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腰带
◎一只手还紧紧攫着长公子的腰带◎
楚萸乖巧落座,小心翼翼抚平衣裙褶皱,一双眼睛略显不安地轻眨,两侧面颊上,微微泛起桃花的颜色。
刚刚自己在外面,是不是叫得太大声了?
也不知道头发还乱不乱?早知道车里是长公子,她何必跟那个瘦竹竿扭打呢,白白出了洋相。
脑海里闪过齐国公主端庄大方的姿容,她肯定不会这样失态。
即便后面有千军万马追赶,她想必也稳如泰山,有条不紊地跑路,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从发髻中散落。
当然,她并不希望她被追赶,安安稳稳就是福,在这乱世里,女人都是不容易的。
车厢有些狭小,她必须坐得板板正正,后背紧贴厢板,才能避免在马车颠簸的时候,与端坐在对面的扶苏发生膝盖磕碰。
扶苏被她谨小慎微的可爱样子逗得弯起唇角,手指在窗框上轻轻叩了两下,坐在外面的长生得到命令,立刻挥起马鞭,车子缓缓驶动。
他让长生从早到晚跟踪了三天,基本上摸清了她的作息规律,知道她习惯在午后散步两到三刻钟,然后再回去午睡。
与酒肆老板纠缠用了一刻钟,也就是说,他还可以心安理得占用她两刻钟的时间。
见马车忽然驶动,楚萸吃了一惊,小麻雀那样慌乱地扑腾了一下翅膀。
她一直以为是坐在车里简单交谈几句的。
“不必担心,就在附近转转,总在一个地方停着,容易堵塞交通。”看出了她的慌张,扶苏扬唇解释道,“我不会突然把你拉到什么地方的,你放心。”
与楚萸的紧绷相比,他显得游刃有余,身体后仰,双腿微分,俨然一副坐在自家长案后的放松模样。
楚萸偷偷朝窗缝外瞥了一眼,路上行人寥寥,就算他们横在道上,大概也不会堵塞交通……
她收回视线,却不知该把目光落在哪里,最后只好垂下眼皮,盯住自己交叠在膝盖上的两只白生生的小手看。
她能感觉到他正在安静地注视着自己,他好像很喜欢这样静静地用视线将她笼罩,眼神里带着一股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到的执着劲儿。
楚萸把眼皮垂得越发沉重,长睫轻颤,原本平展的手指逐渐两两勾缠,长袍下的两只脚尖也不安地抵在了一起。
不知怎么的,一面对扶苏,她就莫名心跳加快,心绪凌乱,脑子里似有一团浆糊在不断翻滚,搞得她昏昏胀胀的,一不小心就容易大脑宕机。
她将之归因于“名人效应”。
见到渭阳君,她都没这样紧张,因为她以前不知道渭阳君是何人,他在历史上并不广为人知,而扶苏,名气十足,还是那位始皇大人的长子,光是名声就自带气场,她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在第一次见面时,就显露出惶惶不安。
当然,也有扶苏本人的缘故。
他在那个初遇的雨夜,毫无遮掩地展露出腹黑狡猾的一面,让楚萸默默在心里将他归类到不好惹的标签下。
但那真的就是他的全部吗?
她忽然很想抬头,望一望那双长而乌黑的凤眸,却害怕与他的目光近距离相撞,只好老老实实继续维持乖巧状态,眼睛都快把手背盯出两个大洞了。
车轮沉重地碾压着地面,每碾过一轮,就会产生细小的颠簸。
两人离得实在太近,近到几乎呼吸相挨,气息交融,每次颠簸都会让不大适应这种交通工具的楚萸,喉咙深处窜出一声微小急促的喘息,听着就跟呻#吟似的。
因为车厢太过狭小,又过于安静,她有些担心被扶苏察觉到,便越发紧张了,将嘴巴抿得紧紧的,只用鼻孔呼气,不一会儿,就憋出了两团红晕。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话,气氛一时间有些怪异。
或者说,暧昧。
“长公子,您……有何事要问我呀?”实在无法承受这份安静,楚萸起了话头,缓缓抬起眼睛。
她的目光像春水,柔柔看过来的时候,让人联想到春花烂漫,绿柳拂墙。
“不是什么大事。”扶苏迎着她波光潋滟的注视,微笑道,“只是想为那日的失礼,向你道个歉。”
楚萸满头问号,那日是指哪日?
是驯马那天吗?
“我没能及时制止嬴濯的胡闹,让你陷入为难,作为长兄,这是我的失职。”
“哦。”楚萸后知后觉地点了下头,她其实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而且他不也把兔子给她了嘛。
至于那个什么嬴濯,她就当被狗咬了,更不会因为他的无礼而迁怒于扶苏。
“公子多虑了。”她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
“那只兔子,你养起来了?”
“嗯。”说起兔子,楚萸放松了不少,一侧梨涡若隐若现,“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小灰,它特别能吃,才过去没几天,就胖了一圈呢。长公子,您养过宠物吗?”
她一紧张,就容易话多。
扶苏笑着摇头:“我小的时候住在宫里,不允许养动物。”
他没有说的是,阿母曾偷偷养过一只花猫,每次父王来过夜时,她都得鬼鬼祟祟把小猫交给侍女藏起来,但还是被发现了。
宫规森严,不得违抗,但阿母的眼泪令父王更难以违抗,他大手一挥默许了这只小猫的存在,但没过几天,小猫就吃了有毒的蘑菇死了。
自那之后,阿母再也不养宠物了。
“哦。”楚萸遗憾地点了点头,试图想象扶苏公子小时候的样子,以及秦王宫森严凛冽的气氛。
“楚宫里呢,也有这许多拘束吗?”扶苏反客为主,饶有兴趣似的问道。
楚萸一时语塞,她哪知道楚宫是什么样子,只能含混地撒谎道:“我阿母……不大受重视,我也不怎么与其他宫人接触,只知道有人养了鹦鹉。”
欣贵人的鹦鹉瞬间划过脑际,她于是脱口而出。
扶苏笑笑,话中有话道:“在深宫里,鹦鹉大约是最不适合豢养的。”
“许是深宫寂寞,她想寻一个能跟她说话的对象,毕竟父王不会眷顾每一位妃子。”楚萸垂眸辩驳道,脑中塞满了各种古装电视剧片段,信手拈来。
扶苏没有言语,车内再度陷入沉默。
“刚刚见你进酒肆了,去做什么?”这次是扶苏先开的口,声线磁沉,如秦筝震荡在空气中的余音。
“我试着酿了一些桂花酒,想让老板帮忙转售,赚点小钱。”虽然有些难为情,但她还是实话实说了,“结果老板不答应,明明一口气喝光了我的酒……”
声音最后显得委屈巴巴的。
扶苏忍不住轻笑道:“就这么想赚钱吗?”
