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天文学 > 都市小说 > 原礼来信 > 12、2018-2010(6)
    “语乔,语乔?”

    “语乔——”

    江晴伸出手去挽她的胳膊:“找你半天,你在这儿干嘛呢。”

    江语乔狠狠打了个寒颤,一滴汗顺着她的额角滚落到下巴上,面前的江晴让她感到困惑,不止江晴,还有灼热的太阳,粘稠的夏天,她眼前的一切,都让她感到困惑。

    “......姐。”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是不是有点中暑?”

    江晴伸出手,帮她把脸上的汗擦掉,江语乔错开她的手看向远处。

    此时此刻的原礼附中,教学楼刚刚被重新粉刷过,实验楼拔地而起,占据了后院三分之一的空间,电闸门上闪烁着欢迎光临四个大字,吃完饭的学生们手拉着手从江语乔面前跑过,急着回班里上自习。

    江语乔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抬腿往教学楼的方向跑,径直穿过大厅,没头没尾地冲到了另一侧的操场上。

    操场是和教学楼一起翻新的,样式奇特,一块深绿一块浅绿,像是长方形的西瓜皮,丑得很。她上初中时操场还没建好,玩大跳绳一砸一个土坑,体育课老师总爱安排大家列方队踏步,学生们都传,说这样可以把地踩实,好修路。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她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直到被刺目的日光晒得眼睛酸痛,转身时脚步飘忽,险些没站稳,不知道是老师还是学生问她,你没事吧,她来不及回,又跌跌撞撞迈开步子回班。

    几个小时前,江语乔还坐在这里写罚写,一转眼座位已经有了新的主人,女孩发现门口有人看她,忙低下头,戳戳同桌的胳膊,她的同桌当然不是范凡。

    坐在门口的男生正在写卷子,像是江语乔一样笔走龙蛇,火急火燎地问同桌:“明月别枝惊鹊,下一句,下一句是啥来着?”

    同桌拖着长音回:“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

    江语乔愣愣地看着他们,有些回不过神,她最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都出现幻觉了。无论是站着睡着,还是睁着眼睛做梦,对于一个曾经是医学生的人来说,都是很难相信的假设。

    江晴总算追上来,拉着她问:“你这突然跑哪去了?”

    “姐。”江语乔盯着她看,“姐,现在是什么时候。”

    江晴看了眼表:“快十二点半了。”

    “哪一年。”

    “哪一年?”

    “对......2018年吗,现在是?”

    “对、对啊。”江晴莫名其妙,“你是不是真有点中暑,脸怎么这么红,头晕吗,要不要喝点藿香正气?”

    江语乔摇摇头。

    这里是2018年,夏天,她来原礼附中找姐姐,她们刚吃完饭,吃的是凉皮和肉夹馍,不是懒龙,她的口袋里没有阿尔卑斯糖纸,身上穿的也不是附中的校服,她更没有挥着扫帚耍过威风,没有月亮也没有雪。

    江晴问她怎么了,她不知道,大概是失心疯了吧。

    江晴还要值班,安排江语乔在办公室做作业,江语乔根本静不下心,写一会儿思绪就要飘远。

    她的眼前还是那张初一期末数学卷,耳边挤满了和江正延大吵的嘈杂,肖艺胆小可怜的样子,范凡严肃认真的样子,李靖飞一行人吊儿郎当又欠揍的样子,统统挥之不去,连李靖飞那头鸡窝似的乱毛江语乔都记得,太真实了,幻觉也会这样真实吗?

    她盯着握笔的手,视线缓慢上移,看向弯曲的手腕,手腕光洁完好,没有损伤,可如果她没有去往2010年,为什么会突然记起肖艺,一个数年前短暂同班过的女生。

    学生们都回班了,楼道里逐渐安静下来,江晴时不时路过办公室门口,脖子上挂着一枚红色口哨。

    若她真的回到了2010年呢?

