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兄2
早秋的第一片叶被风吹落到案台, 林若雪抬手掩上窗棂,将隔夜的冷茶泼在了凝干的墨里。
小芸正端着洗漱的盆具进来,看到窗边人影,脚步在门前顿了下。
“姑娘, 您又一夜没睡啊?”
账本上的笔尖还在刷刷抖动着, 林若雪没抬头, 轻轻嗯了一声, “小侯爷那边有消息了吗?”
听到这个人, 小芸有些为难地咬了咬唇,将盆具在案前放下, 一边绞着毛巾一边轻轻回话道:“有了。”
她用热毛巾敷着林若雪发青的下眼睑,轻轻擦拭着,“侯夫人那边让托人告诉姑娘,小侯爷前几日便拜入了上官将军帐下,再过不久就要随军去边关了,再回来应该是到年底。”
“侯爷侯夫人都称赞姑娘聪慧能干呢, 说小侯爷谁的话都不听,偏偏姑娘一开口,马上就收拾行装动了身。”
林若雪没吭声, 目光仍望着手上的账册。
小芸面露心疼地望了她一眼, 犹豫着道,“奴婢知道,姑娘是心里挂念小侯爷才会整夜整夜地不合眼,真是辛苦了姑娘, 也不知….小侯爷能不能懂得姑娘这份苦心。”
“懂不懂得都要如此。”
林若雪轻叹了一声, 终于将手中看了一整夜的册子合上了,神色淡淡地望着窗外。
“他生在这样的门第里, 道理是早都懂得的,我也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小芸拧干毛巾,低头替她擦手,有些犹豫着道:“姑娘您觉得…”
她偷偷瞧了眼林若雪的神色,“您觉得小侯爷,不会真的从此恼了姑娘吧……”
“不会。”
林若雪指尖轻抚着腕上玉镯,望着窗外月洞门的方向,似想起些什么,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那人的性子我了解,他若是真的生气,侯爷侯夫人那边早就翻了天。”
她抬起手腕将玉镯放在阳光下打量,“哪还会真的听话从军去呢?”
“又怎会——”林若雪的目光在桌角的铺契上面停留:
“又怎会留下这些。”
阳光洒进她面上两只梨涡,清清浅浅铺了层暖意。
看见自家姑娘终于缓和了神情,小芸也跟着开心了起来,“还是姑娘您了解小侯爷,日后小侯爷得了军功,姑娘可也要跟着记一份功劳呢!”
林若雪笑着将笔搁到案上,“但愿如此吧。”
两人的对话被门外一阵风风火火的脚步声打断。
林若风少有地跑得如此之快,人如其名,真像一阵风似的就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妹妹妹妹!”
他一张胖脸上的肉随着步子颤颤巍巍,目光灼灼兴奋,进屋的时候还颠簸了一下,他也没管,着急忙慌就站到了林若雪面前。
两个女孩相互碰了一下目光,林若雪来了兴致,笑着奇道:“什么事啊?哥哥竟然这样高兴?”
“怎么,妹妹不知道!”
林若风随手夺了桌上茶盏猛灌一大口,两腿叉开大大咧咧往藤椅上一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见他这么高兴,林若雪笑着走到他身侧,一下一下帮他顺着气,“哥哥莫急,坐下慢慢说。”
林若风终于平静下来,神秘莫测地扫视了一圈,然后压低了声线悄声道:
“我听说,江淮那小混蛋,被他爹妈赶去从军去了!”
“………”
林若雪为他顺气的动作顿了一下,面上却依然挂着笑,显得波澜不惊道:“哦?”
她停下动作,转到了林若风的对面,笑眯眯道:“小侯爷行军打仗,哥哥就这样高兴?”
林若风哪看得出她神情变化,狠狠一拍大腿:“这是当然!”
他心情似乎十分舒爽,兴奋地自顾自分析着,“那小混蛋不是天天缠着雪儿你不放吗?他这回从军,边关可都是艰险苦寒之地,指不定有个三长两短却胳膊断腿地,到时候他残废着回家,我看他怎么还有脸…….”
他这一顿输出,听得小芸是头皮发麻。
小芸面色艰难地瞧了瞧林若雪笑意渐无的脸色,这边林若风还在那旁若无人地说着,她手心都捏出汗,附到林若风耳边用气声提醒道:“大公子您快别说了,姑娘她……”
“让他说。”
林若雪眯眼瞧着自己口吐狂言的亲哥,眼神凉凉在他对面坐下来,指尖一下下轻敲着檀木的书案。
她饶有兴致似的笑着打量对面幸灾乐祸的林若风:“我倒要看看,我这吃别人用别人的亲哥,还能说出什么歹毒的话来。”
林若风的言语一下子打住。
他睁大着一双眼,有些懵然地盯着林若雪。
林若雪的脸色显然不太好,她指尖掐得手掌泛白,声线似乎都有些颤。
她勉强压住心头怒火,嘴角堪堪勾起一抹弧度,似笑非笑地望着林若风。
“原来,哥哥是盼着小侯爷出事的,是吧。”
林若风原本有些被她的神情吓住,但此时见妹妹又笑出来,以为对方认可了自己的话,同自己是一条心,一瞬间又理直气壮起来。
“自然了!”他愤愤地朝空气挥挥拳头。
“妹妹原来说,咱们家吃他家的住他家的,那如今他若是上战场死了,咱们不也就不用靠他了!”
近些天来,林若雪一直都睡不好。江淮听了她的话去了那样凶险的地方,有些事,有些结果,她想都不敢想。
而此时,听见林若风那样轻松地脱口而出“死了”两字字,林若雪只觉得头脑发昏,她觉得身体里一股气血上涌,十指紧紧地捏住岸角,才堪堪稳住了身子。
稚子懵懂,心存歹念而不自知。
她尽力平静下来,忍住冲过去给对面人一耳光的冲动,声线里带着隐隐的颤抖:
“好好好——”
她气极反笑,“平日里,我和娘亲念着你不聪明,反应慢,有些事从来不让你做,道理也很少讲给听,想着你能平安顺遂地过这一生便很好。”
向来柔和的目光此时像淬了冰,林若风望着妹妹这个样子,尚不明白她怎么会如此生气,怯生生地将庞大的身躯躲到了小芸背后。
林若雪的视线却仍冷冷地刺向他,“却不想,养出了这样一头善恶不分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来!”
她声色疾厉道,“如今就能说出这样歹毒的话,再过几岁岂不是要去作奸犯科了!”
林若风有些懵了,神情木木地从小芸身后走出来。
瞧着妹妹的反应,他知道自己好像犯了错,有些心虚,却也一时想不起自己错在哪里。
他身躯庞大,没念过书,心智如七八岁的孩童。在他的世界里,黑白分明,喜欢的人就废了劲儿讨好,讨厌的人就存心盼他死掉。
奖罚分明,逻辑合理。
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只是往往,最原始的懵懂,却也意味着最纯粹的恶毒。
林若雪望着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哥哥想要独立,想要不靠谁过活是吧。”
“好说。”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淡淡向他身后示意,“小芸!”
小芸会意,瞧了瞧林若雪,又恨铁不成钢地望了眼呆呆站在那的林若风,叹了口气,走到身后的木屉前,掏出了一叠账本,上前交给了林若雪。
林若雪接过,在手上随意翻动了几下,抬手甩到了林若风怀里。
“我也不指望你能懂什么四书五经学文明理,更不肖想你能考来什么功名。但人生在世,总要有一技傍身,不然同废物何异?”
她冷冷地瞧着碰着一大摞账本的林若风,林若风从未染指过这样的东西,捧在手上甚至不敢翻动一下。
他呆呆地抬眼望着林若雪,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林若雪望着他一副这样憨傻的模样,心中长叹一声,骤然软了几分。
但她明白,一味心软,一味纵容,只会害了他,害了她们一家。
她也不想叫父亲在天之灵瞧见,自己生养出个这么恶毒痴傻的儿子。
更何况,若是日后她真的身有不测,林若风一身无长物个傻子孤零零在人世,还不知要被如何搓磨。
于是她态度依旧冷硬,“看看这些,学学如何管家算账,悄悄别人都是如何过活的。”
林若风愣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懵懵地抬起头,怯怯地开口道:”妹妹,我不想学这些……”
林若雪没一丝犹豫:“不想学也要学!”
她站起身,绕着林若风环视一圈,又在他身前站定,正色道。
“不知怎么学,就从最基本的算数开始,这账目上的一笔一画,你都给我一行行算清楚了,不会加减乘除,便学着打算盘,不会打算盘,就扳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数,直到给我算清楚了为止。”
林若风嗫嚅着眼巴巴地望着她:“那…那…那要是我就不要学呢…”
“……….”
到这个份儿上,林若雪也懒得生气,斜斜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道。
“不想学,也可以。”
“那就从现在起,不要吃饭了,直到哥哥愿意学了为止。”
林若风愣在了原地。
半晌,他又倏地反应过来。
吃饭是他的人生第一大事!
听到妹妹要断自己口粮,他想都不想就将账本一股脑往自己怀里捞。
“我学!我学!”边叫嚷边要往门外走。
“慢着。”
林若雪开口缓缓叫住了他,林若风往门外飞奔的步子一顿。
林若雪侧着脑袋,依旧一副笑眯眯地神情瞧着他,“哥哥可一定要认真学啊,切不要想着糊弄。”
林若风一愣。
林若雪笑容依旧:“每日学完了,拿来稿纸叫我检查,若是数目不达标,可照样不能吃饭。”
林若风懵了,他第一次觉得一向好脾气美丽温柔的妹妹,竟然恐怖如斯。
他甚至有些同情起江小侯那个魔头来。
林若雪双唇仍然一张一合道,“而若是被我发现哥哥态度不端的话——”
她顿了一下,从一旁的桌下抽出一支物件儿。
她笑着拎在空中甩了甩,然后在另一只掌心轻轻敲响。
戒尺和收心接触,发出清脆的”啪““啪”几声。
林若风的身子莫名地抖了抖。
他的亲妹妹笑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话却叫他如何也笑不出来——
“哥哥。”林若雪语气轻轻。
“我可是会打人的。”
江淮回来了
接下来的几日, 兴许是看妹妹要动真格的样子,林若风倒也真日日缩在家里一笔一画算着账目,不会的就来主动问问林若雪,没敢偷懒。
纵然学得还是很慢, 林若雪看他态度认真, 也没多罚他, 但偶尔一两次疏漏, 还是硬着心肠抽了几下他的手心让他长记性。林若风虽然每次哭天喊地地叫疼, 却也没敢躲,十分服管。
她每日经营着春雪和一众铺面, 要么就是在教林若风学算账,努力让自己的闲暇时间缩到最小。
一切一如往常,一切却也不如往常。
有时,午夜梦回,连她自己也不知,将生活紧绷成这样, 是真的觉得必须如此——
还是借着忙碌繁杂的日子,减少对那人的思念。
时间纷飞而过,转眼到了快要入冬的时节, 林若雪甚至觉得自己习惯了如此平静繁忙的日子。
直到立冬那天, 收到了江淮的第一封信。
彼时她还并不知有那封信,上官月蹦蹦跳跳进来时,林若雪正忙碌在案的笔尖一顿。
“上官姐姐!”
许久不见的故人来家中探望,林若雪心中惊喜万分, 急着就要起身见礼。
“坐下坐下!”
上官月出身武将世家, 向来不喜繁文缛节那一套,压着林若雪的肩膀就将她按回凳子上, “都说了多少次,你再这样拜啊拜的,我可真要生气!”
林若雪喜色溢于言表,这些天她除了绣花读书就是算账,刻意的忙碌让她整个人一直紧绷绷的。
如今见了昔日同窗旧友,她才觉得能松口气,心中是真的高兴。
她匆忙招呼小芸添新杯盏,起身就要给她倒水,“姐姐,喝茶。”
“不用!”上官手一抬,止住小芸的动作。
伸手就着桌上林若雪的杯盏就猛灌一口,“我可没那么多讲究,用你的就行!”
见状,小芸也笑着退出去,合上屋门,留屋内两个好友说体己话。
林若雪将案上的账本通通合上推到了一边,朝她眨了眨眼,“姐姐怎么突然来了?!”
“呦!”上官月故作姿态地斜睨她一眼。”只许你的好哥哥江淮常来,就不许我这个做姐姐的来看你啊!”
林若雪笑着轻拍她的手,“哪里的话。”
可骤然又提起那个名字,她下意识地心中一暗,长长的睫毛垂落在脸上,显得有些落寞。
算下日子 ,今日是两人分别的第七十九天。
“诶——”
上官月看出她神色寥寥,用手指戳戳她的胳膊,“先别急着哭啊!我这不是给你传消息来了吗!”
