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 61 章
你第一次坐飞机, 便是回学校领取毕业证这一次。
拉萨机场气流盘旋,山风呼啸,起飞后整整有二十分钟的时间, 飞机都在忽左忽右地大幅度倾斜, 时而俯冲,时而攀援, 全靠着安全带将人固定在座椅上。
客舱里弥漫着此起彼伏的惊呼,藏语的念经声、盘弄佛珠声,当然,还有呕吐声,与机组人员的广播安抚声。
你惊愕地紧抓安全带, 一次又一次被惯性弹得重重向前, 又被安全带勒回来。正当你思考遗书内容时,身旁双手环胸闭目养神的中年大叔悠悠地说:“放轻松,咱拉萨是这样的。”
两个多小时后飞机落地成都,你腿软地走下飞机, 回头看了一眼机身logo。
西藏航空,神一般的航空公司。
往后每一次往返拉萨, 你都会被云霄飞车甩得头晕腿软。以至于之后与爱人去各地旅游,坐到了从头到尾都平缓温柔的飞机,你还颇不适应。
回到学校,你领取了学业和学位证书,与舍友聚餐,分给他们从西藏带回的珠串、藏香。
你去酒吧找到赵甲,被他拉着昏天黑地大战十二个小时, 十把中勉勉强强赢了一把。
赵甲连连摇头叹气:“顾如风,你堕落了, 太堕落了!你现在的水平连三岁小孩都不如!”
你惭愧地摸了摸肚子,说:“我是饿得没精力计算了,你陪我去吃火锅,然后继续。”
赵甲嫌弃地说:“三局两胜才配吃火锅,你这十局一胜,喝西北风吧你。”
你索性耍赖,往沙发上一躺,拿靠枕盖住脸:“那我睡觉了。”
赵甲:“……”
最终你吃到了火锅,又连续输了五局。
赵甲连连哀叹,非得在你手机上下载了一个围棋对弈的app,让你加了他的好友,又逼迫你答应每周至少和他对弈三次,才不情愿地放你走。
回到拉萨后,你正式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与你一同入职公司业务部的有三名应届毕业生,其中两个是校友。你们的工位挨在一起,闲暇之余会聊聊天。
公司部总经理名叫平措,是一位黝黑高大的中年大叔。他给了你们一大堆资料,全是公司客户的年报、行业新闻与数据,让你们仔细研读。
然后他会向你们提问,客户的经营情况如何,客户的哪项财务数据有异常,根据不同年份财报的数据,如何为客户量体裁衣地制定融资方案,诸如此类的问题。
此外,他会带你们一同去拜访客户,实地参观工厂,事后让你们写调研报告和针对我区的行业分析。
等你们对行业熟悉了一点,平总就开始带你们去应酬了。
你以前觉得应酬就是喝酒,比谁能喝,但你大错特错,应酬的学问大着。一般客户的日常联络,由平总带着团队接待就行。规格再高一些,若是战略客户的一把手来访,那就得分管行领导、甚至行长出面,法务部门与风控部门陪同。
平总让你们多听多学,几次下来你看清了,应酬最大的学问在于——如何在看似轻松友好的聚会中,向客户方展现你们的优势与诚心,在推杯换盏中介绍你们的方案,而方案恰能体现你们对行业前景的把握、对客户经营的关注。当然,还要能不露声色地损一损对家。
毕竟,在西藏这样僧多粥少的地方,存贷款盘子只有这么大,每家银行都想从对家那里抢战略客户。
你看得越多,越觉得平总智慧。他豪放又热情,酒量巨大,几杯下去后搂着谁都掏心掏肺,称兄道弟。可你发现,他是喝不醉的。看似的醉话却又透着清醒,实在是位大智若愚的妙人。
当然,西藏的应酬自有西藏特色,席到一半,总有藏族小伙一展嘹亮歌喉,为客户献上洁白的哈达。
于是乎,你们的小团队分工明确——平总负责喝与聊,藏族小伙负责唱歌,你和另一位名叫叶琪的校友,负责介绍方案。
做过一次方案后,你就发现,这东西和大学时《公司金融》课上的作业并无多少不同,无非是要考虑行业和地区的特殊情况。平总改了几次你的方案,之后便让你与叶琪放手去做了。
应酬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时候,你们都坐在工位前研读数据,撰写行业动态与研究报告。这种东西写多了便手熟,很快就能完成,剩余大把大把的时间,平总在办公室里侍弄他养的竹子,同事们端着咖啡小声聊天,准时下班。西藏的工作与生活,总是这样的放松愉悦。
空闲时间太多,你便随大流,开始炒股。
你往证券账户中转入五万块,很快就翻了倍。对数字与趋势的把控让你赢多输少,但最重要的是,你本身情绪淡漠,账户的红或绿并不能让你心绪波动,你只是像机器一样操作。
世人小散多处于炼狱,红时渴望赢更多,绿时又苦苦拖延不肯清仓,非得等涨回成本价再脱手,却往往输得更多。说到底,不过是凡人的欲念在作祟。
可你没有什么欲念,你只是不含感情地操作,往往获胜。
等你某一天将银行卡余额与证券账户余额相加,突然发现,你似乎真的可以买房了。
买房过户需要户口本,你便借用了陈知玉的户口本与身份证,将房子的产权记在他的名下。
等所有手续办妥后,你兴致勃勃地投入装修。你让装修队拆除了原户主的所有装修,自己画出每一处的设计图。你常常改设计图到夜深。
拉萨的白昼太长太长,下班后的漫长时间常令你惶恐。在装修之前,你靠着打英雄联盟熬至夜深。而现在,有了装修这桩事,你慢悠悠地一遍遍画设计图,打发无所事事的漫长光阴。
到了年底,硬装阶段结束,只需往里添置家具。
三室两厅的小房子,按你的要求,装修成了淡灰色极简风。进门是开放式厨房与吧台,做了纯白的大理石台面,油烟机、灶台、柜门也全是纯白,干净又简洁。
三个卧室,一个是带阳台的主卧,还带一个种小番茄和香菜的长条形坑。一个是你精心设计的电竞房,环屋一周的七彩灯带,能变换十二种灯效。双人机位,等着放上超大曲面屏和rtx3090显卡的机箱,纯黑酷炫的鼠标垫,青轴机械键盘,灵敏度按个位数计的鼠标。
可最后一个房间……
只铺了地砖,什么也没有。
空荡荡的一片。
或许它该有整面墙的大书柜,按年代、按东西方、按作家分类,摆满文学作品,资治通鉴能占一整层。或许它该有樱桃木的文房桌,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或许……
但是现在,它只是空荡荡的一片,没有书柜,没有书,也没有笔墨纸砚。而且房门被你紧紧锁上。
你慢慢地往新家添置东西,一盆绿植,一把锅具,一块地毯。渐渐的,房子不再空荡荡。
你决定等过完春节,就乔迁新居。
今年的除夕飘起了小雪,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公司部却全员在岗,甚至连三位行长都推迟了回内地的日期,只因一位重要客人要来分行赴宴。
西藏的多家银行竞争多年,早已形成了动态平衡,各家所占的市场份额基本没有太大变化,客户基本也是固定不变。
可这个平衡被打破了。一家资金雄厚的公司于一个月前进驻西藏,准备扩展西藏地区业务。该公司的主营业务是金融与地产,拥有大量的流动资金。各家银行争破了头,抢着成为该公司的主办银行。
你们银行也不例外,争取到了宴请该公司总裁的机会,宴席便定在除夕夜。
这次高级别的宴席只为了让高层之间沟通理念,并不会涉及到具体业务,但平总仍带着你们一起赴宴。
平总的原话是:“今晚不用你们做什么,多听听行长们的谈话,领会领会全局性的战略眼光,也能学到不少东西。”
搭档叶琪小声地对你嘀咕:“额滴妈呀,除夕夜还让人去应酬,好没良心。”
你安慰她:“可以吃好吃的。”
你开心极了,有行长参加的宴席,食堂必会做葱油油爆鲍鱼,还有凉拌牛舌,油焖大虾。你超爱这三样菜,即使去向食堂主厨讨教过,却依然复刻不出来。
下午六点,三位行长去楼下接客人,平总和法务部、风险部老总,带着各自的员工等候在顶楼电梯旁。
叮的一声,电梯门缓缓打开。
人未出来,笑声已至。
“我们食堂主厨刚好也是江苏人。”你第一次知道不茍言笑的行长能用这样热情带笑的声音说话,声音似乎都绽放出了菊花,“谢总等会儿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副行长的声音也像是在参加联欢晚会:“知道谢总今晚来赴宴,大家都等着迎接,为的就是让谢总感觉宾至如归。”
从你微低着头的视角看去,八条腿从电梯里迈了出来。
一道沉稳清冽的声音响起:“客气了——”
而后那声音顿住。
你感觉一道视线落在你身上,八条腿中最长的两条停住了。
但很快,谢总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的荣幸。”
“哈哈哈,我们的荣幸才对!”行长说。
脚步声和人声远去了,叶琪激动地抓着你的袖子摇晃:“啊啊啊,看到没!那位谢总长得好好看!我擦!还那么年轻!”
你抬头望去,只看见一个身高腿长的背影,他被三位行长簇拥在中央,身上是一尘不染的西装。
你诚实地摇了摇头:“没看见。”
叶琪说:“那你一会儿偷偷看看!这一趟太值了!这不比看春晚刺激得多?”
平总带着你们进入宴会厅,你略一抬头,便看见了坐在主位的人,他的视线刚好落在你的身上,你移开眼。
声音是熟悉的,长相似乎也是熟悉的,可能是某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路人。
或许吧。
来西藏一年多,你的大脑因长期缺氧,记忆变得很差很差,过去的许多事都已模糊,你也并不刻意去记起。
上周和陈知玉通话时,他向你提起雪中的未名湖,可你已忘记那湖的模样,甚至忘记你去看过那湖。你也忘记了渤海,即使那浪潮曾打湿你的裤腿。而在陈知玉反复的描述下,你才记起了一点点幽微的影子。随着记忆的苏醒,一首沾着海水咸味的词涌来,似乎是陆游的,可你拒绝去回忆。
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品上桌,在酒香与菜香中,宴席的气氛逐渐欢快。
今晚果然有葱油鲍鱼,可你吃得心不在焉。
平总一如既往的幽默健谈,在上菜的间隙,他压低声音问你:“小顾,谢总好像一直在看你,你们之前认识?”
你说:“不认识吧。”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来,我带你和小叶去给他敬酒。等法务部敬完,我们就去。”
你当然不能拒绝平总,他是你的上级,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性情中人。
平总带着你和叶琪去到主位,几句热情的寒暄后,他开始向谢总介绍。
“两个小朋友都是今年刚毕业的,都特别能干。”平总说,“小顾是西南财大的高材生,来我们西藏后先去驻村了半年,现在的年轻人,都忒能吃苦……”
“小叶也是高材生,他俩一个学校毕业的,还是同专业。”
你端着分酒器与酒杯,垂眸站立。目光所及处,是两条原本交迭在一起的长腿,自你站在他面前后,他就规规矩矩地把腿放了下去。
他的目光一直落在你身上。
“苦吗?”听到驻村那一节时,他问。
声音是低沉温柔的,就像在曾经的某个夜晚,在沙沙的细雨下,有人温和望你,问:“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哭吗?”
你说:“不苦。”
够了,你快要想起来了。想起来什么,你不清楚,或许是过去的梦,或许是曾经的诗。或许是过去的人,也或许是某些你无法再兑现的承诺。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不愿想起的东西。那是你亲手尘封后,用巨大的铁索锁起来的风花雪月,无用的风花雪月。
“谢总。”你打断了这场谈话,“我敬您。”你心想,不要再说下去了。
你拿起分酒器,往他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又往你自己的酒杯倒满。
你用指尖握着白酒杯细细短短的杯茎,等待着他端起面前的酒杯与你相碰,然后你喝完,离开,结束这场对话。
可是他说:“抱歉,可以给我这个么?”他指了指你手中的分酒器。
你不明所以,递了过去。
倒出了两杯一钱的白酒,容量二两的分酒器里还剩一两八,他端起了分酒器。
平总和你都没有反应过来,他已经递过来与你的酒杯相碰,叮的一声后,他喝光了分酒器里的酒,微笑着看向你。
你抿了抿唇,喝了酒杯里的酒。
平总本来还想带你和叶琪去敬三位行长,可是现在,你已经没有酒了。
他正要张罗着让服务员往你的分酒器里加酒,谢总却偏头对旁边的行长说:“黄行,今天就先这样?”
黄行笑道:“没问题,谢总尽兴了就行。”
谢总便笑着说:“那大家就——且尽杯中酒吧!没有酒的,喝茶代替就行,不用特意再加。”
你的酒杯已空空如也,甚至连分酒器都被他拿走了。
服务员走过来,为你倒上茶水。
最后一杯时,你是全场唯一喝茶的人。
第062章 第 62 章
宴席散了, 三位行领导送客人离开,谈笑声渐行渐远。
平总接了个电话后离开了,其他部门的员工也陆陆续续离开, 你和叶琪落在最后。
等人走后, 叶琪拉着你到角落里,鬼鬼祟祟地打听:“你和谢总之前认识啊?”
你说:“不认识吧。”
她一脸不信:“那他为什么要帮你喝酒?二两酒二话不说就干了, 还生怕你喝酒,当即就宣布散了。”
你揉了揉脸,不太想说话:“不知道。”
叶琪一边回忆一边说:“同样是被平总介绍给他,咱俩当时一起站在他面前,他压根没分给我一个眼神, 一直看着你。”
“他的视线就没从你身上移开过。”叶琪继续叨叨, “对了,他问你苦不苦的时候,那眼神简直温柔啊……要是不认识,你干嘛不看人家, 一直盯着地面,像是在躲什么一样?”
