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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连连高升!

    崔云昭没有留在听乐堂用午食。

    她来得有些突然,就不叫听乐堂准备,只说回家还有事。

    趁着时候还早,她又叮嘱地没几句,便从听乐堂出来,准备回家用饭。

    刚回到正宅后院,一道熟悉的嗓音便响起。

    “二姐姐,好久不见。”

    崔云昭挺住脚步,才发现是三妹妹崔云遥。

    “三妹妹,许久不见,近来可好?”

    崔云遥身边换了个丫鬟,瞧着是她的大丫鬟,她上前两步,看着崔云昭笑了一下。

    “二姐姐气色倒是很好。”

    说到这里,她自顾自笑了一下:“嫁了如意郎君,二姐姐的气色自然很好。”

    她说话总是有种阴阳怪气的腔调,崔云昭从小听到大,已经习惯了,倒是不会因此生气。

    “希望三妹妹也能寻得如意郎君。”崔云昭淡淡道。

    说到这里,崔云遥的面色就沉了沉。

    她生得比崔云绮要瘦,年纪略长,就显得有些刻薄。

    不过崔氏的底子好,无论男女都气度斐然,崔云遥自然也是小家碧玉,生得极为靓丽。

    崔云昭隐约记得,前世崔云遥的婚事也很不错。

    崔云昭成婚之后,翻了年,崔云遥就订婚了,待到崔云昭跟霍檀全家搬去伏鹿,她也嫁到了伏鹿。

    崔云遥那时候嫁到伏鹿年氏,虽没有长姐所嫁的苏氏那么显赫,却也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

    当年搬去伏鹿之后,崔云昭还见过那位年氏的妹夫几次,尤记得他生的斯文腼腆,同性格强势的崔云遥倒是般配。

    两人关系淡薄,她倒是不知她过得如何。

    不过前世她刚成婚,不怎么归家,对于这位妹妹的婚事没有太过关心,并不知道她对于这桩婚事的想法。

    如今看来,竟是不太喜欢?

    崔云昭本来不欲多说,刚要转身离去,就听崔云遥问她:“武将之家是什么模样?”

    崔云昭愣了一下:“武将?”

    崔云遥看着她那张霞明玉映的绝美容颜,心里也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了。

    她垂下眼眸,轻轻攥着手心。

    “算了,你当我没说过吧。”

    她不想多说,崔云昭自然也不会多问。

    他们这一家姐妹,关系实在称不上亲厚,尤其她同崔序夫妻二人关系到了这个地步,再去多此一举关心堂妹,反而不妥。

    眼看崔云昭要走,崔云遥身边那个大丫鬟忙去拉她,满脸焦急:“小姐你说啊!”

    崔云遥被她一拉扯,似乎才大梦初醒,她伸手就拦住了崔云昭。

    “二姐姐。”

    崔云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二姐姐,你帮帮我吧。”

    崔云昭觉得崔云遥有些好笑,她高傲惯了,就连求人都不会。

    现在在这里同她拉拉扯扯,含糊不清,一句真话都没有,却只让她帮忙。

    天底下哪里有那么好的事。

    她也不想想,原来崔云昭还未出嫁的时候,她仗着父亲做了族长,对她跟崔云岚总是嘲弄,欺负他们无父无母。

    现在倒来求她了。

    崔云昭顿时觉得有些厌烦。

    她这几日要来月事,本就心绪不顺,难得冷了脸:“三妹妹,我一个外嫁女,娘家的事情怎好插手?”

    崔云遥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又由青转白。

    她一咬牙,还是道:“我不白让二姐姐帮忙。”

    “只要我力所能及,能给出二姐姐想要的报酬。”

    崔云昭倒是有些稀奇。

    这崔云遥一贯小气,这会儿居然还说有报酬,倒是难得。

    她倒是来了兴趣。

    “那就去凉亭里,你好好说给我听。”

    崔云昭说罢,同夏妈妈先去了凉亭。

    崔云遥倒是真拿出了求人办事的态度,她一面跟过来,一边让小丫鬟搬了薰笼,凉亭里顿时就暖和起来。

    “我知道二姐姐忙,”崔云遥勉强笑笑,“我长话短说。”

    崔云昭点头,没有说话。

    崔云遥眸色微垂,道:“这些时候,父亲母亲在为我和四妹妹瞧看婚事。”

    崔云遥只比崔云昭小几个月,如今也快十八了。

    这个年纪议亲不早不晚,在世家大族来说,倒是年纪相当。

    一家的儿郎若是出色,到了这个年纪也显露出来,这个时候再议亲,是好是坏已经有了定数,几家都不会有怨言。

    所以议亲之后,再等上个一年半载,把三书六礼都行完,女儿也差不多留到了十九岁上。

    到了这个岁数,该学的也都学了,夫家的事情也了如指掌,这样嫁过去,日子不会难过。

    高门世家,女儿都金贵。

    光靠男孩,如何能缔结两姓之好?

    这样长此以往,家族姻亲众多,便会蒸蒸日上,繁荣不衰。

    崔云昭十八岁嫁给霍檀,在军户中看起来很晚,但在世家中倒是正合适。

    按理说,崔云遥同她年岁相当,应该一起议亲才是,可崔云昭都已经出嫁,崔云遥现在才开始找人家。

    对于自己女儿的良缘,崔序和贺兰氏自然是精挑细选的。

    崔云遥继续道:“一开始选了两家,一个是伏鹿年氏,他们家是律法之家,多在三法司就任,还有一个是天雄舒氏,这家的嫡长子已经十八,考中乡试,今年下场秋闱。”

    这样看来,这位天雄舒氏的儿郎更好。

    崔云昭没说话,安静听崔云遥继续说。

    “选来选去,母亲就说舒氏太远,家里在天雄没有任何亲戚,若是我远嫁,以后找不不到依靠,甚是不妥。”

    话听到这里,崔序和贺兰氏对崔云遥确实是用了心的。

    反观崔云昭和崔云岚的婚事,那就是敷衍和利用,没有半分真心。

    崔云昭没有多说什么,崔云遥也从来未曾想过,崔云昭的婚事,已经被崔序卖掉了。

    她求助的这个人,当时没得选。

    崔云遥继续委屈地说:“我也想嫁去伏鹿,伏鹿繁荣,吃穿住行都是好的。”

    “可是父亲不太同意,他觉得舒氏的大郎更出色。”

    这样一来,婚事就没能定下来。

    崔云昭已经知道了结果,就听得不是很认真,甚至已经在想中午的午食有哪几道菜了。

    谭齐虹的手艺非常好,她擅长的菜色也很多,比如武平比较出名的血鸭,她做的就很正宗。

    崔云昭正在分神想着,忽然,听到崔云遥的声音:“但是前几日,伏鹿的拓跋氏也上门议亲了。”

    拓跋氏?

    崔云昭彻底愣住了。

    曾经的天朝上国万世繁荣。

    当时有各种各样的异族来到中原,世代繁衍,留在了这片繁荣的土地上。

    后来即便□□崩塌,后世不继,战乱纷繁,那些在中原繁衍生息多年的异族也没有离去。

    比如二婶娘出身的贺兰氏,比如刚刚上门议亲的拓跋氏。

    贺兰氏是文臣,多年来已经融入中原文化,成了书香门第,但拓跋氏却依旧是武将。

    拓跋氏的族人英勇非常,多有军功,他们一家都生活在伏鹿,是伏鹿的本地武将门阀。

    说起来,也正因为拓跋氏的存在,朝廷才放心伏鹿。

    拓跋氏别看是武将,历代族长却都很清醒。

    他们家只有一个家训,就是听从王命,无论帝王是谁,他们都只听帝王诏令。

    这样一来,远在汴京的皇帝才能放心伏鹿。

    但拓跋氏只管自家的军队,旁的政事一概不插手,故而朝廷还需要命其他节度使代辖伏鹿。

    拓跋氏一贯只同军户联姻,从来没有同高门世家联姻过。

    今生没有,前世亦没有。

    所以听到拓跋氏的名号,崔云昭都有些惊讶了。

    “拓跋氏?”

    崔云遥点点头。

    她神情晦暗不明,显得很是紧张,她抿了抿嘴唇,最终才道:“同舒氏和年氏相比,拓跋氏就太出众了。”

    是的。

    对于崔序来说,拓跋氏才是最好的联姻对象。

    拓跋氏不管政事,但他们手里有军权。

    崔云遥看了看沉思的崔云昭,片刻后,她才低声道:“原本父亲还在犹豫,可是……”

    “可是来结亲的是拓跋氏的嫡长子,拓跋氏的少族长,父亲如何能拒绝的了。”

    崔云昭又愣住了。

    很快,她就回过神来。

    原来如此。

    一件件小事的改变,霍檀的副指挥职位提前到来,正好卡在了崔云遥订婚的关键时刻。

    崔云昭不知道前世拓跋氏是否也同崔氏议亲过,但显然,今生崔云遥的婚事很可能有了变化。

    崔氏女低嫁给了一个小小的军使,这件事肯定不止博陵在议论,左近的伏鹿军户肯定也都知道。

    可两家成婚之后,霍檀扶摇直上,短短一个月就擢升副指挥,眼看就要宏图大展,鱼跃龙门。

    这样一来,崔氏女就又显得炙手可热。

    不管霍檀原来如何出色,不管他曾经立下多少战功,也不管这里面有多少弯弯绕绕,百姓们津津乐道的,依旧是崔氏女曾经的荣光。

    这些年因为武将崛起,文臣没落,皇帝流水一样轮换,崔氏风光不再。

    可曾经,崔氏女的传说却依旧印刻在百姓心中。

    甚至曾经有一度,还有人谣传,得崔氏女得天下。

    虽然早就没人信了,但崔氏女能光耀门楣的好运,却已经深入人心。

    正是因此,拓跋氏才求娶崔氏女。

    而且求娶的人,正是拓跋氏下一任族长。

    同已经掌权的拓跋氏少族长相比,舒氏和年氏立即就逊色了。

    可以说,崔云昭的重生,也改变了崔云遥的命运。

    崔云昭忽然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底发寒,总觉得天命莫测,她认定的事情,似乎也会被改变。

    崔云遥看崔云昭一直在发呆,咬咬牙,问:“二姐姐,你能不能帮我?”

    崔云昭回过神来,平复了一下心境,才问:“你想要什么?”

    崔云遥垂下眼眸,不敢去看崔云昭的眼眸。

    “我不想嫁给武将。”

    她说着,双手紧紧攥拳,声音晦涩难辨:“凭什么,最好的都给了大姐姐?”

    崔氏的长女是崔云殊。

    她自幼便得疼爱,长大之后嫁与伏鹿苏氏,是同崔氏一样的四大世家之一。

    在崔氏这一代的女儿中,她是第一个出嫁,也是嫁的最好的一个。

    尤其是跟崔云昭相比,亲爹还在不在,就尤为明显了。

    苏氏在伏鹿也是响当当的家族,尤其是这一代家主作风强硬,同裴业也曾有过过命交情,因此如今即便是天雄节度使封铎代辖伏鹿,苏氏在伏鹿也能屹立不倒。

    比之崔氏强了不止凡几。

    简而言之,还是看家主之能。

    崔序自己不行,只能把主意放到儿女身上。

    在崔云殊订婚时,人人都夸天作之合,金玉良缘。

    实在是令人羡慕。

    作为只比长姐小了一岁的崔云遥,其心情可想而知。

    从小到大,家里最好的都给长姐,即便是爱撒娇卖乖的崔云绮都没有。

    原本家里还有崔云昭和崔云岚给崔云遥垫底,可现如今,霍檀水涨船高,官运亨通,崔云遥心里就又不平了。

    尤其霍檀生得好。

    即便是个武将,可霍檀就是天生俊逸非凡,身姿颀长,若不看出身,崔云昭嫁给他实在不亏。

    话虽如此,可崔云昭婚事却是是崔序自私自利才得来,所以崔云遥倒是不怎么嫉妒崔云昭,她心里最嫉妒的,最喜欢比较的,就是崔云殊。

    想到这里,崔云遥眼眶就泛红。

    “凭什么长姐就能加入高门大族,凭什么我们就得给家里联姻?”

    “若是只能嫁给武将,我也就认了,可拓跋氏却是异族。”

    谁愿意嫁给五大三粗的异族啊?

    崔云昭听到这里, 眉头蹙起, 冷声道:“噤声!”

    崔云遥被她冷声呵斥, 不由愣住了。

    崔云昭声音冷淡:“拓跋氏同崔氏同朝为官, 都是大周子民,你口口声声异族,岂不是有碍朝政稳固?”

    崔氏的女儿都要去族学读书,她们的先生一样,书本也是一样,可能读多少进心里,却是她们自己的能耐。

    换句话说,崔云遥不够聪明,也没那么多能耐。

    这种话,就连年少的崔云岚和崔云绮都不会说,崔云遥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纪,还是这般“天真”。

    崔云昭得到了想要的消息,耐心也告罄,不愿参与二叔家的破事,便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崔云遥。

    崔云遥抬眸看了她一眼,嘴上一哆嗦,很快就低下头去。

    她以前从未发现过,自己这个二姐的身上居然也有着让人不敢直视的气势。

    尤其她冷脸看人的时候,让人心底里发寒,自然也有些退缩。

    崔云昭微微叹了口气。

    此刻倒是缓和了态度。

    “三妹妹,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崔云昭一锤定音。

    崔云遥眼中含泪,顿时就要哭出来。

    看在一家姐妹的份上,崔云昭难得语重心长:“但是三妹妹,我有些话想要告诉你。”

    崔云遥愣了一下呀,红着眼眶抬起头,委委屈屈看向崔云昭。

    她难得做这柔弱姿态,倒是消去了脸上的刻薄,显露出少女原本的模样。

    崔云昭认真道:“第一,女子嫁人,固然是人生里的大事,可若是实在过不下去,也还能和离,尤其是我们这样的出身,已经比旁人好上许多。”

    她们是高门贵女,有底气,有靠山,身后有一整个家族,说和离夫家也不能把她们如何。

    崔云遥愣愣听着。

    崔云昭继续道:“第二,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婚后如何,也是自己的选择,门第和出身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起过日子的那个人。”

    这一句,崔云昭确实发自肺腑。

    她跟霍檀前世过得不好,问题在她,也在霍檀。

    两个人都把出身门第看的太重了,以至于什么话都不说,什么事都不做,冷冰冰过日子,一手好牌打烂。

    重生回来,因为崔云昭一丁点的态度转变,霍檀也跟着改变了态度和认知。

    两个人一起努力,一起经营家庭,日子自然是蒸蒸日上的。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崔云昭见崔云遥不自觉点头,把话都听进心里去,最后说:“第三,二叔父和二叔母是你的亲生父母,你有什么不满,或者有什么要求,可以同他们直接说。”

    最终,崔云昭叹了口气。

    “三妹妹,你跟我不一样,你甚至可以要求见一见未来的夫婿,选一个你喜欢的,认真跟他们谈一谈。”

    “我要回家吃饭了,三妹妹,祝你喜得良缘。”

    崔云昭这几句话虽然都是老生常谈,却是这个家里,唯一跟崔云遥这样语重心长的人。

    每当她要反对的时候,母亲就总是说她事多挑理,父亲就说她被惯坏了不懂事。

    时间久了,她再也不敢多说了。

    每多说一句,父亲母亲对她的态度就冷淡一分。

    家里的孩子多,个个都优秀,没有人能绝对获得父母的喜爱,也没有人能独得所有的关怀。

    但说上一两句话,同母亲谈谈心,大抵也不是不行。

    崔云遥眨了一下眼睛,泪水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

    这一刻,一向自私的崔云遥也有所成长了。

    她见崔云昭要走,忙起身,却没有拦她。

    只是看着她的背影,好半天才喃喃自语:“多谢二姐姐。”

    崔云昭从崔氏出来,坐在马车上还在出神。

    要说前世今生的改变最大的,怕就是崔云遥的婚事了。

    霍檀的官职虽然提前擢升,但如果没有这些阴差阳错的事情,霍檀也会在过年前后擢升至副指挥,只不过比现在要晚一些,并且没有被吕继明大肆宣扬。

    从前世今生来看,这个结局是一定的,没有改变太多。

    可若是崔云遥嫁到拓跋氏,那这个改变就太大了。

    夏妈妈见崔云昭有些愁眉不展,似乎对崔云遥的婚事很上心,便安慰她:“小姐,缘分自有天定,三小姐的姻缘是她自己的缘分,咱们是不能更改的。”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我不是想帮她,我只是觉得此事有些意思罢了。”

    这话说得含糊,夏妈妈并未听懂。

    崔云昭想了想,思忖良久,才慢慢开口。

    “夏妈妈,你看三妹妹那模样,她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什么叫好姻缘,只是同大姐姐比较。”

    在崔云遥看来,她要嫁的人家不能比崔云殊差太多。

    无论年氏还是舒氏,都是中原腹地的百年世家,虽不如崔氏显赫,也不如苏氏当权,却是书香门第,底蕴深足。

    在崔云遥看来,这是她能嫁到的最好人家。

    “她衡量一门婚姻好坏,只看门第,这是错误的。”

    是,门当户对自古有之。

    可若只在乎门第,只看出身,那无论怎么嫁都过不了好日子。

    “若她也能嫁入苏氏,她也一样会同大姐姐比较。”

    崔云昭慢慢说着,夏妈妈就明白了。

    她单指崔云遥的性子。

    崔云昭见她明白了,才淡淡笑了:“我劝她,是让她清醒一点,别整日里都瞻前顾后,光想着得失,她得看看未来夫婿是什么样的人。”

    说到这里,崔云昭长叹一口气:“毕竟姐妹一场,我言尽于此,她听不听是她的事。”

    她目光放到车窗外。

    年关底下,整个博陵都是喜气洋洋的,街面上的正店挂上了彩楼欢门,小店铺则张灯结彩,即便是白日,也能感受到百姓到了年关的喜悦和期盼。

    崔云昭笑了一下,心里也觉得很高兴。

    曾几何时,她失去了体会喜悦的能力,可现在,她很轻松就能感受到喜怒哀乐。

    这样真的很好。

    “她成婚之后过得好不好,其实与我并不相干,”崔云昭看向夏妈妈,唇畔勾着浅笑,“妈妈,你说是不是?”

    夏妈妈点点头,道:“是啊,小姐已经很好了。”

    晚上霍檀回来很早,一家人在正院用晚食的时候,便议论次日的宴席。

    次日正好轮到霍檀休沐,他一整日都在家。

    林绣姑要给儿子办宴席,紧张又激动,晚上的嗓门就格外大。

    “九郎你放心,我们都宴席打点好了,十三行的人都是熟手,有他们在,一定没问题。”

    霍檀便笑了:“我知道的阿娘,有劳你们操心了。”

    关于这宴席,他因为军营里事务繁多,全程都没操过心。

    家里有人替他操心,为他辛苦,他觉得格外幸福。

    霍新枝慢条斯理吃着鱼羹,问他:“你那些上峰,谁不来?”

    霍檀就道:“吕将军和冯刺史都不来的,不过我去送请帖的时候,冯刺史额外给了我奖赏。”

    “同僚中,木指挥、原指挥和庞指挥都会过来,另外还有两位副指挥也会到场,我麾下的军使队将都来,其余就是几名相熟的军使。”

    这么算下来,光军营就得来三桌人。

    崔云昭道:“我特别请了青浦路药局程家,还让阿姐把家里佃农管事也请来,加上我三堂叔一家,大约又坐了一桌。”

    这么一算,就剩一桌了。

    林绣姑是逃难过来的,没有亲人,家里便没有姻亲,倒是没人要请。

    崔云昭掰着手指头数了数,忽然看向霍成朴:“十二郎,把你们山长请来吧?”

    十二郎能有如今这般模样,全靠朱少鹤悉心教导。

    他是个好先生。

    霍成朴一听,眼睛立即就亮了,他眼巴巴看了看林绣姑,然后才看向崔云昭:“嫂嫂,给山长的请帖,我可以自己写吗?”

    崔云昭笑了:“好啊。”

    如此说着,崔云昭不由看向了霍成樟。

    “十一郎,你的教习呢?你自己请吗?”

    霍成樟原本神情有些暗淡,现在听了这话,不由高兴起来:“我自己请!”

    于是,最后一桌也凑齐了。

    霍檀端起酒杯,对着家中的亲眷郑重道谢:“多谢。”

    众人目光都染着笑。

    崔云昭同他碰了一下酒杯:“连连高升!”

    于是,一家人异口同声:“连连高升!”

    第92章 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下……

    用过了饭,回东跨院的路上,霍檀忽然握住了崔云昭的手。

    崔云昭脚步微顿,仰头看霍檀。

    “何事?”

    霍檀挑眉笑了一下。

    每当他这么笑的时候,崔云昭就知道他肯定是做了什么好事,准备冲她得意一番。

    “什么事啊。”崔云昭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檀就握着她的手,领着她往东跨院影壁外行去。

    他的手又大又暖,让崔云昭觉得安心。

    于是她也不再开口,夫妻两个并肩而行,一路来到了走廊外。

    刚一绕过影壁,崔云昭就看到一匹漂亮的小白马静静立在那。

    马儿毛色很白,在黑夜里都仿佛在发光,漂亮又文静。

    尤其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看人,别提多可爱了。

    崔云昭下意识上前走了两步,伸手摸了摸马儿修长的脖颈。

    白马乖顺地给她摸,甚至还哼了一声,把头压得更低。

    霍檀又挑了挑眉。

    “想不到,你还挺得它喜欢的。”

    崔云昭也得意笑了起来。

    她一边拿了豆饼喂马,一边回头看向霍檀。

    影壁处挂了一盏灯,照得门庭灯光明亮,白色的马儿仿佛在发光,映衬的崔云昭明眸皓齿。

    她巧笑倩兮的模样,让人怎么看都看不够。

    崔云昭笑问:“这是送我的?”

    霍檀点点头,他上前两步,轻轻拍了一下马儿的脖颈。

    这匹马看起来比踏风矮一点,但性格温顺,一看就是经过专业训导的。

    “那日陪你骑马,我发现你很有天分,等过了年日子就暖和了,你若是骑马出门也方便。”

    霍檀垂下眼眸,认真看着崔云昭:“所以我就想,趁着小年节将至,给娘子选一匹马做礼物。”

    他一边说,一边笑:“娘子可喜欢?”

    崔云昭确实很喜欢。

    她从来没说过,但她最喜欢的就是白马。

    “喜欢的。”崔云昭笑眼弯弯。

    “夫君怎知我最喜欢白马?”

    霍檀显得胸有成竹:“因为上次去大营,娘子看了马厩里唯一那匹白马好久,走的时候还看了一眼。”

    对于崔云昭,他确实很用心。

    这点微不足道的细节,都让霍檀观察到了,崔云昭眨了一下眼睛,笑容越发灿烂。

    “夫君有心了。”

    霍檀接过崔云昭手里的豆饼,微微躬身,饱满的额头几乎要碰到崔云昭的。

    “那娘子可要谢我?”

