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顾桑一行人抵达温泉山庄, 已是近黄昏,她无心欣赏山庄的风景,从早到晚将近一天未吃东西, 竟也没感觉到饿。
若是平时,饥肠辘辘的五脏庙早就唱起了空城计。
她看着床榻上就连昏睡都难掩痛苦之色的顾九卿, 心一下下揪着疼,面对他的伤痛,她无能为力,只能不停地用热水擦拭他的脸、脖子、手,但这点微热无异于杯水车薪。
哪怕是酷暑时节, 屋内燃着炭火盆,依旧驱不散顾九卿身上的冰霜寒意。
她换了张新帕子,掀开他的衣襟, 轻轻拭去皮肤上的冰霜,顾桑动作忽的一顿,目光落在胸口处。
伤口已经被大夫重新处理过,换上干净的药用绷带,之前惊心触目的血迹消弭,只余淡淡的血腥味。
眼前重现顾九卿挡在她身前那一幕,顾桑眼睛又有了泪意,她仰了仰眸, 将泪意逼了回去。
她低喃:“大姐姐,你真傻。”
陌花出门替顾九卿取了几件换洗衣物,一回来就看见顾桑闲不住地给顾九卿擦拭身体,陌花慌了一瞬, 急步上前,将被子往顾九卿身上掩了掩。
“三姑娘, 你也累了一天,还未用膳,先去吃点东西,别将身子累垮了。”
顾桑恍似没发现陌花动作中的急切,也没听出陌花话中赶人的意思,她洗干净帕子,轻摇了下头:“我不饿,也不累。等大夫将汤池的药材备齐,大姐姐还要泡药浴驱寒,你一个人忙不过来。”
陌花:“……奴婢忙的过来,主子的温泉浴就不劳三姑娘费心,自有奴婢服侍。”
这回顾桑明显察觉出陌花语气中隐忍的不悦,偏头看向陌花,她知道陌花不是普通的婢女,有功夫在身,想来是真用不上她帮忙。
毕竟,顾桑从小到大也没伺候过他人洗澡,难免粗手粗脚,恐会添乱。
这时,大夫从后室温泉池的方向过来,叮嘱道:“池子已入了药,不过他失血过多,身体极度虚弱,第一次切莫泡太久,小半时辰即可。后面视情况延长时辰,直至将体内的寒气压下去。”
陌花应了声:“知道了。”
顾桑放下帕子,对陌花道:“辛苦你照看大姐姐,如果有需要,可以叫我。”
顾桑知道陌花不愿她留下照顾顾九卿,也不再坚持,转身同大夫一道离开。
殊不知顾桑前脚刚出门,陌上后脚就从窗户翻了进去。
陌花将大夫的医嘱告知后,留守在外间,由陌上带着顾九卿转去内室的温泉池。
天色渐暗,屋檐下挂起角灯,位于半山腰的山庄映在流光灯火中,哪怕顾桑没有心情欣赏美景,浮光掠影般一瞥,依旧为之震撼。
山间灯色,流光溢彩,整座庄子美轮美奂。
“整日风餐露宿,好不容易歇息一段时日,怎能不享受一番?”大夫眯了眯眼,又道,“哎哟,奸商来钱真快,每一处都是雪花花的白银铺就。”
郑广和雍州首富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不像他,穷的叮当响。
作孽哦。
大夫拎着陈旧的药箱,发完感叹,打算另寻处汤池美滋滋地泡个热水澡,总不能白来一趟不是。
顾桑看着大夫,忽然问道:“你能治好大姐姐吗?”
“当然,既然我保下他的命,再难愈合的伤口总会长好。”大夫神情相当自信。
顾桑蹙眉:“你知道我说的不是刀伤,而是大姐姐身上的寒症。”
大夫探究性的目光投在顾桑身上:“哟,连这都告诉你了,看来他蛮信任你。”
“大姐姐所中的寒毒可有解?”顾桑目露希冀,问道。
大夫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
这两年,他去过关外,去过很多地方,都没找齐古方记载的五味稀有药材。
不能破其寒毒,简直是他医者生涯的最大挫败。
“可知大姐姐是如何中的毒?”
女主对她缄默其口,或许此人知道些内情。
大夫烦躁道:“我怎么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鬼样子。”
人不人,鬼不鬼。
男不男,女不女。
顾桑见打探不出什么,便道:“大夫此番救了我大姐姐,不知该如何酬谢,还请告知名讳,日后回燕京,也好重谢。”
大夫白了顾桑一眼,毫不留情地抨击讽刺:“重谢?想问我名字就直说,你们燕京的贵女说话都喜欢铺垫大段废话?你这位大姐姐说话向来高深莫测,虚实难辨,没想到连他妹妹也如此,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顾九卿要真有心感谢自己,也不至于将他当做牛马驱使。
顾桑:“……”
大夫是个直脾气,不喜欢别人拐弯抹角。
顾桑直接道:“那你姓甚名甚,家住何方?”
大夫道:“鄙姓郝,名无名,四海为家。”
顾桑眼珠微转:“宫里的郝御医是你什么人?”
郝无名道:“同宗同族,他重名,入宫捞名利,我喜欢自由,不愿被束缚。”
就是被顾九卿整成了劳碌命。
“那……”
“想查我祖宗三代,是要给我说媒还是拉纤?”
顾桑:“……”
“我去泡汤池浴了,小姑娘家家的,没事儿也可以泡泡,有利而无害。”郝无名拎着药箱就走。
顾桑没有郝无名的好心情好心态,顾九卿一日未醒,一日无法安心,更不要说有闲心泡温泉了。
她将流云唤过来,提笔写了张食材名单,让他照着上面的食材下山采买,都是些补气血的,陌花不喜她插手顾九卿的起居,她就从饮食着手,炖一些补血药膳,尽快将顾九卿流的血补回来。
吩咐完流云,顾桑自觉揽了煎药的活儿。
温泉山庄被查封,一应奴仆全部被遣散,就算有下人,她也不敢将熬药的事交给反贼同党的家奴。
只要生火熬药时,出了一点小意外,古代的柴火实在太难点燃,将自己呛了一脸黑灰,总算成功将汤药熬好。
生火的事不是她能干的,内行事还是要交给内行人,早知道混进雍州城时把梅沁带上好了,当时怕遇到危险流云护不了太多人,就将梅沁等二房的下人全都留在城外,流云只带着她和顾明崇混在蓟州的军队里进了城。
如今才明白身边没有得心应手的丫鬟,是何等的艰难。
雍州乱局虽平,封城令还不知何时解封,至少要等司马睿理清雍州乱麻,才会重开城门。
等流云采买回来,还得让他想法子将烧火丫鬟.梅沁带过来。
顾桑一边兀自琢磨着,一边将汤药端过去。
顾九卿将将泡完药浴,水汽氤氲之故,他的脸色似乎多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血色,但依旧苍白透明。
眼睫眉梢的冰霜有所消散,仍旧覆盖着薄薄一层白色霜花,但肉眼可见的比之前情况好多了。
看着顾九卿紧闭的薄唇,顾桑秀眉微蹙,思考如何喂药。
陌花看了一眼顾桑手中的药碗,略微讶异。
速度挺快。
“三姑娘,交给奴婢即可。”陌花上前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待将汤药搅凉,对着昏迷不醒的顾九卿道了句,“主子,得罪了。”
下一刻,径直伸手掰开顾九卿的嘴,硬将汤药给灌了进去。
而后,伸指一点喉咙,汤药顺势滑了进去。
顾桑看的怔然。
非男女主的场景,以嘴喂药的桥段皆是浮云。
视线落在顾九卿唇角残留的一丝汤药,她赶紧甩掉脑中纷杂的想法,拿起帕子,帮他拭去。
她坐在旁边,问陌花:“换药的事也交给你吗?”
“嗯,交给奴婢即可。”陌花点头道。
顾桑将顾九卿冰凉的手放入被褥,又抬手抚平他紧凝的眉峰:“我要在这里守着大姐姐。”
顾九卿身份未明朗前,陌花不敢将顾桑单独留在屋内,但也不好次次找借口请她出去,只好由着她,但陌花也不敢离开。
顾桑趴在床边守着顾九卿,陌花则时不时盯上一眼顾桑。
顾桑自是有所察觉,总觉得陌花对她防备过甚,如临大敌似的,但因牵挂顾九卿的安危,也未往深处想。
顾九卿伤势颇重,且寒毒发作,简直就是伤上加伤。按照原书的剧情,女主可是足足昏迷十日方将醒来。
顾桑没法缓解他身体上的疼痛与难受,就晚上守着他,自言自语地同他说说话,白天陌花带他泡药浴时,她就去炖滋补汤膳。
顾九卿没法自主进食,也不会吞咽,顾桑便让陌花如法炮制,用灌药的方式给他喂些汤汤水水。
全靠着汤药与药浴吊着命。
郝无名隔一日便要给顾九卿施针,至于针灸何处,反正屋内全部清场,顾桑就不得而知了。
郝无名说,他只是将顾九卿的命暂时救了回来,但要真正脱离危险,还需等他苏醒,才算是彻底保住命。
“不过,你也别担心他。这小……”
郝无名端起一碗药膳,咂摸两口,差点就忘了给破嘴把门,他眼珠一转,立马道,“小姑娘命硬的很,比这还凶险的情况,我都见识过,小场面罢了,定能挺的过来。”
顾九卿不到二十,称他小姑娘也说得通。
郝无名怕顾桑追着他问东问西,怕她跟顾九卿一样话中给他下套,立马转移话题:“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好手艺,这汤属实不错。你大姐姐昏迷着,又喝不了多少,可别浪费了。”
这几日,顾九卿没喝的药膳,大多都进了郝无名的肚子,尤其是汤里的肉,基本被他卷光了。
顾九卿喝点汤水,郝无名则大口吃肉,那阵仗就像是八辈子没吃过肉似的。
本来顾桑食欲不佳,愣是被郝无名的好胃口刺激得也吃了好几块肉。
“行了,都给你留着。”顾桑没好气道,“吃了我的东西,可要好好给大姐姐医治,我说的是寒症。”
经过三五日的相处,顾桑还是从郝无名嘴里套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郝无名踏遍山川,游历各地,就是为了给顾九卿寻找医治寒毒的罕见药材。
静安寺的玄叶高僧,还有郝无名,都在竭尽全力为女主疗毒。
顾桑不禁再次困惑,女主究竟是何身份?
得遇能人相助,还能暗中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其身份想必不是十二年前那场血腥政变中的普通受害者。
等回到燕京,可以查查受害者名册,或许得见端倪。
*
且说司马睿被雍州诸事困住,整日忙的脚不沾地,好几回想撂挑子冲到香山,都被方诸劝住了。
方诸从顾桑那儿得到启发,每当司马睿沉不住气,便道:“烦请殿下再忍耐些时日,已至最后时刻,总不能让顾大姑娘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只为他人做嫁衣。”
加上刘尚每日往返香山与官邸,替司马睿传递顾九卿的情况。诸如人未醒但脸色红润了些,汤药也喂得进去,得知心上人的情况在一日日好转,司马睿焦灼难耐的心,勉强被安抚住。
方诸心知雍州乱局是司马睿乘势而起的关键,万不可出差池,尤其不能传出六皇子为女色而抛弃公务的恶名。
何况,陌上给他传过话,请他务必助六皇子肃清雍州沉疴积弊。
这也是顾九卿的意思。
顾九卿哪怕是重伤未醒,一言一行,远比六皇子有大局观。
方诸默默叹了口气。
江山美人,即使这种非常时期,司马睿依旧将美人看的比江山还重,这样的人当真能坐稳那方高位。
或许,这也是顾九卿看重司马睿的原因,意味着容易掌控拿捏。
方诸被困太守府将近一月,耳目闭塞,待他出来,发现雍州得以顺利平乱,顾九卿可谓功不可没。至于司马睿,似乎没他什么事,就出了个‘六皇子’的名,发挥至关作用的夏锋是顾九卿晓知以情动之以理,将其收服,制定计策也是出自顾九卿的手笔,其它诸多细节亦是顾九卿商议定夺。
甚至,不惜舍身救下三百余名无辜百姓。
如此深明大义、有勇有谋有担当的人,为何只是个姑娘?
方诸不禁扼腕叹息。
如是个男儿,他就直接奉顾九卿为主,不比呆在司马睿身边强。
就在方诸叹息时,司马睿挥洒如墨写了份为顾九卿请功的折子。
“雍州困局得以解决,全仗九卿助我,我不能让她的功劳埋没。来人,速将这份折子送至燕京。”
“殿下,等等。”
方诸一个激灵,神游的心思瞬间回笼,急喊出声,“殿下请什么功,如何请功?”
司马睿不悦道:“当给九卿首功之名。”
眼看司马睿就要将奏折送出去,方诸急道,“殿下莫不是想将顾大姑娘架在火上炙烤?”
“先生何意?”司马睿脚步顿住,回身看向方诸。
方诸:“先容我一观。”
司马睿将折子递给方诸。
方诸快速看完,惊得连连扶额,洋洋洒洒一大篇,竟全是对顾九卿的赞誉,甚至字里行间都能窥出司马睿对顾九卿的情愫。
“不妥,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司马睿只想给顾九卿最好的,自然包括世间的殊荣尊名。
方诸发出灵魂一击:“殿下奉皇命入雍州,那么,殿下具体做了何事?”
司马睿顿时噎住:“我……”
他被反贼追杀,连门都没出过,全靠顾九卿出面斡旋。
方诸看了眼司马睿的表情,再次在心中扼腕叹息,面上却未曾显现半分不满:“殿下谨记,顾大姑娘是助你一臂之力,而不能独揽雍州的功劳。大姑娘以身为质,实际上是殿下与大姑娘合谋演的一场戏,意图用来迷惑反贼,从而解救被反贼俘虏的无辜百姓。切记,这是最重要的一点。”
“如果殿下想与顾大姑娘喜结连理,就必须这样写。”
司马睿一听,面色当即凝重起来:“先生如何说?”
他以为康王退婚,太子有正妃,齐王腿残,这桩婚事十有八九会落到他头上,却不想还有变故。
方诸耐心解释道:“百姓铭感顾九卿舍身取义,自然极为推崇,她的名声和功劳不需殿下再添一把火,当今陛下自会知晓。但是,如今雍州城已有另一种流言,说六皇子对顾九卿情深义重,殿下若再极力推崇顾九卿,极尽溢赞,让她一个女子顶着雍州的功劳簿,让陛下如何想殿下,如何揣测顾九卿?如此,只会事与愿违,殿下恐不能得偿所愿。”
魏文帝若有心让司马睿更上一层,绝对不会允诺这桩婚事,恐女子插手朝堂政务。
顾九卿的能力远胜于司马睿,魏文帝怕会觉得儿子无用,连个女子都不如。
但凡遇到顾九卿的事,司马睿就跟失了智似的。
听罢方诸的分析,司马睿总算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手上的奏折顿如烫手山芋,一把撕了个粉碎:“确实不能这般写,我重写一份,还请先生赐教。”
“弱化顾九卿的功绩,一切以殿下为主,切莫让陛下从字间察觉出殿下对顾九卿不同寻常的感情。”方诸简直是操碎了心,就差把饭嚼碎了喂给司马睿,“殿下对顾九卿一往情深,本是好事,但是掺杂了权力争斗,殿下的深情厚爱也可能变成中伤的利器。”
司马睿开始重写。
一字一句皆由方诸过目,不论是遣词造句,还是陈诉雍州政要,确定无一处纰漏,方才将这份完美的奏折送到燕京。
事实证明,方诸是对的。
魏文帝看过折子,极为满意,没想到司马睿将雍州乱局处理的近乎完美,远超预期。
面对顾九卿这种绝世无双的美人,都能狠得下心,不惜让其置于险境,有他当年的风范。
魏文帝笑道:“六皇子真是长进了。”
转眼想到闹得不可开交的康王和太子,魏文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
第 92 章
顾九卿已经昏迷了八日。
是夜, 顾桑如常般守在顾九卿床头,给他读了一会儿话本子,困意袭来, 眼皮沉重,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顾九卿慢慢睁开眼睛, 饶是室内光线昏淡,依旧觉得光亮有些刺眼,他垂下眼睑,待适应屋里的暗光,复又掀起眸眼。
空气里流转着一抹熟悉的少女清香。
顾九卿的目光投向床边, 一动不动地凝着睡熟的顾桑,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
烛火摇曳,朦胧的光晕映照在顾桑身上, 衬得那张莹白如玉的小脸异常柔和。
他看着她,恍然生出一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记忆复苏,昏迷前的场景一点点浮现脑海,顾九卿苍白无血色的薄唇紧抿,黑眸愈发沉暗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慢慢抬手抚上胸口,那里钝疼不止。当刀刃刺入皮肉的刹那,他便知道那一刀何其凶险, 一着不慎险失性命。
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自己竟会为了她,而不要命。
他不在意是否受伤,但他在意……
忽的喉咙干哑发痒,顾九卿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一咳就牵扯到胸口的伤势,几欲喘不上气。
“水……”
顾桑瞬间被惊醒, 又惊又喜地望向顾九卿,也许是顾桑炖补的药膳起了点作用,顾九卿竟比书中的日期提前了两日苏醒。
见他难受不已,顾桑立马去倒了杯温水。
“大姐姐,我先扶你起来。”
顾桑将杯子搁在旁边矮凳,她侧身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将顾九卿扶靠在自己身上,方将杯子递到他唇边。
顾九卿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嗓子眼的那股子痒咳方才勉强压了下去。
这番咳嗽下来,顾九卿喘息不止,脸色白的几近透明,连话都说不出,只能虚弱地躺在顾桑身上。
顾桑放下水杯,抬眼看见急步而来的陌花,立即道:“大姐姐醒了,快将郝大夫请过来。”
陌花看了一眼被顾桑搂在怀里的顾九卿,微不可查地蹙了蹙眉,但见主子默认,应了声,转身就出去了。
顾桑低头,动作轻柔地将顾九卿脸侧的头发拂开,将那张美得雌雄难辨的脸完全露将出来,只是肤色带着病态白,没有血色,显出几分别样的妖冶。
“大姐姐,很疼吗?”顾桑也不等顾九卿回答,她自顾自地道,“肯定很疼,那么锋利的刀刃,怎么可能不疼呢?大姐姐你傻呀,为什么要救我?”