“……”你说, “马上十二点了,你不回家跨年吗?”
“忙着八卦,完全忘了。”她一拍脑袋,拎起包包往电梯跑去,“回见啊!新年快乐!”
除了收拾餐厅的服务员,整个顶层宴会厅只剩你一人,路过电梯时, 你并未停留,而是推开了楼梯间的门, 在黑暗中慢慢地往楼下走去。
走出大楼时,天空的飘雪变大了。
凌晨的街道寂静又空旷,偶尔有车疾驰而过,又被雪花模糊成薄薄的剪影。
“顾兄。”
一道声音穿过风声与雪声,落在你的耳边,温醇如明月映水。
你闭上眼睛,脚步顿住,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一年多来,你把过去的记忆分组打包,分门别类地上锁,渐渐地不再想起。你的大脑生出了自我防御机制,将那些会让你疼痛的记忆一一隔绝。
可是,既然是锁,便会有钥匙。
随着那两个字穿过风雪落在你耳边,有关江湖的记忆抽屉被打开,繁杂的记忆如同奇点爆发一般,迅猛如洪地向你涌来。
你记起了一切。
涪江畔的偶遇;71年茅台酒;第一次去诊所看病;你砸在他昂贵西装裤上的滚烫眼泪;他隔着门缝为丢三落四的你递来海绵宝宝内裤;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唤鱼池的传说……
他为你揉按肚子时温热的手;被掌心捂热的暖贴;同吃的一碗面,上面飘着青翠的小白菜;你对他念的诗;他在看的星星;你梦里的银河。
愿卿久安,天边再会。
脚步声从身后来到身前,风雪中,他站在了你的面前。
他说:“一别三年,有幸再会,顾兄可安好?”
有冰凉的雪花融化在你睫毛上,你缓慢地眨了眨眼,望着他微笑的眼睛,鼻腔骤然涌起一股酸意。
你移开目光,称呼他:“谢总。”
“为何如此生分。”他说,“顾兄不记得我了么。”
你说:“刚才吃饭时,谢谢你帮我喝酒。天色不早,谢总又喝了许多酒,早些回家休息吧。”
你说:“再见。”
你转身离去。
一声轻微的叹息散在你的耳边,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是我有史以来吃得最为不安的一顿饭。从头至尾都在反复揣摩,我是不是惹你不开心了,所以你不愿和我相认。”
你背对着他顿住脚步,闭了闭眼,喉口一片干涩。
你能说什么呢,你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与他把酒言欢、夜雨对床、共谈理想的顾兄了。
江湖已经被深埋入湖底。
江湖人,应坦诚,应豪爽,应一笑震春秋。可如今的你已经没有任何能坦诚的东西,你的记忆玫瑰凋零成土。你麻木不堪又虚度光阴。
你看似学会了很多东西,积极努力地生活。你学了一手好厨艺,精通电脑组装,甚至对莳花养草颇有心得。可当打游戏至夜深,当你坐在面团前发呆半个小时等待“室温发酵”,当你花一个下午为盆栽修枝剪叶……每当这些时候,只有你自己知道你有多堕落,你在时光的长河中,毫无愧疚地挥霍着光阴。
你早已不是那晚的酒店里,一遍遍对他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顾如风了。
那时的你会心碎,会哭,会说真心话,相信梦想,相信远方,相信“于法不说断灭相”。
可现在的你,只剩冷冰冰的铁石心肠。
你能说什么呢。
……你还能说什么呢?
“抱歉。”你背对着他轻声道,风雪很大,但你相信他能听见。
“有顾兄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他的声音沉稳带笑,“这说明顾兄并没有忘记我,对吗?”
你转过身来,又说了一遍:“抱歉。”
你说:“谢总,忘了那晚吧。”
你再次转身离去,并决定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会再停下。
“那晚后的第二天,我在南京老家院子里埋了一坛酒,黄泥塑封,软笔题字,取名‘见君子’。”他的声音夹着风雪传来。
你继续往前走去。
“我带着它一起来到了天边,将它埋在了现在的住所。今天山水相逢,既见君子,不知能否有幸,请顾兄一同品饮。”
你身侧的手捏紧了衣角,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加快脚步离开。
“正好可围炉夜谈,静候新春。”
他有一坛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埋在老树根下的酒。
既见君子。
山水相逢。
围炉夜谈。
再一次地,漫天的大雪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雪,呼啸的山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山风。
人变成了江湖里的人。
你顿住脚步。
该死的,他为什么这么懂你。
第063章 第 63 章
脚步声从身后接近, 他再一次站在了你的面前。
你抿了抿唇,微低下头。
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些笑意,向路边停着的黑色轿车示意了一下:“那, 顾兄请。”
你默然无话地跟在他身后, 他拉开后座车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就像三年前在涪江畔,他彬彬有礼地拉开出租车的车门,请你先上车。
你在车门旁边停下,出其不意地按住他的后腰一推,在他的身体进入车内的一瞬, 你按住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与此同时, 你用膝盖顶住他的腿弯往里一送,他整个人便坐入了车内。或许是喝多了酒,他甚至没来得及反应。
整个过程不到一秒钟。
你啪地一声关上车门,透过半开的车窗垂眸看他:“抱歉, 我不喜欢喝酒。”
然后你看向驾驶座的司机,说:“司机大哥, 你们谢总喝醉了,送他回家休息。”
你刚要转身离开,手腕被他拉住,触感滚烫。
他眼里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讶,随即又恢复成沉静:“你不愿与我喝酒,至少让我送你回家。”
“不用的。”你说,“我就住在旁边, 只用走半条街。”
对视间,他明白并理解了你的坚持, 从座椅上拿起一样东西递给你:“请收下这个。”
一把伞。
你沉默了两秒,接过并撑开伞,挡住漫天飘雪。
“谢谢。”
他问:“我还能说有缘再会吗?”
你答:“如果有缘的话。”
你撑着伞,踏着雪离开,身后一直没有传来引擎发动的声音。你感觉到视线落在你身上,久久不散,可你并未回头。
回到宿舍,你脱下裹满寒风的衣服,换上厚厚的睡衣坐在电烤炉前,端着刚煮好的热咖啡,一边喝一边翻看手机消息。
陈知玉让你上号打英雄联盟,赵甲让你上号下围棋。
你回复陈知玉:马上。
你回复赵甲:我不。
赵甲发来一段视频,震耳欲聋的音乐声,舞池中欢呼扭动的人群,他在嘈杂的人声中冲你喊:“你不和我下棋是吧,小心我脱光了去跳钢管舞!”
你含着一口咖啡,笑得呛咳起来:“咳咳……去吧哥,记得给我录视频。”
距离跨年还剩十分钟。
你登录了英雄联盟账号,惊讶地发现居然有一大半的好友都在线。
陈知玉拉你进了房间,耳麦里立刻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新年好啊!”
“通宵通宵,整起哇!”
“哟,野爹啊,好久不见!”
听到这字正腔圆的甘肃普通话,你乐得笑了起来:“老虎喳喳叫,好久不见啊!”
“老虎四人组”时隔多年再次齐聚,咦……怎么是五个老虎?
你疑惑地看着新加入的“老虎哈哈叫”,微信里收到了陈知玉发来的消息,他说:“这是我跟你提过的那个学弟,声音好听的那个。”
你恍然大悟:“嗦嘎。”
耳麦里传来一道清亮明快的声音:“顾哥好啊,久闻大名!学长天天提起你。”
你忍着笑说:“他又编排我什么了?”
学弟说:“学长说你嫌他段位低,不带他上分,哈哈~”
你说:“他瞎说的。”
陈知玉说:“喂,顾如风,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我有没有瞎说?你自己从钻石上到大师,留我一个人在真金白银里挣扎,是不是?是不是?”
你喝了口咖啡,尴尬地笑了笑。
回到拉萨后,你自己配置了台式机,下班后就打英雄联盟。陈知玉常常在线,见你上线就拉你组队,你一般都忽视。他用小窗给你发消息,你也装作没看见,自顾自地进游戏。气得他发来一连串话质问你。
倒不是因为别的,你只是陷在自闭的状态中,单纯不想说话。
你转移话题:“来来来,开游戏。”
“老虎五人组”进入游戏后,对手立刻发来一连串的“????”,问:“我们这是捅了老虎窝了?”
语音里充满着快活的笑声。
你们这几人中,就属甘肃人老虎喳喳叫最菜,爱玩熔岩巨兽、河流之王、山隐之焰等混子上单。开局不到三分钟,被对面诺手压得出不了塔的他就在语音里苦苦呼唤:“野爹,我的野爹,快来救我。”
你玩的螳螂,前期身板脆,对面诺手又颇为警觉,你找不到好的gank机会,便说:“抗压,别送就行。”
玩中单的学弟说:“对面中单没闪现,可以来抓一波。”
你找到一个好机会,从视野盲区摸到中路,学弟果断闪现留人,配合你完成击杀。连续几波后,对面中单彻底被抓崩了。
在你们商业互吹时,上单弱弱地插了一句:“野爹我六级了,有大招了,来帮帮我。”
你还差一组野怪升6级,便让他等你。
可对面诺手不等人,开着疾跑就冲上来打出血怒,上单顽强地向你的方向闪现逃命,边跑边喊:“爹,爹,救命啊!!!”
你:“……”
你笑骂道:“你叫谁爹呢。”
击杀了诺手后,他说:“谁能带我赢,谁就是我爹。”
你:“……”
陈知玉说:“宝贝,来下路抓一波,对面没双招。”
平时他偶尔叫你宝贝,但那是私下,被语音里另外三个人听到,你顿时无奈扶额:“别叫我宝贝。”
陈知玉说:“不能叫吗?”
你:“额,也不是……”
“那你是谁的宝贝。”
你:“……陈知玉,你够了。”
你连续拿了好几局mvp后,上单彻底开始躺平,在下一局游戏中选出了璐璐上单。
他在语音里说:“我玩石头人和奥恩,六级有大后才能帮上野爹,玩璐璐,一级就能给野爹加盾。”
你:“……”
中单选了卡尔玛,笑着说:“那我也给顾哥加盾。”
你:“……”
玩AD的陈知玉选了奶妈:“我给宝贝加血。”
你:“……”
辅助选出了风女:“那我加盾,加速,加血。”
你:“……”
你无言以对,只道:“你们不能有点carry之心吗?”
“哦,没有,我们只想上分。”
那一局你玩的是凯隐,团战时四个人跟在你身后加盾加血,你身上的盾比血条还厚,各种增益都套在你身上,你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整局下来杀了四十个人,评分高达16.7。
到了下一局,你也开始躺平,果断秒锁了悠米,愉快地伸了个懒腰:“交给你们了。”
陈知玉立刻选了老鼠:“好耶,咱俩玩猫和老鼠。”
你摘下耳机,按着胃去烧了杯热水,后悔不该为了提神而喝咖啡。好在悠米不太需要多少操作,你便挂在陈知玉身上,一边放技能,一边慢慢喝着热水。
那局队友很厉害,你总算躺赢了一局。
结束后,陈知玉在语音里说:“五点了,该睡觉了。”
大家纷纷又道了一波新年快乐。
下线后陈知玉的电话打了过来,问:“你咋了?最后一局都不怎么说话了。”
你将窗帘拉上,遮住窗外的雪景:“困了。”
“哦,那你快去睡觉。”他说,“新年快乐,顾如风。”
你笑道:“嗯,同乐。”
挂断电话后,你吃了胃药,缩在床上裹紧被子,在等待药效发挥的过程中逐渐睡了过去。
一觉睡到下午两点,你在胃疼中醒了过来。那几片药显然不足以抵抗咖啡、早饭和午饭的缺失,你比睡着之前疼得更厉害。理智告诉你应该去吃饭,可你什么也吃不下,便只是挣扎着起床烧了一杯热水,吃了药后又缩回床上,准备躺尸到夜里。
可天不遂人愿。
下午五点,你接到平措总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告诉你,谢总感念昨晚的宴请,决定今晚做东,请昨夜的大家吃饭。
餐厅距离宿舍不远,你洗完澡后打车过去,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可到了指定的包间,你却发现大家基本都已到齐,甚至连几位行领导都早早地到了。
谢总坐在主位,温和地对你笑道:“小顾来,坐我身边。”
黄行长有些惊讶,却也和颜悦色地说:“小顾就坐过去吧。”
你顿了两秒,你当然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拒绝他,便只好走向那个本该是副行长的位置,坐了下去。
“抱歉。”
你刚一坐下,耳边就传来一道轻声。
黄行长正与身旁的副行长说话,你们这处便只是寂静。
“昨晚请你喝酒前,我应该先自我介绍,是我的疏忽。”他说,“我的名字叫谢问东。上个月来到拉萨,准备在此长居。”
你当然知道他的名字,从平措总给你们的客户资料里,你不止一次看到他的名字。
你说:“我也没有自我介绍。我叫顾如风。”
他笑了起来:“嗯,很好听的名字。”
他看了看你,突然微微皱眉,伸手倒掉你面前的凉茶水,让服务员来加了新的。
“喝点热水。”
“谢谢。”
而后他似乎是递了个眼神,门口的秘书就快步过来,他低声吩咐了一些什么,秘书点点头,离开了包间。
你捧着杯子慢慢喝着热茶,胃里绵密的疼痛仍在细细折磨着你,你没什么力气,也提不起精神,直到服务员将一碗清汤面放在你面前,你才略略回过神来。
同时,膝盖被轻轻拍了一下,身边传来一道轻声:“吃点东西。”
看来是你的脸色太难看,让他看出了端倪。可你一点也不想成为特殊,尤其是在这么多同事与上级面前。
你抬起头刚想说什么,却哑然了——
每个人面前都有一碗清汤面。
谢问东微笑地看着你,你的心像被羽毛轻轻地拨了一下。
汤上飘着几片青翠的小白菜,几颗小葱花,微微激起了你的食欲。你慢慢地吃着,胃里有了东西后逐渐舒服了一些,不再绞着疼。
疼痛减轻后你开始察觉饥饿,看向桌面后又有些讶异,满桌的菜中绝大部分都是清淡少油的,而这明明是一家湘菜餐厅。
大年初一,气氛愉快。谢问东一开始便说,今晚只尽欢,不谈公事,气氛便愈加轻松起来。吃到一半后众人来敬他酒,说的也是乡土特色、美食佳肴和工作趣事,他沉稳又风趣,与不同的人应酬,席间欢笑不断。
你慢慢地吃着菜,听着他们的谈话。
中途谢问东低声问你:“好些了吗?”