“当然了。”楚萸终于理直气壮起来,黑黑的小鹿眼落在他白净的面孔上,带着点义愤填膺,“我在秦国一分钱都没有,只能靠渭阳君施舍,可我也不好意思次次厚着脸皮去,就想着能不能自己也赚点钱贴补家用。”
“所以,你这是在指责我无情无义,取消婚约?”扶苏似笑非笑道。
楚萸立刻闭紧嘴巴,不吭声了。
怎么不是呢?她在心里默默吐槽,可这种话自然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何况她的理由也没那么充分,若是渣爹把她接走,就什么破事也没有了。
当然这都是站在原主的角度考虑的,与她而言,还是秦国好,至少短时间内不会生灵涂炭,家毁国灭。
“长公子有取消婚约的自由,怪就怪芈瑶命运多舛,不受父王喜爱,被弃之如敝履,不得不想办法自谋生路。”她假意低落,试图挤出两滴眼泪,“等到芈瑶攒够了钱,兴许有哪位好心人肯收留,给芈瑶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说得真好,她自己都有点儿感动了。
她抽抽鼻子,感到眼眶微微泛起了潮湿。
偷偷抬眼瞥向扶苏,发现他也正在打量着她,眼底非但没有愧疚,反而掠过一道阴翳。
“就这么急着想嫁人啊?”半晌,他扯了扯嘴角道,语气莫名生硬,目光从她脸上霍地移开,手指不耐烦般在窗框上轻敲。
还没等楚萸想好应对的台词,马车突然紧急刹车,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楚萸感到有一股巨力在她屁股上猛推了一把,让她直直地往前栽去。
她的头不偏不倚撞上了扶苏的胸口,接着又是一波晃动,她本就向前倾斜着的身体一个重心不稳,竟沿着他肌肉紧实的上半身下滑,最后以一个不大雅观的姿势,趴伏在他的膝盖上。
楚萸的脑袋登时红成了西红柿,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为了稳住身体,她下意识抓了根貌似很结实的条状物,等到身体跌落在地,不再东摇西晃时,她惊悚地发现,那竟然是长公子的腰带。
她现在不仅下巴搭在人家的大腿上,一只手还紧紧扯着人家的腰带……
楚萸整个呈呆愕状,大脑是一丁点儿也不肯转动了,她都能听见齿轮拒绝咬合的咔咔声。
车子终于停住,长生愧疚地撩开车帘,探头进来,刚准备开口解释说有几骑士兵横冲直撞,就看见了狭窄的车厢里,楚国公主娇弱地瘫软在长公子膝下,乌黑的鬓发凌乱松散,小巧的下巴微仰,一只手还紧紧攫着长公子的腰带,腰带上的搭扣已然松开——
长生连忙捂住眼睛,红着脸扭头而出,并十分贴心地将门帘仔细掩好。
他惊魂未定地坐直身体,嘴角和眉梢同时爬上一抹喜悦。
太好了,长公子终于也有开窍这一天了——
他对着灿烂的太阳露出了更加灿烂的微笑,打算回去就托人在入宫的时候,跟林嬷嬷说一声,省得她整日担惊受怕,疑心长公子对女人不感兴趣……
只是那楚国公主本是被退婚的,自然无法再明媒正娶,不过留着当个小妾应该不成问题,也不至于辜负王后的死。
毕竟小妾,基本上连人都算不得,大名鼎鼎的平原君,不就因为一个农民的诬告,便斩下了爱妾的头颅么。
一个孤苦无依的他国公主,若是能成为长公子的妾,也算是她的福分。
至少以后衣食无忧,不必像浮萍般随波漂流、无依无靠。
想起方才她踢自己的那一脚,长生愤愤然地闷哼了一声,心想若是有朝一日她进了府,他可得把这一脚之仇给报回来。
不过,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将马车四平八稳地驾驶好,万一再起颠簸,让那毛毛躁躁的小丫头伤到公子就不好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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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梦魇
◎她有的东西◎
楚萸这会儿,属实有点汗流浃背了,脸色由赧红,一点点涨成猪肝色。
她鼓着眼睛,神色惊慌,一只手却仍死死攫着长公子的腰带,就像是被焊在了上面。
不是她不想抽手,实在是大脑死机,无法操控肢体。
她现在徒有慌张,整个人与一座雕塑无异,就这样呆呆地仰着小脸,双眸腾起一层迷离水雾,红唇微颤,每一根头发丝都在向外散发社死的尴尬。
然而落在扶苏眼中的,却是一副含羞带娇的神情。若不是对她略有了解,他都要以为她是故意的了——也不知在哪儿学会的这些香艳勾人的手段。
马车重新颠簸起来,也颠醒了楚萸的意识,她触电般把手缩回来,动作快得就像扔掉一条喷毒的蛇。
“抱……抱歉。”她嘟嘟囔囔,胳膊向后,抖抖颤颤地摸到座板,一点点将身体撑起来,重新坐了上去,远离那团令人神思混乱的雪松香。
就像小孩第一次坐车那样,双手死死抓住座板边缘,恨不得与它融为一体。
扶苏被她逗得无语,无奈笑笑,挺直上身,熟练地将腰带扣好,再度恢复先前气定神闲的模样。
这段“飞来横祸”般的小插曲,似乎就这样过去了。
两刻钟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长生,送公主回家吧。”他敲了敲窗框,命令道。
正努力控制车速的长生闻言一怔,马鞭差点抽到自己。
这、这么快的吗?
不应该呀,公子明明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每天早晚都要在院子里舞枪弄棒好一阵,以发泄掉多余的旺盛精力……
尽管脑子里疑惑不解,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将车掉了个头,沿着来时的方向又驶了回去。
一路无言。
期间,楚萸还没完全从惊慌无措中恢复,她视线低垂,嘟着嘴巴绞着手指,想不明白为啥自己总在扶苏面前表演社死。
他会怎么看她呢?会不会觉得,她既笨拙又傻里傻气——
车子慢慢停下,熟悉的青苔气味飘来,到家了。
没等扶苏开口,楚萸就很有自觉地讪讪下了车,并给了长生一个不大友善的瞪视。
真是的,开车都开不好,要你有何用?
