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南岛不见旧时风 > 3、1-2
    “就这么近。”齐小奇倚在窗外,将手伸进来,拿起泳柔桌上的一支笔,“只要从这儿经过,一伸手,就拿走了。”

    “况且,晚自习前那个点,走廊人那么多,根本不可能知道是谁拿走的。”方泳柔支着半边脸,心事重重地叹一口气。

    一星期已过半,方光耀那mp4不翼而飞也好几天了。

    毫无线索。

    早读下课,小奇飞奔到食堂去买来四个肉包子与泳柔分食,泳柔请她喝豆奶作为交换。教室里空无几人,这个点,都在食堂吃早饭。

    小奇俯下身子趴在窗台上,凑近了,泳柔便闻到她面颊上的味道,少女用的面霜的味道。“你还不吃?包子冷了!别担心了,没事的。”小奇拍拍她的手背,“回去,我去跟光耀说。”

    方泳柔揭开装着包子的塑料袋,咬一小口。小奇眼巴巴地望着她。“干嘛?”她笑,“没吃饱啊?再给你一个。”

    “真的?算了,免得你吃不饱。”小奇漂亮的双目中满是期盼。

    “那给你咬一口。”她将包子皮薄一些的一边递到她嘴边去,那是包子有馅儿的一边。

    她们就这样在窗户的两侧分食一只肉包子。方泳柔一边吃,一边揭眼皮去瞧窗外,天光自小奇身后铺洒进来。这是她在一整天里最喜欢的时刻。

    “欸,那个是谁啊?”小奇冲教室后面使使眼色,“我怎么感觉每次我这个点来,她都在睡觉?不用吃早饭吗?”

    方泳柔扭过头去,看见倒数几排趴在桌上睡觉的周予。“……不知道她。不熟。”那张50元还夹在那本图书馆借来的张爱玲里,这几天,她无暇理会这件事。

    话正说着,周予忽然抬起头来,把她俩吓了一跳。小奇小声说:“果然是不能背地里说人闲话。”然而周予压根没有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她的双眼还迷蒙着,脑门中间被压得红了一片,傻兮兮地抬手揉着眼睛,揉了眼睛,又马上拿小镜子出来照一照自己。自恋狂。这傻兮兮的样子还算有几分可爱,比面无表情的时候可爱。方泳柔扭回头来,不再去看周予。

    话题转圜,讲回丢失的mp4,“你说,会不会是坐在你附近的人拿走的?”

    “……不会吧?我都问过了,她们都说没看见。无凭无据的,我又不能随便怀疑同学。而且,我身边这几个,你不都知道吗?”

    “也是。你同桌……叫什么来着?心田。心田人挺好的,不可能是她。你后边呢?”

    “你说大头?那是我们学委!”在泳柔的世界里,成绩即是正义。

    “大头啊,大头不可能。大头也是县城来的吧?我们乡里人不怀疑乡里人。”小奇一脸头头是道,实则全是邪门歪理。“大头的同桌呢?我记得她,她叫什么名字?”

    “李玥?那更不可能了。”

    “怎么不可能?”

    “……不知道。不过我感觉李玥家境应该挺好的。”

    “嗯,看着是像有钱人家的小孩。跟只小孔雀一样。上次我来找你,就她一人在,她就看我一眼,理都不理我。”小奇模仿起李玥高傲的小表情。

    “有没有那么夸张?”泳柔打小奇一下,“她英语口语特别好,你知道吗?她能随时切换英式口音跟美式口音。”

    “那很厉害吗?”

    “当然了!你呢?你是什么口音?”

    小奇嘻嘻笑,“岛式口音。”

    为这mp4的事,她们已合计了好几天,怎样合计都好,她们谁也不提要找老师帮忙,这原因有二,一是mp4在学校本就是违禁品,寄宿生活单调,老师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她们戴着耳机是在听英语。二是,在十五六岁的世界里,有一条铁律——告老师的是小狗,人人得以鄙视之。

    去吃早饭的同学们零星回来了几拨。讲台上来了个高年级的学姐。“同学们打扰一下大家,今天下午六点钟,学校广播站招新宣讲,欢迎大家来参加,也麻烦通知一下身边不在的同学,地点在……”学校社团的招新周在即,近来每日都有社团宣讲,文学书法、器乐舞蹈、大小球类,岛中足有十多个社团。小奇问:“怎么样?你想好没?社团的事。”

    “不知道。要不不参加社团了,我怕影响学习。你呢?”