    崔云昭轻笑一声。

    她手里刚摸过豆饼,就没有去捏霍檀的脸,不过她左看看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只马儿和暖灯,便轻轻踮了脚。

    下一刻,霍檀就觉得脸颊一暖,柔软的唇瓣一触即离,让人回味无穷。

    霍檀眸色微深:“娘子就这么谢我?”

    崔云昭眯着眼睛又笑了。

    她又拿回来豆饼,把最后那一块喂给小白马,然后才道:“回去再说。”

    说罢,崔云昭叮嘱霍檀安顿好白马,自己利落转身,蹁跹而去。

    看着她窈窕离去的背影,霍檀眸色更深。

    等霍檀安顿好白马,才回到卧房。

    此刻的东跨院正房很安静,没有任何声音。

    霍檀先去了书房,见崔云昭不在里面,才绕过屏风进了卧房。

    刚一进去,就看到崔云昭穿着家常的中衣,搭着一件水红的薄褙子,正靠在罗汉床上打络子。

    霍檀一边去暖房洗漱,一边问她:“怎么想起做这个?”

    崔云昭便道:“给珍珠做个挂件,以后出门好挂荷包药囊。”

    霍檀洗漱的手微顿,倒是委屈上了:“娘子怎么不给踏风做一个?”

    崔云昭:“……”

    崔云昭忍不住笑话他:“多大人了,还跟马儿争风吃醋。”

    霍檀哼了一声,又说:“这都起好名字了,珍珠珍珠,怪好听的。”

    崔云昭就笑话他:“瞧你酸的。”

    霍檀在水房里半天没声音,等崔云昭那如意络子都打完,他才换了一身中衣出来。

    屋里这温度他觉得正好,不用穿坎肩也不觉得冷。

    等霍檀出来,崔云昭才把络子递给他看:“珍珠戴是不是正合适?如意结配白马,肯定很好看。”

    霍檀没有接那络子,反而一把握住了崔云昭的手,轻轻一个巧劲儿,就把她直接打横抱在怀中。

    那漂亮的如意络子就落在崔云昭的衣襟上。

    崔云昭被吓了一跳,伸手就揽住他的脖颈,把自己整个人都挂在了霍檀身上。

    柔软无骨的手在他胸膛上狠狠拍了一下。

    “做什么这一惊一乍。”崔云昭嗔怪他。

    霍檀垂下眼眸,目光在娘子嫣红的唇瓣上徘徊,最后落到她心口的如意结上。

    因为方才的动作,崔云昭中衣衣襟散落,已经乱了。

    倒是如意结鲜红似火。

    霍檀喉结滚动,最后才哑着嗓子开口。

    “珍珠戴这如意结好不好看我不知道,但娘子戴却好看极了。”

    崔云昭顿时面若桃花,她还没来得及骂他,所有的呼吸就被人夺去。

    卧房里安静了好半天,等了好一会儿,崔云昭才哼了一声:“我看你是别有用心。”

    霍檀低低笑了一声,紧接着掀开拔步床的帐幔,带着她一起滚入了床帐里。

    新换的琉璃花灯漂亮夺目,卧房里亮如白昼,可层层帐幔一落,外面光明遮蔽,拔步床里只剩一片黑暗。

    让人安心。

    也让人可以为所欲为。

    过了很久,直到灯花跳了几下,霍檀才一把掀开帐幔,抱着崔云昭去暖房重新洗漱。

    等再回到拔步床上,崔云昭已经困得不行,没训斥霍檀几句就睡着了。

    霍檀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抱着娘子也睡了过去。

    一夜好梦。

    次日清晨,崔云昭一早就醒来了。

    昨夜里虽然闹了许久,不过两人入睡早,倒是没有影响后半夜的好梦。

    清晨起来,崔云昭虽然觉得腰酸背疼,倒是不觉得困顿,反而有种神清气爽之感。

    霍檀听到她动了,也哼了一声,才问:“娘子怎么醒这么早?再睡一会儿?”

    崔云昭道:“不睡了,一会儿十三行的人就要到了。”

    十三行有十三个行当,其中就有专门承办宴席的宴行,其中需要的棚屋,桌椅,跑堂,厨娘等样样都有,想要任何菜系都能给做出来。

    博陵城中许多人家婚丧嫁娶,都是直接请十三行,席面弄得又好又体面。

    今日的宴席在晚间时分,不过因为霍家要临时搭暖棚,所以十三行的人要一早过来搭建。

    他们不需要霍家准备午食,只要银钱到位,什么活计都包君满意。

    霍檀悄悄伸手过去,帮崔云昭揉后腰。

    “家里以后还是请个内管家,什么事情都得有人操心,省得阿娘跟你们忙这些小事。”

    崔云昭笑了一下。

    “其实挺有意思的,”她道,“人需要有些事情做,忙起来,日子才有滋有味的,你看阿娘和阿姐如今精神头多好。”

    这倒是,不过霍檀还是心疼家人。

    “有事情做,并不意味着要事必躬亲,我让兄弟们帮忙打听,看是否有合适的人手,请来家里先试一试。”

    崔云昭想着以后家里越来越好,要打点的事情越来越多,便点头:“是这个道理。”

    夫妻两个说了会儿话,就一起起床了。

    上午十三行的人过来在院中搭好暖棚,也摆好了桌椅,甚至还放了一小组花草布景,让暖棚里也多了几分雅致。

    十三行这一次的管事是个雷厉风行的女管事,姓王,她说话办事都很利落,把事情交代得清清楚楚。

    中午一家人用完了饭,十三行的菜品就已经送到了。

    忙忙碌碌一下午,等到华灯初上,衙门下差之后,请的贵客就陆续到家了。

    一向平静的藕花巷难得热闹起来。

    崔云昭细心,让刘三娘提前给左邻右舍打点过,所以邻居们也无人出来不满,看热闹的倒是挺多。

    马儿一趟趟来,马车一辆辆送,等到暖棚里坐了一多半的人,三堂叔也带着一家人到了。

    崔云霆今日把自己收拾得很利索,头上甚至还戴了一支玉簪,崔云岚也换了一身鹅黄的新衣衫,外面的褙子绣有玉兰,优雅又别致。

    崔云昭和霍檀亲自把家人送进堂屋里人,林绣姑就迎上来,一把就握住了三堂婶的手。

    “有劳你了。”

    她谢过三堂婶,又一手一个拉住了崔云霆和崔云岚,笑容很是慈爱。

    “今日来家里认认门,以后你们自己过来玩就是了。”

    林绣姑很喜欢这一对粉雕玉琢的姐妹,同自家那些泥猴儿完全不同,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

    崔云昭见崔云岚有些认生,就叫来霍新柳,让她陪着小姐姐去玩,然后就打发崔云霆去同两个弟弟说话。

    见堂屋里其乐融融的,院子里也坐了一大半的人,崔云昭才松了口气。

    很快,他们宴请的所有人都到了。

    没有到的将军们也送了贺礼,场面别提多热闹。

    等众人都落座,霍檀和崔云昭才一起端着酒,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里外这几十客人。

    霍檀高高举起酒杯,笑容灿烂,声音沉稳而笃定。

    “别的话不多说,多谢诸位今日赏光,我霍檀能有今日,全靠亲人和兄弟们的提携。”

    “感恩,感恩,”霍檀朗声道,“开席!”

    随着他的话,这个狭小的院子里顿时发出一片欢呼声。

    大家笑着,闹着,开始享用精心准备的美食。

    崔云昭陪着霍檀,一桌桌挨个敬酒。

    她不太擅长吃酒,很快脸就红了。

    院子里的汉子们不敢闹她,只一个劲儿给霍檀起哄,哄得霍檀吃了一杯又一杯。

    崔云昭最后看不下去,只能阻拦:“别叫他吃了。”

    于是,暖棚里发出大小声。

    “副指挥好福气!”

    “老大,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还不快再吃一杯酒?”

    这样的热闹里,霍檀脸上笑止也止不住。

    “喝,都喝,不把酒水喝完,你们谁都不许走。”

    霍檀大笑一声:“咱们今日就痛快一回。”

    新分到霍檀手下的军使,有几个崔云昭从未见过。

    霍檀就与她一一介绍。

    军使中除了一直跟在霍檀身边的樊大林和周春山,还有之前巡防军里的孟队将。

    孟队将名叫孟冬,队伍中的人都叫他冬哥或冬子。

    见了崔云昭,他咧嘴一笑,依旧年轻爽朗。

    “见过九娘子。”

    崔云昭笑了笑,她不胜酒力,换了茶水,与他吃了半杯茶。

    还有一名军使以前是木副指挥手下,已年过四十,看起来十分凶悍,满面横肉。

    他不用霍檀介绍,就直接道:“九娘子,俺姓简,你叫俺简大就是了,从军前是杀猪的。”

    原来是个屠户。

    崔云昭也同他吃了一杯酒。

    很快就来到最后一名三十几许的军使前。

    这军使生的高大,同樊大林不相上下,面相敦厚老实,就是愁眉不展,看上去有些苦大仇深。

    只不过他脸颊上有一道伤疤,让他身上多了几分匪气。

    愁苦和匪气两种气质交织在他身上,有些矛盾,却似乎又很和谐。

    他沉默地对崔云昭举了举酒杯,崔云昭便也沉默回敬。

    霍檀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林哥莫要发愁,孩子还小呢,好好治,以后能治好。”

    林三郎苦笑一声,没有看向霍檀,只叹了口气。

    “多谢霍副指挥,要是没有你帮衬,我家孩儿如今也吃不上药。”

    霍檀没有多说什么,只领着崔云昭去了下一桌敬酒。

    待到后半夜宴席结束,一群军使队将已经喝高了。

    霍檀安排没喝醉的送喝醉的先回家,自己也去送了几趟,等他回来时,十三行的人已经把院中的残羹冷炙都收拾妥当了。

    崔云昭也已经安排宿大他们把娘家人和程家人都送走,家里只剩下自家人。

    十三行的动作很快。

    有这么些武将在,饭菜自然剩不下,十三行的人不难收拾,只要把盘碗都收拢起来就好。

    崔云昭在西跨院的堂屋里坐着,正同十三行的管事王娘子算账。

    听到脚步声,崔云昭抬头,看着霍檀笑了一下。

    “你回来了。”

    霍檀点点头,他回屋吃了一口热茶,然后也道:“我让人送你们回十三行。”

    此刻已经宵禁,要想在夜里行走,必须有军队腰牌。

    军人们虽然嗓门大,可行为举止都很有规矩,尤其是霍檀的手下,更是优秀军人的典范。

    办这一场宴席,十三行一点都不费事,从头到尾都很轻松。

    那管事娘子也笑了,道:“副指挥,崔娘子,以后家里若还有宴席,别忘了咱们十三行,我回去同掌柜的说,给你们折价。”

    崔云昭也笑了一下,让宿大宿二帮着他们把盘碗桌椅都搬到马车上,亲自送她们离开了霍宅。

    一晃神就忙到了亥时正。

    林绣姑已经困了,坐在边上打瞌睡,霍新枝倒是还在忙,领着刘三娘等人在院中扫地。

    崔云昭跟霍檀把十三行送走,可算是松了口气。

    霍檀看了看院中的家人,笑了一下,道:“快休息吧,明日再忙。”

    霍新枝就道:“快忙完了,等忙完再睡不迟,明日都不用早起,想睡到何时睡到何时。”

    崔云昭见她坚持,便没有多劝,只拉了霍檀回到了东跨院。

    霍檀今日吃了许多酒。

    不过他这个人酒量惊人,一晚上都没断过杯,此刻却依旧神智清明,只是走路稍微有些打飘,得崔云昭扶着他。

    霍檀就赖在崔云昭身上,不肯起来。

    “皎皎,你好香啊。”

    崔云昭几乎要气笑了。

    “香什么,我身上只有酒气,”她拍了拍霍檀结实的腰,道,“别耍赖,快去洗漱,早早睡下。”

    霍檀手臂一环,就把崔云昭整个人抱进了怀里。

    他低着头,在崔云昭脖颈间嗅了嗅。

    “我娘子就是香。”

    崔云昭被他弄得脖颈麻痒,严肃的表情根本绷不住,很快就笑了一下。

    “快点!你不困我困了。”

    霍檀这才赖皮地拉着崔云昭,两个人磕磕绊绊进了暖房。

    很快,暖房里就传来一阵水花声。

    两刻之后,等两人从暖房里出来,崔云昭的中衣已经有些乱了。

    霍檀依旧把手环在她腰间,耍赖不肯放开。

    “娘子陪我睡。”

    崔云昭:“……”

    崔云昭晚上也吃了酒,这会儿脑子也是昏昏沉沉,便不同他多说什么,拽着他直接往拔步床上倒。

    只听噗通一声,两个人一起倒在了拔步床上。

    霍檀自己哼笑:“软。”

    崔云昭咬牙切齿:“霍檀!”

    好半天,她都没等到霍檀的声音,偏过头去看,却见霍檀已经双目紧闭,早就陷入了美梦之中。

    崔云昭简直想打他。

    不过看在霍檀今夜高兴的份上,崔云昭还是没有动手,她努力把霍檀拖到拔步床上,放下帐幔,这才躺到他身边。

    鹅梨香萦绕在崔云昭鼻尖,让她慢慢有了困意。

    在陷入梦乡的最后时刻,霍檀伸出手,自然地把她抱紧了怀中。

    那是下意识的习惯动作。

    在那之后,就是瑰丽的梦。

    因为吃了酒,两人这一夜睡得格外沉。

    霍家也一直安安静静,就连两个小的都没能起床出门上学。

    待到日上三竿时,崔云昭才悠悠转醒。

    掀开帐幔一看,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已经过了巳时。

    难得睡得这么迟,崔云昭低头去看,见霍檀依旧在睡,便没有叫他。

    她自己轻手轻脚下了床,先去洗漱更衣,然后才在堂屋里伸了个懒腰。

    昨日忙了一整日,今日倒是神清气爽。

    夏妈妈端了早食过来,笑眯眯道:“姑爷还没起?”

    崔云昭点头:“吃多了酒,叫他睡吧。”

    夏妈妈就把餐食摆在桌上,让崔云昭挑着吃。

    昨夜里崔云昭没吃多少东西,这会儿一看到香喷喷的鸡汤云吞,腹中就咕咕叫。

    她忙坐下喝了小口鸡汤,这才觉得舒坦了。

    “都起了吗?”

    夏妈妈从笼屉里取出一碟水晶虾饺,放到了桌上,又摆了一碟酱瓜,让她配着吃。

    “朴少爷出门读书了,柳小姐一早就来厨房帮忙了,看起来精神挺好的。”

    “夫人,枝娘子和樟少爷都没起。”

    崔云昭点点头,不由感叹一句:“十二郎真是好孩子。”

    十二郎这般勤奋,又有天分,前世实在可惜。

    好在她能有这大机缘,改变了家里人的命运,让十二郎不至于断了腿,失了志,一辈子都在屋里痛苦。

    她同夏妈妈说了会儿话,霍檀才醒来。

    这一觉睡得足,霍檀虽然有些宿醉,看起来倒是还算精神。

    夏妈妈给他准备了醒酒汤,让他吃了一碗,才开始用早食。

    崔云昭就同他聊他手底下的那些军使。

    霍檀直接吃了一笼上汤小笼包,才道:“周春山和樊大林你都见过了,孟冬也见过吧?”

    崔云昭点头:“他原来是小丘的上峰。”

    霍檀点头:“是,他武艺不错,人也机灵,主要是心思正,所以我就把他招揽过来了。”

    霍檀年轻,他手底下多是年轻人。

    这群年轻人大多没有根基,没有靠山,只是普通军户出身,霍檀就是他们最大的靠山。

    霍檀又狼吞虎咽吃了一碗鸡汤馄饨,这才觉得没那么饿了。

    崔云昭忍不住瞥他一眼:“都叫你慢点吃了。”

    霍檀咧嘴一笑,用帕子擦了擦嘴,这才开始慢条斯理吃起来。

    “简大是军营里的老人,跟各个营房都熟悉,他不是军户,一手杀猪刀却用的出神入化,算是半路出家的猛将。”

    霍檀眼光毒辣。

    他队伍里若只有年轻人,同其他各营如何沟通,那些人情世故和门门道道,都需要老军人来协调。

    这简大就是霍檀一早看中的人。

    别看他是个五大三粗的屠户,人却不蠢笨,反而很是精明。

    这样的人,霍檀也愿意用。

    霍檀开始吃虾饺。

    “这手艺不错。”

    崔云昭也跟着吃了一个,就笑了:“这是桂花楼的虾饺,应当是虹娘买回来备着的。”

    霍檀就说:“那多买点,咱们年节也吃。”

    他把最后一口虾饺咽下去,这才放下筷子,拍了一下肚子:“吃饱了。”

    这时他才说:“林三郎其实很平庸,武艺一般,能力也一般,也不太懂得兵法。”

    “不过他这个人老实仁厚,对属下很照顾,我想着队伍里都是愣头青,许多事都不知道要如何办,有个老大哥也不错。”

    看这人选,对自己的队伍,霍檀肯定一早就有了考量。

    崔云昭想起昨日的事,便问:“他家孩子怎么了?”

    霍檀就叹了口气。

    “他同娘子成婚多年,也没有孩子,好不容易年过三十娘子才有孕,结果难产了。”

    说起这个,就很是让人伤怀。

    “很可惜,最后母亲没了,孩子也因为憋的时候太久,有些呆傻。”

    霍檀叹了口气:“为此,林三郎接了很多旁人不愿做的脏活累活,平时下了差也会做些其他差事,就为了攒下银钱给孩子治病。”

    崔云昭微微蹙起眉头:“老神医能治吗?”

    老神医的诊费虽然贵,但林三郎已经是军使,大抵是可以负担的起的。

    霍檀摇了摇头:“治不了,老神医让他别强求,让孩子开开心心长大,健健康康的比什么都强。”

    崔云昭便明白,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确实治不了。

    “也是苦命人。”

    霍檀道:“谁说不是呢,不过他最近好像是高兴了些,我听说有了新的门路。”

    老神医都不能治,旁人肯定更治不了,不过这道理大家都懂,却没人能劝林三郎。

    只叫他自己高兴便是了。

    霍檀用完了早食,便起身活动了几下,然后就拉过崔云昭,在她脸蛋上狠狠亲了一下,大笑着快步离去。

    “娘子,我去上差了,”他走在阳光里,“你好生歇着。”

    崔云昭看着他高大身影消失在光里,轻轻擦了一下脸颊:“胡闹。”

    第93章 娘子的谢礼是真的好。

    等霍檀出了门,崔云昭才去西跨院。

    这会儿家里人都起了,霍成樟正站在院子里,臊眉耷眼被母亲训斥。

    “你弟弟都能起来,已经出门读书了,你怎么就贪睡?”

    霍成樟低着头,背对着崔云昭,不知是什么表情。

    崔云昭只听他说:“我昨夜吃了酒,阿朴又没吃。”

    林绣姑嗓门大,因为昨夜里忙,嗓子有些哑,听起来更是刺耳。

    “你别说这些,一会儿赶紧去武馆,给教习认错。”

    霍成樟点点头,他刚要转身,余光看到崔云昭的身影,顿时羞红了脸。

    崔云昭冲他笑笑,只道:“去吧,还不算晚。”

    霍成樟这才低着头跑走了。

    林绣姑气得不轻。

    崔云昭上前扶了她一把,让她在堂屋里坐下说话:“阿娘,十一郎还小,又吃了酒,今日迟了就迟了。”

    林绣姑却不认同。

    对于孩子们,除了霍新柳,她的要求都是一样的。

    “九郎小时候也陪着他父亲出去应酬,无论吃多少酒,第二日都让平叔硬喊他起来去武学,一日都不落课。”

    “他阿兄可以做到,他为何不行?”

    林绣姑有时候是慈母,有时候又是严父。

    家里的男人死的早,她又当爹又当妈,很是辛苦。

    林绣姑拍了一下崔云昭的手,道:“没事,十一郎心宽,不会往心里去的。”

    崔云昭就笑了一下,说:“十二郎倒是不错,自己起来上课去了。”

    说起小儿子,林绣姑脸上笑容就更多了。

    婆媳两个说了两句话,霍新枝也收拾妥当来了堂屋:“早食做好了,弟妹吃了吗?”

    崔云昭说自己吃过了,又说十三行的银钱已经结完,让两人不必担心。

    林绣姑就说:“送了贺礼的几位将军,你记得备上回礼,等小年时挨家挨户上门回礼。”

    崔云昭点头说知道了,已经让夏妈妈准备,林绣姑这才放心。

    “我是不操心你们,就是那几个小的,也不知以后会成什么样子。”

    霍新枝知道阿娘絮叨的毛病又犯了,便给她盛了一大碗鸡汤馄饨,把筷子直接塞入她手中。

    “吃饭吧,阿娘不饿吗?”