林若雪的眉眼倏地抬起来。
上官月见她眼中又亮,怒着嘴揶揄道:“知道你这个爱哭包心中念他,我今儿个这不是——”
她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巧的物什儿,往林若雪面前的案上一搁。
“我这不是,给你带信来了吗!”
空气仿若有半晌凝滞。
林若雪神情几乎僵住,定定地垂头望着桌上的那封信,目光一直焦凝在信封上那几个字,迟迟不敢伸手去碰。
草木色的牛皮信封上,盖着一个大大的火漆,火漆那头,是一根长长的羽毛。
信封上是熟悉的刚劲有力的楷书,带着一丝丝熟悉的冷意:
“林若雪亲启”。
林若雪顿了一下,望着那静静躺着的一封信,眨了眨眼。
“拆啊!”
上官月不解她在发什么呆,疑惑地望了望她,又望了望信,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什么端倪。
她挠挠头,犹豫道,“要不….我帮你拆?”
林若雪如梦方醒,有些仓促地朝她笑了一下,两手捧起那封信,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半天。
指腹摩挲过那几笔留下的浅浅沟壑,林若雪抿了抿唇,用剪刀划开火漆,拆开信封,将信拿出。
林若雪本没打算避讳她什么,但上官月还是十分识礼地将身子向后靠,换到了一个看不见信上内容的角度,撑着下巴瞧着她。
林若雪顿了下。
不知是激动还是什么,她展信的动作竟有些微微颤抖。
明明一个霎为简单的动作她却迟疑了半晌。
最终,她闭上了眼,深吸一口气,动作利落地将信纸铺开,展于眼前。
暗黄的信纸上只有两个字。
是刚硬夹杂隐隐冷意的小楷:
“安好”。
安好。
短短两字,一如他本人那样杀伐明了的气质,说的是叫她安心的话。
是他,那个总喜欢故作冰冷的黑衣少年,能多做的绝不多说一句,却从来把最好的拿给她,负气而去也不愿意叫她担心,留给她仅有的温柔。
她又定定地望着那信好久,忽地伸手捧起,将它贴在了自己的心口,仿佛要将信连带着信中简洁明了的情意,一同融入自己的骨血。
一瞬间,脑海那根紧绷的弦因为这封信倏地折断,身体中压制已久的情绪排山倒海般翻涌出海。
她分不清那是感动,悲伤,还是思念,只是这些天,这些深埋紧绷的思绪,在此时从四面八方环绕而来,压得她的双肩开始耸动,她觉得眼眶,炙热地疼——
终于,化作满腔地热泪,从眼底大颗大颗地涌出,顺着腻白的鼻梁砸下,沾湿了心口的衣襟。
上官月有些懵住了。
见着林若雪突如其来的反应,她狠狠吓了一跳,下意识去看那封信上的内容。
安好两个字映入眼帘,上官月大剌剌地松了口气,重新将信扔到案上,望着林若雪:“我以为怎么了呢!”
她用手扇着风,语气有些责怪道,“他不是告诉你了他自个儿安好吗?怎么哭成这样?真是吓死我了。”
林若雪还掉着眼泪,她随手拿了条帕子给她擦泪,“你呀别太担心啦。”
她向来大条,动作并不温柔,甚至有些鲁莽,“江小侯爷跟着我爹爹帐下,我听爹爹信上说,他天资不凡,学得也快,上上下下都很服他。”
林若雪有些呆呆的,乖乖受她摆布,上官月也不管她听进去没有,自顾自接言道:“这回他跟着我爹去边关历练,再立下些功劳,我爹说了,下次他再回来,管拜少将军也并非不可能!”
“上官姐姐。”
林若雪忽地叫住她。
上官的动作停住,疑惑地望向她:“诶?”
下一瞬,林若雪从凳子上猛得站起,几乎是扑过来一般,紧紧地搂住了上官月。
“上官姐姐,谢谢你。”
“诶——”
上官月身子顿住,感受到依旧有泪水滴滴答答地淌到自己背上,她愣了一瞬,抬起手也回抱住林若雪。
“他不怪我,原来他不怪我——”
身后的抽泣声居然越演越烈,上官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明白这小姑娘怎么莫名其妙连哭两次,只能学着大人的样子,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
她感到林若雪依旧在小声呜咽着,不敢动弹,任由她放声哭个够,再到小声啜泣,最后渐渐平息。
半晌,她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低隐的叹息。
“我是真的很想他。”
***
年末的时间似乎总是过得很快,安平侯府也跟着是最热闹的时候,下人们开始四处筹备着挂灯笼置办年货,侯爷侯夫人也忙着宫里宫外走动。
这是林若雪来到京都后,迎来的第三个新年。
林若风这些月里,通过四处学习账目上的事,进步也斐然,甚至到了如今,林若雪已经可以放心地将春雪铺子里一些简单的账目交给他去做。
她觉得生活渐渐缓下了些,也就经常去宫中探望江皇后,江皇后此人,初见只觉得端丽,来往多了,林若雪是打心眼里敬爱这位姑母,在心中尊她为天下女子的表率。
林若雪也就是从她口中得知。
年末至岁初期间,上官元帅的大军,即将班师回朝。
她初听这个消息,还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她心中明白,行军打仗嘛,总没个什么定数,她只能一边粗略估算着日子,一边继续忙手头的事,有时候,希冀地太过具体,也容易落了空。
她还是会在每个天气尚好的午后,裹着粉白色的对襟小袄,坐在院中的廊亭里,露出个圆圆的脑袋。
手边是摊开的书和绣到一半的花,还有一杯温热的茶。
阳光尚好,她先看一会儿书,累了喝口茶,然后再绣绣花,再或者,就是百无聊赖地盯着脚尖发呆,冬日暖暖,她倒也乐得惬意。
她看书入迷时,就很难被惊动,再加上年底,府中四处奔忙的人影本就多,一阵阵脚步声在她面前穿梭而过,她也并未察觉。
先是一个有点儿眼生的男丁从她眼前经过,走过去了却忽地又折回来,在她面前定定地站了一会儿,神色似乎有些为难。
林若雪没管,继续看书。眼生的男丁便咳嗽了一声,才引得她抬起头来。
那男丁望着她笑道,“是林姑娘吗?”
林若雪疑惑着抬头,嗯了一声道:“有什么事吗?”
“啊,那…”那男丁有些尴尬地挠哦挠头,若有似无地朝她身后瞟了一眼,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没事别在这站着了,干活去吧。“
见他站那不说话,林若雪也有些气恼,重新垂下了头,眼睛搜寻者被他打断前书上的字眼儿。
那男丁默默揉了揉鼻子,悻悻地推下去了。
“莫名其妙的…”
骤然被人打断,她微微有些气恼,一张小脸气鼓鼓地,心中抱怨着,更加仔细地瞧着手上的书。
她瞧得仔细,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前的地面上,何时多了一双黑色的战靴。
那足蹬战靴的主人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见少女仍一点抬头的意思也无,似乎有些气恼,不轻不重跺了下脚,又走远了。
过了没一会儿,那云靴的主人又来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是专程去换了衣裳和鞋子,原本的战靴换成了熟悉的黑色云靴,上面绣着隐隐的金色纹路,一如之前的模样。
那云靴也在林若雪四周晃了好一会儿,见她还是没有抬头的意思,来来回回的动作越来越频繁,隐约透出主人的焦躁来。
林若雪似乎终于察觉到了什么,犹豫着要不要抬头看,忽感受膝上一凉,一个什么物件儿似乎是被人故意扔下,刚好掉落在她膝上。
熟悉的质感映入眼帘。
脂白的玉佩阳光下闪着微微的光泽,莹莹润润,一如她腕上的那一只玉镯——
她心中一颤,想要拿手去碰。
指尖刚刚探出,还没碰到那玉佩,蓦得一整只手被另一只干燥的掌紧紧握住。
那人力道很大,似乎是不满她的迟疑,攥得她指节有些发疼。
她莫名地眼眶一热,不敢置信地抬起脸孔。
正对上那双冷然不悦到熟悉的眉眼。
少年又比之前挺拔了不少,剑眉星目,肤白如雪,褪去了之前的些许稚气,多了一层沙场历练出的英气和肃冷。
玄色的软甲贴在他肌肉紧实的身躯上,一如她案头那副画像。
少年望着她懵然的一张脸,冷哼一声,单手将她的下巴抬起。
“可真让本侯好等啊,臭丫头。”
啃咬
徐徐的风吹起她额前碎发, 暖融融的阳光懒懒撒到她的面颊上。
林若雪失神片刻,竟有些说不出话。
她呆呆地抬眼望着,少年浅褐色的瞳孔于阳光下,透着一层温润的亮, 这样的亮染到他的眉梢眼睫嘴唇下颌上, 勾勒出一道锋锐的弧度。
久别重逢, 丰神俊朗, 与世无双。
许久不见动静, 直到江淮的面色染上层不悦,双唇动了动, “你又发什么呆……”
只是他的话却戛然而止,收敛于少女突如其来的一个拥抱里。
少女垫着脚尖,双臂努力攀上他的肩膀,紧紧地扣在少年武将的背部,将脸孔深埋在他胸前的衣襟。
江淮浅色的瞳孔一瞬间放大。
心擂渐渐翻涌,从无波无澜到声声似鼓, 隔着他青筋隐现的皮肉,一下下地,砸在少女的身体。
他有些呆住, 木然地望着前方, 只听见自己心擂似鼓,无法忽视,无处可藏。
半晌,他缓缓地抬起双臂, 回抱住少女柔软的身体。
他小心翼翼地垂眸去瞧, 少女脑袋圆圆,发丝柔软, 整个面孔埋在了他胸前软甲,唯露在外面一个莹润腻白的耳垂——
他喉结滚动了下,默默地压制住吞咽的动作,才能勉强止住,他发疯一般想要低头吸吮的欲望。
他只能将双臂环地更紧,下巴轻搁在少女头顶,似乎要将怀中身体,揉进自己的骨血。
少女肌肤的馨香透过衣料袭进鼻腔,头顶茸茸的碎发蹭得他下颌痒痒,江淮缓缓将眼睛闭上。
不知过了多久,怀中软软的身体轻动了一下,传来少女瓮声瓮气的嗓音。
“江淮——”
少女的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
“我真的很想你。”
感到头顶的空气宁静半晌,少年挺阔的身躯似乎微不可查地颤了一下。
林若雪好奇,在他怀中缓缓抬起头来。
视线微抬,少年脖颈雪白的肌肤刚映入眼帘,林若雪的下巴就被人抬了起来。
下一瞬,江淮一张惊绝俊美的脸倏地压低,两张面孔贴得极近。
少年密如鸦羽的眼睫轻轻颤了下,浅褐色的眸子眯眼瞧着她,似乎藏着某种灼热喷薄欲出的情绪。
倒影进自己渐渐发烫的一张脸。
林若雪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觉得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了起来。
松柏的气息一下急过一下,滚烫灼热地扑在她的脸上,江淮的喉结上下滑动,勾出很好看的线条。
林若雪莫名地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轻轻抿了抿嘴:“江…江小侯——”
一阵酥麻的痛意传来,她的下唇被江淮狠狠咬住。
和上次在山头的来势不同,他今天,似乎是压制了许多许久的情绪,还带着微妙的恨意,排山倒海一般,攻进她的口腔。
后脑勺被少年武将单手扣住,她被迫地将脸孔仰起得更高,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软绵绵向后倒。
江淮将一只腿绕过她的身体,从背后支撑着她才堪堪让少女稳住身形。林若雪本能地伸手抓紧他胸前的衣料,捏紧,泛白,颤抖。
牙关被撬开,目标明确地找到少女舌尖最温软的一点,毫不留情地席卷而来,贪婪凶猛地吮吸着她口腔深处的甜。
林若雪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坠去,却又总被少年有力的手臂托住。
一次又一次,直到她的唇舌发涨,气喘力竭。
如焚烈火,如坠云端。
就在她觉得自己终于用光了所有力气的时候,江淮的手从她的腰际缓缓挪到了她的臀部。
她身躯猛得一颤,少年的手似乎恋恋不舍地游移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向上一托。
林若雪竟然被他用一个抱小孩的姿势单手抱了起来。
(审核老师请注意,只是接吻?单手抱,表达男主对女主爱得忘我,没有其他意思)
她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少年一手搂着她的腰,另只手托住她的臀,也不看她,眼中是□□未熄。
江淮面无表情地抱着她,大步流星朝书房走去。
亭廊外的两侧景致从眼前飞快地掠过。他长靴抬动,软甲上的斗篷迎风鼓起,曳过书房的门槛,摩擦窸窣响动。
进了屋,林若雪的臀尖坚硬冰凉的触感传来,才后知后觉自己被他放在了书案上。
雕花木门在少年身后应声虚掩,少年单手扯开软甲扔在地上,三步并作两步朝书案的方向走来。
“江淮,你……”