比起女主坠崖那一幕,远没有女主替她挡刀子来的震撼。
一闭眼,就是顾九卿白衣染血的模样。
顾九卿没有说话。
他是傻。
那一刻,为什么要救她?是什么支撑他义无反顾地救她?
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比自己预想的陷得还要深。能豁出性命,终是付出了近乎十成的感情。
片刻后,郝无名被陌花请了过来。
郝无名趿着鞋子打着哈欠进屋,一看就是刚从被窝里钻起来的样子,看见床榻上相依偎的两人,郝无名没睡醒的小眼睛登时瞪大,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
虚弱憔悴的绝世大美人靠在清水出芙蓉的小美人怀里,简直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画面。
郝无名顿时来了精神,一边将药箱取下,一边阴阳怪气道:“两姐妹的感情真是世间罕有。”
刻意加重了‘两姐妹’二字。
顾九卿才醒还未恢复元气,说话也费劲儿,凉飕飕地瞥了一眼郝无名,以示警告。
郝无名直接无视,贼兮兮的目光不断在顾桑和顾九卿身上打转,顾桑以为郝无名是不喜外人在场窥其治病,便道:
“不如我回避一下?”
“不需要,我只诊脉,不施针。”郝无名道。
他可不愿独自面对苏醒之后的顾九卿,何况,顾桑走了,哪儿能看到如此‘美妙’的画面。
郝无名又看了一眼两人,装模作样地让陌花拿了块绸布盖在顾九卿手腕上,开始诊脉。
诊完脉,郝无名笑眯眯道:“此次算是真正脱离危险,不过外伤易愈,内里寒毒只能靠药物勉强压制。大姑娘这身子早已被寒毒摧残的伤了根基,日后恐怕难以孕育子嗣。”
顾九卿面上并无任何情绪波动,仿佛说的不是他。
顾桑却是一脸紧张问道:“寒毒得解之后呢?”
未来女帝没有继承人,像话吗?
郝无名意味深长地瞥了顾桑一眼:“就算解了毒,怕也难。人生得意须尽欢,有没有子嗣重要吗?”
顾桑道:“当然重要。”
郝无名道:“重要也没办法,你这位大姐姐的身子就是这么个情况,想要有自己的后代血脉,希望渺茫。”
见顾桑情绪低靡,郝无名转了转眼睛,颇为好心地道:“往好了想,不用担心避孕,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顾桑哭笑不得。
顾九卿日后是不用避孕了,等男主噶掉,随便养几个男宠完全不需担心有孕之事。
不过——
顾桑暗暗瞄了一眼顾九卿,女主就不是会养男宠的人。
顾九卿正好抬眼,两人目光撞在了一起,顾桑不自然地移开视线。
如果女主养她……哎,还是不要了吧。
郝无名背上药箱,带着一脸姨母笑看了眼顾桑和顾九卿,方唤上陌花随他去外间写药方子。
顾桑眼皮一颤,顿时回味过来。
郝无名在磕cp。
顾桑:“……”
室内寂静无声,只剩顾桑和顾九卿。
想到郝无名的眼神,顾桑顿觉浑身不自在,方才顾九卿刚醒,她一时情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初时不觉甚么,这会却如坐针毡。
顾九卿身上的药味,以及顾桑身上的清香,交织缠绕出另一种独特的气息。
丝丝缕缕往她鼻尖钻。
顾桑尴尬地轻咳一声:“大姐姐,这些天你都没怎么吃东西,我先去吩咐厨房做些清粥,垫垫肚子。你不知道,山庄里新请的厨子做饭可好吃了。”
厨子是司马睿为女主请的,怕女主醒来吃不惯雍州饮食,便请了一位擅做京城吃食的过来。
“对了,还要喝药。”
说罢,顾桑就要将顾九卿放到床榻上,却被顾九卿抬手制止。
顾九卿虚虚地抓握住她的手,一字字慢慢道:“妹妹……觉得子嗣……重要?”
嘶哑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
但顾桑听见了。
原来女主只是装作不在意子嗣的事。
她想了想,认真道:“其实,也不是很重要,没有孩子岂不乐得轻松自在?照顾小孩子真的特别麻烦,吃喝拉撒,读书开蒙,娶妻或嫁人,还要牵挂儿女后半辈子是否过得顺遂,简直有操不完的心。”
如果女帝没有亲生孩子,传位问题又将引起腥风血雨。
顿了顿,又道:“如果大姐姐需要孩子,从族里宗室过继一个养在自己膝下,从小亲自教养,无论学识还是谋略,得你真传,他日长成何愁不能继承你的衣钵。即使身上没有延续你的血脉,又有何关系?”
需要孩子?
顾九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艰涩道:“我问的……是你。”
“我?”
“对,你希望有孩子吗?”
顾九卿问完,又觉好笑。
“不知道。”
两辈子都没考虑过孩子的事,顾桑实话实说道,“我才多大,就想生孩子的事?孩子至少也是二十岁以后才考虑的事,女子过早生产容易损伤身子。而且,我怕疼。”
她实在无法想象,从肚皮里钻出个孩子是怎样恐怖的画面。
何况,古代有无痛生产吗?莫不是要痛死她。
“怕疼啊?”
顾九卿低低道了一声,顺势松开顾桑的手,狭长的凤眸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与不舍,顾桑还想细窥,他已合上了眼睛,将真正的情绪掩去。
他就那么靠在她怀里阖眼睡着,有种近乎于无赖的行径,却又无关任何旖旎。
仿佛她与他之间,有什么东西一瞬间就变了。
顾桑好看的黛眉微微蹙起,几次试图推开他的手终是垂下,她拉起被子盖在他身上,本该热的却因为他身上的寒凉,让她一点儿都感觉不到热。
脊背甚至窜起一股寒意。
她想,是他的体温所致吧。
直到陌花将熬好的汤药端进屋,顾九卿喝了药,才重新躺回床榻。
顾桑的腿脚因长久未动弹,早已酸麻,双脚下地时,若非陌花扶的快,她差点跌倒在地。
顾九卿眸眼微动:“辛苦妹妹了。”
顾桑略怔,回眸一笑:“比起大姐姐所受的苦,我所做的不值当什么,唯愿大姐姐早日康复。”
顾九卿收回目光,吩咐陌花道:“送三姑娘回屋歇着。”
这是不需要她守着了。
*
顾九卿苏醒之后,顾桑依旧每日炖煮滋补气血的药膳,梅沁则帮她打下手。
新聘请的帮厨大婶见她在厨房热的满头大汗,忍不住道:“小姑娘,这等粗活哪儿是你干的,瞧这漂亮衣裳都弄脏了,厨房就不是你这个娇小姐该来的地儿。告诉婶子,该如何炖,如何放食材,我帮你弄,保管跟你做的味道差不离。”
顾桑抬袖擦了擦汗,摇头道:“谢谢婶子,我能行的。”
要的就是这份亲手做的心意。
旁边挥着锅铲的厨子大叔道:“贾婶子,你刚来不知道,小姑娘是顾九卿的妹妹,顾九卿为了救我们雍州百姓受了伤,她心里也不好受,就想为家姐尽一份心意。你炖的,跟小姑娘炖的能一样吗?”
“这样啊,那婶子不拦你了。”贾婶子笑的脸上褶子更深了,“现在雍州百姓谁不知道顾九卿善良高义,就是十个汉子都比不上。从小生长在燕京的官宦小姐,竟能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当回事,谁不赞一句。这样心眼好的姑娘真是不多见,你是她的妹妹,定也如她一样好。”
顾桑垂了垂眼:“大姐姐舍生取义,我是远不及她的。”
这份对百姓的担当,她确实比不上女主。
“嗐,这话婶子可不爱听了,有啥及不及的,小姑娘你也不差,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只要对得起自己就行。”贾婶子道,“需要帮忙什么的,支会婶子一声,我去宰只鸡,给我们雍州百姓的恩人补补身子。”
顾桑不忘煮药膳,后厨亦是变着花样给顾九卿做菜,但凡顾九卿哪道菜多尝一口,下次定还会摆上桌。
所有人都希望顾九卿早日恢复康健。
后厨的院子里,堆满了鸡鸭鱼肉等活物,活蹦乱跳的,还有采摘的时令蔬菜,都是当日获救的百姓自发送过来给顾九卿补养身子,虽只是些寻常吃食,但已是普通百姓能给与的最好之物。
前院还有雍州官员的家眷们送过来的贵重物品,官眷们有心探视,但是顾九卿没有见她们,留了她们的礼,表示领情了。
彼时,司马睿也找得时间忙里偷闲过来了一趟。
这日,屋外阳光正好。
醒来后又卧床将养了几日,顾九卿面色好了些,也能下床散散步。
司马睿来到温泉山庄的那一日,顾九卿正躺在庭院里的躺椅上晒太阳,姿态闲适而慵懒,顾桑在旁边像个小丫鬟似的将红枣的核子剔除,然后喂给顾九卿。
画面出奇的和谐,却也有些刺眼。
司马睿觉得喂食这种事应该由他来做,而不是碍事的顾桑。
顾九卿若有所思地扫一眼顾桑,十分享受她的投喂,当司马睿这个不速之客出现在视线里,他面色不虞,但转瞬敛去,恢复了一贯的高冷淡漠。
第 93 章
“九卿, 你瘦了。”
司马睿快步走到顾九卿面前,见心上人的脸色在阳光下依旧泛着白,整个人清减了不少, 顿时心疼不已。
胸间情意涤荡下,司马睿情不自禁地想要握住顾九卿的手, 旁边的顾桑没有眼力见地递给顾九卿一颗红枣,顾九卿抬手接枣,司马睿的手顿时落了空。
司马睿不悦地瞪了一眼顾桑,示意她滚下去,奈何顾桑专注给枣子去核, 四平八稳地坐在顾九卿身边,装作没看懂司马睿的暗示。
司马睿气得要死,奈何又不能当着顾九卿的面发作。
司马睿哽了哽, 直接将顾桑无视个彻底,眼里只看得见顾九卿:“九卿,你饱受伤痛折磨挣扎在生死间,我竟没有陪在你身边,你不知道我有多难过,恨不得痛在己身,代你受这份罪……”
司马睿将一个痴情男主的戏码演绎的淋漓尽致,不需演, 男主对女主就是如此深情,肝脑涂地也不为过。
顾桑瞥了一眼司马睿,抬手喂给女主一颗枣子:“红枣补血,大姐姐多吃点。”
司马睿狠狠地剜了顾桑一眼。
顾九卿细嚼慢咽地吃下枣子, 淡淡地对司马睿道:“谢殿下关心。”
听得顾九卿有气无力的声音,司马睿更心疼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受伤, 没有第一时间护住你,终是我的错。你放心,日后我若再置你于险境,就叫我天打雷劈。”
顾桑听得直翻白眼。
之前还跟她吵,女主是因她而受伤,这会儿女主醒了,倒又成了为他受伤。
呵,真不要脸。
“与你无关,这是我的选择。”
顾九卿眉宇间掠过一丝恹沉,不愿听司马睿诉衷肠的废话,遂转移了话题,“殿下最近忙些什么?”
有顾桑这个第三者在场,司马睿也不便同顾九卿说些腻歪的话,便扯了张凳子坐下,将自己近日忙的公务事无巨细地都说了。
诸如吕良史被抓捕归案,当地文官集团跟过吕康两反贼的大批党羽被下狱,唯有被策反的一些官吏功过相抵,既往不咎,还有朝堂对百姓士兵的安抚政策,以及清查官商勾连等等。
每日约见的官员豪绅都快将门槛踏破,连喝口茶的功夫都没有。
“雍州乱局得以顺利解决,合该都是你的功劳。但我给父皇的奏折却没有如实陈诉,说你以身为质刺杀康守义等,皆是你我二人合谋演的一场戏。这件事,是我让你受委屈了,九卿可会怪我?”