你明知故问:“啊?”
“胃还疼吗?”
你轻轻叹了口气,问:“很明显吗?”
你一向非常能忍疼,疼得再厉害脸上也能不露一丝,大概只是脸色和唇色会苍白一些,说话会轻一些,连眉头都不会皱。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能看出来。
“不明显。”他说,“但我知道。”
你说:“谢总好眼力。”
他说:“你要不要敬我酒。”他对秘书示意了一下,秘书便在你面前的分酒器中添满了酒,又为其他人也添上了酒。
所有人都敬了他酒,你确实也该敬酒,且敬得比其他人更多,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
你将分酒器里的酒倒入酒杯,和他碰杯后,一沾唇,便愣住了——
白水?还是热的?!
他冲你微笑了一下,低声又说:“你可以敬我十杯,让你们行长刮目相看。”
你咬住下唇,在他那心照不宣的眼神中,终于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他望着你:“卿今晚第一次笑。”
你心中微动,移开目光,问:“谢总喝的也是水吗?”
“不是。”
“为什么不喝水?”
他说:“人在非常开心的时候,需要一点酒的助兴。不然太过清醒,便会以为眼前的奇迹只是一场梦境,未免患得患失。”
你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便道:“那多吃点菜吧,不能光喝酒。”
他微笑着说:“谢谢你的关心。”
他顺着你的视线看过去,目光落在桌子对面的凉拌樱桃萝卜上,问:“想吃那个吗?”
你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可是需要旋转大半圈,太明显了。”
他说:“我来转吧。”
“别。”你阻止他,“你在主位,转那么一大圈,更明显。”
他说:“那怎么办呢?”
你说:“等一会儿吧,等它自己转过来。”
他说:“我让人来转。”他用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很快,和你间隔两个位置,那位不茍言笑的秃顶财务总监的手机亮了起来,他解锁屏幕看了信息后,伸手握住木质旋转器,面无表情地哐哐转动,凉拌樱桃萝卜正正好好地停在你俩面前。他从头到尾没往这边看过。
你:“……”
谢问东说:“还想吃什么,我让另一个人再转。”
你忍不住闷笑,夹萝卜的筷子都在颤抖。凉脆爽口的樱桃小萝卜又香又甜,你没忍住连续吃了三个。第四次夹时,你不小心碰到了桌上的分酒器,眼看分酒器已经离开桌面,就要砸碎在地,里面的水立刻就要洒到你的裤子上,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谢问东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捞,在半空中接住了分酒器,另一只手迅速往你大腿上拍了一迭卫生纸,挡住了落下的水滴。
你目瞪口呆:“谢兄好身手啊!”
他整个人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坐直了些,握着分酒器放到桌上。他拿起筷子,顿了一会儿又放下,拿起酒杯,又放下。
你疑惑地看着他不知所以的动作。
他表面平静从容,可手指透露了内心的不平静,在拿纸巾时,他和你一样碰倒了分酒器。
这次换成是你眼疾手快地抓住分酒器。
他深深地看着你,说:“顾兄也好身手。”
你骤然明白过来,刚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
谢兄。
久别重逢。
第064章 第 64 章
好在有人来向他敬酒, 你们的谈话暂时中断。
你起身去了趟卫生间,在洗手池捧起水抹了把脸,撑着台面, 看向镜子里的人, 无声地叹了口气。
几分钟后你回到包间,谢问东身边仍有人敬酒。你坐下时, 手掌一拢,指尖一拨,两个分酒器已交换了位置。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
学魔术练就的手法与手速,派上了用场。
等他从分酒器里倒出下一杯酒沾唇时, 他转头望向你, 眼中有一丝惊讶与笑意,你无辜地眨了眨眼。
那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过后,他继续与一位副行长聊天,你若无其事地夹凉拌樱桃小萝卜吃, 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但秘密却流淌在你们之间。
你想起了高三时,每当你路过球场, 打球的吴文瀚就会冲你点点头,你也会回他一个点头。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同此时。
谢问东身边的人离开后,他对你说:“今晚的酒桌上共有17个人,我和15个人聊过天,却唯独没有和你聊天。”
他拿回属于他的那个分酒器,往酒杯倒满了酒, 又往你的酒杯倒入白水,微笑问道:“可以聊吗?”
你说:“是要喝酒后才能聊。就像……”你顿了顿, 没有说下去,但你知道他能明白。
就像在涪江畔的那一晚。
他说:“你今天胃疼,不能喝酒。”
你看着他为你倒的水,说:“我喝水,你喝酒,那岂不是我在灌你酒么。”
他笑了笑:“灌我酒,也没关系。”
你避开他的目光,轻声道:“喝酒后才能聊,但我不喜欢喝酒。”
他说:“那你只用回答我,这几年,你是不是过得不开心?”
你说:“没有。”
他不再追问,只是将餐巾帕放回桌上,起身去了卫生间。离开前他搭住你的脊背,轻轻揉了揉,似安抚,又似在表示理解。动作很轻微,一触即放。
宴席散时已近十二点,天空仍在飘落雪花。拉萨今年的第一场雪,无声又轻盈,不见终期。
餐厅门前的雪地被车轮压出横七竖八的车辙,目送着行长与部门领导远去后,你正要告别离去,手腕却被轻轻握了一下。
谢问东说:“我送你。”
你说:“不用的,我就住旁边。”
“在下雪。”
“我带了伞。”
他说:“天冷,容易受凉,你胃要不舒服的。”
你望入他的眼睛,看到了直白的关心与温柔。一如那个夜晚在诊所门口,他用七分严肃三分无奈的语气劝你去看大夫,彼时他的眼中也是这样的关心与温柔。
你与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与他一起坐入了轿车后座。
车内暖气开得刚刚好,温暖宜人。你对司机说了路线,车子便缓缓启动。或许是因为雪天路滑,司机开得很慢。
谢问东说:“今晚的菜合胃口吗?”
你说:“挺好吃的。”
他笑了笑问:“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菜?”
你想了想:“樱桃萝卜。”
“还有么?”
“都挺不错的。”
他松了松领带,发出一串低沉又轻快的笑声:“看来今晚的菜不合格,以后咱不去这家了。”
你只好承认了:“其实我比较喜欢吃辣。”
“嗯。”他说,“先养好胃,咱们去吃火锅。”
你注意到,他说了两次“咱们”。你说:“谢总是江苏人,口味偏淡,应该不爱吃火锅吧。”
他笑:“又‘谢总’了?”
他又说:“我口味不固定,什么都爱吃。”
正说着话,他的手机震动了起来,看了眼屏幕后,他说了声抱歉,接起了电话。
在封闭的车内空间,气味变得浓郁清晰。除了车载香薰淡淡的香橙味,你还闻到一股味道,雨后雪松混着沉香的木质香调,幽幽地飘入你的鼻腔。
乌木沉香。
“……他不会再有机会与我谈话。”身侧的声音冷淡如霜,他的手指轻轻在膝盖上敲击,“以后再遇到这类情况,按规定该如何处理,便如何处理,不必告知我。”
你略有些诧异,这是你第一次听到他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又说了几句话,他挂断了电话。
与你说话时,他的语气又恢复了温和:“抱歉。”
你抿了抿唇,指尖无意识地捏了捏裤缝。
他问:“怎么了?”
你看向他,犹豫了一下后道:“……你好凶。”
他微愣住,随即道:“抱歉。”
“顾兄可还记得,三年前我做生意时遇人不淑,合作方卷款潜逃,泄露商业机密给对家,导致公司经营困难。”
你点点头:“嗯。”
“分别之后,我一直记着顾兄那晚劝慰我的话语,慢慢地东山再起。前年三月,我收集了合作方经济犯罪的铁证,将他告上法庭。一审败诉后,他不服上诉,利用他家在医院的关系,开具了精神病病史证明,打算以此来作为辩护依据。那么……”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下:“我不介意成全他,便用了些手段,把他送入了精神病院,二十四小时处于严密监控之下。之前网络上不是有一个热度很高的话题么——如何在精神病院证明自己不是精神病。他就在做这个证明,用了许多的手段,绝食,哭闹,发疯,今晚,他用了割腕,想逼迫我与他谈话。”
他用指尖叩了叩手机屏幕,说:“刚才的电话是管理员打来的,问我该如何处理。”
你明白了过来:“原来如此。”
他看向你,目光温和:“抱歉,刚才吓到你了。如果你觉得我太凶,我向你……”
“现在不觉得了。”你打断他,“有仇报仇嘛。”
车停在了路边,你拿起伞:“我到了,多谢相送。”
谢问东说:“能否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你莫名地笑了起来,他受你感染,也露出笑容:“怎么?”
你边笑边说:“我总觉得,和谢兄联络,应该飞鸽传书,或者驿站快马。再或者,托梦什么的。”
“未尝不可。”他笑道,“可如果是想与顾兄约一场冬日热酒,等飞鸽送到,怕是酒已凉了。”
你说:“凉酒也未尝不可。”
他或许是听出了你委婉的拒绝,不再追问,只是从衣兜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你:“顾兄可随时联系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
你的记忆琴弦被轻轻拨动,回想起了一些水中影般的事与人。似乎在遥远的大学时,也有人对你说过这句话,“无论何时,无论何地。”
似乎是在未眠的凌晨,似乎是关于程序代码。有人隔着屏幕,将这行字呈现在你眼前。
还未等你回忆更多,谢问东已经拿起了伞:“我送你到门口。”
他撑着伞,你们并肩往员工宿舍所在的小区门口走去。厚厚的积雪碎在鞋底,发出枯叶般的轻声。
你们共同走在拉萨的初雪中,百十来步的距离后,你踏上台阶,看向台阶下的他:“谢兄留步吧。”
他说:“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并且,不会因雪停而停止等待。”
记忆琴弦再次被拨动,在脑海中发出震颤。那年的你生怕北京雪停,夜夜无眠,却又不敢踏上北上的列车。最是纠结处,有人曾对你说过这句话。
你探究地看着他。
他对你一笑,目光坦然:“可否再问一次顾兄的联系方式?”
你说:“我的手机号很难记的。”
“没关系。”
“谢兄喝醉了,可能记不住。”
“考考我。”
你语速很快地念出一个手机号,数字毫无规律。
他微笑点头:“好。”
你们告别,他撑着伞踏雪离开。
接下来的几天,你窝在宿舍里不出门,整日开着电烤炉,裹着厚厚的军大衣,懒懒地坐在窗前看雪。陈知玉叫你打游戏,你便上线,赵甲叫你下棋,你也上线。其余时候便昏昏欲睡。
今年的春节与藏历新年撞在一起,假期便延长至初十。初十下午快递小哥第三次给你打电话,催你去签收快递。你拖到不能再拖,不太情愿地穿上厚衣服,打车去了你新家的小区。
到的快递是床垫,长两米宽一米八,厚度二十公分,巨大且重。你和快递小哥搭伙把床垫搬入电梯,又搬入家门,放在客厅里。
这个时候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一个没有备注的电话号码。
接起后,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顾兄,在忙吗?”
你略略惊讶了一瞬,说:“谢兄记性真好。”
他声音带笑:“并不是时时记性都好。”
他又说:“假期最后一天,可否请顾兄共进晚餐?”
你说:“我现在有点事。”
“我能帮上忙么?”
“我准备尝试组装一张床……”你看了看主卧地面还未拆封的巨大快递,你打算用它来消磨今天剩余的漫长时间。
“一起尝试如何?”他说,“然后共进晚餐。”
他又说:“我很喜欢拼装东西,技术也不错。”
你犹豫了一下,告诉了他地址和楼栋。
半个小时后谢问东来到了你家,和你一起拆开了快递。他看了看组装图,将不同规格的木板、螺丝和钢架分类。你们合作默契,你抬木板,他钉螺丝,床很快有了雏形。
“有苏打水么?”中途他问。
你正埋头看安装说明,闻言道:“冰箱里。”
他起身去了客厅,久久没有声音。你走出卧室一看,他正沉默地看着冰箱。
“没找到么?”
你走过去,瞬间僵住——冰箱里满满当当地塞着酒,第一层是调酒的基酒,各种品牌的伏特加、白兰地、威士忌、金酒、朗姆酒、龙舌兰。第二层是花花绿绿的利口酒,百利甜,君度,野格……
谢问东转头看你,眼里闪过戏谑的笑意:“顾兄不喜欢喝酒?”