林若雪莫名地有些怕,她有些不安的目光中,少年逐渐靠近,大手烦躁地一挥,台上的笔墨纸砚应声坠地。
林若雪盯着他的脸,不到一晌。
嘴巴就又被堵上。
这一次的攻势似乎更为凶猛,林若雪才发现原来方才在外面的时候,这人既然是克制了的。
可由不得她多想,下一瞬自己就不受控制地跟随着他的节奏,任由他的冰凉湿润的舌尖再度捣入,心甘情愿地被他吮吸,侵略。
脚上的绣鞋不知何时蹬掉了一只,唯剩左脚的那只,堪堪欲坠地挂在雪白的脚尖。
没过多久,另一只绣鞋也不受控制地被甩到了地上,林若雪胸腔大幅度地涌动着,下意识地伸开两腿,蛇一般地环住少年的腰肢,两只手勾住他的脖颈,将整个人挂在了他的上半身。
少年的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
下一瞬,他的呼吸变得更加急促,嘴唇似乎不满足居于原本的地方,顺着脖颈一路往下。
江淮的唇停留在少女雪白的脖间,轻轻舔舐了一下,然后不轻不重地在锁骨处一咬——
一阵酥麻的疼痛传来,她的身体猛得一个战栗,林若雪感觉自己不受控制地高扬起头颅。
不受控制地发出一种,自己前半生从未听过的声音。
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要面红耳赤。
似乎是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跳,林若雪慌乱地咬住下唇,小腿踢蹬着想要从那人身后抽回。
也就没有留意到,这声音让少年的目光变得更加莫测,黢黑的眸子染上一层连自己也没有留意到的兴奋。
雪白的脚踝被他一只手轻松捉住,连带着软糯的整只脚掌,被他捏在了手中,锢在了自己的身旁。
“别乱动——”
江淮低哑的音色从头顶传来,附着一层薄茧的指腹缓缓摩挲她的掌心。
“我可不想——”
后半句没说完,细细密密的触感又一路往下,在锁骨处堪堪停住。
循环往复,埋首于她颌下,来来回回地染上颜色,时不时地还要轻轻地咬一口她小巧腻白的下巴。
不多不少,却也恰到好处。
守着一片雷池不僭越,却也誓要在这眼前有限的一片旖旎处,大肆掠夺,来势汹汹,留下他独有的一片缱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和风缓缓,一声好奇趴在檐根偷窥的猫叫,将书案上的两人唤醒。
林若雪气喘微微睁开眼时,发现两人的方位已经不知不觉颠倒了个,自己正瘫坐在江淮的怀里。
两只雪白的小腿赤/裸露在缛色的纱裙外,鞋已经早不知被蹬到了哪里去,发髻凌乱地在耳边垂下了半个,锁骨附近的一片肌肤都泛着酥酥麻麻的疼。
脖颈后少年均匀的呼吸声贴着肌肤一下下传来,一阵冷风透过缝隙钻进门里,她徒然惊醒,猛得想起自己方前做了些什么。
虚掩的房门外透着微微的光,林若雪轻呼一声,下意识要爬过去掩住。
可身体刚一用力,又被从后面环住腰身的那只手给牢牢按了回去。
“慌什么。”
江淮低哑的声色又从耳根后吹过来,带着几丝少有的懒意和漫不经心。
少年长靴包裹的长腿微动,轻轻一抬便触到了远处的两扇雕花木门,微微用力,两道门应声合上,挡住了屋外最后一丝鸟鸣。
门外的一切戛然而止,屋内的两人仿佛彻底与外面切段了联系,短暂的一瞬,天地似乎只有他们二人。
林若雪望着那道紧闭的木门,不知为何,觉得自己的心底再次软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体内不知不觉地化开。
她轻轻笑了一下,懒得管眼前的一片狼籍,身体软软地向后靠去,彻底将少年的身体作为自己的支撑。
她听见江淮似乎很愉悦地闷哼一声,捻起她耳边的一缕发丝缠绕在自己食指把玩。
“那个,你……”
林若雪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用词。
“你这次回来,要呆多久?”
才那样亲密完,她其实不太愿意提起这样涉及分别的事情。
只是,她生来性子就是如此,往往最愉悦时就免不了想起直面离别的那一天,她习惯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也就没留意到,自己的话里染着一层若有若无地感伤。
“怎么?”
察觉到她话里的情绪,江淮的语气反倒刻意逗她开心似的,透出少有的不正形来。
“本侯才刚到,就等不及要我走了?”
哪有……
林若雪有些委屈地嘟起嘴,这人长大了即使立了军功,嘴上也是永远不饶人。
“我这不是不想…….”
“呆到正月十五,上元节后。”
没等她抱怨完,身后少年已经回答了她方才问的问题。
“哦…….”
正月十五,那也就是年后。
林若雪低下头,掰着手指头一根一根地算着他留下的日子。越数,却又免不了越是感伤。
好算歹算,也不过就二十多天的日子。
她心中有些酸涩,垂下头不想叫身后人发现自己的情绪。
身后的少年似乎也想到什么,连带着沉默了半晌。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的手又绕了过来,不轻不重捏了下她面颊上的肉,语气带了丝方才的不正形,懒洋洋道:
“臭丫头,之前硬要赶我走的那笔帐,爷可还没跟你算。”
喂药
林若雪一愣, 想到那日风雨里的情形,垂下脸孔。
“我又不是真的想叫你走,不过是…….”
“我知晓。”
她没说完,手指就被人捉住, 江淮原本就是逗她, 哪见得了她真的感伤。
“我知道的, 阿雪向来是为我好的。”
他把半张脸埋到了林若雪的颈窝, 掌心攥着她的几根手指轻轻把玩, “爷怎么舍得真的怪你,笨丫头。”
他的鼻梁本就高挺, 嘴唇一张一合瓮声瓮气的说话,蹭得林若雪锁骨痒痒。
她忍不住嘤咛一声,肩膀一侧,将他的身子推开些。
“我忘了问你,你在军营这些天,过得怎么样呢, 伤到哪里没有?”
话音落了,等了半天,方听见耳旁人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林若雪蹙眉, 正要回头看, 那人却突然牵起她的手,引着动作将她的手往自己胸前半敞的衣衫里探。
“伤没伤到的,你自己摸摸就知道了。”
头脑呆滞住半晌,直到指尖明显触碰到了少年胸前的什么东西…
奇妙又新奇的触感顺着手指一路而上, 林若雪倏地反应过来, 头脑一个激灵,“啊”得一声收回手指。
她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 指尖的余温还随着脉搏一下一下跳动着隐隐作祟,那边少年单手支着脑袋,一副阴谋得逞的派头,弯起唇,懒懒地瞧着她笑。
林若雪的觉得一股热气腾得一下从指尖蒸腾到了脸上,她脸色红得发烫,咬紧下唇,勉强从唇缝里吐出几个字。
变…….变态。
江小侯侧头认真想了一下,没否认,嗯了一声道:“确实,这一点你还是早点知道比较好,提前做个心理准备。”
说着长臂一伸又将人往自己怀里捞。
林若雪听懂他的话外之音,面上一红,也懒得跟他再费口舌,就顺势往他怀里倒去。
少年原本就是从小习武,身姿瘦长却不失健硕,如今去了沙场历练回来,林若雪觉得他身上变得更□□紧实了,背靠在他怀中,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他胸前那一片坚实的沟壑。
但她没说,因为身后这人太过自恋了,她怕自己说了又引得他捉住自己的手往他身上乱摸。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少年怀抱开阔,刚好将她稳稳圈住。淡淡的松柏香将她包围住,江淮一支修长的小腿屈着立在桌沿。
此时此刻,这个姿势,她其实觉得很安心,很舒适。像被一道坚实温暖的港湾稳稳托住,让人不想离开半分。
她呆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伸手戳了一下支在面前的那支长靴包裹住的小腿肚子,黑色布料下隐隐现出十分修长好看的肌肉线条。
“你还没说,你在那边,到底过得怎么样啊。”她微侧过头看去。
江淮将她的手指捞过来捏着把玩,淡淡地嗯了一声。
“主帅很器重我,此番立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军功,他允诺,若是再有一桩,来年便能封我为少将。”
林若雪顿了一下,然后眼睛一亮回头看去,少将军?
她本知道江淮从小对于领兵军略之事是有天赋的,却不想他真能进步得这样快,连着擢升三级,是本朝开国以来都十分少有的待遇。
上一位在战场屡立奇功升得这样快的,还是江淮的太爷爷,江家的开山太祖,如今牌位还立在本朝太庙。
林若雪有些嫉妒地想,果然天赋这个东西,还真要靠遗传……
看她半天不说话,江淮笑着拿手指戳戳她软乎乎的脸:“又发呆?”
“阿雪,你猜一猜,如今我的军师是谁?”
“军师?”
林若雪一愣,上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当初江淮为哄她开心,几个少年聚在此地,一本正经地为了撮合两人出谋划策。
其中一个长相不慎出彩,甚至有些尖嘴猴腮的少年,最是多智多谋,甚至自封“爱情军师”……
她脑中硕然出现一个人影来,不太敢信地望向江淮,少年却淡淡一点头,“不错,正是刘宁。”
江淮轻轻摸着她的头发,“刘宁自小跟着我,原本便精明能干,我入营那日,他提了包袱自请同去,便随我一同入了帐。”
“我如今立下的几则军功,亦有他的功劳。”
林若雪默默点头,少时的好友,如今变成一起出生入死的同伴,也是一桩幸事。
想当时初见时,江淮身后的两个小跟班,日日随着他身后四处耀武扬威的,当时只道是一群不学无术的纨绔。
如今长大了,刘宁随着江淮并肩作战,王敞之也经常来照顾她的绣铺生意,少年胡闹的几人,都成长为了有担当互相照拂的密友,林若雪心中唏嘘,感叹日子竟然过得这样快。
“皇姑母的身体近来不太好?”江淮望着前方,忽然想起什么开口道。
林若雪点了点头,江淮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没少进宫探望,江皇后的身子的确是日渐虚弱,如何用药也不见好。
江淮蹙眉,又转而垂眸望向怀中的林若雪,“姑母的意思,这次回来先紧着我们定下亲,等我官拜少将那日,我会十里红妆迎你进门。”
恍然中,林若雪愣了一下。
脑海中纷飞过许多往事,年少,父亲,抄家,入府,二月中鹅毛纷飞的大雪。
人生忽地快进到下一个进程,像是突如其来,也像是铺垫良久。
她居然…要成婚了吗。
和身旁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
她望着眼前的虚空,思绪层层翻涌,又渐渐平息。
最终落到了心底,汇入身后温暖的怀抱中,化成眼底的一抹笑。
江淮从案上撑起身站了起来,绕到林若雪面前蹲下,动作温柔替她穿起鞋袜,起身前还吻了吻她雪白的脚踝。
林若雪望着身下蹲着的清隽少年武将,嘴角弯起眨了眨眼,唇边漾起一对浅浅的梨涡。
“好。”
*
冬日的第一片雪落在窗棂,林若雪伸手去接,冰花落入温热的手掌中,化作一滩亮晶晶的雪水,比窗外盛放的红梅还要亮得扎眼。
年末的时日往往是过得去最快的,几乎没留意,就过了新年,临近上元佳节的日子。
这些时日,林若雪和母亲薛氏还有林若风,举家和安平侯他们一起,度过了自林父去世以来,最惬意舒适的一个新年。
两家的孩子定了亲,本也就是一家人,薛氏正式以女婿的眼光重新打量江小侯,发现他也早已褪去了少时顽劣,成长为身负家国的少年武将,心中对这个准女婿喜欢得紧。
一切的一切,都如身在幻梦一般地叫人感到美好,贪恋,喜悦。
寒夜里温度骤降,林若雪没留意染上了微微的风寒。她紧了紧肩上的缛红披风,鼻尖红红。
但她总不免想起那日,松柏香味的书案边,那是她平生第一次这样了解一个词句:
耳鬓厮磨。
小芸端了药碗在门口想要进来,却不知什么时候江淮已然站在了门边。
江淮朝她点头,她会意将药碗放到少年手上,掩门退出房去。
少年故意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绕到林若雪背后时,她还完全没留意。
还以为是小芸来送药,林若雪头也没抬,鼓囊着小脸朝手上的雪花吹气:“明明我都大好了,怎么又把药端来了。”
少女脸蛋冻得红红,那股药苦味儿钻进鼻腔,她立即嫌弃地撇过头,“拿走吧拿走吧,这药难闻得紧,每次吃了都苦得我要缓半个时辰!”
林若雪从小怕苦,每每染上风寒,都是只去一家铺子里抓药吃的,原因无他,那家的药甜。
但如今年关,人家早就休息了,她只能吃普通的涩得发苦的药,那味道,每每回想都叫她无比痛苦!
