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开我哥哥
“放开我哥哥。”
其实并不是有多大的勇气, 甚至还很害怕。毕竟一个十五岁的纤薄少女,面对这样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不可能不怕。
林若雪走上前,尽力掩饰住声线里的颤抖, 好让自己素白的脸色不至于看着太过于脆弱。
“我哥哥心智不全, 多有得罪, 还望公子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她尽力平静地瞟了一眼还被踩在人脚下的亲哥哥, 然后抬头定定望着那双靴子的主人, 稳住心性不去理会林若风一声接一声的嚎叫。
“公子有什么要求,我会替他偿还。”
“你是他妹妹?”
王公子皱着眉, 狐疑地上下打量林若雪好一会儿,又低头去看被自己踏于脚下不能动弹的林若风,眼中闪过一丝不屑的神色。
他扯着嘴角语气嘲讽:“一个死皮赖脸的憨傻货色,居然有这样一个妹妹,林若风,你是造了什么孽啊!”
说着又不轻不重地朝林若风肥硕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妹妹救我!”
林若风压在脸上的脚被拿开, 终于能张嘴说话,拽着林若雪的衣角就是一阵哭天喊地,“妹妹快救我, 这个混蛋打我, 打得我好痛!”
林若雪原本就心乱如麻,此时更被这一阵耍赖的哭嚎闹得气恼攻心。
她烦躁地扯回满是脏兮兮鼻涕眼泪的裙角,低头轻斥道:“闭嘴!若不是你成日闯祸,何至于此, 还有脸哭!”
林若风见耍赖没用, 被亲妹妹这么一训,还真就不叫嚷了。躺在地上将几根手指放在嘴里,
自顾自很是伤心地呜呜哭了起来。
林若雪只觉得更加头疼,将脑袋一偏不看他,依旧抬头望着王公子,“请公子见谅。”
王公子站在原地,又上下细细地将林若雪打量了一圈,再抬头时眼中带了些许戏谑之色:“我父亲是巡督江南一带的二品封疆大吏,林姑娘您觉得能赔我些什么?”
林若雪被他这一阵阵的眼神打量看得很不自在,但自己毕竟理亏,对方又是高门之后,总不能发作。
她脑中一瞬间闪出了江淮的面孔,可也就一瞬,她重新扬起下巴:“公子家大业大,我们小门小户自然比不了。”
人终归还是要靠自己。
她也不知缘由,内心轻轻颤了一下,却还是抬头,面无波澜地望着王洛:“但从古至今,万事皆有量可衡,我们该作何偿还,王公子但说无妨,能做到的,小女子都会尽力去做。”
王洛生得并不出挑,最多算是个五官端正。可这样一副端正面貌的人,此时正踩着步子缓缓地走近林若雪,不怀好意地眯起眼睛。阳光之下,反而显出些许猥琐。
他逐步站到林若雪身前,这个距离让林若雪很不舒服。
下一瞬,他用鞭子挑起林若雪的下巴,不怀好意地笑道:“若是本公子说,想要的东西,你们给不起呢?”
“给不起,也会尽力给。”
林若雪笑着颔首,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避开那顶着她下颌的粗粝鞭子。
那王公子浑浊的鼻息方才喷薄到她面上,让她忍不住地心中犯恶心。
王洛显然被她这一后退的动作弄得隐隐恼怒。
他眉头下压到眼睑,目光也恢复了方才搓磨林若风时的森冷:“我若是偏偏要你呢,你给不给!”
“当然不给!”
林若雪猛得抬起了头,因为有人替她答出了心里的话。
“王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高挑清隽的玄衣少年轻易地撇开人群,途径林若雪身边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绕开她,将她护在了宽阔的背后。
“姑娘,您别怪我,奴婢见不得您受委屈,自作主张去叫了江小侯爷来。”
小芸面露难色地望着林若雪,她知道即使如今江小侯也许已不算外人,但姑娘还是不愿意事事都去劳烦他。
可是姑娘小小年纪却要一人应对这些事,她实在不忍心再看着姑娘受苦了…
何况小侯爷他,应该心里也是乐意要帮衬着的。
林若雪抿唇没说话,江淮反而略微回头,
明明是跟小芸说话,眼睛却颇有深意地望着林若雪:“不必自责,就该这样。下次遇事了若是再不第一时间叫我,本侯可要重重地罚。”
几日不见,少年似乎又挺拔了许多,一双狭长的眉眼也恢复了之前的神采奕奕。
但谁都听得出来,他后半句威胁是说给林若雪听的。
她心中一颤,然后别爱目光,抿唇低下头去。
“江小侯?!”
