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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 31 章

    秦悠生日当天, 你带她去挑了情侣对戒,送了她一捧红色玫瑰。她开心得满眼都是星星,在吃饭时拉住你戴戒指的那只手, 变换各种角度拍照, 两枚相同款式的戒指在照片中闪闪发光。

    她又捧着玫瑰花束,低头亲吻, 让你抓准时机给她拍照。

    “好了。”拍好照后,你把手机递给她。

    她接过手机一看,叹了口气。

    你问:“不满意吗?”

    “不是。”她说,“你怎么这么完美啊,连拍照技术都这么强。要是你拍得很难看, 我就能趁机撒娇让你重拍了, 但你不给我机会。”

    你被她逗得笑了起来:“还能这样么?”

    “那是。”

    秦悠把那张照片换成头像,却又叹气道:“好纠结啊,我喜欢今天的花,喜欢你拍的照片, 但我最喜欢的是你呀。”她没纠结多久,又把头像换了回去——她亲吻你侧脸的那一张。

    你觉得有趣, 便道:“生日特供,可以只换一天。”

    “对呀。”她立刻开心了起来,将头像换成捧花的那一张,“宝宝真聪明。”

    生日宴定在校外的一家海鲜排档,秦悠的闺蜜、室友、社团里关系亲近的朋友全都来了,零零总总几十号人,坐了两张大圆桌。

    年轻人的聚会总是洋溢着青春欢笑, 啤酒沫在碰杯中飞溅,笑语在包间内回环。

    秦悠对敬酒来者不拒, 却坚决不许别人灌你酒,她给你点了姜汁可乐,滚烫,招来她的朋友们起哄的怪叫声。你有些无奈,告诉她喝一点也没关系,她就瞪你。

    “今天是我生日,得听我的。”她的语气毫无商量余地,“你喝了难受难道我不会心疼的吗?”

    你只好答应了。

    两天前在KTV里,你曾因大冒险游戏而短暂失态,音色相似的《你最珍贵》更是让你差点崩溃,害得秦悠中途离场送你去酒店休息。

    可是今天,你带着完美的笑容,从容地应付所有谈话,游刃有余得像是经常流连于应酬场上的人,没有任何错漏之处。

    生日宴圆满结束。

    秦悠有些醉了,你扶着她坐上出租车。她闭着眼睛靠在你的肩颈处,呼吸平稳。

    你搂着她的肩膀,看着车窗外。凌晨的街道寂静又空旷,泛着薄薄的凉意。

    “宝宝,我觉得你不开心。”秦悠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你低头看她,她蹭了蹭你的下颌,仍闭着眼睛,轻声道:“我今天才感觉到,你好像……嗯,一直在戴着面具。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呢……”

    酒醉让她的声音缓而慢:“两天前在酒店,我帮你揉胃,问你是不是这里疼。那时我看着你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你第一反应是想否认。但可能是因为太疼了,又可能是你太累了,所以你承认了,你选择对我坦诚。”

    “所以我那时特别开心,觉得和你特别近……但是有了对比,我觉得今天,和你特别远。”她呢喃地像在说醉话,却又字字清晰地飘入你的耳朵,“脆弱的人才是真实的人,完美的人是戴着面具的,你好像在藏起真实的你,扮演一个……嗯,扮演一个完美的男朋友。”

    她又蹭了蹭你的肩颈:“宝宝,我难过啊。”

    你安慰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只是喝醉了,睡一觉就好了。”

    出租车转了个弯,停在学校南门,你扶她下车,她却好像根本没喝醉,走得又直又快。

    你沉默地跟在她身侧。

    走到一半她停下脚步,问你:“可以看你的手机吗?”

    你掏出手机解锁,递给她。

    她看了一会儿后还给你,闷声嘟囔:“乜也冇。”

    “什么?”

    她瞅了瞅你,又说:“女朋友检查手机,你怎么都不紧张的。”

    你笑了下:“为什么要紧张。”

    “可我反倒希望你能紧张。”

    这句话说得模模糊糊,但你好像听懂了。

    说话间已到了她的宿舍楼下,你像往常一样亲吻她的额头,对她说晚安。

    她觉得你在难过,你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也在难过。

    或许,一切只是错觉。

    第二天是周六,秦悠只字不提昨夜的那番谈话,就像真的只是醉后的胡话。她兴冲冲地拉着你去市里逛街。

    女孩子逛街时总是活力焕发,有用不完的精神头。进了一家饰品店后,秦悠在镜子前试发卡,你拎着她买的大包小包,坐在沙发上休息,拿起茶几上的杂志翻看。

    突然,一道有些迟疑的声音响起:“顾如风?”

    你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站在你面前的人是钱渊。

    “真的是你!高考完你就失踪了,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钱渊走到你身边坐下,显得很高兴。

    自从药王谷事件后,你与他的关系一直不尴不尬。高三时你与苏锦华的和好,更加加剧了你与他的疏远。此时在这里遇到,你有些百感杂陈。

    钱渊问:“对了,你咋在这啊?”

    你说:“陪女朋友来的。”

    “你交女朋友啦?真好,真好!”

    你想到高中时,钱渊三番五次语重心长地劝你离苏锦华远些,非常怕你被“带坏”。此时见他如释重负的模样,你不由得笑出了声。这一笑缓和了气氛,你又想起了共同赖床的革命友谊,共同罚站的糗样——虽然后来友情发生了变化,但在最初,一切都是真诚的。

    你们聊起大学生活,分享见闻。这是你第一次与过去的人聊现在的事,你的心脏在隐隐作痛,但你表面上维持着平静。

    “我选好了,走——”声音戛然而止。

    你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高中同学。

    你终于明白在刚才的聊天中,钱渊的态度为何有些小心翼翼。

    此时钱渊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站起身来,缓和气氛:“哈哈,大家都认识,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如风,你还记得张佳琴吧?现在她是我的女朋友。”

    你当然记得。那封从未拆开的粉色情书,班里的流言蜚语,莫名出现在你桌兜里的卷子,你罚站的那节数学课。当然记忆最深的,是食堂的角落,钱渊吞吞吐吐的指责,他把朋友和爱情放在天平的两端,属于朋友的那一端高高跷起。

    刚刚重获的“友谊”转头就打了你一巴掌。你有点想笑,礼貌地冲他们两人一点头,拎起沙发上的东西,准备离开。

    这时秦悠拿着两个发卡跑过来,迫不及待地问:“宝宝宝宝,哪个好看?”

    她立刻发现了气氛的不对,看向钱渊和张佳琴,问你:“认识的人?”

    你点了点头:“嗯,高中同学。”

    你看向发卡,一个是丝绒雾面的浅绿,一个是棉麻织就的酒红。

    “都好看。”你说,“还有喜欢的么?一起拿上吧。我去结账。”你迫不及待想离开这里。

    秦悠却拉住你的手:“别急嘛。”

    她对着钱渊和张佳琴嫣然一笑:“我第一次见到如风的高中同学,幸会幸会!”

    张佳琴从见到你开始就僵住,钱渊笑着打圆场:“你好,你好!我是他高中时的朋友,也是舍友。没想到在这里遇见,有缘!”

    “可我没听他提起过你们诶。”秦悠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而且我家宝贝刚才说的是同学,不是朋友喔。”

    钱渊脸上的笑僵住了。

    她又说:“当然,可能是我听错了。”

    “没有听错。”你单手拎起沙发上的购物袋,另一只手握住她的手:“悠悠,走了。”

    秦悠对着他俩又是灿烂一笑,乖乖地被你拉着离开。

    一走出饰品店,她立刻拉着你问:“他俩是不是高中时欺负过你?”

    你说:“只是一些小误会。”

    你言简意赅地讲了讲事情的经过,她听完眼睛都瞪大了,咬牙切齿地恨不得冲回去揍钱渊一顿。你好笑地安慰她,说要不是今天遇到,你早都忘了。

    她却一直闷闷不乐。

    直到中午在餐厅吃饭,她才对你坦诚:“我只是觉得,我好像对你一无所知。你的过去,你的经历,你的朋友,我全部都不了解,不知道。”

    你的过去,陈知玉占了好大的一部分,可现在他成了提不得、说不得、想不得的痼疾。你的家庭生活是灰色的,高中生活是乏善可陈的,去除掉那些痛苦、无趣和伤害,你能对她讲起的只有吴文瀚,他是你的过往中仅存的亮色。其余的事情,你从未对她提起。

    秦悠难过地看着你,于是你清楚,昨晚那些并不是醉话。

    你从购物袋里拿出棉麻酒红发箍,小心翼翼地帮她戴上,调整好蝴蝶结的位置。

    她依然沉默地看着你。

    你抿了抿唇,说:“以后慢慢讲给你听,好不好。”

    她看了你一会儿,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好笨呀。”

    她又说:“那你每天帮我戴发箍。”

    “好。”

    今年的国庆连着中秋,有八天的假期。秦悠和闺蜜约好了去丽江玩,依依不舍地与你告别。

    中秋夜你骑着自行车漫无边际地乱逛,你骑了很远很远,远到车胎有些发瘪,骑起来比往常费力。

    周围杂草丛生,破旧的筒子楼在月色下宛如上世纪的遗产。此时此刻,整个天地间,只有月亮是圆满的。

    你在一处废弃的健身器材处停下,将自行车停在路边。

    躺在器材上,这个角度刚好能望见月亮。

    这个世界上,主宰一切的是道。

    先天地生,寂兮寥兮。大曰逝,逝曰远,远曰返。这是老子的道。一粒种子总是包含了无限的可能,它长成大树的过程,便是消逝与死去的过程。所以人总是越长大,越背离最初的理想。可老子没有告诉你,如果苹果树还未发芽就烂在种子里,你又该怎么办。

    你想起悉达多的道。他微笑着渡走一个又一个过河的旅人,听听流水的声音吧,他说,再仔细听听吧。

    可你只听见了风声。

    四川盆地的夜晚,总是充斥着呼啸的风声。你望着月,听着风,心想,那你的道呢。

    当你不再为往事愤愤不平,你好像已经丧失了求道的勇气。你变得迟钝、平淡、无所谓。

    可当16岁的你一步步跨上南山的百级台阶时,累,心却是活的。你站在山顶回望那百级台阶,每一步,都是风雨泥泞,上下求索,漫漫求学路。

    如今,你失了文心,也失了求道的勇气。

    兜里的手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开始震动,你漠然地望着月亮,不去管它。

    多半是你的母亲,责问你为何中秋都不回家。

    你任由手机一次次震动又一次次停息,终于在月亮短暂被云遮住时,你在黑暗中掏出了手机。

    却是一愣。

    是本该在飞机上的人打来的电话。

    手机又一次开始震动,你按下了接听。

    “你在哪,为什么不接电话?”秦悠连珠炮般问道,“顾如风,说话!你在哪!”

    “抱歉,我……”

    “你的声音怎么了?”她焦急地打断了你,“你在哭?!”

    你抹了把脸,果然摸到了满手冰凉湿润。你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调整到语气充满活力的状态:“抱歉,刚才睡着了——飞机延误了么?”

    “丽江大雷暴,航班取消了。我现在回学校了。”她快速地回答完,立刻又追问,“你在哪?!说话!”

    “我……”你坐起身环顾四周,一片荒凉漆黑,没有任何可辨识的路标。

    她一字一句:“顾!如!风!马上回答!”

    你翻开手机地图,说:“我在……嗯,城西建华修理场。”

    她不敢置信:“什么地方?你为什么在那里?”

    你答不上来,只道:“我现在回去。”

    “开位置共享,不许挂电话。”她命令道,“半个小时内出现在我面前。”

    你向路边走去,脚步一顿——你的自行车好像被偷了。停车时你觉得这地方太荒凉,鸟都不拉屎,更没有人影,懒得锁车。你看着地图上显示的18.9公里直线距离,沉默了。

    秦悠立刻道:“怎么不说话?!必须一直和我说话。”

    “哦,好。”

    你打开打车软件,方圆五公里都没有司机。加了十块钱后,终于有一位7公里外的司机接了单。你将截图发给秦悠,她明显松了口气。

    “你跑那里去干什么?”她问。

    你说:“散心。”

    “你平时……”她说到一半顿住,明白了什么似的,“但你骑车载着我的时候,不会去这些荒凉的地方。”

    你坐在路边,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心,无声地叹了口气。她在一层层揭开你的伪装,露出你虚伪阴暗的真面目。

    她又说:“你刚才是在哭吗,发生什么了?”

    你说:“没有,就是睡着了,不太清醒。”

    “你不是在外面吗?在哪里睡?”

    今天的你漏洞百出。

    你只好道:“嗯,是哭了,因为看到一起车祸,觉得难受。”

    她又拆穿了你:“那么荒凉的地方,哪来的车祸?”

    一阵劲风刮得尘沙扬起,你抓住地上的一片枯叶,低声道:“悠悠,明天再说好吗。”

    她沉默了,放软声音:“宝宝,你心里有事就跟我说。”

    “嗯。”你说,“我知道的。”

    司机到了,你上了车,共享的两个定位点在不断接近。

    半个小时后,你在学校门口见到了秦悠。她立刻拉过你上下打量,而后一言不发地拉你上了出租车,你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只是在黑暗中沉默。

    她带你去了那天的酒店。

    “今晚,我必须一直盯着你。”她说。

    她把浴巾和一套新衣服递给你,推你进浴室:“你先洗澡,然后,我们聊聊。”

    你不太想聊,于是你洗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澡,对着地上的白色六角菱格瓷砖发呆。

    秦悠并没有催你,于是你开始内疚,穿好衣服出了浴室。

    她坐在沙发上,见你出来后放下手机,平静地问:“你打算说了么?”