“快端走。”林若雪面色颇为痛苦地掩住鼻子,“省的我一会儿还要倒掉!”
空气神奇地静了半晌。
“哦?”有人饶有兴致地疑道。
“怪不得久久不见好,原来都是偷偷倒掉了。”
…….
听到音色,林若雪一顿。
察觉到声音不对,她愣愣抬头,还没看清什么,两颊就倏地被人捏住。
脸上的肉被鼓囊囊地堆在一起,林若雪嘟着张雪白的小脸,眼睛亮晶晶却又含了丝心虚,像只小仓鼠。
单手把她捏成仓鼠的少年挑眉:“爷要是今天不来,这药又要被你倒掉了,嗯?”
林若雪:这人怎么总来得如此不是时候!
但她自知理亏,尤其是这种脾气很差的小霸王面前,她可不敢造次。于是眼神忽闪忽闪地乱看,嘴巴里嘟嘟囔囔的,自己都听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但江淮显然也没指望她能说出什么好的理由来。
少年一贯懒得废话,捏着她脸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强迫她将嘴巴张得更大些,另只手拿勺子舀了一勺汤药,直直地送到她嘴边。
药勺停在林若雪嘴边一寸的距离,江淮言简意赅:“张嘴。”
林若雪没敢吭声,抬头悄悄打量着他。少年面色冷淡,明显因为她的任性很是不悦,整个人透着不容违抗的肃冷神色。
她觉得还是妥协比较好,但目光放到那深褐色的汤药上,色泽幽深可怖,再加上那直冲鼻腔的气味,她又退缩了,犹豫地眨了眨眼…
望着她这副神情,少年冷笑一声,将面孔压低了些,凑到她耳边:
“老实张嘴,或者爷亲自让你张嘴,你自己选。”
上元节
犹豫不过片刻, 林若雪当机立断地主动伸手端来药碗,就着嘴边一饮而尽。
她警惕地盯着眼前的人,拿手背抹去唇边残留地汁水,只露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转。
相处这么久, 她当然知道眼前少年是什么性子。
一言不合就寻由头将她的嘴巴搞肿发型搞乱, 还是在这种小芸和林若风随时可能会推门进来的时候, 他脸皮厚可自己还是要点脸面的!
“好了!”
唯恐他不信, 还将药碗的碗口朝下作势倾倒给他看, 以证明自己乖乖喝完了药一滴没剩。
她急着展示,也就没注意, 面前少年的脸色,何时开始已经冷了数分。
江淮半靠在案边,双臂环胸,冷冷地盯着她,神色不算很好看。
眼前少女手背抹唇的动作,在他眼里无异于赤裸裸地抗拒!他不动声色地舔舐了下牙关, 整个人看起来有几分危险。
两人就这样对峙了良久,直到林若雪有所察觉,正想寻由头站起身, 肩膀猛得被人按住。
得…….
毫不出意外, 下一瞬江淮整个人就压了下来,抬起她的下巴,凑在她唇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林若雪身形一颤, 就在她准备好像往常那般被他撬开牙关大肆掠夺的时候, 江淮却稍稍拉远了距离,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一吻, 然后毫不留恋地直起了身子。
林若雪本还闭着眼,感受到他的突然抽离,还有些懵,呆呆地抬眼看他。
那少年正回味似的摸了摸唇角,笑容淡淡又有些顽劣。
“想占本侯的便宜,也得看爷高兴不高兴。”
“……”
窗边透亮,屋外淡淡风雪,两人都没有注意到,门外端碗立着的少年,何时悄然而去。
妹妹怕苦,林若风是来送糖水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当他透过门缝望见屋内的两人时,他突然驻足而立,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转身离开。
他在屋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年初的小雪并不大,轻轻柔柔地落在身上,反而很舒服。他站在门外,望着门缝中透出的暖暖烛光,瞧着相互亲昵在一起的少男少女,忽然生出了一种很神奇的感觉。
不是惊讶,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前二十年来他从来不会生有的平静。
不该去叨扰的平静。
印象中这个自己无比厌恶的混世魔王少年,出身那样好,脾气却那样坏,全京城的公子哥儿都有几分怕他。记忆中的他,仗着一副好皮囊,骗走了向来疼爱自己的亲妹妹。
他甚至数不清,多少个夜里,自己愤愤起身,恨不得冲到那个小霸王前将他千刀万剐!
他很明确地相信,自己恨他,十分恨他!他恨这个凭空出现却轻而易举夺取妹妹关注的人,他恨这个从自己身上分走妹妹疼爱的少年。
江淮从军离家的这段时间,他很多次悄悄起誓,自己一定要在他回来的时日,找一个合理的时机,狠狠给他教训,叫他再不敢来沾惹自己的好妹妹!
可是如今,屋内微亮的烛光透过门缝映上他的脸,自己最讨厌的人就在里面,甚至就在方才,他还亲了妹妹的嘴唇。
一切的时机和理由都很成熟,就在眼前。可林若风捧着糖碗的左手颤了颤,他望着屋内自然而然亲密的两人,雪落在自己肩头,不够聪明的他用不够灵光的脑子仔细想了想—
他忽然觉得,没有必要。
没有必要。
他看见印象中在哪里都横行霸道的少年,为了哄妹妹喝一碗药,忽然变得那样温柔。
他的本能告诉他,屋里的少年是真心对妹妹好的,最起码并没有自己想得那样坏。他在妹妹的脸上望见了平日里自己从未瞧过的笑容,就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如此。
他清楚自己并不聪明,甚至蠢笨,很多道理并不明白。可是如今,妹妹能对着一人,绽放出那样美丽真切,发自内心的笑,这不就够了吗?
那人不在时,妹妹明显兴致缺缺,只有他如今归来,妹妹才能那样真心地笑出来。他忽然明白,只要妹妹愿意和那人在一起,那么自己的喜恶,又有什么要紧呢?
就算他真的分走了妹妹的关心,甚至于以后的某天,妹妹会抛下自己随他而去。可是只要雪儿真正开心,就算自己的关心少了一些,又有什么要紧呢?
风雪中的少年悄然立在门外,没有打伞,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一片雪花终于融化在他脸上时,他伸手拂去了水渍,弯下腰,将那碗糖水悄悄放在了虚掩的木门外。
屋内的少年身上的一切都叫自己望尘莫及,他能让妹妹喝药,那么希望自己,还能让妹妹觉得甜。
糖水在门边,蒸腾出袅袅的热气,林若风怀着从未生出过的平静和释然,转身悄悄地离开。
妹妹真正有了心仪的归属,他也不能一直缩在亲人的庇护下永远当小孩子,但是大家,永远是血脉相连的亲人,这就够了。
—
年关初始处,上元佳节时。人间的新年往往于这日结束,却也在上元节的当晚,热烈的氛围达到顶峰。
上官元帅的军队重新规整之时指日可待,江淮本意是在归军前这为数不多的时日里,多在家中陪陪林若雪,但林若雪却坚持要在当晚出门。
她想要像寻常的小相好那样,两人一同上街,同游街市上缤纷喧哗的灯会。
世间此时,最为热闹。
华灯初上,晚风徐徐从河面上吹来,夜空的几点繁星倒影在粼粼波面,同街道上辉煌的各式灯火相辉映。林若雪好说歹说地才说服了这个冷面小霸王一同出游。
小霸王平日最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此时也只能面无表情地任她牵着。
对于这些凡俗的热闹江淮向来兴致寥寥,灯火星星点点映在他玉石雕就般的脸上,他眸光冷淡,视线却只胶凝在身前的少女一人身上,刻意放缓了脚步跟着,时不时伸手替她挡开迎面冲撞的路人。
人群熙攘,一个半截身子高的小童吆喝着欢快跑来,没注意前方有人,埋头就跑直直撞上了刚好迎面走来的林若雪。
小童“哎呦”一声向后跌坐在地,手上的东西散了一地,一声接一声地哎呦了半天,一只手在身后一下下揉着自己的屁股。
林若雪身子轻薄 ,被他猛地撞了一下也生生向后退了几步,好在江淮动作敏捷伸手接住了她,林若雪跌靠在他怀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堪堪稳住身子。
江淮单手环着林若雪的上身,眼神冷冷向那跌坐在地的小童扫去:“跑什么,不知道要看路?!”
那小童原本正委屈巴巴地支棱着站起来,被他这冷冰冰的神色一凛,一下子吓得噤了声。这个哥哥好凶喔!
他望了望林若雪,又望了望冷着一张脸的江淮,毫不犹豫地过去两只手巴巴地揪住林若雪的衣角,怯生生地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脑袋。
林若雪才刚刚站稳,见状,埋怨似的嗔了身后神色冷峻的少年一眼,然后笑着蹲下去。
这个人,真是的,跟一个小娃娃置什么气!
小童原是趁着上元节卖面具的,各色各样动物精怪样子的面具散落了一地。林若雪动作轻柔地弯下腰,帮小童将地上的面具都收好,重新挂回他小小的掌中。
小童望着她眨巴眨巴眼睛,这个姐姐生得好美,又这样温柔,他看得都有些痴了。红扑扑着一张小脸,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最后低下头,嗓音绵绵软软的,“谢谢姐姐。”
林若雪自然没有注意,但江淮却将他的反应一个不落地全看在了眼里。
少年神色郁郁,可若是真让人知道他连小屁孩的醋都要吃,那岂不是叫人笑话!最终抱臂冷冷哼了一声,不耐烦地瞥过眼去。
林若雪习惯了这人向来冷冰冰的,也没去管他。她笑着捏了捏小童的脸,拿来一个面具在手上比划。
面具是仿制小猫的脸,额上一抹红色点睛,做工精致很是可爱。
她将小猫面具比在脸上,兴奋着转身问身后那少年:“好看吗!”
少年懒懒抬眼,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看这人兴致寥寥的反应,林若雪轻声嘟囔了一句,真无趣…然后转身在小童面前蹲下,继续挑选面具。
她一个个认真地拿出来打量,一边挑着,一边低声问小童:“你觉得哪一个,和后面这个哥哥最配呢?”
小童闻言,怯生生地打量了身后的江淮一眼,然后飞速低下头来,犹豫了半天,从成堆的面具中拿出一个,轻轻放到林若雪的手里。
林若雪拎起来一看,立即笑出了声。面具是个小狼崽的脸,小白狼眼神威风凛凛,奶凶奶凶,隐约还透着几分可爱。
她立即站起来,高举着面具要往江淮的脸上比。
江小侯何时用过这么幼稚的玩意儿,蹙着眉下意识就要偏开头去,还没来得及动就又被人扳着脑袋给正过来。
“别动!”少女清越嗓音威胁般地低声一斥,少年倒也真的不敢再动。冷着一张脸,万般不情愿地任她摆布,乖乖地看着她将那个他三岁就嫌弃的破玩意儿盖在自己脸上。
“不错——”
林若雪啧啧几声,退后几步,仔细欣赏着戴着小白狼面具的玄衣少年。
少年身量高挑,双手环胸,整个人从头到脚漫着一股冷冰冰不耐烦却又十分无可奈何的气质,面上还盖着一张与气质十分不符的小白狼面具。
不错,她很满意。
林若雪忍住笑,从荷包中掏了一锭银子交到小童手上。然后在小童面前重新蹲下身,附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悄声开口。
“以后碰到这种穿黑衣身上佩剑的哥哥,可要躲远一点哦——”
她朝那少年又望了一眼:
“他脾气很坏的,要小心哦。”
面具
月光下, 灯火掩映中,微凉河风吹面而来,头戴小猫面具的少女裹在绛红的披风小袄里,行在喧嚣闹市中。
人潮喧挤得不行, 逼得两人不能并肩而行。
林若雪走在稍前, 天气太冷, 她只从袖袄下伸出一节小指, 勾住身后少年的拇指, 就这样牵住了他的手。
两人一前一后穿梭于闹市,江淮脸上还扣着方才那个小白狼面具。
看不清面具之下的神情, 只是他跟随少女的步子,缓缓的,异常乖觉,毫不见平日里年轻武将的阔步如风。
林若雪在前面走,温暖的触感不断从小指传来,时刻提醒着她身后的人一直在。
她深吸了一口气, 自己平日里看得画本子不算多,但此刻她觉着,再传神的画本子, 若要将花前月下的情意写到极致, 也就无非她们这般——
良人在侧,灯火如织。
行走间,两人经过一卖女子饰品的小摊。
老板娘本就阅人无数,面前经过的两人又实在出挑, 她望着二人, 上上下下地飞速打量了一圈,眼中便冒出了精光, 她立刻将目光锁定在了林若雪身上。
“姑娘公子快来看看啊!都是上好的首饰,您来试一试吧!”老板娘伸出半个脑袋,热络地朝两人吆喝。
林若雪果然止住了步子,回头向摊铺望去。
江淮也偏头侧去了目光。
老板娘堆笑更甚,使劲儿招手把人往自己这边儿揽:“来啊姑娘,买不买不要紧,您生得这么美,不试一试多可惜!”