    “不参加了?我不同意。必须参加。要不是听说这学校社团活动多,我当时都想把县一中填在第一志愿的。天天读书,把我们泳柔读傻了怎么办呢?”小奇摸一摸泳柔的头发,像在摸一只小猫咪。

    “欸!”泳柔惊叫,“你吃完包子是不是没洗手?”

    “我不是一直站在这里吗?这里又没水龙头,怎么洗手?垫着塑料袋呢,不脏的。”

    “去去去。”话虽这么说着,泳柔却并没有躲开。“要不,社团你帮我报。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后座的李玥回来了,见了她俩,一声招呼都不打,拿了东西就去走廊上背单词。她个子高,小奇身高近一米七,她比小奇还高上一些,脖颈颀长,额上长个美人尖,眼梢上挑,看着有些不好相处。“欸。”小奇俯身来与泳柔耳语,“你看她拿着什么?我刚刚看见她从包里拿出来的,你看像不像?”

    泳柔探头去看,李玥戴着一副黑色耳机,耳机线连至外套的口袋里。“这哪看得见?”

    “耳机也是一样的!”

    “黑色耳机不都长这样?”

    “我去问问。”不等泳柔劝阻,小奇便转身向李玥走去,李玥见她走近来,先是不搭理,仍默拼着英语单词,小奇大方问道:“同学,你在听mp4吗?”

    方泳柔赶忙从座位上起身。

    “嗯,怎么了?”

    “能不能借我看看?”

    “借你看看?mp4?”李玥瞥见泳柔走出了教室。“方泳柔,你的mp4还没找到吗?”

    泳柔小心地答:“……还没有。”

    “所以你们是什么意思?意思是,mp4是我偷的?”

    “不是……对不起李玥,我们不是那个意思。”泳柔伸手去拽小奇的衣袖。

    “给你们看就是。这是我爸妈给我买的。”李玥的表情变得更凶了,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个亮着屏幕的小方块来。

    泳柔与小奇对视一眼。黑色边框,底部一个白色标志,李玥手里的mp4,竟与方光耀那一只长得一模一样。

    小奇便说:“我们丢的那个,也是长这个样子。要不你借我们听听看里面的歌是不是一样。”

    “长得一样?神经病吧你们。没家教。”

    “你说谁没家教?”

    方泳柔夹在她们二人中间,本就矮上一截,眼下,李玥与小奇剑拔弩张,熊熊烈焰一窜几尺,更令她有一种身陷火焰山的感觉。

    “你们不是没家教?你们有什么证据,这样随便冤枉人?”

    “要不是你拿的,你借我们听一下不就清楚了?骂人做什么?你家教好,张口就骂人神经病?”

    方泳柔更害怕了,连忙死死握住齐小奇的手,她还记得小学时代小奇把同班男生咬得进了医院的惨痛经历。

    这时候,周予抱着保温壶,慢悠悠地从教室后门走了出来,顺道看了看身在火焰山的她。

    看什么看?方泳柔太过紧张,恶向胆边生,狠狠瞪了周予一眼。

    周予莫名挨了这一箭,一脸疑惑地抱着水壶走开了。

    李玥与小奇还在吵:“我当然家教好,我爸妈教我了,无凭无据,不随便揣度他人。你是没爸还是没妈?”

    小奇大声说:“我没爸。怎么了?你有爸你光荣?”

    方泳柔挡在小奇身前。这骂架无缘无故就发展至此。她知道,小奇被戳中了痛处。

    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吵什么呢吵什么呢?让我也听听。这是什么东西呀?吵得这么凶,就为了这个东西呀?”伸来一只涂着棕红色指甲油的秀丽的手,一下便将李玥手里的mp4捻了去。

    来了一个烫一头棕红色大波浪卷发的漂亮女子,像看热闹一样,颇有兴致地站在一旁,与她们这几个素面朝天的少女一比,简直像鹤立在鸡群。

    “虞老师好。”小奇别扭地喊。这是小奇的班主任,5班与6班的英语老师,虞一。

    “小奇好。”虞老师眉开眼笑,“泳柔好。李玥同学好。这个违禁品是谁的呀?”

