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南岛不见旧时风 > 6、2-1
    长假结束,连上七天课,早八点第一节,老师笑笑,问同学们假期玩得开心吗,下一秒就变脸,一声令下全员把桌子上的书本收进抽屉,卷子从前往后传,整个高一年级突击月考,两天考足九科。这是岛中由来已久的可怖传统,哪个月突击、轮到哪个年级,统统毫无预兆,资优生们为使自己在成绩单上立于不败之地,只能时刻保持状态,单靠临阵死记硬背的小聪明,是无法在这所学校名列前茅的。

    方细抱着厚厚几摞卷子进门,洗手间传来哗啦水声,她看一眼墙上时钟,傍晚六点,她不记得虞一有这个时间用浴室的习惯。

    房子一如大多数职工宿舍,简单装修,白瓷砖地板,铝框推拉窗,她自入职就住在这里,已有两三年光景,两居室的公寓,另一间一直空着,直到新学期,有人不敲门就插钥匙进来,她一看,哦,英语组那个最受学生们欢迎的女老师,听闻与她同年,生得很美。很快,原本只有餐桌与置物柜的客厅添了沙发,又添了地毯,闹得她几次推门都要愣那么半秒,疑神自己走错。

    她回房里换了衣裳化底妆,虞一从浴室出来,她听见她塑料拖鞋的脚步声。“方老师,你的卷子怎么比我的多这么多?”

    谁叫生物是副科,不像英语,每个老师只带两个班。“我有四个班,我们组刘老师最近身体不好,我帮她改一半。”

    “你改六个班?周三就要出排名,忙得过来吗?”虞一凑到她卧室门边来,裹着一袭睡袍,在梳妆台的镜中与她对望,“你化妆了?”她摘了眼镜,看不清虞一的脸,只觉镜中之人氤氲着湿润气息,令镜子都要雾起来了。也可能,那只是浴室门开后逸散出的水汽。虞一说:“好看。你出门吗?”

    “嗯。”

    “去哪儿?有约会?跟男朋友吗?”

    擅长麻烦别人的人,自然也没有什么边界感,涉及隐私的话题,轻轻松松便随口一提,在方细看来,这类人通常自我意识旺盛,但不招人烦。“是有约,去市里一趟。”

    “那你等我,我也回市里,顺路送你。你去哪里?”不等她答,她就转身跑回自己房间,“我很快,只要10分钟。”

    实际上,是20分钟。这类人在预判的时候往往过于自信。

    但她不得不叹服,虞一化妆的技巧高超,简直浑然天成,这般浓墨重彩涂在她的脸上也不显脂粉俗气,穿一袭复古碎花裙,捻起车钥匙的动作却并不淑女,手里叮啷一声,钥匙圈还要在手指上打几个转儿。

    方细坐进虞一的副驾驶,她特意带一只大一点的包,装一摞月考试卷,车子发动了,“我到东山路,你不顺路的话,过了海,随便找个地方停。”

    “顺路。东山路哪里?”虞一伸手调后视镜的角度,两个人在镜中对上目光,虞一便对她笑。

    果然,这类人从不怯于目光接触,与她不同,她认为人的眼睛蕴藏太多私密情绪,非亲密关系不可长久对视,否则等同于逾距。

    她取卷子出来改,“半岛咖啡。”垂下眸,第一题,细胞是生物体结构和功能的……许是学生物的原因,她亦将人类看作生物来细细观察。

    虞一瞄她手起刀落的红色判笔,“去吃西餐?半岛咖啡,我记得在东山路开了好多年,我小时候第一次吃西餐就在那里。”

    “是吗?我第一次去。”

    “你是哪里人?”

    “就这座岛。”

    “就这座岛?怎么不见你回家住?你家离学校远吗?那你从小到大,岂不是每天都能看见海?”

    “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与这类人相处时,她会从一连串毫无章法的提问中挑选一些来回答。

    车子驶上跨海大桥时,虞一的话头也拐了个弯,“这周小鬼们的社团该招新面试了吧?方老师,团委今年分了哪个社团给你?”跨海大桥的景观灯璀璨,但海太黑,好似这桥是凭空架在夜色里。

    “书法社。”她练过几年硬笔。

    “洪书记好像嫌我太闲,带英语社还不够,又塞给我一个新社团,一个去年才成立的杂志社,叫《南岛新风》。这帮小孩做什么还都挺像模像样的,早知道,当年我也应该来念岛中。”

    “怎么没来?”