林若雪心中纳罕,自己还戴着面具,她哪里知道自己美不美呢?这些商家为了卖货倒是什么话都说得出来。况且她向来对穿着打扮也不甚在意,摇了摇头就要走。
她想抬步而去,刚刚使力,小指上的力道却将她的动作牵制住。
她疑惑回望,面带狼崽面具的高挑少年却停在原地。江淮牵住她的手,轻声道:“去看看吧。”
她挠头,这向来舞刀弄枪之人怎么开始对女孩子的玩意儿感兴趣了?
但少年力道很大,由不得她不去,自己已经被他牵着走到了摊位前。
老板娘成功将人招到了铺子面前,笑得更灿烂了,兴奋地将铺子上的珠钗一一捧着送到两人面前:“姑娘请看,这支红松石步摇,全京城仅此一只!还有那只,蓝瑙琉璃钗,色泽莹润最衬您肤色了!”
林若雪有些麻木地听着,其实心中并不信她所说的那些话。
这些珠钗,好看归好看,可若说真是什么上好的全京城仅此一只的材质,她可是大大地不信。毕竟,真要像她吹嘘得那般天上有地下无,又怎会沦落到出现在这流窜的市井摊位上售卖?
她内心哂笑一声,这么明显的吹弄,傻子才信。
她无心听,便侧头望去,发现江淮却莫名听得很认真。
头戴面具的黑衣少年腰上佩剑,身量颀长。他似乎也没怎么理会老板娘的吹嘘,只是借着交错的灯火,仔仔细细地拿起一支珠钗,放在眼前看看,又放下重新拿起另一只。
他沉默重复着挑选的动作,甚至挑选地很仔细。那双平日里持刀持剑的手,轻轻地捻起女子发间的饰物,放在眼前端详一阵,后又重新拿起另一只。
用十分少见的耐心,重复着眼前的动作。
但这举动落在林若雪眼中,她只觉得头痛…
“…….”这人是傻子吗喂!这老板娘明晃晃地吹嘘作假啊,他怎么还认真挑上了!也只有他这种没怎么了解过姑娘家的笨男人会信吧!
林若雪轻咳了一声,“那个小侯爷,咱们要不——”
她话没说完,少年的手已经落在了她发间。
江淮拿着手里的银络步摇,在她耳鬓旁比了比,定定地望了半天,然后突然开口道:“很衬你。”
“…….”隔着面具,林若雪生硬地笑了一下。
这人不会真的要买给她吧!
她不好明着提醒他,却也不想看着这小霸王人傻钱多地受骗,她犹豫着如何委婉地提出离开。江淮却已经很满意似的转过身,对着老板娘淡淡道:“我要了。”
林若雪认命地闭了闭眼:傻子。
老板娘笑得脸上都开出了花。
从商多年她早阅人无数,眼前一身黑衣的少年虽隔着一张面具,浑身透着矜贵的气质却是遮也遮不住。
少年周身冷冽,但她明白,这样的人往往面冷心热,表面冷硬对心爱的女子却最是在乎,最是不吝于为其付出,遑论钱财。
今天遇到这一对人,自己也真是撞大运了,她必须要抓住机会狠赚一笔!
于是,在林若雪绝望的目光中,老板娘报出了一个平日里自己想到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八…八两?”
最后一个话音落下时她还略微犹豫,毕竟自己这个价格真的有些过于离谱,这少年看着凶巴巴的,若是生气了不会动手打人吧?
但是,富贵险中求嘛。她定了定身子,佯装为难道:“最少七两半,不能再少了。”
她话说完,林若雪倒是真想打人了。一个成本绝对不超过一两的银络步摇,她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她睁开眼,有些不相信地试探着问道:“多…多少?”
老板娘果然心虚,正踌躇着要不要再少点,对面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已经稳稳抛到了自己怀里。
江淮淡淡望了她一眼:“不用找了。”说完便拉着林若雪转身而去。
老板娘望着远去的少男少女,尚且懵在原地,直到手中钱袋子沉甸甸的份量再次将她思绪拉回。
她想都不想便低头打包摊位上的东西,没吃完的烧饼也不要了,半分犹豫也没有,抱紧了泼天的富贵拎包就走,“收摊!”
*
林若雪被他一路牵着,直穿过层层熙攘的人群,来到云蔚河边。
河上几艘画舫静静地停着,晚风贴着水面轻轻吹来,林若雪跟着他,在交错灯火的水面旁站定。
林若雪有些不解,但她没吭声,望着几步外江淮的背影。
少年负手立在岸边,默默地望着河对面依稀的灯火,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袍轻轻拂动。
她静默地望了他一会儿,想了想,还是没走过去。天朗气清,难得的安宁,能这样静静地陪他一会儿,也是很好。
两人彼此默契安静地呆了半晌,江淮转过身来。
少年摘下遮住半张脸地银白面具,露出比京都此夜所有灯火还要灿烂夺目的一张面容,浅浅弯了弯唇角:
“阿雪,过来。”
他突然笑开时,林若雪就很丢人地发现自己,还是忍不住心停一拍。
清隽黑衣的少年,腰间佩剑,手执面具,身后是粼粼微光的水面,万家灯火与他作衬。那一刻,林若雪什么也没想,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下意识便朝他走去。
还没近身,却又忽然被人扯进怀里。林若雪被他拉得一个趄趔,贴面撞上一堵人墙,少年一无既往地,用宽实的胸膛稳稳接住了她。
温热触感隔着衣料从脸面传来,林若雪面上一热,刚要起身,头顶传来少年淡淡命令的音色:“别动。”
似乎怕她再要挣扎,江淮用自己身上的披风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老实点,让爷再抱抱你。”
感受到怀里的人安分下来,抱住她的力道又缓缓加重了几分,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再过几日,就抱不到了。”
林若雪原本面上发烫,听他这样说,只觉得眼底不受控制地酸涩。
她吸了口气,尽量不叫他听出自己语气变化,可开口的语气依旧委屈到不行。
少女吸了下鼻子,瓮声瓮气:”就…就不能不走吗?“
“嗯?”江淮似被她的话逗笑了一般,他嘴角轻勾起,挑眉问怀里的人:“当初是谁非要我走的?嗯?”
林若雪一下子没了脾气,将脑袋在他怀里埋得更深了点儿,哼哼唧唧了一串自己也听不清的话,眼泪却丝毫不受控制地啪嗒啪嗒向下砸。
砸到他的手背上,少年感到她湿热的眼泪,身形一顿,将林若雪从怀中扶起,一只手抬起她小巧的下巴。
“水做的丫头,怎么又哭?”
江淮轻笑,动作温柔地用指腹轻抹去她面上的泪,将食指放在唇边轻舐一口,回味道:“甜的。”
林若雪眼眶红红,依旧忍不住小声啜泣着,抬眼望着他的动作,瓮声瓮气挤出两个字,“变态……”
江淮挑眉一笑:“这就变态了?”
他低头将脸孔压得更低了些:“还有更变态的,成婚当夜本侯好好告诉你……”
林若雪一愣,反应过来这人说了什么混账话,下意识就伸手要打他。还没伸出去就被江淮攥住了手腕,他眸光下倾,静静盯着她的面孔凝视半晌,毫不犹豫压下唇去。
唇齿被毫不费力地撬开,对方十分熟练地找到她舌尖最娇软的一点,贪婪地吮吸翻涌着。
林若雪起初还能撑着站直身子,到后面却丝毫不受控制地软在少年怀里,被动地跟着他的节奏和力道,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样酥在他坚硬的臂膀中。
江淮的动作也不似之前那样攻势猛烈,恍惚月色下,他小心轻柔地捧着少女的脸,一手环住她的腰,温润的唇紧紧相贴。
不知过了多久,少女在他怀中迷蒙睁眼,嘴唇因为方才的动作更显嫣红,江淮伸手,意犹未尽地用指腹摩挲她的唇角,又低头在那里落下轻轻一吻。
他的唇一路向上,吻去她面上残留的泪,最终停落在少女光洁的额头。
江淮把林若雪往怀里又紧了紧,音色变得莫名低哑:
“不许哭。”他语气沉沉,像是命令一般。
“我心里绞着疼。”
耳垂
河岸边人流熙攘, 两人却充耳不闻,天地间仿佛只剩彼此,林若雪贪婪地在她怀中深吸一口少年身上的松柏香味,又静静地抱了好一会儿。
过了许久, 天边第一丛烟花绽开的时候, 江淮抬起了头。
他的手轻轻拂过林若雪的发间。
烟花绽响拖出长长的尾音, 林若雪恍惚中去望他, 感受到耳边一阵点滴的冰凉。
方才精心挑置的那只步摇, 不知什么时候,已轻巧别在她乌黑的发髻里, 随着动作起伏,尾端坠着的红宝石摇摇晃晃,时不时砸到她小巧腻白的耳垂上。
江淮没言语,目光只紧紧盯着那弹跳成波的宝石坠子,喉头默默吞咽了下。
林若雪以为他没看清楚,哦了一声向后退几步, 退到一个月光相对明亮的地方,“现在能看清楚么?”
江淮只垂眸,夜色里, 定定地望着她的脸, 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越发莫测地分明。
林若雪“咦”了一声,索性在原地转了个圈,转完又歪头问他:“好看吗——”
步摇贴着面孔擦过发出叮得一声脆响,她话没说完, 蓦地看见一个人影冲了上来, 江淮抱紧了自己,没发一言, 将脑袋埋在她脖间,轻而又轻地,咬了一下她的耳垂。
湿润温热的触感贴面传来,林若雪瞳孔倏地放大,再抬头时,少年已经抽身而去,牵起自己的手腕,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她被沉默的少年拉着,整个人还有些不清醒,望着前面高挑清隽的背影,她抬手揉了揉自己被轻吮发红的耳垂,有些费解。
不是,这人都什么奇奇怪怪的癖好!
层层烟花在两人头顶绽开,人群的欢呼声被风吹着扑面而来。
那时的林若雪还不知道,其实并非是前面黑衣的少年癖好新奇,而是她浑身上下的每一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部位,都那样不受控制地,叫他沦陷,沉迷,不愿抽离。
她同样也想不到,如果可以,他其实愿意发疯般贪婪地,尝尽她肌肤的每一种味道,吻遍她身上的每一个地方。
如玉般冰冷难近的少年武将,总轻易被她勾出,所有心底最灼热的欲望。
两人穿过河道,重新来到街市,天边传来一声烟花的绽响,有人不顾人流,穿街打马而过。
林若雪只听一阵嘶鸣,没注意高大的马匹就在自己头顶扬起前蹄,马上的人使劲儿扯着缰绳,可还是控制不住,马蹄迎面落下的时候,她下意识捂住了脑袋——
想象中的迎面而下的钝痛感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坚实敏捷的怀抱,江淮毫不犹豫一把扯过林若雪,伸手在她头顶生生挡住了马蹄,然后浑身被巨大的力道一震,抱着林若雪就摔到了地上。
他一只手护住林若雪的脑袋,另只受伤的臂膀忍痛在地上猛得一杵,两人才堪堪停住,没撞到一旁大理石制成的冷硬的柱子上。
“伤到哪了?”
江淮撑着从地上站起来,扶起林若雪,下意识去查看她有无伤势,手臂一动却又牵扯到方才被马撞出来的伤,嘴角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林若雪摇摇头,望着他脸上的擦伤,鼻中一酸,伸手为他拂去鬓发上沾染的尘屑。
方才马蹄兜头而下的时候,她以为自己要完了,结果少年毫不犹豫地冲到她面前,为她挡住最重的那一击。
被他抱着在地上滚了一圈,她确实没有伤到哪里,但她看见江淮眉头蹙紧,知道他在忍着痛。
但少年好像丝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处一般,他在林若雪面前蹲下,掀起她的裙摆,确定了她腿上的褶皱只是一些沾着的草屑,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再站起身时,面色已经冰冷得骇人。
他抬眼,目光向方才惊马的男子冷冷刺去,那男子和他对视一晌,下意识地浑身一凛,哆嗦着就往后退。
江淮没给他跑的机会,箭步如风,几步冲到那男子面前,猛得抓住他颤抖着的臂膀,毫不犹豫对着他的面孔高挥起拳。
“等…等等……”江淮冷厉的拳风快要触到男子脸上时,那男子声线几乎都带了哭腔:“淮哥,先别打呀,是我!”
拳头停留在离男子右眼一寸的距离,灯火依稀,江淮瞧不太清他的脸,他将目光压低了几分,待看清了面孔,他蹙眉道:“王洛?”