你尴尬地咳了两声,伸手从最上层取了一瓶苏打水,飞快地关上冰箱门,尝试解释:“我,嗯……”
他按住你的肩膀捏了捏,接过苏打水。
你的心便一下子平静了,不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借口。你好像不需要在他面前找借口,他似乎知道一切。
你们回到卧室继续组装床,很快,一张简洁漂亮的法式双人床成型了,只剩四条腿儿没装,你俩摸遍了床底,也没找到螺丝孔。
几分钟后,你看着手机屏幕,读出店家的回复:“自攻螺丝,没有孔,需要硬打进去?”
谢问东说:“原来如此,我来试试。”
正在这时,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你说了声抱歉,去客厅接起电话。
是平措总打来的,向你要某一个公司客户的调研报告,你回答说马上通过内网邮件转发给他。
他又说:“对了小顾,你今晚先留出一点时间。黄行长在约谢氏的谢总吃饭,最后再谈一谈合作,可能要我们公司部陪着一起。”
“啊?”你说,“约到了么。”
他说:“好像没联系上,谢总的秘书那边也联系不上他。对了,你和谢总有旧交,你试试能不能联系上?”
按常理来说,双方的领导约饭局,应该通过双方的秘书或行政工作人员联系,定下时间地点。平措总的这个要求,在你看来实在有些奇怪。
更奇怪的是……
你还真知道谢总在哪里。
你神情复杂地看向主卧。室内温度高,组装时又发了热,谢问东脱下的大衣搭在椅子上,衬衫袖子挽到臂弯,领口的扣子也解了两颗。而他本人正单膝跪在地上,扶着床腿,拧,螺,丝。
见你不语,平措总疑惑地叫了一声:“小顾?”
你:“……”
第065章 第 65 章
然而更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谢问东注意到你的视线, 问:“找我吗?”
他放下电动螺丝刀,走到你面前,无比自然地接过了你的手机, 对电话那头的平措说:“你好, 我是谢问东……今晚已经有约,抱歉, 请帮我转告黄行长,改日再约……好,再见。”
他把挂断后的手机递还给你:“我的手机似乎落在车里了,所以他们联系不上。”
“来,帮我扶一下床腿, 我来把螺丝钉进去。”他说着往床边走去, 半蹲在地上拿起了电动螺丝刀。
你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扶住床角,他对准位置,用电动螺丝刀将螺丝一点点往里钻, 室内只有转动的嗡嗡声。
你说:“谢兄晚上有约,要不要早点去?剩下的我一个人应该可以搞定, 不要耽误了你的时间。”
他专注地钉着螺丝,闻言道:“我不是和你有约么。”
他抬头笑了一下,又道:“顾兄莫非不愿与我吃饭?”
你愣了一下:“啊……不用为了和我吃饭耽误正事的。”
“什么是正事呢。”他握住钉好的腿摇晃了一番,试探稳固程度,“我不是为了那些事情来西藏的。”
他拍了拍你的肩膀:“来,下一条腿儿。”
你们合作着为床安装好了四条腿,又将大而重的床垫放了上去。你用手指戳了戳床垫, 很硬。
你抬头对正在喝苏打水的谢问东说:“谢兄,你躺上去。”
他动作一顿。
你解释:“商品介绍说, 这个床垫防震又隔音,晚上就算旁边的人在蹦迪,睡另外半边的人也能不受影响。看看是不是真的。”
谢问东看起来有些沉默,他将捏扁的易拉罐丢入垃圾桶,躺在床的右半边。你躺在左半边,来回翻滚了两圈后,问:“怎么样,有震感吗?”
他摇头。
你又翻动了两圈,坐起身期待地望着他:“现在呢?”
他又摇头。
你说:“看来商家没有骗人。”
谢问东坐起身,说:“顾兄的……对象,是睡觉很闹腾么?所以顾兄买了这个床垫。”
你愣了一下,笑道:“啊……不是,我没有对象啦。我就是……很容易被营销打动,看到广告词里说蹦迪都不怕,就很好奇,买来试试。还有之前玩键盘,听到商家说什么‘马蹄踩雪音’、‘石头滴雨音’、‘深海鲸落音’、‘鹅卵石音’、‘切黄油音’,就心痒痒地全买来,家里堆了许多机械键盘的轴体,结果嘛,全都差不多。”
他看起来似乎松了口气,唇边带上了微笑:“顾兄是个容易上当的男孩子。”
你:“……”
你看了看腕表,说:“谢谢你今天帮我组装床,我请你吃饭吧,谢兄喜欢吃什么?……啊,要不,晚上我来做吧,我做饭挺好吃的。”
新家的家具和器物已差不多购置齐全,精心设计的开放式厨房里,放上了你按自己的审美挑选的锅具,安静地摆在灶台上,等待着主人第一次使用。
谢问东微笑道:“我的荣幸。”
“那先去买食材。”
他开车载着你去了附近的一家超市。
挑选食材的时候你想,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大学时只会煮泡面的你,现在竟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菜。
现在的你,可以单手打蛋,可以不借助任何工具分离蛋黄蛋清,可以用两根筷子将蛋清打发至干性发泡。可以买来各种难处理的食材,耐心地一点点处理。可以花一下午的时间,根据网上的教程,复刻出一道失败率极高的菜。
这没有什么难的,只是需要时间。而在这座日光城中,你最不缺、最无用的,便是大把漫长又枯燥的时间。
可当你神情从容地一点点打发蛋清时,当你用石杵将黑胡椒研磨至细碎时,当你坐在厨房的椅子上观察面团发酵时,你心里都无比清楚——你不过是在逃离内心角落那一部分被封锁起来的东西,那同样也是被你锁在空荡荡的次卧里的东西。那些东西像怪兽的尖刺,偶尔跳出来刺你一下,让你如针扎般疼痛,多见于深夜。
“吃这个吗?”
一道声音唤回你的意识,你停步转头,谢问东一手推着购物车,一手从货架上拿了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
你摇头:“去生鲜区吧,买食材。”
他把巧克力放入购物车,笑了笑:“家里多备些零食,不会饿着。”
穿过零食货架,他又拿起许多种饼干、薯片和果冻放入购物车,各种口味都有,很快就堆了满满一车。你本想拒绝,可不知是不是巧合,他拿的所有零食都是你爱吃的——是你自己逛超市时会买的那些。
开车回家的路上,谢问东将车停在路边,让你等他,回来时他手中拿着一束被包在淡粉色纸中的花。
白色的马蹄莲、白色的康乃馨、白色的牡丹,搭配一把白色的满天星,中间簇拥着一枝犹带露水的红色玫瑰。白色丛中唯一的一抹艳红,美丽夺目。
他解释:“我看到厨房岛台上有一个白瓷花瓶,这束花刚好契合厨房纯白色的装修风格,可全是白色又未免单调,所以配了一枝玫瑰。”
你略有些惊讶,接过花:“谢谢。”
“不客气。”
回去的路上你拿出一直震动的手机,发现陈知玉连续发来了好几条语音。你将话筒贴至耳边,手机却不知为何自动切换成了扬声器模式,巨大的声音在车内炸开。
“宝贝……”
“宝贝!”
一个重重的急剎车。
扬声器的声音还在继续,你手忙脚乱地按住侧边的音量键。
“今晚来不来!”
“我等你啊!!!”
……
“抱歉。”身边的人声音低沉,“刚才有行人闯灯横穿马路。”
“没关系。”你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手机。
谢问东说:“刚才是顾兄的对象吗?”
“不是。”你奇怪他为什么这样问,“我朋友,让我带他打游戏。”
他说:“是很好的朋友吧。”
“从初中开始一起玩的发小。”
他说:“你们一定一起看过海吧。”
你笑了一下:“确实,我第一次看海就是他带我去的。”
他也笑了起来。
你问:“怎么?”
“我很开心,过去有人陪在你身边。”
说完这句话,红灯变绿,车子缓缓向前驶去。
回家后天已经微暗,在开放式厨房明亮的灯光下,你将牛排切成两厘米见方的牛肉粒,撒上一层黑胡椒,又倒上薄薄的橄榄油,将牛肉粒四面都均匀地裹上腌料。
在你腌制牛肉时,谢问东处理好了生蚝与鲍鱼,将花束插入白瓷花瓶。
水开后,你将生蚝下入高压锅,合上锅盖。等上汽儿后,立即关火,这样焖出来的生蚝嫩滑无比。
等高压锅自然放气时,一粒切成小块的菠萝递到你嘴边,身侧传来一道沉稳好听的声音:“尝尝,很甜。”
你犹豫了一下,咬住了菠萝:“不能吃太多,要留着炒牛肉用……”
话说到一半卡住,真的好甜。
谢问东笑了笑,用牙签又扎起来一块,递到你嘴边。你两只手都忙着捞生蚝,便再次吃下了喂到嘴边的菠萝。
葱油生蚝最重要的便是调味,你正要准备小料,看向台面却是一愣——蒜末、葱末、香菜末、洋葱末、小米辣,全都已切得细细的,放在不同的小碟子里。
“如何,可还需要什么?”谢问东说,“好久没握过刀了,希望刀工没有退步。”
你说:“谢兄好身手啊。”
他说:“顾兄谬赞。”
接下来,便只需要泼油了。你将烧得滚烫的油泼入调料,又加入一勺生抽,两勺生蚝水,拌匀后均匀地洒在摆盘整齐的生蚝上。末了,在中间加了几颗卷曲的葱丝做点缀。
紧接着,你将煮好的鲍鱼切片,做了一道凉拌鲍鱼。
谢问东在你身边,递调料瓶,递锅铲,不时投喂你一块菠萝。你的手和嘴没闲下来过。
等你开始做黑椒菠萝牛肉粒时,菠萝块已所剩无几。
谢问东说:“没关系,现在吃和等会儿吃是一样的。总的来说我们是赚的,因为可以吃到两种口味的菠萝。”
你觉得太有道理。
主卧阳台上种的小番茄已经成熟,最后一道菜是罗勒烤小番茄,份量不是很大——谢问东在洗番茄时又投喂了你许多颗。
可当四道菜摆上插着花的岛台,垂度不同的吊灯亮起,你发现,你俩都忘了煮米饭。
你们相视片刻,同时笑出声来,一致决定把逛超市时买的蒸蛋糕当做主食。
饭后谢问东要去洗碗,你阻止了他:“哪有客人洗碗的道理。”
他说:“我们之间,不适用这个道理。”
“还有别的道理么?”
“嗯,这个道理比较好——做饭的人不用洗碗。”
你嘀咕道:“这是家里的道理。”
他笑了笑,拿起一颗盛在果盘里的小番茄,递到你嘴边,而后端起碗筷去水槽处。
吃掉小番茄时,你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明明双手都闲着,你不应该再被投喂的。
当代年轻人的房屋装修在逐渐“去客厅化”,因为不想让人来家里做客,所以不装电视,也不买茶几。你恰好就是这样装修的。客厅简洁宽敞,铺着浅灰色的地毯,投影幕布收在天花板吊顶中。
吃饱喝足后的舒适,暖黄的灯光,谢兄洗碗的背影,一切让你不那么紧绷,也不再正襟危坐。等他洗完碗过来,你正背靠着沙发腿儿,放松地坐在地毯上,双腿伸直交迭在一起,颇有些懒洋洋的。
“看电影吗?”他递给你一瓶苏打水,在你身边坐下。
你说:“好。”
“想看什么?”
“随便。”
他找了一部电影,投影到幕布上。又去关上了灯,整个客厅便只剩幕布透着光亮。
看到一半,谢问东说:“外国人很喜欢叫宝贝。”
“嗯。”
“女主叫她养的狗狗是宝贝,叫她的儿子也是宝贝。”
你嗯了一声。
他又说:“女主叫朋友也是宝贝。”
你开始觉得有些奇怪,不由得看了他一眼。
“女主也叫她种的雏菊是宝贝。”
你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劲了,转头安静地看着他:“你为什么一直重复‘宝贝’这个词。”
黑暗中,他语气低缓:“顾兄的朋友,称呼顾兄为宝贝。”
你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我们是朋友么?”
你想了想,点了点头。
“那么。”他微笑了一下,语气比平时低沉一些,在黑暗中如冬日的雪落,响在你耳边,“如果想解锁这个称呼,需要什么条件,可否告知。”
第066章 第 66 章
你愣了愣, 说:“我不喜欢别人叫我宝贝。”
“抱歉。”他说,“可以问问原因吗?”
“被人这样叫,总觉得像在被人保护一样, 我不喜欢。”你说, “我朋友只是偶尔这样叫,他更多时候叫其他称呼。”
谢问东说:“好的, 明白了。”
电影已播完,幕布上缓缓滚动着演员表,片尾曲悠扬。
谢问东看了眼腕表,问:“时间不早了,你在这边休息吗?”
你摇头:“我要回宿舍。兰花在窗台外面, 夜里需要搬回室内, 不然会被冻蔫儿掉。”
“顾兄喜欢养花?”