事关奏折一事,司马睿本就心虚,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如果顾九卿从旁人嘴里知晓内情,恐怕误会自己。
然而,司马睿又害怕顾九卿真生气,将其全部推到方诸身上,快速说道,“不过,这并非我的本意,全是方先生的意思,是他拦了我原本写的折子。”
顾九卿面上并无任何不满:“方先生的建议甚为妥帖,殿下做的很对。我不过一介弱女子,不需要这些功劳,只要你将雍州这摊子乱麻肃清即可。”
“我知道你体恤我,终归是我占了你的功劳。九卿放心,他日我必补偿于你,就算父皇不清楚雍州困局得解的真正原委,但我心里一清二楚。” 司马睿一脸痴情地保证道。
顾桑搓搓手臂,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不合时宜地又递给顾九卿一颗枣子,打破这份暧昧中又带着一丝莫名诡异的气氛。
顾九卿捻着手上的红枣,说:“来日方长,殿下正事要紧。待殿下早日将雍州诸事妥善解决,届时一道回京。”
回京路程至少半个月,有的是时间与顾九卿朝夕相处。
司马睿激动的心花怒放:“好,都听你的。”
顾桑:“……”
心道,到时有你男主哭的。
躲在不远处花田里的郝无名,亦是看的连连咋舌,简直没眼看,又忍不住捂着眼睛偷看。
嘿,六皇子,等你知道顾九卿的身份,怕是要哭死咯。
司马睿哭不哭的尚未到,但顾桑哭的时候却要到了。
翌日。
顾桑用过早膳,趁着顾九卿泡药浴的时候,准备将百姓送过来的新鲜莲子做成红枣莲糕,不想温泉山庄又来了四位客人。
分别是顾显武和顾明崇两父子,以及李东阳和李子舆两父子。
顾显武和李东阳贩卖粮食入雍州,有着同被郑广和欺骗囚禁的经历,原本不相熟的两人很快熟识起来。又因李家娶了顾皎为新妇,两家算得上是亲眷,故而两家人的关系又进一步。
顾显武和李东阳得以解困,亦是得益于顾九卿的缘故。
两家都是商贾,最不缺的就是银钱,遂带了大量调养身子的名贵药材,灵芝人参都是百年以上。原本李家人还想带几位雍州城的名医专门为顾九卿调理,务求不落下病根。
但是,顾明崇说,顾九卿身边已经有了绝好的名医,李家人方才打消念头。
顾桑从厨房出来,先回屋净手洗面,方才移步待客的花厅。
山庄里就只有陌花与梅沁两个上不得台面的正经丫鬟,其余新添置的都是些粗使的洒扫婆子丫鬟,没干过侍奉客人的活儿。陌花此刻应在帮女主泡温泉药浴,唯有梅沁侍奉在花厅。
桌上已经摆了茶果点心。
四人就此趟雍州行,唏嘘不已。
李东阳比顾显武年长两岁,称其为老弟。
“顾老弟,我们被郑广和这个老混账骗惨了,如果雍州真被吕康那两老贼占据,不狠狠脱层皮恐性命难保。”
郑广和这老东西,竟暗地里早就沦为反贼的爪牙。
顾显武想到自己被困一月,亦是后怕不已:“谁说不是,来之前谁能想到他们会造反?万幸,有惊无险。我听说一些家底薄弱的被关在牢房里,有的不听话直接就被吕良史给杀了,简直就是丧尽天良。”
顾明崇混在蓟州的兵士中入的城,亲见了康守义对百姓惨无人道的杀戮,愤愤不平道:“尤其是那康守义,竟将屠刀对准了手无寸铁的百姓,那老贼为了自保,什么丧心病狂的事都做得出来,天理难容,失道寡助。”
李东阳接过话,怒道:“这么多年,吕康两老贼在雍州只手遮天,排除异己,被他们祸祸的无辜者不知凡几,那些被吕良史霸占的良家女子何其可怜。我听说这狗东西竟还惦记着顾大姑娘……简直就是无耻至极。
得亏六皇子和顾大姑娘力挽狂澜,将这群财狼之辈铲除,保全了雍州。”
李子舆看了一眼李东阳,端起茶盏,啧啧赞道:“确实力挽狂澜。”
不过好像没六皇子什么事儿。
顾桑甫一出现,四人便停了话题,几道视线皆朝她看过去,众人面上讨伐反贼的愤慨瞬间转为和颜悦色。
来的是顾桑,并没看见顾九卿。
几人脸色未变。
顾桑提裙踏入花厅,依次向四人见了礼,方道:“请稍等片刻,大姐姐过会儿便到。”
顾显武道:“你大姐姐身上有伤,我们等着便是。都是自家人,不存在这些虚礼。”
说罢,便让下人递上来一个精美无双的长匣子。
顾显武将匣子转递给顾桑,亲慈道:“你就是三姑娘顾桑,对不?二叔是个大老粗儿,不知道你们小姑娘喜欢什么,就随便挑选了几颗不值钱的珠子,作为见面礼,莫要嫌弃二叔囊中羞涩。”
瞧这凡尔赛的,总不可能是几颗不值钱的玻璃珠?
“侄女谢过二叔厚爱。”顾桑双手接过,将匣子递给旁边的梅沁,眉眼含笑,仪态落落大方。
顾显武目露赞许,俏生生的小姑娘,全然没有一丝小家子气,哪儿像传言中的那般不堪。
挺乖的小姑娘,比顾静自信,毫不怯场。
李东阳自也备了见面礼,将一个四四方方的漆金黑匣子递给她,笑道:“三姑娘,伯父也没备什么好东西,一些不值钱的玩意儿,拿去随便玩。”
这四方盒子竟比长匣子还要沉上许多。
若非不妥,她还真想看看长辈们眼中不值钱的礼物、倒底有多不值钱。
顾桑让梅沁将匣子收起来,对着李东阳规规矩矩地道了声谢。
顾显武身为顾桑的正经长辈,实则并不太关注燕京这位三姑娘的情况,顾显宗这位兄长也甚少在家书中提及过,相比之下,他更熟悉的是顾九卿和顾皎,一个是兄长看重的嫡长女,一个是兄长的心头好爱女。
但顾显武是生意场上的一把好手,逢人自带三分笑,也不会冷场,便以一个长辈的姿态问询了顾桑家中嫡母父亲的身体状况,以及顾桑在麓州的吃喝玩乐可尽兴。
李东阳也时不时插上两句,唯有顾明崇和李子舆皆是已婚人士,不适合对一个未婚姑娘太过热络殷勤。
顾桑惯会在长辈们面前装乖,一口一个二叔伯父的,听得顾显武和李东阳十分熨帖。毕竟收了他们‘不值钱’的见面礼,适当提供一些情绪价值。
这种场合,对她来说,得心应手。
说话间,顾九卿便拖着孱弱的身躯过来了。
顾显武阔别燕京多年,乍然见到顾九卿,着实惊为天人。
李家父子和顾明崇皆已见过顾九卿,是以相对镇定些,毕竟顾九卿的好相貌实乃天下罕见,就是他们走南闯北,也没见过几个能盖住顾九卿容色的女子。
顾显武自觉失态,面色顿时恢复如常,带着长辈对小辈的慈爱亲切:“大侄女,没想到你都长这般大了……”
一开口就是大侄女,这细微的差别就让顾桑窥出这位便宜二叔待顾九卿可比她亲厚多了。
然而,顾显武欲展现自己对顾九卿的亲厚之意,但女主明显不太领情,只疏离地唤了声‘二叔’,便转身坐于主位。
顾显武属实没想到顾九卿的性子比传言中的更要冷漠。
女主对施氏都不亲昵,还敢对顾显宗甩脸子,焉能指望对隔了一辈的二叔热情?
顾明崇惯常是个爽朗精明的人,见自家老爹那种左右逢源的人都能败下阵,看了一眼目光漠然的顾九卿,只觉得压迫感十足,心底莫名怵的发慌。不过,顾九卿敢徒手刺杀康守义那种武夫,就不可能只是个普通女子。
至于李子舆,见识过顾九卿的通天手段,更不敢放肆。
李东阳是个和事佬的性子,见顾显武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便道:“顾老弟族中真是人才济济,出了顾大姑娘这种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哪儿像我们李家的女娇娘,只会绣花什么的,打发打发时间。”
李东阳有心恭维两句,既奉承了顾九卿又算是替顾显武解围,谁知顾九卿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并不接他这话。
顾九卿面色淡的近乎无情,没有与人叙旧联络感情的意思:
“不知二叔和李伯父打算如何处置这批粮草?”
当日,放火烧粮只是故布疑阵,粮草并未真正烧毁。
顾桑黛眉微蹙。
她敏锐地察觉出女主心情似乎极端不好,面对司马睿尚能虚与委蛇,但面对其他人就没有必要了。
若非顾家父子是‘顾九卿’的亲眷,女主怕是连面都不会露。
顾显武和李东阳互看一眼,道:“郑广和听命于反贼,想要空手套白狼,当初并没付买粮的银钱,这笔买卖自然不作数,我们打算将粮食运回去。”
顾李两家都垫了不少银子进去,商人自然不愿做赔本的买卖。
李东阳又道:“并未打算全部运回去,而是准备捐赠一部分粮食和银钱做为抚恤牺牲的士兵以及罹难百姓之用,略尽绵薄之力。”
顾九卿淡淡道:“如今雍州大量粮食堆积,易生潮发霉,趁早运走为妙。既如此,我便不留各位了。”
四人:“……”
这是明晃晃地赶人。
热茶还没喝几口,温泉山庄也还没参观上两眼。
不过,顾九卿有伤在身,需静养,倒也情有可原。
顾明崇看看顾九卿,又看看顾桑,犹豫道:
“三妹妹,因仓促前往雍州,错过了你的及笄礼,家中原打算等我们回去,正好给你补办一场及笄礼……”
顾九卿受伤行程应有变,两位妹妹怕不会折返麓州。
心里这般想,顾明崇顿了顿,还是坚持问道:“不知等大妹妹养好伤,两位妹妹可还有时间前往麓州?”
顾桑抿了抿唇,正要委婉拒绝时,却被顾九卿截住话:“不必了,她不会去麓州。”
四人遂告辞离去。
顾桑看了一眼顾九卿:“我去送送。”
说完,便跟着他们一道出了花厅。
顾家二房的人对她们好生招待,未曾不周,于情于理,她都不能怠慢二房的叔兄。
女主不是真正的顾九卿,自然不在乎。
第 94 章
“……大姐姐重伤未愈, 伤口时常疼痛难忍,她惯来是个清傲要强的性子,从不以弱态示人。”顾桑为顾九卿不近人情的冷待, 圆话道,“还请叔伯兄长们, 莫要放在心上。”
原来如此。
顾显武面色缓和了一些,笑道:“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我还能跟自己的亲侄女计较不成?”
不会计较是真的,心里不舒坦也是真的。
顾显武身为长辈,当着李家人的面被自己侄女下脸, 面子里子多少有些挂不住。
而且,顾显宗这位嫡兄经常往麓州寄书信,都是夸赞家中嫡长女如何优秀, 如何给他长脸,如何名动燕京城,如何敬重他这个老父,如何端方有礼。
敬重其父,却不将本家二叔放在眼里,像话吗?
如果顾桑知道便宜二叔这番想法,肯定要偷笑,女主敬重其父?对, 敬重到从未有过好脸色,敬重到当面摔砸茶盏,敬重到逼其老父亲手打死宠妾。
顾显武原也是想着十几年未见的小女娃,究竟长成了何等惊艳的模样, 是否真如顾显宗心中以及传言中那般出色。
端方有礼或许有失真实,但顾九卿的确不是一般女子。
李东阳与顾九卿没有亲缘关系, 知道李家的商贾门第在顾家面前不够看,本就是靠着姻亲攀上顾家,就算被顾九卿冷待也会笑脸相迎。何况,在李东阳看来,顾家这位大姑娘只是冷了点,并未言语轻贱。
顾桑笑盈盈应道:“二叔说的是,同为顾家人,不论是在燕京还是麓州,哪怕是千里之遥亦阻不了这份血脉亲情。”
顾明崇附和道:“家人同气连枝,关系自然长久。”
顾显武心底的膈应彻底烟消云散。
李子舆讶然地看了一眼顾桑。
比他还会圆谎忽悠人。
顾桑眉眼弯了弯,声音软糯好听道“二叔,堂兄,我与大姐姐此番离京多日,母亲甚是挂念,如果不是雍州乱象,大姐姐身负重伤,我们早该回京了。前段时日,承蒙祖母和堂嫂照顾,我们两姐妹感激不尽。日后有机会,还望叔兄携家人来燕京做客游玩,再尽地主之谊,好生招待。”
说罢,又让顾明崇单独给顾静带了句话。
顾显武和顾明崇点头应下:“有机会,是该回燕京看看。”
若非老夫人不准顾显武两父子去燕京经商,早就将商号开回京城了。
毕竟当年从燕京搬回麓州,二房的家业几乎全折在了燕京。顾家两房能从‘谋逆’中全身而退,二房亦是提供了钱财助力。
一行人穿过游廊石桥,往门口而去。
入眼的庭院错落有致,布局清幽而巧妙,行走在里面,仿若置身仙境。
室外汤池掩映在百花丛中,雅致精妙,单想想,浑身筋骨都舒坦了。
李子舆望着庄内竹苞松茂的风景,不禁感慨道:“郑广和修建的这座温泉山庄从不对外开放,寻常只做宴客之用,宴请的皆是官宦贵客,像我们这种纯商压根就没有资格。”
李家也算是郑广和的老主顾,从未被邀请至温泉山庄,以往谈判交易都是酒楼茶坊等地。
“李家二姐夫,如今不是进来了吗?”顾桑开口道。
李子舆道:“匆匆一眼,又要出去了。”
顾桑:“……”
“二姐夫家底厚,找一处可引温泉水的地儿,另建一座温泉山庄即可,不必羡煞旁人的。若是觉得只自个儿享受没意思,对外开放,又是一笔进项。”
顾桑只是随口一说,李子舆却有几分意动。
“可行。”
再次提到雍州首富郑广和,应该说是曾经的首富,如今只是一个等着秋后问斩的阶下囚,话题自然而然转到原配郑夫人头上。
顾显武道:“郑夫人莫不是有先见之明,早几年与郑广和决裂和离,不只带走了儿子,更带走了郑广和将近一半的产业。”
顾桑耳朵一动。
能带儿子合离,还能分得家产的妇人,委实不多见。
“郑夫人莫非有什么来头,才能顺利分走郑广和的家产?”
李东阳看了一眼顾桑,说道:“如今可不是什么郑夫人,而是杜夫人。据说,她不止将儿子改了姓,换了名,甚至逼着郑广和将儿子从郑家家谱上划了去,直接断了父子亲缘,想来郑广和的事牵连不到他们两母子。”
原来郑夫人本姓杜,杜家在雍州本地是有名的乡绅大户,只可惜膝下子嗣单薄,唯有一子一女,早年的郑广和只是个穷小子,也不知怎么和杜家长女看对眼,娶了杜家长女为妻。杜老爷和杜夫人舍不得爱女受苦,自是给了一笔丰厚的嫁妆不说,见郑广和老实本分,小两口夫妻恩爱,又倾尽全力扶持女婿做生意,生意有赚有赔,赔不起的时候全靠杜家兜底。
眼见女婿有了起色,幼子日渐长成,杜家便不再帮扶女婿家,哪知道没过两年,杜家幼子夭折,杜家老两口备受打击,没过几年也就撒手人寰。
杜家产业尽数归于女儿女婿。
此后,郑广和生意越做越大,成了雍州首富。
人坐拥的家产多了,心思自然也就花了,后宅陆陆续续进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庶子庶女一个接一个蹦出来,原配夫人哪儿能受得了,怒而和离,带着儿子和分得的家产离开雍州这片伤心之地。
顾桑一针见血道:“这不就是典型的吃绝户么?吃完就原形毕露,好在杜夫人是个硬气的,也是个有本事的,没有白白便宜郑广和,至少让他狠出了血。”
郑广和早就暗中与吕康二人勾结,杜夫人在官商勾结的情况下,还能将产业成功带离雍州,也太不简单了。
莫不是杜夫人手中握有郑广和的把柄?
李子舆以前听闻杜夫人带子和离的事,尚没往深处想,经雍州乱局,心里同样有此疑惑:“杜夫人莫不是攥着郑广和的把柄,郑广和否则怎甘心和离分产业,与嫡子断亲?”
顾明崇沉思道:“闻风揣测,没有证据,倒不好评判。不过,郑广和的事倒是给我们提了醒,我们两家皆是在商行摸爬打滚,不义之财断不可取。”
顾显武看了一眼顾明崇,颇感欣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否则,泼天的富贵,转瞬即逝。”
李东阳道:“说得好。”
转头看向李子舆,“臭小子,听到没?”
李子舆:“……”
这番话应该说与大哥听,他又不打算子承父业。
“不知二姐姐近日可好?”顾桑转了转眼珠,突然问起顾皎的情况。
她想知道,顾皎嫁人后可还安分?同为炮灰,从顾皎被人牙子发卖,再到嫁与李家为妇,早已脱离了原本的命运轨迹。
李子舆一顿,只说了一句‘还好’,并不欲多说。
顾桑瞬间明了。
对于顾皎这种心比天高,事事与顾九卿争长论短之人,要她屈就李子舆怕是不易。当初被李子舆买做通房,此番又低嫁回李家,可不得变本加厉的狠作。
她那番话白说了,果然还是不省心。
李子舆离开前,顾皎忙着同妯娌打擂台,争夺内宅的掌家权,还有就是催李子舆花钱买个空缺的官身。
顾显宗让李子舆拿钱捐官,先进入官场,有合适的机会自当提携他,这是最快捷的法子。但是有个弊端,拿钱买官身的事不同于勋贵家的荫蔽,将会为靠科举入仕的官吏诟病不齿,也会被世家勋贵靠荫蔽得来的官职圈子排挤,于他官途极为不利。
李子舆是个有章程的人,心中有筹算,哪儿能被顾皎催着走。
顾皎得知顾九卿被康王退婚,那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让他极为不喜,后又得知皇室婚约尚存,整个人跟得了失心疯似的,谩骂不止。
本就兄弟阋墙,娶妻不贤,烦躁之下,李子舆就避离家中前往雍州。娶顾皎进门,是他自己的选择,怨怪不得谁。
好在不需此行,意外遇见了顾九卿这位妻姐,并在六皇子那里留了名。
顾桑将几人一路送到山庄门口,与两家人道别后,心头惦记着不值钱的礼物,转身就要折返回去。
“三姑娘,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身后传来李子舆的声音。
顾桑看了看李子舆,点头道:“可以。”
两人往旁边树荫下而去。
“三姑娘,府上蒲姨娘戕害主母一事,可当真?”李子舆快到雍州时,方知顾家这番变故,暂时还未告知顾皎。
蒲姨娘是顾皎的生母,是他的岳母。岳母身死,做为女婿该当携妻回京祭拜。
然而,却是这样的死法。
回也不是,不回也不是,当真是两难。
顾桑说:“蒲姨娘下毒暗害母亲,如果不是大姐姐发现的早,母亲就死了。”
李子舆皱眉。
竟是这般狠毒?