    这边母女俩用早食,崔云昭就回了东跨院,睡回笼觉去了。

    另一边,五里坡大营,霍檀刚到营房,就看到账下的军使们都到了。

    他笑了笑,让谭齐丘把一早就备好的解酒茶送过去,才说:“诸位辛苦。”

    他是军官,不用点卯当差,可军使们却不行。

    樊大林大咧咧坐在椅子上,很不像样子:“不辛苦,今日没什么事,左不过就是准备救灾物资,不用列队练兵就算轻松。”

    霍檀见他不停打哈欠,便道:“你多吃些茶,下午若是不忙,就在营房里睡一会儿,让队将们顶一顶。”

    平日生活里,他对手下一贯宽仁,操练和战场上却极为严厉,可越是这般,士兵们越喜欢跟他。

    樊大林点点头,闭着眼睛都快睡着了。

    倒是屠户出身的简大坐得板正,一点都看不出宿醉模样。

    他道:“副指挥,我有一事要禀报。”

    霍檀道:“说。”

    简大便开口:“昨日我听兄弟说,最近上头可能要派各营外出各郊县,帮村民地狱雪灾,看样子,小年之前就会安排到我们这一营。”

    简大在五里坡大营比在座所有人都久,他的人脉自不必多说,此事霍檀也有耳闻,只是不知第一批就派他们出城。

    “还是简兄人脉广。”

    霍檀感叹一句,然后看向营房中的众人,思忖片刻道:“一般救灾军务多以营为一队,一队安排一至两村,进行救助事宜。”

    他说到这里,想了想,道:“这一次春山留守,以备不时之需,另外四都率队跟我一起出城。”

    几名军使一起起身,冲霍檀行军礼:“是,谨遵副指挥令。”

    霍檀摆手,让他们坐下,然后对周春山道:“后勤事宜就安排给你了,一会儿你带队去一趟军务司,务必把咱们的冬衣棉服和干粮要回来,若是军务司不给,你就报我的名号。”

    周春山再度起身,行军礼道:“是,末将一定办妥。”

    等事情都安排完,霍檀才郑重开口:“最近军中升迁贬谪很多,形势并不太平,你们回去后提醒手下长行,务必要小心行事,此次外出也不能掉以轻心。”

    “总之,年关底下,小心为上,我们要挣得军功回来,同家人喜气洋洋过年。”

    这是崔云昭一早就叮嘱过霍檀的,霍檀当时安慰崔云昭,自己却记在了心中。

    霍檀年纪轻轻当上副指挥,眼界和手腕是有目共睹的,即便樊大林、简大和林三郎都比他年长,此刻也都正色道:“是。”

    安排完差事,霍檀便让谭齐丘把博陵郊县的地图找来,一下午都同几名军使议论。

    这一忙,就忙到了傍晚时分。

    霍檀笑了一下,说:“早些回去吧,今日睡足,明日酒就能彻底醒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谭齐丘就上来给他披披风。

    霍檀穿好披风,同谭齐丘一起大步流星往外走。

    谭齐丘是亲兵押正,昨日忙前忙后,一直到后半夜才回家。

    不过他全程都没有吃酒,此刻只是有些困顿,人是很清醒的。

    霍檀看了看他,道:“你嫂嫂给白马取名珍珠,如今跟踏风一起养在养马道,她不经常去那边,每次你过去的时候多看顾珍珠,叮嘱那边给喂好草料。”

    谭齐丘立即道:“是。”

    应承下来之后,他才笑了一下,说:“珍珠这名真好听,很衬它。”

    霍檀也笑了:“是啊,她会起名。”

    两人一路往营房门口行去,刚走了几步,就听到拐角处一道细细的惨叫声。

    霍檀脚步微顿,倏然回过头,往另一处巷子看去。

    只看巷子幽深,里面围着两三个长行,被落日的晚霞一照,拉出细长黑影。

    鬼魅一般。

    他们围着什么东西,脚下不停踢踏着,时不时发出嬉笑声。

    “你看它哭了。”

    “这小崽子天天偷我肉干,看我不打杀了它做口粮。”

    “喊啊,看谁能救你。”

    那几句话充满了恶毒和阴狠,让人不寒而栗。

    霍檀冷冷道:“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那几个长行明显没想到这地方会有人经过,都愣了一下。

    霍檀跟谭齐丘站在巷子之外,背光而站,让人看不清面容。

    但他声音是很年轻的。

    有一种积极向上的年轻气盛。

    那几个长行不乏老油条,听到这声音,便咧嘴呸了一声:“小崽子,滚一边去,你爷爷的事少管。”

    他们说着脚下不停,被他们围着的小东西发出一阵阵悲鸣。

    霍檀眉峰紧蹙。

    即便是五里坡大营,即便在郭子谦和吕继明手下,也有这种混不吝的军痞。

    加上巡防军,整个博陵有军人过万,这么庞大的人群,不可能一个渣滓都没有。

    行端坐正的职业军人反而是少数。

    霍檀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只要他看不见,那些人无论做什么都同他无关,可今日就闹到他面前,霍檀自然就不能置之不理。

    “就是啊,你是什么东西,老子连你一起打你信不信。”

    霍檀倒是不会为这些胡言乱语生气,他对谭齐丘伸手,谭齐丘心领神会,直接把自己常用的弓箭递给霍檀。

    霍檀擅长用唐刀,很少用弓箭,但旁人却不知他的骑射也是一绝。

    霍檀撘弓拉箭,一套动作一气呵成。

    只听嗡的一声,一只长箭便划破黑暗,直奔叫嚣的军痞面门而去。

    “哎呀”一声嚎叫,那军痞瞬间捂住脸,吆五喝六就向霍檀奔来:“他娘的!”

    三人奔到巷口,这一瞬落日余晖刺目,让他们看不清来人面容,只能感受到一阵冷风袭来,彭彭彭三声响过,三人一起跪倒在地,匍匐在那人面前。

    他们哀嚎着捂住剧痛的小腿,一时间站不起身来。

    “他妈的,你等着,老子回头就让岑军使把你剁了。”

    霍檀把刚抽了人的弓箭还到谭齐丘手中,垂眸看着嚎叫的三人,淡淡道:“我叫霍檀,你记好名字。”

    霍檀两字一出口,那三个扭动哀嚎的身影顿时僵住了。

    他们就如同刚从冰水里浮上岸的死鱼,全身冻成冰坨,一动都不能动。

    被射中脸的兵痞抬头眯了眯眼,见确实是霍檀,顿时吓得一个哆嗦。

    他以前没见过霍檀,但都知道霍檀生得极为出色,这一眼,他就知道此人没有谎报名号。

    这兵痞倒是能屈能伸,干脆跪着给霍檀磕了几个头,不管脸上腿上的伤,直接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霍副指挥见谅。”

    他说着,带着其他两个军痞很合抽了自己几个耳光,那声音在巷子里反覆回荡,吵得人耳朵生疼。

    霍檀耐心告罄。

    “滚。”

    这字一出口,那三个军痞立即屁滚尿流滚了。

    等害虫都走了,霍檀脸色才好看一些,他目光一定,就看到了巷子里遥遥看着他的小家伙。

    一团雪白蹲在那,因为挨了打,本来柔顺的短毛上脏兮兮,一块黑一块绿,一点都不漂亮了。

    可它那双眼,却如同蔚蓝的天,璀璨而明亮。

    霍檀轻声笑了,他对着那小家伙招手,问它:“要不要跟我回家?”

    崔云昭正在家里列回礼单子。

    给将军们回礼可是学问,官职差一级,回礼就不能一样,不能太过怠慢,也不能太过用心,要一点点盘算。

    崔云昭跟夏妈妈忙了一下午,才把给吕继明、冯遇和刚刚升为刺史的岑勇列好了单子。

    霍檀到家的时候,崔云昭刚起身活动。

    他没有如同往常那般进门就洗漱,也没有立即回房更衣,反而用披风严严实实盖着臂弯,凑到了崔云昭面前。

    “娘子,你看看这是什么?”

    披风一抖,一团雪白显露出来,圆润的蓝眼睛巴巴看着崔云昭,可爱极了。

    崔云昭顿时满心欢喜:“小狗?”

    这是一只短毛土狗。

    因为年纪小,长得圆圆滚滚的,头跟身子仿佛两个雪球。

    它小鼻子一抽一抽,呼哧呼哧喘气,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崔云昭。

    崔云昭心都要跟着化了。

    她伸手要去抱小狗,狗儿却往后缩了缩,很依赖地缩回了霍檀的怀中。

    显然,它很清楚救它的人是霍檀。

    崔云昭愣了一下,道:“怎么还怕我,不怕你?”

    霍檀这么“凶神恶煞”,小动物都怕他,更亲近崔云昭。

    听到这话,霍檀佯装生气。

    “为何就一定要怕我?”

    他叫了桃绯一声,让她准备热水,然后才跟崔云昭道:“这小东西贼精贼精的,偷跑进军营找吃的,犯到了几个军痞手上,差点没被打死。”

    梨青这会儿也送来了做好的狗窝,霍檀就解开披风,把小家伙放到了狗窝里。

    崔云昭这才看到,它洁白的短毛上脏兮兮的,一看就被人用脚踩过,只有小脑袋还算干净。

    它倒是知道好赖,蜷缩在软垫上一动不动,小身子一抖一抖的,有点害怕,又有点好奇。

    可爱得让人想要狠狠揉一揉它。

    崔云昭没有贸然去摸它,一边从桌上取了小块饼子,掰成小块放到它面前,一边问霍檀:“没受伤吧?”

    霍檀方才一直裹着披风,热了一头汗,这会儿忙把披风脱下来,进屋换衣服。

    “没事,我让军医看过了,我路过的早,它还没受伤。”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她耐心喂小家伙吃饼,小家伙闻了闻,应该是饿了,看了看它才张口慢慢吃起来。

    崔云昭见它能吃下去,这才轻轻摸了摸它的小脑袋。

    这一次,小家伙没有拒绝。

    崔云昭抬眸,看霍檀只穿了薄衫出来,道:“咱们养它?”

    霍檀就笑了:“皎皎若喜欢,咱们就养,你若不喜欢就送到庄子上,它也能过得好。”

    崔云昭从未养过小动物,但现在,看着这小奶狗,她就舍不得了。

    “咱们自己养吧?”

    霍檀笑了,他来到崔云昭身边,也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娘子的发髻。

    “好,都听娘子的。”

    在他眼中,娘子一样可爱。

    崔云昭冲他皱了皱鼻子,然后才把小家伙搬到厅堂的角落,把饼子和水都给它放好,才洗手坐回桌边。

    “咱们先吃饭,吃完了饭再给它洗澡。”

    一般的狗狗都不太喜欢水,也抗拒洗澡,不过这小家伙可能一直流浪,经常淋雨,所以也不怕洗澡。

    洗澡的过程特别乖巧。

    崔云昭难得得了这么个宠物,一整晚兴致高涨,给小狗洗澡也不假他人收,自己亲力亲为。

    等夫妻两个给小狗洗过了澡,这才发现身上也湿了。

    霍檀笑了一声,见崔云昭眉眼都染着笑意,才道:“皎皎真是喜欢它。”

    崔云昭看他一眼,哼了一声:“今天怎么不吃醋了?”

    霍檀大笑一声,把小家伙吓得一哆嗦。

    崔云昭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出暖房,才道:“我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她说着,低下头,同小家伙四目相对。

    片刻后,崔云昭忍不住把它抱进怀里,狠狠揉了一把。

    “就叫雪球吧?”

    “你瞧它,跟个小雪球似的。”

    霍檀看了看它,见狗子被崔云昭揉得舒服眯眼,不由啧啧称奇。

    “可真是小贼精。”

    刚才还不让碰呢,给了吃的洗了澡,立即怎么都行了。

    霍檀伸手揉了揉它的小脑袋,笑道:“就叫雪球吧。”

    “这样,咱们家就有踏风,珍珠和雪球了。”

    崔云昭也笑了。

    两个人跟小雪球玩了好一会儿,发现雪球很聪明,被崔云昭引导着,知道跑去院子里的花坛中撒尿,只要定期更换小花坛,就很干净整洁。

    崔云昭道:“如此,小雪球,你就正式在家中安置下来了。”

    小雪球似乎听懂了,小小一团蹲在地上,仰着头看他。

    “旺!”它耳朵忽闪,大眼睛水汪汪,看着崔云昭利落地回了一声。

    崔云昭就又忍不住揉它头。

    “真聪明。”

    “我们小雪球是最聪明的小狗。”

    她跟霍檀给雪球在堂屋里安顿好了狗窝,它专用的两个瓷碗也都准备好,雪球就在霍家安顿下来。

    崔云昭心情好,霍檀心情也很好。

    因为夜里,他又可以找娘子要谢礼了。

    他送了娘子这么好的礼物,娘子必然要感谢他,对吗?

    虽然感谢的时间有些长,最后还被娘子挠了一下,但霍檀分外满足。

    温香软玉在怀,睡前最后一刻,他甚至还在盘算下一次送什么。

    娘子的谢礼是真的好。

    让人留恋不舍,回味无穷。

    霍檀心满意足,他唇角扬着笑,慢慢进入梦乡之中。

    一晃神,又过了两日。

    在小年夜前几日,博陵又落一场大雪。

    这一场雪从清晨下到傍晚,宿大和宿二在霍家院子里不停扫雪,才勉强让雪不会堆积。

    趁着大雪还没封门,王虎子跟平叔在外面街巷里扫雪,这时候各家都在忙,藕花巷里倒是还能行走。

    霍檀今日一整天都在军营,崔云昭有些担心他在外面当差冷,便翻箱倒柜,找到了初成婚时夏妈妈帮她准备的嫁妆。

    那里面就有给霍檀做的手套和鹿皮长靴。

    崔云昭看了看,觉得足够暖和,就又同夏妈妈说:“明日若是能出门,还是得让绸缎庄送几顶皮帽过来,省得天寒地冻冻坏了耳朵。”

    夏妈妈点头应下,叹了口气:“今年是真冷。”

    崔云昭道:“一会儿去了西跨院,还得同阿姐说一声,得给家里的佃户多分些银钱,好让他们能度过这个冬日。”

    “咱们自家的佃户,孙掌柜应该不用我多叮嘱。”

    夏妈妈点头:“家里面都是有旧例的,孙掌柜跟着旧例做就是了,小姐放心,他是老手了。”

    崔云昭这才松了口气。

    夕阳熔金,晚霞似火。

    待崔云昭去了正堂,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餐桌边时,霍檀也还未归来。

    他偶尔不回来吃晚食,这也是常有的事,一般家里都不怎么着急。

    不过今日也不知道怎么了,林绣姑老往门口看,显得有些魂不守舍。

    崔云昭见她如此,想了想,便找了个话题,问霍新柳:“今日同岚儿一起出去玩了?”

    这几日崔云昭都忙,眼看要过年,家里要准备的年货多,就没时间出门。

    倒是之前宴会那一日,霍新柳同崔云岚成了朋友,两个人没有同龄闺蜜,却能玩到一起去。

    霍新柳说话慢,反应也慢,旁人总是没有耐心同她说话,可崔云岚却最怕崔云遥那样的快嘴,同霍新柳在一起永远也没人训斥她。

    小姐妹倒是意外投缘。

    趁着年关,族学休课,崔云昭便让崔云岚过来家里,同霍新柳一起玩。

    今日两个人玩了一会儿,崔云岚说想去逛街,霍新柳难得也说要去。

    家里人都不得空,崔云昭就让刘三娘和宿二跟着她们俩,一起出去逛了一整天。

    对于很少出门的小姐妹来说,今日这一趟,不啻于新年玩了,回家之后,霍新柳和崔云岚都合不拢嘴,小脸红扑扑,别提多喜悦了。

    崔云昭看了她们给家里人买的礼物,挨个鼓励了她们,这才让人送崔云岚回崔家。

    临走之前,崔云岚还跟霍新柳约定,过几日还来她玩。

    今日林绣姑在给家里孩子收拾过年新衣,没注意两个孩子做了什么,这会儿听到崔云昭的问话,也把目光放到了霍新柳身上。

    霍新柳难得反应快了一回。

    她腼腆一笑,说:“好玩。”

    她说着,想了想,继续慢慢说:“我们去了听泉街,逛了铺子,还去了嫂嫂家的铺子,看了新年的料子。”

    她们准备的礼物,大多是从崔云昭的铺子里买的。

    崔云岚同崔云昭说过,崔云霆一直忙着读书,没时间准备礼物,她就替两个人都买了。

    三堂叔一家的有,未来的小侄子也有,甚至崔序等人的崔云岚也准备了。

    即便不喜欢二叔父他们,崔云岚也不想让人说他们家的闲话。

    这两个月,崔云岚成长许多,崔云昭特别欣慰。

    此刻听到霍新柳的话,林绣姑眼睛一亮,跟霍新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喜悦。

    就连霍成朴也笑了起来,小少年说:“二姐,下次我休沐,我也陪你们去玩。”

    霍新柳笑容纯净,她那双大大的眼眸中不谙世事,有着世间最纯粹的亲情。

    “好,一起去。”

    林绣姑感慨:“没想到她们两个玩得好,霆郎同十一郎、十二郎也能玩到一起去,以后咱们换了大宅子,就把孩子们接过来,两边换着住。”

    她说这个,就是为了让崔云昭安心。

    崔云昭笑了一下,也说:“好。”

    一家人说了会儿话,屋里气氛很是融洽,直到一顿饭吃完,霍檀还未归家。

    林绣姑就又有些担忧了。

    崔云昭刚要安慰她几句,就听外面传来了福婆子的声音。

    下一刻,堂屋的门帘被掀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中。

    霍檀面上素白,只有脸蛋被冻得有些红,他眉眼间皆是沉静,仿佛天上正在落下的雪。

    看着一家人其乐融融坐在薰笼边,屋里是饭菜香气,霍檀勾唇,露出一个爽朗的笑。

    “我回来了。”

    他说着,一边进屋,一边解开斗篷。

    崔云昭便起身给他准备帕子,问他:“用过晚食了吗?”

    霍檀摇了摇头,林绣姑就立即喊福婆子去小厨房再叫菜。

    等晚食上来的工夫,霍檀坐到了林绣姑身边。

    他先看了看崔云昭,然后目光就落到林绣姑身上。

    “阿娘,我明日要出城。”

    第94章 我生气了,今日不去送你……

    林绣姑呆住了。

    霍檀便拍了一下母亲的胳膊,说话的声音很温和。

    “阿娘,这一次是救灾,没有危险,我几日就归,小年还会回来阖家团聚。”

    林绣姑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她看了看崔云昭,见她一如既往沉静优雅,心里有些心疼。

    若不是嫁给了儿子,她一个高门千金,嫁入同样的世家大族中,大抵也不必经历这些担忧和等待。

    林绣姑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叮嘱霍檀注意安全,早日归来,便让他们夫妻自去说话了。

    回去东跨院,崔云昭便催着霍檀洗漱更衣,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自然,霍檀又耍赖,央求她给刮胡子。

    崔云昭倒是也没推辞。

    暖房里热,水汽蒸腾,崔云昭只穿单薄中衣,衣袖轻挽,仔细给霍檀刮胡子。

    “这次去哪里?”崔云昭问。

    霍檀睁开眼睛看她,见她眸色沉沉,脸上少了几分笑容,便轻轻哼了一声。

    崔云昭手上动作不停,一直等到她刮完了,用帕子帮他擦下巴上的泡沫,霍檀才轻轻握了一下崔云昭纤细的手腕。

    “这一次去东北郊县处,那边是归我救灾。”

    崔云昭点点头,擦干净霍檀的下巴,伸手在他下巴上轻轻摸了一下。

    她的手很热,也很软,触碰在脸颊上,让人有一种说不出的心痒。

    霍檀手上不由紧了紧。

    “皎皎,”霍檀喉结滚动,“晚上听我的,可好?”

    崔云昭脸颊微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总归不用眼睛看他。

    “不好。”她气鼓鼓地道。

    霍檀就压低声音笑了。

    “我自然不好,但皎皎最好。”

    等折腾完,又换了一次水,崔云昭才终于躺到了拔步床上。

    她有些困,又有些慵懒,轻轻捏了一下霍檀的胳膊。

    “明日就要出行,真是一日都闲不住你。”

    方才实在有些累,她的嗓子都哑了,听起来却分外婉转温柔。

    让人念念不忘。

    霍檀有一下没一下拍她后背,声音低沉:“皎皎,你放心,我会很小心的。”

    “我也会把弟兄们都带回来。”

    崔云昭的心有些酸涩。

    她说不上来,但这一次送霍檀离开,她确实是有些不舍的。

    即便不是出征,她也总是悬着心,觉得不踏实。

    只有此刻,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崔云昭才觉得安心。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霍檀应了一声,低头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了一个吻。

    “我与皎皎承诺,决不食言。”

    这一夜,崔云昭有些失眠。

    她不想打扰霍檀,便没有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到天光熹微时,霍檀醒来,才听到她呼吸声时快时慢。

    从她的声音里,他知道她夜里没睡好,也知道她担心自己。

    被人念念的滋味很好,却也有些心疼和愧疚。

    霍檀捏了一下崔云昭的手,声音有些低哑:“皎皎,把鹅梨香点上吧,我也有些睡不着。”

    别看霍副指挥是个武将,可心思却很细腻,平日里总能注意到这种容易被人忽视的细节。

    果然,崔云昭一听他这么说,才起来燃起鹅梨帐中香。

    等香的燃起的时候,霍檀重新把崔云昭搂在怀中。

    “皎皎,你不用怕。”

    “没有得到我想要的,我不会死。”

    霍檀声音很轻柔,仿佛做梦时的呓语,让人有些恍惚。

    崔云昭当然知道霍檀不会死,知道他以后会荣登九五之尊,成为开国之君,可此刻,霍檀不过只是个普通的副指挥。

    他依旧要面对很多危险,用自己的血肉步步攀升。

    心里明白是一回事,担心是另一回事。

    崔云昭闭了闭眼睛:“我总觉得七上八下的,这都不像我了。”

    霍檀没有笑,他安静了一会儿,才道:“皎皎,对不起。”

    崔云昭愣了一下:“怎么同我说这些?”

    “若非嫁给我,你也不用经历这些。”

    霍檀声音很平静,可在平静的表象之下,却有着说不出的苦恼和痛苦。

    平日里沉稳冷静的青年副指挥,在娘子面前的时候,才有了青年人该有的模样。

    他也会为了经历的事情痛苦,也会犹豫不决,也会担心害怕。

    甚至,因为家里的各种事端,他对这桩婚姻也有些犹豫。

    霍檀声音沉沉的,仿佛压着大石。

    “从你嫁进来,霍家就有各种各样的事,甚至还有恶人要害你性命。”

    霍檀一字一顿说着:“我们这桩婚事,无论如何你都吃亏。”

    崔氏女,金尊玉贵,金枝玉叶。

    可崔云昭却阴差阳错低嫁给了他,嫁给了这么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

    若是如此倒也还好。

    可他家中却有那么不让人省心的老太太,她的所作所为,都让霍檀怒意横生。

    也更让他心里愧疚。

    他觉得,是因他拖累了崔云昭。

    若非崔云昭细心仔细,聪慧机敏,否则那白头煞可能真会害了她性命。

    每每想到这里,霍檀就心里发寒。

    他喜欢崔云昭。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皎皎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她呢?

    可越是喜欢,霍檀越会瞻前顾后,越会心疼愧疚。

    活到十九岁,霍檀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不知道要如何做,只知道要用尽全力对她好。

    让她每日都开心,幸福,健康而长寿。

    这是霍檀最简单的愿望,也是最深刻的想法。

    可也是因为他,崔云昭不停面临危险。

    所以当得知是老太太要害崔云昭时,霍檀立即就想杀了她。

    想让她再也不能伤害崔云昭。

    在冷漠的亲人和爱人之间,霍檀毫不犹豫选择了真心相待的爱人。

    其实他当时什么都没想, 没有斟酌过要如何把这件事掩盖过去, 他只是单纯想要把祸害抹除。

    后来, 是崔云昭劝住了他。

    等到他自己清醒过来, 也觉得后背发寒。

    若是他当真弑亲灭祖,杀害长辈,一旦被人知晓,那他不仅要赔上性命,甚至也会连累全家,连累崔云昭。

    还好,崔云昭是相当冷静的。

    即便事情已经过去,老太太也得到了惩罚,但霍檀还是觉得对不住崔云昭。

    不能因为她聪慧大度,不去计较就认为她没有受到伤害。

    事情只要做了,伤害就已经达成。

    霍檀叹了口气。

    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又想说什么,那些话就跟不过脑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现在,你还要为我担惊受怕,夜里都不能安寝,”霍檀声音干涩,“这门婚事,于你是拖累。”

    崔云昭慢慢坐起身来。

    此刻过了平旦,外面天光熹微,已经有了薄薄的一层亮光。

    那光并不炙热,却也能驱散黑暗。

    拔步床的帐幔厚重,遮挡了大半天光,却也依旧有调皮的光芒从缝隙里钻进来。

    藉着那一点光,崔云昭认真看着霍檀。

    她忽然有些生气了。

    她在这里翻来覆去担心一整夜,担忧他的安危,担心他一路吃穿不继,可他在说什么?