“也不是喜欢,就是打发时间。”你解释道,“我养了一些在西藏的气候条件下很难养活的花,比如兰花, 竹芋。就拿兰花来说吧,首先配土就很关键, 配好土才有存活的可能。然后是水分管理,西藏太过干燥,要时刻保持土壤和植株的水分,可又不能浇太多水,最好的状态是‘润而不湿’,用喷水壶或花洒将盆土浸湿,晚上还要用上加湿器。再然后是光照, 随着一天日照方向的不同,要将兰花放在室内不同的地方, 就比如说中午日光太烈,那就……”
谢问东一直微笑地看着你,听得很认真,不时点头。
你骤然打住:“抱歉,我很啰嗦。”
“不啰嗦,很有趣。”他说,“顾兄很厉害,能养好如此难养的花。”
自从来西藏后,你做任何事都喜欢挑战最高难度,养花也不例外。你买了网课,认真学习养花的各种知识,专心整理笔记,付诸实践。你补高额邮费,让店家发顺丰空运,运来一盆盆最娇嫩的花。在你的细心呵护下,看着它们在条件最恶劣的高寒地区袅袅盛放,你会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可每当圆月高挂,你夹着烟临窗看花时,心里常会升起烦躁与暴虐。你望着那娇嫩美丽的花朵,想象着它从最外层的花瓣被点燃,一片一片烧至花蕊,最后整盆花都被火焰侵吞。有好几次你握着烟头靠近,却又在点燃前收回手。只有一次,你漠然地盯着橙红的火光,不为所动。最终你到底是把它救下来了,可仍有三片叶子被烧出了残缺,至今仍在。
“走吧,我送你回家。”
谢问东的声音唤回了你的意识,你回过神来,电影的片尾曲已结束,画面定格在连接wifi上不动弹了,整个客厅只剩寂静,与荧幕上淡淡的微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你的姿势变成了盘膝而坐,膝盖碰着谢问东的大腿外侧,洇出一片温热。后腰与沙发腿之间垫着一个靠枕,柔软又舒适,想必是你看电影入神时,他往你身后垫的。
你含糊地说了句抱歉,收起腿并拢。他率先站起,冲你伸出手来,你反应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而后递出手臂,任由他拉你起来。
夜晚十点的拉萨寂静无人,汽车行驶在空旷的街道上,车窗外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
半个小时后,车子停在员工宿舍外的路边。
谢问东熄了火,问:“可以加微信么?”
他已经知道你的手机号,你没有理由再拒绝添加微信,便道:“微信号是手机号。”
“好的。”他拿出手机开始操作,又说,“你方才说兰花今夜会开花,可否发图片让我共赏?”
兜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你解锁了屏幕,通过了好友请求。
“好。”
“头像是本人形象么?”谢问东含笑问道。
你脸一红:“我只是喜欢狗狗。”你的头像是一只歪着头的雪白萨摩耶。
他眼中带着戏谑笑意,望着你:“很像你。”
“不像。”
他并未与你争执,只是道:“早点休息。”
“嗯,你也是。”你推开车门下车,转头看见他拿起中控储物台的矿泉水,但水瓶已经空了。
你说:“可以等我几分钟么?我拿个东西给你喝。”
谢问东说:“不用的。”
你笑了笑:“我自己做的格瓦斯,算起来刚好发酵了二十四个小时,谢兄可以帮我尝尝。”
他解开安全带:“我和你一起去。”
“不用。”你阻止了他,“很快的。”
回到宿舍后,你来到厨房,揭开封闭容器的保鲜膜,浓郁的谷物香气与焦香立刻扑了你满鼻,液体呈金黄色泽,表面漂浮着一层发酵后的泡沫。
你盛了一大杯,下楼来到路边,谢问东背靠车门站立。
他迎向你走了几步,接过杯子,微笑道:“好香。”
你对他解释:“格瓦斯又称‘液体面包’,起源于一千多年前的俄罗斯。据说一位酒馆老板将客人吃剩的黑面包收集起来,放在水中,意外地得到了一种清甜爽口的饮品,便是格瓦斯。我很喜欢喝,就尝试自己做了。”
谢问东闻言,将杯子递到你面前,问:“顾兄要不要先喝一口?”
你咬着嘴唇忍笑:“谢兄怕有毒?”
他很轻地笑了一下:“那也甘之如饴。”
然后他解释:“美味之物,想与你分享。可我怕你有洁癖,所以让你先喝。”
你愣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确实有一点洁癖。”你说,“但三年前那个雨夜,谢兄也曾吃过我吃剩的面条,共喝一杯水,又能算什么呢?人与人的相处,永远是相互的,真诚换真诚。”
谢问东深深地看着你,微笑道:“嗯,我记住了。”
不过,你还真有些口渴了,便接过杯子喝了第一口,浓郁的香甜弥漫在口腔,你赞了一句:“真好喝啊!”
说完后忙道:“不是王婆卖瓜,是真的很好喝。”
谢问东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嗯,有葡萄的甜味。”
“发酵时放了一把葡萄干。”你说,“刚才没注意。”你又喝了一口,果然有淡淡的葡萄香。
他又喝了一口,品味了几秒后笑道:“焦香味很浓。”
“嗯,我用电烤炉把面包烤得很干。”你再次接过杯子,细细品尝,“过滤后的面包渣还能用作花肥。”
他含笑看你:“顾兄多才多艺。”
“谢兄谬赞。”
你们站在夜晚的昏黄路灯下,一人一口喝完了一大杯格瓦斯。
谢问东说:“好像醉了,开不了车。”
你笑出声来:“谢兄你逗我呢?格瓦斯可不是酒精——它是面包发酵的饮品。小麦发酵的才是酒,哪能喝醉?”
“被你看穿了。”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脸上是几近温柔的微笑,望着你道,“今天多谢款待。”
“不客气。”
正说着话,有冰凉的东西飘落在你额头鼻尖,你抬眼望去,雪花纷乱地舞在灯下,如柳絮因风起。
停了一周的雪,在你们站在路边共饮格瓦斯时,再次飘落。
谢问东去车里拿来了伞:“我送你过去。”
来回不过几十步距离,你说:“不必。”
“在下雪。”
你说:“送即不送,不送即送,谢兄何必执着。”
“既然送即不送,那么,送又何妨。”
你和他在雪中对视片刻,败下阵来。他撑开伞,笼在你们头顶。雪落在伞上,寂静无声,你却仿佛听到了沙沙细声,如同涪江畔那晚的雨落。
几十步很快到了,你站在台阶上,对他说:“谢兄留步吧。”
他把伞递给你:“门口到屋檐下,还有一段距离,别着凉了。”
你不肯接:“跑几步就过去了。”
他说:“拿着吧。”
你说:“这里到车上比到屋檐远,谢兄更需要伞。”
他的语气温和,却隐隐带着不容置疑:“可我不希望让你受冻。”
“谢兄……”
你想了想,说:“那我送谢兄到车上,然后再撑着伞回宿舍,这样大家都不会淋雪。”
穿着军大衣戴着厚毡帽的守门大爷啧了一声,他看了看几十步外的车,又看了看十几步外的屋檐,惊奇又嫌弃地打量你们。
你:“……”
谢问东为对话结了尾:“好了,进去吧。”
他将伞柄递给你,又拿过你手中的杯子:“杯子我带回去洗。”
你惊奇地问:“何至于此?”
他说:“顾兄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你说:“假话。”
“做饭的人不洗碗。”
你闷笑出声:“那真话呢?”
他微笑说道:“下周六我来还你杯子。”
“顾兄,再会。”
雪下大了,如鹅毛飘飞。
你再次说:“我送你过去。”
他说:“目送也是送。”
他放轻声音又道:“记得与我分享兰花盛开。”
你撑着伞站在台阶上,看着他的背影远去,雪花在他身后飘飞。
很快他上了车,车子亮了几下双闪,而后原地掉头,扬长而去,留下一群争先恐后献舞的雪花。
你转身向屋檐下走去,缺门牙的老头拿下口中的烟斗,嘿嘿笑道:“哟,开车的是男朋友?”
你惊奇地顿住脚步,说:“我是男生。”
“废话,老爷子我又不眼瞎。”
“男生怎么可能有男朋友。”你无言以对地看着他,心想成都的gay风怎么也不能吹到两千公里外的拉萨,吹到一位六旬老人身上。
“刘爷爷,那是我兄弟。”
他又是一笑:“你俩刚才那番推拉,知道像什么吗?”
他抬手贴到耳边装作在打电话,尖起嗓门道:“你先挂。不,亲爱的你先挂~哎呀,你先挂嘛!上回就是我先挂的,这次你先!”
你:“……”
老头儿笑得露出透风的牙龈:“知道住204的小丽吗?城东支行的理财经理,上回她男朋友送她回来,天在下雨,一把伞在他们中间推来拉去,推了十几分钟,和你们刚才一模一样。”
你:“……”
老头子怕不是冻傻了,你叹了口气,诚恳说道:“刘爷爷,天冷,进屋吧,别冻坏了。”
你摇了摇头,撑着伞进屋去了。
第067章 第 67 章
夜里, 隔窗飘雪,兰花果然绽放。
你在聊天框删删减减,最终发出去一句话——“子时三刻, 兰花盛开。”附上了兰花的图片。
对方立刻回复:?????
你定睛一看, 才发现消息发错了人,发给了陈知玉, 连忙手忙脚乱地撤回。
他的电话却立刻打了过来,劈头盖脸地问:“顾如风你不是吧,子时三刻,那么文绉绉的干嘛!”
“……”你含糊地说,“发错人了, 抱歉。”
“???”他明显更惊讶了, “你原本是想发给谁?半夜给人拍花开,你背着我谈恋爱了?不是,你谈恋爱都不告诉我??不是……你都没给我分享过花开啊,唯一的这一次还是你发错了?顾如风, 解释清楚!”
你:“……”
你说:“你怎么像个机关枪。”
“不许转移话题。”
你说:“发给一个朋友。”
他呵呵了一声:“哪个朋友,你居然有我不认识的朋友。”
你想了想, 说:“之前跟你提过的,我在涪江畔遇到一个大侠,我们把酒言欢,夜雨对床。”
“哦……想起来了。”他说,“你的谢兄?他也去西藏了吗?”
你嗯了一声:“就最近遇到的,他是行长请的客人。”
陈知玉说:“他是为了找你去的西藏吗?”
“当然不是。”你奇怪于他的想法,解释道, “他是来做生意的,扩展西藏地区业务。”
陈知玉说:“今晚你和他在一起吗?难怪都不回我消息, 也不和我打游戏。”
你条分缕析地解释:“今天谢兄帮我组装床,我请他吃饭,决定在家里做。你发消息的时候,我们买了食材正在回家的路上,回家后又忙着做饭,所以没来得及回复你消息。对了,吃完饭我们看了一部……”
“顾如风。”他打断你,“你知道你现在像啥吗?”
“啊?”你糊涂地问。
“你像一个生怕丈夫误会了你和别人有染的有夫之妇,正在一五一十地向丈夫汇报行程,哈哈哈哈……”还没说完他就破功了,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
“……?”你笑骂,“滚蛋,给我闭嘴。”
他艰难地止住笑声:“哦,遵命。”
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他说:“顾哥,你还记得吗,在北京的地铁上你告诉过我,你送了他一样东西。”
原本你放松地倚着窗台,看兰花与雪,心脏在左心房规律跳动。在他的话说出口的剎那,心脏的跳动骤然停止,你全身僵硬,如月光下冰冷硬实的砖墙。
自那个早晨,近乎四十八小时未眠的你跌跌撞撞地逃出去,坐在花坛边请陈知玉为你买一张回学校的高铁票后,你们从未聊过那一夜。
之后的你绝口不提考研,你去参加秋招,你去了西藏,你去了偏远山村驻村。陈知玉默默接受,关心你是否吃饱穿暖,从不会触及那些禁区。
可是现在,记忆回溯。
绿色封皮的小本子,你的诗集。
你全身发抖,几乎站不稳,手机变成了千钧重,令你握不住。
电话里只有滋滋的电流声。
陈知玉打破沉默说道:“我是想说,如果他能帮助你,你不要拒绝。你们偶遇在涪江畔,又奇迹般地在拉萨重逢,上天这样安排一定有它的道理,顾哥,你让他帮你。”
你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平复呼吸。亭亭玉立的兰花已被无情揪下,洒落在窗台,被撕碎的叶子零碎地横尸盆中,失去生机。
你轻声道:“我不需要帮助。”
你的声音很轻很柔,简直称得上温柔多情,但光可鉴人的窗户明明白白映出了你冷漠的脸,你的指尖仍攥着一片兰花花瓣,就像攥着你停止跳动的心脏。
“顾哥……”
“好了。”你不容置疑地打断他的话,手指一扬,花瓣像无根的浮萍,迷失在风雪中,“我要睡了,你也睡觉吧。”
挂断电话后,你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坐在床边。
身边的手机震动了两下,你拿起来解锁,看到了两条新消息。
谢问东: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何事,你都可以联系我。
谢问东:祝卿晚安。
你垂眸漠然地看着消息,心想,幸好他没有问你兰花。
你已经没有兰花了。
你推开窗,呼啸的风雪从窗缝涌入,冷冽清新,吹散了房中的焦糊血腥。
农历新年与藏历新年撞在一起,放了整整十天假。初十上班时,整层楼近一半的工位都空着。座位上的同事们一脸倦容,端着咖啡低声聊天,谈论春节期间的趣事。
你先擦了一遍工位和电脑上的灰尘,用小奶壶将牛奶煮热,端着奶去了茶水间,做了一杯简易热拿铁。
一上午的时间,你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处理年前积压的工作。
平措总在休假,老总不在,员工跟着休假的自然也多。公司部只有寥寥几人在岗,聚在一起聊天八卦,不时问你问题,你便和他们聊几句。
到了中午下班,桌面的手机震动起来,收到了几条消息。
谢问东:记得吃午饭。
谢问东:我这周在内地出差,如果食堂的菜不好吃,等我下周回来,带你去找好吃的餐厅。
你回复了一个歪着头的萨摩耶,边上配的字是“知道啦”。
他回复:可爱。
你打字:谢兄也记得吃饭。
他回复:多谢顾兄关心,我会的。
你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昨晚他发来那两条消息后,你并未回复。等到今天早上,才告诉他你昨晚睡着了。他说没关系。
节后的这一周懒懒散散地过去,谢问东每顿都会提醒你按时吃饭,与大学时的陈知玉有得一拼。你便给他拍餐盘的图片,然后你们会闲聊几句。
“顾兄喜欢土豆?”