    你在床上坐下,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疲惫让你只能垂着头:“抱歉,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但你要告诉我实话。”

    “你想知道什么。”

    秦悠看着你,慢慢地开口:“暑假的时候你在酒吧当调酒师,我在吧台对面坐了五天。那个时候天很热,但你穿着长袖衬衫。洗杯子的时候你不得不挽起袖子,我看到你的胳膊上有一条三厘米的割痕,新鲜的,还在渗血。我那时以为是不小心划的,但是我现在不那样觉得。告诉我,那条痕迹是怎么来的。”

    你浑身僵住,用了全身力气才克制住颤抖。

    “还有,联系人A。”她说,“我要知道关于TA的一切。”

    第032章 第 32 章

    沉默在房中蔓延, 你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着滴水的头发,几分钟后轻笑出声:“悠悠,你想得太多了, 没那么复杂。”

    你把毛巾往床头柜上一扔, 抬头看她:“暑假的时候么?嗯……让我想想。对了,那天在赵甲家里, 遇到他和对象打架,我去劝架,手臂被摔碎的高脚杯杯茎划了一下。当时忙着去酒吧上班,也没来得及处理,你知道的, 我不喜欢迟到。”

    她狐疑地看着你。

    你说:“不信的话, 你可以打电话问他。”

    “至于联系人A——不过是一个年少时的朋友,男生。”你耸了耸肩,轻描淡写地说,“后来因为一些事情闹掰了, 上大学后就再也没联系过。你知道的,我朋友比较少, 所以一直耿耿于怀。”

    秦悠问:“因为什么事情闹掰?”

    “我打破了约定,没和他去北京上大学。”你说,“我考差了。”

    她说:“那你为什么还留着电话。”

    “只是个空号而已,他应该早就换号了,打不通的。”你抓了抓半干的头发,微笑说道,“留着是因为, 想提醒自己努力向上,才能不辜负年少时的友谊吧。”

    她看起来信了几分, 正要问下一个问题,你善解人意地主动说道:“至于今天晚上,嗯,今晚确实心情不太好。”

    “我和家里吵架了,父母骂了我几句——我从小就和家里关系不太好,之前没和你提过,因为这确实不是什么美妙的事情。中秋佳节嘛,被骂了难免心情低落,就骑车出去乱转,想事情太认真,不小心迷路了。真的没什么事。”

    秦悠像侦探一样分析你的每一句话,发出疑问:“既然从小关系就不好,那你怎么会因为一次被骂就哭?”

    你摊了摊手,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当然不只因为被骂。那时在疑似乱坟岗的荒郊野外,我的自行车被偷了,而且连续半个小时都打不到车,屋漏偏逢连夜雨,情绪一激动就哭了。对不起,吓到你了。”

    她目露怀疑:“就因为这?”

    你一本正经地说:“可能还因为月亮太圆太亮,勾起了思乡之情吧。我们中国文人,向来会触景生情的。”

    秦悠看起来松了口气,放松地往沙发上一靠,嘟起嘴来:“宝宝,你真的吓死我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你态度诚恳地道歉,“我保证不会有下次。”

    “以后千万不能失联。”

    “好。”

    “千万不能不接电话。”

    “好。”

    “你发誓!”

    “嗯,我发誓。”

    她抱住靠枕往沙发上一躺,又往里缩了缩,让出半边位置,拍了拍:“宝宝你过来,让我摸摸。”

    你很乖地走过去坐下。她拉过你的手,摩挲你手腕上的青色血管与掌心的复杂纹路,又细细地抚过你的指节与指尖。

    “宝宝,你这双手多好看呀,一想到你可能会用这样的手拿起刀往自己胳膊上划,我根本都没办法呼吸了。”她闷闷地低声说道,“第六个电话自动挂断的时候,我简直没有办法思考了,全身冰凉,发抖,控制不住胡思乱想——你是不是遇到人贩子了,是不是被□□绑架了,是不是出意外了……我活到现在,第一次这样害怕。”

    你神情微动,望着她。

    她握住你的手亲吻,灼热的温度在你掌心蔓延。

    她抬头认真地看着你:“顾如风,你答应我,以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伤害自己,好吗?”

    你轻轻移开视线,任垂落的眼睫毛遮住眼底复杂的心事,微笑起来:“人贩子和□□也不见得能打得过我吧,不许胡思乱想——好啦,你该睡觉了。”

    你要起身离开,却被她拉住手腕:“我说了今晚要盯着你,别想离开我的视线。”

    你无奈:“我还没洗清嫌疑么?”

    她瞪着你:“今晚留待查看,明天才能出结论。”

    你和她对视片刻,无声地败下阵来:“那我睡沙发。”

    “不行!”她坐起身,“天冷了,只有一床被子。而且沙发睡着也不舒服吧。”

    “让前台再送一床被子就好了。”

    “你为什么总要和我这么见外。”

    “这不是见外。”你解释,“只是于礼不合。”

    “大清早都亡了。”她说,“我们是21世纪的成年情侣,睡一起是很正常的事情。还是说,你嫌我夜里打呼?”

    她蛮横地拉着你起身,把你按到床上:“等我洗完澡出来,要摸你的腹肌。躺着不许动。你要是敢跑,我一定捉回来打断你的腿。”

    你:“……”

    她去浴室洗澡,筋疲力尽的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关灯的啪嗒声让你惊醒。紧接着,一条手臂环过来抱住你的腰,一条腿横压过来,压住你的两条腿。

    你被她以八爪鱼的姿势缠住,无言以对:“悠悠,我不能呼吸了。”

    “忍着。”她说,“上次就趁我睡着后跑了,这次不能再让你跑。”

    她又说:“跟我讲讲你发小的故事吧,就是那个联系人A。”

    你彻底清醒了过来。

    沉默了一会儿后,你对她讲起夜行衣与飞檐走壁,讲起大榆树下埋的纸条,讲起靠着作弊才通过的1000米考试。

    她笑得停不下来:“哎呀,宝宝你也有中二的时候呀!”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你的腹部上下其手,来回摸你的腹肌。你说你怕痒,她摸得更起劲了。

    你只好说:“我困了,你摸得我睡不着。”

    她这才不情愿地停止左捏右捏,掌心却停留在上腹处蹭了蹭,问:“最近有没有犯过胃疼?说实话,不许骗人。”

    你想了想:“不记得了。没有吧。”

    “要好好养。”

    “嗯。”

    她抱紧你,不说话了。困意袭来,睡过去前,你感觉到她轻轻拍着你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温柔无比。

    第二天醒来后,属于你们的国庆假期开始了。

    你们去动物园看大熊猫,你给秦悠买了熊猫包包,熊猫水杯,熊猫记事本,给她拍了许多好看的照片。回去的路上她翻着手机里的照片一路惊呼:“哇,我居然这么好看吗!”、“技术也太好了吧!”、“这构图真的绝了!”

    你微笑道:“是你本身就好看。”

    秦悠会红着脸抱怨:“你怎么这么会撩啊。”

    你们去青城山爬山。她爬得气喘吁吁,你会走在前面拉着她的手,让她不那么费力。停下休息时,你会拧开保温杯的盖子,将温度适宜的水递给她。她撒娇地对你说爬不动时,你会放慢脚步落在她身后,一边鼓励她,一边握着她的肩膀推着她前行,给她一些助力,就如同当年陈知玉推着你跑1000米。

    等爬到山顶,秦悠累得坐在地上喘气,笑得却开心:“爬上山顶……感觉真好啊……”

    你笑着点头:“嗯。”

    她又说:“宝宝你好厉害啊,都不怎么累的样子。”

    你略怔了一下,好像确实如此——你几乎没有休息过,就爬到了山顶。

    但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高二的暑假,你和陈知玉去爬山。你喘得直不起腰,频频往地上坐,裤子上沾满泥巴。陈知玉一边笑你体力差,一边连拖带抱地推着你往上,嘴上一直说着,马上到了马上到了,一鼓作气一鼓作气,加油加油。

    等到了山顶,陈知玉的妈妈打来视频,正坐在一边喘气的你清清楚楚地听到阿姨的笑声:“你们上山啦?小顾是不是根本爬不动?”

    陈知玉立刻哈哈大笑,你警告地瞪他,他便忍着笑对电话那头说:“没有,今天他跑得飞快,我在后面追都追不上!”

    阿姨不相信:“你不是说他1000米补考三次才过吗,今天怎么变厉害了。”

    你:“……”

    陈知玉憋笑憋得嘴角直抽抽:“那可能是他以前在隐藏实力。”

    你:“……”

    下山时你果然跑得飞快,他在后面使劲追你。

    ……

    ……

    你回过神来,想,可能是高中每晚的跑步让你提升了耐力吧。

    秦悠去旁边的寺庙买了一块护身符送你,你也买了一块送她。

    下山的时候你跟在她身后,总能在她腿发软要踩空前精准地扶住她。太阳落山后你从书包里拿出外套,为她披上。打车回到学校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她腿酸得动不了,你抱着她下了出租车,又背着她到了宿舍楼下。

    她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你:“宝宝,你怎么对我这么好呀。”

    你回答不出。

    你想,你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报偿。

    报偿她举着水管淋湿那棵树每一片叶子的真心,报偿她连续听了十二次自动挂断的嘟声时的无措,报偿她映着明月的、将落未落的滚烫泪水。

    报偿这毫无保留给你的偏爱与善意。

    一个陌生人对另一个陌生人的善意。

    王子猷雪夜访戴不见戴,因为所思之戴未必是所见之戴,见了不过徒增无趣。故兴至而往,兴尽而归。

    而她所爱之你未必是真正的你。

    你要用尽全力,保全她的期待。

    她给你的沉甸甸的关爱已令你终身惶恐,你又怎能让她徒添失望。

    你想了很多,杂乱无章。这时你便不得不感叹中国语言文字的美妙,所有欲说还休、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杂陈百感,千年前的古人早已将之付诸笔墨——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国庆七天你们去了很多地方,九寨沟,都江堰,黄龙溪。秦悠在脖子上挂着拍立得,随时随地拍你,被发现了也丝毫不慌乱,只对你嫣然一笑。几天之内用完了好几卷底片,照片塞满了她的手提包。

    她笑得很大声,很开心,可目光相撞处,你觉得她眼里全是难过。

    夜里你们带着纪念品与照片,走在回酒店的路上,你拉着她的手,没有偏头去看。可你知道她一定在哭。

    等你转头时,她一定已经收拾好了情绪,笑得如往常一样明媚。

    国庆假期结束后,秦悠向你提了分手。

    分手两个字刚说出口,她的眼泪便像瀑布一样往下掉。

    “天哪……我竟然真的说出来了……”秦悠捂着脸,又哭又笑,“你等等我……呜……等我缓缓……”

    你耐心地等着她,给她递纸。

    她哭了大概半个小时,嗓子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才勉强止住哭声。

    她看着你。

    “你怎么这么苦啊……”她又开始泣不成声,“我觉得……你太苦了……和我在一起让你太苦了……”

    桌上的纸巾已堆成了小山,咖啡馆的服务员频频向这个角落看来。你向服务员示意要纸巾。

    纸巾送来时,秦悠总算止住了哭泣,低着头用小勺子搅动咖啡。

    她说:“宝宝,你应该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吧。”

    你说:“为什么这样说。”

    她对你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喜欢一个人,一定是想对她露出脆弱的那一面的,因为想被哄着,被偏爱。可你太完美了,面面俱到……很累的吧?我生日那天你表现得太好了,可我觉得太不真实,我一点也不开心。相反,那天在KTV里的你才是真实的,会对我说累,对我说痛。”

    “你知道我这几天在想什么吗?我在想……你明明不喜欢多人聚会的场合,却在我生日那天表现得那么完美,你需要在事前排练多久,又需要在事后花多久消解疲惫。你是不是又会一个人骑车去荒郊野岭哭一整晚。”

    你说:“不会。”

    她吸了吸鼻子,拿起纸巾按住通红的眼睛:“你好累啊,你太累了……我难受……”

    她带着哭腔道:“顾如风,我放你走,你别这么累。”

    第033章 第 33 章

    秦悠说完那句话, 又开始掩面哭泣。

    你耐心地等她哭完,开口道:“好,我答应分手。”

    她用通红的眼睛盯着你, 半晌后笑出声来:“不是, 顾如风你,你怎么这么钢铁直男啊, 你至少也得假意挽留一下吧……”

    你说:“挽留并不能改变你的决定。”

    她擦干眼泪,收起笑容,神情变得冷静。

    “我想与你分手,但并不是没有条件。”她说,“我还喜欢你, 非常非常喜欢, 我很难受,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常哭。”

    “嗯。”你说,“我知道。抱歉。”

    “所以你不能让我就这样离开,我要用这段时间所有的甜蜜、痛苦、眼泪、真心、亲密, 所有的一切来赌——”

    “——赌你对我坦白一次。”

    你垂下眼睫,看着面前已不再冒热气的牛奶, 用小木勺轻轻搅拌。

    秦悠说:“你看着我。”

    你叹了口气,望入她的眼睛。

    她今天穿着黑色皮衣,柔顺茂密的头发被一根发绳高高扎起,显得利落又干脆。她神情冷静,眼神坚定,俨然是那位说一不二、刚柔并济的百人社团的社长。

    她说:“你不能让我一无所获地离开,不能让我在未来怀念你时, 想起的只是一个虚假的影子。你不能这样残忍。”

    她眼中泪光晶莹,你想起操场上那棵下雨的树, 那天她便是站在滴水的树前,用含泪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诉你,这就是阳谋。

    如同此时。

    “顾如风,你把我当成萍水相逢的过客,今夜一次聚首,你要对我说所有的真话。等明天酒醉醒来,你说的话我会忘掉。从此一拍两散,江湖之大,不再相见。”她一字一句,“我只要你对我坦白这一次。”

    不知是哪个词触动了你,你原本毫无波澜的内心中泛起一阵细微的涟漪,像投入了一颗米粒大小的石子。

    你摩挲着勺柄上精致繁复的雕纹,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才轻声道:“好。”

    夜幕降临,你来到秦悠发的定位地址,是一家比较偏僻的烧烤摊,客人寥寥无几。

    秦悠坐在街边的小桌板旁,地上摆着一整箱啤酒。

    你走到她身边坐下。

    老板端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烧烤,又贴心地拿来开瓶器与酒杯,笑着招呼:“客人慢慢吃,慢慢喝。”

    秦悠挪动小板凳,像往常吃饭一样与你紧挨在一起,腿挨着腿,膝盖碰着膝盖。她化了妆,但仍能看出哭过的痕迹。

    “先吃还是直接喝?”