    崔云昭坐在霍檀身边,头发散落在脸颊边,若是平时,配上那双带笑的眉眼,会显得她婀娜多情,婉转妩媚。

    可现在,她眼眸里只剩下冰冷的光。

    拔步床里太暗了,霍檀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以至于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崔云昭的表情。

    崔云昭的声音冷冷响起:“霍檀,你在说什么?你又想要说什么?”

    霍檀闭了闭眼睛。

    他甚至不敢去看崔云昭,他只是看似平静躺在那,内心却波涛汹涌。

    “我想说,我想说……”霍檀拳头紧攥,满心都是抗拒。

    可他又不得不把话说出口。

    若是不说……

    霍檀最终叹了口气:“皎皎,我会保护好自己,让自己努力赢过每一次战事,一步步往上攀升,我也会努力保护你,让你不会再受伤害。”

    “可若是有一日,我真的……”

    霍檀又喘了一口气,才艰难地说:“我希望你可以追求属于你自己的幸福,你不用为我枯守。”

    每一个军户人家,在成婚之初,丈夫都会这样同妻子说。

    战场危险,一生又太长,他们不想拖累妻子。

    可这话,霍檀从来没有说过。

    成婚之初,他觉得没有必要说。

    崔云昭跟普通的军户女不同,她出身名门,万一霍檀真的出事,她直接回家就可,以后再嫁依旧能入高门。

    那时候,霍檀甚至很庆幸。

    因为崔云昭姓崔,她有一整个家族做靠山。

    可是后来,当霍檀意识到自己对崔云昭的感情后,他又舍不得说这话了。

    他怕崔云昭生气,也怕自己会嫉妒。

    嫉妒是最让人失去理智的东西。

    即便是死了,他也想让崔云昭永远属于自己。

    说他自私也好,冷漠也罢,那时候的霍檀确实不想提及这件事。

    可是后来,那么多事情过去,即便在家中,崔云昭也面对重重危险。

    霍檀才忽然意识到,崔云昭嫁给他,最开始就受了委屈。

    更别提后来的种种事端。

    尤其是昨夜,他清晰看到了崔云昭的担忧,知道她为他辗转反侧,他心里越发酸涩心疼。

    崔云昭不是这样的人,她应该总是笑着,开开心心度过每一日。

    所以,霍檀才挣扎着说出这句话。

    他把话说完,却一点都不觉得放松,反而觉得浑身更紧绷了。

    拔步床里很安静。

    等了很久,崔云昭都没有回答他。

    霍檀心里忐忑非常,他终于忍不住睁开眼,就对上了崔云昭冰冷淡漠的视线。

    “霍檀,这也不像你了。”

    崔云昭的声音很冷,让霍檀从心底里发寒。

    “这一次,你在外面注意安全,自己想一想你错在了哪里。”

    崔云昭一边说,一边穿好中衣,束好了披散的长发。

    “我等你回来给我道歉。”

    霍檀下意识要去握她的手。

    但崔云昭这一次明确躲开了他。

    崔云昭翻身下床,在拔步床边头也不回地说:“我生气了,今日不去送你。”

    崔云昭确实生气了。

    她都没想到,霍檀犹豫半天,居然在犹豫这件事。

    她险些没气笑了。

    不过霍檀出行在即,时间不足,崔云昭便也不与他争论,只冷静告诉他回来再说,就直接去了书房。

    等在书房落座,崔云昭才哼了一声。

    她给自己煮了一壶碧螺春,在悠然的茶香里出神。

    说起来,霍檀今日会突然这么瞻前顾后,崔云昭自己都有些意外。

    在她的印象里,霍檀从来都是坚决又果断的。

    前世他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即便两人和离也干脆得很,她倒是不知霍檀为何会突然胆怯。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因为夜里没睡好,此刻崔云昭还有些头疼。

    她在桌上寻到了驱风油,自己取了在太阳穴上按压,揉了一会儿,才觉得轻松许多。

    这会儿,茶水也煮开了。

    崔云昭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在悠然的茶香里,缓缓闭上了眼。

    她不困,只是想让自己放松一些。

    似乎过了许久,又似乎只是一炷香攸然而逝,门外响起很轻的脚步声。

    今日要出城,霍檀一早就要去大营点兵,故而是不在家里用早食的。

    听到他起床,崔云昭便知道已经到了时辰。

    她缓缓睁开眼,就听到外面霍檀低低的声音:“我走了。”

    崔云昭没有说话。

    霍檀似乎也没有要同她求和的意思,他依旧站在房门前,声音一如既往低沉:“你昨夜没睡好,用过早食还是再躺一会儿。”

    崔云昭依旧没有理他。

    最后霍檀又顿了顿, 才说:“皎皎,等我回来。”

    留下这一句,崔云昭才听到他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等人真的走了,崔云昭心里又觉得空落落。

    她知道,自己早晚要习惯这样一次次的送别与等待,可知道归知道,她还是会抑制不住的难过。

    当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感情,意识到喜欢两个字的含义,她才慢慢明白自己的不舍和难过。

    崔云昭慢慢饮进一杯茶,让自己的心也跟着安然下来。

    她闭着眼睛,感受阳光洒在脸上,彻底让暖意抚照四肢百骸。

    没有什么好怕的,也不需要担忧,因为霍檀总会回来。

    她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按部就班过日子就是了。

    此刻,崔云昭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不是在等待他。

    即便心中依旧会担心霍檀,可她却是在过自己的日子。

    不把霍檀的出征和归来时刻放在心尖上,那么等待便也不觉得漫长。

    不过霍檀的话还是让她生气了,她决定等他回来,好好让他认错。

    崔云昭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外面就传来梨青的嗓音:“小姐,你怎么一大早去了书房?可要用早食?”

    崔云昭道:“进来吧。”

    等梨青进了书房,崔云昭才道:“洗漱更衣吧,我也饿了。”

    用过了早食,崔云昭还是去了一趟西跨院。

    今日崔云昭没有去送霍檀,但霍家人都去送了。

    崔云昭到的时候一家人已经用过了早食,两个弟弟都出门上课去了,只有霍新枝和霍新柳陪着林绣姑一起做活。

    看到崔云昭过来,林绣姑就忙对她招手。

    “你这孩子,我就知道你晚上没睡好,还过来做什么?”

    崔云昭笑笑,却问:“阿娘在做什么?”

    林绣姑小心看了看她的眼色,见她眼底一片青黑,心里就忍不住叹气。

    但她还是强打精神,笑着对崔云昭道:“快来看,我给家里人都准备了新年的新衣。”

    之前给崔云昭做的衣裳,崔云昭已经穿了。

    不得不说,林绣姑不愧是绣坊出身,虽然不会做刺绣,但剪裁衣裳的手艺是极好的,若是寻个裁缝铺子,大抵也能当上大师傅。

    尤其是她给崔云昭做的褙子,大小刚刚好,衬得崔云昭腰细腿长,窈窕婀娜。

    她握住崔云昭的手,让她坐到霍新柳边上,跟她一起看新衣。

    这衣裳有提前做的,也有最近才做出来的。

    提前做的是霍新枝、霍檀和林绣姑自己的,因为尺寸好拿,所以刚入冬就做出来了。

    新作的是崔云昭和三个孩子的,崔云昭的尺寸她不好拿捏,就没做,孩子们还在长身体,便等年关下再做。

    别看林绣姑只是个农女出身,在绣坊浸染多年,眼光确实极好的。

    她给霍新枝准备的浅紫衣衫,给霍新柳准备的鹅黄衣裳,给崔云昭准备的则是新嫁娘惯常穿的水红袄裙。

    男儿们,霍檀是精神的蔚蓝色,两个男孩一个浅蓝,一个竹青,都是鲜嫩的颜色。

    给自己准备的,就是稳重的藏青。

    崔云昭看着这一床款式不一,细节不同的衣衫,心中很是温暖。

    林绣姑见她摸着自己给她做的那身衣裳,小心翼翼问:“皎皎可喜欢?”

    崔云昭勾唇一笑,道:“多谢阿娘,我很喜欢,今年过年就穿这一身。”

    林绣姑立即就高兴起来。

    她说着,还从边上拿出一个包袱来。

    “我那日瞧见霆郎和岚儿,看到了他们的身量,便给他们也做了两身。”

    “这衣裳比不得大绣坊的手艺,不过料子都是好料子,家常穿便是了。”

    林绣姑是真的很细心。

    就连崔云岚和崔云霆的过年新衣也给准备了。

    崔云昭眨了眨眼睛,觉得心里头又酸又涩,她忍不住挽住林绣姑的胳膊,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阿娘,你真好。”

    林绣姑就眯着眼睛笑了。

    她伸手摸了摸她低头:“都是自家孩子,自然要一视同仁。”

    此刻的林绣姑忽然意识到,崔云昭其实并不是什么大家嫡女,不是金枝玉叶的贵女,她跟两个弟妹一样,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可能在父母过世之后,没有人在乎过他们过年高不高兴,有没有新衣,有没有家人特别的祝福。

    林绣姑看着她,满眼都是心疼。

    她道:“以后啊,我每年都给你们准备新衣裳,直到我做不动了。”

    “好不好?”

    崔云昭点点头,道:“好。”

    霍新柳看了看母亲和嫂嫂,愣了愣,片刻后也爬了过来,挽住了母亲的另一边臂膀。

    霍新枝看着她们,挑眉哼了一声。

    “怎么办,阿娘就两只胳膊,没我的位置了,那我走了?”

    一家子笑成一团。

    闹了这一场,所有人心情都平复了。

    林绣姑就拍了拍崔云昭的手,道:“下午得了空,咱们去一趟街面,把过年的装点都买回来,趁着小年还没到,把家里布置布置。”

    崔云昭就说好。

    看完了衣裳,林绣姑就催着崔云昭回去睡回笼觉了。

    崔云昭确实是有些困了,回去东跨院同夏妈妈说了会儿话,就睡着了。

    夏妈妈看着她安静的睡颜,不由叹了口气。

    姑爷哪里都好,唯独军户的身份,让人总是提心吊胆的。

    崔云昭这一觉睡得很踏实,等到醒来时,时辰已到正午。

    她在床上躺了会儿,掀开帐幔又看了看阳光,才起身梳妆。

    中午用过了饭,一家娘几个就一起出了门。

    今日就连霍新柳都跟着一起来了。

    到了年关,虽然天气寒冷,又落了大雪,却也抵挡不住百姓逛街的热情。

    听泉街上虽不如平日人头攒动,但拖家带口喜气洋洋,一起采买年货的却不少。

    看着这热闹的街市,崔云昭的心情又好了许多,已经恢复如常。

    林绣姑他们经历得多,也更习惯,此刻已经开始挨家挨户逛了起来。

    他们先去买了窗花、彩灯、盆景,又去了炒货铺,买了各种各样的炒货。

    甜瓜子、咸瓜子、松子、栗子等都买了,崔云昭看到几样新奇货,也说买回家里尝一尝。

    一种叫香榧,不太好剥壳,味道却很香,还有一种据说是随着船队过来的,叫花生,价格昂贵,也很好吃。

    崔云昭都叫买了一些,准备过年一起尝鲜。

    不过逛了两刻,王虎子手里就大包小包了。

    刘三娘让王虎子往家送一趟,她陪着主家继续逛。

    逛完了炒货铺,又到了水果铺。

    博陵等地耕种水果的不少,比如橘子,桃子,山杏等都有人种,冬日时节能吃到的果品很少,且价格昂贵,所以都是富贵人家才买。

    崔云昭叫买了佛手增香,又买了南地送过来的橘子和甜瓜,就算是买齐了果品。

    逛街确实让人开心。

    买着买着,崔云昭又看到卖烧鹅的。

    她一贯喜欢吃这一口,便让刘三娘去买了一整只,准备今晚就吃。

    过年都是那几样,崔云昭又让买了祭祖用的点心香烛等,就算采买完了。

    其余腊肉年货等有谭齐虹准备,不用他们操心。

    逛了一下午,买了好几趟年货,娘几个才高高兴兴回家去了。

    晚食吃了烧鹅,崔云昭又喝了一碗芙蓉白菜汤,舒舒服服回到了东跨院。

    时辰还早,她煮了茶,一边同夏妈妈说话,准备把过年回家祭祖的事情也一并安排好。

    一般外嫁女要在除夕下午回家祭祖,她要祭拜亲生父母,所以崔云霆和崔云岚上午跟着长辈们祭拜之后,也要陪着她再祭拜父母。

    祭拜也需要走礼。

    今年是头一年作为外嫁女回家祭拜,一切回礼都不能含糊,夏妈妈也准备的很认真。

    两人说了会儿正事,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声。

    崔云昭抬头往外面看去,没看到人影,喊了桃绯过去看看,就看到王虎子一脸紧张跑了近来。

    “九娘子,有个陌生的少年寻你。”

    崔云昭愣了一下,道:“让他进来说话吧。”

    很快,衣着破旧却很干净的少年快步走了进来。

    他一进院子,崔云昭就看出他是谁。

    他就是抚育堂里那个告诉她看到纵火者的少年。

    少年一来,来不及见礼,直接道:“崔娘子,我听到一事,特来禀报。”

    第95章 只有我才能救霍檀。

    上一次夏妈妈还说没问这少年名讳,今日倒是有缘再度登门。

    崔云昭让他坐下,才问:“慢慢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愣了一下,然后才道:“我叫辛白杨。”

    他顿了顿,又道:“辛苦的辛,白杨树的白杨。”

    崔云昭笑了一下,倒是沉得住气:“是个好名字,你细细说你看到了什么?”

    新的抚育堂看起来很不错,辛白杨衣着干净,头发也打理得整齐,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少年郎。

    他的眼睛依旧是明亮的。

    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后才道:“那日我打听过,知道您是崔家的娘子,也知道您夫君是霍副指挥。”

    对于谁救了他们,孩子们都很感激,把霍檀和崔云昭的名字打听得很清楚。

    这也就解释了他为何能直接登门。

    崔云昭点头,道:“正是。”

    少年吸了吸鼻子,然后才继续道:“新的抚育堂生活挺不错,不过我们都习惯了做活养活自己,我同另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石头一起出门给人帮工,赚些体己钱。”

    “今日我跟石头正在路上送货,在一处巷子拐角听到有人提霍副指挥的名讳,我就偷偷听了一下。”

    这真是太巧合了。

    崔云昭眉头微蹙,神情却很专注。

    少年跑了一路,冻得直流鼻涕,他使劲吸了吸,才说:“好像是两个军爷在说话。”

    他用听来的腔调,一字不差地开始描述。

    “你看前几日霍檀那风光样子,看了就让人生气,真是巴不得他早死了。”

    “着什么急?你以为是将军看中他,还不是不得不给他升职?”

    这是两个人的对话。

    少年顿了顿,继续说下去。

    “你可知这一次那位出手了?”

    “你以为隆丰村是什么好地方?能让霍檀白白捡战功?那边一早就有山匪的消息,不过年关底下,将军不想动兵,所以压下了军报,我可听说,那群山匪不是善茬。”

    “那这一次……”

    少年说到这里,实在模仿不下去了。

    他脸色很难看:“后来他们就开始嘲笑霍副指挥,说这一次那些山匪肯定会给霍副指挥一个教训。”

    崔云昭的面色也沉了下来。

    她问:“还有其他的吗?”

    少年想了想,又说:“我听到这里就很生气,石头也很生气,都不想听了,不过我怕他们还有别的招数,就继续听了听。”

    “他们好像说,已经在霍副指挥的队伍里安排好了人手,到时候里应外合,让他们全都……”

    辛白杨咬牙切齿,低低说:“让他们都死在隆丰村。”

    少年说到这里,声音压得很低,显得很是紧张:“崔娘子,你想想办法,救救霍副指挥吧。”

    辛白杨很聪明。

    这件事他道听途说而来,所以没有同任何人商议,他跟石头一合计,认为还是应该告诉崔云昭。

    夫妻一体,崔云昭跟霍檀是一家人,她一定会救霍副指挥。

    拿定了注意,他就立即登门,一刻也没耽搁。

    崔云昭心中已经被惊起惊涛骇浪。

    她倏然攥紧双手,只觉得手心一阵刺痛。

    少年见她面色惨白,便道:“崔娘子,我不知道这事是真是假,可心里真的很担忧,霍副指挥是好人,要不是他,我们那么多弟弟妹妹就都要活活烧死。”

    辛白杨眼眶泛红:“我希望这事是假的,是他们嫉妒霍副指挥,随口胡诌,可是……”

    可若是真的呢?

    他若是知情不报,如何对得起霍副指挥救命之恩。

    崔云昭倏然站起身,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我知道了,多谢你告知。”

    崔云昭对外面的王虎子招手,迅速吩咐:“你带白杨去你房间,今日就让白杨在家里住下,另外,把宿大宿二叫来。”

    崔云昭心里乱成一团。

    她也希望消息是假的,但理智却很清醒。

    那两个军爷说得那么详细,都能跟事情对上,又知道吕继明那边外人不知道的军报,肯定不是一般人。

    也就是说,他们不可能信口胡言。

    只可能是把事情都办妥之后,得意洋洋炫耀罢了。

    崔云昭不知此事吕继明是否知情,但她很清楚,她必须尽快动作,趁着宵禁之前出城寻找霍檀。

    无论真假,霍檀都必须知道山匪之事。

    崔云昭的雷厉风行让辛白杨看愣了。

    他呆愣愣站起身,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崔娘子,你不怕吗?”

    崔云昭看向辛白杨,她轻轻拍了一下少年稚嫩的肩膀:“怕啊。”

    她怎么可能不害怕。

    “可害怕不能解决问题,害怕和惶恐也不能救命。”

    崔云昭一边同他说,一边往屋里走,看来是要更衣。

    走到卧房门口时,她回过头,认真看向辛白杨。

    “白杨,多谢你。”

    多谢你勤奋又勤劳,聪慧又善良。

    如若不然,如何能机缘巧合之下,听到这个机密消息?

    辛白杨见她这般雷厉风行,一直悬着的心微微放了下来。

    他吸了吸鼻子,只说:“应该要谢霍副指挥和崔娘子你们自己。”

    因为善良而救了他,而他也能回报这份善良。

    谁说好人没好报?好人就是应该有好报。

    辛白杨站起身,没有妨碍崔云昭,他跟着王虎子快步离去了。

    崔云昭表面上看起来果断沉稳,等到了卧房,她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抖。

    她想要把衣带解开,可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换下上衣。

    夏妈妈跟了进来,见她面色越发苍白,便快步上前,帮她解开了衣裳。

    “小姐,不怕,既然我们知道了消息,那就尽快告知姑爷。”

    “姑爷吉人自有天相,会没事的。”

    会吗?

    一直笃定的崔云昭忽然不确定了。

    此时此刻,她忽然意识到,前世今生已经发生了太多改变,那些微小的事情改变了很多事,也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

    “妈妈,” 崔云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在颤抖,“霍檀会没事吗?”

    夏妈妈一阵心疼。

    可她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乱,她没有问崔云昭要做什么,却已经把外出穿的骑装麻利取出,给崔云昭换上。

    “小姐,穿厚实一些,出门不冷。” 夏妈妈最后帮崔云昭戏上袄子的衣带,帮她挂上药囊和荷包。

    “姑爷会没事的,你们都会平安。”

    崔云昭眨了眨眼睛,她低下头,很合擦了一下眼底的潮热。

    “是的,会没事的。”

    她苍白着脸,却对夏妈妈笑。

    崔云昭自己穿好了鹿皮靴,然后才道:“我们合过八字的,当时如意仙姑说我们是天作之合,是极为般配的命格。”

    当人内心无助时,总会求助神佛。

    夏妈妈没有说话,她点点头,陪着崔云昭一步步出了卧房。

    这几步路,崔云昭走得很坚定。

    等绕过屏风,她又变成了沉稳老练的崔娘子。

    此时宿大宿二和王虎子都过来了,就连平叔也站在门外,脸上难得有些焦急神色。

    崔云昭深吸口气,她没有落座,只对宿大宿二说:“夫君走之前,同我说留在博陵的是周春山。”

    宿二点头:“是,周春山麾下百人都留守博陵,没有随副指挥去隆丰村。”

    崔云昭点头,直接道:“你们即刻去见周春山,告诉他副指挥隆丰村有危险,让他立即征集人手,随我出城寻大部队。”

    她一边说,一遍把霍檀留下的其中一块腰牌递给宿二。

    宿二面色凝重,道:“是!”

    两兄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快步离府。

    崔云昭又看王虎子,道:“你去养马道,把珍珠牵回来,另外多取几日马粮。”

    王虎子答:“是!”

    崔云昭最后看向平叔,平叔不用她开口,直接便道:“九娘子放心,我会看好家。”

    崔云昭点点头,这才撑不住似的坐在了椅子上。

    夏妈妈和梨青过来扶她,崔云昭却摇了摇头,她喘了几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才道:“去把博陵堪舆图取来。”

    梨青忙去取堪舆图,平叔也走上前来,陪着崔云昭一起看。

    家里存的堪舆图是霍檀的,上面做了不少标注,崔云昭很快就找到了隆丰村。

    隆丰村位于博陵东北处,刚好在长安渠和怀阳山之间,位置就在山脚下,算是背山面水,风水极佳。

    崔云昭的手在这里点了点,问平叔:“平叔,要抵达这里,需要多久?”

    平叔道:“若是九爷今日率部出城,因为要带粮草和救援物资,速度会慢三成,大约两三个时辰抵达隆丰村。”

    平叔此刻面色也有些难看。

    “现在已经是戌时,九爷已经到隆丰村,甚至用过了一次晚食。”

    崔云昭点点头:“那我们急行军呢?”

    平叔道:“只要一个半时辰。”

    崔云昭算了算时间,大约在二更天能赶到隆丰村。

    即便时间有些晚了,可去总比不去好。

    只有去了,崔云昭才知道霍檀是否有危险。

    崔云昭点点头,道:“平叔,妈妈,我今日要随部队一起去隆丰村,家里就交给你们,明日一早,妈妈可以把事情告知阿姐,让她务必稳住家里。”

    霍新枝是能担事的人,崔云昭放心把事情交给她。

    夏妈妈担心崔云昭,却没有劝阻,她道:“小姐放心,家里有我。”

    此时,平叔才回过神来,担忧道:“九娘子,外面天寒地冻,急行军极为艰苦,九娘子真要去?”