王洛神色一顿,然后瞪圆了眼睛满脸震惊地盯着眼前的两人,“你们……你们认识!”
“很奇怪吗?”
江淮莫名其妙地轻轻瞥他一眼,然后一只手向背后伸去,林若雪忽然觉得被人牵住手腕,牢牢地被少年牵着固定在他的腰后。
少年并没有回头看她,但触到少女掌心的时候摸到了冰冷的湿汗,下意识就将力道松了一些,好让她的手腕不能脱离,却也不至于难受。
这一系列动作早被眼尖的王洛捕捉了去,他一脸不可置信:”你们俩竟然…”
林若雪心中一惊,下意识那只被缚住的手腕就想要挣脱。
少年察觉到了身后的动作,心中不悦,另只手惩罚似的朝她的手心轻轻一拍,威胁她不要乱动。
少女不安分的小动作果然止住了。
面色却难以抑制地染上了一抹绯红。
“江小侯爷你…….”
王洛依然不敢置信地扫视两人,目光望望江淮,望了会儿又去看林若雪,就粘在二人面上来来回回地扫视了好几圈。
他今日敢下狠手教训林若风,那必然是早就了然林家如今的窘境,区区落魄的商贾之家,自己当然得罪得起。
可他万万没想到能沾惹上江淮。
江小侯什么身份什么性子,京都所有人都心里清楚得很,何况他不近人情不爱女色也是出名惯了的。
他记得头一回见江小侯,还是八岁在学堂时。
王洛从小便喜欢招惹漂亮小姑娘,那会儿学堂里有个员外家的小姐,七八岁已经生得粉面桃腮灵动可人,让他们这些小男娃见了就喜欢,几乎成日里都围着小美人转。而王洛更是一马当先,小美人上学回家吃饭读书他都要胶粘着人家,讨好赔笑一刻不离。
但整个学堂上下便只有一个小男娃不围着她转,素日里也不冷冷地不理她,这个人就是江淮。
小美人儿心高气傲,哪里容忍得了有人次次见她如空气,便激起了心里那股不服输不甘心的劲儿,带着跟班便去找小江淮的麻烦,那个倒霉跟班就是王洛。
教训一个不知天高地厚得罪美人的臭小子而已,何况那小子素日里都冷冷清清地独来独往。王洛自幼也是学过几天剑术的,他斗志昂扬,他势在必得。
于是二人在马场堵住了刚习完骑术的江小侯,王洛二话没说将桃木剑抵在了小江淮的脖子上:“江家的臭小子,胆敢冒犯徐小姐,你可知罪!”
彼时的江淮小小一个,身高也不比同龄人高多少,扬起脖子也就和王洛平视而已。
那剑尖抵在他颈前一寸,甚至压出了一小片红色,他原本生得白,那肌肤上的一片红也就更加刺眼。
七八岁的小江淮却没哭没闹,低头看了看那剑,又抬眼看看了面前的一男一女,冷冷淡淡地盯着持剑的王洛,没发一言。
王洛被他的目光望得发怵,美人在旁他却别无选择,扬起桃木剑就要狠狠教训眼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冷面小子。
谁知腕间刚刚发力,就听见“啪”的一声,桃木剑脱手而去,再一抬头,那剑居然落在了面前的臭小子手里!