    你说:“先吃吧,等会儿凉了。”

    “好。”她说,“下午我想了想,还是不舍得把你逼得太紧。我给你一次说谎的机会,但只有一次。”

    你笑了笑:“好吧。”

    你们吃了一会儿,秦悠往两个酒杯里倒满啤酒。你们举起酒杯相碰,喝光了第一杯。

    “好,那我开始了。”她说,“第一个问题,你手臂上的划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将桌上的空签丢入垃圾桶,说:“这个我没有骗你,之前说的是实话。”

    秦悠凝视着你,试图分辨你是否在说谎。你坦然地与她对视。

    她倒上了第二杯酒。

    “那第二个问题,你喜欢我吗?”

    你说:“喜欢。”

    她说:“顾如风,你只有一次说谎的机会。”

    “嗯。”

    她笑了起来:“直觉告诉我,你已经把说谎的机会用掉了。那么问题来了,刚才的两个问题里,哪一个是真的?”

    你笑了一下,问:“你希望是哪一个。”

    她又喝了一杯酒,目光明亮却难过,望着你:“我希望是第一个。”

    你眸光微动,低头把烤茄子往她面前推了推:“别光喝酒,吃点菜。”

    她问:“你最喜欢的姓是什么?”

    “秦。”

    她不满地望着你:“今天是坦白局,不许光说漂亮话来骗我。你的说谎机会已经用掉了,接下来必须全是真话。”

    “没有骗你。”你用指尖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下秦字,“你看,秦这个字,大体上对称,又不完全对称,具有不古板不拘泥的中式美感。高中学过叶圣陶先生讲苏州园林的一篇课文,东边有了一道回廊或一个亭子,西边绝不会有相同的回廊或亭子,为的就是避免绝对对称。秦这个字,不正是这样的意境么。”

    “除此之外,秦字还有历史意义上的美感。先秦文学,诗经淳朴,楚辞浪漫,是很美的。”

    秦悠笑得直不起腰:“你怎么这么会撩啊……”

    你说:“就事论事而已。”

    她再次给两个杯子满上了酒,与你碰杯。

    “下一个问题,你的理想型是什么?”她立刻又道,“不许说是我这样的!你说得再天花乱坠我也不信!”

    你慢慢地喝完了杯中酒液,微笑道:“大侠。”

    “啊?什么是大侠?”

    “大侠是一类潇洒不羁的人。庄子说,行千里者,三月聚粮,大侠却刚好相反。”你说,“大侠想去哪就直接去,带着剑带着酒就出发,他们不会去考虑天气、钱粮、意外,他们只在当下。他们讨厌井然有序的规划,爱一切突如其来的惊喜与变化。他们不会抱怨大雪阻了前路,只会驻足赏雪。花落听风,日落听星,如流水般,心无所住。”

    秦悠撑着下巴听你讲,帮你满上酒,问:“那你以前喜欢过谁吗?”

    你轻轻晃动酒杯,杯中倒映着那年初夏的圆月,那夜的晚香玉温柔绽放,青色的花藤垂落在你的肩头。远处是无边浩渺的宇宙,每一粒星子落到你眼中,都已穿过了数亿年的光阴。

    “或许吧。”你抬头看她,“太久了,记不太清了。”

    又一杯酒下肚,你们同时沉默了一会儿。

    秦悠严肃地说:“接下来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认真且真诚地回答。”

    你说:“请讲。”

    “你说高考失利让你失约了与发小的约定,造成你们关系的破裂。可我查过你高考那一年的分数线,你的分数超过了北京许多所高校的录取线,你完全能填报北京的志愿。所以你的话不成立——你不是因为考差才不去北京的,你和发小的决裂也另有原因。我想知道你的真实想法。”

    月亮渐渐升入中天,桌上的烧烤已经凉透了,啤酒也只剩一半。

    你说:“这世上,有许多许多种人。有人会因下雪哭,有人会因下雪而狂喜。有人每天六点起床学习,有人睡到下午醉生梦死。人与人相差很大很大,大到几乎不能用世间的常理与法则来衡量。”

    “同一件事,对有些人来说不值一提,可对另一些人,或许是毁天灭地,久久不能走出来的深渊。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感同身受,所以他们会被认为是荒唐的。”

    你字斟句酌地慢慢说着:“这件事,我没有骗你,的确是因为考差了,所以一切都毁了。”

    从很小的时候起,成绩对你的意义就复杂重重。它是你脱离灰暗沉闷原生家庭的唯一希望,是你孤僻无友地行走于偌大校园时的唯一骄傲,是你乏味无趣的人生中唯一的倚仗。它是许诺你通向另一个世界的桥梁,是两座悬崖之间的细细绳索。

    绳索咔嚓一声,断掉。

    你便只有无止境地坠落。

    秦悠探究地望着你,像在出神,又像在思索。

    “这世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社会中的人,他们遇到挫折,会渴望亲朋好友的陪伴,他们在鼓励中重新站起来。”冰凉的酒液让你开始感觉胃部不适,于是你的语气轻而和缓,“另一种是孤岛上的人,他们主动断掉所有航线,将孤岛的定位从地图上抹去,因为他们不具备接受关心与鼓励的能力。人间的温情只会让他们更加惶恐惊吓。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他们重新站起来的过程也是与自我搏击的过程,这个过程拒绝任何人的参与。有朝一日若是成功了,他或许会向好友发送孤岛的坐标。”

    你笑了一下:“可能许多人无法理解。但不能否认的是,世界之大,充满着无数种荒唐的人。”

    秦悠看起来有些醉了,她晃了晃头,趴在桌上,呢喃道:“等等,你让我想想……”

    你用掌根抵住上腹压了压,又倒上一杯酒,品饮似的慢慢喝着。

    “我明白了……”秦悠抬起头来看着你,“嗯,我听懂了。”

    她说着,颤抖着伸手去够酒瓶。

    你按住她:“别喝了,你醉了。”

    “我没醉。”她的眼神七分清明,三分醉意,“我想喝,你答应了和我不醉不归。再说了,我还没问完。”

    “行。”你松开手,“想喝就喝吧,结束后我送你回去。”

    她对着玻璃酒瓶咕噜咕噜喝了大半瓶,把瓶子重重地一放。你眼疾手快地按住小桌板,阻止了一场翻桌。

    她发了一会儿呆,眼泪突然扑簌簌地就往下落。你帮她擦眼泪,她捧住你的脸,哭腔道:“怎么长得这么好看啊……呜呜……等明天醒来……你就不是我的男朋友了……我好伤心啊……呜呜呜……”

    你拍着她的后背哄她:“好了好了,不哭。没事的,嗯?你特别好,会有很多人爱你的。”

    她一边哭着,一边捧着你的脸,从额头亲到鼻尖,又从下颌亲到嘴唇,久久停留着,咸涩的眼泪顺着她的唇角流入你口中。

    “叫悠悠。”她哽咽着说。

    “悠悠。”

    “叫姐姐。”

    “姐姐。”

    “连起来叫。”

    “悠悠姐姐。”

    “你为什么要这么听话啊……呜……我都和你提分手了……你为什么还这么乖……”

    你说:“你醉了。”

    “嗯,我是醉了……”她吸了吸鼻子,开口道,“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故意把身体搞坏?”

    你说:“并没有。”

    “坦白局,不许说谎。”她醉得条理清晰,“你那么自律的人,怎么会得胃病的?还说不是故意的。”

    你望入她的眼睛,聪明的姑娘连醉了都那么的聪明。

    “身体难受,比心里难受更容易忍一些。”你或许也醉了,没有再去编出一套说辞,“不然夜也太长了。”

    她又问:“我的生活,是不是让你很累?数不清的聚会和酒局,很让你讨厌吧。”

    你说:“有一点不适应,但那是分内之事,也不算太累。”

    “为什么是分内之事?”她质问,“就因为你在和我谈恋爱吗?你明明能选择告诉我,说你不喜欢那些场合。我们可以商量解决办法。”

    你说:“谈恋爱,总有一个人要去融入另一个人的生活。”

    “那为什么,你不让我融入你的生活?你从一开始,就没有打开过进入你世界的门。”

    她说着又去拿酒瓶,你挡住她的手,抢先拿走酒瓶,给她倒了小半杯:“不能对瓶吹,容易晕。喝杯子里的。”

    她瞪着你,一口喝完杯中酒,命令道:“满上。”

    你无奈地为她倒上。

    她现在有七分醉了,往桌上一趴,迷迷糊糊地说:“宝宝,你真的特别狠心,冷漠,你知道吗……”

    “我在你的世界外面,敲窗户,敲啊敲啊,敲得手都酸了,你终于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不理我……我冲你大喊,你听不见,因为隔着厚厚的隔音玻璃……”

    她闹着要喝酒,你每次为她倒一点点。她一边喝,一边把脸埋在掌心里,嘟嘟囔囔说着话。

    你略微弯了弯腰,手掌抵住胃部用力揉压了几下,缓过一阵绞痛。痛感已经到了无法忽略的地步,你只好一颗一颗剥着毛豆,转移注意力。

    秦悠抬起头来,又问:“你总是随身带着一个小本子,里面是什么?”

    你说:“唔,记事本。以前偶尔会写一些无病呻/吟的酸诗什么的。”

    她拿起酒瓶往杯子里倒酒,你把剥出的一整碟毛豆和花生推到她面前:“别光喝酒,吃点东西。”

    “以前?现在不写了是吗?”

    她一会儿醉一会儿醒,却总能敏锐地抓住重点。

    你说:“现在写不出来了。”

    一整箱啤酒已经空了,你说:“很晚了,回去吧。”

    她拉过你的手,滚烫的嘴唇贴在你的手心,亲吻。她说:“顾如风,你以后如果再谈恋爱,一定不要这么完美。你要脆弱一点,多一些缺点,这样,对方才能感觉到你的爱。”

    你说:“好。”

    她又哭着说:“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以后能别和其他人谈恋爱吗?”

    得,现在是真的醉了。

    你把外套脱给她,去前台结了账。回来时她抱着你的衣服睡着了,你扶她起来,把外套披在她身上。

    她迷迷瞪瞪地看着你,突然推开你,跑去旁边的垃圾桶吐了起来。你递纸过去,又拧开矿泉水递给她漱口。

    吐完后她吊在你身上睡了过去,你背起她,走在深夜的大街上。

    中途她醒过来,一边乱动一边说醉话:“放我下来……呜呜……我要看我男朋友的脸……明天就看不到了……”

    胃里疼得如同刀绞,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你在她的左右乱动下差点站不稳,只好把她放了下来。缓了一会儿后,你抱起她,她用手臂搂住你的脖子,靠在你肩上。

    “顾如风,你想你的发小吗?”她说,“不许说谎。”

    你说:“想吧。”

    她说:“那他一定在等你。”

    说完这句话后,她便靠在你的肩头沉沉睡去,呼吸平稳。

    已是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只剩单调寂寞的足音。

    你抱着她进入酒店房间,为她盖上被子,又用热毛巾为她擦了擦脸。确保她睡熟后,你关门离开,去了隔壁房间。

    疼痛与酒醉让你呼吸急促,夜空像巨大的飞盘向你旋来,天旋地转。

    深夜的狂风刮起窗帘,风声像巨兽的狂啸。

    世界静得只剩风声。

    你趴在床上,拨通了联系人A的电话。

    这是拨不通的,可就算听听那个机械女声也好,因为世界太静了,静得你害怕,颤抖。你知道一定会听到机械女声的,Sorry, the number you have dialed……

    可是世界突然变得更静了,不仅没有机械女声,就连单调的嘟声也没有了。

    你从被子里抬起脸,看到屏幕上不断增加的通话计时,00:08, 00:15, 00:32……

    你盯着屏幕,疑惑地想,是谁接了你的电话,是谁接了凌晨三点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

    你想,怎么可能打通呢。

    或许你只是在做梦。

    02:48, 05:29, 08:11……通话计时仍在继续。

    你清醒了,却又更醉了,你咬住被子,无声哽咽。

    他的声音从童年与往昔向你涌来,清冽的,紧绷的。

    “顾如风,说话。”

    第034章 第 34 章

    他的声音裹挟着夜晚的风声, 穿过五百多个日夜的冰冷隔阂,穿过两千公里漫长的地图版图,穿过未眠的夜里从未押上韵脚的诗行, 落在你的耳边。

    这段时间, 你脑中总是随时随地浮现出一个三元一次方程组,它出现在围棋棋盘上, 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甚至在你望月时,它出现在夜幕上空。

    以X、Y、Z为变量,用大括号连结,三个方程。

    而此时, 在他声音响起的一剎那, 你骤然记起了一切——这是一个代入身高、体重、腰围来计算夜行衣所需布匹的方程组。那年暮春,你倚着墙壁,手指缠绕着电话线,与他通话至凌晨, 兴奋地共同构思着夜行衣的样式。

    你们的江湖梦。

    记忆的苏醒将将起了个头,便以浪潮般的迅猛向你涌来。

    南山的那个寒冬, 你跌跌撞撞地穿过熄灯后的宿舍走廊,将ic卡插入公用电话的卡槽,闭着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凉的玻璃上,绝望地呼唤着他,一遍又一遍。

    那时的他,用轻巧的调笑语调回应你的沉默:“喂,玩儿哑剧呢?顾如风, 说话。”

    如同此时。

    通话计时还在继续。

    你将整张脸埋入被子,紧咬着被角的牙关用力得几乎渗出血来。泪水濡湿了被罩, 你的喉口不断发出低低的呜咽,又被厚厚的被褥消音。

    大约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你在泪眼朦胧中抬起头,这通电话已过去了半个小时。

    他说了那句话后也不再开口,没有挂断,也没有催促,电话里只剩风声。

    你擦干净眼泪,深呼吸了几口气,确保声音不会泄露哭过的痕迹,才镇定地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我。”

    “还能是谁?”他说,“哭完了?”