    骂架总算休战,三个人站一排,紧张兮兮地等老师发落。

    周予抱着水壶回来了,额上那红印子还在呢。

    泳柔又瞪了她一眼。

    虞老师一扭身,红色秀发飘扬,曼妙身姿凸翘有致,甜腻的香水味直冲泳柔的鼻腔,“走吧,办公室继续吵。”她走过周予身边,招呼道:“周予同学好。”

    周予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她立马变脸:“点什么头?你是老师还是我是老师?你是主任啊?”

    吓得周予马上立正,小声说:“虞老师。”

    李玥一昂首,甩开方泳柔与齐小奇,大踏步跟在老师身后。

    办公室里只有方细一人在,岛中多是岁数大的老教师,只几个年轻教师会一早来带晨跑和早读。泳柔见了姑姑,心不定,反而更窘迫,她不想姑姑知道她们这些幼稚的琐事。

    方细抬头见了这进门的阵容,开口问:“怎么了?虞老师。”

    “收缴了一个违禁品。”虞老师一坐下就翘起腿来,将那mp4的耳机塞进耳里,跟着里头的旋律晃起头,“小小年纪,听歌品味倒很野。方老师你听。”她伸手将一边耳机塞进隔壁座位的方细耳里。“你听过没?”

    方细翻着教案,点一点鼠标,仔细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生物课件,睁眼瞎说道:“听过。英语听力嘛。”

    虞一笑笑看眼屏幕,“什么听力标题叫《飞向别人的床》啊?”李玥的脸红了起来。“说说吧,这是谁的?”

    (*作者注:一些年轻的读者可能不清楚,这首歌在杀马特年代非常流行,现在主流音乐平台应该搜不到了,如感兴趣可以百度一下,原唱是ck和光光。)

    李玥不答,小奇先答:“我以为是我的。是我周末跟初中同学借来的。周日晚上晚自习的时候丢了。”

    李玥马上反驳道:“是我的!我爸妈刚给我买的,就在数码广场买的,你们不信,我可以回家找收据。”

    小奇不服:“借我听一下,我就知道是不是我的了。”

    此刻,那小方块放在虞一的桌上,泳柔彻底看清了——

    “不是我们的。”她扯小奇的衣袖,小声说,“标志不太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一样呀。”

    “英文拼写不一样。她这个是s-o-n-y。”

    “我们那个呢?”

    泳柔的声音逐渐更低了,“……s-n-o-y。”

    李玥哼一声,昂起了头。

    再没人说话了。虞一逐一看看她们三个。她在作业本与题册堆得乱七八糟的桌上拉过一个化妆镜。方细自顾看着电脑屏幕,没有插手。

    “所以,是谁的错?谁该向谁道歉?”虞一对镜补起口红来,嘴唇抿一下,变成樱桃一样饱满的红色。

    齐小奇毫不拖泥带水,果断承认:“我的错。”她转过身,“李玥,对不起。”李玥别过脸去。

    虞一又涂起护手霜,她身上的味道更香了,“怎么错了?分析分析你的错误。”

    “我不该随便冤枉同学,怀疑同学盗窃,伤了同学的自尊心。”

    “道理倒是会讲,做事情前,就不先过过脑子。”

    “……一时没忍住。”

    李玥仍不看小奇一眼。泳柔的心细微地疼起来。若不是她把mp4弄丢了,这一切也不会发生。

    虞老师说:“还有呢?”她伸手在方细有些干燥的手背上挤了点护手霜,方细吓一跳,蹙一下眉头。

    “还有?”小奇再想不到了,“没了。”她摊手。

    “还有,刚刚是谁骂同学没家教?是谁提对方的爹妈?”

    李玥黑着脸,迟迟才开口:“……老师,是她先的。”

    “吵架就吵架,你骂她嘛,骂人家家人干什么?”