    这个疯狂的念头像是一株变异植物,出现的瞬间就开始野蛮生长,掠夺江语乔的思绪当做养分,蛮横又强硬,很快,江语乔整个人都它填满了,脑海里只剩下这个荒诞的假设。

    她扔下笔冲出办公室,顺着楼梯向下,心快得像是要跳出来,后院空无一人,她仰着头往天上看,天上没有时空隧道,又一寸一寸检查地面,地上也没有任意门。

    江语乔没头苍蝇般一通乱窜,烈日下跑了十分钟,终于累了,她躲在背阴处听树上的蝉鸣,蝉鸣不会变成梅花,面前也没有躲不开的雪球,只有蔓延的热浪,不遗余力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那个荒诞的假设也在暴晒下枯萎了。

    江语乔缓步回到办公室,老师们都在楼道值班,她环顾四周,斜对面的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那是崔震的工位,相框里是一张崔震站在讲台上讲课的照片。

    她也没有见过八年前的崔震。

    江语乔在办公室待了一下午,飞速完成了所有作业,傍晚,江晴带她去饭店和爸妈汇合。

    那是一家新开的酒楼,江正延选的饭店,听说店主是他生意上有往来的客户,他来捧场子。

    四中附近一到傍晚就堵车,蒋琬和江朗还没到,江语乔和江晴跟着江正延进门,一个秃顶的男人下来迎,高声喊着:“哎呀江老板,大驾光临大驾光临啊。”

    江正延看起来和他很熟,两个人熟络地寒暄,席间停顿的空隙,江晴适时开口:“叔叔好。”

    “哟,这是大闺女,是吧,听说现在当老师呢?当老师好啊,女孩子,稳定!”

    男人夸得情真意切,江正延挂着满脸笑,摆手:“嗐,也没啥大出息,不当老师干啥去啊。”

    江语乔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能让他们两个捧腹。

    两人笑了片刻,那男人又看向江语乔:“这是二闺女吧,多大了?还穿着校服,读高中呢?”

    “是,在一中。”江正延一句带过,没有回答她的年龄。

    “哟,好学校啊,这叫什么江老板,龙生龙凤生凤,你们江家出人才啊。”

    男人很是厉害,给句话就能顺杆夸,哄得人心花怒放,倒也是种本事,江语乔是吃不来这碗饭的,别说让她口齿伶俐地赔笑了,光是听着他们彼此奉承,她都觉得累。

    几个小时前她跳起来发疯,和江正延大吵的事情仿佛真的只是一场梦,现在的江语乔没力气吵架,歇斯底里是十二岁的小孩才有力气做的事情,而她二十岁了,姐姐二十五岁了,连江朗都十四岁了,马上上高中,大孩子了。

    新店开业,店里热闹得很,老板提前给留了包间,叫山水集,清净雅致。席间不断有其他包间的人过来敬酒,这个是王叔叔,那个是赵叔叔,都是江正延生意上认识的人。每来一次,江语乔就要端着杯子起身陪站一会儿,听一些换汤不换药的客套,光夸她是高材生的话她就听了三轮,简直心力交瘁。

    半小时后,蒋琬终于带着江朗进门,江朗摆弄着手里的最新款手机,手腕上带着最新款智能手表——他的生日礼物,脚上的鞋子款式夸张,不清楚是他常常念叨的1号还是11号,江语乔盯着他看,出神地想着,这种鞋子脏了只能送干洗,江朗肯定是不准他的宝贝被粉笔摩擦的。

    来敬酒的人渐渐少了些,江正延高谈阔论,把桌上每道菜都点评了一遍。

    这道金汤虾球盐放的太多,盖住了虾的鲜美;那道回锅肉不正宗,和他往常吃的味道有出入;豆腐也不行,入口有卤水的苦味;连送的果盘都要被他挑剔两句,家里的水果都是蒋琬采买,他倒是见解颇多,能挥着筷子给一桌人讲解不同产地菠萝的口感差异。

    然而老板进来问吃的怎么样,他又不说话了,转眼堆上满脸的笑:“你挑的人,那能有错吗?”

    老板喜笑颜开:“那可不,我跟你说,我们这的大厨,可是费了我老鼻子劲才挖来的。”

    每个人的演技都是教科书级别的,值得被逐帧拆析讲解,收入表演系专业教材。

    老板挺着肚子走了,一位年轻的小姑娘进来上菜,端进来一盘下涮锅的山药,山药三十六块钱,一盘八块,蒋琬随口问她:“呀,涮锅的菜量这么少吗?”

    小姑娘是个新手,当场被问住了,支吾着答:“我们这、这、都是统一的。”

    “行了,又不是吃不起。”

    江正延摆摆手,小姑娘连忙端着托盘离开了,蒋琬有点窝火:“不是吃不吃得起的事儿,哪有花四十块钱买半根山药的,那不是冤大头吗。”

    江语乔已经很习惯这样的争吵了,瘫在一旁喝西瓜汁,谁也不想帮。

    江晴把山药下到涮锅里,又捞起虾滑分给大家。

    江朗早就吃饱了,正翘着腿打游戏,弓着背,缩着脖子,眼珠子巴不得贴在手机屏幕上。

    “冤不冤不是你点的吗,你要是觉得贵,下次不点不就行了,你非得跟人家说?闹得人家不痛快。”

    “我闹什么啊我闹,那我是顾客,顾客没有说话的权利吗?几块山药卖那么贵,他家定价就是不合理。”

    “合不合理用得着你说?人家要真有问题,物价局能让这么定吗?”