因为那一脚和两个巴掌,长生对她也是颇为不满的,立刻回瞪了一眼,两人就如同约架的小花猫般,互相较量了一番眼神。
扶苏撩开门帘,打断了两人的魔法对轰:“芈瑶,你——”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又觉得难以启齿似的,硬生生将原话憋了回去。
“你好好休息。”一路上的气定神闲似乎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不咸不淡地丢下这句话,放下了帘子。
楚萸讷讷地“哦”了一声,抬脚迈上石阶,不知怎么的,明明前一秒还尴尬到恨不得钻地缝,这会儿却忽然怀念起和他共处一室时,那种心跳加快、神经微麻的奇怪感觉。
这种感觉有点像吃榴莲,明明闻起来臭烘烘的,一入口便欲罢不能,余味持久。
可惜,这不是她该有的情愫。
她又迈上一级台阶,手抚在石墙上,回首望了一眼。
马车还停在原处,马尾巴悠闲地一扫一扫,她此时才涌上一阵诧异。
长公子请她上车,到底是要做什么?
他真正做了的,好像就是替兄弟给她道了个歉。如果只是为了这个,有必要在外面逛一大圈吗?
而且他也无需跟自己道歉,他们本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的,他都任她自生自灭了,何必又多此一举呢?
仔细想来,整件事都透着淡淡的怪异。
马车这时才开始向前驶动,很快就拐出了她的视野,她目送着它的背影消失,良久才转过头来。
算了,随他去吧,无论怎么说,长公子都是她得罪不起的,兴许他单纯只是闲得无聊,想让她陪着逛逛也未可知。
自己的价值,也就只剩下这些了,她自嘲地想,慢慢推开院门。
午后的阳光不知不觉间淡了很多,云层像被一双巨手撕碎了般,丝丝缕缕地浮在天上。
扶苏的马车还没开始提速,就在下一个巷口停住。
长生不理解长公子为何突然要求停车,只好无聊地一边给马刷毛,一边等着。
车里扶苏缓缓阖上双目,心中久久激荡着一种奇怪的情绪。
狭小的空间内,还缭绕着她身上的桂花香气,眼底仿佛不受控制般,一幕幕划过她的种种样子——初见时的慌乱,在猎场被擒时的羞怯,驯马成功后的明媚,不小心惹祸后的局促……
这些都曾让他不经意间心湖漾起微波,但都没有她刚刚手抚石墙,回眸一瞥带来的震撼强烈。
他也不知为什么,那一幕直直地击中了他的心,可他却始终找不到被击中的那一点。
他到底是为何,久久无法忘记那片刻的回眸?
她明明没有笑,也没有露出妩媚的神态,甚至还有点懵懵的样子,可那道目光望过来时,他瞬间摒住了呼吸,拼命地想要抓住某样在他的情感里消失已久的东西。
那东西她有。
问题是,那是什么?
他想不明白,剑眉轻轻蹙起,心下漫过一阵烦躁。
“长生,回府!”他睁开眼睛,几乎是吼道,吓得长生好悬没把毛刷拍自己脸上。
晚上,扶苏又做梦了。
这回不再是那些莫名其妙,似是而非的陌生场景,而是已经发生过的,令他不忍回想的那一幕。
那是个雨天。
一年前的雨天。
他正在家里读书,青烟袅袅、炭火温暖,这一日,本应该和平常每日一样宁静、安和,他的生活按部就班,一切都如大秦的国运般蒸蒸日上。
然而就在他站起来伸个懒腰的间隙,长生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扑倒在地上,他浑身被雨水浸透,脸上表情惊恐而肃然,活脱脱就像只水鬼。
他还没有开口询问,长生便颤抖地尖声道:“不好了,长公子,王后她、她……在章台宫自刎了——”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目光茫然地望着满脸泪水与雨水纵横的长生。
他在说什么?
阿母,自刎?
这怎么可能?
他的阿母,那个世界上最温柔、美丽的阿母,怎么会跑去章台宫挥剑自刎?
明明上次见面,她还笑着戳他的面颊,说他长得越发像个男子汉了,她已经迫不及待想抱孙子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提着一口剑,翻身上马,身后是长生与其他家仆的惊呼声。
雨水滂沱,顷刻间就将他全身淋透,他不理会那些劝阻的声音,飞鞭策马,疯了一样朝咸阳宫而去。
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雨势越发迅猛,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他现在不想知道阿母为何要自刎,他只想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她最后一面了。
“长公子,您……不能进去。”上卿蒙毅在章台宫的高阶下拦住了他,他似乎是特意在这里等他,谁下的命令一目了然。
硬闯章台宫是死罪,带剑硬闯更是罪上加罪,但他顾不得那么多,他只想见到阿母——
梦境到这里戛然而止,扶苏捂着胸口翻身坐起,大口大口地喘息,身上汗水淋漓,就像也被雨水兜头浇了一般。
梦境里的悲怆情绪蔓延到了现实,如一块巨石般堵在他心口,他感到呼吸困难,几近窒息,抓着扶手站了起来,推开房门,对着干冷的秋夜的空气,用力猛吸几口。
冷风入肺,闷堵的感觉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声势浩大,仿佛想从内部将他挤爆。
“长公子?”长生听见动静,第一时间一边披衣服一边跳出来。
扶苏靠在门框上,冲他摆了摆手,虚弱道:“你回去睡吧,我没事。”
长生哪敢回去啊,主子一眼看上去就不大对劲,脸色乌青、神色痛苦,是梦魇了吗?
“让你回去就回去。”扶苏不耐烦地睨了他一眼,在这种时候,任何关心都会加重他的恶劣情绪,“莫要管我。”
说罢,冲进屋里捞起外出的长袍,边穿边往外大步走。
长生虽然尽职,但也了解长公子,多半猜到了他如此失态的原因。
肯定是梦到了王后。
正叹息间,不远处传来马嘶声,他愣住,凝视着前方黑暗,长公子这是要出去吗?
他不大放心,想悄悄跟着,结果被牵马绕到门口的主子狠狠瞪了一眼。
“你敢跟过来试试。”
长生瞬间哑了火,讪讪退下,远远地看见长公子跃上马背,白衣白马消失在泼墨的夜幕下。
应该……没事吧。
他再无睡意,唉声叹气地在假山旁坐下。
世人都道长公子扶苏勇猛刚毅、温润博才,但除了他们这些家丁,还有谁知道他会在这样的夜晚,脆弱地倚靠在门廊上,因为噩梦而颤抖、癫狂?
他就像一柄黄铜铸造的剑,锋利却脆弱。人们只看到他华美的外表,却不知他内心的伤疤到底有多深、多痛。
他的孤独,大概这世上,谁都无法纾解吧?