    方细总算扭过头来,“……虞老师,你在教些什么呢?”

    见李玥怎样都不肯低头,虞一只好打发她们道:“算了,差不多该上课了,回去吧。”

    李玥问:“老师,那mp4……”

    “借我听几天。”虞一翘着腿,将办公椅摇过来摇过去。

    “……那歌,是我让数码店帮我下的曲库大全,不是我自己下载的。”

    “哦。没事。老师知道。去吧。”

    泳柔跟在小奇身后,走几步,上前去环住小奇的手臂。李玥一步三回头,知道那mp4一时半会是拿不回来了,总算也走了。

    办公室只余两位老师。“懂什么懂?她们才几岁。”方细摘下眼镜,冷言道。“这是怎么了?说到什么家教那么严重。”

    “不严重。小孩子嘛,就这样,敏感,自尊心又强。”虞一难得说了几句正经话,起身啪啪将要带的教案叠成一摞,拎在手里,“我去上课了,方老师,你第一节没课?”

    “没。”

    “那你这么早来?你带哪个班早读?”

    “没带。”她只是习惯了早起。

    虞一走到门边,回过头,“对了,我今晚不回教师公寓住。不用给我留门。”

    “嗯。”方细点点头,手里不停歇地改着课件。

    “或者,你想带人回去陪你也可以的。我保证今晚不会突然出现。”

    方细总算移开黏在屏幕上的目光。这人整天说些什么不三不四的话。她皱眉。近视,看不清,只看见虞一的一头波浪红发,还有波粼一般起伏的轮廓。眯一下眼,聚焦了一些,看见虞一在笑,“方老师,你不戴眼镜好看。”

    方细也笑,“谢谢。”

    随后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天,上课,上午四节,午饭,午休,下午再三节,晚饭,自由活动,晚自习。太阳向小岛的西侧走。

    直到十点,晚自习下课铃响,周予独自走回宿舍楼。

    人人都是结伴而行的,但她不。

    跟同学一起走,没什么话说,怪尴尬的。

    她用楼层里的公用电话打电话回家。

    她妈妈接了:“小予,这周末,我和你爸都没空,你自己回来吧。你坐船,或者坐公交车,过了海就打车。”

    “……知道了。你们周末做什么?”

    “我有两台手术。你爸呢,去广州出差。我看他是没事找事,说要去挖人家黄冈、华师附的老教师。阿妈让小朱阿姨周末多呆一会儿,给你做了饭再走。你想吃什么,就跟她说。”

    小朱阿姨是家里请的钟点工,每天上门来打扫卫生。

    周予应几句,挂了电话。

    洗漱之后,换了睡衣,她爬到上铺,在薄薄的木板床上躺下。

    室友们都回来了,热络地聊着天,拿上毛巾牙刷,你等我我等你的,一起到公共浴室去。闲谈间,偶尔也有人跟她搭话,主要是睡她下铺的程心田,讲起她们以前初中的事情,时不时就探头喊她:“周予,你说是不是?我没骗人,你快告诉她们!”

    她就点头附和,其实,心田说的那些趣事,她压根没有印象。她从未参与过。

    她们分吃小零食时,程心田也总叫她:周予,你也吃一点!刷牙了也没事的,再刷一遍嘛!

    熄灯号响,宿舍楼很快归入黑暗,女孩们在各自的床位上躺好,压低声音继续闲谈,睡在窗边的女孩嘘一声:“——我听见宿管的脚步声了!”