    “咱不管物价局让不让,咱就就事论事,你就说,这山药是不是贵了。”

    一家子出门,就没有不吵的时候,最后的标志性结尾一定是江正延一脸厌烦,用懒得和你吵的态度下定论——你们女的就是事多。

    每次都是这一句,简直比春天之后是夏天还要准。

    然后是江晴打圆场,想办法转移爸妈的注意力,山药已经熟了,她捞起来分给江语乔,又分给江朗,即将分给江正延时,蒋琬气冲冲地举起碗:“不给他吃,叫他气我。”

    “好。”江晴拖着长音哄她,把剩下的山药全捞到了蒋琬碗里。

    江朗被催了三次才肯动筷子,狼吞虎咽完又扎进游戏里,蒋琬问他味道怎么样,他咂咂嘴:“我不爱吃脆的,我爱吃软的。”

    江正延就又要接话了:“那软的都是做点心用的,下涮锅能用软的吗。”

    江朗头也不抬:“管他能不能,我就爱吃软的。”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又要争出个高下来,这个家里,没有闲聊,只有争吵,没有共存,只有对错。

    江语乔也不得安生,江朗讲不过江正延,开始拉选票,凑过来问:“姐,你爱吃脆的还是软的。”

    如果他们能安静一会儿,江语乔可以一辈子不吃山药。

    这个姐不理她,另一个姐姐是好脾气的,江晴切断他们的争论,起身说:“都好吃,各有所爱,我看菜单上还有蓝莓山药塔,小朗,你要吃吗?

    “不要。”江朗摇头,给台阶就下,身子一歪躺倒在椅子上,注意力又回到了游戏里。

    蒋琬在一旁“哎哟”一声,有块山药没煮透,硌到了她的牙,江正延看她一眼:“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让你去医院你也不去。”

    “我这不是怕疼嘛,见到大夫我就犯怵。”

    他俩的争吵也翻了篇,又变成一对和和美美的夫妻。

    “你就拖着吧你。”江正延看向江晴,“回头你抽空带你妈去把牙补了,她那牙都坏多少颗了。”

    一直装死的江语乔忽然开口:“你怎么不带我妈去。”

    江正延理直气壮:“你妈不听我的呀。”

    “哟,这世上还有不听你话的人呢?”江语乔故作夸张,阴阳怪气,“你想想办法呀,不是说有了男人就有依靠了吗,不是说凡事结婚就好了,家庭是避风港,是后盾的吗,现在就是展现你丈夫职责的时候了呀。”

    江正延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江晴江朗都看过来,连蒋琬都瞪着眼,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江语乔乘胜追击:“这点小事你都办不好吗?”

    她还记得的,他推了奶奶,她生气,就是生气,甭管是不是做梦,先报了仇再说。

    晚饭吃得太多,路上头昏脑涨,回家后反而睡不着了,江语乔在床上滚了半个小时,仍旧没有睡意,索性爬起来看月亮。

    月亮挂在天上,离她很远,它听不见她的祷告,她也没有什么话要对它说。

    月光攀爬到高高的书柜上,照得玻璃门亮亮的,江语乔起身,又翻出奶奶的首饰盒,手表还是老样子,不会因为她的挂念变得完好。

    江语乔轻轻叹了口气,把首饰盒塞回去,关柜门时一把钥匙从柜顶掉了下来。

    钥匙在柜子顶上放了许久,落到江语乔掌心时,带着厚厚的灰尘,江语乔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站到腿麻才想起这把钥匙的用途。

    她从床下拖出一个大箱子。

    箱子上挂着一把锁,锁眼都生锈了,江语乔连捅带撬,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打开。

    箱子里放着很多东西,都是初中毕业时收进去的。

    她和同桌写的小纸条,得了满分的数学试卷,一直舍不得扔,过期好些年的星空棒棒糖,早就淘汰的mp4,里面写着悄悄话的折纸星星,大头贴,还有考的最好的一张成绩单。

    最下面,是一张保存完好的初中毕业照。

    江语乔飞快拆开,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他们班是不是真的有个叫李靖飞的人。

    然后,她看到了肖艺。

    原本初二那年转学的肖艺,就站在江语乔身边,和她一起看着镜头,明媚、灿烂、眉眼弯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