顾桑又道:“蒲姨娘死后并没入顾家祖坟,而是被顾明哲葬于他处。如果你是想带顾皎回京祭拜,此时并不是好时机,等过两年事情淡忘,再去祭拜即可。”
顾皎回京,家中定要闹一场。
如果顾皎与顾家交恶,李家这门亲事就白结了。
李子舆显然听懂了顾桑的话中意。
忽想起另一事,李子舆紧张道:“不知大姑娘是否记恨顾皎?”
如果顾九卿怨恨顾皎,有心挡他的仕途,简直就是轻而易举的事。
“大姐姐从未将二姐姐放在眼里。”顾桑看了看李子舆,语气中带着一丝揶揄,“不过,我这位二姐姐可不是省心的性子,不知姐夫可还吃得消?”
李子舆:“……”
确实有些吃不消。
当初将顾皎买下时,因‘不知’她的身份,他有的是法子。现在反而顾忌她是顾家女的身份,不好将岳丈得罪狠了,家中都是供着她,他也是让她居多。
“二姐夫是个聪明人,不论顾李两家结亲缘由为何,倒也不必将二姐姐捧得太高,我这位二姐姐站高了,就看不清楚事儿。不管你们夫妻如何相处打闹,谨记一点,莫要让二姐姐舞到大姐姐跟前。”
在顾家不能得罪的人是顾九卿,而非顾显宗。
李子舆心中豁然开朗,长身一揖:“谢三姑娘提点。”
*
顾桑回到卧房,迫不及待地让梅沁将礼物匣子取过来,打开一看,差点闪瞎她的眼睛。
顾显武嘴里不值钱的珠子是一颗颗珠子,足有六颗,光亮刺眼,晚上不必点灯,便能将偌大的屋子照的亮如白昼。至于李东阳口中不值钱的玩意儿可俗气了,满满一大匣子闪闪发光的金叶子。
随便玩,等同于随便花。
长辈们的厚爱真是让她受之有愧。
顾桑左手夜明珠,右手金叶子,笑的合不拢嘴。
滴溜溜的眼珠一转,她想到长辈们过来探望顾九卿,不止带了各种名贵药材,似乎也有好几个礼匣,对她都这般大手笔,女主收到的东西恐怕更值钱。
顾桑抓了一把金叶子和一颗夜明珠装进钱袋子里,剩下的找地方藏好。
然后,打道厨房做了一些红枣莲糕,准备给顾九卿送过去。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
书案上摆着笔墨纸砚,顾九卿徐徐展开一道宣纸,两侧用镇尺压住。他坐在书案边,提笔作画,左手捂着隐隐发疼的心口。
顾九卿蘸墨描色,扫了一眼跟没骨头似的歪倒在阴影里的男子:“见过郑广和了?”
杜乘风面无表情道:“就去看了一眼,不过他不知道是我,估计也没认出来。”
杜乘风偷偷去牢里见了血缘上的生父郑广和,仅仅就是字面上,站在郑广和面前,没什么感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没有交流。
岁月是把杀猪刀,早已将郑广和摧残成了大腹便便的丑陋模样,看他一眼都嫌恶心。
虎毒尚不食子,郑广和其心却比老虎毒百倍。
如果不是遇见顾九卿,母亲早就死于流民之手,而他也被毒害死了,到死都不知死于何人之手。
顾九卿一边作画,一边头也不抬道:“杜夫人虽早已同郑广和和离,但官府定还会清查其名下产业。”
这位杜夫人,便是顾九卿对顾桑所说的,那名死于流民的妇人。
“杜家账面上流通的钱银都是见得光的,见不得光的暗账已被我销毁。”杜乘风顿了顿,嘲讽道,“可惜郑家的产业全部被抄没充作国库,也不知被多少蛀虫吞侵。”
顾九卿说:“都是些来路阴暗的脏钱,难不成你也想吞了?”
杜乘风一脸不屑道:“谁稀罕?”
杜乘风探头望了一眼画像,宣纸上画的赫然是一个娇俏明媚的少女,可不就是顾桑。
杜乘风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画的谁,没想到是你那好妹妹?你差点都被她害死了,还当她是个宝?”
顾九卿笔尖一顿:“受伤之事,本就与她无关。”
杜乘风酸不拉几道:“我就不明白了,她有何好的?如果下回顾桑遇到危险,你是不是连命都要放弃?当初在燕京时……”
倏地对上顾九卿陡然沉戾的目光,杜乘风麻溜闭上嘴。
顾九卿一瞬不瞬地凝视着画上少女,只觉得伤口似乎更疼了,他的手落在胸口处,没什么情绪地往下按压伤口,随即卷起画作,扬手扔进火盆里点燃。
少女明媚的笑脸逐渐被火舌舔舐,转瞬化为灰烬。
“三姑娘,主子在休息,红枣莲糕交给奴婢即可。”门外响起陌花的声音。
“那……好吧。”
顾桑不情不愿地将新鲜出锅的红枣莲糕递给陌花。
话音刚落,房门就打开了。
顾九卿踱步走出来,长身站在顾桑面前,凉薄的唇角勾起一抹潋滟风华的笑容。
顾桑微愣:“大姐姐不是在休息吗?”
顾九卿的目光投向红枣莲子糕,捻起一块尝了口:“因为你来了。”
顾桑:“……”
顾九卿看一眼顾桑,慢悠悠说道:“妹妹及笄了,我还没送你及笄礼。”
略顿,又道,“原本特意为妹妹准备了一份生辰贺礼,但已经送不出去了。”
顾桑仰起小脸:“没关系的……”
顾九卿打断她:“不过,我另准备了一份大礼,相信妹妹定然喜欢。”
顾桑一愣:“是什么?”
顾九卿伸手握住顾桑柔软的小手,将它拢在掌心,他卖了个关子道:“等会就知道了。”
两人上了马车。
顾桑掀起车幔,意识到是下山的路,担忧道:“大姐姐,你的身体……”
“无事。”顾九卿说。
似乎是怕山路颠簸,又似乎是顾九卿不想那么快到达目的地,马车的速度慢的出奇,用了寻常两倍的时间才到山下。
顾九卿带着顾桑来到湖边,两人登上一座精美绝伦的画船,下一瞬,船桨入水,画船似离弦之箭驶离岸边,径直往湖中心而去。
远山暮色,碧水悠悠,微风拂面而来,掠过清新的莲花香,如置画中。
顾桑站在船头,回眸四望,风掠起她的裙衫,荡漾起逶迤的弧度。
顾九卿静静地看着她,说:“天色尚早,先用晚膳。”
顾桑肚子确实饿了,温软一笑:“好。大姐姐吹不得凉风,我们进船舱吧。”
桌上备有丰盛的饭食,菜香四溢,每一样都是顾桑爱吃之物,勾的肚中馋虫翻动,她拾起著筷大快朵颐。
“泛舟游湖,陪我赏美景,吃美食,便是大姐姐送与我的生辰礼吗?”
顾九卿没有作答,而是拎起酒壶斟了杯酒,递给她:“妹妹可要尝尝?”
顾桑抬眼看向顾九卿,只觉得今日的他出奇的温柔,她竟会从顾九卿身上感知温柔二字,本身就不可思议。
她伸手接过酒盏,仰头喝了一口,立马呛的咳嗽不止:“咳咳咳,好烈的酒。”
顾九卿抬手帮顾桑拍了拍背,低声道:“烈酒易醉,可解忧。”
见顾九卿似要给自己斟酒,顾桑立马将酒壶抢了过来:“大姐姐,你不能喝酒。伤口未愈,万不可饮酒。”
顾九卿笑了一声,放下酒壶:“听妹妹的。”
夜幕降临。
画船飘荡在湖中心,舱室内一片灯火通明,外面却是黑的伸手不见手指。
顾桑蹙眉,想问顾九卿何时回去,一转头就看见他站在她身后,手里握着一支鎏金如意发簪。
她唤道:“大姐姐?”
“妹妹帮我簪过数次发,我却一次未回敬过妹妹,及笄簪发便由我补给妹妹,可好?”
顾九卿的手落在顾桑乌黑滑顺的长发,爱不释手地轻抚,乌发掠过他的指尖,他抬手将鎏金如意簪斜插入发髻,一字字道,“年已及笄,可许嫁。”
一顿,又道:“祝妹妹如意吉祥。”
顾桑展颜一笑,明媚如娇花:“谢大姐姐。”
眼前忽的一黑。
眼睛被一道软滑的绸布覆盖,无法实物,她看不见顾九卿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手正在她脑后打结。
她不解:“大姐姐要做什么?”
顾九卿附耳轻道:“接下来,才是我送给妹妹的大礼。”
顾桑心尖一颤。
耳旁的温热呼吸骤然离去,他已经牵起她的手,引着她踏出船舱。
待她站稳,遮蔽双眼的绸缎被一只冰凉的手解开。
下一瞬,顾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眸,眸底满是震撼与惊喜,犹似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美景。
一眼望去,到处都是莲花灯,万千花灯荡漾湖面,汇聚成一片灯海。
不止湖中漫布花灯,就连夜空也被无数缓缓升起的孔明灯照亮,盛景如织。
天上地下皆是灯海铺陈,仿若置身仙境。
灯光璀璨,灿烂如星。
这一幕美的太过震撼。
她敢说,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风景,世间万物都在这片璀璨灯光中黯然失了色。
她没想到顾九卿补给她的及笄礼,竟是这样美到令人心惊的灯火星海。
顾桑看着如星灯海,顾九卿看着她比灯光骤亮的眸眼:“喜欢吗?”
顾桑激动道:“喜欢,太喜欢了,太漂亮了!大姐姐送与我的灯海,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莹白如玉的小脸被灯光映得绯色如霞,那般鲜活生动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
“喜欢就好。”
顾九卿低笑一声,伸手将她揽入怀,紧紧地拥抱住她,手臂寸寸收紧:“妹妹……”
一语未落,在顾桑乍然惊颤的眸光下,他低头吻住那片柔软娇嫩的嘴唇。
唇齿相触,他轻喃,“再见了。”
不过瞬息间,顾桑尚未从顾九卿突然吻她的震愕中反应过来,就被顾九卿一把推出去。
身子在空中呈抛物线下坠,落入掬满灯海的湖水。
顾九卿站在船头,站在漫天灯海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沉入水中……
第 95 章
如星灯海, 照得亮漆黑如墨的夜空,却照不亮血肉底下那颗寂寂无光、如坠黑暗深渊的心。
顾九卿负手而立,他清晰地看见顾桑急遽放大的瞳孔, 前一刻浸润欢喜的澄亮杏眸,下一刻唯余始料未及的错愕, 翩跹的身姿如蝴蝶展翅般坠落,水花四溅,浇熄几盏莲花灯。
然而,这点微末的涟漪不足以撼动整片灯海。
灯色美景掩映之下,谁也没发现有人落水。
许是震惊到极致以至于顾桑连本能的求生都忘记了, 没有呼救,也没有挣扎,就那么任由湖水漫过她的衣裙, 浸过她的脖颈,淹没头顶,直至最后一缕黑发彻底消失于湖面。
她仿佛认命般,被他淹死。
认命吗?
顾九卿面色无波无澜地盯着灯盏荡漾的湖面,犹似无动于衷,然而他的内心远没有外表平静。
那一瞬间,宛若剜心割肉之痛。他的心口像是被刀子生生剖开,掩埋在皮肉之下的心脏早已是鲜血淋漓。
他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双拥抱过她,又亲手推开她的双手,低语:“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来雍州?为什么不老实呆在麓州?”
若她不出现,他便不会做出为她挡刀的疯狂之举, 他也就不会更加确信自己对她的心……他对她的感情竟已比海深,深到任由她成了他的软肋。
而他, 不该有软肋。
一个从尸山血海爬出来的人,也不能有软肋。
所以,他选择亲手拔出自己的软肋。
哪怕她已在他心上扎了根发了芽,不知不觉长成枝繁叶茂的参天大树,根须早已渗透进他的血肉筋骨,他也要将她剔除。
他可以喜她,可以爱她,可以纵容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可以为她受伤,唯独一件事绝不可以,绝不可以为她枉顾性命。
他的命何其重要,承载了太多鲜血和人命,方有他的苟活于世。
不能,也不许,只为一人而轻践这条命。
凉薄的唇角溢出一丝血迹,他死死地捂住痛如刀绞的胸口,无声地动了动唇:“桑桑,再见了。愿你下辈子如意吉祥,长乐无极!”
如果他不是薛文烬,不是司马文烬……
可惜,没有如果。
掌下白衣几欲被他揉碎,顾九卿茫茫然地看着璀璨如星的灯光,想到天上地下再也没有顾桑,碧落黄泉难寻觅,直冲喉咙的腥甜再也抑制不住。
噗。
一口鲜血喷出,两眼一黑,顿时晕死了过去。
陌花陌上脸色一变,立时从暗处现身,将顾九卿扶进船舱,谁也没发现莲花灯遮映的湖面下,微光点点。
看着榻上面无血色的顾九卿,陌花陌上对视一眼,就连他们也没料到主子最后那一手。
陌花道:“何苦来哉?还不如将三姑娘嫁出去,眼不见为净。”
陌上叹一声:“你不懂!让三姑娘嫁人,还不如杀了她?”
这是男人的占有欲作祟。
陌花狠狠地剜了陌上一眼。
……
湖岸边,聚集着诸多引颈观望灯景的行人,甚为热闹。
雍州百姓被吕康叛乱吓得龟缩在家,若非必要甚少出门,城内比寻常冷清寥落了许多。哪怕是前段时日的乞巧节,都无多少人出门过节。要知道往年旧例,男男女女都要放花灯,逛姻缘庙祈福,或于鹊桥相会,或游湖赏景,或猜字谜……
初时,只是寥寥几人瞧见湖里灯光盛景,一传十十传百,周遭的百姓全都闻风而动。
难得见此盛况,乞巧节的花灯都没这般漂亮。
尤其是怀春思慕的姑娘们更是心潮澎湃,忍不住捧脸艳羡。
“哇,满湖的莲花灯,漫天的孔明灯,要是谁给我放这么多花灯,此生死而无憾。”
“不知这位幸运的姑娘是谁?要是我就好了。”
一艘精美的画舫穿梭在灯海间,往远处驶去。
“如此大手笔,也不知是城内哪家富贵公子?”
众人皆以为是哪位富家公子,有此闲情雅趣哄佳人芳心。毕竟,这种花活惯来是公子哥儿赢得美人心的拿手好戏。
“哎,不知事的小姑娘哟,可别被这些花把式迷了眼,要是愿意哄一辈子还好,只哄一次可就惨了。”
包着巾帕的已婚妇人不忘给年轻姑娘泼冷水,但不影响自己兴奋地欣赏美景。
“男人爱你容色好时,自然愿意费点心思,耍些小手段。”
众人一边赏花灯,一边感叹议论。
殊不知众人嘴里的佳人,此刻跟个落水狗一样,哼哧哼哧泅水逃生。
顾桑手里抓着发光的夜明珠,以一种难看的狗爬式泳姿,艰难地往岸边游去。但她不敢往人多的地方,而是寻着人少又黑的地方上岸。
心中早已将顾九卿骂了千百遍,什么国粹,什么狗东西,什么祖宗十八代,荤素不忌全往顾九卿头上招呼。若非担心呛水,非破口大骂不可。
她属实是吓懵了。
原主被女主推入井中,落得个沉井而死的结局,而她被女主推入湖中,还真是一样被淹死的命运?