    于是所有人都乖乖闭嘴。很快,睡梦中均匀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周予睡不着。她睁眼,适应了黑暗,就盯着天花板看。

    宿舍的木板床她睡不惯,开学几个礼拜,一直失眠,搞得白天早读时瞌睡,总是睡得错过早饭。她躺在床上东想西想,忽然想起方泳柔的朋友跟李玥早饭点的时候在教室外边吵架,好像是在争一个mp4。两个高个子,把方泳柔夹在中间,像夹了个小鸡仔。她躺在床上偷笑。

    这时候,不知是哪儿,亮起一点光来。蓝色的光。很快消失了。

    周予翻了个身。

    那蓝色光又亮了。是电子设备的光。

    光源在心田的床铺上。

    再一次消失了。

    周予闭上眼。

    礼拜六,她搭公交车回城区。学校离市里远,恐学生周五晚独自回家不安全,周六一早上过早读才放学。

    她家住在城里的高楼层小区,花园式,电梯间开阔,白日也亮着灯,每家入户处还有个小小的露台,大门外的地板整齐码着锃光瓦亮的瓷砖。

    眼下这场景中,多了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单个麻花辫,粗布短袖衬衫,一双手指关节粗大,站在周家门外,脚边地上还摆两只红色塑料袋。

    周予扭头看电梯间的楼层数,以为自己走错了。

    那阿姨一眼就认出她来:“小予?你是周予吧?你从学校回来?”见周予止步不前,她又赶忙说:“我是你三婶婶,三表叔你记得吧?三表叔。你爸爸的表兄弟。前几年过年,我们见过的。”她讲话乡音明显,有些词,要讲几遍周予才听明白。“你爸爸妈妈不在家?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都没接。可能在忙。”

    “……他们不在。”

    三表婶提起那两大袋东西,“婶给你带好吃的了,两只鸭,自家养了杀的,熏过了,好吃!还有一些自家地里种的菜,走地鸡下的蛋。之前你爸回去,一直说好吃的……你开门呀?”

    周予犹豫着去掏钥匙,终于说:“……婶,这两天,我爸妈都不回来。我爸去出差了。”

    表婶方才脸上那股热烈的劲儿没了,像是失去气力,演不动了,“噢……你爸是在电话里跟我说他忙,我还想,周末总得休息一下。”失望之间,又油然而生出长辈的柔情,“那没事,你开门,婶把东西帮你放冰箱。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放吧?你周末自己在家,吃什么啊?婶把鸭子给你切半只吃好不好?”

    开了门,表婶便去厨房忙这个那个,鞋子忘了脱,在家里的木地板上留下灰扑扑的脚印。周予无所适从地站在客厅里。表婶发现了自己的脚印,赶忙说要拖地,周予劝阻道:“不用了,晚一点,有阿姨来。”

    “好……”表婶将手上的水渍擦在衬衫下摆,“那婶就走了,等你爸爸妈妈回来,你跟他们说一声。东西记得吃,都是好东西,别放坏了。其实婶也没什么事,就是你哥,你还记得你哥吧?他去年考高中,没考好。现在那个学校,乌糟糟的。我担心啊,就想找你爸商量一下,让你爸帮忙出出主意。”

    来托关系的。同样的事,这几年,周予见过许多次。

    表婶知道久等无用,跟她这小孩也无话可谈,开了大门要走,她慢吞吞蹭到门边去送,爸妈不在,她努力学着主人家的礼节,一句“慢走”到了嘴边,忽然变成:“表婶。你们家,一年收入多少钱?”

    表婶愣了,“怎么了?问这个?没多少钱,比你们家,肯定是比不得。”她局促地笑。

    周予说:“我爸工作那学校,英德,是私立学校。一学期,学费要两万,一年就是四万。书本费、住宿费另缴,分数不够录取线的,还要另外交一万赞助费。一万是少的,如果成绩实在太差,就得交五万。”

    此番话一出,表婶那被风吹日晒刻出细纹的脸上,彻底没了光彩,“……知道贵。这么贵倒是没想到。这不是想着跟你爸商量一下,也没想着一定能办成……”她念叨着,垂下的头颅再次抬起来,话里去了乡音,非常清晰地说道:“贵也要读。能读,砸锅卖铁也要读。”

    表婶的身影消失在了楼道转角,周予阖上房门,手握在门把手上,站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读书,真就是唯一的路么?

    贫穷到底是怎样的?她没有太清晰的概念。

    *

    “丢了?真的?你们骗我玩的是不是?”