江淮冷冷地垂眸望剑,然后面无表情地持剑抬头,黑白分明的眸子阳光下像是莹亮的黑曜石。
他缓缓抬手:“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找我的麻烦,真是蠢货。”
后面江淮说了些什么已被他全然忘了,王洛回忆时只觉得疼…真疼。
小小的桃木剑在粉雕玉琢的小童手里像是冷硬的鞭子,抽得八岁的他上蹿下跳哭爹喊娘,抽得一旁看着他挨打的徐家小姐眼泪涟涟地哀求。
那疼痛似乎伴随着他对江小霸王的恐惧存到了现在。
即便如今,二人早已长大,见面也十分客气,可他见了江淮,便还是觉得手疼脚疼屁股疼,便还是本能地不太想得罪眼前身姿挺拔的少年。
于是今日的他就更加不敢信,当年骂他是蠢货的冷心冷肺江小侯,竟然会为了一个绅士落魄的少女撑腰,而且他们二人间居然好像是……那样的关系?
不敢信,真的不敢信。
王洛觉得自己今日出门是倒了血霉。
于是他更加愤愤地剜了一眼尚在地上抽搐的林若风,虽然这回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再下脚踹了。
然后目光又在二人脸上扫了一圈,面无表情地朝江淮一拱手:“那既然都是自己人,便是误会而已。今日多有得罪,小侯爷,再下便先行一步。”
江淮也微微颔首:“再会。”
王洛点了下头,便拎着鞭子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而且走得很快,童年的记忆历历在目,他好怕少年下一瞬,就会像小时候那般抢过他的鞭子狠狠抽他一顿……
“起来吧。”
林若雪听见少年说话了,有些讶异。
抬眼的时候,更是惊得悄半张了嘴——
她看见玄衣的少年走到了躺在地上的林若风面前,朝他递了一只手,微微弯下腰,想要拉他起来。
训兄
林若雪是记得的。
她和江淮的渊源, 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拜林若风所赐。
当时,是林若风为了一盒糕点又当街惹事,却惹上了江淮这个小霸王被对方揍了一顿,连带着林若雪和江淮算是结下了梁子。
要说方才的挺身而出还可以说是为了自己, 而此时的示好之举其实对他来说是全无必要的。
更何况今日之事, 就算他不出手, 林若雪也不会怪他。
以故于此, 向来爱恨分明的江小侯居然不计前嫌, 主动向林若风这样一个和他干过仗的人抛出橄榄枝,让林若雪惊讶之余, 心底也生出了暖意。
可林若风却不这样想。
“你滚开!”
他不但没顺势站起来,反而无比嫌恶地一巴掌打开江淮的手。
这一举动明显让在场两人都十分错愕。
江淮被打开了手,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反应过来,面上明显也透出不悦。
只是碍于林若雪,终将是抿了抿唇, 没有发作。
“你做什么!”
先发怒的居然是林若雪。
“他们俩认识,他们分明就是一伙的!”
林若风躺在地上手臂胡乱比划着。
在他黑白分明的小世界里,仇人就是仇人, 认识仇人的必然也不是好人, 何况还是江小侯这个原本就揍过他一顿的坏人。
林若雪气得一跺脚,她对于哥哥这种恩将仇报的行为很是气恼:“方才是小侯爷救了你,若不是他,你早就被打成猪头了!”
江淮养伤也就将将几天, 前些日子才为她挨了打, 如今老远骑马而来救她和哥哥于危难间,他却这样不知好歹!
林若雪越想越气, 望着赖在地上的林若风厉声道:“别人帮了你,你不知感谢,反而以怨报德!”
“我不管,他们就是一伙的,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林若风见妹妹不向着他,索性赖在地上开始左右打滚,满身泥污溅起,引得许多行人都纷纷驻足,悄悄议论着看笑话。
林若雪感受到左右的目光渐渐压来,心中的耐性越来越少,她望着林若风压低声线,沉声道:“你给我起来。”
林若风哪里肯就范,兀自在地上扭曲:“就不起就不起,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我要告诉爹,我要告诉娘!”
“爹已经死了三年了!”