原主不会水,但她会游泳。
当初学游泳的初衷,就是担心日后谈恋爱,男朋友遇到女朋友和妈落水先救谁的千古难题,她比较有忧患意识,觉得与其让男朋友选择救谁,还不如自救。
果然,靠谁不如靠己,男男女女谁都靠不住。
所以,她才能死里逃生。
落水之后,因为太过震悚,差点都忘了自己会水的事。要不是喝了几口冰凉的湖水,脑子还是一团浆糊。
任谁想得到——
顾九卿陪她游湖泛舟,为她准备喜爱的美食,亲手为她簪发,送她一片美丽的灯海,甚至吻她……所有的美好,只是为了送她赴死。
他以这种方式,给了她致命一击,他想让她死在最欢喜的时刻。
简直可笑!
她还沾沾自喜以为自己快要将女主完全攻略,没想到他杀死她的决心,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以往,她能敏锐地感知出顾九卿对她的杀心,察觉端倪,从而应对化解。这回,或许她也感知到了,只要她不愿往那方面想,企图麻痹自己。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顾九卿从苏醒后,状态明显就不对,他看她的眼神,他说过的话,每一件都似乎另有深意。他将杀心隐藏在眼神话语之下,甚至还表露出对她的不舍。
他为她挡刀子的震撼,掩盖了这些反常的细节。
毕竟,她是做不出来,前脚不惜以命相救,后脚就能毫不眨眼地杀你。
救她,是他;杀她,亦是他。
她不明白,她为何非死不可?他分明连伤都不想让她受,为何狠得下心要她死?
她没有像原主那般作死,只是个无足轻重的炮灰,不会影响女主的复仇大计,也不会成为阻挡女主登基称帝的拦路石,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变了?
脑中灵光一现。
如果她没猜错,就是救她这件事,让他决定舍弃她。
顾桑体力逐渐虚脱,即将力竭时,手脚并用地爬到远离人群的湖边草地,浑身近乎脱力地靠在树上。
整个人藏在树影之下。
她抬眸看了一眼消失在湖面的画舫,心中最后一点渺茫的希冀荡然无存。
顾九卿没有任何救她的意思,没有一点悔意。哪怕是说服自己‘他只是失手推了自己’的借口,也没了。
湿透的衣裳黏糊糊地粘在身上,又冷又难受。但更冷的,是她的心,可谓心寒。
顾桑歇了片刻,稍微恢复了一些力气,总算低骂出声:“卑鄙无耻,阴险狡诈的小人。”
骂出声也不痛快,她眼角酸涩,抬手摸了一把水,分不清脸上的湿润究竟是泪水还是湖水。
比起满心悲寒,前路更是一片迷茫。
曾经坚定抱女主大腿的信念,顷刻间崩塌。
一道森冷的寒光倏地闪过,她猛地睁大眼睛,吓得魂飞魄散,以毕生最快的速度堪堪躲过致命一击。
方才背靠过的树干,赫然扎进一把锋利的匕首,入木三分,只余刀鞘露在外面。
一个蒙面男子忽然出现,见匕首没有击中顾桑,纵身跃起,五指成爪,迅速朝她脖颈抓去。
顾桑眼疾手快将夜明珠砸了过去,乍然刺目的光亮为她赢取瞬息生机。
她提起湿沉的裙裾,惊骇失色地往人群方向跑去。
一边奋力逃命,一边尖声大喊:“救命,救命啊!”
此处人烟稀少,夜色昏暗,树影婆娑。
远处人影憧憧,喧嚣嘈杂。
她的求救声无人听见。
顾桑拼命往前跑,身后蒙面人如风而至,她心中绝望,还是逃不掉吗?
一辆马车突然从旁侧小道快速行驶过来。
顾桑眼睛一亮,仿若身处濒临死境的干涸沙漠突然看见了希望的绿洲。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道:“六皇子,救命!快救我!”
此刻,司马睿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男主有主角光环,只要愿意,定能救下她。
早已在水中散开的头发猛地被蒙面人一把拽住,疼的顾桑到抽一口凉气,头皮几欲被扯掉,她反手抓住头发试图减缓拽扯的力道。
无异于杯水车薪,头皮依旧被拽的剧痛无比,她惊叫一声,身子急速往后倒去。
就在蒙面人的利爪即将扼住她的脖颈之际,眼前一道剑光闪过,她的头发被锋利的剑刃生生切断,近身的蒙面人也被瞬间逼退。
顾桑因惯性跌倒在地,怔愣地看着空中飘散的头发,她抬手摸了摸发尾,一头齐腰长发已经变成齐肩短发。
“抓住他,留活口!”
马车内探出司马睿的脑袋。
顾桑没心情惋惜自己失去的头发,跌跌撞撞地跑到刘尚身后,目光警惕地盯着蒙面人。
蒙面人好似不欲同司马睿对上,在刘尚手下虚晃两招,转身就逃得无影无踪。
刘尚收起剑,尴尬地看了一眼散落在地的乌黑头发,眼睛避嫌似地看向别处:“三姑娘,实在对不住,追杀你的人出手狠辣,若不断发求生,恐怕就被贼人扭断脖子。”
刘尚虽看不惯顾桑,但也知道姑娘家最是爱美。
“多谢刘侍卫。”顾桑道过谢,无所谓道,“头发没了就没了。”
比起头发,小命更重要。
顾桑转头看向司马睿,女主杀她,男主却救了她,还真是讽刺。
心有戚戚,面上无比真诚道:“承蒙六皇子出手相救,顾桑感激不尽。”
男主不讨喜,却没害过她,反而救了她一命。
司马睿对顾桑的厌恶根深蒂固,并不领情,冷哼道:“我不过是看在你是顾九卿妹妹的份上,勉为其难施以援手。”
顾桑没说话。
此刻的顾桑着实狼狈不堪,披头散发,发簪早已遗落,浑身湿透,连头发丝都渗着水,绵薄的衣裳紧贴着身体曲线,好在湖面上空的灯光照不到此处,光线沉暗,倒也瞧不清楚。
司马睿看了一眼又惨又可怜的顾桑,本不欲管她,又怕这个可恶的女人背地里在顾九卿面前编排他坏话,他是不可能将自己的衣服脱给她遮掩,遂吩咐刘尚道:
“将你的衣服脱下来给她。”
“是,殿下。”
刘尚一愣,抬手将外衣脱下来递给顾桑。
顾桑也不矫情,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好看,直接将衣服披在身上,再次道了声谢。
司马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急问:“顾九卿在哪儿?你遇到危险,她是不是也被人追杀?”
顾桑小脸惨白,近乎咬牙切齿道:“她好的很,怎么可能被追杀?”
司马睿拍了拍胸口,悬起的心霎时落回肚里:“那就好,只要她无事便好。”
第 96 章
司马睿向来看不惯顾桑, 确定顾九卿安全后,摆出惯常办案审讯犯人的姿态,开始盘问顾桑故意为难:“为何单独出现在湖边?为何落了水?又为何被人追杀?”
顾桑闷声道:“不知道。”
要她说什么, 说她被顾九卿追杀,男主会信吗?
女主还真是铁了心要她死, 见她没被淹死,又派了名杀手斩草除根。蒙面人发现救她的人是司马睿,才不得不放弃追杀她,这也让她确信了,蒙面杀手就是女主派来的。
司马睿一滞, 不悦地看向顾桑:“你不是经常巴着你大姐姐么?你怎么没在她跟前?”
这般问完,又觉不妥。顾桑招来杀手,岂不连累顾九卿?
“六皇子, 你想问顾九卿在哪里就直说,何必拐着弯儿,她就在……”顾桑话语一顿,司马睿直直地看向她,“在哪儿?她也下山了?”
顾桑美眸微闪,面上不显道:“六皇子说笑了,大姐姐在温泉山庄养伤呢,我不过是在山上庄子呆的无聊, 下山溜达两圈,哪里想到雍州城内治安堪忧,竟遭遇歹徒杀人劫财。”
说罢,她抖了抖钱袋子里的金叶子。
“早知道就不带这么多钱银, 免得被恶人惦记上了。”
司马睿大失所望,正打算让侍卫将顾桑送回温泉山庄, 哪知道车幔忽的掀开,顾桑不容分说弯腰钻进了马车,拢着衣服坐在他对面。
顾桑说:“天色已晚,山路崎岖,劳烦在六皇子官邸借宿一晚。”
“什么?你要去我府上住?”司马睿脸色瞬间黑如浓墨,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断然拒绝道,“不可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
顾桑没想到自己的人设维持的太好,司马睿直接曲解她的意思,想歪了。
她无语,又无奈:“……只是借宿而已,我对你没有非分之想。”
司马睿完全不相信,挥手就要撵顾桑下马车:“休想让我带你回府,我的心里只有顾九卿,不可能给你任何趁虚而入的机会。不想回温泉山庄,便去客栈打尖。”
说罢,不情愿地补了句:“我出银子。”
现下唯有男主身边最安全。
顾桑怎可能轻易离开,双手死死地扒拉着车门,轻飘飘道:“如果六皇子将我丢下,我明日便回去告诉大姐姐,你见死不救,没有同情心,你一点都不爱我大姐姐,你连她最疼爱的妹妹的死活都不管,好生冷漠无情,你对大姐姐的感情估计如同昙花一现,未必长久,大姐姐莫不如另折他枝?”
“你知道的,我在大姐姐眼里已经弃恶从善,我如今在她面前最说得上话,她可是最疼我了,疼的要命那种。”
‘要命’二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司马睿怒道:“你以为你能挑唆我们的感情?”
顾桑回他:“试试不就知道了。”
女主就是男主的软肋。
司马睿顿时就焉了,脸黑的犹如锅底:“简直无耻!”
顾桑:“……承蒙夸奖,受之有愧!”
在顾桑的言语胁迫之下,司马睿冷着脸将她带回下榻的官邸,随意交给下人,便不再管她。
顾桑也不在意,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短发,发髻是肯定挽不了的,便让下人取了套干净的男装,简单洗浴过后,换上不太合身的青衣锦袍,戴上冠帽将头发略略遮掩一二,倒也不显得太过突兀。
曾经娇俏明媚的少女转眼变成了俊俏小郎君。
洗过澡,身子稍微有了点热乎劲儿,但她的心依旧一片沁凉。
顾桑随口问了下人一句,司马睿住在何处。然后,她发现自己离司马睿的房间太远,简直不安全,又悄悄地换到离司马睿最近的屋子住下。现在的她犹如惊弓之鸟,男主可是她最好的护身符。
司马睿得知后,气得一晚上都没入睡,就怕顾桑半夜摸到他屋里,对他做出什么过分的事。但是直到天亮,隔壁都无任何动静。
司马睿顶着一双熬得乌青的眼睛走出门,让刘尚赶紧将顾桑送走,他是一眼都不想看见她。
刘尚应了声‘是’,正要去送走顾桑,又被司马睿叫住。
“等等,顺便查查昨夜追杀顾桑的人,也许不是一件简单的劫财杀人案。”
司马睿办过诸多案件,总觉得疑点重重。
片刻后,刘尚去而复返。
“殿下,三姑娘受寒高热,烧的整个人都糊涂了,可要继续送回温泉山庄?”
“病成这样子,送回去指不定如何给顾九卿添乱,反惹得她伤心,对伤势愈合不利。”司马睿面色难看,“给她找个大夫瞧瞧,别死在我这里,免得晦气。”
“是。”刘尚应声出去。
司马睿烦躁道:“真是麻烦。”
昨夜,顾桑辗转反侧几乎一夜未睡,混沌的脑子里反反复复浮现顾九卿推她那一幕,又气又难受,胸口跟压着块巨石似的憋堵郁猝,在床榻上翻来滚去愣是合不上眼,脑子越来越浑噩,身子也越来越烫,她知道自己发热了。
在湖水里泡了那么久,没病也要受寒。
她负气的想,要不病死算了,在哪里都是艰难生存,说不定眼一睁一闭就回到了现代。虽是个私生女,好歹吃穿不愁,又不缺钱花,更重要的是法治社会,没人动不动就惦记她的小命。
什么狗女主,就算你是未来女帝又如何,老娘撒手不伺候了。
不是要她死吗?
她、这、就、去死!
人在生病时最脆弱,意志最为薄弱。
顾桑烧的神志不清,满嘴胡言乱语的,完全没了落水后的求生欲。
一张小脸烧的通红,额头温度高的骇人。
顾桑毕竟是六皇子带回来的姑娘,伺候的小丫鬟见怎么都喂不进汤药,怕出事,急赤白脸地将情况禀告给了刘尚。
刘尚不好擅作主张,转而将顾桑的情况告知给了司马睿。
司马睿正和方诸议事,没好气道:“找几个婆子硬灌,再不济,你卸了她的下巴,给她灌进去,再给她合上。”
哼,想用这种伎俩骗他给她喂药,没门儿。
刘尚哪儿敢真用这般粗暴的方式给顾桑灌药,最后找了两个婆子硬掰着嘴给灌进去。
哪知道汤药一入嘴,顾桑‘哇’地一口,大吐特吐,汤药连带食物残渣一并吐了出来。打了丫鬟婆子一个措手不及,又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床铺,清扫屋子,通风散味。
司马睿和方诸从书房出来,路过别院,闻见空气中那股刺鼻难闻的酸臭味,司马睿差点都被熏吐了,他捂住鼻子,怒问:
“怎么回事?”
站在远处的刘尚,上前回道:“殿下,是三姑娘的呕吐物。三姑娘情况恐不容乐观,又烧又吐,汤药灌下去就吐,嘴里还一直无意识念叨着,什么死不死的,什么太奶奶来接她了。属下担心,三姑娘不会真……死在这里?”
司马睿皱眉道:“大夫如何说?”
“大夫说,三姑娘是风邪寒症入骨,加之心神剧烈震荡,似乎大受刺激,导致心神不稳,不是普通的风寒发热,恐有性命之危。”
司马睿仍旧不愿意相信:“当真这般凶险,别不是装的?”
毕竟,他在顾桑手上吃的亏有点多。女人就爱装病引起男人的怜香惜玉之心,不像他的九卿,哪怕受了重伤,依旧为他考虑打算,让他精于公务政要。
刘尚道:“殿下,属下岂敢骗你?如果殿下不信,看一眼三姑娘的情况便知。”
司马睿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亲自确认顾桑的病况。待屋内味道彻底消散,司马睿进去仅瞧了一眼顾桑的面色,就被吓了一跳。
不过一夜,就变成了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模样。
本就短了一大截的头发如同鸡窝杂草散在软枕,一张脸红的极不正常,跟烧红的火炭似的,眼睑红肿,四周都是红点,虚汗直淌,嘴巴都烧干起了皮。
司马睿原本打算另请名医给顾桑治病,方诸却道:“殿下不如将三姑娘送回温泉山庄,给大姑娘治伤的大夫医术奇高,非普通杏林医者,大姑娘命悬一线都能被他救回来,三姑娘的高热之症自是不在话下。”
就这样,顾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又被送回了温泉山庄。
……
经过一晚上施针抢救,郝无名勉强稳住顾九卿的心脉,将他再次从鬼门关拉回来。
见顾九卿醒过来,郝无名着实松了口气,一边将九针收起来,一边嘀嘀咕咕:“伤口都未完全长好,也不知跑下山折腾什么,折腾的差点小命不保。”
郝无名不知内里实情,只知道顾九卿下山一趟,然后就吐血昏迷了。对其缘由,陌花陌上却是缄默其口。
当时那副模样,啧啧啧,差点直接翘了辫子。
顾九卿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狭长的凤眸低垂,目光空洞的可怕,失去了所有光泽,他心如死灰,宛若寸草不生。
周身散发着一股绝望死寂的气息。
待郝无名离开,杜乘风悄然出现。
“那丫头命也太硬了,如果不是六皇子出现,我早就帮你解决了。”
顾九卿难以置信地抬眸,转向从屏风后面绕出来的杜乘风,仿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一瞬间,凤眸失去的光泽霎时回聚:“什么?”