    你说:“我没哭。”

    “行吧。”他说,“你打电话来,是想说什么吗?”

    他的语气里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你突然一阵委屈:“你怎么一年多都不找我啊。”

    陈知玉像是气笑了:“顾如风,你讲点道理。”

    “手机号注销了,聊天软件没了,我连你报的什么学校什么专业都不知道,你告诉我,你要我怎么找你?”

    酒醉让你脸皮变厚了,明知是你理亏,却还耍无赖:“我很讲道理的啊,你还能找到比我更讲道理的人么……”

    “呵。”

    “我难受啊。”你喃喃地说,“陈知玉,我难受死了。你不能骂我,也不能怪我。”

    他顿了顿,道:“你怎么了。”

    “我晚上睡不着觉,大多数时候心情都很差,也不想和人说话。”你抱住枕头,闭着眼睛低声道,“我总是胃痛,经常会吐。我想给你写信,可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一个人去爬华山,日出很美,但没有能分享的人,下山好累,差点摔下去……”

    “你现在在哪里。”他又问,“你喝酒了么?”

    “嗯,是啊,我喝醉了,对了,我还失恋了。喝醉了……我在瞎说,这些话你明天就忘掉吧。”

    “你在外面吗?”

    “嗯,学校关门了,在酒店。”你皱眉低低喘息了一声,拽过枕头压住肚子,努力蜷缩起来,“嘶,我胃好疼啊……好难受……”

    陈知玉问:“是因为喝酒,所以胃疼?”

    “最近一直疼……”

    “你描述一下症状,说得仔细一点。”那边传来窸窣的声音,像是一个人独自在深夜的走廊行走。

    你问:“你在哪里。”

    “在热水房,我现在回宿舍拿笔和本子。”

    你紧咬着牙关忍过一阵剧痛,指节用力地抵住上腹,屏住呼吸慢慢吞吐,直到痛感稍缓才擦了擦额角的冷汗,低低地笑了一下:“怎么,你要给我开药方吗……你也不是学医的啊……”

    “顾如风,不许逃避话题。”他的声音冷静又和缓,“你喝醉了,不清醒,所以现在听我的话,告诉我症状。”

    你活到今天,从未去过一次医院,偶尔生病,全靠硬捱。因为你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耻于对任何人提起身体的不适。

    可陈知玉是不一样的。

    你唯一一次去诊所,便是他带你去的。

    你还记得初中那一次,你发着烧,在诊所门口和他极限拉扯,最终你们各退一步达成折中——由他向大夫转述你告诉他的症状:“嗯,发烧,嗓子疼,咳嗽。”你从头到尾坐在椅子上不说话,就像看病的人是他而不是你。之后你们去了网吧,吃药后的你窝在电竞皮椅中,看他手忙脚乱地在番茄丛中寻找丢失的斧头。

    他的声音唤回你的意识:“顾如风,说话。”

    你笑了起来:“你还真要当医生啊。”

    “高考后那个暑假发生的事情,我现在还没原谅你。”他说,“你描述症状,我就原谅你一半。”

    你小声地说:“我主动给你打电话了,不能原谅另一半吗?”

    他沉默着。

    后背黏腻的冷汗让你浑身难受,你翻了个身躺平,闭着眼睛妥协似的道:“好吧,我说。嗯……疼了小半个月了吧,平时不严重,但是喝点凉的或者吃点辛辣刺激的就会疼得厉害,夜里也会很疼。经常会吐,一般是在吃完饭后半个小时,胃里会又胀又疼,吐了后会舒服一点。反正就是,不吃会疼,吃了也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随着你的诉说,那边传来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刷,刷,刷,在深夜里无比清晰。

    陈知玉说:“好,我知道了,还有么?”

    “心情不好也会疼得厉害。”你说,“但我挺能忍的,疼着疼着也就习惯了。”

    “谁让你忍了?讳疾忌医,从小就是这样,现在一点没变。”他说,“还有力气吗?酒店定位和房间号发我。”

    你虚弱地调笑道:“怎么,你要来找我么。”

    “我给你买药。”

    胃里难受得怎么躺都不舒服,你翻来覆去,最后还是趴着能缓解一些疼痛。你在微信添加好友一栏输入他的手机号,搜出的联系人ID就叫“陈知玉”,明白又清晰,就像是在怕谁找不到他一样。

    你发送了好友请求,一条一条翻看他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内容丰富,几乎每一条都是九宫格的照片,运动会,社团招新,景点图片……

    与此同时,他也在看你乏善可陈的朋友圈。

    “真的谈恋爱了?”他问,“是图片上亲你脸的这位姑娘?”

    你说:“嗯。”

    “你说失恋了,又是什么时候?”

    “哦,就刚才。”你说,“几个小时前吧。”

    “那你这才谈一个多月么?”他顿了顿,问道,“顾如风,你难过吗?”

    醉酒让你头脑昏沉,你揉了揉额角想保持清醒,努力回想:“不知道。胃疼得我都没法想其他事情了。”

    “再忍一下,药马上到了。”

    “哦。”

    又说了一会儿话,外卖员送来了药。那真是一大袋药,每种的盒子上都用马克笔写着服用的剂量。除了药,还有一杯热蜂蜜水,滚烫。

    然而,除了药和蜂蜜水,还有一盒……

    “暖宝宝?”你惊讶,“买这个干什么?”

    “贴着暖暖肚子,会舒服些。”

    你撑着额头闷笑出声:“喂,至于吗,哪有这么娇气啊……”

    “吃药。”陈知玉说,“解酒药和胃药一起吃,然后睡觉。”

    “哦。”你说,“你的声音好冷漠。”

    陈知玉气笑了:“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难道你还要我哄你吃药吗?”

    酒精侵入大脑深处,你明显感觉到身体和语言不受控制,嘴像是有自己的思想一般,天马行空地乱扯。

    “我学会了下围棋,可厉害了,寒假我教你啊……”

    “华山的日出可美了,手机拍不出万分之一的美,你怎么不和我去啊……”

    “我认识了一位高人,冬天也穿凉拖鞋,可神奇了,他是个同性恋,天天和不同男的睡觉……他围棋是真厉害啊,职业三段,他的故事应该可以写成一本书……”

    “我的自行车被偷了,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你说神不神奇?那地儿荒凉得,我压根没想锁车……”

    “你知道么,夜里我经常失眠,我会下床给你写信,可是写不出,一个字都写不出。信纸全打湿了,还是一个字都写不出。”

    他沉默地听着你的胡言乱语。

    你管不住自己的嘴了。酒精让你的大脑罢工,只能当个无可奈何的旁观者。

    “暖宝宝是凉的啊,过一会儿才能热,冰着我了……你怎么不捂热了再送来……”

    陈知玉似乎又气笑了:“刚才是谁说的不娇气啊。你别逗我笑。”

    你迷迷糊糊地往被子里缩了缩,啪地一声按灭了灯。

    “我在会计里学了一个词,叫坏账准备。”困意和醉意让你睁不开眼睛,你近乎呢喃似的说着,“坏账准备是备抵账户,每一笔借款发生,都会预先计提坏账准备。而等坏账真实发生,就能直接冲减已计提的坏账准备,降低损失。”

    你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了:“……如果当年,我能提前为一切计提坏账准备,比如友情,比如成绩,比如自尊,或许,我就不会摔得那么重……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

    你疲惫得连挂断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你被正午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迷迷瞪瞪地坐起身来,抓了抓头发。

    你看着床头柜上多出来的药和蜂蜜茶,迟钝地慢慢回忆着,秦悠,烧烤摊,啤酒,深夜的街,拨通的电话……

    等等,拨通……?

    你倏地坐直身体,翻出手机。因宿醉而颤抖的手划拨了好几下,才堪堪解锁了屏幕。

    最近的通话记录里,联系人A,通话时长3小时25分。

    你握着手机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慢慢回想起了昨夜的一切。从那句“顾如风,说话”开始,到你满口胡言乱语,天南海北地瞎扯。他一直静静地听你说话。

    你打开微信,只看了一眼聊天记录,便整个人僵住了。

    “药很苦,我吃过这药个,真苦很的。”

    “没有撒娇,也不是找不吃借口,只是仅仅单纯表达一下,苦苦苦苦苦苦苦苦jfhsd”

    “苦苦苦苦苦苦苦苦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苦苦苦苦苦苦苦苦——”

    对方回复:呵呵,谁说的不娇气啊,笑死我了。

    你目瞪口呆,半晌后狠狠地把手机扔到床尾,痛苦地捂住脸。天杀的,怎么从来没人告诉过你,你居然会!耍!酒!疯!

    第035章 第 35 章

    你双手掩面, 沉默地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披上衣服去卫生间。中途你小心翼翼地绕开床尾的手机,谨慎得像是在躲避地雷。

    站在花洒下面, 任由热水冲走身上黏腻的汗水与经夜的疲惫, 你磨磨蹭蹭地洗了半个多小时澡后,又来到洗手池前, 慢吞吞地洗头,洗脸,刷牙。

    你宛如惊弓之鸟,一直竖着耳朵听动静,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你一颤。

    但好在, 电话铃声没有响, 微信提示音也没有响。

    你心中略安。

    收拾好东西离开酒店前,你颤颤巍巍地抓起手机,果断地按了关机键。

    总要面对,但……

    不是现在。

    嗯。

    把手机往裤兜里一塞, 你总算长长地舒了口气。

    临走前你去酒店前台问了问,得知秦悠已经退房离开。

    手机关了机, 幸好身上还有几十块钱的现金,足够你去饭店吃一碗撒着小葱花的清汤紫菜小馄饨。紧接着你去菜鸟驿站取快递,拆开快递盒,里面是一支包装精良的口红。

    正当你思索着是退掉还是送给秦悠时,你在宿舍楼下看到了她徘徊的身影。

    秦悠似乎是等你很久了,在你一出现后便迎上来,却又顿住脚步。

    你向她走去, 问:“等很久了吗?”

    她点头,又摇头, 只道:“你手机关机了,我只能来宿舍等你。”

    你说:“抱歉,手机没电了。”

    “能占用你几分钟吗?”她说,“还有几句话我想对你说。”

    “好。”

    你们沿着种满杨树的篮球场慢慢走着,像过去的无数次一样,但双方都知道不一样了。走到一处黑色铁制长椅,你们一起坐下。

    秦悠看着你,问:“那么,我们现在已经不是情侣了吗。”

    你说:“抱歉,没能做一个让你满意的男朋友。”

    她难过地笑了起来:“我没有不满意,要是你都不能让我满意,那世上也没人能让我满意了。”

    “昨晚,谢谢你,陪我喝酒,陪我聊天,送我去酒店。”

    你语气温和:“不客气。”

    她撩了撩耳边垂落的一缕头发,落落大方地望着你,眼中是明亮的苦涩:“今天早上我醒得很早,满心都是后悔,后悔跟你提分手,太后悔了,恨不得马上打电话求你和好。我知道你会答应的,你太心软了。所以我不能这样做,不能这样伤害你,即使你不喜欢我。”

    你安静地听她说着,不时拂走飘落在膝盖上的枯叶。

    “这些天来,你那么温柔体贴,善解人意,但我始终觉得和你隔着一层膜。”秦悠说,“但是昨晚之后,我好像懂你了。”

    “‘他们无法接受一个自我认知水平线以下的自己’……”她慢慢地重复着,“顾如风,我理解你了。虽然分手了,但我从来没有和你这样近过。”

    你望着她,轻声道:“有时候,朝夕相处了一辈子的人,或许也不会有片刻的互相理解。所以,悠悠,谢谢你的理解。”

    “我只是在想,如果你能早一点告诉我,或许我们……”秦悠笑了笑,止住了话头,只道,“宝宝,我不是那个能让你打开心扉的人,但我希望你能尽快遇到那个人。”

    你微笑道:“谢谢。”

    她偏过头去,指尖擦了擦眼角,半晌后道:“我能带你去一次医院吗?你这样的情况,看医生应该会有帮助吧。”

    “看精神科么?”你平静地说,“我没有精神上的问题,我很冷静,也很理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至于身体上,疼痛能对冲一部分心里的情绪,达到动态平衡。我很满意现状。抱歉,只能辜负你的好意了。”

    秦悠叹着气摇了摇头:“好吧,那等你遇到那个人,等那个人带你去医院吧。”

    她又笑了起来:“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想了好几天,终于想到了——你对待我,像在对待一道数学题,每个步骤都力求精准完美,公事公办。你随时留意我朋友圈发布的内容、我随口提到的东西,然后买来送给我,因为这是‘给人当男朋友’这道数学题的‘最优解’。”

    你无言以对,沉默了几秒后,从兜里拿出那支口红递给她。

    她笑得直不起腰:“看吧,看吧,是不是这样!”