    “还不是怪我爸妈,离不开我,不让我念寄宿。”此番话似有几分炫耀意味的玩笑。天开始落淅沥的雨,挡风玻璃上的雨刷来回摆动,玻璃下立着一对穿礼服的kitty公仔,“方老师,你今晚还回吗?还是你在市里有地方住?”

    方细微微蹙眉,她误会她是在打探她夜里的去处,或是这话里有些其他猜测的意味,迟了一秒回应,虞一很快接着话说:“我的意思是说,我晚饭后要回学校。你回的话,我去接你。下雨天不好打车。”

    “你几点钟回?”她接受好意。

    虞一握着方向盘的手略微转动手腕,好看清腕上的表,“现在七点钟不到,大概十点前。”

    “有点太晚。不过,我可以找个地方等等你的顺风车。东山路是不是有一家免税商场?”

    “是,很老的商场了,不知还有几家店在开。十点还算晚?三个小时的约会,你不嫌短?”

    方细答:“不是约会,第一次见而已。”

    “相亲?”

    她点头。兄长介绍通过电话后,不咸不淡发过几条早午问安的短信,说工作忙推脱几次,再推未免不太礼貌,对方说要来学校见她,她拒绝,第一次见面,不应踏足她的私人领地。

    虞一惊讶:“这事情,听起来不像你的作风。家里人催你了?”

    “也不算。我自己决定要见。”方细笔下的勾或叉飞快划过纸张。她并不是会因他人说法轻易做出决定的人。

    “奔着结婚去?”

    “当然。”

    “我以为你不急着结婚。”

    “我不急。只是,”她停下笔,“既然事情一早就列在待办清单上,那干嘛不着手去做?”

    “你说结婚?”

    “是的。”

    “一早列在待办清单上,意思是,你觉得结婚是一件必须要做的事?”

    “也许吧?”

    话至此,虞一没有做出任何评价,方细也觉得可以就此打住,搭个便车而已,她还不想就彼此的人生观展开详谈,

    二十五分钟路程结束,车子停在半岛咖啡已显出旧的灯牌下,方细推车门,虞一忽然说:“方老师。”

    “嗯?”她回头。

    “右手边那条巷子里有一家旧书店,比免税商场要有趣一点。”

    她回应她一个微笑,“谢谢你,虞老师。拜拜。”

    *

    突击月考闹得泳柔连着两日绷紧脑袋里的弦,她气假期的时候懈怠了学习,每一科考下来都感觉不太如意,交完卷子,甚至开始疑神自己名字有没有写,吃饭时讲给小奇听,小奇答,以我对你的了解,这种可能性基本,约等……不对,是完全为零。

    九科考完,总算歇一口气,想起要把mp4失而复得的事告诉小奇,但这事情说不清,要说,就要从夹在张爱玲里的50块钱与她那难为情的自尊心开始说,思前想后,她只说是不小心被自己随书本收进了教室一侧的储物柜,新的月份开始,班级调换座位,全班八排八列,每两列为一大组,四个组顺时针移换,她自靠走廊的一组挪到最里边靠储物柜的一组,这才发现的。

    她每次说谎都这样,把事情套进各种合情合理的细节里,好让自己不那么心虚,小奇听了问真的?看来像是不信,她马上说,我该早点找到的,那样,光耀就不用挨打了。

    “光耀挨打了?什么时候的事?”小奇的语气急切起来。

    “嗯,就是……”她的声音倒低下去。小计谋得逞,她本该高兴才是。

    150元还给了小奇,小奇拉她去小超市,手一挥说这货架上你喜欢什么?我统统给你买。两个人买了番茄味薯片和健达巧克力,还有从未见过的日文包装的鸡蛋布丁。晚自习下课,泳柔拎回宿舍去,见小奇远远走在前头,她抛下同行的室友们追上去问,今天怎么没跟同学们一起走?