杜乘风方才上山,消息滞后,并不知顾九卿吐血一事,隔着屏风床幔,也没太瞧清顾九卿的面色,听语气还以为他是惊讶顾桑没死成。
“她没被淹死,自个儿游上岸,我本来打算替你补一刀,奈何遇到了六皇子。”
杜乘风也没想到顾九卿会对顾桑突下杀手,他也是转悠到湖边,发现顾桑落水后,顾九卿冷眼旁观根本没有救她,这才反应过来,顾九卿要淹死顾桑。
当发现顾桑死里逃生,他自然要为顾九卿铲除后患。
“杜乘风,这是你第二次擅作主张。”
顾九卿强撑着起身下榻,面上并没什么多余的情绪,挥手间,金蚕丝线瞬间化作夺命的凶器,快准狠地直往杜乘风脖子缠绕而去。
杜乘风惊慌无比,若非身体比脑子反应快,脑袋和身体怕是要分家了。
饶是如此,脖间也被划出一道细小的血口子。
杜乘风心惊胆战,顺势跪在地上:“我以为你是铁了心要她命,才会……”
“你以为?”顾九卿眸中杀意凛然,声音森寒彻骨,“杀不杀她,要不要她活,皆是我的事。她的生与死,只能由我决定,就算她从我手中活下来,也轮不到你插手。”
杜乘风面如土色:“是,我知错了。”
羲祖庙指使吞火油的杂耍艺人暗害顾桑,被顾九卿识破惩戒过后,杜乘风再也没有对顾桑动过手。这回,也是见顾九卿要杀她,才会再次妄动杀心。
顾桑,终是成了顾九卿的逆鳞。
他的担忧成真了。
“刑堂,领一百鞭刑。”顾九卿面无表情道,“事不过三,这是最后一次。”
“是。”
杜乘风脊背窜起一阵阵寒意,方才顾九卿是真想杀他。
顾九卿:“滚。”
杜乘风不敢迟疑,近乎逃命似的消失不见踪影。
妄动内力,唇角渗出一丝鲜红的血迹。
顾九卿伸手擦拭,一动不动地盯着指腹的鲜血,似疯似笑:“还活着啊?”
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不外如是。
“主子,六皇子将三姑娘送回来了。”门外响起陌花的声音。
顾九卿眸光一颤。
怎么会?
她怎会愿意回来?
下一刻,又响起陌花的声音。
“不过,三姑娘高热不退,昏迷不醒,六皇子是送她回山庄就医。”
沉默半晌,顾九卿才道:“让郝无名替她医治,不得有误。”
陌花愣了愣,随即应道:“是,奴婢遵命。六皇子他……”
“不见,就说我身体不适,见不得风,让他过几日再来。”
第 97 章
下雨了, 一夜未停。
空气中泛起阵阵凉意,夏日的余热彻底消散,可谓一雨入秋。山间葱翠掩映的山庄, 碧瓦朱檐,雕栏画栋, 葳莛奇景,犹似笼罩在雨滴汇聚而成的水帘瀑布中,美的如诗如画。
雨打窗扉,清铃淅沥。
窗牖门扉隔绝了外面的潇潇雨声,轻纱帷幔间, 顾桑小脸宵白地躺在床榻上,黛眉深蹙,额际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她意识昏沉浑噩, 浑身无一处不难受,头疼的几欲炸裂,又被困在无止境的噩梦中不得解脱。
顾桑不断做着顾九卿杀她的噩梦,不是推她入井,就是推她入湖,要不就是前一刻尚对她言笑晏晏、下一刻就变成了铁面獠牙的恶鬼,对她张开血盆獠牙,恨不得将她吞吃拆腹。
无限循环一般。
当顾九卿再次化身可怕的恶鬼, 张开尖利的獠牙咬向她的脖子,她终于忍不住尖叫出声,垂死病中惊坐起。
熟悉的床幔帐顶乍然入目,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 顾桑惊惧地瞪大眼眸,软绵无力的身子不受控地仰倒下去, 后脑勺重重砸在枕上。
铺天盖地的惊惶慌乱,掩盖了后脑勺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疼痛。
她不是在六皇子的官邸吗?
怎么又回了温泉山庄?
女主为何没对她动手,是没来得及,还是有其它原因?
“姑娘,可算是醒了?”旁边传来梅沁惊喜的声音。
顾桑转眸看向梅沁,眼里的慌怕适时地转为茫然。
梅沁拿起帕子帮顾桑擦拭额头的虚汗,又抬手试了试温度,欣喜道:“高热了整整两日,可算是退了下去。”
“姑娘,先喝点水,润润嗓子。”
梅沁手脚麻利地倒了杯水,服侍顾桑喝下,见顾桑不愿躺着,又找了两个软枕垫在她后背,靠着舒服些。
顾桑垂着眸眼,不言不语。
梅沁看了看顾桑,又道:“姑娘醒来身子虚乏,胃口定然不佳,奴婢吩咐厨房备了些清淡的粥食,一直用小炉子温着,奴婢这就端过来……”
顾桑开口道:“等等。”
清软的嗓音,此刻如破风箱一般嘶哑难听。
梅沁停下脚步。
顾桑抬起眸眼,平静地问道:“我如何回来的,又是何时回来的?”
梅沁回道:“是六皇子昨日下午将姑娘送回来的,当时姑娘情况危急,为的便是让郝大夫为姑娘诊治。”
顾九卿带顾桑下山时,梅沁并未随行,不知道两位姑娘为何没有同时回山。虽奇怪顾桑由六皇子送回,但梅沁惯来谨言慎行,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
难怪!
男主将她当做见顾九卿的幌子与借口,才会将她送回山庄。
顾九卿则是顾忌男主的缘故,总不能男主前脚刚将她送回山庄,后脚就将她杀死。男主只是个弱鸡,又不是蠢到完全没脑子。
顾桑靠在软枕上,眸光幽幽地看向窗外雨景,看了一会儿,沉寂地合上了眼睛。
曾经的鲜活明媚,仿佛瞬间离她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隐忍的悲苦愤恨。
她想立刻冲到顾九卿面前,质问他,但她没有。
梅沁看了一眼顾桑,欲言又止。
这时,郝无名过来给顾桑施针。
郝无名随手将药箱放在桌上,打开针匣:“醒了啊?退热了没?”
“已经退了。”梅沁上前回道。
啪地一下,郝无名合上匣子,转而让梅沁取了块绸布覆在顾桑手腕。
“三姑娘醒来还没喝药吧?”
郝无名看了眼死气沉沉的顾桑,一副医者仁心的模样,对旁边的梅沁正色道,“去看看三姑娘的汤药熬好没?你家姑娘的药可要记得按时服用,切不可延误。”
梅沁一愣:“是。”
打发走小丫鬟,郝无名一边诊脉,一边冷哼道:
“怎么一个两个都是这副死样子?顾九卿前半夜被送回山,吐血不醒,吐的命都快没了,你可倒好,高热不醒,烧的差点也连命都没了,毫无求生之志。啧,还真是一对难姐难妹?”
吐血不醒?
顾桑眸光微动,心中冷笑。
女主怎么可能因她吐血,怎么可能有悔意?怕是寒毒伤势发作了。
郝无名眯着一双泛着精光的眼睛,装作不经意地说道:“前两日,天儿可没下雨,还热着呢,如何得了如此严重的寒症,该不是泡水里了?”
顾桑眸光略闪。
郝无名医术果然高,单凭病症便能推断出原因。
但她是不可能承认的。
“人吃五谷杂粮,偶感风寒,生生病不是常态么?”
“你这寒症……”
还想框他,可不是一点小风寒。
“罢了,反正你的身子骨儿比顾九卿强的多,尚能折腾,不过我可提醒你,别不当回事,近日天气转凉,万不可再受寒邪侵蚀。”郝无名叮嘱道,“如果寒症调理不当,小心落下女子经血不调的病根,后果相当严重。”
顾桑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郝无名诊完脉,本打算离去,走到门口,又忍不住折返回来。
郝无名探究性的目光在顾桑身上打了个转,好奇打探道:“话说你们下山干了什么,怎么伤的伤,病的病?我瞧着前些日子……你们两姐妹,那可真是好的如胶似漆。”
顾桑眸光清凌凌地瞥了一眼郝无名:“去问顾九卿。”
郝无名:“哟,都直呼其名了?”
看来,真有情况?
郝无名舔着脸,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他那个锯嘴闷葫芦,要是能说,我还用得着来问你?不如你给我说道说道,如果有什么难处,我愿为三姑娘献策解忧。”
顾桑看都不看郝无名,直接闭上了眼睛。
顾桑一副不欲说话的模样,勾的郝无名越发抓心挠肝的难受,却又窥探不到真相。
郝无名发现顾桑并不知顾九卿的真实性别,据他暗中观察,顾九卿看顾桑这个便宜妹妹的目光可不单纯,两人形影不离,他不相信顾桑没有察觉端倪。
对于顾桑来说,顾九卿可是她的长姐。如果滋生出念头,那可就是有悖常伦的妄念,瞧着两人分明像是有几分情意……
郝无名摸了摸下巴,余光扫了眼顾桑的头发,随即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莫不是断发斩情?
顾桑以为顾九卿同她一样都是女子,无法冲破这段‘惊世骇俗’的念情,狠心斩断这段无疾的情妄。
即使这样,顾九卿仍未道破自己的男儿身。
造孽哦,情路堪忧。
自以为窥探出了某种真相,郝无名背着药箱,一脸满足地离开。
……
雨停歇。
梅沁将汤药和饭食一并端进了屋,顾桑病恹恹的,完全没什么胃口,本不欲喝药吃饭,转眼又想,凭什么自己要为顾九卿绝食断药?
她才是无辜的受害者,她没有错,该付出代价的人不是她,不该做出伤害自己这种愚蠢的做法。
她就等在这里,等着顾九卿再次来杀她。就算是死,她也不要做个体弱的病痨鬼。
顾桑安静地按时喝药吃饭,也不担心顾九卿是否会在他的汤药饭食里下毒。
然而,她设想中的下毒死法始终未至。
顾桑的身子一日日转好,从她走三两步一大喘到恢复活蹦乱跳,顾九卿始终没有出现过,顾桑也没找过他。
他们住在同一座山庄,同一片屋檐之下,两个院子甚至毗邻而居,从曾经的朝夕相处到如今的咫尺不见,竟似形同陌路。
顾九卿就像是彻底遗忘了她这个死里逃生的漏网之鱼。
病情治愈,但头顶始终悬着一柄利刃,不知何时再次落下,始终让她惶惶难安。
梅沁一边整理衣裳,一边看向呆坐窗边的顾桑:“姑娘,今儿天气好,可要出去走走?”
顾桑说:“山庄里的景色都看腻了,没甚可看的。”
梅沁还想说什么,顾桑却道:“帮我找本闲书。”
“是,姑娘。”
梅沁将箱底的话本子翻找出来,结果顾桑看了两眼,就意兴阑珊地搁在一旁。
她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金黄的银杏树发呆。
秋风萧瑟,风卷落叶,小扇子似的银杏叶随风飘落,转眼就是一地金黄。
梅沁发愁地看了一眼顾桑,深知顾桑如今的状态与大姑娘有关,却又不知具体为何,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慰。
自顾桑醒来后,一次都未踏足厨房,再也没有兴趣变着花样做糕食,再也没提及过大姑娘,也不再往大姑娘身边凑,整日沉默寡言,完全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是夜,顾桑泡了温泉汤浴,早早就上榻安置。
大病痊愈过后,不需要梅沁守夜,便让梅沁下去歇息了。
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床榻上响起轻微的娇憨声。
夜风微凉,拂进室内,吹起轻纱帷幔,层层叠叠,荡漾起逶迤的弧度。
烛火摇曳,将灭未灭。
顾九卿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内,拧眉看了一眼半开的窗户,走过去,抬手轻轻关上窗子,未曾发出一点响动。
他站在窗边,静静地凝视着床榻上那一方耸起的被褥,她的脸掩在床幔被褥间,他并未瞧见她的模样,伫立良久,终是踱步走到床边。
视线怔怔地落在那张瓷白柔美的小脸上,不过十来日的光景未见,却觉得恍若隔世。
杀她,让他心如刀绞,知她活,让他欣喜若狂。
那一推,让他和她之间变得面目全非,他不知该以何面目见她,想见又怕,想解释又不知如何解释,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又能说服她什么。
目光从她的脸游离至耳畔的头发……
顾九卿怔愣。
那一头软滑如绸缎的乌黑头发,如今只余不过一掌的长度,散乱地披在肩头,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挽漂亮的发髻,也戴不了美丽的发簪。
他转头看向不远处的妆奁台,桌面干净无一物,钗环耳饰尽数被收了起来。
顾九卿低眉,修长的手指落在她的头发,幽深的眸眼陡然一凝,头发是被利刃齐齐斩断,她自己不可能剪成这样的弧度。
杜乘风功夫不弱,出手老练,她能从杜乘风手下侥幸逃脱,再到被司马睿所救……
思及此,顾九卿仔细查探了一下顾桑的头发,发现利刃几乎擦着她的后脑勺而下,得知这一事实,霎时犹如万箭穿心之痛,他无法想象当时情景是何等凶险。
是他魔障了,妄动杀念。
是他让她失去了头发,甚至险失性命。
不过,老天终究还是厚待于他,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让他明白,失去她的痛与悔,他亦承受不起。
昏淡的光影投在帷幔,映得被褥间的人儿如沐朦胧光辉。
睡梦中的顾桑似乎也不太安稳,嘤咛一声,翻了个身,面朝里继续睡了过去。
顾九卿静静地看着她,良久过后,方才转身离开。
房扉无声合上,顾桑长睫轻颤,倏忽睁开眼睛,掩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地握着一把匕首,手指早已攥的发白。
不是要她死吗?
怎么没杀她?
第 98 章
时间匆匆流逝在指尖, 转眼又是几日,不日将启程回燕京。
八月金桂飘香,空气中浮动着阵阵清香, 扑鼻而来。
听闻归期已定,顾桑沉静的杏眸略微动了动, 眸底掠过一抹极淡的微光。她将话本子搁在旁边,起身捋了捋裙裾,慢腾腾地走出屋子。
她站在门口,静静地闻着从隔壁院落随风而来的桂花香,扭头吩咐梅沁带上篓匣:
“我想去摘点桂花。”
桂花树在顾九卿居住的院落, 时隔半月有余,这是顾桑第一次主动踏入此地。
她仿佛真的只是来摘取一些桂花,站在桂花树下, 踮起脚尖,仰颈摘花。
风拂过,漫天的桂花雨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衣裙上,翩跹的裙摆随风轻荡,仿若花间仙。
窗棂前的两片幔帘垂下一片,顾九卿站在阴影里,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院中摘花的少女, 窗外的阳光斜照进来,只照亮了他一点点衣摆。
如果齐腰长发仍在,罗裙玉绡,乌发随风花舞动, 此景之美想必更甚此刻。
顾九卿脚步略动,泛着病态白的绝世容颜现出一抹深深的挣扎, 终究没有走出这片阴影。
一旦他出现,温馨而美丽的一步,必将荡然无存。
他看着她,看着她在桂花树间穿梭,又看着她满载离去。
而他,始终站在方寸黑影中,这片他亲手铸就的黑暗。
待那抹翩跹的少女身影彻底消失眼帘,顾九卿方转身走回书案,看着洁白如雪的宣纸,怔愣良久,抬袖磨墨,蘸笔作画。
方才那一幕已映入他的脑海,哪怕她不在面前,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犹在眼前。
娇俏灵动的少女,跃然纸上。
顾九卿看了一会儿,提笔着色,忽闻房门轻响,以为是办完要事返回的陌花,头也不抬道:“出去。”
动静瞬间消弭,片刻后,又响起一道极轻的声音。
“是我。”
顾九卿浑身一滞,笔尖墨汁滴在纸上,恰是裙裾之地。
本该完美无瑕的画作,有了瑕疵。
顾桑等了半晌,见屋内没有任何回应,抬手推开门,径直走了进去。
眼见着日日困扰他、让他愁断肠的少女,一步步朝他走近,顾九卿如梦初醒般,有一种近乎于狼狈的慌乱,将书案的画作卷起,扬手扔进画缸。
若是从前,他定要将此画展露于她面前,共赏评鉴,甚至借此撩/拨她。
而今,却是羞于见人,不敢让她窥见。
眨眼间,顾桑已至身旁。
随之而来,除了一股熟悉的少女幽香,还有一丝浓郁的桂花香味。
顾九卿神色恢复如常,幽沉的目光落在顾桑手上,她正端着一份热气腾腾的桂花栗子酥,摘桂花就是为了做这份点心小食,是为他做的吗?
