李玥用的那一间门口,贴到门上,谄媚兮兮地问:“阿玥,你的热水够用吗?要不要嘀我的水卡?”李玥没好气:“不要!烦不烦啊你?变态呀,贴在人家门上。”
自从齐小奇错交了李玥的社团报名表,周予每天都可以在浴室里欣赏这一出戏码。
方泳柔去拉齐小奇:“你别烦李玥了。”齐小奇依依不舍,再次对着门说:“阿玥,今天是招新最后一天了,下午放学,排球场,我等你,不见不散!”“谁跟你不见不散!”
浴室中的人渐渐散去,李玥出来见了周予与心田,笑话她们:“两个乌龟,动作这么慢。”她每天早早来排队,排上了,又把位置让给108的舍友们用,因此总是最末一个洗。
心田答:“等你。”
周予答:“没洗完。”她还在搓袜子,总觉得搓得不够白。
三个人排排站,心田忽然怯怯地问:“舍长,今天下午,你真不去?”
“有什么好去?我又没报名。”
“我觉得排球社也不错呀?”
“有什么不错的?我们这种学校,就文化课强,体育类社团,还是大球类,去打校际比赛,打得过谁?齐小奇她们根本就是去玩的,我不去。”
程心田向周予投来求助的目光。
周予便开口问:“你不参加社团了?”
李玥听了这话,有些黯然,“……我是觉得,参加排球社,纯属浪费时间!”
“也是,去了也不一定选得上。”
“啊?”
周予真心实意地复述道:“去了也可能选不上,还不如留在教室把作业写了。”
李玥急了:“怎么可能?排球有什么难,体育课上你们不是见过我打……”
吱呀一声,浴室里最后一间紧闭着的门打开了,大头顶着一头乱发出来,谈话被打断,三个人齐齐望去,李玥搭话说:“欸,大头,英语社招新结果出来了吗?”
答:“嗯。”
“你去哪个部门?”
“我面试没过。”
集体哑了声。她们都知道,大头次次都考年级第一,却唯独英语口语不好,天才出生在乡野,也讲一口乡音。这事在她们三个城里小孩看来,有一种令人不忍细想的残酷感。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心田,“没事,大头,我面文学社也没面上。”
然后是李玥,“对啊,我连面试机会都没有呢。”
她们左右夹击站在中间的周予,周予只好说:“英语社也没什么。”
“哦。无所谓啊。”大头将一团衣服扔进盆中后悠然离去,徒留她们陷入莫名其妙的尴尬氛围中。
这天下午,周予望见齐小奇在走廊上夹住大头的脖子,还取笑大头说,哟,年级第一,你也有今天!也是,你那口语比我好不到哪去,你说几句我听听?算了算了,人嘛,也不能什么都拿第一……
她若有所思,但直到好几年后的某一天,她恍然回想起这件事时,才意识到,令她们陷入尴尬的不是大头,而是她们那高高在上的同情心。
李玥还是去赴了排球场之约,去之前,扭捏一番,说反正也没什么事,去看看,正好活动一下。你们去吗?
排球场边上有一棵巨大的凤凰树,周予躲在那繁茂树荫下蔽日,心田拿着周予那台富士相机帮李玥拍照,几个选拔项目,发球、接球、体能,李玥都轻松通过,转过身来冲她们喊,看吧!
心田偷偷问周予:“这是不是你的激将法?”
“什么激将法?”
“就是你中午跟李玥说的,说她选不上。”
周予困惑地摇头。她是当真那样想,于是也就那样说了。
这时候,齐小奇大喊一声:“李玥!接招!”随后一个箭步跳起,自网对面扣来一个又快又狠的球,球撞地,冲周予飞来,若李玥跑慢一步,就要直直砸到她脸上了。
李玥大叫:“齐小奇,你发疯啊!别欺负我们周予!”
然后她们俩开始对打,那个被人叫作“山风”的高二师姐在场边看热闹,一边看一边兴高采烈地喊打起来打起来!
周予坐在原地发愣,她觉得好奇怪,好像仅仅因为她们分在同一间宿舍,李玥便理所当然地将她划为“自己人”,称她为“我们周予”。她觉得李玥就像孩童时候玩的“老鹰抓小鸡”游戏里那个永远在扮演母鸡的小朋友,总是觉得自己有义务挡在所有人的前边,保护着大家。
心田在她身旁坐下,长舒一口气,忽然说:“能帮上泳柔真好。”
方泳柔就站在对面场地的后方,周予望过去时,她正笑着看向齐小奇。
场上战况愈演愈烈,齐小奇开始搬救兵:“泳柔!帮我!快,我们脸皮厚,我们二打一!”
周予接过心田手中的相机,翻看刚刚拍的照片。排球场的黄蓝色地板已被磨损得泛白,而南国的树不分季节地幽绿着,少女们穿白衣蓝裤,落日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两个动如脱兔的身影总是虚焦,倒是背景处的方泳柔,好几次成为无意中被镜头聚焦的主角,她放大看她那傻气的刘海,忍不住偷笑。
心田在她耳边提起杂志社的事:“今天下午计算机课,我查过南岛的地图了,好像也没什么地方好去,网上的地图都不清楚,这岛上也没有什么公交车……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她关上电源。
“你和小关师姐想过了吗?要去哪里采风?”
“可以找个向导。”
“哪来的向导?你有熟人吗?”
周予答:“我没有。你不是有吗?”
她望向方泳柔。
方泳柔没有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