    崔云昭点点头,眼神却很坚定。

    “平叔放心,我能撑得住,而且,我不是去添乱的。”

    崔云昭语气沉稳:“只有我才能救霍檀。”

    崔云昭绝非急病乱投医。

    也并不是急火攻心,甚至不清,就在方才,她看地图的时候忽然记起了前世的一件事。

    事情发生在景德四年十二月,小年前。

    若非事发突然,她可能永远都记不起来这一件旁人议论里的小事。

    正是因为想起了这件事,她才决定亲自去一趟隆丰村。

    前世这个时候,隆丰村也遭过灾。

    崔云昭记得,当时她正好回崔氏,就听到崔序同堂哥议论,说隆丰村实在可怜。

    那时候霍檀也在郊县救灾,崔云昭很担心,就侧耳听了听。

    崔序是博陵参政,博陵的许多事请都知晓,对于灾情也很清楚。

    她记得崔序当时说,因为刚打了武平,所以吕继明不想在年关底下用兵,故而隆丰村里正三次上报山匪劫掠,吕继明都按下不动。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是一波几十人的山匪,不值得吕继明大费周章,但小年之前,那些山匪越发嚣张,不仅直接进入村庄烧杀抢掠,最后因为纵火烧村引起爆炸,震动了山上的积雪,导致大雪埋村。

    一整个村子死的一个不剩。

    就连崔序这样的人,也觉得于心不忍了。

    所以才会同堂哥说了许多话。

    崔云昭当时是去同崔序商议祭祖事宜的,正好在门口,就一直把事情听完了。

    当时她也觉得太惨了,于是等回到家里,还特地看了一下隆丰村的地图。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崔序说过,爆炸是在村中靠山的两户人家厨房引起的,因为爆炸动静太大,才引起雪崩。

    等雪崩结束,次日才有其他村的村民路过发现,上报给了博陵府。

    崔序还跟着军队去了一趟,亲眼看他们在大雪里挖人。

    里面不仅有被杀害的村民,也有不少没有来得及跑的山匪。

    光被埋在村里的,就有数十人,可见这支山匪是一支庞大的队伍。

    他们应该一直盘踞在怀阳山上,人数肯定超过两百。

    若是吕继明一开始就派人剿匪,也不会酿成这么大的祸事。

    崔序感慨的就是这个。

    当时崔云昭仔细看了地图,又反覆推算了爆炸的位置,当时对此事记忆是很深刻的。

    只是之后发生了太多事,十年一晃匆匆而逝,隆丰村的名字,也被崔云昭遗忘在了岁月的烟尘里。

    到了今日,崔云昭才从记忆里翻找出来。

    所幸,还不算晚。

    崔云昭道:“平叔你看这里,隆丰村位置距离怀阳山太近了,今年的雪又格外大,一个不好,就很容易雪崩。”

    “所以我一定要去一趟,多一个人,多一个帮手。”

    平叔听到这里,面色越发难看了。

    他张了张嘴,看了一眼自己残疾的伤腿,最终没有多说什么。

    梨青和桃绯对视一眼,两个人一起开口:“我们也去。”

    崔云昭却摇了摇头。

    “不用,有周春山带领一百人,人数已经足够了。”

    人手够了,要抢的只有时间。

    此事牵扯吕继明,崔云昭不敢掉以轻心,她不知吕继明是否故意派霍檀过去,还是其他人动了手脚,此事只能自己人来办。

    她对家中人道:“明日不叫十一郎和十二郎去上学了,记得关好房门,不要让外人随意进出家宅。”

    平叔立即严肃,答:“是!”

    这会儿,王虎子回来了。

    崔云昭让他跟平叔一起看家护院,王虎子便利落答应。

    趁着周春山没来的工夫,崔云昭又让梨青去一趟小厨房,让她取些干粮回来。

    这一次,谭齐虹跟着梨青一起过来的。

    谭齐虹遇到的事情多,一来到东跨院就觉得不对,此刻见崔云昭换了一身外出的骑装,又要干粮,立即警觉起来。

    “九娘子,出了什么事?”

    崔云昭让他们把干粮取一半挂在珍珠背上,一边看了一眼谭齐虹。

    她想了想,只深深看她一眼:“你放心。”

    说话的工夫,周春山已经能跟着宿大宿二赶到了。

    崔云昭来不及同谭齐虹多解释,直接让人把剩下的干粮放到其他几人马上。

    谭齐虹顿时心慌了。

    她一边跟着众人帮忙,一边去看崔云昭。

    最后,她也没有多嘴询问。

    只是在众人即将上马时,她握了一下崔云昭的手。

    “九娘子,我只希望小丘好好活着。”

    这一次,谭齐丘作为亲卫押正,自然是跟着霍檀一起出行的。

    崔云昭深深看她,用力点头:“等他们回来,我们一起过小年。”

    顾不上多说,崔云昭直接翻身上马。

    家里众人从未见过她骑马,此刻才惊觉她身手利落,一看就是骑术好手。

    崔云昭身上裹着厚重的披风,高高坐在马背上,她一一看向家人,没有多说什么,只坚定地点了头。

    随后,她一勒缰绳,直接飞奔而去。

    褐色的披风逐渐被即将到来的夜幕吞噬,一丝残影都未留下。

    一阵冷风袭来,雪花漫天飞扬。

    天更冷了。

    家里众人在门口目送几人远去,片刻后,留守在家的宿明木道:“关门!”

    木门合上,隔绝了里外两重天。

    在寒冷冬夜策马疾驰不是件好差事。

    不过夏妈妈准备充足,崔云昭身上穿着厚实的骑装和斗篷,头上戴着风帽,怀里还包了暖呼呼的小家伙,倒是没有那么冷。

    心里有其他事情惦记,根本顾不及不到自身,等一行人行色匆匆来到东城门前的空地处,马儿才渐渐停下。

    周春山已经听到了宿大宿二的禀报,此刻行事很利落,他让手下的长行把珍珠身上的干粮都取下,挨个分了分,然后才对崔云昭道:“九娘子,我们得想个由头出城。”

    周春山很聪明,他算是霍檀的智囊之一,因此他根本就不去说什么不用崔云昭一起去的鬼话,那都是浪费时间。

    霍檀之前就说过,他不在家时,一切听崔云昭的。

    一是绝对信任崔云昭为人,二是绝对信任崔云昭的头脑。

    崔云昭他也见过几次,沉稳大方,机敏聪慧,她从来不会矫情误事,既然这次她直接一起跟来,那周春山就听她意见行事。

    不需要废话,一切以扫平障碍,解救危机为务。

    崔云昭蹙了蹙眉头,她看着队列有序的长行们,道:“跟我来。”

    此时距离宵禁只差一刻。

    城门口的士兵已经开始收拾兵器,准备关门回营。

    一队突然出现的士兵,却让守城士兵一惊,纷纷如临大敌。

    “哪个营部,报上名来?”

    崔云昭看了一眼周春山,周春山便上前一步,展示腰牌。

    “我乃骑兵营厢军霍檀霍副指挥麾下军使,奉命出城当差。”

    崔云昭跟周春山身后跟着百人,都是高头大马的骑兵,乌泱泱的看得人胆寒。

    守城的押正有些腿软,一般队伍出城都是早晨,没有傍晚日落时忽然出城,那押正不敢擅自做主,便软着腿去喊队将。

    很快,一名中年队将就过来了。

    他看起来很严肃,有些不苟言笑:“这位军使,士兵率队出城需要军令,请上交军令。”

    没有军令,守城士兵是不可能放任他们出城的。

    周春山自然没有,脸色却冷了:“你是要同霍副指挥作对?”

    那队将一听,态度也更严肃:“这位军使,我们都是当差办事,还请勿要为难属下。”

    看他的意思,就是无论如何不能放行。

    周春山恼怒:“你!”

    气氛霎时间就紧绷起来。

    此时,崔云昭却忽然开口。

    她方才一直戴着风帽,又混迹在长行中,守城士兵的确没发现她是个女子。

    她这一开口,众人不由惊讶。

    “这位队将,我是霍檀的娘子。”

    崔云昭微微露出脸庞,她平静看着那中年队将,声音不高不低,看似平和,说出来的话却很强硬。

    “我姓崔,博陵崔。”

    “难道我会举兵造反不成?”

    崔氏是百年氏族。

    崔氏的名头不说博陵,整个中原腹地都如雷贯耳。

    崔氏满门清贵,自不可能作奸犯科,忤逆朝廷。

    守城的队将大抵也没想到霍檀的娘子居然也在,加上她又是崔氏女,队将难得客气了三分。

    “原来是崔娘子,既然崔娘子在就好办了,敢问崔娘子为何此时出城?”

    崔云昭便笑了一下。

    即便是心急如焚,但她面上却展露不出分毫,甚至有些迎刃有余。

    “副指挥领命率队救灾,我昨日才知,因为事出突然,我一早准备的救灾物资没能及时送来,以至于副指挥只能仓促出城。”

    崔云昭的声音很轻柔,也很沉稳。

    她这句话一说出来,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就散去不少。

    崔云昭的目光放在守城的士兵身上,忽然叹了口气:“可我还是担心城外守在的百姓,于是这一整日都在收集物资,还是想趁着宵禁之前,把物资送出去。”

    她这话也并非假话。

    因为担忧匪徒手里有武器,所以这一次她提前叮嘱了周春山,让长行们多带武器,都用棉布包好,挂在马匹身后。

    黑夜里一看,确实很像粮食物资。

    崔云昭的名声自然是极好的,她心善又大方,今年雪灾之下,她出手救灾舍粥好几次,是博陵城中有名的善人。

    她现在想要送物资出城,旁人自然不会怀疑。

    那位队将神色微微放松,却还是有些犹豫。

    倒是他身后的几名守城士兵,多是郊县出身,见崔云昭这般善心,便都有所动容。

    “队将,放他们出去吧,不过百人,即便有事,也可让霍副指挥回来上报,同咱们不相干。”

    “就是,崔娘子是做好事。”

    那种中年队将想了想,最终退让开来:“放行!”

    崔云昭眼眸一亮,朗声道:“队将大义。”

    她说着,伸手一挥,跟在她身后的长行就向着城门疾驰而去。

    风驰电掣,马蹄声震。

    崔云昭的身影也夹杂其中。

    她的斗篷飞扬在夜色里,仿佛一把巨大的油纸伞,遮挡了席卷而来的风雪。

    她明明身型单薄,并不健壮,可此刻,她却带给旁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队将看着崔云昭远去的身影,忽然叹了口气。

    “我是在做好事吧?”

    第96章 【加更】她不撒手,谁都……

    星夜寂寂,风雪飒飒。

    一路疾驰,半个时辰之后,队伍才略停了停。

    崔云昭微微解开斗篷,把怀里一直抱着的手炉取出,里面忽然发出一声“旺”。

    周春山坐在石头上喝水,听到这声音,很是惊讶。

    “九娘子,你怎么带了只小狗?”

    崔云昭摸了摸怀里的小雪球,笑了一下,道:“以备不时之需。”

    周春山有些不解,却没有多问,只道:“九娘子若是累了,咱们再歇一会儿。”

    崔云昭看了看沉寂如墨的天色,此刻明月高悬,只有一片皎洁月光照耀大地。

    雪一直没有停,路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若是再迟一些,马儿奔跑就要费力了。

    好在去往隆丰村这条路上,一路都是平坦的官道,因为这条路也能通往伏鹿,多年来南来北往的行人很多,道路也还算平坦。

    不过大周实行宵禁,夜半三更路上没人,即便看不清路,前程也很好走。

    不会有人夜半三更突然出现在官道上。

    崔云昭安抚了一下瑟瑟发抖的雪球,然后便裹紧披风,道:“走吧。”

    她确实很累,双腿也酸痛,可此刻却不能休息。

    她多耽搁一分,霍檀可能就多一分危险。

    周春山愣了一下,同身边的队将对视一眼,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敬佩。

    别看崔云昭是娇娇柔柔的高门贵女,可这一路策马狂奔,就连长行们都觉得累,她却面不改色,一句苦都没有喊。

    周春山收好水囊,起身喊道:“走了!”

    随着他的号令,长行们训练有素翻身上马,跟着一起向前疾驰。

    又是小半个时辰过去,藉着月光,路旁两侧已经能看到村庄的掠影了。

    崔云昭的脸已经冻僵了,四肢也已经麻木,可心里那口气撑着她,让她不肯服输。

    只要赶到隆丰村,只要能见到霍檀,一切都好说。

    就在这时,周春山放慢速度,来到崔云昭身边。

    “九娘子,已经到长安渠渡口了,还有三五里地就能抵达隆丰村。”

    崔云昭点点头,寒风呼啸,她根本就没办法张口说话。

    就在此刻,远处忽然传来轰隆声响。

    那声音惊天动地,在黑夜里如同一道惊雷,劈

    在每个人头顶上。

    众人皆是一愣。

    随着声响一起奔涌而来的,是脚下剧烈颤动的大地。

    就连马儿都跟着紧张起来。

    崔云昭安抚了一下珍珠,忽然,她想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变了。

    几乎在地动的同时,她就做出了判断。

    雪崩了!

    那惊天动地的声响,只可能是雪崩,不可能是其他事。

    可是,此刻在隆丰村,不止有村民和山匪。

    还有霍檀的大部队!

    崔云昭神色难看无比,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顶着风对周春山喊道:“快去,出事了!隆丰村那边应该是雪崩了!”

    她的话非常清晰,在场众人都听到了。

    周春山虽然年轻,却也上阵杀敌数年,他很快就做出了判断。

    他面色微变,顶着风雪深吸口气,然后便扬声喊:“加快速度,急行军。”

    随着他话音落下,官道上顿时传来此起彼伏的扬鞭声。

    一阵阵“驾”声里,这一队训练有素的精兵往隆丰村疾驰而去。

    崔云昭满心焦虑。

    她身上已经冷得麻木,脸上也做不出任何的表情,可她心急如焚,煎熬无比。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焦急,雪球在她怀里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唔。”

    崔云昭轻轻拍了一下怀里的小家伙,目光很快就坚定起来。

    快了,很快了。

    他们很快就能赶到隆丰村。

    一刻之后,在众人几乎都要冻僵时,他们终于来到了隆丰村口。

    可是跟印象里的隆丰村不同,此刻他们面对的,只有一片皑皑白雪。

    和白雪覆盖之下,偶尔露出的屋脊烟囱。

    整个隆丰村,都被大雪淹没了!

    此刻,村子里静悄悄的,整个村庄仿佛空无一人,没有活人,亦没有死人。

    饶是周春山,也不由面色大变。

    “这!”

    他心中剧颤,莫大的恐惧萦绕在他心头,让他的声音干涩无比。

    有年轻的长行经不住这般打击,已经哭了起来:“老大……”

    “老大,樊哥,呜呜呜……”

    “怎么会雪崩?”

    此刻,哭声震天。

    崔云昭深吸口气,压下满心的烦躁和焦急,她倏然开口:“别哭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却随着风雪,传进每个人耳中。

    “一刻之前才刚雪崩,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尽快救援,能把人一个个挖出来。”

    “哭没有任何用处。”

    因为冷,崔云昭的声音满是颤抖,可她的身姿却挺拔如松柏。

    方才还在哭的士兵也渐渐停止了哭声。

    此刻,这支一百人的队伍格外安静。

    只剩崔云昭一个人的声音响起。

    “周军使,遇到雪灾雪崩,可有救援对策?”

    周春山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有,九娘子放心,我会安排妥当。”

    他调转马头,看向众人。

    即便天色黑暗,却有皎月照耀。

    “每十人一组,寻每家屋顶,开始由上至下挖人,注意一定要安静。”

    虽然靠近隆丰村这一侧的山雪都已经崩塌,可他们不能保证是否还会雪崩,此行一定要小心。

    “另外安排两个人,燃起三处篝火照明取暖。”

    他一声令下,士兵们擦干眼泪,开始迅速行动起来。

    崔云昭此刻动了动冻僵的双腿,艰难翻身下了马。

    她从来没有骑过这么长时间的马,又是在雪夜急行,此刻双腿如灌了铅水,走一下都钻心的疼。

    可她已经顾不上许多了。

    她努力迈开步子,一步步来到周春山身边,道:“得先找到霍檀。”

    周春山自然也知道。

    霍檀就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从从军开始就跟在霍檀身边,不敢想像失去霍檀会成什么样子。

    他们这些人以后又应该如何。

    周春山满心焦急,眼神难得有些慌乱:“怎么找。”

    这三个字一说出口,周春山才惊觉自己已经在发抖了。

    他知道不能急,可他控制不住自己。

    若不是太冷,可能眼泪都已经冻出来,冷冰冰贴在脸上。

    崔云昭轻轻拍了一下怀里的小狗,道:“所以我带了雪球来。”

    崔云昭对周春山道:“你带五个人,跟着我单独找霍副指挥。”

    周春山倏然一惊,片刻后,他惊喜地点头:“好!”

    他很快就叫了几名心腹过来,人人手里都拿着刚找到的各种器具,满脸焦急看向崔云昭。

    崔云昭微微解开披风,把里面瑟缩着的雪球抱出来,雪球呜咽一声,动了动湿润的小鼻子。

    崔云昭轻轻拍着雪球的头,帮它把身上的小棉袄系紧,然后便取出霍檀常用的帕子,递给雪球闻了闻。

    雪球只是一只小奶狗,他没有受过训练,也不知道如何寻人,可是此情此景之下,它却很乖顺地开始闻那帕子。

    崔云昭轻声细语:“雪球,去找他,你能找到他,对吗?”

    雪球又呜咽一声,竟是顾不得冷,挣扎着要从她怀里跳下去。

    崔云昭便松了松手,弯腰把它放到雪地上。

    雪球雪白雪白的,此刻身上穿着红色的小袄子,倒是很醒目。

    它小身子很轻,身形也很灵活,很快就一跃而上,从已经淹没到屋脊的雪地上灵活前行。

    它走走停停,很快,就蹲在一处冲着崔云昭叫唤。

    周春山大喜,不用崔云昭吩咐,立即就领着人过去铲雪了。

    因为是雪崩造成的积雪,不知道下面是否有东西,几人走的东倒西歪,走走停停,还险些落入雪窟窿里。

    等来到雪球蹲的地方,几人便开始奋力挖起来。

    崔云昭见雪球冻得发抖,缩在雪地上连叫都不叫了,忙把它抱起来重新揣进怀中。

    然后,她也在地上寻了个木板,跟着几人一起挖了起来。

    此刻,众人都是满怀期望的。

    崔云昭不敢大声喊叫,怕引来雪崩,却还是忍不住对着挖出来的洞口喊。

    “霍檀,你在吗?”

    回应他们的,只有漆黑的雪洞。

    周春山到底是军使,很能稳定人心,他道:“现在太浅了,还得继续挖。”

    众人的心都悬着,长行们使劲挖着,几乎用尽了力气。

    就在他们这边努力时,四周陆续传来喜极而泣的哭声。

    “有救了,有救了。”

    “谢谢你们。”

    “我孩子还在里面,求求你们了。”

    这些声音是那么细小,却一点点传入众人的耳中。

    听着这些得救的感慨,他们似乎也更有劲儿了。

    铲子不停下挖,洞口越来越大,很快,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就出现在众人眼前。

    崔云昭的心几乎悬在喉咙里,她哽咽一声,伸手就要去抓人:“霍檀!”

    周春山眼疾手快,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方才那一刻,崔云昭先险些跌落进一人多高的雪洞里。

    崔云昭好不容易站住身体,身边另一个年轻长行就身手利落跳入雪洞,直接在那人身边挖起来。

    一铲,又一铲。

    很快,那人就显露出来。

    灯笼举了过来,光亮也穿透漆黑的夜,可此刻那光却没有照进众人心里。

    那不是霍檀。

    那是一名年轻的长行,他胸口插着一把长刀,身上被血染红,已经死去多时。

    周围忽然死一般寂静。

    片刻后,有年轻长行又要忍不住哭了。

    崔云昭只觉得自己一颗心被放在油锅里煎,痛彻心扉,满心焦急。

    莫大的喜悦之后,是无边的痛苦。

    她强忍着眼泪,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可是她无论如何也冷静不下来了。

    隆丰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看着这一片茫茫雪原,要去哪里寻找霍檀?

    就在这时,怀里的雪球忽然又哼了一声。

    崔云昭解开斗篷,雪球一跃而下,灵活地落在雪地上。

    它抽动小鼻子,迈着小短腿,在雪地上艰难前行。

    很快,他就在另一个地方蹲下,开始嗷嗷直叫。

    众人沮丧的心被雪球拯救了。

    周春山一把拿起铁铲,狠狠抹了一把脸,道:“哭什么,咱们一定能找到副指挥,跟我来!”

    “是,一定能找到。”

    “我来我来。”

    长行们跟在周春山身边,不顾危险,快步往雪球那边跑去。

    崔云昭站在洞口边,视线上移动,遥遥看向不远处的雪山。

    在雪山脚下,就是那处因爆炸而引起雪崩的两家厨房。

    前世今生,有些事已经更改,有些事却是注定。

    可此刻,崔云昭忽然不想信命了。

    她的命,霍檀的命,她都要牢牢掌握在手心里。

    她不撒手,谁都别想先走。

    第97章 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之后,跟着雪球,他们又找到两名长行。

    这两名长行都是受了伤的,万幸的是人还没死,只是身上血迹斑斑,已经冻僵,若非及时救出,怕也是凶多吉少。

    周春山喊了长行过来把伤员抬去篝火边,才神色凝重来到崔云昭身边。

    “九娘子,怎么办?”

    他嘴唇泛白,声音干涩,说话都带着颤音。

    “再这么下去,我怕……”

    他说到这里,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崔云昭知道他要说什么,他怕再拖下去,即便能找到霍檀,霍檀也凶多吉少。

    崔云昭身上很冷,整个人都被冻麻木了,可她心里却更冷。

    怎么会找不到呢?为什么找到的都是别人?

    雪球的鼻子很灵,也是崔云昭这几日就发现的。

    他可以清晰分辨出霍檀和崔云昭,甚至就连夏妈妈都能分辨出来。

    想到前世的雪崩,崔云昭临出门前还是带上了它。

    可接连找了几个,都不是霍檀,这让崔云昭的心慢慢跌入谷底。

    周春山见崔云昭面色雪白,神情僵硬而麻木,到了口边的话也终于说不出口了。

    若说焦急,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崔云昭焦急。

    霍檀是他们的上峰,却是崔云昭的家人。

    此刻,崔云昭的目光一直落在雪球身上。

    雪球还在奋力地四处奔跑,它时而停下,时而轻嗅,小身子冻得一颤一颤,却依旧没有放弃。

    它都不放弃,崔云昭又怎么能放弃呢?