顾桑看了一眼被顾九卿刻意收起的画作,并不在意他画的是什么。她走到书案边,将桂花栗子酥放在桌上,这是她方才特意去厨房做的。
不管她做什么味道的糕点酥饼,顾九卿都会细心品尝,但他最喜欢的还是栗子酥。
他最喜欢纯粹的栗子酥,她便又加了些桂花,桂花的浓郁将栗子的味道掩盖了些,栗子味淡了,吃起来更偏向于桂花的口感。
顾桑看着她,平静问道:“可要尝尝?”
她的面色太过平静,窥不见任何喜怒,甚至连一丝怨恨都无。
顾九卿亦看着她,窥思她的来意。
这是顾九卿企图淹死顾九卿以来,两人第一次清醒的见面,也是顾桑主动过来找他。
他不会天真的以为,她会如往常一般,只是亲手给他做道吃的,在他面前卖乖讨巧。
顾九卿颔首:“妹妹做的味道一向极好。”
他伸手捻了块放进嘴里。
还有脸唤她妹妹?
顾桑似笑非笑道:“不怕我下毒啊?”
顾九卿眸色未变:“如果妹妹下了毒,我更要尝一尝。”
说罢,细嚼慢咽地品尝嘴里的桂花栗子酥,吃完一块,他又捻起第二块放入嘴里。
第三块,第四块……
在顾九卿又捻起一块时,书案上的酥点被顾桑挥手打落。
顾桑往前逼近一步,绣鞋踩在自己辛苦做的桂花栗子酥上,碾碎成泥。
“顾九卿,你当真吃得下?当真可以当做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
顾九卿垂眸盯着地上的酥点:“可惜了,这么好吃的东西脏了。”
他的手也脏了。
哪怕他将手搓洗至掉皮,脏了的手再也干净不了。
是他亲手毁了……
看着顾九卿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顾桑压抑的怒火与悲愤再也抑制不住,如岩浆般迸射而出。
她揪住顾九卿的衣领,仰起脸,凄声质问:“为什么?我究竟是哪里让你起了杀心?是,曾经的我或许不是好人,让你厌恶,可我从未想过要你顾九卿的命,我知错能改,自那以后,我再也未曾害过你一回。”
“以前,对你的针对和陷害,并非我本意。”顾桑豁地松开顾九卿的衣服,眼泪夺眶而出,“如果你想要我死,何苦要为我挡刀,让我直接死在别人手里不好吗?”
顾九卿眸光晦暗地看着她,动了动唇:“妹妹,我……”
顾桑完全不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浑身剧烈颤抖,红着眼睛低吼:“你不是要杀我吗?来啊,杀了我,杀了我这个碍你眼的人!”
“我曾经说过,只要大姐姐肯原谅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顾桑情绪彻底崩塌,明媚灿烂的眸子此刻唯余心如死灰的绝望与意冷,“既然,大姐姐要的是我这条命,我给你便是。”
她深深地看了一眼顾九卿,带着最后的惜别与不舍,突然从袖间抽出一把匕首,抬手就要刺入自己的胸膛,却被顾九卿徒手握住刀刃。
鲜血汩汩而流,顺着他的指缝滴在地上,滴在桂花栗子酥上。
顾桑并不为之所动,只是面上恰当地露出错愕的表情:“这是做什么?”
顾九卿另一只手覆盖住她的手,慢慢地将匕首调转方向,对准自己的心脏。
“妹妹,该往这里刺。”
他竟然笑看着她,带着她的手缓缓前进,锋利的刀尖瞬息刺破他的白衣。
感受到刀尖划破血肉的阻碍,顾桑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猛地松开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
“顾九卿,我不可能杀你。所以,我永远都不会将刀尖对准你,我说的是永远。”
她向来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却对顾九卿下不去手。果然,她不是女主,没有女主的那股子狠劲儿。
顾桑故作坚强地抬手擦泪,一字字道:“你我就此别过,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也不会刻意躲你,我的命就在这里,等着你随时派人来取。”
顾九卿瞳孔骤然缩紧,再次失去她的惊慌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艰涩地开口:“你不能……”
然而,顾桑头也不回地离开,顾九卿伸手想要抓住她,裙衫掠过他的手掌,他看着自己掌心刺目的血迹,终是任其滑走。
……
果然,赌对了。
顾九卿竟会后悔杀她?
如果这份悔意利用得当,顾九卿应该会放弃追杀她的念头。
顾桑站在温泉山庄门口,回头朝里望了一眼,不带任何留念地离开,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任何一片云彩。
啊不。
她带走了全部的金银家当。
她步履轻快地往山下而去,消沉多日的脸上总算露出一丝松快的笑意。
当她彻底放弃攻略女主,决定不再傍着女主混吃混喝,顿觉海阔天空。
只是,胸口依旧隐隐有些发疼憋堵,不过那又算得了什么,她跟女主这点子不算男女的‘情感’会随着时间彻底淡忘,终将归于平静。
生死一遭,她总算是明白了,小富即安。
当初选择傍女主的大腿,就是她的心太大了,要的太多了。
没走几步,梅沁带着细软包袱追了出来。
“姑娘,等等奴婢,奴婢跟你一道走。”
顾桑敛去眸色,冷冷地看向梅沁:“怎么,想替你真正的主子监视我的行踪?”
“不,不是的。”
梅沁噗通跪在地上,恳求道,“这是奴婢自己的意思,奴婢是真心想侍奉姑娘,回京路漫漫,出行不便利,请姑娘留奴婢在身边照顾你的起居。”
顾桑不为所动,声音极冷:“回去告诉你主子,一仆不侍二主,我不会要你了。”
看见梅沁,就会想起她主子背刺自己的事,何苦给自己找不痛快。
见顾桑往山下而去,梅沁迟疑了一下,抱起细软默默地跟在身后。
顾桑猛地回头,眸眼里全是森冷的寒意:“滚回去!”
梅沁被吓得一惊。
……
梅沁跪在顾九卿面前,惶恐道:“奴婢无能,三姑娘不让奴婢随行。三姑娘还说……”
顾九卿道:“说什么?”
“一仆不侍二主,她不要奴婢了。”
顾九卿薄唇紧抿。
她不要的是他啊。
梅沁打心底怵怕顾九卿,怕大姑娘怪罪她办事不利,已经做好了受罚的准备。然而,顾九卿什么都未说,只是挥手让她退下。
一室寂寂无光。
顾九卿端坐书案,徐徐展开画卷,眸光一动不动地盯着画上俏立树下摘花的少女,良久怔忪。
“主子,京中来信,是柳州那位传回来的密函。”门外响起陌花的敲门声。
“进来。”
顾九卿收敛心神,将画卷收将起来,扬手接过封蜡的密信,过目之后,便将信件丢入火盆焚毁。
此刻,天边黑云骤起,太阳被翻卷的乌云完全遮蔽。
他抬头望向窗外,低喃出声:“快下雨了,也不知她带伞没?”
第 99 章
天际阴云密布, 恍若黑云压境,葱翠绿树掩映下,山涧光线越发暗沉下来, 窒闷而压抑。
风雨将至。
此时,顾桑刚过半山腰, 身后的温泉山庄早已消失在氤氲薄雾中,不上不下的,连个避雨的地方都难寻。
她仰头望了一眼天空,不禁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还未抵达山脚,大雨倾盆而至, 但她眼尖地发现崎岖山路上不知何人遗落了一把伞。
一把普通的天青色油纸伞,木质伞柄,不算精致, 伞面撑开比较宽大,足够替她遮风挡雨,而不湿衣。
这把伞,真是她的及时雨。
顾桑手撑着伞,很快就到了山下。
山脚处,有一家简陋的茶棚,可供来往路人歇脚喝茶。
顾桑见大雨未有停歇的迹象,风雨不便赶路, 便收起伞,进去避雨,顺便吃些热茶点心暖身。
茶棚不大,挤满了避雨的行客。
顾桑捧着茶碗, 不经意发现几道异样的目光时不时瞟过来,她微微蹙起眉头, 暗暗打量起自己的着装行头,发现大为不妥。
下山太过仓促,没来得及换套男装。
她身穿繁复的裙衫,做工面料极为讲究,落在不怀好意的人眼中就是一头肥羊。头上虽未戴任何饰物,仅用头绳在后脑勺扎了个啾啾,但与其她姑娘动辄绾发相比,实在太过扎眼。
女子孤身在外,以低调普通不扎眼为好。
见雨势渐小,顾桑不再逗留,付了茶水钱,撑伞离开。
角落里两个獐头鼠目的油腻男人,对视一眼,放下茶碗,悄悄跟了出来。
顾桑察觉出身后的鬼祟坏人,心中一慌,面色假装镇定地观察周围路况。突如其来的大雨,让道路上几无人,她的脚步不由自主的加快,身后的人也跟着加快步子,耳闻背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顾桑忽然快速跑了起来。
得益于平日的锻炼,没事儿就来一套五禽戏,她的体质不算太差,一口气跑了将近两里地,见身后空空如也,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呼,总算甩掉了。”
顾桑抬手擦汗。
殊不知她之所以逃脱,是因为两个恶人已经死了。
两个图谋不轨的男人做的本是贩卖人口的营生,在茶棚躲雨时,难得碰上顾桑这种样貌周正又是孑然一人的上等货色,想着定能卖个好价钱,岂有轻易放过的道理。
只是还没等他们将人抓住,突然就被两枚暗器锁了喉,气绝身亡。
顾桑自然不知这一茬,只当是自己甩掉尾随的坏蛋。但她不敢松懈半分,也不敢穿女装在外行走,遂去了一家成衣铺,再出来就变成了一个俊俏郎君。
不过这年头,俊俏郎君也不安全,又用妆容遮掩面容,让自己变得普普通通不惹人注意。
做好这一切,顾桑将身上不方便携带的金叶子全部换成银票和碎银子,转道马市买了一匹比较温和的马,方才纵马离开雍州城。
没有回燕京。
其实,她也不知该去往何方,随意选了个方向,打算一路走走玩玩。如果遇到喜欢的地方,说不定就此安顿下来,做个小营生养活自己应该不难。
*
“主子,三姑娘并未回燕京。”
陌花将收到的飞鸽传书,恭敬地递给顾九卿。
顾九卿右手缠满绷带,他用左手接过信,看了一眼,狭长的凤眸掠过一抹沉戾。
刚下山就遇到了坏人?
不过好在警惕性高,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危险,也知道如何保护自己,知道乔装自己规避危险。
信上是有关顾桑下山后的遭遇,遇到了什么,又做了什么,在哪里逗留过等等。
顾九卿继续往下看。
当看到顾桑打马出城之后,顾九卿眉峰倏然凝起。
顾桑仅有的骑马经验来自于四月春猎,谢宝珠教她的骑术,只学习了不过小半日就敢独自骑马上路,究竟是她胆量惊人,还是她本身就擅骑马?
顾桑不会水,但她竟能游上岸。
重重反常迹象,似乎从匪寨陷害事件过后。
当她为使计暗害他的事负荆请罪,他曾怀疑她不是原本的顾桑,许是被人假冒,但查证过她的脸皮并无异样,她就是顾桑,如假包换。
容貌依旧,性子似乎变化也不大,但与她从前所为,明显判若两人。
原本不会的东西,竟也无师自通了。
沉思半晌,顾九卿一言不发地将信件烧毁。
不管顾桑身上隐藏着何种古怪,他对她的感情,对她的不舍,对她的心软,皆做不得假。
而他,也身怀不为人知的秘密。
顾九卿低头,黑眸一瞬不瞬地盯着画上少女的容颜,自言自语:“不管你是不是原来的顾桑,不管你是谁,你终将……只能是我的。”
……
雍州事毕,顾九卿与司马睿一道回京。
想到路上十余日的相处,司马睿已经乐得找不着东南西北。当他在山脚接迎顾九卿时,发现讨人厌的顾桑并未同行,司马睿差点乐疯了,疯狂上扬的嘴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方诸和刘尚简直没眼看。
顾虑到顾九卿惯来疼爱顾桑这个妹妹,司马睿还是假模假样地问了句:“三姑娘为何不在?”
实则,心里巴不得顾桑不要在。
顾九卿面色冷淡:“我这个妹妹惯来任性,不过是拌了几句嘴,便要与我分道而走。”
陌花陌上垂立在旁,暗自在心中诽谤,主子,你那是拌几句嘴么,你那是要人家的命啊。
但他们什么都不敢说。
分开走啊,那感情好。
他有的是机会与顾九卿培养感情,虽然他们的感情深厚到非君不娶非君不嫁的地步,可鲜少有光明正大在一起的机会。
司马睿想入非非,沉浸在极度的喜悦中,只听得耳边又是一句:
“既然,殿下如此关心她,莫不如追上去与她同行?”
顾九卿面色恹恹,声线冷沉了几分:“昨日方离开,快马加鞭定能如愿追上。”
司马睿心头一震,只听出了拈酸吃醋的意思,立马解释道:“九卿,你误会了,我关心的人从始至终只有你。我提及三姑娘,不过也是因你之故。如果你不喜欢,我以后再也不在你面前提她半句。”
司马睿巴不得顾桑在他与顾九卿之间,消失的干干净净。
“是吗?”
顾九卿嗤了一声,转身登上马车。
他扬手正要将车幔放下,司马睿趴在车窗外,急赤白脸地道:“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绝不掺假。”
顾九卿看着他,忽的扯了扯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我信!时辰不早了,赶路要紧!”
司马睿顿时看呆了。
司马睿的喜怒轻易被顾九卿左右,瞬间被哄的心花怒放,直到车幔扬下遮住那一抹转瞬即逝的淡笑,仍旧半晌都未回过心神。
此刻,车内的顾九卿凤眸阴鹫,全无展露人前的那份清绝疏漠,雌雄莫辨的脸庞唯有深深的厌戾,甚至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妒忌。
明知司马睿对顾桑无意,看着不相干的男人关心她,哪怕只是一点虚假的关心,他依旧做不到无动于衷。
该关心她的人,只能是他。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双手,眼前依稀浮现他亲吻她的那一幕,漫天星海下,他的眼里只能看见她,少女的唇如他设想的那般柔软美好,让他忍不住就此沉沦。
然而,哪怕心中千般不舍,哪怕心里疯狂地想要留下她,他依然推开了她。
如果她是不会凫水的顾桑,漫长余生,他只能在悔恨与痛苦中度过,至死不得解脱。
这个道理,为何非要在亲手杀她一回才能醒悟?
司马睿骑马随行于车旁,一路上兴致勃勃,时不时与顾九卿攀谈两句,问她饿不饿,问她累不累,问她可要观赏沿途风光,可谓殷勤备至。
虽然,顾九卿显得意兴阑珊,偶尔一两字敷衍,司马睿也丝毫不在意,兴致未减。
在他眼里,顾九卿性子本就寡言,能与她同行,让他能够近距离地看着她,他便心满意足了。
只可惜这样的好心情并不持久,不过一日,司马睿突然收到宫中急信。
送信之人乃魏文帝的亲卫,此乃魏文帝亲笔书信,命司马睿火速回京勤王救驾。
信封血污,可想而知历经怎样的血雨腥风,方才被亲卫拼死从深宫送出。
魏文帝突然晕厥,重病在床,已有多日未曾临朝,特命太子监国。
然而,实际上却是太子暗中逼宫夺权,早已将魏文帝软禁在寝宫,逼其写下禅位诏书,以便名正言顺地继承大统。
魏文帝怎可能让太子如意,儿子威逼利诱,做父亲的抵死不从,父子双方一直僵持,这才让魏文帝寻得机会将求救信送出去。
司马睿看着面前伤痕累累的亲卫,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所谓的勤王救驾,竟是太子逼宫造反。
太子已是储君,造什么反?
脑子里闪过燕京盛传的绯闻,司马睿面色复杂,心里又震又惧。
难不成父皇真信了那些无稽之谈?