    你无奈:“见笑了。”

    “如风啊,我的宝宝,你笨得好可爱啊……”她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现在心都碎了,我可能要花很长的时间调理情伤。”

    你安慰她:“别难过,你这么优秀,会有很多人爱你。”

    秦悠忧伤地看着你,目光一寸寸抚过你的眉眼鼻唇,半晌后她打开包,拿出一张硬质卡片:“这是一个专业的助眠音软件,扫上面的码就可以下载APP。我买了五年会员,你睡不着的时候可以试着听一听,万一有用呢。”

    你接过卡片:“谢谢。”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个毛茸茸的崭新热水袋,印着狮子图案,奶凶可爱。她说:“最近天冷,夜里要是肚子不舒服,就抱着睡觉,很暖和。充电式的,很方便。”

    你略怔了一下,轻声道谢。

    她站起身来,笑着说道:“我很想说分手后继续做朋友,可你长得这么好看,身材又这么好,我一见到你就想扒你的衣服,所以这朋友是做不成了。”

    她弯下腰,捧着你的脸吻你的唇。交往时她为了与你亲吻,几乎不涂口红。可是那天她涂着烈焰红唇,将艳红的颜色擦在你的唇上。

    她吻了很久。

    然后她拎着包,踏着落花样的枯叶,渐行渐远。

    你坐在长椅上,抬头看篮球场中的比赛。篮球一次次撞到球框又飞走,偶尔进球,总是伴随着一阵阵的欢呼。

    直到日暮西斜,你才慢慢起身,往宿舍走去。

    手机关了整整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晚上,辅导员在微信群里发了一个需要填报的调查表,你才不得不开机。

    陈知玉给你发了一条消息,时间是昨天下午,问你酒醒没有,胃还疼不疼。

    你纠结地盯着聊天页面,三下五除二地删除了发酒疯的那几条消息。删了打,打了删,磨磨蹭蹭半个小时,发过去三个字——“好多了。”

    他立刻打来了电话。

    你捂着脸低声哀嚎了几秒,拿着手机,走到宿舍尽头的天台,视死如归地接起了电话。

    “喂,你好。”

    “呵呵,这么官方。”陈知玉嗤笑了两声,“顾如风,你不会酒一醒就不认人了吧?”

    你咳了两声,说:“那个,前天晚上喝醉了,说过什么也不太记得了,不好意思。”

    “是吗,那你关什么机。”

    “手机没电了,忘了充电。”你趴在栏杆上,用指尖抠着铁锈,“你知道的,我很忙,一忙起来就忘了。”

    “你忙什么?”

    “我是围棋社的副社长,忙着教别人下围棋。”

    “骗鬼去吧。你不但娇气,还敢做不敢当,敢说不敢认。”

    你:“……”

    你艰难地为自己辩解:“哥,我哪里娇气了,偶尔喝醉说点醉话而已,不要把这种词用在我身上……”

    “哈哈。”

    双方都沉默了一会儿,只剩轻微的电流声和呼吸声。

    陈知玉说:“你有空去医院检查一下吧,让医生开点药,老是胃疼也不是个事儿。”

    “哦。”你说,“好。”

    “好什么……算了,你才不会去的呢。”

    你笑了起来,他还是这么的了解你。

    电话里再次沉默下来,五百多天的空白让你们双方都有些紧张。

    “喂……”

    “喂……”

    你们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他停下来,让你先说。

    “那什么,我最近经常和室友打游戏……”你挠了挠头,说,“可以组队,语音,你要不要和我玩?”

    他问:“什么游戏?”

    “英雄联盟。”

    “好啊。”

    “那你先下载吧,要下挺久的,大区选黑色玫瑰。”

    “行。”

    直到很多年后,你都无比感谢拳头公司,感谢英雄联盟。这个游戏如一张蘸满药水的纱布,温柔地擦拭着你们伤痕累累的友情。在深夜的连麦与齐心协力的合作中,你们最快速地缝合了缺失的十四个月,找回了童年的暗语与亲密。

    大二正是最无忧无虑的一年,将将脱离大一的谨慎与紧张,又距离考研和工作太远,男生宿舍经常弥漫着夸张的笑声。随便推开一间宿舍门,准是在和隔壁五排。

    你爱玩打野位,最爱的英雄是凯隐、艾克和螳螂。打野是最需要动脑子的一个位置,刷野和Gank路线里,都蕴含着看不见的硝烟和博弈。你喜欢和对面打野玩这种看不见的斗争。

    可是要带着陈知玉这个新手玩,你便只能和他一起玩下路了,原因无它——新手太菜,会被和他一起走下路的AD骂。

    为了不让他被骂,你只能玩AD,和他走下路。

    他玩光辉女郎辅助,为了搭配他的英雄,你选择了同样手长的皮城女警。

    你一边飘逸走位躲对面泽拉斯和EZ的技能,一边一个不漏地补兵,他突然按了治疗,吓了你一跳。

    “按错了?”你问。

    “给你加血啊。”他无辜地说,“你血有点少。”

    你看着自己三分之二的血条,语重心长地教他:“治疗不是这样用的,要在死之前突然按治疗,锁住血量。有时甚至故意用低血量诱敌深入,在死之前用治疗抬血量,完成反杀。”

    陈知玉说:“原来如此。顾哥牛逼啊,理论一套一套的。”

    “过誉了兄弟,你玩半个月也能知道。”

    半个月后,他果然熟练了许多,竟然还会有亮眼操作。你像是看着地里大白萝卜长出来的农民伯伯,欣慰地回归了打野位。

    他玩得不差,但总是没事就往野区转,给你套个盾,加点血,或者站在旁边看你打野怪。有时野区爆发小规模团战,他往往闪现给你治疗套盾。

    你总是说:“回线上去,等我来抓。”

    他就哦一声,说:“下意识就跟着你了。”

    气得AD在塔下扣字:辅助是打野的跟屁虫吗?不玩就点了!

    你就打字安抚AD:没事兄弟,等我来抓。

    AD:呵呵,我已经不想玩了。

    但你穿墙去下路抓时,他仍然闪现跟技能,拿下对面双人组的人头。

    陈知玉在语音里笑得喘不过气,对你说:哈哈哈哈,嘴上说着不要,实际上是个铁分奴。

    玩了一段时间后,陈知玉买了一些英雄,开始尝试玩AD。与此同时,他的室友也加入了你们。

    第一次和他的室友玩的时候,你看着他俩的ID,惊奇地挑起了眉。

    “老虎汪汪叫。”

    “老虎嗷嗷叫。”

    语音里不方便问,你在微信上给陈知玉发消息:啥情况啊?你和你室友是情侣ID????

    陈知玉打字回复你:我也很无语啊顾哥,他非要改的。

    你瞬间想起了苏锦华,想到一个可能:你室友不会是喜欢你吧。

    他回复:我很无语,真的很无语。说实话不太想和他打,但他一看我开电脑就跟来了。

    你笑得不行,发过去一大串哈哈哈哈哈哈。

    你们最终还是和那位室友一起玩了,没别的理由,因为他技术挺不错的。

    那个时候陈知玉已经从辅助转为了AD,他的室友便给他辅助。但他还是改不了原来的习惯——下意识地跟着你往野区走,帮你A两下野怪,团战中,他仍然闪现给你治疗。

    有一把陈知玉玩霞,他的室友玩洛。霞洛是英雄联盟故事背景中的官方情侣,因此他们双双阵亡后,他的室友便打字:芜湖,夫妻双双阵亡。

    路人队友立刻来了兴致,打字问:你们是夫妻?!

    另一名路人队友:好像是真的,情侣ID啊!

    你: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陈知玉打出了整整三排的省略号,你在这边笑得直不起腰,引来语音里他咬牙切齿的警告:“顾如风,不准笑。”

    那把结束后陈知玉给你发了五十的红包。

    你忍着笑问:干什么?

    他回复:你马上改ID。

    你:啊???为什么要我改ID。

    他回复:我受不了了,快改一个我这种格式的。

    你笑得打字时手都在抖:你不想和他是情侣ID,你把自己的改了不就行了吗。

    他回复:万一他又跟着改呢,而且我喜欢我的ID。

    你:你的破ID有啥好喜欢的,谁家老虎是汪汪叫的。

    他:你就说改不改吧。

    你说:叫哥。

    他:哥,顾哥,你最好了。

    你:行,顾哥就疼你一回。

    你一边笑得全身发抖,一边买了改名卡,思索片刻后敲下新ID——

    老虎呱呱叫。

    第036章 第 36 章

    下一次打游戏, 等你顶着“老虎呱呱叫”的ID进入游戏时,语音里传来一声迟疑的“……啊?”

    随即那位室友讪讪地又说:“顾哥这个ID真妙啊,哈哈哈……”

    你在语音这头忍笑, 装作严肃地咳了一声:“嗯, 我也觉得。”

    陈知玉说:“是我让他改的。我俩从初中起就用情侣网名了,是吧顾哥?”

    你说:“嗯嗯, 是啊。”

    室友说:“你们关系这么好啊……”

    陈知玉说:“那是当然。顾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从小到大,顾哥就是我的中心思想,纲领路线,他的话在我这里就是圣旨。”

    “……”你实在听不下去了, “你够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连麦和组队, 你们三人迅速熟络起来,游戏过程中充满欢声笑语,闲聊一直在继续。

    有时室友会开玩笑地问:“陈哥现在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吗?”

    陈知玉会说:“那得顾如风先同意,或者等他先谈。我俩这么多年都是同进退, 我当然不能抛下他自己去谈恋爱。”

    室友便会问:“那顾哥怎么说呢?”

    你会装作思索一阵后说:“要不,咱先上个钻石?”

    室友:“那还早得很哪……”

    你看着游戏界面显示的灵活组排白银段位, 心道,确实还早呢。

    陈知玉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次过后你无奈地在微信里私聊他:哥你能别用我当挡箭牌了吗?我可不想隔着千里被他当成仇人啊……

    他回复:咱俩不是兄弟吗?

    你:……

    行吧。

    一局游戏中,你们三人那引人瞩目的ID招来了路人的惊奇,结束后他加了好友,玩熟后将ID改为“老虎喳喳叫”。自此,“老虎四人组”正式成型。

    新加入的好友是位甘肃人,普通话带着明显的儿化音与北方味儿, 在你们这一群讲□□的人中,显得格外字正腔圆。

    你不太爱聊天, 大多时候都是默默地玩游戏,听他们天南地北地胡扯。但你一开口,陈知玉总是最快地接上话。明明是四个人的语音,你俩却有独特的电波,不用点名道姓,所有人都知道你们是在与对方说话。

    每晚十一点左右,嗷嗷和喳喳便会下线,你通常会再玩一会儿,陈知玉总是陪你到最后。

    深夜里,语音里只剩你们两人,游戏模式从灵活组排切换为单双排。敲击键盘与鼠标的声音通过耳麦传递,陪伴对方。

    热闹后的安静会显得过于安静,在风声与电流声中,陈知玉偶尔会低声问一句:“顾如风,你好些了吗?”

    往往只是这么一句话,就能让你眼眶湿润,鼻腔泛酸。

    你会沉默地操作游戏人物,等模糊的眼睛重新变得清晰,才告诉他:“快了。”

    你会说:“很快了。你再等等我。”

    他会说:“好,我一直在等你。”

    一场猛烈的寒流南下,带来了冬天与期末。

    校园里堆满了落花般的枯叶,天色是阴沉沉的灰蒙。行人步履匆匆,不时拂落肩上的枯叶,整理围巾和大衣的扣子。

    期末月来临后,你开始去听专业课,在老师的讲授中同时完成预习与复习。自习之余,你按时去食堂吃饭,并按陈知玉的要求拍照发给他,证明你确实吃了饭。你嫌他婆婆妈妈,他让你注意身体。

    又一次深夜连麦打游戏时,你的手机一震,收到了一张雪景图。

    耳麦里陈知玉的声音响起:“北京今天下雪了,是今年的初雪。”

    他顿了顿,说:“下周考完试,你如果来找我,就能赶上这场雪。”

    你的心轻轻地刺了一下,疼痛从胸腔蔓延到脊柱。你紧咬牙关,感受着冰凉的液体缓缓地流过眼角,从下颌滴落。

    他又说:“看完雪,我带你去秦皇岛看海。你不是一直想看海么?然后,我们一起回四川过年。”

    那局游戏你从头到尾都沉默着,他没有催你,只是耐心地等待。

    在结束后的结算界面,你望着屏幕发了很久的呆。

    你想到那个雨夜对他讲的故事,生活在沙漠里的小乌龟,他的梦想是大海。可是他弄丢了壳,无法再前进一步。

    大海。

    原来他一直记得。

    你低低地开口:“你让我想想。”

    他说:“好,别急。雪会下很久。”

    “……嗯。”

    你连续好几天没有登录游戏,发着呆沉思着。你查看北京的天气预报,一次又一次,雪仍在下。

    你决定给陈知玉写一封信,下这个决定花费了你无数的勇气。可当你坐在深夜的台灯下,你仍然手指发颤。笔一次次划破信纸,揉碎的废纸堆满了垃圾桶,你无法写出一个字。

    一落笔,那些高中的记忆便如潮水向你涌来:去收发室路上的紫藤花,信中的梦想与远方,高考前的互相鼓励……

    可那时的你意气风发,在一次次考试登顶中春风得意。

    那时的你还有未来。

    连续三天,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令你崩溃,深夜里你咬着被子无声呜咽,从喉咙口到胸腔都是浓烈的血腥味。你颤抖着掰断了令你无法写信的圆珠笔,跌跌撞撞地离开了宿舍,站在天台的冷风中,将折迭水果刀的刀尖抵在了手臂上。

    刀尖的冰凉令你一颤,那么的凉,如同那个夜晚烧烤摊的啤酒。

    两个问题,你手臂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你喜欢她吗。她难过地笑着说,她希望第一个回答是真的。

    她宁愿你不喜欢她,也不愿你手臂上的伤是自己所赐。

    你颓然地松开了手,水果刀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你颤抖着,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以一种动物在冬天御寒的姿势,紧紧抱住自己。

    第二天一早,你去了医院。

    医生让你做了一堆测试,又说了一些废话,你内心烦躁地听着诸如“放宽心、别多想、人生很长”之类的话,面上维持着认真聆听的表情。

    但好在医生开的药是有用的,吃了药后,你的情绪被抑制在了一个合理的区间范围内。你变得淡漠,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当然也不会有兴趣拿起水果刀。

    在这样的状态下,你开始写那封信。

    写写删删无数次后,你定了稿,在一个寒风呼啸的夜晚,你带着笔墨纸砚去了酒店,誊写这封信。

    这学期的跨专业课程里,你选择了书法。你从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书法,在老先生的学堂里,你坐在比你人还高的文房桌前练字。听板着脸的老先生一一指出错误之处,一页又一页地写下去。结束之时,通常是满手黑墨。

    今年的书法课程选帖时,你选择了小楷,无它,抄经能让人心如止水。

    在酒店明亮的灯光下,你往砚台里舀了几滴水,慢慢地研墨。一圈又一圈,研的是心态、是杂念,等一汪浓淡适宜的墨研成,心中应是一片明镜。

    你试了墨色的浓淡后,铺开小楷信笺纸,在松烟墨的淡淡馨香中,伴随着电台软件中电流的滋滋声,慢慢地誊写着信的内容。

    “陈知玉:

    见信如晤。”

    为了誊抄这封信,今天你特意没有吃药。笔墨是真心,字更是千里面目,你不能让陈知玉收到一封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信。

    你努力将思绪集中在毛笔的笔法与技巧上,又借由电台软件那令你心安的电流声,勉强维持着平静与淡漠,抄完了这封信。而后你静等墨干,将信纸折迭,装入信封。

    收拾好桌上的东西后,你瞥了一眼“聆声听音”软件,右上角显示:听众人数1.