王洛点头如捣蒜。
许久没听见这个名字,林若雪也惊讶得抬起头来。
方才她还矇着,没来得及去拦江淮的怒气。现在赶紧提着裙子小跑过来,站到那差点挨揍的少年面前,对着他的面孔细细一顿打量。
被江淮揪着衣领离他拳头一寸的男子,和江淮看着年纪差不多大,此时一张五官端正的脸吓了个刷白,有些尴尬地保持着这个将将快挨打的动作,眼睛里是收不住的慌乱。
他勉强对林若雪挤出一个尴尬的笑,笑得有点一言难尽。
林若雪定睛一看,噗嗤一声也笑出来。
这人那日,当街拿鞭子抽林若风的时候何等威风,光天化日将一个壮硕的憨胖子抽得满地打滚。如今在江淮威压下,这小脸刷白的羸弱模样,反差大得叫林若雪忍俊不禁。
她围着僵持的两人仔细打量了一圈,拍着手啧啧称奇,笑看着一脸脆弱的王大公子,万事万物都逃不过一物降一物啊!
王洛余光看见她幸灾乐祸的反应,咬牙切齿从齿缝儿里挤出几个字:“林若雪——”
但因为江小侯明晃晃悬在自己脑门的拳头实在太难以忽视,他又咬牙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江淮果然不悦,将拳头往他脑袋又压低几分,目光凉凉的:“你叫她做什么?”
“啊……没….我没叫她…”
王洛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他都不敢朝上看。
这可不是别人啊,这是全京城无人无知无人不晓的小霸王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说揍人那就是真敢动手啊!
更何况,听说这人如今还在上官元帅帐下立了不少军功,他悄悄打量自己头顶那只手臂,隐约瞧见那暗暗埋伏在小臂的青色脉络,不知这执长枪战场杀敌的手下夺过几条敌军性命,真被这只手实打实地来一下,他都不敢想象会有多痛。
“淮哥,您自个儿听错了…….”他委曲求全,他讪讪而笑。天大地大,可都没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他心里清楚得很。傻子才和这京都小霸王硬刚。
林若雪将他脸上变幻的神情一览眼底,没忍住又噗嗤一声当他面笑出来。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三番两次当面嘲笑他实在不够礼貌,好说歹说人家也是一品大员嫡长子,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林若雪咳嗽一声,绕到两人中间。
很自然地轻放下江淮不依不饶随时可能砸下去的拳头,将他的手握在身侧,两根手指瘙痒一般,轻轻摩挲他的掌心。
笑看着王洛开口道:“王公子受惊了,当街骑马偶尔出个意外,也是常事。虚惊一场,既然都是旧相识,我和侯爷自然不会如此放在心里的。对吧小侯爷?”
林若雪转脸去看江淮,江淮却显然不愿买账,他冷笑一声道:“人潮拥挤,你如此肆意纵马不加收敛,任由这匹畜生冲撞行人,难道不该付出代价?”
这一句话,刺得王洛立即心虚地底下头。
他本性不算坏,只是仗着自己爹官儿大,向来作威作福惯了,以往出了岔子也都是亲爹一句话摆平,随着长大也有在刻意收敛性子,只是一时还不能全改过来,还偏生又遇见了这对冤家……
他面色艰难咬着下唇,不敢直视江淮,整个人都蔫了。
林若雪望望江淮,又望了望王洛。
这些年京都那么多为非作歹的高门子弟她也见得多了,王洛此人有时是嚣张了些,但她看得出,心地并不算坏,上次痛打林若风也是为一个被他口角欺负了的平民姑娘出头。
他如何做人做事,自有他爹管教,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不想叫两人关系闹得太僵。
于是她又走上前一步笑着道:“王公子想来也不是有意的,兴许是有什么急事才会如此。大家都是几年同窗的情意,话说清楚了,不如就此别过就罢了。”
王洛没作声,他神色黯暗地望着林若雪,心情有些复杂。
毕竟上回当街打了她的亲哥,若是换做寻常的高门小姐,早巴不得趁此机会好好替哥哥出气,他其实没想到,林若雪真会替自己说话。
江淮此人,虽然和他交集不多,但三番两次的一直是笼罩他年少心头的一个影子。
除了早年自己被他揍过一顿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江淮此人,长得实在太好了!
说来他王洛的长相也不算差,只不过一同出入上学,在江淮的对比下,自己就显得黯然失色,有姑娘主动找他,也都是是找他打听江小侯爷的心意,而他王大公子的心意,无人在意!
小霸王生得一张绝美皮囊,偏生对谁又都冷冰冰的,可他越是如此,姑娘们好像就越对他感兴趣,自己在他身边,脸都气绿了,也没见漂亮姑娘们多瞧他一眼。
他王洛心里气啊!可是有苦说不出,只能盼着这小霸王赶紧找到相好,自己再不成他的陪衬,也不知什么样谪仙一般的高门小姐,才能入得了江小侯爷的眼。
所以他第一次见到林若雪时,心底对江淮的选择颇为不屑。林若雪这丫头,空有其表,家事普通甚至落魄,还有个不成器的傻哥哥,亏得你江小侯名满京城,眼光却也不过如此。
只是今日,他重新打量眼前这个说话轻轻,带着江南口音的少女。少女身子纤薄,小脸裹在妃色的夹袄里,衬得更加白里透红。她不动声色地替他拦住江小侯的怒气,言语轻柔,像冬日里悄然绽开的一朵寒梅。
她与上回见到时不太一样。上次在人群中,少女是灰扑扑一戳就被拆穿强撑的坚毅,而如今,同样一张雪白易碎的面容竟然染上了这样明亮艳丽的颜色。
原来男女之情,会让人变得这样鲜活。
微风夹杂着花香吹到他面上,他突然回神,有些仓皇地移开眼去。
林若雪等了半天,见两人都没什么反应,又轻轻用手肘碰了碰江淮:“是吧小侯爷?”
江淮依旧不做声。
林若雪给他使了个眼色,使劲儿捏了捏他的指头,他才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冷冷打量着面前这个险些伤了林若雪的始作俑者。
看他这凉飕飕的目光,王洛还是觉得慌乱,讪笑一声赶忙退后几步,用唇语悄悄给林若雪比了个“多谢”的嘴形,目光复杂,却也不无感激。
林若雪不愿多留,转身而去的时候朝他吐了下舌,表示不客气。然后拉着江淮赶紧走远了。
王洛牵马,望着远处一高一低的两个背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他抿唇不语。
过了一会儿,家里的小厮匆匆忙忙赶到,气喘吁吁望着王洛:“公子,您没事吧?”
王洛摇了摇头,将缰绳交到小厮手里:“走吧。”
小厮哦了一声,在旁边跟着,忽地将脑袋好奇探到王洛面前:“公子,您穿太少了吗?脸怎么都冻红了?”
王洛愣了一下,随即一个巴掌拍到他脑门上,似乎恼怒极了:
“牵你的马,别乱放屁!”
吻别
江淮在前面默默走着, 留她一个背影,没说话。林若雪望着他清清冷冷的模样,心里泛起了嘀咕。
这人还是这样爱生气。
他其实很少有真正怪自己的时候,上次这样气恼不说话, 还是因着替她挨万氏的鞭子时, 她不顾他的阻拦替他求情。
这次气恼, 无外乎又是不满自己拦着他找王洛讨公道罢了。
几次生气都是因着护佑自己, 林若雪歪脑袋瞧他, 暗暗中倒品出了些别样滋味。
平日行事霸道些却又实有匡扶弱小的心意,这样一个武艺超群的少年, 倒真是天生的将领之才。
月光下少年一身清骨刚正挺阔,林若雪望着他背影,突然在原地站住。
“江小侯!”
她朗声喊他。
江淮听见她的声音,步子顿住,微侧过头。
林若雪吸了口气,突然拎起裙摆, 小跑着奔向他,猛得一跳便窜到了他的后背上。
“我走不动了,你背我!”她两手勾住他修长的脖颈, 耍赖一般从后面攀住他, 小腿顺势往他硬窄的腰上盘。
带着少女馨香的气息一下一下吹在他脖子上,林若雪不满地用脚尖敲敲他的大腿根,“动呀,你怎么不动了?”
“嗯?”少年的表情空白一晌, 随即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 神色便略有些微妙。
他挑眉,两手绕到后面轻轻托起她的臀部, 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动太快了,怕你受不住。”
林若雪莫名其妙地瞪他一眼,“什么受得住受不住的,你走快些,你们营里不是整天念叨什么行动如风,你走这么慢,到战场上不得被敌军给捉住了?”
“哦?”江淮没直接说是怕她掉下来,他背着她,依旧走得缓慢。
“原来你一直盼着我被敌人捉去,好换一个夫婿?”
“胡说什么!”
林若雪果然气恼,这人好生狡猾,她并非这样想,所以当然不能说是。可若说不是,那就是间接肯定了他是自己的夫郎,承认自己是他的妻子。虽说此事已经是定势,可就这样沾自己便宜,还是让人好生不爽!
于是,她嗷呜一口,想也不想就朝他颈侧咬去,收了几成力,但想来这人也能得个教训!
贝齿落下,江淮果然吃痛地轻“嘶”一声。
他不用回头看,就知道此时少女在他背上如何耀武扬威地盯着他,约莫对自己“还击”的行为十分满意。他没转头,却突然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林若雪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这人的一系列反应似乎都不太在她的预料内了。
她垂眸望向自己方才咬过的地方,浅红的一小排齿印,落在少年青白的皮肤上更显得妖冶夺目。
她纳闷了,应该挺痛啊,他笑什么?不应该啊?
“再啃一口。”江淮突然淡淡地道。
林若雪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少年再一次沉默,她蹙起了眉头,没多想,又是一口咬在了方才留下的齿印上面。
随即抬起头,月光下,一圈淡淡的红勋章似的镶嵌在少年脖间,十分夺目。
“嗯,就这样。”江淮望着前方出声道,语气里似乎十分满意,甚至还有几分懒洋洋的舒服。
“以后再有人欺负你,就要用这样的力道,还施彼身。”
略微思忖,林若雪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原来他是怀着这样良苦的用心,自己还以为他又有什么独特的癖好,真是错怪好人了。
想了想,她有些不好意思,身子软软地又趴回他背上,小巧的下巴轻轻蹭着他的后颈,“那小侯爷不生我的气了吧?”
江淮将她的臀部又往上托了托,淡淡地嗯了一声。
人迹稀少的小路,少年背着她缓缓地走着,淡淡树影洒在人的衣衫。
林若雪低头观察着,月色下,两人的影子逐渐融合成一个,过了一会儿,又悄悄映出了两端。
她安静地伏在他挺阔的后背上,忽然有些伤感。
“淮哥哥。”她将脑袋乖顺地搁在他的颈边,忽然喃喃地开口叫他。
“你再过一日又要走了,我真的不想叫你走的。”
江淮也默了一下,再开口时声色毅然,“等我回来,立即迎你进府,用最盛大的仪仗。”
“哦。”林若雪将脑袋埋到他发间,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
她侧头瞧着天边的月色,声音闷闷的:“那你不会…在行军间又遇到别的什么女子….然后喜欢——”
“放屁。”
江淮言简意赅打断她的胡言乱语,“行军打仗,除了男人连只母耗子都遇不到,本侯暂时还没有龙阳之癖。”
“再者。”他的音色低沉了下来,“男子汉一诺千金,你这样胡乱揣测,当我江淮是什么人?”