“嗯,土豆是我最喜欢的素菜。”
“最喜欢的荤菜呢。”
“谢兄猜一猜?”
“火锅里的虾滑。”
正在食堂吃饭的你手一顿,惊讶地盯着屏幕,差点没被菜噎住,当即打字:“你怎么知道?”
“你最喜欢吃火锅,这是其一。”他回复,“上次在你家里吃饭,你做了葱油生蚝与凉拌鲍鱼,所以可推测出,你喜欢吃海鲜,这是其二。两者相交,火锅里的海鲜,自然虾滑为上。”
你咬着筷子闷笑出声,飞快打字:“有没有可能,我做生蚝和鲍鱼,是因为顾及到谢兄是江苏人,家住海边,喜欢海鲜。”
他回复:看来我猜错了。
你回复:没猜错。
虾滑确实是你最爱吃的荤菜,只可惜你不能一个人去吃火锅,所以你已经很久没吃过虾滑了。
他说:等我回来,带你去吃火锅,点五份虾滑。
你终于笑出声来,回复:不至于。
周五下班后,你路过公司一楼的运动室,几个男同事正在打网球。
突然一声惊呼响起:“小心!”
你略微偏头,一颗网球正直直地向你飞来,你脚下灵活侧转,同时伸出手,利落地截住网球,手腕转动往场内一抛。
场内响起了口哨声:“帅啊!”
“来啊,一起玩!”
你微笑着摇了摇头:“我下班还有事。”
场中一个高个子男同事放下球拍,三两步向你跑来,说:“小顾,明儿下午的徒步活动你会去吗?”
你说:“要去。”
银行准备在这周末举行徒步活动,要求员工们尽量参加。徒步地点在郊区的某处沿河花园跑道,来回三公里。
他顿时高兴起来:“那等活动结束,一起吃个饭?我约了校友,和几个四川老乡,咱们喝点酒,唠唠嗑。”
你无奈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实在不太想去。
这位同事名叫高明,是比你大三届的西财校友,三年前入职银行法务部,最喜欢到处结交新人朋友。
在茶水间偶遇,或在食堂碰到,他都会兴高采烈地拉着你聊天,聊某某系的系花,某某老师结婚又离婚了,某某届谁爱谁爱得天崩地裂,准备跳楼明志……你实在不太想和他聊这些,一来你本来就不喜欢聊天,二来他聊的那些老师你基本不认识,因为你很少去上课。三来,你对过去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
可他乐此不疲。
此时高明期待地看着你,你只好含糊地说:“再说吧。”
周六下午两点,你打车去了花园跑道,同事们已经在摩拳擦掌,做热身运动,准备一展身手。
一等奖一名,奖品是一台iPhone 12 pro max。
二等奖三名,奖品是电子秤加拍立得。
三等奖六名,奖品……
你眼睛一亮,家用纯白色电火锅!
过去的某位领导人曾说,在西藏,躺着都是在做贡献。高寒缺氧的自然条件,让爬坡与跑步无比困难,更何况,你本来就不擅长运动。
可多亏了高明跟在你身边,不停地叽叽喳喳。你被吵得头疼,只好气喘吁吁地加快脚步,渐渐地把他甩远。
最终,你获得了第八名的成绩。
累瘫的大家都在草地上或坐或躺,你怕弄脏裤子,便只是撑着膝盖,慢慢地把气顺平。
高明喘着气过来,重重地在你肩膀上拍了拍:“可以啊……小顾,你走得……飞快!我追……都追……不上!”
你说:“哈哈。”
他又说:“走啊,一起吃饭去?风险部的小张,楼下支行的五个四川老乡,还有你们部门的叶琪,我全都叫了,就差你了。”
你实在不太想和不熟的人吃饭,这对你来说与应酬无二,便道:“我晚上还有事。”
他又重重地拍了你的肩膀,力道之大差点把你拍趴下,扯着嗓门豪气地说:“能有什么事?!周末嘛,大家聚聚,聊聊天,多舒服!就这样说定了啊!”
说完,他对着不远处挥了挥手,那几位四川老乡便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晚上吃什么。
你无奈地站在一旁,抬眼时却发现百来步外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
驾驶座的人推门下车。
他今天穿着纯黑色西装,戴着墨镜,向你走来,身姿笔挺。
其他的事情你已来不及去想,比如他为什么提前回来,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你向他递过去一个眼神,并希望眼神能穿透那副看上去很贵、遮光效果很好的墨镜。
谢问东停在你们面前,说:“事不过三,你今天可不能再放我鸽子。”
你咬了咬嘴唇忍回喉口的笑意,不愧是谢兄,总能理解你的意思。
你装作为难地看了看高明:“可是,今晚要和同事聚餐。”
“那我呢?”他嗓音醇和,目光隔着墨镜落在你身上,“我比不上他们么?”
太入戏了。你装作严肃地咳了两声:“谢兄……”
高明说:“这位先生是小顾的朋友吗?不如晚上和我们一起去吃饭吧。”
谢问东只看着你,轻声道:“多年前相识于涪江畔,与你定下天边与美酒之约,苦等至今。今夜不管你愿与不愿,我都要带你走,你休想跟他们走。”
他说着这话,伸出手指从你指尖拂过,拿走你手中吸了一半的烟。
你几乎憋出内伤才忍住笑,在心里为他竖起大拇指,谢兄啊,你可太有霸道总裁强取豪夺那味儿了。
最终你如愿以偿地上了他的车,怀里抱着你赢来的白色电火锅。
谢问东摘下墨镜,问:“如何?”
你笑得停不下来:“谢兄好演技!”
他说:“真情流露。”
你问他:“刚才怎么一直戴着墨镜?”
他解释:“戴着墨镜是表明立场,我不是来应酬的,只是来找你的。就算遇到你们行长,他也会明白我的意思。”
你点头:“原来如此。”
他发动车辆,说:“来之前我订好了火锅店的包厢,但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你:“嗯?”
“买底料和食材在家里吃吧,正好你赢来了这个火锅。”他说,“你也很累了,在家里能放松许多。”
“谢兄深知我心。”你说,“那先去超市,买食材。”
车子驶入市中心,速度渐渐慢了下来。
谢问东说:“顾兄要少抽烟。”
你想起那根被他拿走的,抽了一半的烟,有些尴尬地摸了摸头发:“……为什么。”
他转头看你:“要听什么话?”
你说:“真话。”
“吸烟有害身体健康。”
你笑了起来:“涪江畔那一晚,谢兄自己不也在抽烟么?这个理由不成立。”
他又说:“顾兄还小,男孩子不能抽烟。”
你忍着笑:“我已经成年了,而且工作了,所以不成立。”
恰逢红灯,车子缓缓驶停。
谢问东转过头来,深深看你:“你吸烟的样子很迷人,会引来心怀不轨的坏人。”
你愣了愣,从他的语气你能感觉到,这似乎是真话。你嘀咕道:“谢兄在强词夺理。”
“嗯。”
半个小时后,你们带着整整两大袋的食材,开车去你的新家。
正值晚高峰,车子一路走走停停,平均速度降到了30。你们却丝毫不急不慌,只饶有兴致地讨论着晚上的火锅。
你说:“那家火锅店,我以前想去买底料,可老板不卖,怕泄露配方。谢兄是怎么买到的?”
谢问东笑道:“老板是之前认识的一个朋友。你之后若是想吃,随时告诉我,我让他送。”
你有些惊讶地啊了一声。
你问起他出差这一周的见闻,他问你工作中的趣事,车内弥漫着快活的空气。
绿灯亮了,车却久久不动,后面的车开始狂按喇叭。
“谢兄……”你转头看他,却见他神情不明,目光落在你挽起袖子的手臂上。
手臂——
你低头去看,烟疤错落,新旧交织,血迹斑斑。
你全身僵住,像雪地里受寒的人一般剧烈颤抖起来。
第068章 第 68 章
那一瞬间, 车流声与人声皆如潮水般退去,胸腔的跳动声鼓噪在耳膜,咚, 咚, 咚。
你的笑容与身体都僵住不动。
莫名的,你想起了初二下学期的期末考试。
你考差了。开家长会时, 你紧张无措地在教室外徘徊,努力想听清老师的话语。那是个无比燥热的盛夏,蝉鸣嘶哑无力,你的步子虚软胆怯。
陈知玉来找你聊天,兴奋地说起趣事, 你笑着附和他, 为了掩饰内心的不安,你笑得比往常更大声,更做作。你看起来比往常更健谈,对路边的一朵野花、一块石头生起无限兴趣, 洋洋洒洒地发表意见。
可你内心再清楚不过——你只是在掩饰不安与恐惧。你只是在故作欢乐,等着那把铡刀砍下。
很快, 家长会结束了,那一席绿裙从教室后门飘出,那一双眼睛与你相对,你全身开始剧烈颤抖起来,所有假装的欢笑与健谈全都消失不见。
你读懂了那个眼神——“回家再跟你算账!”
铡刀已至。
如同此时。
在交织错落的烟疤前,你方才的笑声与健谈,只不过是虚伪的掩饰。你在他面前将自己伪装成另外一个人, 一个幽默、风趣、真诚的江湖兄弟。
此时,他识破了你拙劣的伪装。
够了。
你倏地拉下袖子, 啪地一声按开安全带,手指颤抖地扣上车门拉手,却拉不动。
绿灯已再次变红,身后的喇叭声与咒骂声不绝于耳。
谢问东升上车窗,豪车的隔音效果一流,隔绝了所有不堪的声音。
“没关系。”他说。
是错过了绿灯没关系,是被骂没关系,还是疤痕没关系。你问不出口,紧抿着嘴唇,心想只要他问一句,你此生不会再与他相见。你明天就搬走,辞职,逃到天涯海角。
他倾身过来,帮你系上安全带,动作温柔。
绿灯再次亮起。
剩下的路程中,谢问东不发一言,车子平稳地驶入楼下停车位。
车停下时,你已平静了许多,语气平淡地对他说:“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有点累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吧。”
他已经看到了你的残破不堪,虚伪做作,今晚的这顿饭,你们不会吃得开心的。
谢问东却笑了笑:“怎么了?”
他说:“你手臂上有伤,这么多食材,你很难一个人拿上去。更何况,你还要抱着你心爱的电煮锅。”
你身侧的手紧紧地攥着衣角,身体再一次僵硬起来。
他果然提起了。
即使他是大侠,是兄弟,他也不可能对那些丑陋的伤口视而不见。
铡刀就要落下。
“我刚好有一瓶金疮药,你帮我试试效果。”谢问东说着,从中控储物箱里拿出一个小瓶子,在手中抛了抛,“喏,顾兄意下如何?”
那是一个古朴小巧的药瓶,通体褐色,颈细肚粗,瓶口塞着红绸,瓶身雕刻着三个字——“卧龙丹”。
你震惊地看着小药瓶,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古代——这完全就是武侠电影里的药瓶!你毫不怀疑里面的丹药能救活一个真气逆行、走火入魔之人。
谢问东微笑说道:“顾兄先洗个澡,等毛孔打开,药效更佳。届时我来帮顾兄上药,必定药到病除。”
他想了想,又说:“对了,我还有一瓶玉骨生肌丸,涂上后,不出三日,疤痕定会隐形不见。”
天色已暗,车内无光。他望着你,神情坦然,霁月风清,他既不追问缘由来揭你伤疤,也不假装无事来粉饰太平,他只是就事论事,给了你一个解决方案。
你的心被蜗牛触角轻轻地拨了一下。
你等待着上天降下铡刀,将你铡得鲜血淋漓。
可降下的,是一片江湖。
“走吧。”
他说着,倾身过来为你解开安全带,而后推门下车。
他两只手都提着满满的大袋东西,你却只被允许抱着轻便的电煮锅,理由是手臂上有伤。你只好无奈地担负起按电梯的职责。
回到家后,谢问东将购物袋里的食材摆出,有条不紊地开始处理。趁浴缸放水的间隙,你来到厨房想与他一起处理。他不让你碰刀,只递给你土豆和香菇,让你清洗。
浴缸水放满后,他提醒你:“伤口不要碰到水。需要什么就叫我。”
你很乖地哦了一声,心想,上次忘记拿内裤是因为喝醉了酒,你再也不会干出这样丢脸的事情了。
可事情超出你的想象。在洗头发前,你发现忘记了拿洗发水。洗完头发后,你发现忘记了拿沐浴露。洗完澡后,你发现连浴巾也忘了。
等谢问东拿着你的海绵宝宝浴巾第三次进浴室时,你简直羞愧得抬不起头来,将身体缩在水面的泡泡下,发誓说你保证不会再麻烦他了。
“没关系。”他依然这样说。
等你换上干爽的睡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浴室,谢问东已准备好了碘酒和金疮药。
“来。”他拍了拍沙发。
你走过去坐下,他拉过你的手臂,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涂了一层碘酒:“疼就说。”
你垂眸看着那些伤口:“不疼。”
碘酒干后,谢问东拔出药瓶的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雪白雪白的药丸,幽幽的清香扑鼻而来。
你睁大眼睛。
他冲你一笑,将药丸按在你的伤口处。药丸不知是什么材质,一碰即化,冰冰凉凉地涂在溃烂的烟疤上,渗入皮肤后,透明无痕。
你敬畏地看了一眼小药瓶。
上完药后,墙上的挂钟指到八点,已经超过了正常吃晚饭的时间。
谢问东说:“饿了么?还有一些食材没处理,很快了。”
你说:“我想睡一会儿。”
你惊讶于你说出了这样的话。他带你采购,送你回家,一个人处理各种食材,为你上药,为你递浴巾,你却不合时宜地说,你想睡觉。
可你确实累了。来回三公里的竞走徒步,车上的绝望与震惊,被浴缸里的热水一浸泡,疲惫排山倒海般向你袭来,刚说完这句话,你的眼睛就睁不开了。
你再次听到了那三个字,温柔沉稳的三个字:“没关系。”
你感觉到他俯身靠近,在你耳边问:“想听些什么吗?”