真希望能有一个人,一个他信任又愿意倾诉的人,在这样一个漫漫长夜,抚平他躁动的心绪。
这样,他们也就放心了。
只是那样的人,存在吗?别看长公子总是春风满面的,心其实比谁都难以接近……
夜风邪祟,他打了个喷嚏,连忙裹紧衣服跑回房间。
临进屋前,他还是对着月亮许了个愿。
希望长公子能早日摆脱这些旧日梦魇,早早娶妻生子,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那样的话,王后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
第28章 夜访(小修)
◎男女授受不清,我以后还要嫁人呢◎
古代不仅床板硬,枕头更硬。楚萸都穿过来这么久了,还是无法适应脑袋下的这块方木头。
她睡意朦胧地扭动着身体,朝里嫌闷,朝外又压着心脏,每晚她都得蚯蚓般蠕动上好一会儿,找到最佳受力点,才能彻底遁入梦乡。
说白了,就是睡觉很不老实。
闺蜜曾有幸跟她在一张床上睡过,一个晚上被她的脚丫踢到五次,愤然发誓除非世界末日没地方住,否则绝不会再跟她同床共枕,搞得楚萸万分委屈。
外面夜色深沉,月亮又圆又白又亮,是个十分适合做梦的夜晚。
她惬意地又蛄蛹了一会儿,感觉倦意慢慢袭来,便顺着这股意思放空大脑,正要与周公一起捉蝴蝶,忽然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雪松的香味。
就像那个人身上的味道,她鲤鱼似的吧唧了下红嘟嘟的嘴唇,心里泛起一些美好的遐想,沉睡的面容上也浮起甜美的笑意。
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细思极恐的事情,她倏地一下睁开眼睛,循着香味传来的方向定睛看去。
一道高大、清冷的身影,融在黑暗中,他着白衣,散发,身形笔直,一双眼睛如寒星般,散发出幽亮又凛冽的光芒。
周公和他的蝴蝶瞬间羽化成风,楚萸本能地扯开嗓门,啊啊啊叫了起来。
她、她的卧室里,有一个人——
一个男人,正伫立在她床脚,一瞬不瞬地盯着她,手里还……提着把雪亮的长剑!
他是谁?想要干什么?
正在她一边尖叫,一边挣扎着坐起来并试图辨清此人长相时,他突然闪现至她眼前,一把将她又摁回了床上。
冷彻的寒光倏地一闪,剑刃逼上她的咽喉,男人欺身而上,以膝盖顶住她的小腹,面容就悬在她鼻尖之上。
他眸光幽深,似有微波晃动,清冽的气息和身上的熏香一起钻入她鼻孔,令她全身一阵瘫软。
“不要喊,芈瑶。”他命令道,声音低沉,却不容置否,压迫感十足。
叫声戛然而止,楚萸终于认清了,或者说确认了他是谁。
是中午刚刚见过面的长公子扶苏。
只不过,他此时此刻,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去,都与白天判若两人。
他、他怎么会在这里?不不不,是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提着一把剑?
更重要的是,那把剑现在抵在她喉管上,她这会儿连呼吸都不敢放大,生怕一不小心就“引颈就戮”……
她不是在做梦吧?
“长、长公子……”她嗓音糯糯,试探地唤道,心想长公子该不会是梦游了吧?
不管怎么说,得先安抚下他的情绪,至少也要让他先把刀给放下——
扶苏不理睬她的试探,一双长眸定定地、带着一股执拗望进她眼瞳深处,似乎想要触到她的灵魂,摸到她的所想。
“你到底做了什么?”他开口质问道,声音冷酷压抑,含着一股怒意,“为何一遇到你,我就会噩梦缠身?”
啥?
楚萸整个僵住。
他在说什么呢?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一道光亮,接着是门板被急切拍打的声音。
想必是自己刚才尖叫,引来了秀荷,她就在她旁边的房间里,只隔了一堵薄薄的墙壁。
楚萸这才想起自己睡觉前并没有锁门,所以长公子才能悄无声息地潜入,显然他进来后,就把门给插上了。
一个明显是打算作恶的举动。
她扑闪着眼睛,目光瞟向门口,又紧张地瞟了回来,颤颤巍巍落在他近在咫尺的俊美脸庞上。
他黑色的发丝垂落,细针一样扎着她的面颊。
她紧张地咽了咽口水。
拍门声越来越响亮。
“公主,你没事吧?”秀荷焦急地问,不一会儿郑冀和田青也出来了,门口影影绰绰三道影子。
扶苏收回长剑,剑身入鞘发出清脆的泠泠之音,他挪开膝盖,自她身上离开,抱着双臂立在床边。
“去,把他们支走。”他压低声音,朝门口努了努下巴。
楚萸眨巴着眼睛,惊魂未消似的缓缓坐起,虽然她觉得这会儿还是一股脑儿跑到外面比较安全,但那样一定会得罪长公子,谁知道他日后会不会报复呢?
话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看着也不像是梦游的样子,莫非是有双重人格,一到晚上就分裂?
很有可能,今晚还是满月,现代科学表示,满月会产生强烈的潮汐引力,放大人体内的负面情绪与欲望,狼人变身便是基于这一原理……
她漫无边际地猜测着,手指掐着寝衣衣襟,不情不愿地挪蹭到门口,在移开木插之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她差点原地晕倒。
长发披垂的长公子扶苏,竟一把撩开她的被子,不仅穿着鞋上了床,还把床幔给放了下来。
这样做,大概是怕开门时被外面的人瞥见,毕竟她的房间不大,门与床之间,只隔着几个矮几和铜架、炭盆,一旦门被打开,里面便一览无余。
楚萸默默为新换的床单、被褥掬了一捧泪,抽出门插,将门掀开半大不小的一条缝。
“没事没事,我做噩梦了,不小心从床上摔了下来,哈哈哈,让你们费心了,快回去睡觉吧,什么事儿都没有。”她机关枪般一口气道,嗓音微微发尖,听着就不像没事的样子。
秀荷怀疑地蹙起了眉,越过她肩膀向里面探视一圈,两位男士自然是不方便朝主子房间里张望,听主人说没事,便神经大条地打着哈欠各回各的房间了。
“秀荷,我没事,快回去睡觉吧,别着凉喽。”楚萸用脑袋挡住她的目光,许是做贼心虚的缘故,她总觉得秀荷发现了什么似的。
“哦。”小丫头收回视线,揉了揉眼睛,声音软软的,“您怎么会做噩梦呢?是不是想家了?”