情绪往往都是在一瞬间爆发的。
林若雪自个儿都没反应过来,众目睽睽之下,她近乎是歇斯底里地吼出了这句话。
过路的行人都停住,纷纷侧目看向这个浑身颤抖着的单薄少女。
委屈和屈辱铺天盖地般从回忆涌来,她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些日子。父亲去世,连个前来悼念的人都没有。
她十二岁的年纪,一个人支撑着全局将父亲草草下葬,母亲为了贴补用度在灯下将眼睛都快熬瞎了——
却偏偏是他,林若风这个本该撑起一片天的哥哥,从不知懂事不知事故,反而依旧秉着之前的性子胡作非为四处惹祸,次次牵连到她,次次叫她来善后擦屁股。
凭什么啊?
林若雪再也忍不住,满腔的泪水喷薄般地涌出眼眶,明明她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而已,凭什么要她来次次收理残局呢,凭什么叫她来为一个大男人出头赔笑做小伏低呢!
“若是爹爹还活着,看到你如今的样子,林若风,你对得起他吗?对得起娘吗?你对得住我吗!”
她越说越激愤,心中的不甘和难过终于在爹爹去世很多年的一个午后彻底爆发出来。
“阿雪——”
江淮蹙眉。
他望着她这副样子,心中疼痛却也不敢贸然上前,握紧的双拳在箭袖下颤了颤,终是忍住了。
昼日里的风轻轻吹过少女的脸,吹起她两旁沾了泪水的发丝飘飘而起,仿佛连风都想轻拂少女的脸颊,抚平她心中深藏已久的难过和委屈。
林若风有些懵了。
他轱辘一下从地上坐直了身子,睁圆了一双眼愣愣地望着妹妹。
“雪儿…你…你居然为了他——”
他目光扫向了兀自立在原地的江淮,然后又难以接受地重新望向林若雪的脸,“你居然为了他,来斥我?”
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又望了望江淮。
仿佛在一遍遍确信,眼前的情景不过是凭空杜撰,而他的妹妹依旧,是只属于他一人的好妹妹,永远只会在人前拼命护着他,绝不会为了旁人指责自己。
变了…难道一切都变了吗…
林若风一时间觉得心中绞痛,他双唇颤抖着从地上站起来,直直地盯着林若雪的眼睛,想从那双清秀的眉目中望出一丝丝的不真切。
林若雪也毫不避讳地迎上目光。
他望着她,她也回望向他,二人就这样定定对视了良久,久到看热闹的行人都失了耐性纷纷散了。
“我不信!我不相信!”
林若风终究是败下阵,众目睽睽下,嗷得一声大哭出来。
一个十七八岁的胖少年,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在意仪容地嗷嗷大哭,仿佛像是还没开智地小童那般。
原本看完热闹散去的吃瓜群众被这过于壮烈的哭声吸引,又重新围了过来,悄悄地在他们四人一周聚了一圈,津津有味地观赏这个看着就不太聪明的庞然大物哭得鼻涕拉丝了老长。
“公子您…这么多人看着呢,您别哭了……”
连小芸也觉得面子上挂不住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哄劝道。
当然是毫无效果。她目光求助地望向林若雪,想让她来管管这人。
可林若雪却比方才淡然了很多。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冷冷地望着哭得天崩地裂的林若风,唇角轻勾了一下:“哭吧,无妨,多哭会儿,脑袋里进的水就能都哭出来了。”
原本哭得投入的林若风不知怎的,听见这句话立即就止住了哭,有些茫然地望着林若雪。
妹妹怎么今日……不哄他了?
妹妹她真的变了。
想到此处,他又抑制不住地嘴角抽动,大有继续嚎啕的趋势。
但他终究是没有。
因为他看见妹妹面无表情地在嘴边比了下食指:“嘘。”
林若雪淡淡抬眼,扫视了一圈里里外外站了好几层的吃瓜群众:“诸位看尽兴了?”
“尽兴了!”一个四五岁的小童津津有味地直言道。而站他后面的亲娘立即面上一红,轻斥了一声就匆忙拉着他离开了。
剩余围观的人们也纷纷觉得面上挂不住了,讪讪地都散去了。
众人纷纷而去,路中央又剩他们几个人孤零零站着,林若风有些茫然尴尬地望着林若雪。
“走了,到那边儿去。”
林若雪望着他朝一旁的砖墙扬了扬下巴,砖墙那边,是条无人的巷子。
“哦…….”