    “我回去给光耀打个电话,回晚了就得排队了。”

    “哦……”全是她自找的。早些时候下了雨,地上还湿着,她低头去看积水。小奇从她拎着的零食里抽出一袋薯片,呲啦撕开,自己吃一片,塞一片到她嘴里。番茄味太酸,还是原味好吃,她心里想。

    她们回得早,梅苑天井里的门还都挂着锁,一扇一扇各自静默,独独某一扇门外靠着个同样静默的人影,光线并不好,但方泳柔一眼认出那半边隐没在阴影中的侧脸,她想装作没看见,只恨小奇先开口问:“那是谁?你们班的?”小奇扯开嗓子,“同学!没带钥匙吗?”

    周予转过脸来,动作很轻地点一下头。就跟再用力一点能累死她似的。

    小奇将薯片塞到泳柔怀里,笑得没心没肺,“让我们泳柔请你去她们宿舍坐坐,有薯片吃。”她卸下背着的书包,拎在手里跑过天井去开103的门,就这么把泳柔扔在原地与那莫名其妙的人面面相觑。

    方泳柔不再搭理周予,想从背后的书包里取钥匙出来开门,奈何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抱着薯片,又察觉到周予冷冷的目光盯着她看,一时忙乱得窸窣作响。下一秒,开袋的薯片被接走了,装零食的塑料袋也被接走了,她腾出两只手,转头一看,周予一手一样,站在她身旁。

    106门上的锁被取下来挂到门内,进了门,书包卸在床边,她转身从周予手中接过那只塑料袋,动作飞快简直像生抢,周予愣了,她也愣了,两人尴尬对视几秒,她看看周予怀中那袋薯片:“你吃吗?”

    不吃还我。

    周予抬起另一只手,伸到薯片袋上头。

    停滞半秒,又放下了。

    “干什么?”

    周予说:“算了,脏手。”

    方泳柔捏紧了拳头。

    “你到底有什么事?”

    周予扭头往103的方向看一眼,“不是叫我进来坐吗?”

    小奇放好了书包,从103出来,冲她们挥一挥手,走去打公用电话。

    “那你坐。”方泳柔头一摆,示意周予坐靠门的那张下铺。那是她的铺位,铺着有些土气的淡黄色碎花床笠。

    周予说:“不坐了,没换裤子。”

    宿舍只配三张铁制的上下铺,还有六个带锁的储物柜,连一把椅子都没有,大家群居在一起,条件有限,也就不那么讲究,泳柔的床,每天都是这个来坐完,那个又来坐。

    “那你在外面站和在这里站,有什么区别?”

    周予想了两秒,“没什么区别。”

    方泳柔抱起双臂,“还是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

    “什么话?”

    什么话?自然是道歉的话。返校那天,她怒气冲冲地夺过mp4就走,没有听她一句解释,现下看来,她也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你是觉得那样做很好玩吗?”根本就像初中时候班里那些成绩差的顽劣男生才会做的无聊行为,“可能在你眼里那只是个小东西,像一支笔,可以拿来当玩笑一样藏起来,但对我来说,不是的。”

    没有回答。天井里的人声越来越杂,女孩们三三两两地回来了。

    “周予?”李玥与心田走过106门口。

    心田说:“你走错门啦!”

    周予回过头去,“我没带钥匙。”

    “又忘了?”李玥讲话像个操心的长辈,“我给你的钥匙穿个绳,你挂在脖子上吧。”她想起些别的,在门外站住,语气生硬起来,“泳柔,今天虞老师把mp4还给我了。你的呢?你的找到了吗?”

    “找到了。”方泳柔瞄一眼周予那仿佛无事发生的脸。

    “哪里找到的?”

    “……在教室的储物柜,是我收错了。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李玥叹一口气,“算了,没关系。你也太粗心了,我还以为是被谁偷了……”

    周予忽然插嘴道:“那个巧克力很好吃。”

    她指的是塑料袋里的健达缤纷乐。泳柔只得取一袋出来,拆了包,一袋两条,先给李玥一条,心田摆手说不用,像有些不好意思,剩下一条,众目睽睽,泳柔只好递给周予,周予接了——这人长得肤白唇薄,脸皮倒很厚,一说起“偷”这个字眼,竟开始转移话题,还好意思吃她的巧克力。

    总算把108的三人送走,泳柔听见她们边走边在谈社团的事情,李玥说:“欸,新风都不用面试的吗?这周该面试了吧?英语社的师兄姐还不来通知我……”108的锁开了,声音隐入隔壁的隔壁间。