楚萸心里涌起酸涩,心疼地看了她一眼。
想家的,其实是她吧。
“嗯,有点。”她不好多说什么,只能随口附和道,拍了拍她肉乎乎的肩膀,把她忽悠了出去。
关好门,转身看见他已撩开床幔,正斜靠在床头,姿态放松,宛如坐在自家炕上一般,手里还捏着她的枕巾,很感兴趣似的前后翻看。
楚萸登时窜起一股无名火,刚要发作,突然注意到被他握于手指间的那团布料,并非枕巾,而是她包手机的麻布——
睡前她用手机查了下延长桂花酒保质期的方法,忘了塞回床缝。
体内炸开一阵慌乱,她一个箭步飞扑上去,以同归于尽的气势,一把从他手中夺过那团麻布,死死搂进怀里。
因为扑得太急,她这回直接趴到了他身上,额头抵在他胸膛,胸口紧紧压着他平坦紧绷的小腹。
她能听见他蓬勃有力的心跳声,也能感觉到,那两团柔软饱满的蓓蕾,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在他肌骨之上,饱胀地起伏……
楚萸来不及面红耳赤,紧紧护住麻布之中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手机,一副谁敢碰就跟谁拼命的架势。
扶苏一脸纳闷,气极反笑:“什么宝贝东西,如此见不得人?”
“是、是我好不容易攒下的私房钱,你、你不许碰!”她像鱼一样把自己扑腾起来,搂着手机退缩到床脚,戒备地瞪着他,暴露在昏暗中的两只脚丫,白得晃眼。
扶苏不以为然,哼笑一声,并没打算追究:“哦?就是你说的留着做嫁妆的钱?”
楚萸顺着他的猜测点点头,把手机抱得更紧了,简直像是要嵌进胸腔似的。
忽然,她意识到自己还有个重大问题没有问。
“长公子,现在您能告诉我了吧,为何您会深更半夜出现在我的卧房里?”她皱起鼻子,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点儿威慑力,“虽然我是卑微的楚国弃子,但也不代表您能随心所欲出现在我的房间,男女授受不清,我以后还要嫁人呢,您这样做,会影响我的清誉……”
虽然战国时代不兴守身如玉这套,男女关系很是自由,看对眼了就可以钻小树林,二嫁女尤其是生过孩子的,反而更有市场,可对于楚萸这种名义上的大家闺秀,名声还是挺重要的。
还有他刚才魔怔般地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啥叫一见到她就做噩梦,当她是梦魔吗?
一想到这儿,她越发气鼓鼓了,等着他给出解释。
而扶苏却无视了她的提问与抗议,慢条斯理地挪下两条长腿,向前微微探身,神情完全没有了一开始的严肃、紧绷,甚至还带了几分放松。
就好像发过疯之后,心情蓦地重归平静,而且还莫名愉悦了起来……
“芈瑶,你……不是想攒钱么?”他眯起眼睛,薄唇轻扬,眸色幽幽,“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呆在屋里就赚到钱。怎么样,想不想试试?”
诶?
楚萸愣愣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抹希冀一闪而过。
但很快她就目光暗淡了下来。
总感觉,这个人,葫芦里卖的可不是什么好药……
俗话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不应该抱有太大的期待。
虽然她非常非常想要钱。
与此同时,中车府令赵高宫外的私人宅邸中,来了两位客人。
一个胡子拉碴,声如洪钟,一个一袭红衣,美艳似火。
两人都是胡人模样。
“若是此事能促成,我会再送大人黄金百两。”胡子男人爽快地承诺道,目光转向红衣女子,“阿依古丽,以后赵大人就是你干爹了,快,还不拜谢干爹。”
名为阿依古丽的女子虽然面容不大顺从,但还是模仿华夏人的礼节,对着赵高拜了一拜。
赵高贪婪地打量她许久,满意地直点头。
“我看这事能成。”他圆滑地笑道。
“何以见得?我听闻秦王已经数年未纳新人,自从王后故去,连后宫都很少涉足,大人为何如此笃定,他会相中阿依古丽?”
赵高笑笑:“王上虽勤于朝政,不贪恋女色,但毕竟是精力旺盛之人,又正值壮年,也是有需求的,后宫诸人都是老面孔,陈词滥调,没什么新意,我看你女儿容貌迥异,是个男人见了都会喜欢,想必王上也不例外。放心吧,过段时间就是太后寿辰,我会安排她献舞,到时候能不能勾住王上的心,就看她自己了。”
说罢,将目光投向皮肤雪白、胸脯高耸的阿依古丽,残缺的身体里,久违地滚过一股热流。
如此尤物,可惜也只能看看,他再一次为自己感到可悲。
不过,若是这个女人有朝一日能够诞下一位公子,日后或许可以为他所用。
他倒是没有什么具体的规划,但手中有一枚旗子总是好的。
宫廷朝堂波诡云谲,他见过太多权势熏天的人,转瞬之间就沦为阶下囚,君王的恩宠最不可靠,他必须为自己的未来留条保障。
他从很早开始,就这样计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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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魔力
◎因为我打算纳她为妾◎
晦暗无光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滞,隐约可以听见老鼠在不知道什么地方嗑东西的声音。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楚萸鼓起腮帮子,认真地望着对面的男人,总觉得他眼里的神情不怀好意似的,但又着实想找到赚钱的门道,犹豫再三,还是小心翼翼开口问道:“什、什么方法?”
呆在家里就能赚钱这点,也很具有吸引力。毕竟她一个女儿家,在外面跑跑颠颠确实挺危险的。
扶苏没有立刻回答,像是故意卖关子。隔着一团半透明的黑暗,他安静地注视着她,唇角轻勾,眼神考究,就如同白天一般。
不知怎的,一见到她,听到她,沾染上她的气息,他的所有坏情绪就一扫而光。
今夜,他因梦到阿母而愤懑不已,暴躁地游荡在深夜的街道上,万千思绪在他脑中厮杀,令他加倍痛苦。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站在她的家门口,手已经抚上了白天她摸过的那片石墙。
他首先感到的是愤怒。
为什么她能左右自己的梦境?她凭什么?
然而当她春水般的眸子落在他脸上时,他所有的暴躁与愤懑,都如寒冰般消融,只余下一片冒出新芽的春天的泥土,等待新一轮春风拂过。
他说不出个中缘由,但他毫不怀疑,她能让他感受到安宁和温暖,无论她是笑着,还是怒着,或者如此时这般,满眼戒备地瞪着她。
她似乎真的有点魔力在身上。
楚萸等得焦急,睫毛忽闪间,看见他朝自己勾了勾手指。
可恶,叫小狗呢?