    想到这里,崔云昭麻木的心又渐渐复苏。

    她目光炯炯看着散处雪球找到伤员的地方,把它们一点点连成一条直线。

    而直线的尽头,就是山脚下。

    也是爆炸的发生地。

    雪球不是随便就找人让挖,他是真的嗅到了霍檀的气息,这一条路,是霍檀走过的路,也是霍檀流过血的地方。

    崔云昭心中一凛,一个大胆的想法冒出来,她咬了咬牙,直接道:“跟我来。”

    崔云昭过去抱起雪球,领着众人快步来到山脚下不远处,才放下雪球。

    “雪球,在这里找。”

    周春山不明所以,却没有出声打扰。

    很快,雪球就在一处屋脊边上停下来。

    这一次,它显得很焦躁,叫声又大又响,并且开始在雪地上刨起来。

    崔云昭眼睛一亮,道:“在那里。”

    很快,周春山几人就动了起来。

    崔云昭已经冻得麻木,便没有一起动手,只叮嘱:“此处屋舍已经焦黑,肯定起过火,屋舍都很脆弱,你们务必小心。”

    很快,一个雪洞就被挖了出来。

    又一个藏青色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崔云昭一颗心噗通直跳,不知道为何,她已经确定这个人就是霍檀了。

    可是被雪覆盖的男人此刻却一动不动。

    崔云昭狠狠咬了一下嘴唇,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她才轻声喊:“霍檀。”

    回应她的只有士兵们挖雪的声音。

    崔云昭觉得眼底一片温热,在这冰天雪地里,让她清晰感受到了暖。

    可她的心依旧很冷。

    “霍檀。”她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周春山也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手上动作不停,很快就把那人身上覆盖的积雪挖走了。

    当男人苍白的英俊面容出现在众人眼前时,所有人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崔云昭的眼泪滚滚而下。

    她再也顾不上其他,直接跳入雪中,趴在了霍檀身边。

    霍檀半边身子都是血,鲜血染红了他藏青色的军服,而已染红了他身下的白雪。

    他唇边也染着血迹,看起来羸弱又病态。

    一切都是触目惊心的。

    崔云昭也从来都没见过他这样脆弱的模样。

    她甚至不敢去碰霍檀,怕他已经没了呼吸。

    周春山倒是还能撑得住,他也跳了下来,抖着手在霍檀鼻尖轻轻一扫,下一刻,他就泄了全身力气,整个人坐在了霍檀身边。

    “没事。”

    周春山哭着对崔云昭说:“九娘子,老大没事,还有气,他还活着!”

    有他这句话,上面的长行们都跟着抹了一把脸。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她先捏了一下霍檀冰冷的手,然后便摇晃了一下他但身体。

    “霍檀,醒醒。”

    崔云昭以为霍檀会很难叫醒,可是她刚一晃他,霍檀就如同忽然喘上气一般,一整个弹坐起来。

    他猛地睁开充满血丝的眼,目光机敏地在周围人身上一扫而过,片刻后,他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软软仰倒回去。

    这一次,霍檀给人的感觉很怪。

    他半阖着眼睛,躺在雪上,皮肤苍白而冷硬,仿佛雪地里的雪人,没有任何声息。

    崔云昭从来没有见霍檀这么安静过。

    他看到周春山和崔云昭,甚至没有说话,既没有惊喜,也没有疑惑,他只是平静看着众人,不悲不喜。

    崔云昭心里咯登一下。

    她问:“夫君,你哪里受伤了?”

    霍檀抿着嘴唇,一语不发。

    他那双一贯神采奕奕的深邃星眸,此刻也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眼眸中只有一片死寂。

    崔云昭愣了一下。

    她忽然意识到,霍檀虽然醒来,但他心里受到的伤,可能依旧把他拽在黑夜里不松手。

    人虽活着,可心却死了。

    忽然面对这样的灾难,无论是谁,都会惊慌恐惧,这是人之常情。

    不能因为他是霍檀,就要求他立即就精神抖擞,排兵布阵,指挥救援。

    崔云昭看着霍檀,她紧紧握着霍檀的手,声音轻柔,语句却很有力量。

    “夫君,你已经被救出来了,我们都来救你了,”崔云昭道,“你看,其他的士兵们,也在努力救人,已经有好多人被救出来。”

    “夫君,你们得救了。”

    霍檀眨了一下眼睛,下一刻,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他干涩的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可他声音太轻了,崔云昭什么都听不见。

    崔云昭微微倾身过去,才听到霍檀的话。

    “都是我的错。”

    崔云昭愣了一下。

    霍檀又说:“是我的错,小丘,小丘死了。”

    他翻来覆去,就只说这几个字。

    崔云昭目光微变。

    她微微直起身,目光炯炯看着霍檀。

    此刻的霍檀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斗志,他就如同一条死去多时的鱼,在雪地上一动不动,就连挣扎都没有了。

    崔云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能猜到些许。

    或许,因为霍檀的固执,不肯放过山匪的坚持,才让雪崩发生。

    但这一场雪崩,无论有没有霍檀,都会降临在这个偏僻的村落。

    今生,如果不是因为阴差阳错,霍檀被派来此地,崔云昭甚至都不记得曾经发生过这么一场灾难。

    而这些无辜的村民,可能一直没有人救援。

    他们会无声无息死在这个寒冷的冬夜里。

    崔云昭不喜欢看霍檀失去斗志,也不想让他就沉湎在悲伤和自责中。

    她知道他总能清醒过来,重新恢复勇气和力量,可是时间不等人。

    还有那么多人等待拯救。

    崔云昭定定看着满面颓丧的霍檀,看着他眼眸中的星光熄灭,忽然伸出手,狠狠给了霍檀一巴掌。

    只听“啪”的一声,四周还在忙碌救人的士兵们都停住了。

    霍檀被崔云昭狠狠打了一巴掌,终于,他的目光落到了崔云昭身上。

    他没有震惊,没有生气,目光依旧平静。

    可在那平静之下,却有波涛在慢慢涌动。

    崔云昭声音干涩,声线也因为寒冷而颤抖,可她却依旧咬着牙开口。

    “霍檀,这不是你的错!”

    “雪崩只是意外,事发突然,你根本就来不及救援。”

    “但我们赶来了。”

    “因为你的善心和英勇,曾经救了许多人,所以机缘巧合,才让我们出现在隆丰村,救出了许多人。”

    “霍檀,你看一看,那么多人都在努力,那么多人想要活着,”崔云昭难得生出那么大的力气,她竟是拽着霍檀的胳膊,把他整个人拽起来,“你看看,大家都没有放弃,你为何就放弃了呢?小丘也还等着我们呢!”

    在雪洞之外,周春山的手下们还在努力救人,而被他们救出来的士兵和百姓们,只要能动的,也都跟着挖雪。

    漆黑的深夜里,漫天的大雪中,没有一个人放弃。

    他们都在努力挽救一个又一个生命,都在努力争取一线生机。

    “霍檀,你看看他们,还难过吗?还沮丧吗?还胆怯吗!”

    霍檀看着远处的篝火,看着无数忙碌的人们,看着他们脸上有泪,却没有放弃。

    他眼中熄灭的星火,慢慢重新燃烧起来。

    霍檀动了一下,身形踉跄,周春山上前一步,一把搀扶住了他的身影。

    “老大,我们来了。”

    “老大,你还活着真好。”

    “老大,我们的人都能救出来。”

    就在此刻,在霍檀雪洞不远处,一捧雪被狠狠扬起。

    一条染着血的手臂挣扎着从雪洞里伸出来,努力往上攀爬。

    长行们赶忙跑过去,一把把那人从雪中刨出来。

    自己从雪里爬出来的,是谭齐丘。

    他左手被献血浸染,已经看不出手臂的形状,可他依旧用仅剩的右手努力攀爬着。

    他还活着,就不肯死去。

    等他整个人被救上来,躺倒在雪地上时,他看到了霍檀和崔云昭几人。

    谭齐丘用最后的力气,对众人笑了一下。

    “真好啊,我还活着。”

    “我才不服输呢,”谭齐丘缓缓闭上了眼,“我要好好活下去,没人能要我的命。”

    说罢,他就陷入沉眠之中。

    霍檀站在崔云昭身边,一开始他还被周春山搀扶着,可当看到谭齐丘自己救了自己之后,他慢慢站直了身体。

    他眼眸中的星光尽数被点亮了。

    霍檀忽然伸出手,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清脆的把掌声在黑暗里响起,霍檀的目光在所有人面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到了崔云昭的面上。

    “娘子说得对。”

    “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长行们的错,”他眸色深沉,重新变回了雷厉风行的霍副指挥,“我会让他们血债血偿。”

    “害了我们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霍檀人虽然清醒过来,可也受了伤,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些头晕目眩。

    崔云昭忙让周春山扶着他去篝火边,好给他看看伤口。

    霍檀握了握崔云昭的手,让她不用担心自己,然后便对周春山道:“天气太冷了,分出几人,尽快把靠近村口的积雪清理出来,好让救出的人有地方能休息。”

    周春山道:“副指挥放心,马上就安排人办。”

    霍檀站在高高的积雪上,看着忙碌的士兵,看着被救出来的人们,狠狠闭了闭眼睛。

    此刻的他,是无比坚定的。

    曾经一度的失神和彷徨,都被崔云昭那个巴掌打醒了,此刻的霍檀依旧是英明神武,天纵奇才的少年英雄。

    几人一路步履蹒跚,废了好大劲儿才回到了村口。

    这边有一处空地,周春山让人燃起了篝火,受伤偏重的人都在篝火边休息。

    许多士兵见了霍檀,脸上都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欣喜。

    甚至,就连伤病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欢喜地说起话来。

    “副指挥!终于看到你了。”

    “老大你没事。”

    “呜呜呜太好了,我们得救了。”

    士兵们都很激动。

    只要见了霍檀,只要霍檀还在,他们就有了主心骨,什么都不怕。

    霍檀安抚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好好休息,就在篝火边坐下,顺手拉着崔云昭坐在了身边。

    虽然刚才崔云昭给了他一巴掌,但此刻夫妻两个却一点隔阂都没有。

    “我带了伤药,你哪里受伤了?”

    崔云昭把珍珠身上的褡裢取下,放到了膝上。

    篝火烧得很旺,崔云昭被火烤着,身上的寒意慢慢驱散,被冻得麻木的手脚渐渐回暖,整个人都舒服起来。

    雪球靠在篝火边,呜咽一声,蜷缩成一个彻彻底底的雪球。

    霍檀偏头看向崔云昭,眼眸中似只有火光燃烧。

    他抿了抿嘴唇,才道:“我左手受了几处刀伤,不严重,坐一会儿就好。

    崔云昭点点头,没有听他的话,直接拉起他的衣袖,开始给他的伤口上药。

    霍檀手臂上的伤口很长,从手肘到手腕处很长一条,所幸伤口不算深,没有伤到筋骨,看霍檀的样子手指还能用力。

    除此之外,还有些零零碎碎的小伤口,分布在他两只手臂和肩膀上。

    崔云昭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开始给他清理伤口并上药。

    霍檀安静看着她,片刻后,霍檀才哑着嗓子开口:“皎皎,对不起。”

    崔云昭神情专注,似乎没有听到他的道歉。

    霍檀却不气馁,他自顾自说:“方才被埋在雪里,天地间都黑了,我才意识到,我不想失去你。”

    他微微叹了口气。

    “那时候我很恨自己,恨自己太过固执,连累大家,也恨自己识人不清,更恨自己临走时还让你生气。”

    霍檀的声音干涩,可他却努力把每一个字都说清。

    “不怕皎皎笑话,我那时候是真的很痛苦,痛苦到想要一了百了,什么都不要了。”

    人在忽然面对天灾时,有时候很难快速让自己释怀,可能在被雪埋的那短短两刻里,霍檀的心生了病。

    若是寻常人,可能会一病不起,惶惶不能终日,可霍檀不是寻常人。

    崔云昭一个巴掌,谭齐丘的自救行为,都给了霍檀莫大的鼓舞。

    让他从深重的痛苦里迅速恢复。

    他表现得很平静,可崔云昭却知道,他内心经历了多少挣扎,身体里究竟有多疼。

    把自己打碎重塑,要很漫长的时间,可眼前形势逼人,霍檀只能迅速让自己复活。

    这个过程,简直痛彻心扉。

    所幸结果是好的。

    霍檀从来不怕疼,也不怕苦,他只怕所爱之人不能平安,只怕心中愿景无法实现。

    还好,还好有崔云昭。

    否则,他跟弟兄们,可能真的要死在这个雪夜里了。

    霍檀受伤病痛,可他脑子是很清醒的。

    崔云昭之所以出现在这里,肯定是因为发现了什么端倪,所以才不顾风雪寒冷夜,夜奔几十里救援。

    他霍檀何其有幸,能娶到这样的聪慧娘子,也何其有幸,能同崔云昭共度余生。

    他都已经这么幸运,又为何要把唾手可得的幸运放弃?

    “还好,还好有皎皎。”

    霍檀轻轻握住崔云昭的手,把自己的坚定传达给她:“我以后再也不会颓丧,皎皎,谢谢你。”

    崔云昭依旧没有说话。

    却没有挣脱开霍檀的手。

    她给霍檀处理完伤口,见霍檀已经好转,这才道:“你把定神丹吃了。”

    这是之前找老神医买的药,可以保护心脉,她出门之前,特地把一整瓶都带上了。

    霍檀吃了药,见崔云昭神色如常,这才微微松了口气。

    情况紧急,他没办法同崔云昭谈心,只能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便撑着身体站了起来。

    霍檀留下一句“你在此处休息”,就领着周春山去忙了。”

    他带出来四百多人,已经有一多半被挖出来了,除三十几人雪崩前就已经殒命的,剩下的都只受了伤。

    没有受伤的在暖和了一会儿后,也加入了救援队队伍。

    救援的人越来越多,被救出的人也越来越多。

    很快,按照霍檀的要求,士兵们已经清空了几家屋舍前的积雪,重伤的士兵和村民转移到了那边去。

    崔云昭也跟着过去了。

    伤员中有不少老弱妇孺,崔云昭就挨个给他们治伤。

    她不是专业度医者,却也久病成医,尤其是清理伤口和包扎很是熟练,动作非常麻利。

    有老者看崔云昭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便问:“小娘子,多谢你了。”

    崔云昭笑了一下,道:“阿婆莫怕,既然被救出,等把雪清走,重新打扫屋舍,生活便能恢复如常。”

    那老婆婆听到这话,眼角慢慢淌出泪来。

    “我家人都死了,”老婆婆一字一顿道,“那些天杀的山匪,简直畜生不如。”

    听到老婆婆这样咒骂,有许多失去家人的村民都跟着哭了起来。

    他们身上的伤许多都是被那些山匪所伤,家里的亲眷也都死在了这一场天灾人祸里,故而此刻都恨得咬牙切齿。

    “那些山匪整日里来村里劫掠,一开始里正就上报官府,可是没有人管我们。”

    有个汉子哭骂道:“一次,两次,那些山匪胆子就更大了,开始抢人上山,也敢动手伤人。”

    他说着,把头埋进胳膊里,哭得整个人都抽搐了。

    “我妹子就被他们抢去了,至今没找到。”

    崔云昭心里很难受。

    这种难受,源自于对世情的悲哀,也源自于现在的无能为力。

    若是吕继明在收到上报之后立即出兵,这个村子的祸事就不会发生。

    可是,吕继明却漠视不管了。

    要不是今日霍檀被派来,要不是机缘巧合救下的辛白杨告知了此事,就连崔云昭自己,也忘记了前世十年之前的只字片语。

    没有亲眼见过,总是不知伤痛为何物。

    现在,看着那些被整齐放在雪地里的尸体,看着痛苦哀嚎的百姓,看着默默流泪的老者,崔云昭的清晰体会到了痛苦和怨恨。

    尤其是方才,她看到霍檀那般模样时,心里也同样痛彻心扉。

    霍檀如此坚强的一个人,也会面对巨大的灾难时痛苦自闭。

    更何况这些普通的百姓们。

    乱世之下,人命如草芥,能活着都是奢望,更何况阖家团圆,幸福美满。

    再有十来日就要过年,可是许多人永远被留在了这个寂静的雪夜里,再也看不到景德五年的朝阳了。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不知道说什么,最终还是道:“有霍副指挥在,一切都会好起来。”

    百姓们麻木地听着,他们或许都不知道霍副指挥是谁。

    不过,今日也多亏了这一队忽然出现的士兵,才把那些趁着年节上门劫掠的土匪都杀跑。

    若没有这一场雪崩,今日他们或许就获救了。

    “天杀的山匪。”

    有个村民骂道:“眼看杀人不成,居然放火烧村,要不是那些士兵,整个村子就要烧起来。”

    另一个年长的村民看了看崔云昭,然后才问:“小娘子,你说的霍副指挥可是那位年轻的军官?”

    崔云昭点头:“是他。”

    那老丈没有受伤,正在挨个检查村民的伤势,听到这里,他又问:“那小娘子是?”

    崔云昭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问自己。

    她抿了抿嘴唇,才说:“我是霍副指挥的娘子,今日夫君出城救灾,我也想赈济灾民,在收集物资之后星夜赶来。”

    “还好,我们赶到了。”

    那老者显然去过博陵城,此刻听到她的话,想了想才说:“那位军官既然姓霍,那么小娘子就是崔氏女吧?”

    听到崔氏女的名号,百姓们原本颓丧的精神立即好转。

    他们纷纷向崔云昭看过来,本来就感激的眼神更带着些许崇敬。

    “我听说过,说嫁给军使的那个崔氏女人很好的。”

    “我也听说过,说她赈济灾民,又在火场里救出许多孤儿,是个大好人。”

    “就是小娘子你啊。”

    有个阿婆看着崔云昭,手上的伤口还是崔云昭刚给她包扎的,眼眸里几乎浸满感激。

    “崔娘子,可以问你的名讳吗?”

    崔云昭愣了一下,看着百姓们殷切的目光,她还是轻轻笑了一下。

    “我姓崔,名云昭,云彩的云,昭彰的昭。”

    同村民相谈,她介绍的简洁易懂。

    阿婆看着她,认真记住了她的名字:“真好听。”

    边上另一个断了手臂的妇人笑了一下,苍白的脸上也有了神采。

    “真好听,以后家里有了女孩,也给她起这个名字。”

    “希望她健康,活泼,也有一颗仁心。”

    第98章 【加更】他很可能有性命……

    隆丰村不是大村,整个村子也不过五六十户人家,人口在二百至三百之间。

    随着被救出来的人越来越多,也有更多人参与救援,后续的援救速度就更快了。

    这个场景,让众人的心都跟着踏实不少。

    很快,村民们就清出更多屋舍给伤病的士兵们休息。

    崔云昭帮着老弱妇孺看完了伤,又叮嘱里正先给熬煮些姜糖水驱寒,才得空去看伤员。

    霍檀这一次带出来的士兵中,有两人略懂医理,平时就专做治疗伤患的差事,万幸的是两人都没受伤,此刻在给士兵们治伤。

    士兵们的伤比村民更重,他们身上的伤都是同山匪征战而来。

    在这些伤兵里,还有几个被关在角落的山匪。

    崔云昭刚一过去,樊大林就站起身。

    他腿上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但精神头还算不错。

    “九娘子。”

    崔云昭目光扫了一圈:“孟军使、简军使和林军使呢?”

    樊大林走路不便,所以他的任务是照顾伤员,看守山匪。

    说起其他几个军使,樊大林脸色沉了沉,很难维持住体面了。

    他微微蹙起眉头,示意崔云昭去角落说话,等四周无人才开口:“老简在指挥救人,他力气大,挖人快。”

    “小孟跟春山一起,分成两队搜寻还没被找到的兄弟,都没有大碍。”

    最后,樊大林冷冷地说:“姓林的死了。”

    崔云昭愣了一下。

    霍檀经历了遮掩的灾祸,会忽然得心病也在所难免,可方才太过匆忙,霍檀事情繁多,崔云昭就没有仔细问。

    现在听樊大林这么一说,崔云昭顿时觉得此事有蹊跷。

    “出了叛徒?是他?”她压低声音问。

    对于她的聪慧樊大林并不意外,他点点头,面色很难看。

    他甚至又左顾右盼,才压低声音道:“若不是他,我们早就能撤离了,不至于跟那些山匪巷战到深夜。”

    崔云昭叹了口气。

    这个结果肯定不是众人想要看到的,看士兵们的模样,现在恐怕还不知情。

    既然现在不知,就没有知道的必要了,在这样的灾难前,很可能让士兵们痛苦难耐。

    崔云昭没有多说什么,只跟着看了看伤员,见有几人受伤很重,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便把定心丹都取出来。

    她把药交给樊大林:“这药老神医那里也不多,你看着用吧,能救一个是一个。”

    樊大林紧紧攥着手里的瓷瓶,很郑重道:“此番多谢九娘子。”

    刚才行测匆匆,周春山也不过寥寥几句,但樊大林还是明白,要不是崔云昭反应够快,立即就组织人手快马加鞭赶来,他们肯定是凶多吉少。

    这一班兄弟的命,可以说是崔云昭救回来的。

    崔云昭笑了一下,没有多说什么。

    她最后去看了看谭齐丘。

    谭齐丘的状态并不是很好,他左边手臂已经血肉模糊,看起来已经断了,两个懂医术的长行却不敢动他,生怕弄坏了他的手臂。

    崔云昭给他喂了定心丹,帮他换了一块额头上的布。

    谭齐丘面色苍白,嘴唇干裂,脸上是不自然的潮红,一看便知他发热了。

    这么下去不行。

    其中一名懂医的长行面色凝重,崔云昭低声问:“如何?”

    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兴许参军没多久,从未见过这么惨的事情,面色一直都发白。

    他看着满身是血的谭齐丘,很艰难摇了摇头。

    “这里治不了,时间久了就耽搁了。”

    崔云昭知道,他们必须得立即回到博陵,请老神医给他看诊,才能让他有机会活下来。

    崔云昭坐在那,有些发愁。

    谭齐丘睡得并不安稳,他不停呓语,口里说着“不能死”。

    他求生的意志之强,实在令人敬佩。

    崔云昭叹了口气,认真同他说:“小丘,想想你阿姐,她都撑了过来,你也可以。”

    这会儿工夫,整个隆丰村已经都挖了一遍,霍檀也同其他军使一起蹒跚回了清扫出来的民房。

    霍檀一回来,就看到崔云昭守着谭齐丘,他快步过来,低声问:“如何?”