你闭眼呢喃:“四季。”
客厅里响起了悠扬的音乐,梦里,春夏秋冬轮番播放,冬之乐章结束,又来到了欢快烂漫的春天。
你在欢快的乐章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睛,投影幕布上,黑胶唱片缓缓转动,正播放着维瓦尔第的《四季》。
墙上的挂钟指向20:50,五十分钟,刚好是四个乐章的一次循环,你睡了一个四季。
随即恢复的是嗅觉,浓郁的牛油底料味道扑鼻而来,你空荡荡的肚子立刻开始咕咕叫。
“醒了?”他的声音温醇悦耳,音量适中,夹杂在乐章中,清晰却不突兀,连刚睡醒的人都不会被惊到。
你嗯了一声,刚睡醒的声音带着沙哑:“抱歉。”
“为什么说抱歉?”
一瞬间,你想说的有很多。首先浮上记忆的,是深深镌刻于脑海中的尖锐谩骂。
“叫你几次都不来!做好饭难不成还要请你来吃吗?”
可你不过是迟了两分钟,因为你在计算数学题的最后结果。
“是我们欠你的吗?跟个大爷似的!以后一叫你就必须答应,听到没有?”
……
……
你望入他的眼睛,便知道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他似乎知道一切。
“没关系。”他说,“起来吃火锅,有你最爱的虾滑。”
你闭眼深吸了一口气,真香啊。香得让你以为是在做梦。你坏脾气地选择在吃饭的时间睡觉,他与饭菜一同等你醒来。告诉你,没关系。
在枯燥紧绷的高三,你曾经写过一篇小小说。剑庄的小少爷爱玩爱吃爱闹,唯独不爱练剑。父母是名震武林的剑客,却从不对小少爷加诸期许。父母招来天下最有名的厨师,为他做好吃的。他一生庸庸碌碌,剑术不精,却很快乐。在父母的遗榻前,三人约定来世再做家人。
小说的结尾,你写了这样的一句话:“他不想出人头地,亦不想江湖留名,只是想要很多的爱。既已得到,庸碌一生又何妨。”
……
……
你认真地问:“真的没关系吗?”
“嗯。”
你撑着沙发坐起身来,却突然动作一顿——你骤然发现,你刚才一直躺在谢问东的大腿上。
或许是你的表情太过惊讶,他主动解释:“你头发没干,会着凉的,所以我帮你吹了头发。”
“啊……谢谢。”你挠了挠头发,“但我为什么……”
谢问东微微一笑:“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真话。”
他眼里闪着戏谑的笑意:“顾兄睡迷糊了,拉着我的手不让我离开,让我留下陪你。”
你石化当场,艰难地说:“假话呢。”
“嗯,让我编一编——”他用手指敲了敲额角,沉思后道,“我坐在沙发上时,地球的万有引力突然增强,我整个人向下陷,刚好用腿接住了你的脑袋。”
你:“……”
第069章 第 69 章
你来到厨房岛台处, 顿时被色香味冲击得眼前发亮。
十几个盘子将桌面占得满满当当:解冻后的肥牛;腌制的烧椒牛肉,薄薄的肉片上点缀着辣椒丁;一整盘切得四四方方的毛肚;DuangDuang的鸭血;一看就很筋道的鱿鱼片;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圆润可爱的鹌鹑蛋;泡在水里的土豆片、香菇、竹笋与海带丝。
葱末、香菜末、蒜末、小米辣末盛在不同的白色小碟里,旁边放着醋、酱油与香油。
你新赢得的纯白色电火锅里, 麻辣牛油底料正沸腾, 冒着小气泡,香气扑鼻。
但最令你眼前一亮的——
“好多可爱的虾滑!”
你震惊地看着整整两大盘——猫爪模样的虾滑, 这形状是怎么捏出来的?
谢问东说:“借用了你橱柜里的饼干模具。”
你咬着嘴唇笑出声来:“我记得有猴子屁股形状的。”
“嗯。”他说,“下次再做。来,坐下调料汁。”
四川人对火锅的爱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使刻意养生,保持清淡饮食,过不了几天, 总会在夜里嘴巴发痒地翻来覆去, 最后放弃抵抗从床上坐起,认命地点一碗麻辣烫当宵夜。
这一顿火锅你吃得无比开心,中途被辣得直呼气,放下筷子走到冰箱前, 却被谢问东叫住。
“不要喝冰可乐,容易胃疼。”他说, “你看看锅里有什么。”
你郁闷地和他对视,不喝可乐的火锅是没有灵魂的!
他的目光柔和却坚持,你败下阵来,只好松开了扶着冰箱门的手,不情愿地走到灶台前,揭开炒锅的锅盖。
哇,竟然是……蛋炒饭!
你眼睛一亮, 方才的不情愿立刻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最好的火锅伴侣,一是冰可乐, 二是蛋炒饭,两者不分高下。
谢问东说:“我做饭水平一般,可能不好吃。”
“没关系!”
事实证明,谢兄从不打诳语,蛋炒饭的味道确实很一般。可蛋炒饭本身的味道并不重要,顺着肉菜滴到饭里的红油、鸡蛋的颗粒感、葱花的清香,混合的这一口到嘴里,简直是绝杀。
“怎么样?”
你抽空回答:“很香。”
“那多吃点。”
你问:“谢兄怎么知道我爱吃蛋炒饭。”
“以前,你告诉过我。”
“是吗?”
你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可火锅太香了,你吃得不亦乐乎,很快就将这桩事抛到脑后。
吃饱喝足后,谢问东要去洗碗,你阻止了他。
“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这话刚说出口,你就羞愧得红了脸。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忙碌,你不但悠悠哉泡了个澡,还睡了个觉,你看起来比他更像客人。
于是你又忙找补道:“你说过的,做饭的人不洗碗。”
谢问东说:“那是平常,但今天是特殊情况。”
“什么特殊情况?”
“顾兄今天很厉害,赢了这口漂亮的电煮锅回来。”他微笑说道,“功臣应该被嘉奖,所以,我来洗碗。”
你犹豫地看向他。
他又道:“你手臂上有伤,碰到水或油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来:“让我看看,止血了么?”
你愣了一下,沉默地将小臂递到他手中。
他托着你的手腕仔细看了看:“好一些了。”
你:“嗯。”
在暖黄的灯光下,这幕场景如此奇异。他语气和缓冷静,就像面对的是切菜时不小心的擦伤,而不是深夜自残留下的罪证。而你竟能与他如此平和地谈论这些伤口,不曾歇斯底里。
你看了看伤疤,短短的两个小时过去,伤口已有结痂愈合的趋势。那粒神奇的雪白小药丸,竟真的与武侠小说中的灵丹差不多。
你忍了又忍,没忍住,问:“谢兄,药瓶里的药丸究竟是什么?”
他高深莫测地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你:“……”
该死,真好玩。
就连蠢蠢欲动的好奇心都那么美好。
这周过后,银行的同事们陆陆续续地归岗,新一年的工作逐渐进入正轨,你也渐渐忙碌起来。
平措找过你几次,旁敲侧击地问你谢问东最近是不是很忙。
你奇怪地说:“应该问谢总的秘书。”
藏族同胞豪爽直言:“问秘书,还不如问你,我感觉他就是为了你才答应签约的。”
你无奈地说:“平总,您想多了。”
他一挥手:“我眼睛好使着呢。”
他苦恼地又说:“谢总年后一上班就答应和咱们银行签约,特别豪爽,也没有要任何优惠条件。但黄行长想请他吃饭,他却一直没空。是不是对我们的服务有什么不满?”
你想了想:“没有吧,可能单纯不喜欢应酬。”
平措问:“小顾,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有没有提到过这方面?”
“没有。”
你和谢问东相处时,大多数时间都在吃吃喝喝,很少提到工作。只有一次,在得知他决定与你们银行合作后,你向他介绍了你们的方案,以及相较于同业,你们给出的存贷利率优惠。
他似乎颇不在意那些数字,只说按合同来即可。态度非常无所谓,给你一种他压根不是为做生意而来的感觉。
听完你的话,平措又问:“真的没有提起过其他的?比如其他同业给他的优惠政策,这一类的?”
你无奈:“真的没有,平总。”
平措说:“行,我知道了。”
坐回工位上,你想,不知道秘书为什么说谢总忙,他明明闲得每顿饭都要和你聊天,和你讨论小龙虾麻辣的好吃还是蒜蓉的好吃。
自那个周末被他发现烟疤后,虽然当晚愉快度过,但第二天,你就后悔了,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他。
没有人愿意与一个内心阴暗深夜自残的人交往,他应该也不例外。你想。
可他总有理由——无法抗拒的理由,约你出门。
“顾兄,我带了玉骨生肌丸,介意为我试试它祛疤的功效吗?”
“昨天打理好了我家的院子,顾兄今晚若是来,便可在圆月之下席地而坐,倚靠着缠满夜来香的院篱,一边吃小龙虾,一边喝青梅酒,我们讨论讨论怎么酿酒。”
“现在是星期五晚上十点,如果我们现在出发,开车五个小时去山上,便能看到一场狮子座流星雨。我们可以捡来枯枝生火,烤一点脆皮鸡腿和炭烧牛肉。”
……
……
诸如此类。
你想不出拒绝的话语。
与他相处时快乐又投入,分开后暗自懊恼,可下一次,你仍无法拒绝他的邀请。
三月初的时候,总行在上海分行举行公司业务培训,要求各地分行派人前去。出差本来是好差事,差旅和食宿全程报销,相当于公费旅游。可无奈拉萨的云霄飞车太过骇人,同事们都不太想体验灵魂抽离的酸爽,于是这桩差事就落到了你的身上。
你想去上海,因为陈知玉在上海工作。北京的那个寒假之后,你们没有再见过面。
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你收到了一封来自上海的结婚请帖,来自吴文瀚,他要结婚了。
时隔多年,你再次与吴文瀚相见。身穿黑色正装的他容貌英俊,笑容沉稳,依稀让你记起了多年以前,他用指尖转动着篮球,笑着对你说:“我刚才一个三分球,特帅!”
在婚礼开始之前,他在更衣室与你聊起这些年,提到即将与他结婚的女孩,他唇角扬起幸福的微笑。
“她是我同事,也是学姐。上班的第一天在食堂,我俩同时盯上了最后一个鸡腿儿,同时伸出筷子去夹,谁都不肯放手。”他笑着说,“最后,鸡腿在两侧的拉扯力下,变成了同样大小的两块,我俩看了对方一眼,同时喷笑。”
你微笑着听他讲述:“真好啊。”
“对了,宁茉也来了,你看到她了吗?”吴文瀚说,“她也交了新男友,准备明年结婚。”
你想起多年前那段热烈而单纯的青春,在晚自习风扇的嘎吱声中,他埋头苦写情书。在初夏晚香玉的清风中,他们隔着栏杆拌嘴,脸上却笑得灿烂。
你倚着墙壁,轻声问:“你会遗憾么。”
吴文瀚对着镜子调整领带的位置,笑着说:“前路光明灿烂,何需回头看。”
你一下子释然。
一道敲门声响起,宁茉的声音传来:“嫂子让我来看看你好了没有……哇,顾如风!顾大学霸!啊啊啊好久不见!”
她蹬蹬蹬地跑到你面前,眼冒星星地说:“你比高中时更帅了耶!来和我合个照吧?”
你:“……”
你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哈哈,你好啊。”
宁茉完成催促的工作后,又拉着你合了照,这才离开更衣室。吴文瀚方才还嘻嘻哈哈,此时却收起了笑容,叫你:“顾如风。”
他顿了顿,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
你疑惑地问:“嗯?”
“你还记得么?在你大一那个暑假,我曾对你说,我和宁茉,互相对彼此的身体没有感觉,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得像自己的身体。”他说,“当时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她摇着头说:‘不行,没感觉。咱俩这个关系我也不瞒着你,刚才唯一来感觉的那几秒,我在想顾如风,但立刻打住了,像精神出轨。’”
你:“……”
吴文瀚没有笑,他说:“我没有告诉她,我和她想的一样。我们都不想让那一次尝试无疾而终,所以我们都在尽力想能让我们‘有感觉’的人。我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你。”
“抱歉冒犯。”他说,“自那以后的近两年时间,我对你有一场漫长的思念,不苦涩也不甜蜜,只是平静地想念高三的种种。我知道这或许是病态的,所以没有去打扰你,这份感情本质上不需要另一个人的参与。”
你怔怔地望着他。
他神情坦然从容,微笑说道:“我做过的唯一逾矩之事,是在地铁站前拥抱了你。拥抱本身并不越界,可当心里怀着那样的感情,拥抱就是逾矩。这段思念持续了两年,成为了记忆里的一朵霜花。”
地板上蔓延着冰裂的纹路。你恍惚了一瞬,似乎顺着裂开的纹路坠落,不断坠落,回到了那年初夏。晚风温柔,青绿色花藤拂过你的肩膀,远处的星子忽明忽暗,像大宇宙在忧郁地眨眼睛。
“……讲出来,对得起你,对得起喻玲,也对得起我自己。”吴文瀚说,“现在,我能堂堂正正地和她一起走红毯了。”
“没关系。”你轻声道:“谢谢你。”
他笑道:“谢我什么?”