然而没钱没权的小市民楚萸,只能忍泪从床脚半匍匐过去。
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与他仅剩咫尺之遥的时候,他忽然探出手指,吓得她一哆嗦,以为他要弹她脑瓜崩,下意识往后一躲。
然而他只是抬起一根手指,将她刮在唇角的发丝,轻轻掖回耳后。
指尖摩挲过娇嫩的唇瓣,引起一阵细碎的颤抖。楚萸耳朵红了,脑子里只回荡着嗡嗡的震动声。
事已至此,她不得不默默承认,她确实是个看脸的小色坯。
长公子宽肩窄腰大长腿,胸肌饱胀,腹肌平坦,有点……想睡。
她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大胆想法给吓了一跳。
喂喂喂,不能因为人家跟你坐在一张床上就想入非非啊,他绝对没安好心——
“你可以留在我府上。”他的声音被夜色染上一层暧昧,手指从她耳廓滑落,所过之处,又痒又麻,“我给你钱。”
楚萸愣住,一时没明白他在说什么。
忽然,她脸上一烫,眼睛气恼地瞪圆:“您、您别拿我开玩笑了,我、我不是已经被您退婚了吗?”
到他府上、不用出门、给钱——这些元素串在一起,怎么听怎么不正经……
扶苏哂笑,头一歪:“你想什么呢?我是说我府上缺一个干杂活的丫鬟,你可以试试看。”
楚萸顿时原地石化,有那么一瞬间,好像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了。
啥?让她给他做仆人?
她、她才不去呢——
自己家里虽然穷,好歹自由自在,去了当牛做马不说,还不得被他压榨到腰酸背痛,她才不要去呢。
“看不上?”扶苏好笑似的向后坐,抱着双臂,目光幽沉地看着她,“我对下人一贯很大度。再说,以后你若是想嫁人,这段经历也能给你抬高点身价。”
这话说得楚萸想扑上去给他一耳刮,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不过话糙理不糙,古代确实有这么一说,有权有势人家的丫鬟,大多能寻得好人家出嫁。
但问题是,她原先是公主诶,再落魄,那也是公主!
人家刘备落魄卖草鞋,还被唤作刘皇叔呢,她可不去给敌国公子当奴隶,她也有她的尊严——
她在心里正义凛然地想,完全忽略了她和刘皇叔之间除了落魄之外的其他鸿沟般差异。
“我不去。”她瘪着嘴,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我会想办法赚到钱的,不劳烦长公子挂记。”
“如此甚好。”扶苏哼笑一声,甩了下袖子站起身来,“那我就不打搅公主美梦了。”
说得好像她请他过来喝茶似的。
楚萸气到耳朵冒烟,觉得这一晚上,自己不仅睡衣被看光,还被恐吓、被揶揄,最后始作俑者却拍拍屁股,大摇大摆地走了——
所以说,他到底是来干嘛的?
明天得跟田青说一声,升级一下院墙,省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翻进来……
“再考虑一下吧,楚公主。”他整理着衣服,侧过脸来,别有深意地重复了一句。
楚萸这才注意到,他雾蓝色的外袍里面,似乎是睡衣。
结合披散的头发来看,敢情他是晚上睡不着,从自家床上跑过来撒野的啊——
越想越气愤,可楚萸有气也不敢发,打算等他走后画个圈圈诅咒他。
借着朦胧的月光,扶苏侧眸快速打量了楚萸一眼,发现她蜷缩成一团的样子,很像阿母养的那只小花猫。
今天下午,他府上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子婴,他的堂弟,比他小四岁,却俨然已经有几分成年人的气度了。
他在他小的时候,教过他剑术,特别聪明的孩子,一点就透,只是随着年纪增大,他们很少来往了,偶尔只在渭阳君府上碰面。
少年面色犹豫,眼神却清澈坚决,寒暄半晌后,吞吞吐吐问他,以后是不是都不会娶楚国公主了。
扶苏一怔,他退婚这事儿全国皆知,他又为何要问呢?
“那……”少年咬了咬唇,仿佛难以启齿,“那我以后可以娶她吗?我是说,长公子不会因此对子婴有不好的看法吧?”
这是扶苏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按理说,她被退婚了,就再和他无关,自然可以如货币般在市面上流通,但他毕竟是大秦的长公子,子婴也是宗室,有此想法提前打招呼没毛病,反而展现出了一种尊重。
他望着少年认真的神情和微微紧攥的拳头,想问他到底是怎么喜欢上那位楚公主的,然而脱口而出的却是“不行,你不能娶她”。
子婴看上去很失望:“为何?”
“因为我打算纳她为妾。”他想也没想地回答。
子婴失落离开,扶苏单手扶额,心想自己一定是脑子抽了。
只是子婴发问的那一刻,他突然回想起她扑倒在他怀里时,发丝拂过他唇间的触感。
若是日后她嫁给别人,这样馨香柔软的发丝,也会如今日这般拂过那人的双唇与面颊,光是想想这一场景,他就莫名恼火。
他虽然不能娶她,但也不乐意让别人拥有她。
最后看了一眼她气鼓鼓的侧影,他推开门,昂首阔步地融进寒星颤抖的夜幕之中。
她会来找他的,他眼底浮起志在必得的笑意,轻盈利落地翻墙而出,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
他需要她,就像需要一盆灼丽多姿的花,一柄镶满宝石的剑,无非是锦上添花、如虎添翼之物,没有她,他一样可以很好地活下去。
而她需要他,则像是鱼需要水,植物需要空气。
毕竟,他是她朝不保夕,岌岌可危的处境中,唯一能寻求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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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补税
◎求他收自己做奴婢,斟茶倒水、添柴煮饭……◎
翌日清晨,楚萸顶着两只黑眼圈,在院子里昂首阔步了一圈后,薅来田青,冲着院墙一阵比划。
大意是让他想办法巩固安防,比如加高院墙什么的。
田青面无表情地说不行,增加院墙高度至少需要一吨以上的砂浆和土坯,现在战事频发,这些建材大部分被征用了,余下的价格奇高,以他们目前勉强温饱的存款水平,简直痴心妄想。
楚萸听后差点吐血,看着田青那张直言不讳的司马脸, 第一次充分认识到,想当个明君有多不容易。
她要是唐太宗,魏征可能已经被拖下去砍一百次脑袋了。
可惜没钱就是原罪,她沮丧地坐在院子里,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还不如一条丧家犬。
丧家犬的话,温饱后就可以躲进洞里打呼噜,不会有人上去强行撸毛、扯尾巴,可她呢,本本分分地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却总是莫名被招惹。
长公子虽然赏心悦目,可她更希望能站在稍微平等点的地位,跟他说说话、喝喝茶,欣赏同一片风景,而不是像个宠物般,被他抚摸、挑逗……
她正感叹着,与她家隔了一条巷子的老阿婆出现在门口,手里提着两条鲤鱼,说是儿子去河边捞的,今天意外涨潮收获颇多,便拿来两条给他们尝尝,算是对先前山楂茶的答谢。
秀荷连忙接来,楚萸起身,刚想对阿婆说声谢谢,阿婆却一把扯住她的胳膊,压低声音,表情有些严肃:
“公主,我隔壁那家的儿子在廷尉府谋差事,他说最近咸阳城内要开始征收什么‘居住税’,似乎和你们有点关系,你赶紧准备准备吧,数额好像还不少咧……”
楚萸宛如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向后退了半步。
征税?