兴许是察觉到了妹妹如今的不一样,林若风也不敢贸然再用之前的蛮横耍赖在她面前胡闹了。此时反而揣着手,乖乖地跟在妹妹脚步后面,一前一后地进了巷子。
江淮脚下微动,想了想,还是在砖墙那侧止住了步子。
“哥哥,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林若雪望着林若风的眼睛,神色平静。
“今日大声斥责于你,是我不对。但你实在不该又出来闯祸,更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胡闹,叫别人笑话了去。”
“可是…雪儿你为什么会同他在一起……”
林若风显然更关心的事江淮的事情,他依旧不服气道:“那个人,他那样坏,他根本不是好人!”
“怎么不是好人?”
林若雪只淡淡地瞧着他,“凭他屡屡帮了我,还是凭他这次帮了你?”
林若风气得直跺脚:“我们一家人没他难道还不行了吗!”
“行啊,我和娘还有些手艺傍身,不说衣食无忧但总能安身立命,那你呢,哥哥,你又要靠什么活?”
林若风一是愣住了,有些茫然地呆在原地。
他从未听过妹妹毫不遮掩地向自己谈论这些事,他嘴唇不甘心地翕动了半天,却没能说出话来。
“你身上穿的绫罗,是江小侯送我的那间铺子织成的衣料,你平日里吃的大鱼大肉,是我和数十个绣娘赚的银子买的,你安身立命的住处,是安平侯一家施发善心接济我们的。”
林若雪平静地望着他,“若是没有他,没有安平侯和侯夫人,我们一家人还不知会沦落到哪里。”
“你厌烦他想同他割席,有这个本事吗?”
林若雪声色平淡,可一字一句像是冰雹一样敲在林若风的心上。
他第一次面对这个素日温柔袒护他的亲妹妹,觉得这样陌生,他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她亲口说出这样真实却苛刻的话来。
林若风有些无措地向后退了两步,林若雪望着他这副无措模样,心中说不疼是假的。
可有些事,现在不讲,早晚一天也要面对。而真到了那种不得不面对的地步,恐怕已是来不及了。
“可是……可是……”
林若风胸口激动,眼中甚至噙了泪。
他依旧不甘心地指向墙的另一边:“就非得是他吗!”
江淮静默在墙的另一侧,感受到了这虚空的一指,心中一凛。
另一旁是心爱的女子,而在她的身侧,则是她那个对自己颇有怨言的亲哥哥。
江淮无声抿唇,下意识攥紧了手心。
对面的空气似乎静了半晌,有风缓缓飘过,牵连着他的思绪飞去了那一边。
他听见少女在原地默了一会儿,再抬首时音色清冽。
林若雪认真地想了一下,然后平静地望着对面满面不甘心的亲哥哥,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他听见她轻声说——
“是。”
少女顿了一下抬起头来。
“非他不可。”
咱们回家
林若风彻底僵在原地。
他印象中向来乖觉懂事无条件偏向他的亲妹妹, 站在那里,扬起脸,目光清冽如水。
就在方才,她平和而坚定地告诉他, 自己有了想要奔赴的男子, 即使那个人为他所不喜。
林若风不哭也不闹了, 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 望着林若雪眨巴了几下眼睛。
林若雪不为所动。
于是他扁了扁嘴:“可是他并不好, 他也不一定会待你好啊。”
林若雪轻轻笑了一下:“那哥哥觉得,怎么样才算是待我好呢?”
林若雪风角轻颤。
“他喜欢独来独往, 总穿一身黑衣,不喜诗书经文,却独爱刀枪兵法。”林若雪像是回忆一般,缓缓踱步,风吹着纱衣翩翩而起。
“他并不爱笑,有些孤僻, 甚至脾气很坏。可是这样的人,会在我受排挤时替我出头,我受冤枉时替我生生扛下盐水沁了的鞭子, 知道我不喜被人垂怜, 就送我京都最红火的铺面叫我自力更生——“
林若雪转身,定定望着林若风的眼睛:”或许他不够温柔,不够圆滑,有时还有点凶。可我知道他其实为人仗义, 亦有慈悲之心, 身居高位却从不欺凌弱小,更不会以身份压人, 遇到弱者出手相助,行事坦荡从不于背后刁难他人。“
林若风又抽噎了几下,不甘心地摇摇头,“可是妹妹,就算没有他,我们一家人在一起,难道就不行了吗?”