    听了这话,泳柔脑海中那根弦又绷了一下,像回忆自己到底有没有在卷子上写班级姓名一样,拼命回想国庆放假前去社团办那天,小奇到底有没有把李玥的表交到英语社。

    交了。交了的吧?她亲眼看着她放进报名信箱的。

    拢共四张表,两张交去了排球社,两张交去了英语社。

    一定没错的。

    *

    “今天是我姑的生日,我们家聚餐。”回程路上,虞一忽然提起这么一说,“我姑跟我姑丈,也是相亲认识的,结婚二十多年了,还像热恋一样,每次见他们都要被腻死了。”

    “那挺好的。”方细再次拿出批了一半的卷子来。

    与相亲对象的第一次见面结束了,短短一个半小时,就跟互发的短信一样不咸不淡,无甚感受。

    “我姑说她们是一见钟情。天,相亲还能一见钟情。她说那天我姑丈穿了一件呢子大衣,特别英俊——这么多年,我实在没看出他跟英俊这个词能沾上什么关系——两个人在茶座坐着坐着,他忽然说要跟我姑换位置,一换过去,我姑发现,原来他坐的那一侧吹不到风。”虞一笑得肩膀抖动,此情此景,令方细想起一个词,“摇曳生姿”,这个词正适合虞一。“然后她就爱上他了。这也太好骗了。”故事讲完,她略略收敛笑容,“方老师,你今晚过得怎么样?有一见钟情吗?”

    “那倒没有。我的运气没有你姑那么好。”

    “是吗?他还好吗?不是你喜欢的类型?”

    方细拿红笔的一端戳着自己的脸,望向窗外想了一想,“喜欢的类型?人会有固定喜欢的类型吗?爱上一个人,难道不是需要‘事件’?”

    “事件?比如什么?”虞一开着车,边思索边说:“你是说,像我姑一样,感受到被关心。”

    “有可能。被关心,被认可,被理解,被接受。也可能是产生了无聊的保护欲,或者,崇拜,欣赏,想要依靠。”

    “你呢?你会因为什么事情爱上一个人?”

    车子像一个会移动的方盒,把她们装在肚里,在雨后的夜中奔驰。方细沉吟许久,答:“可能是被看穿吧?不过,我不喜欢被看穿。”

    虞一笑,精准地为她总结道:“你的意思是,你讨厌被看穿,但是会爱上看穿你的人。”

    她微笑着答:“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其实,也不一定需要事件。”

    “难道没来由地爱一个人?”

    “嗯,比如十六七岁的时候,像那帮小鬼那么大。你那时候有喜欢谁吗?”

    “没有。”那时候她只爱泡在自习室里。“有什么特别的?”方细想起自己的小侄女阿柔。既然如此,下次见了,非得问问她有没有早恋对象。

    “没什么特别,只是不可理喻,就像天然的引力场。”

    方细忍不住笑起来,“你是想说命中注定吗?”这听起来太像偶像剧里的说辞了。

    “你别笑呀!你不信吗?像我们成年人,已经被社会划分过一次了,有相似的学历背景才更有可能进入同一圈子。那些介绍人在连线的时候,也只会挑门当户对的两个人来相看,就算跟相亲对象一见钟情,这里边也有人为的成分。”

    “是。”

    “人越长大,命定的成分就越稀薄,但十六七岁不是的,十六七岁的爱,跟什么出身啦,学历啦,工作收入、个性、才能,统统都没有关系。也谈不上有什么原因,可能……比如说,”虞一的语速放缓,像在思索恰当的举例,“某一天,正好看见阳光洒在那个人身上。你看,是不是很不可理喻?命中注定跟不可理喻,应该是近义词。”

    “你怎么知道出身阶级、天赋才能这种东西,不会影响一个人的引力场?就算是单纯的见色起意,一个人的审美也是由她的经历决定的。看似不可理喻,实际说不定有迹可循,现实中,王子只会爱上富家千金,不会爱灰姑娘。”

    车子停在教师公寓楼下,车前的灯灭了。

    “那好吧,看来生物老师跟英语老师无法统一意见。”

    推门下车前,方细说:“有一件事还是统一的。”她回过头,“那家旧书店,我也很喜欢。”

    *

    电话通了。“喂?”光耀的声音。“找谁?”

    齐小奇原本歪歪斜斜靠在墙上的身子站直了,她换一只手拿话筒,开口前,抿了抿唇,“喂!方光耀。你怎么开口就是找谁?懂不懂礼貌?”