    崔云昭看了看,回头看他一眼:“不太好。”

    霍檀的目光在屋里的其他几个重伤士兵身上扫过,最后他果断道:“村里有牛车,可以让马儿临时套车,把他们都送回去。”

    他不等崔云昭开口,只是忽然伸手,帮她抚平鬓边的碎发。

    “这里还有山匪,我不能走,”霍檀目光很坚定,却也很温柔,“皎皎,你先回去,有你在家,我才放心。”

    崔云昭抬眸看他。

    霍檀受了伤,被雪埋,又忙了这小半夜,此刻面色也透着青白,一看就知他又累又冷。

    可他的眼神却是坚定的。

    没有被救出来时的颓丧,也没有伤员特有的脆弱,在他身上,崔云昭只看到勇气和野心。

    他不会放过那些山匪,也不会放过所有害过他的人。

    不知道为何,崔云昭心里隐约明白,这一次之后,霍檀不会再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她没有坚持留下来。

    她抿了抿干涩的嘴唇,此刻终于放下心来,才觉得浑身都痛。

    雪夜里奔波一场,挨冷受冻,她自己也不太舒坦。

    “好,我回去。”

    这句话一出口,她才知道自己嗓子有多哑。

    霍檀轻轻叹了口气。

    他微微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碰了一下崔云昭的,然后就握了一下她的手。

    “回去,你也好好看一看,”霍檀道,“别让我为你担心。”

    崔云昭沉默片刻,点头道:“好。”

    霍檀忽然笑了一下。

    此刻的他狼狈不堪,灰头土脸,尤其是吃了这么大亏,自己都差点死在雪崩里,可谓是九死一生。

    但在被崔云扎打醒之后,霍檀却从未有哪怕一刻再痛苦怯弱过。

    他看着崔云昭,认真道:“皎皎,我的命是你给的,我会珍惜。”

    崔云昭倏然松了口气。

    霍檀很快就安排好了回程事宜。

    这一次有五十八名士兵阵亡,有六十六名士兵受伤必须医治,其中九人伤势严重,必须要通过马车被送回去。

    霍檀安排腿上受伤的樊大林担任回程任务,又尽量凑齐了四辆马车,把重伤伤员们尽量安排在马车里,让他们不至于受颠簸之苦。

    另外有几名村民伤势也很严重,但他们家人还在村里,自己不愿意离开,霍檀便让樊大林直接在青浦路药局请大夫,另外安排人护送大夫去隆丰村。

    这一番安排下来,已经天光熹微,金乌将现。

    这一夜大雪纷飞,迷住了众人的眼睛,也让整个博陵都陷入沉寂的冷夜之中。

    随着天色将明,月落参横,新一日就在银装素裹中到来。

    今晨的博陵城城门处都很冷清,因为天气寒冷,大雪路不好走,没有多少往来客商进出城门。

    此刻,博陵东城门,换了另一支巡防军开城门。

    年轻的长行吸着鼻子,隔着手套去开城门。

    城门又重又沉,还冰冷无比,很难打开。

    用了比平日多一倍的时间,士兵们才打开了城门。

    此刻,城门得外等了三五商贾。

    他们都是必须要出城的,为了不耽误时间,只能一早就过来排队。

    士兵们挨个看了他们的路引,才陆续放行。

    很快,城楼上的士兵就对城下的队将挥旗。

    队将神色一凛,立即便登上城墙,遥遥看向远方。

    在一片雪白天地里,一队人马正快速往城门处行来。

    队将眼神很好,一眼就看出这是一队骑兵。

    不过在骑兵之中,还夹杂着样式各异的马车,正不快不慢往城边驶来。

    队将面色微变,他忙下了楼,叫了几个心腹上前,快步出了东城门。

    此刻,崔云昭他们的队伍也回到了博陵城。

    在博陵城门口,几人看到了等候在城外的巡防军。

    崔云昭坐在马车上,没有出面,只听到外面樊大林同那队将交谈。

    “刘老哥?太好了,今日是你守门,你受累,帮我派个快腿子,去大营通报一声,说霍副指挥的队伍遇到雪崩,伤员送回,需要军医迅速医治。”

    那个姓刘的队将忙道:“樊军使放心,我这就去办。”

    “小的们还不过来,尽快清点人数。”

    回来的人不过六七十,不算多,眨眼功夫就数好了人头。

    这其中,没有算马车上的崔云昭。

    那刘队将根本就没有派人查看马车。

    樊大林在信笺上签了名,然后便一声号令,浩浩荡荡进了城。

    路上的时候,崔云昭就已经同樊大林商议好了。

    三名受伤最重的士兵,樊大林派五人跟她一起送去青浦路药局,这其中包括谭齐丘。

    剩下其他士兵直接回五里坡大营,由军医医治。

    故而一行人一进城,立即就在岔路口分道扬镳。

    崔云昭所在的马车和另一辆马车一起疾驰至青浦路药局,等到了药局门口时,谭齐丘已经面如金纸,进气多出气少了。

    崔云昭心急如焚,她来不及下车,直接掀开车帘就喊:“来人,救命!”

    片刻后,三名重伤士兵被送入了诊室。

    程三姑娘擅长内科、妇科、儿科,对外伤倒是不太擅长,此刻在诊室里帮忙医治的是另外两名大夫。

    崔云昭累了一夜,此刻坐在雅室里精神萎顿,身上一阵阵发冷。

    程三姑娘忙给她倒了一碗红糖姜汤,让她趁热喝,然后就给她诊脉。

    “我没事吧?”崔云昭白着嘴唇问。

    程三姑娘皱着眉听了会儿脉,又看了她的脸色,最后才微微松了口气。

    “没有大碍。”

    “不过崔娘子,咱们不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儿,这般雪夜奔波,很容易伤寒发作,你的寒症还没彻底治好,以后务必好好保养,别再挨冷受冻。”

    崔云扎叹了口气:“这不是赶上了,今日回去我一定好好保养。”

    程三姑娘不擅长外伤,可她眼光很毒辣,一眼就看出那几个士兵是兵器损伤。

    跟其他士兵所言的雪崩不吻合。

    但她没有多问。

    她只说:“我三哥治疗跌打损伤很厉害,祖父已经安排他跟随队将去隆丰村,崔娘子尽可放心。”

    崔云昭心中的大石微微落地,可她还没能彻底放松下来。

    因为那扇质朴的诊室大门,依旧紧紧关着。

    不过大夫没有让她等待太久,两刻之后,一名中年大夫快步而出。

    他看向崔云昭,神色有些凝重。

    “崔娘子。”他道,“年纪最小的患者手臂情况不太乐观,若是要保手臂,他很可能有性命之忧。”

    “若是不保,我尽可能保留他的上臂。”

    崔云昭的心猛地揪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早上好,晚上见~原定的大纲是要让小丘留在大雪夜,写到这里实在舍不得,还是把小丘留下来了!QAQ

    第99章 九爷回来了!

    崔云昭完全没想到谭齐丘的手会这么严重。

    严重到需要截肢的地步。

    甚至不截肢,可能危及他的性命。

    她呆在那,好半天都没能说上一句话。

    这一刻,她心里很难受。

    一颗心犹如在火上烤,雨中淋,疼痛难当,甚至都无法呼吸了。

    那名中年医者见她回答不上来,便有些着急,不由催促道:“须得尽快下决定,拖得时间太久,对他很不利。”

    他说话已经尽量委婉了。

    谭齐丘的手臂比他们想像的要糟糕得多。

    崔云昭抿了抿嘴唇,她很快就做出了决定:“再等一刻可来得及?他阿姐就在赶来的路上。”

    这么重大的选择,崔云昭无法替谭齐丘做出。

    那中年大夫微微叹了口气,这才道:“你们之前给他吃的定心丹是师父亲自炮制,效果很好,可以护住他的心脉,但最多只能等待一刻。”

    崔云昭这才如同泄了气一般,重新坐到椅子上。

    她刚坐下没多久,外面就传来夏妈妈的嗓音:“小姐,小姐你没事吧?”

    崔云昭抬起头,就看到霍新枝、夏妈妈跟谭齐虹一起到了。

    跑去通传的长行肯定说得很含糊,家里人着急,便一起过来了。

    霍新枝到了之后没有立即开口,只上下认真看了看崔云昭,见她没受伤,才微微松了口气。

    夏妈妈直接来到崔云昭身边,把新带来的披风给她换上。

    昨夜用过的披风上都是风雪,还沾染了尘土和血迹,让人看了心惊胆战。

    夏妈妈看崔云昭面色不好,只紧紧握着她的手,却没有再多话。

    此刻,崔云昭却一把握住了谭齐虹的手。

    谭齐虹面色惨白,她虽然算是大病初愈,可人却依旧很瘦弱。

    她刚从外面赶来,脸上是不自然的潮红,整个人犹如风中的枯叶,摇摇欲坠。

    谭齐虹被崔云昭握着手,才发现崔云昭的手是那么冰冷。

    “九娘子,小丘,小丘还好吗?”

    她的声音也是干涩而沙哑的。

    崔云昭叹了口气,告诉她:“小丘还在。”

    说到这里,崔云昭微微一顿,目光看向那名医者,道:“大夫,您仔细说一下患者的病情,这位是那名患者的长姐。”

    那大夫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非常严肃:“患者的手臂先是受了伤,后来又被重物砸中,下臂几乎被砸碎了。”

    他每说一句话,谭齐虹的面色就白一分,眼眸也渐渐涌上血红的泪。

    “患者已经陷入昏迷,高烧不停,若是不立即去掉坏死的手臂,他会反覆发热,伤口也会渐渐腐坏,最终……”

    最终拖累性命。

    这话他没说,可众人心里却清清楚楚。

    崔云昭感受到,谭齐虹握着她手的力量很大。

    她整个人都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的眼睛通红,充满了血泪,却没有让眼泪流下来。

    生活里的苦难,曾经的痛苦过往,都让她比任何人都坚强。

    她跟谭齐丘没有父母亲人,只靠自己努力活着。

    她憋着一口气也要回到博陵,就是为了谭齐丘,现在她很清楚,弟弟也不会随意放弃。

    可有时候天意难违,造化弄人,他们就是乱世之下的浮萍,只能有一日,活一日,没有未来。

    谭齐虹眼含热泪看着那名大夫,哽咽地问:“若是截去手臂,他……”

    大夫看着她,终是叹了口气:“若是截去手臂,大约有六成的机会。”

    他这么说,就连崔云昭的手也跟着颤抖起来。

    谁都想不到,即便截肢,也不能彻底保住谭齐丘的命。

    大夫看她们都很难过,又想到那名少年士兵的坚韧,到底还是于心不忍:“这个结果要看患者,若是患者坚强,撑着不肯放弃,大约能有七成。我看那位患者,很顽强的。”

    谭齐虹没有犹豫。

    她直接了当地说:“截肢吧。”

    她只要弟弟能活着。

    什么升官,什么未来,什么军功军功,哪里有活生生的人重要?

    此时此刻,谭齐虹根本想不到其他。

    她只求上苍保佑,只求父母恩泽,能让谭齐丘挺过这一关。

    崔云昭听到谭齐虹哽咽的嗓音,便对那大夫道:“大夫,可用药局里最好的药,一切费用霍氏来出。”

    那大夫脸上有了欣喜:“好!”

    他转身就要走,可转身的时候,却微微顿住了脚步,最后看向几人。

    “我们会尽力。”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云昭跟谭齐虹就站在那好半天,还是夏妈妈上了前来,跟霍新枝一左一右扶住两人,让她们坐下说话。

    等坐下之后,谭齐虹就看着门口发呆。

    她没有问崔云昭发生了什么,似乎也不关心谭齐丘如何受的伤,军户家的女儿,从小就见惯生死。

    虽然不能接受,虽然痛彻心扉,但投生在这样的人家,只能无可奈何的接受。

    崔云昭这会儿已经累的不行了,她靠在夏妈妈身上,眼睛几乎都要合上。

    她奔波一夜,现在才算放下半个心来。

    另外半个心,分给了远在隆丰村的霍檀、其他士兵,以及诊室内的三名伤员。

    她半阖着眼睛,却强打着精神没有入睡。

    霍新枝一直陪在谭齐虹身边,见她眼底都是青黑,忍不住道:“嫂嫂,你歇一会儿,等大夫出来我喊你。”

    夏妈妈也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跟哄孩子一样哄她。

    “小姐,睡一会儿吧。”

    崔云昭本来想回一句不行,可话到嘴边,她就已经陷入纷繁的梦境里。

    可这一觉她睡得一点都不踏实。

    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觉。

    她能清晰感受到自己靠在夏妈妈肩头上,耳边是雅室之外来来往往的人群声,偶尔,也能听到昨日雪夜里孩子们痛苦的哭声。

    有人在骂,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有的人喜极而泣,有的人痛彻心扉,在那个寂静的隆丰村,在那个被大雪埋身的夜晚,一切的喜怒哀乐都在眼前。

    崔云昭几乎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她甚至以为自己还在隆丰村的空房里,看着半边身子都是血的谭齐丘,心里疼痛难忍。

    她下意识喊了一声:“小丘。”

    那声音含糊在耳边,没有让旁人听见,却喊醒了自己。

    她茫然地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屋里几人依旧那般坐着,一动不动。

    崔云昭浑身发冷,额头一阵阵的抽痛,她含糊地问:“怎么样了?”

    夏妈妈这才意识到她醒了。

    见她面色驼红,人看着也不太清醒,一阵心疼。

    “小姐,方才程大夫送来了药,让你先吃上。”

    崔云昭混沌地点点头,她手上没有力气,只能被夏妈妈喂着吃药。

    药很苦,有一股奇怪的酸涩味道,可崔云昭却什么都没说,把一碗药都喝干。

    她一边喝药,夏妈妈一边说:“方才程大夫说,治疗还算顺利,主治大夫是老神医的徒弟,姓方,是远近闻名的骨科圣手,有他出手,医治不会有太大问题,只是……”

    只是截肢之后才是关键。

    崔云昭头脑昏沉,却听懂了这句话。

    她吃了药,闭了闭眼睛,倒是觉得自己好了一些,然后才对谭齐虹说:“虹娘。”

    谭齐虹一直僵硬坐在那,看着门口的方向,没有挪动过分毫。

    方才程三姑娘的话让她燃起一线希望,现在她的神情逐渐冷静下来,没有方才那么焦急了。

    听到崔云昭虚弱的嗓音,她慢慢回过头,看向她。

    她从未见过崔云昭这么狼狈的模样。

    隆丰村的一切,肯定比她想像的要更危险和残酷。

    谭齐虹动了动嘴唇,哑着嗓子回:“九娘子。”

    崔云昭吃过了药,可能也是心里放松了一些,她觉得好多了,没有方才那么昏沉头疼。

    她撑着手做起来,努力认真看向谭齐虹。

    片刻后,崔云昭轻轻咳嗽一声,让自己的声音清亮一些。

    “小丘是个好士兵,霍檀说,在积雪覆盖上来最后一刻,是小丘推开的他。”

    “要不是小丘,倒塌的屋脊就整个砸在霍檀头上了。”

    “当时雪崩,所有人都被埋在雪里,但小丘却靠着顽强的毅力,自己给自己寻找到一条生路。”

    否则光靠他们一点点挖,不知道何时才能找到受了重伤的谭齐丘。

    崔云昭每次想到了这里,都被谭齐丘的英勇和坚强所震撼。

    小小年纪,却毅力惊人。

    “他不会认输的。”

    崔云昭语气坚定:“虹娘,他会陪着你,你们姐弟俩一起好好活下去。”

    谭齐虹的眼泪顺着眼角倏然而下。

    她很久都没有哭过了,此刻泪雨滂沱,却寂寥无声。

    她无声地为弟弟哭泣着。

    哭泣命运的不公,哭泣弟弟的伤痛,也哭泣他是那么好,那么勇敢,那么要强的一个人。

    他不会死的。

    “他不会死的,对不对?”谭齐虹喃喃自语。

    崔云昭点点头,她跟霍新枝一起,异口同声:“他会活下来的。”

    话说到这里,方大夫便推门而入。

    他解下围在脸上的围布,用衣袖擦了一下满头的汗水。

    “治疗很成功,”他脸上隐隐有了笑意,“患者真的很努力,中间有一度他都已经没气了,可用过金针之后,他还是挺了过来。”

    “之后三日很关键,家属一定要照顾好他,五日之后就可以进补了。”

    “他这一次元气大伤,如果能好起来,也需要调养很长一段时间,等养好了再做其他差事吧。”

    方大夫知道谭齐丘是骑兵,骑兵失去了左手,就没有操控马儿的能力,从此,谭齐丘就做不了军人了。

    他虽然觉得可惜,但患者能保住命,他却觉得很高兴。

    想到这里,方大夫甚至笑了一下。

    “我觉得,他能挺过去,这孩子很厉害。”

    谭齐虹盯着他,目光一瞬不瞬,这一次,她没有哭,却是跟着笑了一下。

    “是的,小丘很厉害。”

    “我等他一起过年。”

    谭齐丘在青浦路药局这几日,都不能挪动,吃喝拉撒都得有人照顾。

    谭齐虹原本想找个人照顾他,崔云昭便道会有长行过来帮忙,一起照顾三名重伤员,谭齐虹这才松了口气。

    几人在门外等了等,等另外两名士兵也治疗结束,才一起进入诊室。

    三个人分开在三间诊室,另外两名士兵虽然也是重伤,但用了药行了针,已经趋于稳定,只要好好保养,百日之后能有所好转。

    崔云昭让谭齐虹先去看谭齐丘,自己先看了两个伤员,见他们都醒了便安慰了几句,让他们好好养伤不用担心。

    在那之后,崔云昭又等了等,一家人才去看望谭齐丘。

    谭齐丘的诊室里满是血腥味。

    浓重的血味铺天盖地,让人一进去就觉得窒息,尤其是谭齐丘还在昏迷,一直没有醒来,几人刚刚放松的心情就又沉重了一些。

    谭齐丘刚十五岁的年纪,过了年才十六,因为多年行伍,他虽然依旧年轻,可看起来并不单薄。

    然而此刻,他躺在病床上,却怎么看怎么可怜。

    在他身上,能让人清晰看到年少孤苦四个字。

    他面色惨白,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一只手被严严实实包裹着,不敢被棉被压住,只能露在外面。

    可那平日里能纵马飞驰的有力手臂,此刻只剩下一半了。

    谭齐虹本来已经把眼泪忍回去了,此刻见了弟弟这样,又忍不住落了泪。

    崔云昭心里很难受。

    霍檀很喜欢谭齐丘,觉得这孩子有闯劲儿,努力又勇敢,所以自从熟悉起来之后,就经常提携他,还寻了冯朗,把他调入五里坡大营,成为正式的骑兵。

    可他刚升为押正,就遇到了这样的祸事,从极乐到极哀,不过才几日工夫。

    怎么能不叫人伤心难过呢?

    况且,先不说以后,现在的谭齐丘还处在危险之中,他需要熬到年关,熬过景德四年这个特殊的年景,才能彻底活下来。

    谭齐虹差点痛哭失声。

    可她最终还是死死捂住了嘴,生怕自己哭出声,吵醒了疲惫不堪的弟弟。

    崔云昭和霍新枝的眼眶也红了,夏妈妈早就泪流满面。

    谭齐虹忍了好久,才狠狠擦了脸颊,然后便回过头来,看向崔云昭。

    “九娘子,枝娘子,你们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伺候。”

    她哽咽一声,甚至还说了一句:“这几日没办法回家做饭了。”

    崔云昭忙握住她的手,道:“家里事不用你操心,你好好照顾小丘,对了,等小丘能回家了,就让他搬去家里,暂时跟虎子住在一起。”

    “虎子人机灵,能照顾他,你就不用担心了。”

    谭家已经没有其他亲人了,谭齐虹即便辞了厨娘,也没办法事事照顾到谭齐丘。

    崔云昭一早就想好了。

    谭齐虹看着崔云昭,这一次又哭了。

    “好,好,多谢九娘子。”

    崔云昭轻轻帮她擦了擦眼泪:“应该是我们一家谢谢小丘,多余的话不讲,你好好照顾小丘就是了,只要他能好起来,霍家不会不管他。”

    谭齐虹却没有直接应承。

    她沉默点点头,然后便强硬地把几人送走了。

    崔云昭见樊大林已经派了几名年长的长行过来,这才松了口气,直接上了家里的马车。

    她没有精神头再骑马了。

    珍珠已经被其他长行送回了家,崔云昭上了马车,霍新枝才握了握她的手。

    “弟妹,昨夜究竟出了什么事?”

    崔云昭精神不济,昨夜的事情夏妈妈也知道,便同霍新枝讲了起来。

    原本这事崔云昭叮嘱夏妈妈,今晨说给霍新枝的。

    霍新枝听完,面色立即就变了。

    “所以你直接叫周军使召集长行,连夜赶去了隆丰村?”

    崔云昭点点头,她吃了一口夏妈妈送过来的热茶,润了润喉咙。

    “我回去可能就要歇了,先同你们讲了。”

    她把隆丰村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讲了讲,然后才说:“许多士兵都受了伤,小丘几人也受了重伤,所以我便同他们一起回来。”

    霍新枝没想到崔云昭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

    为了霍檀,为了那些长行们,她也吃了这么多苦。

    作为高门贵女,这实在太难得,也太让人敬佩了。

    霍新枝没有问题霍檀究竟如何,崔云昭既然能安稳处理伤员事宜,就说明霍檀没有大碍。

    她紧紧攥了攥崔云昭的手,发自内心道:“皎皎,多谢你,要是没有你……”

    崔云昭回握住她,不让她把剩下的话说出口。

    “阿姐,我们是一家人,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她顿了顿,咳嗽一声,然后此道:“夫君暂时没有大碍,隆丰村还有军务,他要把差事全部处理完才能归家,你放心便是。”

    霍新枝狠狠松了口气。

    “家里的事情你不用管,回头让夏妈妈同我说,我来操办小年礼,”她拍了拍崔云昭的手,“你好好休息,等病好了,九郎也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

    “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好好过个节。”

    崔云昭使劲点了点头。

    回到了家,霍新枝不让崔云昭去忙,说自己会同林绣姑解释,崔云昭就回了东跨院。

    等到她躺进浴桶里,被温热的水流温暖,才终于放松下来。

    夏妈妈帮她洗头发,一边道:“小姐,你真厉害。”

    这一次,崔云昭的雷厉风行和果断令人印象深刻。

    夏妈妈看顾她长大,虽然现在的她已经很厉害,很果敢,可她对此事的迅速反应和果断救援,依旧让夏妈妈感叹。

    崔云昭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开口:“因为夫君已经是军官了。”

    霍檀越走越高,权利也越来越大,家里遇到的事情会越来越多,而霍檀遇到的风险似乎也越来越大。

    这一次升职,被吕继明宣扬得满博陵都知道,虽是荣耀,也是危机。

    崔云昭也是在回来的路上才意识到,因为那些微小的改变,让霍檀的升职之路有所改变,也正是如此,让博陵人彻底知道了年少有为的霍檀。

    也可能,暗中潜伏的敌手,那些恶毒的眼神,已经看到了霍檀,并且开始伺机动手。

    想到这里,崔云昭又忍不住叹气。

    花团锦簇,封侯拜相,固然荣耀加身,权利稳固,可也暗藏危机。

    “妈妈,我有点怕,总觉得我做的还不够好。”

    崔云昭今日甚至都怀疑,因为她改变了许多人的人生,把原来命定的轨迹都改变,霍檀和谭齐丘他们才遇到这样的危险。

    想到这里,她甚至是有些颓丧的。

    原本有危险的人,被她解救出来,可原本一帆风顺的人,却遇到了危险。

    天命难道真的难违吗?