没有他,就不行了吗?
林若雪望着远处的天幕,似乎很认真地想了一晌。
微风拂过,她对着风吹来的方向轻轻笑了一下。
“是啊,这日子若是离了谁,也都得过下去。一如曾经的我也认为,也就这样草草地过一辈子了。”
她抬眸笑望着林若风,“父亲死了,娘身子孱弱,曾经的我支撑起这个家已然是精疲力尽,当时的我也认为,我再也不会遇到谁,更不会喜欢谁,我的未来就在那一针一线的缝缝补补中,耗尽人生,一切都有尽头,而尽头离我那样近,一眼就能望到底。”
“可是如今,我不这样想。”
暖暖春光,少女在满城的烟柳色中,笑得清清浅浅。
“纵然我家世落魄,纵然我之前吃过很多苦头,或者以后也不尽然平坦,可是那又如何?”
“被一人放在心中珍重过,就才知道这人生到底该怎么活,才知道原来我这样的女子,也值得别人将最好的留给我,也应该去抬眼瞧瞧更大的天地,也能并肩于高门贵胄之间而毫不露怯。”
“才幡然醒悟,我的人生,也有幸福开阔的可能。”
她回眸,笑望着林若风:“哥哥,我遇到了这个愿意待我好的人,你应该为我高兴。”
林若风望着她,双唇哆哆嗦嗦:“可是……他不过是贪欲新鲜,暂时待你好罢了…你如何知道,他以后会一直待你好呢……”
他撅着嘴摇摇头:“雪儿….你不要被他骗了!”
而林若雪默了半晌,忽然笑开:“哥哥到底是觉得,他不会一直待我好,还是觉得,我这样的人,原本不配别人待我好?”
“我……”林若风后退了两步,盯着林若雪,却说不出话来。
“哥哥是待我好的,我心里明白。”
林若雪笑着走上前,低头仔细地替林若风将繁乱的衣领整好,“可是哥哥,不应该因为一件小事,就永远同一人掷气。”
“好了。”
林若雪笑着抬起头来,转过身去,“小芸,带少爷回去,好好歇息,不要气着了母亲。”
小芸应是。
万事不破不立。
林若雪撂下身后的林若风,用袖子揩了揩面上的眼泪,整理了神情,走出巷子时的步伐就分外轻快。
任何女子都有过好日子的资格,所以无论是谁,哪怕是最亲密的家人,也不该过分迁就,何况有的人,原本已牺牲了太多。
顾全大局,家事难事,她识大体了太久,身子太薄,是时候要放一放了。
玄衣的少年负手而立,早在不远处等着她。
她不知晓的是,方才她的一席话,已被人尽数听入耳中。
墙外的人看不明白,这个向来冷面冷情的少年,为何忽而立在墙边,像是默默忖了很久。
没人知道最后他转过身的一瞬间在想些什么,但少年向来冰冷的面容上,难能可贵地露那样少有的发自肺腑的笑,像春色里的一只蝶,终于等到了肯为他绽放的一朵花,而这朵花有着冰雪般的名字。
“阿雪,过来。”
少年笑望着她,面上是难得一见的和煦。
他原本就生得惊绝俊美,平日里却总冷着一张脸阴沉沉的,如今他这样笑,林若雪才知道,他名字里的那个“淮”字有多衬他——
漫漫秦淮蜿蜒三百里,而他会心一笑时,便是江陵最灿漫的那道春光。
林若雪恍惚了半晌,下意识便向他奔去。
呼呼的风声在她耳边浅浅擦过,林若雪如今才知道,毫不犹豫地奔向一人时,心中是这般的热切。
她在玄衣少年身前站住。
抬眸浅笑望着他,“久等了,江小侯爷。”
话音未落,自己却被人勾着脖子扯进对方怀里,“我都听见了,阿雪。”
“什么?”她整个脑袋都贴着他胸前的衣料,呼吸不匀,回答得也瓮声瓮气。
“没什么。”
少年唇角勾出一个邪邪的笑来,“敢叫爷等这么久,必定要好好教训你。”
林若雪在他怀中呜呜挣扎,就听见脑袋上方江淮清冽的声色又响起。
“走。”
“咱们回家。”
*****
“人快来了吧!你下来别看了,该我看了!”