“哦……”林若雪悻悻地将脸孔在他发间埋得更深了些,这人真是气性大,开个玩笑都不行。
“还有你。”
想到什么,江淮的步子突然停住,回头望着背后整个人缩在他身上的少女。
“我不在的这些时日,你最好也自觉安分些,若被我发现,有别的什么不要命的敢同你拉扯不清——”
他顿了一下,两只手威胁般地轻轻摩挲着林若雪的臀肉,声线冷了下来,唇角勾出一抹危险的弧度:
“本侯发誓,一定会叫他死得很难看。”
*
江淮留京的最后几日,只觉得比以往都要快。
他们一同去宫中拜别了江皇后,皇后的身子开春也并未见好,强撑着叮咛了许多,又特意嘱咐了两人的婚事,说是再归京时便成婚,最后又依依不舍地扶着宫人将两人送到了宫门口。
剩下的时日,他们便腻在府里,赌书观棋,闲看落花;
花丛亭下,林若雪瘫靠在江淮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心中却依旧酸楚难言。
沙场凶险,下次再见,还不知是年岁几何。
眨眼间,便到了江淮领兵归队的日子。
岁末年初,鞑鞑屡次犯境,此次出征便是去平定这些边关小国的数次作乱。
上官元帅已在开年之初率先领主队十二万将士向鞑鞑行进,留下心腹爱将江淮在京驻守,只等今日,率领八万精兵,前往边关会和。
这是林若雪第一次见江淮身着戎装。
城关辽阔,八万全副武装的将士手持盾剑,沉默有序地立在郊原肃冷的风里。
即将带领他们远赴边关的少年将领,身披银白的软甲,高坐在健硕鬓丰的白马上,手执一支两人高锋锐锃亮的长枪,抵在细软荒芜的沙地。
银色的面甲罩住了少年如玉雕琢的下半张脸,只露一双冷若寒星的眸。长如鸦羽的长睫微颤几下,他五指微动,勒紧了手中缰绳。
林若雪站在离他不远的城楼门洞内,身后跟着侯府众人。
她遥遥地直立着远望,尽力想在长辈前表现得更坚强些,不愿意徒增侯爷侯夫人的伤怀。
估算着时辰,接近队伍快要出发的时候了。
可就在这一刻,她的目光同回过头的江淮汇合。
天边泛着冥冥的薄雾,她一抬眼,恰又跌入深亮的寒潭。
林若雪发誓,在此之前,她真真是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建设;
她跟自己说,你是林若雪,是少年将领的妻子,你不能像寻常女子那样依依不舍感怀伤别,你要坚强,要深藏情绪,不叫他看出难过,他才能安心奔赴沙场。
可是一瞬,就是他临行前遥遥相望的那一瞬,那熟悉的目光隔着千军万马远远投来时,她忽然觉得,自己离他好远,忽然所有的心防,都有要溃败决堤之势。
她远远地望着她,十指将手心攥得发白,宽大袖袍中纤薄的身体却由不住地颤抖。肃冷的寒风不留情吹起她的鬓发,她被突如其来的风势吹得一个趄趔,踉跄几步上前,手指死死扣住坚冷的城墙。
寒风中,林若雪大口大口喘着气,面上憋的通红。腕上玉镯碰上砖石发出叮一声脆响,她愣了一晌,终归还是忍不住,扶着城门,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泪来。
她这副样子,望得原本端立着的赵氏也一下忍不住,转身埋在安平侯的怀中,身躯耸动着呜咽起来。
安平侯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一面侧过头去,用另只手悄悄揩着眼泪。
于是谁都没注意,马上高坐着的少年,握着缰绳的那只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他静默了一晌,便毫不犹豫地飞身下马,大步流星朝城楼这边走来。
快到接近城楼时,少年将领面向队伍,朗声喊道“转!”
地面瞬间发出沉闷地尘土碰撞声,八万精兵在江淮的命令下背过身去。
江淮向城楼走来。
先立于安平侯和赵氏面前,撩起衣袍,一只长腿后撤便沉默地跪下,无声地向二人重重一拜。
安平侯和侯夫人不忍再看,含泪背过身。
江淮起身,将目光向另一边的林若雪望去。
林若雪手指仍扣着城墙,望见少见箭步如风,沉默地向自己走来。
江淮在她面前停住一瞬,晦暗不明的门楼内,少年垂眸望着她,目光深深,没有说话。
林若雪双唇轻动,下一瞬便被他打横抱起,沉默地向楼后走去。
林若雪被他抱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抬眼,入目是少年锋锐刀削般的下颌,她心中砰砰地跳。
楼后停着侯府的马车,赶车的徐伯恭敬地向他颔首,“小侯爷。”
江淮没作声,抱着林若雪绕到车后,掀起车帘,将她轻放在座位上。
林若雪来不及做不出反应,他的唇便一瞬间贴上,霸道又熟练地撬开她的牙关,在其中翻涌挑动。
呼吸渐渐错乱,林若雪下意识闭上眼向他绕在身后的臂膀上靠去。少年的吻,沉默冰凉,夹杂着不容拒绝的攻势,在临行前,最后一次掠夺城池,让她溃不成军。
直到指尖掐得生疼,少年终于停住动作,他双手捧起她的脸和自己贴得极近,黑暗中,两人近距离相对着,林若雪感觉到他喷薄在自己脸上粗重的喘息。
“别哭,等着我。”黑暗中,少年哑声道。
林若雪望着他,忍住眼眶中蓄满了的泪,木木点头。
少年沉默,黑白分明的眸子望着她很久,眼底暗流翻涌,隐约闪过多种情绪,似乎要将她此时的模样刻在骨血里;
他喉结滚动几下,最终化作一个沉闷轻缓的吻,沉默地落在她的额头。
“替我保管着。”他低声道。
“我看着你走。”
林若雪怀中冰凉,低头看,被搁了一个玉白的物件儿。
少年已经起身而去,朝车厢内望了一眼,转身吩咐徐伯:“送姑娘回府。”
徐伯会意,点头应是。
林若雪一惊,刚要掀起车帘向外看,却听一声长鞭划破空气,徐伯“驾”得一声,马车已向回府的方向驶去。
哒哒颠簸声中,她如梦方醒探出头,少年武将沉默地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瞧不清面上神情。
方才隐忍的泪水终于在此刻夺眶而出,迷蒙中,她望见少年站在风里,望着她远去的行迹,风吹起他玄色的衣袍迎风鼓起,他立在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
“江淮!”
林若雪再忍不住,猎猎风声中她不甘心地喊着他的名字,可她的声音钻到风里,不一会儿就飘散。
十指死死扣着窗沿,却只能远远地看见城墙下,他独立风中的颀长身影变得越来越小,极近模糊—
直到他的身形彻底和泪光融为一色,再也瞧不着切。
信笺
江淮走了数月有余, 林若雪的生活重回了正轨。
她一如往常那样经营者江淮留给她的几家铺面,正逢开年新岁,一切都在复苏,生意不错, 收支也不错。
林若风这段时日也进步斐然, 在她的教导下, 甚至也已经能独当一面, 如今也算得上是铺子的半个掌柜。
林若雪有哥哥分忧, 身上的担子减轻了不少,她每天除了画绣样, 便是就着日光喝茶品书,日子过得也算平静快意。
只是不能细想,亦不敢细想。
林若雪怀里揣着江淮走时专门交由她保管的羊脂玉佩,右手在窗前摊开的羊皮地图上又添一笔。
她在写着“临城”的字迹上画个圈,在旁边又用细细的笔尖仔仔细细地画上了一只小狼崽,细白的手指轻轻摩挲着半干的墨迹——
地图上的每一个圈, 每一只狼崽,都代表着江淮领兵的行迹,意味着如今, 他已带着队伍行到了这里。
乾历四月, 林若雪收到了江淮千里之外的第一封来信。
依旧是羊皮信封以火漆封印,林若雪已经不记得自己拿到手上是什么心情,她迫不及待拆开信,几枚熟悉的小楷映入眼帘:
“吾妻阿雪, 见字如见我。”
她的手指在这一行字顿了一下, 轻轻摘掉信上那根白色的翎羽。掉落出一片火红的树叶。
赤云枫,独生于边陲一带的树种。鞑鞑苦寒之地, 没有春夏,只有秋冬。京都才刚入夏的日子,塞上的枫叶已经红了又红。
千里跋涉,火红的色泽已经微微染上了黄,原本平展的边缘也颠簸得略微卷起,浅浅发干。
林若雪将赤云枫拿在眼前,细密的日光穿过叶子给她的面孔染上暖意,恍惚中,她似乎透过薄薄的叶片,望见了千里之外的捡叶之人。
万里无云的塞外,火红的赤云枫林蜿蜒如炽,少年武将独立荒芜的漠上,单手扶着腰上佩剑,风吹起他的战袍猎猎翻飞。
昨日他的队伍又胜了一仗,将士们都在驻扎的帐中睡得安稳,江淮独自一人走在曲水那端的赤云枫林中,战靴踏在堆积的枯叶之上沙沙作响。
“少将少将,您怎么在这啊!”
丁木拎着食盒急匆匆赶到林子里,弯腰大口喘着气,稚嫩的小脸红扑扑的,跑得头上的皂布小帽都歪到了一边。
丁木是行军途中被江家军救于敌军刀刃下的小童,十二岁年纪就失了父母,往后生活也艰难。刘宁看他年纪小人尚且机灵,就让他跟在主将江淮身边,做个打杂洒扫的小书办。
“喊什么喊!说了八百遍了,少将午休时要肃静!”
紧跟着,另一身穿战袍的男子从他身后跟着冲出来,猛得拍了一下丁木的脑袋,同样气喘吁吁道。
来人灰色战袍,却没有身披软甲,意味着这样的人是在幕后操使而不用上战场的。此时一双细长的小眼睛被丁木气得铮亮,满脸写着恨铁不成钢几个字……
跟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江淮少时的玩伴,如今的军师,刘宁。
丁木原本心虚,他偷偷瞟了眼江淮。少将一身银白软甲笔挺,仿佛没有察觉似的背对着他们立在那里,依旧是平时那副淡漠冷清的样子,似乎没有生气。
丁木有惊无险地在心底松一口气,讪讪揉着被拍了一巴掌的脑袋朝刘宁解释道:“军师您莫要急燥嘛,我是看少将没在帐中,担心他没吃饭饿肚子才着急跟过来的!”
刘宁无声地瞪了他一眼,朝江淮站着的位置走去,“少将,鞑鞑那边号称第一猛将的拓跋坦已于今日辰时伏诛,临死前我们的人在他身上搜出了这个。”
江淮微侧过身,接过刘宁递给他的一片密函。
他拿在手里端详了半晌,最后将密函在手中撕了个粉碎,冷笑了一声道:“果然,对面有我们大乾的人。”
刘宁也垂眸道:“如少将所料,我朝还是有人反了水,只是不知是谁。”
江淮的望着远处的大漠孤烟,没有出声。
刘宁犹豫了一下,感觉他的脸色不算很好,思考要不要在此地继续叨扰他。
他从后面悄悄端详着他。
虽然是自小一同长大,但他只觉得眼前这个昔日的小霸王,如今用兵如神的少年将军,时常让他生出一股陌生之感。
年少在学堂时,同窗的师弟们也怕他,但大多是惧于他的行事霸道,远远躲着不敢沾惹。而如今,不知是不是江淮成长的太快,兵术谋略于他仿若就是天性而为,不经意间便让敌军溃败不堪。
刘宁确信江淮的天赋在此,而这样的天赋,又配得他于军中历练的越来越冷淡不表喜怒的性子,很多时候让即使身为军师的他也望而怯步,踌躇于他的不怒自威。
原先的年少懵懂,这些时日看过了战场上的生死,也经历过了离别,少年变得更越发寡言稳重,有时看似淡漠得,让从小一同长大的自己也看不通透。
于是他想了想,又接言道:“但少将您运筹千里,经此一役,鞑鞑的戒线又向西退了数十里,咱们这一仗可谓是大获全胜。”
江淮依旧望着远处,没作声。
似乎思考了些什么,半晌,他转过身来淡淡望着刘宁。
“你是军师,所有的功绩,若有十分,你必然担得起五分。更何况,刘宁——”
他平静地望着刘宁的眼睛:“你我少时一同长大,如今又共浴沙场同生共死,刘宁,你我之间,不需要如此客气。”
刘宁神色一顿,随即心中骤暖,甚至愧于自己之前的猜疑多虑,他拱手道:“淮哥放心。”说即回头向丁木使了眼色,意思让他和自己一同回营去。
丁木将方才二人的举止看在眼里,在心里轻嗤这诡计多端的军师怎么有时候还不如自己明白。
他想起自己刚得救那日,头一回见这个看着冰冷凉薄的少将军时,他还觉得十分怕。少年一身玄色衣袍面如寒冰,垂下的剑尖还在滴血,他垂眸冷冷对自己道:“在我这里,倒是没什么规矩,是走是留都由你。这是一条,绝不能生了异心。”
那时丁木瞧着他仿佛瞧见一尊修罗,跪下身连连应是,唯恐以后一个不小心对方将自己给砍了。
但如今伺候的时间长了,他早看在眼里,这个冷冰冰的少年,看着性子寒凉,其实内心比谁都重情义。
想到此处,他十分得意地看了刘宁一眼,军师也有不如自己的时候,丁木心情美滋滋。
他跟着刘宁正要走,江淮却又叫住了他。
依旧是冷淡不容违抗的声音,从他脑后传来,“丁木,站住。”
丁木脚下步子顿住,身上条件反射地一凛,糟糕,少将军不会是要来计较自己今日大喊大叫的事情吧,他方才还那么得意,如今就要挨收拾了吗呜呜呜呜!人真的不能得意忘形啊呜呜呜!
他颤颤巍巍地回头,“少将还有什么事情吩咐嘛……”
他没想到,自己却看到少将朝他温和地一笑,“过来,将这个拿回去,放在书案上。”
他在原地愣住了。
这是他随侍少将军这么久以来,看到少将军第一次笑。
他知道少将军生得好,却一直因为敬畏不敢细看。可是如今他才看到,就被深深震撼住——
啊啊啊啊啊啊!少将军笑起来也实在,太太太太好看了!