    不用去看,你便知道是那位称呼你为“卿”的听众。

    说来也奇怪,这款功能齐全、设计简洁的内测版软件,只在App Store中短暂地上线了几天,就永久地下线了。按你的用户体验,它比市面上90%的电台软件都更好用,你想不出下线的理由。

    更奇怪的是,这像一款幽灵软件。

    电台主播中除了官方测试号,便只有你一个人。而听众除了那位兄台,也没有另外的人。或许是你没掌握正确的搜索方法,可直觉告诉你,这款软件就是如此空旷。

    你点进过那位兄台的主页,他的注册用户号是0000001,你的注册用户号是0000005.如此看来,你们确实是最早注册的人。

    正当你发呆之时,他发来了弹幕。

    “卿今天很安静。”

    “我听到了虫食木叶。”

    你微愣了一下——虫食木叶这个词出自蔡邕的《笔论》,形容在夜里安静为书之时,笔尖发力摩擦纸张的轻声,如同小虫子在啃食木叶。

    若非同道之人,很难知晓这个词。

    回忆起上课时老师讲述的内容,你已下意识念了出来:“……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者……”

    屏幕上又出现了一条弹幕。

    他发的弹幕与你的声音同时出现,同样的六个字,是《笔论》的结尾句。

    “……方得谓之书矣。”

    你看着那行字,向后倚靠着椅背,轻轻笑出声来。

    这笑令你别扭又僵硬,拉扯得脸上的肉生疼,你不得不轻轻揉了揉腮边的软肉。

    吃药以来,你一直情绪淡漠,独来独往,避免与任何人说话接触,你在自习室一呆就是整天整夜,更是从未笑过。

    可是现在,隔着屏幕上逐渐消失的六个字,你与这位不知名的陌生人短暂会心。

    又一条弹幕出现了。

    “卿今晚第一次笑,窗外正星垂平野。”

    第037章 第 37 章

    你刚想说话, 一阵突如其来的呕意泛至喉口。这也是药的副作用之一,令你恶心欲呕,不定时发作。

    你快步走到卫生间, 对着洗手池干呕, 呕得眼圈发红,胃部抽搐。从中午开始就没吃什么东西, 吐也吐不出什么,只有几口清水与胃液。

    几分钟后你捧起水漱口洗脸,撑着台面直起腰来,望着镜子里脸色苍白的人,感觉自己像一个深夜飘荡在街头的鬼魂。

    你用毛巾擦干手上的水珠, 目光落在置物架上, 却是一顿——你下意识将手机带在了身边,“聆声听音”软件仍在运行。

    屏幕上已多了一条弹幕:身体不舒服么?

    你愣了一会儿,拿起手机,说:“抱歉。”

    弹幕道:为何说抱歉呢。

    你想, 当然需要抱歉。在这个贩卖声音的软件里,听众期待的是欢快的歌声, 磁性的嗓音,你却让他听到哭腔与呕吐,太狼狈了。

    弹幕又道:没关系的。肠胃不舒服的话,建议喝些热的,躺着休息一会儿。

    你走出卫生间,从书包里拿出保温杯,小口小口喝着你出门前泡的菊花枸杞茶, 对他解释:“我没事。只是错过了晚饭,饿得有些反胃。”吐过后的嗓音泛着微微的沙哑, 被茶水润泽后好转了许多,至少不再难听。

    他回复:刚吐完不要急着吃东西,先喝些热水垫垫,休息半个小时,再去吃些清淡的食物,比如面条。

    你说:“好的,谢谢你。”

    你确实不太站得住,便在沙发上躺下,腿弯搭着扶手轻轻晃荡,掌根一下一下按揉着因呕吐而抽搐的胃部。你不爱做这样麻烦的事情,可手掌下冰冷的触感告诉你,现在要是不照顾好它,等会儿它就会痉挛给你看。于是你又撑着坐起,再次灌了两口热茶。

    这位神秘听众的ID名是“X”,简简单单的一个字母,没有任何多余花哨之处,如同他的资料栏一样空白又神秘。

    X回复:卿很喜欢说谢谢和抱歉。

    你笑了起来,刚上初中时,你在信里对陈知玉吐槽“体面人”舍友,他们总是把“谢谢”、“对不起”挂在嘴边,没想到时隔几年,你也成为了这样的“体面人”。

    你想起之前搁置的话题,问:“兄台也对书法有研究吗?”

    X:对篆刻比较感兴趣,也收藏过一些字画。

    你瞬间了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诗书画印本是一体。一位会书的文人,必是饱读诗书之士,而在一幅满是墨色的作品上钤朱红的印,更是考验对印文与构图的理解。

    你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话题。你本就不善于与人交流,近期的药物更是让你丧失表达欲与聊天欲。

    X却道:你身体不舒服,休息为主,不用特意和我说话。

    你盯着屏幕,轻声嗯了一下。那一瞬间你感觉到理解与关心,并头一次萌生出这样的念头——被人关心的感觉似乎并不差。当然,关心的人要在很远之外,才不会让关心成为负担。隔着一根网线的陌生人,对你来说刚刚好。

    他与你同时沉默了一会儿,只有软件中的电流声轻轻作响。揉了一会儿后肚子舒服了一些,你便拽过靠枕抱在怀里,捏了捏酸痛的手腕。

    再看向屏幕时,上面多了一条弹幕。

    X:卿所在的城市,最近还会下雨吗?

    你似乎懂他的一语双关,略微思索后道:“不太下雨了。”

    你又添了句:“冬天干燥,下雨很少。”

    X:北方的冬天,确实不太下雨。

    你说:“我在南方。嗯……好像也不太南,四川算是南方么?”

    X:算。

    X:几年前出差去过一次,很喜欢那里的江水。

    你又沉默了,除非是问你问题,否则你很难接上话头。而他刚刚告诉过你,不用特意与他聊天。

    X又道:今晚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所以心情不好么?

    你说:“没有心情不好。”

    这次过了稍久,X发来一段很长的话。

    “以前你的声音,像是夏季的露水落在荷叶上,清亮极了。今天你的声音,却像秋雨打枯叶,低沉难过。同样好听,却让我觉得,星星有些暗了。”

    你弯起唇角笑了起来:“你的比喻,很有意境。”

    或许是听出你不想谈论这个话题,X并未追问,只是安慰:“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不必烦恼。工作只是工作,不值得为之影响生活。”

    你说:“不是工作。我还在念大学。”

    说完后骤然意识到——你好像被套话了。对方的谈话如此高超,寥寥几句,便套出了你的年龄和所在省份。他甚至都没有问,是你自己说的。

    更甚至——你分辨不出他是套话,还是闲聊。

    你抿了抿唇,手指搓了搓靠枕上的流苏花边,闭嘴不说话了。

    你在想,是你太笨,还是他太聪明。

    沉默了一会儿后,屏幕上出现了一大段话。

    “抱歉,认识这么久却没有自我介绍,希望现在能弥补。我祖籍江苏南京,近三代都是生意人。从来一身铜臭,那天偶然听到你念书,竟颇有感触,于是加诸关注,希望没有对你造成困扰。最近生意上遇到一些难处,时常焦躁,但每每听见你的声音,总会平静安祥。你若是还有其他想知道的,我必定知无不言。”

    你看着这段话,他泄露的信息和你泄露的信息相仿,你内心稍稍平衡了。

    你说:“我觉得你很有文化,并不是一身铜臭。”

    X:谢谢。

    X:还生气吗?

    你沉默了几秒,说:“我没有生气。”

    你又翻看了一遍今晚的聊天记录,他的语气从头至尾都从容和缓,娓娓道来,却隐隐透着上位者主导谈话的游刃有余。虽然如此,并未让你觉得不适,或许因为他言语间的关心。

    X:谢谢你的宽容。以后如果生气,可以告诉我。

    没等你说话,又是一条弹幕:聊了半个小时,希望你身体舒服一些了。饿了太久之后进食,五分饱最好,不然容易难受。

    你说:“好的,谢谢。”

    X:另外,如果阴云密布太久,偶尔下雨也是不错的,或许能拨云见月,畅抒心怀。

    你盯着这一条,抿紧嘴唇不语。

    X:如果你不觉得冒犯的话,可以告诉我心情不好的原因,或许我能为你出谋划策。

    你转头望向窗外,今夜无月,唯有满天星子。

    你说:“我怕北京雪停。”

    X:我昨天刚离开北京,雪还在下。天气预报说,这是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雪。

    你说:“但愿如此。”

    X:好了,去吃些东西,然后早些休息吧。

    X: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不必担忧。

    X:祝卿晚安,好梦常伴。

    听众人数变为了0。

    “卿”是你ID名的最后一个字,当初你输入这个ID时,脑中涌过许多关于诗意、关于文雅的梦境。这个字每次出现在屏幕上,你都觉得收到了一封簪花小楷的信笺,一封跨越时空的信笺。那必是一张泛着微黄的羊皮纸,边角微微卷起,凑近了闻,一股被时光沉淀的松烟墨馨香扑鼻而入。

    等你的人,不会因雪停就停止等待。

    你轻声读了一遍这句话,良久,释怀地笑了笑。

    那晚离开酒店后,你去餐馆点了一碗撒着翠绿葱花的鸡丝面,慢慢地吃完后,踏着枯叶与寒霜,你拨通了陈知玉的电话。

    你连续好几天没有登录游戏,也没有回复他的微信消息,此时电话刚一拨通,就被接起。

    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松了口气:“顾哥,我还以为你又失踪了。”

    你踩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散步般缓缓走着,对他说:“很多年前,苏轼用了七年时间,调配出了一款香,名叫‘雪中春信’。”

    陈知玉说:“嗯。”

    “此香,意在还原梅花在雪中初绽的香味,为人们捎去早春的信号。”你说,“我最近抄经的时候,很爱燃这款香。”

    陈知玉说:“那我也去买来闻闻,但是哥啊,你平白无故说这个是为啥?”