    “懂礼貌应该怎么说?”

    “应该说,你好,请问找哪位。”

    “哦。”光耀在那头拖着声调复述道:“你好,请问找哪位?”

    小奇笑,他也笑,笑了两声,嘁一下,“我这里有来电显示的好不好?笨。”

    “我这是公共电话,有来电显示又怎样?”

    “你们楼层三台电话,第一台尾号7568,第二台2593。”

    “第三台呢?”

    “……不知道。你用第三台打来过吗?”

    “第三台是坏的!笨。”

    “你才笨!”

    两个人笑了一会儿,忽然各自难为情起来,片刻无话,小奇轻声问:“听说,你挨你爸打了?”

    “听谁说?方泳柔那个大嘴巴……”

    “喂!”

    “你少听她瞎说八道。”

    “所以是没挨打咯?”

    光耀恼羞成怒:“说这个干嘛?”

    “那不说这个。”小奇的声音变得像水,温柔地往低处流淌,“等我回去,给你带鸡蛋布丁吃。你有没有吃过?日本进口的。”

    方泳柔站在拐过弯的墙角边,静静地听着小奇说话。

    “我刚刚打了好几次你都不接,你在干什么?是吗?你爸妈不在?你今晚作业写了没有?我警告你,不要老欠作业……”

    她靠着墙,将手背在身后,看着自己的脚尖。

    直到一旁出现另一对脚尖。

    她吓得马上抬头。

    周予疑惑地看着她,又将眼神瞟向拐角,小奇讲电话的声音传来。

    周予的眼神分明在说:你在偷听人讲电话?

    方泳柔一把扯过周予的衣袖,拽着她走远了几步,压低声音凶道:“你站在这里干嘛?”

    “我路过。”

    “这个时间不睡觉,瞎路过什么?”108的门明明就离这儿十万八千里远,公共浴室在另一个方向,这人分明就是特意走来戳穿她的。

    “我还没去刷牙。”

    “那你就去刷!”

    “吃完才能刷牙。”

    周予拿着那条健达缤纷乐巧克力,低头去撕包装纸,撕开一个口,又隔着塑料纸将巧克力折成两段,略微递过来一点,问泳柔:“吃吗?”

    方泳柔一口拒绝:“我不要。”她本想直接走掉,想一想,又说:“那本书我放在教室了,明天去了,我把那50块钱还给你。mp4的事情,我不跟别人说,以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行吗?”

    “嗯。”

    楚河汉界这就算是划好了。泳柔转身回宿舍,窝进自己的床铺里,翻出那个罪魁祸首mp4来听。

    长按开机,电量竟是满的。

    她心想,周大小姐真有闲心,搞无聊的恶作剧,还顺便帮她把电充了。

    总之,她无法理解她,就像无法理解城里来的堂弟妹,家花养在高楼之上精心粉饰的寓所,风吹不得,日晒不得,野草也不应要求家花与自己共情,只要划好各自的地界,彼此相安无事就好了。她从床上起身,揭开窗帘一角望去,看见周予仍站在原地,绑了一整日的马尾有一点松散,毫无心防地垂下来,像有些孤单。

    周予把那条巧克力吃掉了。

    学校图书馆二层最深一间的古代文学阅览室里有一个空置的电源插座,原本接了一台检索电脑,因为插座接触不灵,这才空置下来。

    返校那天,她在图书馆里上上下下转了两圈才找到它,于是在旁边就地坐下,翻出自己的充电器,接上那只电量濒危的mp4。接触不灵,她只好每隔几分钟就拿起来看看,把插头按紧一点,确保它正在充电,坐了一下午,读了半本《海上花列传》,全然不知读了些什么。

    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招惹也是无意识的,无意识地去确认自己是不是被讨厌了。

    她自以为她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既是被讨厌了,那也无所谓。她将手中的塑料包装展平,然后扔掉。

    既是讨厌她,干嘛还给她巧克力,干嘛不把她的“恶行”说给别人听?

    雨停了许久,梅苑天井不平整的水泥地上仍积着浅浅的水洼,像难以自洽的年纪里,某些人捧在手中难以表达的真心,也像某些人总是过剩的温柔。

    夜空中的云散去,月亮落入水洼,像引力场开始拉扯,玩着名叫命中注定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