阳光淡淡在他如玉雕琢的脸上洒下阴影,少年一改往日的冰凉肃冷,他微微一笑,将大漠荒芜的秋日都衬得像阳春白雪的蜿蜒秦淮。
丁木仿佛被迷了眼,望着那张惊绝又总覆着一层冷意的脸,他都不敢想,自己若是女子,该会为这一笑痴迷到什么程度,即使他能清楚地感觉到,江淮这个笑,其实并不真的是对着自己。
少将军平日读兵书时从来不笑的,他一定是想起了与行军打仗毫无关联的一件事…
他面上使劲一个扑棱,迷迷瞪瞪地向江淮跑去,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片火红的赤云枫叶。
他不知为何少将军会捡这么个稀松寻常的东西,但他隐约觉得,这个东西或许对他有特别的意义,或许是要送给远方的某个少将军心系的人。
而能让这样地少将军所心系之人,又会是多么美妙脱俗的女子啊…….
他不敢多想,接过枫叶朝江淮拜礼,急急忙忙地就向军帐里跑去。
他隐约觉得,少将军是要将这片叶寄给什么人,所以如此慎重,他也不敢怠慢。
而他到了晚上起夜时,透过薄薄的纱帐,果然印证了他的猜测,看见了书案前那个清隽冷凉的剪影。
塞上的夜色浓稠如墨,天上也没有星星。江淮的背影宽阔挺拔,披着一件薄衫,伏案在一盏微弱灯火下,指骨握住的狼毫笔尖刷刷而动。
烛火跳跃噼啪作响,静夜里,衬得少年将领原本清挺的身影更显凉薄。江淮指腹微动,按灭跳跃到案上的一星灯花,不叫火星作响的声音惊扰帐中的将士们安眠。
丁木在帐后看得入神,不知不觉就没了睡意,他揉了揉眼睛,索性披衣在帐后坐下来。
他对眼前的少年将领越发好奇,他第一次觉得,这样冷玉般歼敌无数的一张面孔下,或许也藏得是,自己这个年龄尚看不太懂的柔软。
万籁俱寂,他瞧见素日来冷脸的少将军,合上手中的兵书,拿起了白天的那片赤云枫叶。
丁木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见他拿在面前细细地端详了片刻,然后不无小心地,夹在方才写好的信笺里。
持枪持剑的手指早早覆了一层薄茧,少将军的指腹缓缓拂过那封信笺,那片枫叶,仿佛对着一件十足珍爱的物件儿,又仿佛他摸得不是一封普通的信笺,更像是…….
丁木不解地挠挠额头,脑海中飞速回溯着平日里偷看的画本子。他有些疑惑地觉得,那样的动作,更像是在轻柔地触碰少女娇嫩的面颊。
江淮起身的时候,丁木更是惊讶地在他的唇边,察觉到了一抹浅浅勾起的弧度。他讶然地惊叹道,今日少将军竟然足足…笑了两次。
起初他看不分明,后来他便逐渐明白,冷酷凉薄的少年武将,唯独想起今日写信之人时,才会少有地笑出来。
他不由得更好奇了,少将军写这样的信时,会是怎样一种他不曾见过的口吻呢?
*
“吾妻阿雪,见字如见我。”
“展信安。”
林若雪手指轻摩挲着笔锋印到纸张的沟壑,或许是想从其中感受到他的一丝余温。
“临城一役,不可谓不胜,只是北方戎狄势头犹存,尚不敢轻敌妄动。”
“北国荒无人迹,与京都难以作比,唯独枫林成片,赤色如焚,堪称美丽,却也难及你万一。”
“现采得一片赠阿雪,还望吾妻不计我身远万里难以相陪之过。”
“日日盼相逢。”
少将军
时间轮转, 又至岁末。
几片枯叶在风中打了个旋儿,飘落在林若雪常常伏案的窗台上。
初冬的天气透着像是擦肤而过的寒凉,远处的天空堆积着薄薄的灰色的云,林若雪的眉心不由得紧蹙, 拢了拢肩上的绒衫。
她一早就和江淮商量好, 每月的最后一日按时来信, 这么些月过去, 信总是来得很准时, 从未逾期哪怕半日。
可是如今,距离收信的时间已经逾越了整整三日, 江淮的信却还是没来。
说下来,这几个月过去,江淮屡立奇功,即使他人还在远北,可名字已经在京城里出尽了风头。
乾历四年六月初,江淮带兵伏袭鞑鞑于临城, 大胜,赏玉印一座;
乾历四年七月末,江淮独辟阵法冠名“穿花阵”, 并以此阵大破敌军埋伏, 赏虎符一枚,封附将;
八月初,鞑鞑偷犯两国交界,江淮不畏敌方势众, 孤身率八百精兵横渡秋月河, 深夜直入敌军营帐,取敌将首级, 大胜,我方军气大涨;
十月末,“穿花阵”为大乾一众主将所学,一时间我军直降三成伤亡,纷纷为人效仿,龙颜大悦,擢封少将军。
边关的捷报一封封向城里递来,就连躬耕于田野从不问庙堂的农户都知晓,上官元帅帐下,有一意气风发的小将军,天纵奇才,决胜千里。
短短数月就脱颖于百万大军中,折损鞑鞑士气,如今已成了敌军口中仅次于上官仪的心头大患。
一时间,少将军运筹千里的美名满誉京城,就连之前学堂中被江淮剪过胡子的先生学士们,也都对如今这个一鸣惊人的少年交口称赞。
更不用说曾经和他做过同窗的公子小姐们,都以自己曾和少将军讲过的一言半语为荣。
还有甚者,在少时被他拳头砸过的胳膊肘上纹了个刺青,说是见江淮如见天兵,有保家护户之奇效,鬼怪们见了少将军名号,自然不敢靠近,能得一世安宁。
林若雪将这些话听进耳里,自是哭笑不得。
前来安平侯府道贺的人早将门槛都踏破了,所有人都称赞她少时便慧眼识珠,早早将这少年英雄收入裙下,以后再用夫婿军功落个诰命夫人的封号,后半生岂不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么……
林若雪虚虚望着窗外,冷风吹面而来,吹倒她立于案上的纸笔,笔杆顺势倒下,砸到案角堆放的几封信笺上,发出“啪”一声脆响。
她低眉望着桌角的那处阴影,旁边卷轴里的是那副画着江淮的像,心中想的是,那样飘渺易碎的虚名,实在不如他亲笔写来的一封信来得实在。
又或许是她精诚所致,在同江淮“失联”的第五天,小芸手中端着信,推开了她的房门。
“姑娘姑娘,小侯爷——”
小芸一张脸红扑扑的,嘴里还呵着白色的冷气,急匆匆往进跑,想到什么,忽然改了口:“是少将军他,终于来信了!”
她兴奋地将信搁到林若雪案上,转头给她倒了杯热茶,一垂眸就瞧见了她眼下的一片乌青,心疼道:“姑娘这几日没睡好罢,这下好了,少将军的信兴许是天寒地冻的搁置了几日,如今也总算是来了,姑娘您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林若雪望着案上那封信,呼吸一顿,没来得及应声,匆忙便拆开了信。
纤细狼毫,草色宣纸,遒劲的瘦金体,熟悉的问好和寒暄,一切仿佛都如常。
可是…….
林若雪不觉中蹙了眉,将信纸展平,举到床边,让日光透过纸背,似乎想望得更深切——
她举头瞧着信上的字体,定定地望了好一会儿,越望,越觉得有什么异常。
小芸见她拿了信,心想自家姑娘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少将军也真是的,平白拖了这么几天,熬得姑娘人都瘦了。见如今姑娘看了信,她正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身后林若雪定定的声音传来:
“不对。”
林若雪佛摸着信上的字痕,淡声却笃定地开口:“不一样。”
她将信重新搁回桌上,再开口时音色里竟含了隐隐的颤,“不一样,和之前不一样。”
小芸的脚步顿住,有些摸不到头脑,可看她这副模样,心中也不无担心地走上前来:“姑娘看出什么来了?有什么不一样?”
林若雪没应,只顺手抽了封桌角堆着的信,仔仔细细地平铺在桌面,和方才的那封信一上一下地对比放着。
小芸不明所以,将脑袋伸到跟前看了又看,瞧瞧上面又瞧瞧下面,没看出什么来,以为是自己离得太远,又将脖子往下埋了几分仔仔细细地端详了半天,还是没看出什么端倪来,疑惑道:“姑娘,少将军这字迹都一样啊,奴婢怎么觉得,没什么不同……”
林若雪摇摇头,没说话,手一抬,将隔夜的冷茶泼到了凝结的墨上,又取了张薄薄的草纸铺在了两封信上。
手中握着细毫,竟一笔一画地在纸上描摹两封信上江淮的字迹。
小芸越看越摸不着头脑,看着她埋头认真一字一顿的动作,只是越发疑惑:“姑娘,您这是……?”
林若雪没应,只低头仔仔细细地,像临摹字帖那样在草纸上复刻出江淮的字形,沉静而细致。
好半晌,她放下笔抬起头,将描摹的那半页信放在方才新拿来的那封的旁边,认认真真地又端详了好一会儿。
小芸只见她神色越发凝重,直到最后,彻底掩饰不住声线里的颤意,她指着信上的一处,嗓音发涩道:“你瞧,同样一个“雪”字,他十月末用了十一画写成,到了如今,却改用了十四画。”
“还有这里……”她手指又停在信上的一个“淮”字,“这是他的名字,本是最为熟练的一字,却平白地,多了这样多次停顿的字迹。”
“这些字迹粗略看了的确相同,也的确出自江淮之手,可用笔的习惯,字迹的大小,却和之前全然不同了。”
小芸依旧没明白:“姑娘的意思是…少将军执笔的习惯变了?”
林若雪缓缓摇头,将信放下,只抬眸望着她道:“你觉得什么情况下,一个人会全然改变原有的执笔习惯,原先再熟练不过的字迹却多次停顿毫不连贯,让一件原本熟练的事突然变得这样生疏呢?”
小芸望着她目光中的水汽,顺着她话里的意思仔细想了想,又往深了想,忽然猛地觉察到什么,心中骤然缩紧。
她有些不敢置信道:“难道……难道少将军原先写字的手……”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她,“是,他受伤了,最起码右手已经伤至了不能拿笔的地步。”
她极力忍住发红鼻腔里的酸涩,“故而,才会耽误了三天的脚程,故而,执笔写信时,才会用毫不熟练的左手。”
小芸一下子慌了神,再开口时声色便颤颤巍巍:“那…那我赶忙将此事去报告侯爷侯夫人….”说完回头便要赶去通报。
“且慢。”林若雪忽然叫住了她。
小芸回头,见她虚望着窗边,日光透在她的面庞,原本红润的面颊竟显得几分苍白憔悴:“不必叨扰他们二老了,江淮是他们从小疼到大的爱子,让他们知道儿子受伤,却做不了什么,无非是徒增担忧和慌乱罢了。”
小芸脚步在原地顿住,焦急道:“那姑娘的意思是?”
林若雪背对着她望着窗外,她看不清姑娘面上神情,只是突然觉得,这种时候,姑娘平静地有些反常,她在心中敲着鼓。
林若雪静静地望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吹案上宣纸发出簌簌的响声,她回过头来,淡声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少将军如今带兵驻守哪里?”
小芸仔细想了想,认真答道:“方才听徐伯传信时说,少将军如今驻守虞城,倒是离京都不算远,只是这个时候河面都冻住了所以通不了船,姑娘您问这个……”
不对!
她忽然想到什么,瞳孔一瞬间瞪圆了望着林若雪,声色颤抖道:“姑娘,天寒地冻,您莫要是……”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林若雪平静地望着她,打断她口中的猜疑。
像是怕她不放心,又略显疲惫地朝她一笑:“不要惊扰了侯爷和侯夫人。”
“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
她心中真的有数吗?
林若雪自己也不明了。
初冬的夜里格外的冷,即使闭严了窗户,却还是有细琐的风声灌进来,呼呼作响,让人不得安眠。
那么虞城的风,只会比京都的风更加刺骨吧…….
她将自己撂到床上,整个人缩在被子里,极力不去思量那封不寻常的信,极力不去思量一河之隔的虞城。
可门外的风就像是衔着思绪张了嘴的小兽,一声声一阵阵地撕扯着她枕上的思绪。
林若雪将被子盖过头顶,烦躁地阖上眼睛。
迷蒙中,困意逐渐袭来,她觉得自己快睡着了,可恍惚中,屋外冷风似乎带着风雪砸到她的身上,她觉得身体渐渐地下沉,直到破云的第一缕天光洒在她的面上。
她睁眼,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虚空。
冬日里的风夹杂着雪片落到她单薄的寝衣上,她眼中迷茫,却丝毫感受不到冷。
恍惚的光芒中,有人踏雪而来。
修长的腿蹬着玄黑的战靴,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玉面星目的少年武将左手执着银白色的长枪,缓缓向她走近。
“阿雪,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