    你慢慢地笑了一下:“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今天已经很晚,没法寄出。明天一早我去寄。我想说,我会和信同时到北京,去雪中见你。”

    电话里的呼吸停滞了一下,随即他提高声音明显激动地说:“真的?!”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高考后你就骗过我。”

    你:“……”

    陈知玉笑了起来:“不过没关系,我早就原谅你了。我等你来,然后我们去看海。”

    你轻轻嗯了一声。

    “我等你。”他重复了一遍。

    “好。”

    挂断电话后,你买了两天后去北京的火车票。

    你要再去看一次涪江,然后,北上。

    第038章 第 38 章

    第二天一早, 你去邮局寄信。在柜台前,用小木棒挑起木工白胶来粘贴邮票时,你的动作有些生疏, 手指微微发颤。

    邮局工作人员问你是否需要帮助, 你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摇头说不用。

    你将封好口的信投入邮筒, 走出邮局时,门外是难得的大晴天。

    吃过午饭后,你坐上了去绵阳的火车。

    火车是你最爱的交通工具,窄窄的车厢里,无数不同的人, 无数的远方在此汇集。背着巨大编织袋的农民工, 染着各色头发的年轻人,睡在过道的乐队吉他手,眼睛闪光充满好奇的背包客……无数种生活的方式,无数种生命的可能。

    在这里, 天南地北的不同口音是生命的鲜活乐章,就连漂浮在空中的泡面味, 都带着脏兮兮的热烈诗意。

    你戴着耳机,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地望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耳机里的音乐随机播放,时而欢快,时而沉郁。

    三个小时后你下了火车,再次站在了这座城市的地面。

    这是一座第一次给你自由的城市, 也是一座令你拥有又丧失梦想的城市。

    你乘坐公交,来到了南山山脚。

    抬头向上望去, 一百多级台阶,熟悉又陌生。

    你抬脚往上走。

    上大学后你便不再坚持跑步,体力不如高中,只走了不到一半,你就略微有些气喘。又或许,这与体力无关,是心的重量太过沉甸甸。

    高中三年,你曾无数次上下这一百多级台阶。

    第一次,是参加自主招生考试。那时的你满心与挚友分离的苦痛,心不在焉地听着父亲一遍遍的嘱咐,敷衍地嗯声应付。

    后来的无数次,也曾单独,也曾与人同行。或在将暮未暮的傍晚,也在日出未出的清晨。过去,你踩着地上太阳移动的光斑下山,送许潇然去公交站台。你与钱渊说笑玩闹,比谁能率先爬上山顶。你与吴文瀚并肩而行,安静又含笑地听他讲话,他在课外书里读到某座神奇的高山,山巅或有高人渡劫修行,他用望远镜夜观天象,某星与某星千亿年前或是一体,他用湿纸巾与绿豆培养出了豆芽菜,炒之甚为清香,再辅以他自己种的百里香,甚美味。

    你喘得有些厉害了,不得不弯腰撑着膝盖,停下脚步休息。

    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

    你能一次不休息地爬上海拔一千多米的青城山,却无法走完这短短的一百来级台阶。

    汗水滚入眼睛,濡湿了睫毛。

    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是高考后的第三天,学校已人去楼空,寥寥无人。你孤单一人背着行李下山,炙热的午后阳光下,长长的台阶上只有你一个人的足音,与嘶哑无力的蝉鸣。寂静啊。下山后,你买来当午饭的紫米肉松饭团已经失去温度与色泽。

    休息好后,你走完了剩下的三分之一路程。

    你向门卫出示磨损褪色的高中学生卡,进入了学校。

    正是上课时间,学校静得可怕。你在教学楼前驻足,红榜上是陌生的名字与照片。照片上的学弟戴着眼镜,神情恭肃。你路过收发室,目光慢慢地掠过熟悉又陌生的一切,生锈的门把手,脱落了一个角的墙纸。

    最后,你沿着垂落青色花藤的围墙,慢慢地踱步。你走着,似乎看见了月亮,又似乎闻到了玫瑰花香。

    你摘下一朵花藤上的红色花朵,仔细辨认了一番,确实是玫瑰的一种。

    离开校园前,你将玫瑰递至唇边,闭上眼睛,轻轻亲吻。随即你松开拈着花的指尖,花朵立刻被寒冬凛冽的劲风刮走远去。

    下山时风变大了,你走到一半,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你在冰冷冻骨的台阶上坐下,双手掩面,渐渐地双肩抽搐。你紧咬牙关,压制着喉口的哽咽,可你迸得全身的筋骨与牙根都酸楚了。于是哭声变大了。

    你管不了那么多了,听见就听见吧,看见就看见吧。你只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场。你哭得撕心裂肺,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指缝滴落,浸湿了膝盖。你哭得全身一阵阵发颤,喉口的呜咽像某种动物在深夜的悲鸣。

    二十四岁的陆焉识在回国的轮渡上,眼睛一次次潮湿,不是哭他的望达,而是哭他的自由。他跟谁也没有说过,他多么的爱自由。

    而二十岁的你坐在南山山腰,两年来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痛哭,哭你烧焦的心,哭你死去的诗。你同样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你多么的爱你的文心。

    昔日孟郊登科,春风得意,打马长安,一日看尽长安花。可那年盛夏的你,却只能空叹昔日龌龊,不足当夸。

    金榜无名,伤心游子,两年大学虚度。

    你透过朦胧的泪眼向下望去,上南山的路那么长,那么陡,每一步都风雨泥泞,镌刻着上下求索的文心。

    你的文心失落在了石刻的台阶上,指甲抠得鲜血淋漓,你也带不走它了。

    天黑以后,你来到了涪江畔,沿着堤坝慢慢地走。过去考差时,你便习惯在夜里沿着涪江散步,听江声,听风鸣。高考后那个空落的夜晚,你也在涪江畔徘徊至深夜。

    大哭一场后你的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嗓子很哑,不时咳嗽。你的眼睛周围一定是红肿了,被江风吹得生疼。

    你沿着河堤走到头,又掉头往回走。你走得很慢,思绪放空。走到第三趟时,你发现河堤旁站着一个人。略一回忆,他似乎从一开始就在,面对着江面站立。

    天已经全黑了,他身上的深灰色西装几乎融入夜色,你会注意到他,是因为黑暗中那一星点橙色的火光。他在抽着一支雪茄。

    只看背影,他是和你一样落魄的天涯沦落人。

    等你走到第四趟时,他依然在原地望着江水,手指间的雪茄已燃到了底。

    你迟疑了一下,停住脚步。

    每次哭过之后,你都会觉得这世界太安静,需要听见人声。而在异乡,一位与你共吹江风的沦落人,似乎是个不差的选择。

    你犹豫了几秒,向他的背影走去。

    “这位兄弟——”

    他僵了一下,猛然转过身来,震惊地望向你。那眼神过于惊愕,你开始反思是否因为你的声音太过难听。

    而要到几年之后,你与他在星空下,在月色中,在后花园的玫瑰丛中拨云撩雨,他才会告诉你关于初见那晚的一切。他会告诉你,听见软件里的声音真真切切地响在耳边,就像在无数无量无边的每一个大千世界同时求得圆满。他原本在千亿颗星星中寻找着唯一的那一颗,可那一颗星星,却自发地落入了他的庭院。

    此时,他的惊愕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就被与生俱来的良好修养掩盖住,换成了平静亲切的微笑。

    他说了声抱歉,将雪茄在石栏上按灭,丢入旁边的垃圾桶。随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指上的烟灰,这才冲你伸出手,微笑道:“幸会。”

    他的动作无一不优雅得体,举手投足间,像极了古代高门大族里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你与他握手,然后颇有些局促地想,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社恐的你已然后悔这次打扰,甫一接触,几分钟前那豪迈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已全然消失。你懊恼地责备着自己,为何如此莽撞……你已经忘了为何莫名其妙地叫住他,你在心情低落之时,总是容易冲动。

    可事已至此,你只能硬着头皮思考对策——先得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打扰他,呃……为什么呢?他身上是昂贵的西装和恐怕连鞋底都一尘不染的锃亮皮鞋,明显一副成功人士的穿着,你简直想穿越回三分钟前问问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觉得他和你一样落魄。嗯……先勉强这样解释吧,然后再道歉,希望他原谅你的打扰,然后,然后……

    “喝酒吗?”

    他的声音打断了你的思绪,微笑地望着你,问道。

    他语气沉静,似乎并没有因你的打扰而生气。你望着他温和含笑的眼睛,各种杂乱无章的念头顿时清空了,你的心安静了下来。

    那一瞬间,涪江水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水,寒夜风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风,河堤变成了古龙江湖里的河堤。

    人变成了江湖中的人。

    燕十三与谢晓峰在殊死决斗之前,尚且能并肩踏着枫林中的落叶,赏红枫,观夕阳。

    那么,你又为何不能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起喝一场酒。

    “喝。”

    你说。

    第039章 第 39 章

    人与人的关系便是如此神奇。

    既可以戴着层层迭迭的虚假面具互相试探, 满口客套的敬语,连语气与声调都事先排练。

    又可以因短短三个字卸下心防,摘下所有客套与伪装、礼貌与推辞, 用原始的心的本能相识相交。

    这太不容易。

    需要天时, 需要地利,更需要的, 是那一点骨子里的侠气。

    天时与地利尚可得,侠气却可遇不可求。侠气学不来、装不来,那是一点天生豪气与灵性,有便是有,无便永远不。

    在你说完那个字后, 对面的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 说:“现在是八点五十,你吃饭了么?”

    你想了想:“好像没有。”

    “那我们先去吃饭,然后喝酒。”

    “行。”

    在涪江的风声中,你们并肩往灯影繁华处走去, 谈话如流水般轻盈和缓,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兄台怎么称呼?”

    你想起多年前那个暮春的江湖梦, 想拥有的夜行衣,与夜行衣袖口用金线绣出的姓氏。走在江声中,碎裂的江湖梦短暂复活,你说:“吾乃……嗯,眉州顾氏。”

    你又问:“兄台你呢,怎么称呼?”

    他笑了一下,说:“鄙姓谢, 陈郡谢氏。”

    方才你还担心自己太过中二,但他与你一样中二。

    于是你愉快地问:“王谢堂前燕, 如今还在乌衣巷筑巢吗?”

    “现在应该飞往南方了。”他一本正经地说,“明年春还会再来。”

    你们同时笑了起来。

    天空中飘起了蒙蒙细雨,湿湿软软,如细柳拂面。

    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他拉开车门示意了一下,彬彬有礼地说:“顾兄先请。”

    你坐进靠里的位置,也向身边示意:“谢兄也请。”

    叼着烟的秃顶司机回过头,诧异地看了你们一眼。

    你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名,那是一处繁华的夜市。冬季天黑得早,街上大多店面都已关门闭店,但那里的夜市通常会喧嚣至夜深。

    新结识的谢姓兄弟坐上车后,松了松领带,降下车窗,问:“顾兄很熟悉这里么?”

    你猜他是闻不惯车里的烟味和异味,便打开你那一侧的车窗,解释:“我在这里念了三年高中,逛过一些地方。谢兄是头一次来这里吗?”

    “对,下午刚来。”他微笑说道,“如此,便劳烦顾兄带路了。”

    后座的左右两侧车窗同时涌入寒风与细雨,秃顶司机缩了缩脖子,从车内后视镜看了你们一眼,满眼惊异。

    谢兄问:“顾兄的家乡,是苏东坡那个眉州么?”

    你眨了眨眼睛:“你知道子瞻的故乡?”

    “‘万里家在岷峨’,怎能不知。”他笑道,“几年前曾尝过一道东坡肘子,总觉得不尽兴,想着有机会去眉山尝尝正宗的味道。另外,青神县的唤鱼池,我也很想去看看。”

    你弯起唇角笑了笑:“关于唤鱼池,你知道些什么。”

    出租车驶过黑暗,两边的路灯在车内投下昏黄的暖光,他偏头看你,说:“原来你笑起来是这样。”

    你一本正经:“不许转移话题。”

    “顾兄是在考校我么?”他又是一笑,略微思索后开口道,“近一千年前,苏轼求学于青神县的乡贡进士王方。游春之际,王方请众文人为一汪碧池取名。有‘藏鱼池’、‘引鱼池’、‘跳鱼池’,王方皆不满意。苏轼名之为‘唤鱼池’,众人拍手叫好。更奇妙的是,王方之女王弗同样为之名‘唤鱼池’。后来,苏轼与王弗喜结良缘。”

    他微笑地望向你:“这个回答,顾兄可满意?”

    你越发快乐起来,喜欢并了解子瞻的,能有什么坏人呢?天涯海角都是兄弟罢了。

    秃头司机频频从后视镜看你们,欲言又止。

    你这才发现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车子在路边停下了不知多久。后座的两人却都没注意到。

    你忙道:“抱歉师傅。”

    司机接过谢兄递过去的二十块,说:“没关系,客人慢走。”他将脖子缩入大衣的衣领中,迫不及待地升上了车窗。

    细雨已经停了,路面泛着湿漉漉的潮气。

    夜市正灯火通明,一家又一家的海鲜大排档坐满了人。一层薄薄的白雾浮在空气中,欢笑的人声此起彼伏。

    他问:“想吃烧烤吗?”

    你说:“谢兄想吃什么?”

    “看你喜好,我没关系。”他说,“主要是想陪你一醉。”

    你心中明了,他应该是看出了你眼圈周围哭过的痕迹。

    你们在烧烤店角落的位置坐下,老板拿来热茶和碗筷。谢兄用餐巾纸擦了两遍桌面,又撕开两套碗筷的塑封,用热茶挨个烫过一遍后,将其中一套碗筷递给你。

    “谢谢。”

    “不客气。”

    你摸了摸刺痛的眼周,叹了口气:“抱歉,很狼狈吧。”

    “为什么狼狈呢?人有悲欢离合,哭笑怒骂,都不过是常态罢了。”

    他坐在你的对面,剪裁合体的西装一尘不染,即使坐在喧嚣嘈杂的街边,他的姿势依然优雅得如同坐在最顶级的米其林餐厅。他端起杯子喝着茶水,眼神沉静而关怀,声音不疾不徐,音量并不大,却正好清清楚楚地传到你耳边。

    几年之后你回想今夜,才会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你确实不需要抱歉,也不需要觉得狼狈。因为在漫长的以后,你会数次趴在他怀中或腿上,将他昂贵的西装哭湿,每一次都比今夜更为狼狈。

    热腾腾的烧烤端上来后,你才发现没有点酒。

    他说:“先吃饭,我来准备酒。”

    过了一会儿,一位酒店服务生模样的人从出租车下来,走到你们的桌边,将一个长方形盒子放到桌上,礼貌地说:“谢先生,按您的要求取来的物品。”

    “非常感谢。”谢兄接过盒子,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块递过去,“天冷,请买杯热奶茶喝。”

    服务生道谢接过,离开了。

    谢兄向你解释:“我刚好有一瓶酒,所以请酒店前台工作人员去房间为我取来。”

    你问:“谢兄不喜欢啤酒?”

    他说:“白酒能喝得慢些,可以慢慢聊。”

    他拆开酒盒,里面是一瓶茅台酒,生产日期写着1971年。

    你在他倒酒之前制止了他,有些忐忑地说:“这个很贵吧?咱们不用喝这么好的酒……”

    他笑了起来:“物品而已,能取悦人,才是可贵。”

    他为你们倒上了酒,举杯与你相碰:“第一杯,敬涪江。”

    杯中酒液纯净,入口绵柔,清冽甘爽。

    你放下空了的酒杯,指尖摩挲着杯沿,问:“谢兄今晚一个人看江,是有什么伤心事吗?”