第 100 章
朝堂后宫不知何时起开始传出流言, 太子司马承虽是皇室血脉,却非魏文帝亲生子嗣,而是已故淮王司马业的种, 就连吴皇后与淮王当年那段早已被尘封的情意也被掀了出来。
魏文帝怎能容忍一国之母给自己戴绿帽子,怎能容忍自己养育多年的嫡子竟是他人的野种, 然而,淮王与魏文帝皆身负司马皇族的血,滴血验亲根本就无从查验。魏文帝对外宣称,相信皇后和太子的清白,相信皇后和太子被小道之人构陷, 背地里却派人暗查太子的身世,调查皇后与淮王的首尾。
这一查真就查出了一些东西,淮王的故居府邸里搜出无数珍藏的皇后画作, 从少女时期至中年时期的所有画像,皆是淮王亲笔所画。
淮王至死未娶妻,连个侧妃都没有,早年只有几位通房夫人,眉眼或眼睛总有一处隐似皇后。
甚至,还查出皇后出阁前曾离奇地一夜未归,以及淮王的死似乎另有隐情,并非重病而亡, 疑似被皇后给暗害了。虽证据不足,但足够让魏文帝的疑心变为深信不疑,皇后为何要杀害淮王,莫不就是为了掩盖太子的身世?
吴皇后和太子被钉在了耻辱柱上, 魏文帝已然给他们定了罪,杀心已起。
前有魏文帝举刀屠戮, 后有康王和华贵妃步步紧逼,已是无路可走,唯有先发制人。
逼宫当日,吴皇后就逼得华贵妃自缢身亡。
若非太子需要魏文帝的禅让诏书洗刷污名,魏文帝怕早就被枕边皇后弄死了。
然而,等司马睿辞别顾九卿,马不停蹄地赶回燕京城,沿途手持尚方宝剑集结了三万勤王兵马,却得知齐王司马贤先他一步赶回京师。
齐王力挽狂澜,成功救出魏文帝,拨乱反正。太子和皇后等人尽数被抓捕下诏狱,等着魏文帝裁决论罪。
司马睿带着大军抵达城外,遥望着风平浪静的燕京城,有些不敢相信道:
“齐王带了多少兵马?”
刘尚上前禀告:“两万。”
方诸摸了摸下巴,沉思道:“殿下,总感觉哪里不对。”
司马睿震惊道:“先生的意思,莫不是齐王也趁此机会带兵叛乱?”
回京的路上,司马睿已经得知齐王腿疾治愈的消息。
一个康健的齐王,自也有了夺嫡的可能。
“齐王该不会也要同我争抢顾九卿?”
原本有了雍州的功劳,司马睿有九成把握可以娶到顾九卿。如今,齐王有了更高的救驾平乱之功,父皇很可能让齐王与顾九卿缔结秦晋之好。
方诸:“……”
“殿下,我的意思是……”
方诸凑近司马睿,低声耳语了几句什么,司马睿听罢,立即皱起眉头。
魏文帝身边的亲侍大监出现在城门口,带着魏文帝的手令,宣六皇子司马睿即刻入宫觐见。
司马睿眼眸余光瞥了一眼方诸,见方诸没说话,便跟着大监入城进宫。
三万兵马就近驻扎在城外,无令不得入城。
大监微微诧异地看了一眼司马睿,引着司马睿上了宫中的马车。
“殿下不怕其中有诈?”
司马睿道:“大监从小伴父皇长大,几十年的情分,如果连你都能背叛,父皇身边又有几人可信重?”
……
寝宫。
魏文帝虚弱地躺在龙榻,面色青白而憔悴,精神明显不济,看着仿佛比司马睿离京时苍老了好几岁。
曾经凶残无情的猛虎在岁月的侵蚀下,显露出垂垂老矣的弱态。
魏文帝是满手沾血的帝王,将挡在他前面的嫡兄侄儿以及无数追随者屠戮殆尽,方登上至高帝位。他不惧人命,自古成王败寇,皇位本就由累累白骨堆砌而成。
但是,当他的儿子将屠刀对准他时,那种震怒与痛愤不亚于当年他将屠刀对准他的嫡兄……
嫡兄是和光同尘的怀仁太子,而他只是势微只能躲在阴暗处的魏王,无论是父皇还是朝臣,都看不见他。
就连他初次心动的姑娘,也看不见他的存在,眼里心里只有他的嫡兄,为嫡兄繁育子嗣。
瞧。
后来,他便以强势的姿态让朝臣百姓只能对他俯首,世间再无怀仁太子。
魏文帝从未如此清晰地想起当年旧事旧人,往事历历在目。
下一瞬,浑浊深凹的眼睛陡然一狠。
不过是个孽种,算得上哪门子弑父。
魏文帝抬头看向入殿的司马睿,敛去眼中的狠色,衰颓的脸上露出一抹亲和的笑容:
“我儿,回来了。”
司马睿向来被无视惯了,哪怕今时不同往日,得魏文帝重视,但也从未对他展露过父子亲和。
司马睿心中忐忑,跪在地上,重重磕头道:“父皇,儿臣救驾来迟,还请父皇降罪!万幸齐王比儿臣先至,扶危扶颠,让父皇转危为安,儿臣自愧不如。”
魏文帝并未让司马睿起身:“齐王只比你早到两日。”
两日?
泼天的荣耀和富贵就砸不到他头上了。
司马睿心中惴惴,有心探究太子造反的内幕,几次话到嘴边,又被他吞了回去。
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魏文帝皱眉:“吞吐迟疑,成何体统?想说便说,难不成朕还会吃了你不成?”
司马睿自是不敢当着魏文帝质疑太子的血脉身份,只能委婉道:“父皇,儿臣总觉得太子不应该反,莫不是受人蛊惑构陷?”
魏文帝冷笑道:“提这个弑父的畜生做什么?狼心狗肺的东西,不是朕的儿子,也不是你们的皇兄。罢了,与朕说说雍州的情况。”
雍州的情况,魏文帝大致明了于心,只是仍想听听司马睿的说辞。
“是,父皇。”
司马睿挑着重要的几件事禀于圣听,并不为自己揽功,也不为顾九卿邀功。
事关顾九卿暗中为他所做之事,更是一件未提。
魏文帝道:“雍州事,你倒是让朕对你刮目相看。”
如果六皇子没能力解决雍州乱局,魏文帝的后手便是派军队直接镇压,但免不了朝廷与叛军一战。
司马睿道:“为君效力,是儿臣的职责,是儿臣应该做的事。”
顿了顿,魏文帝又道:“适龄皇子中,就你与齐王未成婚,不知你有心仪的对象?”
司马睿的心疾驰不休,差点就脱口而出,他心悦顾九卿。
他道:“儿臣婚事,全凭父皇做主!”
魏文帝看了一眼司马睿,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大监上前,将城门口的事禀告于魏文帝:“陛下,给六皇子送信的亲卫,虽受了重伤,但还活着。六皇子回京途中让人将他送到医馆救治,想来不日便可回京赴命。”
魏文帝面色一沉:“然而,给齐王送信的亲卫却无一人存活。”
太子谋反是真,魏文帝亦是将计就计,趁机试探其他儿子的野心与忠心。
……
司马睿走出寝宫,迎面就见拾阶而上的齐王司马贤。不是坐在轮椅上被人抬上石阶,而是靠着双腿一步步走上来的。
司马贤离京就藩不过半年,就以勤王救驾平乱之功重回燕京。
司马睿看了一眼司马贤完好站立的腿,要不是曾经亲见过那双残腿,还以为齐王是装的。残了四五年的腿,说好就好。
司马睿皮笑肉不笑:“五皇兄腿疾痊愈,真是可喜可贺。柳州人杰地灵,皇兄倒是不虚此行,不仅治好了困扰多年的腿疾,还……及时回京救驾。”
司马贤悉数笑纳:“六弟真是折煞为兄了,任谁能想到我们这位太子皇兄竟会被一场流言逼的造反。”
“哦?五皇兄似乎知道些什么?”
司马贤摇头:“我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流言好像是华贵妃的手笔。不得不说,华贵妃真是个狠人呐。”
不过,华贵妃也没讨得好,太子逼宫当日,就被皇后逼死。
侥幸在宫外逃过一劫的康王,不仅面临丧母的打击,更要被魏文帝问责。
康王亦是彻底废了。
司马睿疑窦丛生:“康王就在燕京,怎么还被你抢先了?”
司马贤白了一眼司马睿:“无能呗。”
康王虽在燕京,早就被太子的人控制住,翻腾不出花样。
一顿,又道:“六弟,我们可不能如康王和太子这般斗的你死我活,两败俱伤,谁也落不得好。”
司马睿点头:“自然。”
司马贤凑近两步,压低声音对司马睿道:“六弟,我知你心仪何人,我断没有抢夺兄弟心上人的喜好。”
这是司马贤的示好。
但司马贤不知,他与司马睿,注定只能司马睿成皇。
*
魏文帝以雷霆手段清算太子和康王派系,其血腥手段不亚于当年镇压先太子党派。
先是罢黜太子的储君之位,褫夺皇后封号,贬为废后,皇后母族吴家被满门抄斩,直接参与太子和皇后谋逆的朝臣叛将尽被诛连九族。
太子手中并未握有军队,控制的是宫廷御林军,以及吴国舅豢养留下的私兵。好在吴国舅已死,看不见吴家灭门的这一幕。
吴皇后则被赐三尺白绫自缢。
废太子和废皇后谋反在后,但华贵妃和康王以流言为攻讦利器,间接促成东宫和中宫谋反的事实,中伤的不止太子和皇后,遭受背刺的同样还有魏文帝。
华贵妃已死,收回生前贵妃封号与殊荣,其母族华家男丁斩首女眷充入乐坊。康王司马骁则被贬为庶民,逐出皇家玉牒,终生被圈禁。
朝中诸臣大半都与太子和康王或多或少有所牵连,魏文帝终究是老了,不可能将朝堂诸臣全部论处,这些支持太子和康王的朝臣与当年支持怀仁太子的朝臣大不一样。
那一批批死在建原一年的臣子,皆是铮铮风骨,对怀仁太子的忠心绝无撼动的可能,绝不能留。
深思熟虑之下,魏文帝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将与太子和康王勾连最深、翻搅最严重的九名大臣清算论罪。
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时隔十三年,一场权争的落幕,伴随的依旧是血腥杀戮。
然而,魏文帝可以将枕边皇后轻易刺死,面对曾经的嫡子司马承却犹豫了。
司马承身为嫡子,又是魏文帝的第一个孩子,是他众多子女中为数不多真正倾注过养育心血,临了却被告知是孽种。
就在魏文帝犹豫不决时,大监上前躬身道:“陛下,废宫那边传来消息,废后在上路前想见陛下最后一面,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想必陛下有兴趣听听。”
魏文帝沉默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废宫。
吴皇后披头散发瘫在地上,衣服脏污,仪态似疯似颠,全无往日端庄的国母风范。
吴皇后低着头,手指扣地,尖锐的指甲硬生生划出道道血痕,褪色的蔻丹混着斑斑血迹,丑陋的让人作呕,嘴唇不断嚅动,也不知说的什么。
为了听清楚,魏文帝忍不住凑近了一些。
“我儿糊涂啊。”
“输的一败涂地,你当他是父亲,他可曾当你是儿子。”
“不该心软,不该心软。母后不该听你的,不该信你的鬼话,什么禅位诏书重要……”
吴皇后猛地抬头,涣散的瞳孔渐渐聚焦,意识到来人是魏文帝,当即一把抓住魏文帝的裤腿,哭的不成人样。
“陛下,太子真是你的儿子,你不能处死他。臣妾万不敢做出混淆皇室血脉的事,你信臣妾,你信臣妾啊。”
吴皇后凄厉哀求,“你让臣妾死,臣妾莫敢不从,可你不能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求你,求你给他条活路,都怪华贵妃那个贱人,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你的疑心,臣妾和太子何苦……啊!”
吴皇后话未说完,就被魏文帝重重一脚踹翻在地。
魏文帝冷冷道:“还敢自称臣妾,还敢为太子求情?”
吴皇后痛苦道:“承儿是你的亲子……罪妾不敢欺瞒……”
魏文帝质问道:“成婚前两日,为何彻夜不归?”
“因为……
吴皇后看着面前冷血无情的帝王,咬牙道,“罪妾被家中庶妹陷害,庶妹意欲取而代之,想代替罪妾嫁给身为魏王的陛下,罪妾年少天真才会遭了这个贱人的道。”
庶妹将她诓骗出府,害得她失/身于淮王。
幸亏兄长和母亲一心助她,坏了庶妹的嗓子将丑事捂下。洞房夜,又想法子遮掩过去,才没让魏王发现她脏了身子。
兄长到死都护着她这个不成器的妹妹,想到兄长的自戕,吴皇后心中悲戚不已。
“陛下。”吴皇后不可能承认失/身一事,哀声道,“罪妾虽一夜未归,却未失/身于淮王。虎毒不食子啊!”
吴皇后成婚不久便有了身孕,原本也不确定是谁的孩子。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让她确信承儿就是陛下的孩子。原以为庶妹和淮王等相干人已死,无人知晓当年隐秘,却不想被华贵妃这个该死的贱人攀扯而出。
该死的淮王死都不让她安生,竟藏了她的画像。魏文帝本就多疑,自是深信不疑,将她和太子推入万丈深渊。
都是些陈词滥调,魏文帝不禁面露失望:“不过是你为保司马承的狡辩之词,真以为朕会信?”
说罢,拂袖就走。
“司马朝,为何不信我?”
吴皇后匍匐在地,满目怨憎,冲着魏文帝的背影凄声尖锐道,“当年,你意图谋夺兄嫂,甚至不介意薛长宁嫁娶生子,我不过是成婚前一夜未归,被那淮王思慕,你就要疑心生暗鬼,置我与承儿死地?”
简直可笑。
司马朝竟妄想用薛氏族人和薛长宁次子的命,逼迫薛长宁就范。
而她不过是被迫脏了一次身子,就害得承儿和自己落到这般田地。
魏文帝脚步一顿,转而离去。
几个粗壮的嬷嬷太监入内,将白绫缠绕在吴皇后脖子上,吴皇后看着魏文帝离开的方向,发出疯癫的大笑,凸起的眼球诡异而渗人。
司马朝。
若你敢杀我承儿,我保证,你会给他陪葬?
……
慈宁宫,佛堂。
太后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不停低诵着经文。
魏文帝进来后,静默在旁,待太后一则经书吟诵完毕,方才开口:“母后找朕所为何事?”
太后对着悲悯慈目的佛祖拜了拜,撑着膝盖缓缓起身。
见状,魏文帝伸手将太后扶将起来,一路扶到外殿的榻上坐定。
太后看着魏文帝,说:“皇帝,康王和太子之争死了太多人。如果不是非死不可的人,皇帝便轻拿轻放吧。”
魏文帝颔首:“朕知道,朕并未连坐。”
真要较真,菜市口的血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干。
太后拍拍魏文帝的手背,语重深长道:“虎毒不食子啊,皇帝也给司马承留一命。”
又是这句话。
魏文帝面色不虞:“他不是朕的儿子。”
太后道:“但他更不可能是已故淮王的子嗣。”
魏文帝诧异地看向太后:“母后如何笃定?”
太后一语道:“因为,淮王没有生育能力。”
沉默半晌,魏文帝道:“废后吴氏不忠是事实。”
“皇帝可曾忘了,自己当年也曾暗中觊觎过他人之妻。就算淮王对吴氏有意,那也是她嫁与你之前的事,她对皇帝的感情忠贞与否,哀家不做任何评判,但你不能诛杀亲子。”
太后缓缓道,“哀家不是让你站在君王的角度考虑承司马承的是非对错,而是以一个父亲的心境,身为父亲会对儿子犯的错赶尽杀绝吗?”
魏文帝忽然道:“母后,当年假传圣旨的人并非您,对吗?”
太后攥紧佛珠,闭口不言。
“看来真是废后吴氏。”魏文帝冷笑一声,“朕当年有心放薛氏族人一马,是吴氏假传圣旨到雍州将薛氏满门诛杀。”
薛长宁才会再无求生欲。
“朕登上皇位,离不开吴氏子弟的扶持,母后不愿朕根基尚未稳固就与吴家生了罅隙,才会替皇后担了恶名,让朕误会冷待母后好几年。”
太后叹息道:“如果皇帝心中对哀家有愧,就听哀家一回吧。”
最终,废太子司马承被魏文帝下令圈禁于西郊别院,与司马睿圈禁于一处。
顾九卿得知宫变结果,面色毫无波澜,只平静地说了一句:
“太子远不及当年的魏王心狠。”
这出父子兄弟相残的戏码,倒也不失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