她知道古代有赋税一说,农民也好商贩也罢,都需要定期向朝廷缴税,只是没想到,像自己这种身份尴尬的人,有朝一日竟也会被纳入税收范围。
总感觉被针对了呢——
“为……什么突然开始征税了?”她脑子嗡嗡的,心里焦急盘算着,上次从渭阳君那里淘来的几个子儿,够不够应急的。
“听说是王上嫌居住在咸阳内的外客太多,有了驱逐之意。”老阿婆年纪虽大,但耳聪目明,出去买一趟菜的工夫,就能收获一箩筐八卦。
“怎、怎么会呢,大王不是一贯广纳贤才,不分国界吗?”楚萸不解地看着阿婆皱纹纵横的脸,“甚至还曾打开城门,欢迎韩赵魏等国的耕民入秦,并免一年的徭役——”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心里蓦地涌上一阵羞耻。
原来如此。
秦王此举,旨在驱逐在秦国白吃白喝、没啥用途的异国废人,他想留的,只有那些有才学或者能以劳动为大秦添砖加瓦的外客。
像楚萸这种累赘,要么缴税,要么走人。
这个猜测在当天下午就被验证了。
廷尉府的官员按照名单上门收税,楚萸忍着慌乱询问收税的缘由,答案正如她所想。
更令她五雷轰顶的是,她不仅需要交现在的,还要补上前两年的,加起来一共300石!
在秦国,50石粟米就可以满足五口之家一年的口粮,县长等普通官员一年的俸禄才150石。
300石,这是要她的命呢——
秀荷急得都哭了,郑冀和田青这会儿不在家,楚萸使劲掐掌心,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
“如果……如果我们交不上,怎么办?”她咬着嘴唇,颤声问道。
“交不上的话,要么马上走人,要么去服苦役。”方额头的官员就事论事地答,“女人舂米,男人修渠。”
听见这个,秀荷彻底崩溃了,呜呜地抽泣了起来,楚萸看着心疼,连忙追问道:“我们现在交不上,可否……容我几天时间?我想办法筹钱。”
方额头扫了眼手中的绢帛:“最长七天,若是七天后还无法补上,就不要怪我们无情了,公主。”
“多、多谢。”楚萸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稍稍松了口气。
虽然根本不知道如何弄到钱,但起码有七天时间可以缓冲,她努力让自己乐观起来。
“我先与你核对下信息。”方额头展开书帛,念出楚萸的姓名、年纪、身份以及入秦时间,楚萸一一点头,最后在生辰那儿卡壳了,转头看向眼眶红红的秀荷。
“是,我家公主是六月十一的生辰。”秀荷抽抽搭搭道。
把官员送出门后,楚萸重重靠在门板上,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长公子的提议,他也许并非故意揶揄,他可能早就知道这项政策了……
难道自己真的要哭唧唧地去求他吗?
求他收自己做奴婢,斟茶倒水、添柴煮饭……
可除此之外,她想不到第二种解决方案。
田青那里是有一袋子钱,可远不够300石,再说那是人家的钱,人家有大秦的居住证,早不算是外客了,完全可以收拾细软走人,他能留下,已算仁义。
再管渭阳君要?
想都别想,姑且不说她不是那种得寸进尺的人,300石就算对于他老人家,也不是毛毛雨,说给就给,她都吸了这么久的血了,还有何颜面朝人家伸手呢?
何况,他很大概率也不会借钱给她。
果然是暴秦。
她在心里愤愤不平地骂道,很想嚎上一嗓子,但为了项上人头,还是含恨忍住了。
要不,她也去卖草鞋吧,顺便结识两位天生带挂的兄弟,一起推翻这万恶的世道。
这种事有点儿难,除非那两个兄弟一个叫刘邦,一个叫项羽……
“怎么办呀,公主,我们上哪儿去弄钱啊?”秀荷跑过来抱住她的胳膊,眼泪已经哭干了,敷了淡粉的脸蛋上泪痕斑驳。
饶是她,也知道现在他们只有两条路,要么交钱,要么去服苦役。
离开秦国是根本不可能的,她和公主两个花容月貌的弱女子,一旦离开相对安稳的城镇,会遭遇什么不言而喻。
郑冀的小身板根本没法保护她们,不,十个郑冀也是没用的,她倒无所谓,大不了一死了之,可公主呢,她怎么忍心让她也遭受屈辱呢?
但若是去舂米,她们也很难坚持。自己虽然一出生就是丫鬟,却根本没干过粗活,公主就更别提了,娇娇弱弱的,不可能受得了那种苦。
而且三百石,她们这辈子大概都服不完——
“你先别哭了,秀荷。”楚萸揉揉她的脑袋,像安慰小猫那样轻声说,“容我想想。”
她红通通的眼睛激起了她的保护欲,作为一家之主,平时心安理得享受大家的照顾,这时就必须承担起相应的责任。
她让秀荷帮忙煮碗茶,并非她想喝茶,只是给她找点事做,让她多少冷静一下。
秀荷哭丧着脸去了,楚萸回到屋里,慢慢关上门,眼泪终于扑簌簌滚落眼眶,沿着下巴滑入衣襟。
空无一人的氛围撕去了她伪装起来的坚强,她用手指揉去泪水,扑倒在床上,觉得刚刚所有勉强振作起来的乐观都是徒劳的,她根本就无路可走。
除非——
可就算去给他当牛做马,也赚不了三百石啊,这世上哪有那么赚钱的奴隶?