    方光耀瞪圆了眼睛。泳柔有几个星期不见他了,上次见,还是暑假时候。小奇说得没错,他又长高了,肩膀好像也更阔,平头配一张稚嫩的长方脸,嘴唇上长出一片淡青色。她从不觉得方光耀与帅气二字有一丝丝沾边,只小奇把他当一回事。

    “真的,是我弄丢的。”小奇袒护她。泳柔心里发闷。

    他们三人聚在旧宗祠前的小空地广场上,小时候,他们常来这里玩。宗祠塌了半边,整栋建筑斜斜歪着,连带着原本攀附在上头的老树枝叶也倾断下来,缠绕在残垣断瓦之上,枯萎掉了。

    方光耀撒娇一样地怨道:“怎么这么不小心?让我爸知道了,腿都给我打断。”

    老大不小,长这么大个子,还怕自己爹。方泳柔心内鄙夷。

    可小奇就吃他那套。“我弄丢的,我负责到底。要不,我们凑凑钱,给你重新买一个,瞒天过海,反正你爸也认不出来。”

    “那也行。但我也没多少。要不我去县里找我兄弟们借。”方光耀从皱巴巴的短裤裤兜里掏出一团脏兮兮的钱,捋开来,五块,十块,拢共也不到三十块钱。“你们呢?你们有多少?”

    小奇两手一摊,“没了。都在饭卡里。”她们刚刚从学校回来,还穿着校服,“等明天我妈给我生活费就有了。别找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兄弟借,先瞒几个星期,这钱就省出来了。”

    泳柔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一直不发一言,直到方光耀叫她:“你呢?方泳柔。你出多少?”

    “我……”她想起夹在书里的50元。

    “你痛快点!小气鬼。”方光耀从小就爱对她叫嚣。

    方泳柔捋直了腰杆,回话说:“我全出了。你们都别管。我一个人出。小奇刚刚骗你的,mp4是我弄丢的。”

    “哦!我就知道!”这下,方光耀来劲了,“怎么丢的?你裤袋是不是破洞了啊?”

    小奇推他一把,“别烦泳柔!是给人偷去的。”

    “好好的怎么会给人偷?还不是她没看好。”方光耀脸上现出顽劣的神情——自小,他要捉弄方泳柔时,就是这副神情——他将脸凑近来,对泳柔说道:“你们全市第一的好学校,怎么也出小偷?看来,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方泳柔咬住牙,憋住一股劲,“我还你就是。你等着。”

    她连再见都没对他们说,匆匆跑回家,推了阿爸的自行车,狠命地蹬,蹬出村子,沿着海岸线骑一段,就进了县城,县城不大,主干路就那么几条,她很快找到藏在商业广场后头的县一中,县一中对面有几家文具店,她在光线昏暗的货架间里里外外地找,店家问她找什么,她也不答,辗转几家,终于,她停在收银柜前。

    那mp4就锁在透明柜里。一模一样的,标价,280元。

    她终于下决心,那50,不还了。还差230。每个月,阿妈会给她300元伙食费,若只花100呢?家里的存钱罐也还有些硬币……

    她站在柜台前,仔细算着每一日的开支。

    太阳下山时候,她才又沿着海,用力蹬着那辆于她来说有些太大了的自行车回家去。到了家,阿妈也没问,只当她跟着小奇去县里玩了。店里有客人,就单独在地主爷的牌位边支了张小桌子给她吃饭,好几个菜,阿爸给她蒸了鱼,煮了虾,还炸一道蒜香排骨。阿妈问她要不要喝饮料,平时是不给她喝的。自从上了寄宿学校,每周六回来,总会有这样一顿佳肴。

    她大吃一顿,看着在厅堂和厨房忙前忙后的阿爸阿妈,心中惭愧无比。

    日落了,大地凉下来,陆风吹向大海。

    程心田与母亲在蓝色的幽光中吃饭。那蓝光是鱼缸里的灯,鱼缸摆满了小小十来个平米的店铺,只余下够一人走的过道,观赏鱼们在缸中,不发一言地来回游动,咕嘟,咕嘟,细小的气泡在景观海藻间上升。

    折叠桌台支在店深处,两叠盛在保温壶分盘里的炒菜,还有一盒斩得横七竖八的烧味,心田穿着校服,吃得慢,话说不完,一直跟她妈说学校里的事,笑出一排整齐的小牙来。

    店门口挂的风铃响了。

    程心田连忙站起来,比她妈妈反应更快,她往外走几步,笑着说:“阿叔,买什么?随便看。买鱼还是买缸?”