    崔云昭本来就饥寒交迫,疲惫不堪,想到这里,更是心如刀割。

    她甚至都已经有些迷茫了。

    难道她就要放任事情发展,不去更改吗?看到亲人爱人遇到危险,就不去挽救吗?

    她实在做不到。

    想到这里,崔云昭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妈妈,我应该怎么做呢?”

    她都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自然也不奢求夏妈妈能回答。

    因为就连她自己,都回答不上这问题。

    夏妈妈帮她把长发洗干,用汤婆子慢慢给她干发。

    她声音温和:“我不知道小姐有何迷茫,但昨日的事,小姐雷厉风行,处事果断,做到了许多老军爷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应该为自己骄傲。”

    “小姐,你能把事情办得这般圆满,救出了这么多人,你应该很高兴的,”夏妈妈帮她把洗干净的头发盘在发顶,伸手给她按压太阳穴,“不说姑爷,就是那么多村民,都要感谢小姐。”

    “你救了他们的命。”

    崔云昭忽然愣住了。

    是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呢?

    前世的隆丰村,没有人救援,没有人知晓,就那么平静无声地死在了大雪夜里。

    那些山匪不仅杀了他们,还让他们死前遭遇了非人的折磨,对于那些村民来说,崔云昭的出现,确实救了他们的命。

    崔云昭心情好了许多。

    她眨了一下眼睛,哑着嗓子笑了一下。

    “妈妈,你真好,我心里好受多了。”

    崔云昭慢慢说:“虽然还是有人因此逝去,却也救出了更多的人,我是不应该纠结这些。”

    夏妈妈就笑了一下。

    她取了些玫瑰花油,慢慢给崔云昭按摩,声音很轻柔。

    “小姐,救了就是救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是不能用任何事情去衡量的。”

    “离去的人,可能因为天灾,可能因为人祸,但怎么也不可能是因为雪夜疾驰,跑去救人的小姐你。”

    崔云昭的眼睛慢慢潮热起来。

    夏妈妈终于松开了手,在她额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小姐,做事之前问一问自己的心,只要是心之所向,就是正确的路。”

    她眨了一下眼睛,没有让泪水滑落,努力压下心里的酸涩和幸福。

    那颗焦躁了一晚的心,终于安稳下来。

    是的,没有什么对错,没有什么应该,只有救人的真心。

    只要她做好每一件事,过好每一日,就能不枉此生。

    这确实是她心之所向。

    沐浴更衣之后,崔云昭又吃了些瘦肉粥,很快就入睡了。

    之后一日,她都在家里休息,谭齐丘暂时没有大碍,一直都很平稳,而霍檀却依旧没有回来。

    到第二日傍晚,林绣姑还过来看了看她。

    见她精神好了些,才低头抹了一下眼泪。

    “孩子,孩子……”

    林绣姑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

    此时此刻,她甚至觉得感谢都是苍白无力的。

    崔云昭救了他儿子的命。

    崔云昭、睡了一整日,此刻精神倒是很好,程三姑娘的药药效很好,她几乎已经好全了。

    她正好开口安慰林绣姑,外面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声。

    很快,刘三娘便跑了进来,笑着说:“九爷回来了!”

    第100章 我可以决定我的人生。……

    崔云昭没想到霍檀这么快就回来了。

    她下意识看向林绣姑,见林绣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知道她肯定很欢喜。

    她伸出手,轻轻帮林绣姑擦去眼角的泪,轻声哄到:“阿娘,夫君提早回来,这是好事。”

    林绣姑点点头,她深吸口气,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老了,不中用了,以前哪会这样哭哭啼啼。”

    林绣姑说着,按住崔云昭不让她动,自己直接起身,快步往外行去。

    不过一两日不见,崔云昭竟是有些想念霍檀。

    不是痴缠爱恋的想念,她只是在心里惦念霍檀,不知道他此行军务如何,不知那些山匪如何,也不知村民们是否有家可归,平安度过雪灾。

    这些担忧和惦念交织在心里,让她总是不能彻底放心。

    还好,霍檀如约而归。

    她坐在床榻上没有动,小巧圆润的耳朵动了动,听到了些许声音。

    院落里,是林绣姑的大嗓门:“一会儿再来说话,先去看看你媳妇,都病了好些时候了。”

    崔云昭不由有些脸红。

    她这其实不是病了,只是风寒入体,需要一直吃药驱寒。

    加上那日颠簸太过,心里焦急,有些急火攻心,这冷热纠缠,一下子就都激发出来,这才累倒了。

    不过躺了两日,她已经好多了,只是想着家里有人操心,便躲了懒。

    倒是不成想林绣姑会如此说。

    霍檀说了什么,崔云昭听不见,但林绣姑的话她却能听得清清楚楚。

    “九郎,你的命是你媳妇救的,要好好待你媳妇,听到没?”

    “你若是做的不好,我就揍你。”

    崔云昭没忍住,还是笑出声来。

    陪在卧房的梨青也难得笑了一下,对崔云昭低声道:“大夫人真好。”

    是啊,哪里有林绣姑这么好的婆婆。

    在林绣姑心里,没有什么儿子女儿,也没有儿媳女婿,所有人都是她的孩子。

    就连崔云霆和崔云岚,她也当成晚辈在照顾。

    大家一视同仁。

    这一点,真的让人敬佩。

    崔云昭点点头,道:“是啊,阿娘真的很好。”

    梨青上前,帮她顺了顺有些松散的鬓发,然后道:“小姐,奴婢去煮姜糖水?”

    崔云昭点点头,梨青就出去了。

    片刻后,脚步声再度响起。

    霍檀忽然归家,崔云昭猜他要在外面同林绣姑说好一会儿话,倒是没急着见他。

    她以为过来的是桃绯,便道:“你去烧热水,姑爷可能要沐浴更衣。”

    话音落下,高大的身影就绕过屏风。

    崔云昭抬眸看去,两人四目相对,久久无言。

    霍檀依旧是那身打扮,肩膀上多添了一处新伤,发髻也早就凌乱,尤其是那张英俊的容颜,上面有些斑驳的黑灰,让人明显能看出刚经历过一场漫长的奔波。

    他手里握着唐刀,即便回到家里也没有放下。

    夫妻二人就这样相望许久,霍檀才终于轻叹出声:“皎皎,我回来了。”

    崔云昭抿了一下嘴唇,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她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

    “夫君,你回来了。”

    这句话一说完,两个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

    崔云昭心里安稳,霍檀也终于放下手里的唐刀,他身上很脏,便没有往拔步床这边行来,只是浅浅在罗汉床前坐了个边,幽幽舒了口气。

    “还是家里好。”

    崔云昭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道:“这是自然的。”

    说完这两句,夫妻两个就又没了声音。

    虽然中间经历了生死,两个人短暂的相见,可分别之后的每一时刻,霍檀都清晰记得崔云昭的话。

    这一次军务,他要办的事情太多,太忙,又要急着赶回博陵,根本没有时间思考。

    现在回到家里,他才记起临走前崔云昭说的那句话。

    她说,让他回来给自己道歉。

    而此刻,崔云昭不开口,霍檀却忽然有些语塞了。

    对于那日的话,他只是隐约有了想法,可要怎么说,却犯了难。

    霍檀看了看崔云昭,见娘子也在认真看着自己,不由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崔云昭哼了一声:“紧张什么?”

    霍檀轻咳一声,片刻后才道:“不知要如何同娘子道歉。”

    这一次有多凶险,崔云昭自己亲眼所见,自然知道他没工夫想这些儿女情长,心里也不怪他。

    她会生气,完全是因为霍檀话说得不对,并非胡搅蛮缠,她自己也不是个矫情的人。

    或许前世曾经矫情过,可重生回来之后,那些情绪都没有了。

    崔云昭又忍不住哼了一声,听见外面梨青和桃绯的声音,这才道:“你先去沐浴,好好想一想,等你沐浴回来,再同我说。”

    霍檀狠狠松了口气。

    他忙起身拱手作揖,做出求饶姿态:“娘子大度,小生定不辜负。”

    他说完,倒是没有犹豫,直接去了暖房。

    崔云昭歪着身体看了看,等到那边传来水声,才忍不住笑了一下。

    说实话,她早就不生气了。

    不过是要告诫霍檀,有些话能说,有些话不能说。

    梨青很快端着茶壶进来,放到了点燃的茶炉上。

    “小姐可要起来?”

    崔云昭点点头,道:“一会儿肯定要去西跨院用晚食,伺候我换件衣裳吧。”

    今日是个大喜的日子。

    崔云昭在衣柜里挑挑拣拣,最后选了一件素白团花蝴蝶袖袄子,一条流光月华裙,再配上一件水红海棠戏蝶褙子,立即就让人眼前一亮。

    梨青帮她穿好衣裳,不由笑了一下:“郑掌柜眼光就是好,给小姐配的衣裳都极好看。”

    崔云昭也笑,说:“也不知我说的成衣她准备如何了。”

    说到这里,梨青倒是知晓:“之前郑掌柜上门问过一次夏妈妈,夏妈妈看了几个样子, 挑挑拣拣, 最后选了几样, 应当已经在赶制了。”

    “依我看, 郑掌柜可能想在小年时推出成衣,这样许多来不及准备年节新衣的人就可以直接买成品了。”

    崔云昭听到这里,有些稀奇地看向梨青。

    前世夏妈妈过世之后,崔云昭就另外请了孙掌柜打理家中的庶务,梨青一直都陪在她身边伺候。

    可如今看来,梨青头脑聪明,对做生意也有自己的想法,说话办事都很利落。

    她跟桃绯不同,她性子沉稳,不爱笑闹,可说话办事都很果断。

    这样的人是最适合做生意的。

    梨青见她这么看自己,不由有些羞赧,有些迷茫:“小姐,我说错了?”

    崔云昭摇摇头,脸上笑意更浓。

    “相反,你说的很对。”

    “梨青,你想不想跟着夏妈妈学做内管家?”

    梨青特别震惊。

    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小声说:“可是小姐,我也就认识几个字,什么都不懂,哪里能当内管家?”

    夏妈妈可是相当有文采的。

    她从小是陪着夫人一起读书识字,见识广博,所以才能做内管家。

    梨青作为普通的丫鬟,如何能当这么大的差事。

    崔云昭拍了一下她的手,因为梨青在给她脸上上珍珠粉,她就没有笑。

    “怎么不能呢?孙掌柜也不是从小就读书识字,他也是从伙计做起,后来跟着账房学算账,才慢慢成为掌柜的。”

    “他能行,你为什么不行?你好歹跟着我学过几个字。”

    被崔云昭这么一夸,梨青难得出现了激动的神色。

    她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姐,我真的可以?”

    崔云昭点点头,很认真说:“我觉得你可以。”

    这一次,梨青没有犹豫。

    “那我想同夏妈妈学习。”

    崔云昭立即就笑了:“好,明日开始,你就多给夏妈妈帮忙,得了空也多学几个字,做生意不需要多高的学问,你能看懂账本,看懂契约就足够了。”

    梨青使劲点头:“好,小姐,我会努力的!”

    主仆两个在这边说着话,很快,梨青就给她上好了妆,重新梳了双环髻。

    这样一打扮,遮掩住了崔云昭仅剩的半分病容,衬得她娇俏可爱,珠圆玉润,一看就是日子幸福的新嫁娘。

    崔云昭在罗汉床边落座,自己吃了一碗姜糖水,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霍檀从暖房出来,看到的就是崔云昭依窗品茶的秀美模样。

    他脚步微顿,觉得自己呼吸都停滞了,不想去打扰这份纯粹的美好。

    倒是崔云昭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他。

    霍檀身上穿着松松垮垮的中衣,头发披散,有一种说不出的慵懒俊美。

    这样的霍檀,一点都不像是英勇的军人,反而有一种世家公子的清贵。

    霍檀见崔云昭看过来,便对她浅浅一笑,然后就来到罗汉床边,陪着她坐下。

    他不用崔云昭给自己倒茶,自己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一碗甜辣喝下去,四肢百骸都暖和了。

    霍檀放下茶杯,正了正腰背,认真看向崔云昭。

    “皎皎,我知道错了。”

    他目光真诚,显然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

    “皎皎,我不应该以自己的想法去安排你的后路,说那些似是而非的酸话,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我以后再也不会如此,我错了,还请皎皎原谅我。”

    崔云昭长舒口气。

    看来,两个人虽然没有到心有灵犀那个地步,霍檀却也已经熟悉她的为人。

    知道她厌恶什么,也知道她生气什么。

    两个人刚刚成婚一个多月,能有如今这般,崔云昭已经知足。

    但她更清楚,婚姻是两个人的事情。

    前世的闭口不言是最大错误。

    崔云昭想了想,认真开口:“霍檀,我不需要你为我决定以后的路,以后我要如何过,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可以决定我的人生。”

    她一边说,看到霍檀的神色越发严肃认真。

    崔云昭顿了顿,继续道:“而你不过是用这些借口,在抚平自己的愧疚罢了。你若真是愧疚,就努力做到最好,把你想给我的一切都提前给我。”

    “你可以做到吗?”

    霍檀目光坚定,没有游移,也没有退缩。

    他认真看向崔云昭,不用说话,眼神就是答案。

    他可以做到。

    霍檀认真看着崔云昭好一会儿,才笑了一下:“我可以做到。”

    他的态度清晰传递给了她。

    崔云昭也认真回望他,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此事就揭过去了。”

    霍檀佯装喘气,拍着胸膛说:“哎呀,娘子可真吓人,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崔云昭没好气看他一眼。

    霍檀这才冲她伸了伸手:“娘子,我想你了。”

    崔云昭面上微红,却还是下了罗汉床,转身在他身边坐定。

    不过她刚一坐下来,就被霍檀整个抱在怀里,一动不能动。

    霍檀的怀抱很温热。

    是熟悉的,让人安心的温度。

    崔云昭整个人放松下来,尽量不去碰他肩膀的伤,让自己靠在他怀中。

    霍檀把下巴放在崔云昭的肩膀上,用刚刮干净的下巴去蹭她细嫩的脖颈。

    “痒。”

    崔云昭笑着躲开他。

    霍檀长长舒了口气,才道:“回来真好。”

    崔云昭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逗他:“你一直都是自己刮胡子,怎么现在就非要耍赖让我来刮?”

    霍檀半闭着眼睛,抱着她慵懒地躺在罗汉床上。

    “有皎皎,我自己就没用了。”

    崔云昭又哼了一声,心情一瞬便明媚了。

    把话说开,亲人归来,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霍檀这才道:“你走之后, 我们就原地修整, 组织村民修葺他们自己的屋舍, 清理积雪, 安置伤员还有逝者。”

    “好在村民所剩不少,那村的里正也很稳重,事情倒是办的很利落。”

    “村民安置妥当之后,我立即清点人数、兵器、马匹等,准备追击那些山匪。”

    山匪在那一场雪灾里也死了不少,从他们找出来的尸体来看,最少死了四五十人。

    这些都是被英勇的士兵和村民合伙杀死的,少部分是被大雪压死,还有十来名俘虏,被俘后战战兢兢,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通过这些俘虏,霍檀知道了那些山匪的具体消息。

    “那些山匪足有四百人左右,同我们队伍不上相下,而且对方是有备而来,暗中袭击埋伏,才让我们遇险。”

    说到这里,霍檀顿了顿:“是我识人不清,轻信了林三郎。”

    崔云昭以为这一切都是意外,可现在听霍檀的意思,竟是人为的。

    这让她竟有些恍惚。

    之前的宴席还在眼前,林三郎敦厚老实的模样崔云昭还没来得及忘记。

    不过几日工夫,他就背叛了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们。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士兵们最恨的就是背叛者。

    同袍情谊比血缘还深,他们都是过命的交情,如何不会怨恨。

    崔云昭想起那日樊大林的只字片语,忽然便明白了。

    因为太过怨恨,他连名字都不想喊。

    霍檀叹了口气。

    他的心情是极为复杂的。

    “隆丰村地势并不复杂,如果我们没有带着救援物资,多装备兵器,不会给他们可乘之机,可就在我们都下了马,搬着物资往村中送时,这些埋伏已久的山匪就忽然出现了。”

    “他们手里有精良武器,又伺机埋伏,狠狠打了个措手不及。”

    “当时我已经进了村,不知道村口的情形,后来打巷战时回到村口,我才知道那些山匪出手多么狠辣。”

    这一次,霍檀手下长行死了不少人。

    回到博陵的都是受了伤必须要医治的,其他只受了皮外伤的都坚持没有离开,要跟着霍檀一起剿灭山匪。

    就是因为这个。

    他们死了那么多弟兄们,血不能白流,人不能白死。

    “那些山匪非常贼,他们也很有路数,一看就是打家劫舍的老手。”

    “他们根本就不与我们正面对战,总是忽然出现偷袭,然后迅速撤退隐藏起来,这大大增加了游击巷战的难度。”

    难怪,这一场战事从中午一直打到了晚上。

    崔云昭问:“然后呢?”

    霍檀道:“我知道山匪们对隆丰村地形很熟,跟我们一起抵抗山匪的村民说,他们来了十几次,每隔几日,山上的食物吃完了,就要下来打家劫舍。”

    “他们比我们熟悉地形,这更增加难度了。”

    但对于这些,霍檀都不惧怕。

    他们是精兵,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无论多难的仗,他们都能打。

    更何况是一群乌合之众。

    即便是有组织,有能力的山匪,也不过是匪类,是匪类,就可以直接剿灭。

    “本来剿灭山匪这件事并不算难,也不会死那么多士兵,可是……”

    霍檀深吸口气,才道:“可是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我才发现,有人做了背叛者。”

    霍檀虽然年轻,却经验丰富,更是九死一生活下来的老兵了。

    随着看到的伤员和尸体越来越多,霍檀慢慢发现不对。

    “许多士兵的伤口都在背后,什么情况下,士兵才会把后背展露给别人?”

    绝对信任对方的时候。

    这话崔云昭没说,但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当时我就起了疑心,很快就下令让大家重新聚集,直接各个击破,不纠结巷战了。”

    “但是这会儿已经到了傍晚时分,村民们早就精疲力竭,山匪们却还层出不穷,”霍檀道,“我觉得直奔山匪大本营,搞毁他们的窝点,把他们从躲藏的地方逼出来,是最迅速有力的作战方式。”

    “再同他们纠缠巷战,只会伤亡惨重,没有任何意义。”

    对于熟悉地形,习惯巷战的山匪,这是最简单的路数。

    可这样,他们会更吃力,因为不知山匪老巢的情况,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

    但是这样可以保护村民。

    只要他们往山匪的老巢进发,那些在村中藏匿打游击的山匪们,肯定会紧张,陆续回撤。

    如果他们找对了老巢,或者计划实现,崔云昭所见的就不会是一片大雪封山的景象。

    霍檀又动了动下巴,忍不住蹭了蹭她的脸颊。

    看到崔云昭,他心里才踏实。

    那些愤懑,那些不安,那些被背叛的恍然,也都慢慢平复下来。

    这一刻,灵魂归位。

    回到了家里,看到了亲人,握住了崔云昭那双温暖的手,至于什么背叛和痛苦,都随之化解。

    只要他活下来,迈过了这个坎,背叛也好,天灾也罢,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霍檀叹了口气:“可当我们开始追击的时候,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我们的意图,开始在撤退的时候沿路放火。”

    “因为许多村民都在帮忙一起捉拿匪徒,火势一直没有烧起来,我让士兵们分散开救火,自己则跟着山匪,一路来到山脚下的位置。”

    就在那里,霍檀受了伤。

    “可谁能想到,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林三郎忽然发难,他先是砍伤了小丘,然后便冲我袭击而来,在我躲闪的时候一把火烧了那家的厨房。”

    “意外的是,那家厨房里堆放了不少菜籽油,燃烧得非常迅速,很快就发生了爆炸。”

    说到这里,霍檀停顿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才说:“林三郎害人害己,最终自己死在了爆炸里。”

    这谁能想到呢?

    崔云昭回握霍檀的手,道:“没事,都过去了,那是他自己咎由自取。”

    霍檀长叹一声。

    “后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没什么好说的,要不是你……”

    霍檀的手微微用力,把她柔软的小手全部包裹在手心里。

    崔云昭却说:“夫君,你应该感谢你自己。”

    大雪的事,是霍檀过不去的坎。

    崔云昭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

    她给他讲了一下抚育堂的辛白杨,要不是他耳聪目明,且感念他们的救命之恩,也不会有她的迅速动作。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夫君,你要相信这个。”

    霍檀沉默了片刻,才轻轻笑了一声。

    “要感谢我自己,要感谢辛白杨,更多的还是要感谢你。”

    “一般人想不到那许多,即便想到了也只会担忧纠结,不能立即就做出反应,不会立即就想到救人的对策。”

    “雪夜夜奔的是你,大雪寻人的也是你,要不是你带去了药品和武器,我们这些人即便自救出来,怕也没有力气再回博陵。”

    想要从学里挣扎出来,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刚被大雪覆盖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陷入了昏迷,甚至都来不及思考发生了什么。

    只能有外人来救援。

    一个,两个,无数个,就是被这么救出来的。

    霍檀紧紧握着崔云昭的手,一字一顿道:“娘子,你救了我的性命,救了三百多士兵的命,他们都各自回家,临行前纷纷同我说,让我务必要感谢你。”

    “娶妻如此,夫复何求,”霍檀道,“皎皎,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好运。”

    崔云昭心里暖暖的。

    她知道,霍檀所言皆是肺腑,从来不做那虚伪之事。

    他所思所想,皆光明磊落,他说感激,那就是感激。

    没有任何虚假。

    崔云昭轻轻拍了一下霍檀的手,这一次没有推辞:“那我就替我自己,感谢那些兄弟们,谢谢他们信任我。”

    这一次崔云昭才发现,周春山及其他所有的长行,都对自己非常信任。

    她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没有任何犹豫。

    这一点,也很让崔云昭感动。

    重生之后的每一日,她都过得很认真,认真生活,认真接纳这个世界,也重新认识身边的人。

    她的态度,也改变了众人对她的想法。

    不因为霍檀,也不应为其他,只因为她就是她。

    是个极好的人。

    所以士兵们才会信任她。

    被人信任,被人接纳的感觉真的很好,这让崔云昭觉得无论做什么,都很有意义。

    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终于重新融入了这个世界。

    灵魂归位,时间重合,她终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