而且,一旦她去了,那他们之间的地位,便拉得更远了。
主人与奴仆。
之前好歹有个前未婚妻的虚名,以及楚国公主的头衔,让她不至于太狼狈,甚至还胆敢肖想点儿有的没的……
可现在却——
好难受。
也好屈辱。
她把脸埋进臂弯里,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助。
章台宫内,秦王在赵高的服侍下,饮下一碗腥味很重的补药。
这剂补药目前尚没有展现任何效果,但秦王还是每隔两天就喝一碗,已经养成了习惯。
他坚信水滴石穿,良药的效果也许是慢慢渗透的,他不能太急躁。
他现在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劲儿,并未有任何迫切的需求,权当是未雨绸缪了。
服药后,又吃了些水果,而后继续批阅奏章。
攻魏的方案经过多次更改,今日已敲定,他心情大好,连带着赵高也松了口气,不用时刻提心吊胆地服侍了。
一刻钟后,太史令入殿觐见。秦王停下手中刀笔,听他汇报。
太史令负责观测天象、占星卜算、预测国运,是个相当受重视的官职。
汇报内容很令秦王满意,虽然他对攻魏的结果并不存疑,但能得到上天的庇佑,也是极好的。
完成汇报的太史令,跟屏风旁的赵高对视一眼后,清了清嗓子又道:“王上,臣昨夜观星象,还有一发现,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诺。”
太史令垂头拱手,以极其繁复拗口的词句堆砌出一长串说辞。
主旨意思是,北方有一出生于六月十一、年方十六的女子,会给大秦带来鸿运,若是此女诞下拥有秦王血脉的孩子,那大秦必将千秋万代,国祚绵长。
赵高满意地扬起唇角,心想自己那二十两黄金没白送。
他知道王上一贯迷信,而那位胡人姑娘正好满足以上条件,他不求王上现在有何动作,只求他先听个耳熟,等时候到了他再吹吹风,将阿依古丽推到他眼前,这样便不会显得太特意。
然而,出乎他预料的是,秦王闻言竟没有表露出任何感兴趣的样子,反而将身体慵懒地向后一靠,狭长的凤眸缓缓挑起,乌黑冷沉的目光扫向太史令。
“你倒是挺尽职。”他似笑非笑道,低沉的嗓音犹如豺狼扑食前,喉咙里滚过的闷吼。
短短的一句揶揄落地,太史令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皮,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拜以大礼。
“王上,臣口多失言,请王上责罚。”
侍奉在侧的赵高也登时冷汗涔涔,他只顾着迎合秦王的喜好,差点忘了,他骨子里是多么狡诈、多疑——
先前,无论多复杂的形势,他都能一眼看穿,并立刻谋划出最佳解决方案,没有什么是能糊弄得了他的,即便是六国最能言善辩的合纵高手,也尽在他股掌之中。
他们不该提起孩子这事——有些操之过急了。
但也并非无法弥补。
以后若是阿依古丽被选入王宫,只要不再用这个生日便是了。王上不止多疑,记性还好得出奇,他得让她为自己再拟一个出生日期,免得日后生乱,导致功亏一篑,再把他也给搭进去。
“你,先退下吧。”秦王忽然放缓了语气,命令道。
然而,空气却因为他这一张一弛,显得越发紧绷压抑了。
太史令连忙起身,双手交叠、弓着身子一直退到幔帐后,才敢直起腰,转身离去。
跨出殿门,他后背已经湿透,并发誓下次绝对不多管闲事。
回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赵高送的二十两黄金退回去,管他收不收,反正他是不会留了。
“王上,下臣再命人给您煮些茶水吧。”做贼心虚的赵高,半是试探半是关切地问道。
王上面前的茶盏里,确实空了大半。
秦王不甚在意地挥了下手中的竹简,赵高心中大喜,看来没怀疑到自己头上,连忙退到屏风后,亲自去后殿吩咐煮茶。
他前脚刚走,蒙恬就来了。
“王上,楚国的柚子到货了。”他拱手道。
虽然正值战时,六国之间的贸易往来却一直都在进行,毕竟这是货币流通的基本方式,只有钱币流通了,各国才能维持运作,甚至是筹备军资。
柚子、柑橘等,都盛产于楚地,珍贵得很,一车之数抵得过黄金百两,只有王族才能在应季的时候偶尔享用,赏赐一颗柚子,比昂贵的锦缎更令人倍感荣幸。
所以到底如何发放,蒙恬需要由秦王亲自决断。
秦王修长的手指在长案上叩了几叩,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怎么分,无非是后宫里的女人、驷车庶长(宗室族长),还有额外需要展示宠幸的近臣。
他分门别类吩咐下去,末了,状似漫不经心地加了一句:“扶苏爱吃酸的,给他也送去些。”
“诺。”
蒙恬再度拱手,作势欲退,秦王这时倏地抬起头,以一种令人战栗,甚至是扭曲的口气冷笑道:“给她也带一个吧,她不是想家么,让她吃个够。”
蒙恬微愣,并没有被秦王周身猛然释放出的低气压所震慑,就事论事地道:“回王上,怕是不够分。”
秦王冷哼一声,自下而上睨了他一眼,自然是明白他不想去办这个难办的差事。
蒙恬也知道自己怕是非去不可,不过,他还是想为那人争取一下:“她应该……不会吃的,王上。”
这话仿佛戳到了秦王政的肺管子,他极度不悦地合上竹简,冷眉一挑,语声冷酷,甚至还带了几分孩子气:
“她若不吃,蒙恬,你就让人塞进她嘴里,一瓣一瓣地塞,她若是敢抗命,你即刻告知寡人!”
蒙恬迟疑片刻,神色莫辨地“诺”了一声,转身退去。
他离开后,秦王情绪很怀地摔打开一卷奏章,映入眼帘的,是廷尉李斯如峰峦般嵯峨磅礴的字体。
他的坏情绪很快一扫而光,满脑子转的都是统一字体这件事,他忽然心生一计,提笔在李斯的报告中加以备注。
赵高早已取了新茶回来,见王上奋笔疾书,便立在一旁等候。
他虽颇有心机,为人伶俐,却对政治、军事方面的事情一窍不通,每到这时,他都会静悄悄地将自己站成一根树桩,等王上停笔休歇的时候,根据具体情况上前服侍。
两人已经形成了完美咬合的主仆关系,秦王爱喝的茶的温度,爱吃的食物,什么时候冷了,什么时候热了,什么时候该换熏香了,他都能无声感知到,并悄然地麻利地做出调整,为秦王清扫出一片适合工作的氛围。
至少在这方面,他是相当尽职的,亦是无可替代的。
【📢作者有话说】
刘邦:还没娶上媳妇,愁,勿扰。
项羽:还在喝奶,勿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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