    “不算伤心事。明天要去赴一场重要的应酬,所以散散心。”他为两个杯子满上酒,说,“我让秘书为我订一张飞四川的机票,但不要告诉我目的地。所以我来到了这座城市,看到了涪江,遇见了你。”

    你望向他。

    他语气沉稳地娓娓道来:“我第一次做生意,遇人不淑,合伙人卷款潜逃,并且泄露了一些核心数据,导致公司运转和资金周转都出现了问题。明天,我会去当地的最后一家银行,说服行长为公司发放贷款。”

    你安静地听着,问:“如果不能说服怎么办。”

    “就再想办法。”他动作优雅地吃了一串五花肉,脸上依然带着从容的淡笑,似乎对一切成竹在胸,丝毫不见焦急或慌乱,“明日事,明日再愁。”

    你沉默地用指尖划拉着木头桌面的纹理,半晌后反应过来,望着桌上那瓶1971年的茅台酒,问:“我们喝的是你准备送给行长的礼物?”

    “现在不是了。”他笑出声来,“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去管明日之事呢?”

    你木然地望着他,半晌后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无奈道:“谢兄你……”也太心大了。

    “怎么?”

    “像武侠小说里的大侠。”

    他笑问道:“顾兄这是在夸我么?”

    “嗯……”

    “别说我了。”他为你们斟上酒,“顾兄你呢?是在为什么事烦恼?”

    你慢慢地喝完酒,说:“我以前在这里念高中,今天回来看看。”

    他问:“高考发挥失常了么?”

    “嗯。”你说,“对不起,因为这个哭,很矫情吧。”在他遇到的事情面前,你觉得你的心事不值一提。

    他说:“为什么矫情呢?高考一定是对你打击很大,所以才会哭的吧。”

    酒液让你脑袋有些晕眩,思维也变慢了,你说:“因为考差,走上了一条不喜欢的道路,学了一些不感兴趣的知识,那些知识对我来说没有用处,也没有意义。”

    他说:“没关系的,你可以回到你想走的那条路上去。无论什么时候启程,现在,或是五年后,十年后,都不会晚。所以你不用急,也不用难过。”

    他语气温柔和缓,莫名地让你想起了X的一句话。

    “等你的人,不会因为雪停而停止等待。”

    同样的平和,同样的抚人心。

    他温和望你,又道:“是因为这个,所以一直哭么?”

    你有些醉了,轻声道:“为什么说一直?”

    “喝慢一些。”他让老板添了热茶,为你倒上一杯,“喝点热茶缓缓。因为你眼睛周围很红,一定是哭了很久。”

    你其实很爱与年长者聊天,因为他们阅历丰富,谈话内容有趣。可年长者又有着同样的弊病,总爱高高在上地指导,苦口婆心地劝诫,以过来人的语气告诉你什么当做,什么不当做。可他们忘了一点,人类的本性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有些南墙,总要自己去撞得头破血流,才算是真正活过。

    可谢兄是不一样的。他从未有过任何的指导与评判,他只是耐心地听着,为你倒茶。

    天空又飘起了蒙蒙细雨,烧烤店的老板撑开顶棚,你们便坐在一弯新月之下,沙沙雨声之中。

    你对他讲围棋社的趣事,学校里的八卦,他对你讲创业中的奇事。你们互相认真倾听,谈话真诚,明明是初遇,却有久别重逢的亲切。

    一瓶酒见底后,你已有七分醉,便起身冲他抱拳:“与谢兄相谈甚欢,今日一别,希望来日山水相逢。再会!”

    说完便想离开,脚下却是一晃。

    谢兄起身扶住你的手肘,惊奇地看向你:“怎么如此突然就要离开?”

    你扶住晕乎的额头:“……因为我醉了。”

    “顾兄准备去哪?”

    你诚实地说:“不知道。”

    “让我送你去休息的地方。”

    “不行。”

    “为何?”

    你抬头看他:“因为我醉了。”

    “正因为你醉了。”

    “我醉了,所以要马上离开。”

    谢兄看起来有些无奈了:“你醉了,所以让我送你去休息。”

    “不行。”

    “为何?”

    你晃了晃晕晕乎乎的脑袋,叹了口气:“我发小说,我喝醉了会撒娇。所以……要马上离开。”

    第040章 第 40 章

    说完那句话后, 你晕得更厉害了,估摸着有八.九分醉,思维完全停滞, 脑中一根筋似的只有那一个念头——在不受控制地开口撒娇前赶紧离开。

    奈何你一动就是天旋地转, 谢兄担忧地望着你,扶住你的肩膀:“还好吗?”

    “唔……”你慢半拍地晃了晃脑袋, “我喝醉了。”

    你机械地重复:“我要先走一步。”

    “没关系的。”他的声音隔着层纱,像是从天边传来,“撒娇也没关系,别急,来, 坐下缓缓, 喝点热茶。”

    听到“没关系”三个字,纵然醉着,你却一下子放松了:“真的会没关系吗?”

    你问得认真又仔细,似乎只要他说出一个答案, 你就会奉为真理。

    “嗯。真的没关系。”他说,“生死事大, 其余的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杯热茶递到你唇边,你缓慢地喝了两口,摇头说不要了。

    “要坐吗?”他问。

    “不坐。”

    “行。”

    你执意站着,却不太能站稳,下意识地靠着谢兄的肩膀。你们身高相仿,此时你垂头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鼻尖触到他的衬衣领口, 一阵清冽的洗涤剂味道涌入你的鼻腔,还有一股混杂着雪松的淡淡沉香味。

    你咕哝道:“乌木沉香。”

    之前你陪着秦悠去专柜买香水, 似乎在某个品牌的试香处闻到过这个味道。

    你感觉到他低下头,下颌从你头发上划过,他问:“顾兄方才说什么?”

    “没什么。”你说。

    谢兄叫老板过来结账,他单手揽着你的脊背,另一只手拿出现金递给老板。你隐约听到他们在说话,却如同在海底行走,什么也听不清。

    只剩鼻间的淡淡清香萦绕。

    你闭着眼睛喃喃地说:“在古代,及冠之后要取表字。我上个月满二十岁,取了一个表字,很喜欢。”

    “客人慢走!”

    你感觉到老板的声音远去,听到老板的脚步声远去,周围只剩谢兄的体温,与沙沙的细雨声。

    你说:“之前就取好了,但是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只是取了ID。”

    谢兄问:“那顾兄的表字是什么?”

    你说:“不告诉你。”

    “那真是遗憾。”

    “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你刚说完,便叹了口气,因为你意识到,大概不会有以后了。

    邂逅之所以美丽,在于今夜聚首后,明日便各奔东西的缘聚又缘散。初遇即是告别,所以在今夜的星子下,你可以吐露所有的真话。

    要是人与人的缘分都只在一夜,那世上必会有许许多多的真心相交。

    “好。”他的声音依然温柔沉稳,“去我住的酒店休息吧,你醉了,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别的酒店。”

    你紧咬牙关,额头在他肩上蹭了蹭,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衣服。

    “怎么了?”他发现了你的不对劲,“哪里不舒服么?”

    疼痛让后背瞬间被汗湿,甚至连酒都醒了几分,你咬住下唇忍过一阵难受,松开抓着他衣服的手,说:“没事。”

    “胃不舒服吗?”他却看穿了你的逞强,立刻扶你到椅子上坐下,语气里有一丝自责,“抱歉,是我的疏忽。”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便道:“为什么说抱歉。”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倒来热水,将杯子递给你:“旁边有一家诊所,先喝一点热水,缓几分钟,然后我们过去。”

    “不去。”

    “为何?”

    “我讨厌诊所,更讨厌医院。”

    你弯下腰用手肘撑着膝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却还强撑着坚定拒绝。

    他在旁边扶着你的肩膀,眼含担忧:“这又是为何?”

    你忍着疼痛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来话长。”

    “今晚,你可以告诉我任何事。你现在很难受,所以我们先去诊所,然后,你有一整夜的时间讲给我听。”他说,“好吗,顾兄?”

    你避开他的目光,仍是坚持:“不去。”

    “我不希望你难受。”他揽住你的肩膀和腰身,扶你起来,语气里带上了一点上位者的说一不二,“顾兄,听话。”

    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七分严肃,三分担忧。

    你有些委屈:“我说过不喜欢诊所。”

    “嗯,我知道。”他说,“等你不难受了之后,可以告诉我原因。”

    你望入他的眼睛,他的眼里是直白的关心。

    你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害怕。”

    “害怕什么?”

    “我经常胃疼,怕检查出来是癌症。”

    谢兄愣了一下,随即语带无奈:“傻不傻。”

    “相信我,没有大碍的。”他说,“大学生作息不规律,可能有一点慢性胃炎,大夫开点药吃就好了,没事的,嗯?”

    你一开始沉默,渐渐的被他温和的语气打动,任由他扶着你往一旁的诊所走去。

    一进入诊所,中药和西药的气息扑面而来。你被谢兄扶着坐下,在疼痛与半醉半醒的晕眩中,迷糊地想,你为什么如此厌恶医院。

    思维很慢,但你想起来了——

    在你很小的时候,发烧的母亲因和父亲吵架,心情不好,抓起药碗就向你掷来,骂道:“没良心的东西,我生你是为了什么,哪怕假巴意思地关心我两句呢!”

    彼时你为了躲避硝烟,正缩在客厅的角落写作业,被骤然砸来的碗划伤了额头,一缕鲜血顺着头皮流下。直到今天,你的额发里仍有一道凹凸的伤痕。

    自那以后,施与关心与索取关心的通道都从你的心关闭。你不会关心任何人,更羞耻于对任何人提起自己身体的不适,哪怕是医生。

    因为一旦提起,在你看来,就像是在向对方索取关心。

    而你不需要任何关心。

    先是给予,才会有获得。你从小便不会给予,那么潜意识中,你便不配获得。

    “按到疼的地方就说,嗯?没事的。”

    温和的声音响在你的耳边,你茫然地抬起头,对上谢兄安抚的眼神,他站在你身前,手按在你肩膀上,不时轻轻揉捏,似在安慰。

    穿着白大褂的大夫给你触诊,胃疼你已很熟悉,可是最近肚子也时常不舒服,疼起来也非常难捱。大夫的铁砂掌在你的腹部来回按,你皱着眉头一次次说疼。

    大夫又让你先后伸出左右手,把了两次脉。

    然后,大夫开始问一些问题,饮食和作息,病史和症状。

    放在过去,对陌生人描述身体的不适,这完全是你无法忍受的事情,太羞耻,太难看,太懦弱了。

    可是现在,或许是酒醉,或许是疼痛,又或许是谢兄抚着你脊背的手掌太过温暖,所有的一切模糊了你的感官,你乖巧地回答了大夫的所有问题。

    谢兄一直站在身前扶着你,你坐不太稳,便前倾把额头抵在他的腿上。他不时揉捏你的肩膀,轻拍你的脊背,轻声说一些安慰的话。

    “慢性肠胃炎。”大夫摘下眼镜,开始在药方上刷刷刷地写字,“开点药吃吧。”

    你听到谢兄的声音:“谢谢大夫,我弟弟喝了酒,请确保开的药能在酒后吃。”

    “放心。”大夫又说,“平时饮食多注意,吃清淡的,忌重油重辣。”

    谢兄说:“好的,还有要注意的地方吗?”

    “按时吃饭,作息规律一些,保持心情状态良好。”

    “好的。”

    你闭着眼睛埋在他的大腿上,听着他们两人的谈话。思绪已模糊,诊所外雨声细细,你似乎醒着,又似乎在做梦。

    很久以前你读到一本小说,内容大多都忘了,只有一个情节至今记得清晰——父母带着生病的孩子去看医生,孩子什么都不用管,因为他知道父母会打点好一切,他只用听话地吃药,然后等待康复。每次吃过药,父母会笑着奖励他一颗糖。

    那时年少的你读到这段平平无奇的情节,内心是说不出来的羡慕。你想,为了吃那颗糖,生病也无妨。

    肩膀被轻轻地摇了一下,谢兄在你身边坐下,把花花绿绿的药递给你,他声音温和中带着哄劝:“吃了药就不疼了。”

    你抬头看他:“苦。”

    “不苦。”他说,“相信我。”

    你很慢地说:“我从来没有,在诊所里,描述过身体难受的症状。这是完全的第一次。”

    他望着你。

    你又说:“我也从来没有去过诊所,嗯,从初中开始。”

    他端着盛温水的纸杯,坐在你身边,耐心地等着你往下说。

    “所以……”醉酒让你的声音慢极了,带着一丝委屈,“谢兄,你不能骗我。”

    “没有骗你。”他将纸杯递给你,“真的不苦,信我这一次。”

    他眼神笃定,就如同两个小时前在烧烤摊上,他说“不行再想办法”时那般的胸有成竹。

    “那我吃了。”你小声地说。

    “嗯。”

    你就着温水吞下了药,大多数药丸顺着喉咙滑入胃部,没有在口腔停留。可是有一粒小药丸黏在了舌根,等你用第二口热水将它冲入喉口,它却已经在舌根化出了剧烈的苦味。

    你欲哭无泪地望着谢兄:“你骗我——”

    话音未落,一粒圆形的东西递到你唇边,你下意识含住。

    一颗甜的糖。

    甜味瞬间盖过了舌根的苦味,你眨了眨眼睛,望着他。

    他微笑说道:“说过不会苦的,对吧?”

    时隔多年,你突然想起了那本小说的模样,黄色封皮,撒着星点荧光。封面画着一个小孩,爸爸牵左手,妈妈牵右手。

    为了吃到糖,生病也无妨呀。

    你望着他,压抑了好多好多年的委屈从童年涌来,你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般往下落,砸在他昂贵的西装裤上,啪嗒,啪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