    进来的男人瘦得像个短竹竿,看她一眼,问:“你爸呢?”

    她退后一步。

    观赏鱼们在蓝幽幽的水中游。它们是商品,白的红的,那摆在渔村大排档厅堂里的泡沫箱上待宰的鱼,也是商品,也有白的红的。

    李玥一家也在吃饭。在一套狭小却温馨的二居室,客厅与餐厅连作一体。四菜一汤,还有一只漂亮的小蛋糕。李玥问:“怎么买蛋糕?又没人生日。”她妈妈笑着说:“饭后甜品嘛!在学校可吃不到!”李玥就怨:“浪费钱!”

    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爸爸听她讲了学校里mp4的事,关切地问:“要不要爸去学校,帮你跟老师解释?”

    “啊呀,不用。我自己能解决。”李玥碗里的菜叠得小山一样高。“就是,其实也不用给我买那么贵的mp4。买个普通的就行了嘛。”

    “你懂什么?你没听你爸说,电子产品,就要买最新最好的,才最耐久。还用得着你来操心钱?爸妈赚的钱,不给你花,给谁花?”一只大鸡腿又往小山上叠。

    叠啊叠,山一样牢靠的,像爱与安全感。

    方细的晚饭则是在学校食堂吃的。周末会有一些学生留宿,她没有别的安排,就陪学生们做了作业,快十点才回教师公寓。

    教师公寓在学校侧门边上,两栋红砖楼各五层高,二居室,她与虞一是室友。

    大多时候就她一人住,虞一是城里人,又有车,若隔日不带晨跑早读,下了班,天没黑就开车回城里了。

    她洗过澡换下衣服,掀开洗衣机盖子,发现里边塞满一团衣物。

    一摸,微微湿的,是洗过的。

    她摸过窗台上的手机,一个多小时前虞一给她发来短信:今夜不归,记得锁好门。她还没回。

    她回道:洗衣机里衣服没晾。

    对面很快回了:抱歉抱歉,帮我晾一下,plz!

    她扯出那被滚筒卷在了一起的衣物。总能理直气壮地麻烦别人,倒也算一种本事。她将虞一的衣服一件一件抖得平整再挂起来,这些衣服都是她衣橱里极少见到的样式,颜色夺目,花式也夸张,露肩露腰的。洗衣机底只余下最后一个小小的洗衣包。她拉开拉链,里边是两件胸衣。

    薄纱蕾丝,说是性感型也不为过。

    与她那或灰色或裸色、朴实无华的款式挂在一起,形成鲜明的对比。

    贴身的衣物也像浸染在每个人灵魂深处的生命底色。

    虞一回过方细的短信,继续坐在吧台上喝酒。有人在她身侧坐下,贴近她的耳边与她搭讪,她的眼线画得媚,眼波转动,又欲擒故纵地收回,嘴唇艳红像一颗樱桃,看不出是不是在笑。

    爵士音乐的和弦暧昧,与迷离的灯光丝丝缠乱。

    而浴室里排气扇运转的声音是周予家中唯一的声响。她将排气扇关掉了。彻底寂静。只有她的脚步声。她擦着半干的长发,懒得再吹了,走入房间去,在电脑前坐下。

    小朱阿姨洗过碗就走了。家里就她一个人。

    小朱阿姨年岁不大,三十不到,跟学校里的虞老师差不多岁数,两个人给她的感觉却是天差地别。

    她开始上网。

    暑假以来,微博开始在同学们之间风靡,她点开这个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

    用户昵称……

    她敲下:fornothing。

    她叫周予。予,是给予的予,赐予的予。

    她的房间里有一架钢琴,尽管她只会点皮毛。钢琴上摆着一只画框,框起一双小小的手印,是她满周岁时的手印。画上,她妈妈题了一行字:you''rethebestgiftforus.

    她孤独地坐在这城市的黑夜里。

    陆风向海面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