“没什么。”
“快开始了。”他看了看手表,对你说,“如风,你要幸福。”
你再一次说:“谢谢你。”
全场洋溢着热情欢快的歌曲,一遍遍循环着《今天你要嫁给我》。
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接吻,双方眼里都是毫无保留的爱意。
欢呼声与掌声如欢快的潮水,你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用力地鼓掌,掌心都拍痛了。
宴席结束后,你顺着黄浦江慢慢地散步,兜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陈知玉先前就打来了好几个电话,但现场音乐声太大,你没有接。
每次欢闹后你都会有些低迷,像耗干了电池的小机器人。你从兜里掏出手机,没仔细看来电显示,接起后闷声说:“我失恋了。”
电话那头传来茶杯摔碎的声音,而后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抱歉,什么?”
“我刚才参加了一场婚礼……”
说到一半你感觉不对,将手机拿到面前一看,愣住——打来的不是陈知玉,是谢兄。
他的声音已经再次响起:“方便发个定位么?我来找你。”
第070章 第 70 章
你愣了一下, 说:“谢兄不是在开会吗?”
西藏作为一个地处边境的自治区,政策与经济都与内地有较大差异,监管部门、自律协会经常召开座谈会, 要求企业必须参与。
在你出发前, 谢问东便去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行业政策解读会议,算算时间, 现在才是第一天。
他说:“中场休息,想问问你是否安顿好了。”
你说:“我挺好的。谢兄安心开会吧。”
他沉默了一下,问:“顾兄方才说失恋,是怎么回事。”
“啊……”你有些尴尬地抠了抠路边栏杆上的铁锈,说, “嗯……一种夸张的修辞。我刚才参加了高中同学的婚礼, 看到一些学生时代认识的人,有点感触罢了。”
“原来如此。”他说,“需要我去找你么?”
你说:“不用的。谢兄好好开会吧,要是中途溜走, 被监管部门惩罚就不好了。”
他似乎在思索,半晌后道:“好。你这几日是如何安排的?”
你想了想, 说:“现在打算去见我发小,我们好久没见了,应该会喝点酒聊聊天什么的……明天去上海分行参加培训,为期三天,之后如果没有什么好玩的,应该就回拉萨了。”
谢问东说:“要喝酒么。”
“大概率会吧。”
他说:“我来找你。”
你说:“谢兄不是在开会吗?”
“没关系。”
“有关系。”你说,“中途溜号会被监管部门惩罚。”
“去他的监管部门。”
你惊愕地把手机拿到眼前仔细看了好几遍, 对面确实是谢兄没错。这是你第一次听到风度翩翩、成熟稳重的谢兄爆粗口。
“抱歉。”他似乎也意识到了,立刻彬彬有礼地道歉, 声音低沉地说,“大不了不在西藏玩儿了,不是什么大事。”
你有些奇怪,刚才你明明已经劝住了他,让他好好开会,现在他为什么又如此执着。
你说:“谢兄……”
“顾兄不用有心理压力。刚好我的一位生意伙伴从国外回来,明天到上海,约我吃饭。我便可以顺道与顾兄在上海相见。”
你挠了挠头,说:“好吧……”
你看了看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便道:“最近沙尘很大,尤其下午风格外大,航班容易取消。谢兄的朋友既然约在明天,那谢兄不如订明天早上的机票。”
他说:“我今晚就来。”
“……”你感觉他今天格外的执着,“好吧。”
他说:“那么,期待与顾兄夜里相见。”
你笑着嗯了一声:“好。”
与相同的人在不同城市相逢,就像在不同的时间地点重新认识了这个人,你喜欢这样的感觉。
挂断电话后,微信里已收到了好几条陈知玉发来的新消息。你乘坐地铁来到他发给你的地址,从地铁口出来,手机上共享的两个定位点已无比接近。你抬起头,他正兴奋地冲你挥手。
“顾哥!”
你加快脚步走了两步,却又放慢,有点扭捏地低头看向地面。
陈知玉很快来到你面前,重重拍了拍你的肩膀:“干什么,跟个小姑娘一样,还装作不认识我!”
“……”你尴尬地咳了两声,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良的长条形盒子递给他,说,“那啥,嗯,给你的礼物。”
陈知玉被那重量压得手腕下沉,惊奇地问:“为什么送我礼物?”
“……你先看看。”
他拆开包装,里面是一把深空灰色的客制化机械键盘。铝制的外壳重逾两千克,棱角分明又酷炫十足。84颗轴体,是你深夜坐在台灯下,一颗一颗拆开外芯手润的。卫星轴的调试你也花了大功夫,在铁丝与零件的交接处精细地抹了润滑油,用特氟龙胶带做了隔音。这样下来,几颗大键没有任何的钢丝音。
你翻转键盘,指了指背面的角落:“我让套件的卖家刻了你的名字,嗯,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把键盘。”
陈知玉说:“顾哥,你……”
你又向他解释:“现在的轴体是厚润版本的风信子v1,很纯正干脆的麻将音,配上这个套件,很HiFi,适合打字。如果打游戏用的话,可以换成知夏轴,也就是一个段落青轴,啪塔啪塔的,段落轴反馈很强,打游戏很爽。”你从书包里拿出两个罐子,里面都装满了轴体,“如果你在办公室用,可以换成静音轴,喏——这一罐是冰静轴,算是静音轴里的手感天花板了。至于换轴,很简单的,你去网上搜一搜就能学会。”
陈知玉把键盘放入书包,神情复杂地看了你一会儿,突然重重地揽过你的肩膀,抱住了你。
“顾哥,你干嘛啊。”他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咳了一声,别别扭扭地说:“那个……对不起啊。”
兰花盛开的那个夜晚,你在电话里冲他发了脾气,率先挂断了电话。虽然在之后的联系中,他并未怪你,但你近一个月来一直内疚。
陈知玉松开你,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说你今天怎么回事,像个扭扭捏捏的大姑娘,耳朵还红了。咱俩之间还说对不起呢?”
他说:“我也给你买了礼物。”
他拿出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递给你,你拆开包装,露出一个精美的樱桃木盒,里面是一串佛珠。
你惊讶地瞪着他。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说:“我想着你不是去了西藏嘛,就想送你一点符合地缘特色的东西……一百零八颗印度老山檀珠子,我自己串的。对了……”他指给你看,“我也让卖珠子的店家刻了你的名字,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串。”
他又说:“我也要向你道歉,对不起。”
你望着他,笑道:“行,抵消了。”
佛珠的长度刚刚好,在手腕上绕了四圈。108颗珠子的中部,缀着一颗小叶紫檀雕成的弥勒佛,和一根短短的红色丝络。
此时天空飘落濛濛细雨,你们在牛毛般的雨丝中快活地走着,说笑着。
傍晚时分,你们坐在了一家烧烤店里,点了一整箱啤酒。
沙沙的雨很快变得大起来,隔着墙壁和店门都能听到雨水击打地面的声音。
桌上堆满了空酒瓶,窗外夜色已深。
你们说起高中时的往来信件。你问他记不记得一封信,那是他在你上大巴前塞给你的,那个暑假他对你唱了两遍“你最珍贵”。他说不记得,你却看出他在撒谎。
你笑了:“陈知玉,你竟然还会不好意思。”
他掩饰性地喝了一大口酒,拙劣地转移着话题。
你感觉醉了,却又没完全醉,撑着侧脸趴在桌上,眼睛时闭时睁。
陈知玉似乎也醉了,他拿着手机看了好一会儿,迟钝地对你说:“学弟给我发消息,他说想见见你。”
你说:“哪个学弟?”
“就那个……”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寻找合适的词汇,“声音好听的那个学弟。”
“哦,发条魔灵。”你说。过年时你们五排,这位学弟是发条魔灵绝活哥,总能在中路为你打开突破口。
“去年实习的时候认识他,我们拿到了同一个公司的offer,做动画设计的。”陈知玉慢吞吞地说,“现在我俩合租,分摊房租。”
“哦……”你趴在桌上,晃了晃一团浆糊的脑袋,“为什么……想见我?我又不是你的……爸爸妈妈,他想和你谈恋爱,不需要经过我同意的。”
陈知玉说:“他说,想见见我唯一的朋友。”
你笑了一下:“你刚才还说不记得那封信。”
他说:“我们不会谈恋爱的,至少在三十岁以前。”
你说:“你不要认死理,那些话,你忘了就好。”
陈知玉埋头回复消息,也不知听到了没有。
过了一会儿他说:“学弟来给我们送伞。”
你含糊地应了一声,趴在桌上神游八荒。迷糊中感觉陈知玉在推你,他说:“哥,你手机在响。”
你摸出手机一看,“谢兄”两个字欢快地在屏幕上跳动。
你划了好几次,才成功接起电话,那头传来他沉稳的声音:“顾兄,现在在哪?”
“唔,我在……”你看向菜单,将上面的店名报给他。
他说:“醉了么?”
“不是很醉。”你说。
“我马上到。”
你看向窗外的瓢泼大雨,迟钝地问道:“谢兄……飞机安全落地了么?”
“嗯。”
你喃喃地说:“真好啊……又多了一个见面的城市……”
“嗯,等我半个小时。”
酒精开始麻痹你的大脑与舌头,你开始控制不住地叨叨:“将鲲……和大地……和鹏串在一起烤,就成了一串……青椒排骨……哈哈……”
电话那头的谢问东说:“厉害,能养活三十亿人。”
“老天爷发怒了……降下特大暴雨,结果……你猜怎么着?”你说,“老天爷被三星五费腕豪,一拳轰死了……谁让它下这么大雨……害我回不去酒店……”
谢问东说:“我带你回酒店。”
“谢兄啊……”你将额头抵在桌子上,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夫人生实难,有生必灭,亭毒虔刘……何昼弗晦?何流弗东?朝市喧嚣,舟车杂还……转盼之间,悉为飞尘……”
“《遵生八笺》,你还是这么爱屠隆的这篇序言。”他的声音在雨中依然清晰沉稳,“喜欢的话,我买来送你,你慢慢地读起来。”
你轻声呢喃:“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读书了。”
“慢慢来。”他说,“五年,十年,都没有关系。”
耳边一阵嘈杂,有人拎着雨伞从店外冒雨进入,声音清亮:“学长!”
陈知玉反应迟钝地抬头去看:“哦,你来了。”
他说着,伸手越过桌子拍了拍你的肩膀:“宝贝,来,我向你介绍。”
你迟钝地晃了晃脑袋,勉强找回一丝清醒,而后撑着桌子站起身来,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那位学弟忙道:“哎,哎,学长,还有顾哥,你们都坐,不用打招呼。哇……这一箱都是你们喝的吗?”
陈知玉说:“厉害吧。”
“那是相当厉害。”
学弟拎来一壶热茶给你俩倒上,你俩醉得语言能力缺失,好在学弟风趣健谈,硬是和两个醉鬼聊得有来有回。
你意识到嘴已完全不受脑子的控制,隐约感觉自己千万不能再开口,否则会出糗。于是你一次次地端起茶杯喝茶,手抖得淋了一裤子的茶水。
不知过了多久,你低头一看,手机通话计时已经到了二十多分钟,你忘记了挂电话。
你懊恼地对着手机说:“谢兄……”
“嗯?”他声音柔和,没有一丝不耐。
“浪费你……电话费了。”你说,“你先挂吧……我给你转账……”
“先等一下。”他说,然而顿了几秒,“好,现在可以挂了。”
声音从听筒和前方同时传来,你怀疑是醉得出现了幻觉。
你抬起头,谢问东正向你走来。
他很快来到了你面前,俯身问道:“顾兄,还好吗?”
你迟钝地眨了眨眼睛,说:“谢兄,见到你真好。”
你们四人分别坐在桌子两边,在愈发震耳的暴雨声中聊天,气氛轻松愉快。当然,清醒的两个人说的话比较多。
你醉得坐不稳,方才身边没人,你只好往墙壁上靠,寻求支撑。可现在谢问东坐在你身边,你闻着被雨水打湿的乌木沉香,身体放松了下来,下意识地往他那一侧倒去,他扶着你的一侧肩膀给你支撑。
过了一会儿,谢问东说:“时间不早了,明天要早起培训,不如大家改天再聚?”
你晃了晃脑袋:“对……陈知玉明天还要上班,快点回去睡觉。”
陈知玉从桌子上抬起头来,说:“哦……好,宝贝,你也早点睡……培训别迟到了……”
扶在你肩上的手顿了顿,而后捏了捏。
你说:“谢兄,不许捏我。”
谢问东面不改色地说:“抱歉。那,走吧?”
你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冲对面的陈知玉一抱拳:“待我……从培训脱身,再与兄弟……同醉……”
陈知玉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了你一个抱拳:“谢谢我的顾哥……明天上班,我就用你送的键盘打字……我眼里再也没有别的键盘……”
你说:“明天的培训会上,我会一遍遍数佛珠,这是我这辈子唯一一串佛珠。”
你说:“再会。”
你想来一个帅气潇洒的转身,可这一转便是天旋地转,脚下不稳,向旁边倒去,被谢问东正正好好接在怀里。
乌木沉香一下子浓郁起来。
他低下头,用只有你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我也为顾兄准备了礼物,等回到拉萨,就送给顾兄。”
你仰头看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什么礼物。”
他答:“佛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