“急什么急,我还没看见人影呢!”安平侯烦躁地打开赵氏扯着他裤脚把他往下拽的手,“莫动我!方才你都观望了那么好一会儿了,这回怎么说也该我了!”
“反了你了?!”
赵氏后退半步,指着正苦苦扒着墙根儿往外探头探脑的安平侯就骂:
“江文举你老胳膊老腿儿的也不怕跌下来摔残了!就算咱儿子真有了喜欢的姑娘,也是我这做娘的该留心,你一大男人在这凑什么热闹!”
“那是别人吗,是别人吗!是普通的姑娘吗!”
安平侯手扒着府内的漆红墙檐倏地转过头来,激动得胡须上下乱颤,“那是雪儿!那不是别家的姑娘!”
“雪儿怎么啦!”
赵氏气势汹汹昂起头:“雪儿这姑娘我看着好得很,懂事乖巧生得也漂亮,她若能看上你儿子分明是你儿子的福分!”
“谁说雪儿不好了!”安平侯两只脚都站在石头上踮起,才堪堪从墙内露出半个脑袋。
“就是知道雪儿是实打实的好姑娘,我才更怕淮儿会欺负了她!”
“你放屁!我儿看着就是会疼人的模样,哪跟他爹似的。”
“拉倒吧你!”安平侯回头狠狠呛了她一句,“你儿一天到晚冷着个脸凶神恶煞的,搞得全学堂的人都怕他,还疼人?不揍人都不错了!”
“放你娘的屁!”赵氏急得破口大骂。
“好了,收声!收声!人过来了!”
安平侯猛得从石头上跳下来,差点跌出一个趄冽。
但此时管不了那么多,也不顾长袍上还沾着草屑,拉着赵氏一阵小跑,躲在了一棵矮树后面,连忙蹲下。
“嘘!嘘!”
眼看着两人走进来,急得安平侯拼命在嘴边给赵氏比划。
“嘘什么嘘,好好看!”赵氏嫌弃地拍了下他脑袋,给他把脑袋正了回去。
两人就缩头缩脑地蹲在矮树后,目不转睛地悄悄盯着并肩走近的少男少女。
“几日后,皇姑母宣我进宫,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
两人在矮树前站住。
二人间的关系不同往日,讲话也就不像之前还用那样生疏的句子。江淮问她的时候,没用问询,也没有邀请,而是自然地直抒胸臆,反倒像是命令。
听得树后的赵氏恨恨地叹一口气,怎么儿子讲话还是这样冷冰冰的!哄几句劝几句都不会么!
却不料,林若雪站在那里,不假思索地朝他莞尔一笑,她说:“好。”
“那之后的操场猎宴,你也要同我去。”
依旧笑得清清浅浅:“好。”
“游园集会也…”
“同往。”
“上元佳节……”
“同往。”
“那天之涯海之角山之巅呢?”江淮唇角勾起一抹笑,漂亮眉目里星星点点。
“亦同往。”
林若雪扬起一张小脸,定定地望着他。
“可以了吗,江小侯爷——”
她刻意将最后几字尾音拉得很长,笑望着面前挺拔如竹的少年,眼中是藏不住的狡黠。
少年顿了半晌,反应过来就拽着少女的后领把人往自己怀里捞,“好你个胆大包天的臭丫头,胆敢戏弄本侯!”
“嘘!先别说话!”
林若雪跌入少年臂弯的一瞬间,忽然在耳边听到了什么异响,倏地停下来,向四周张望。
“怎么了?”江淮的动作也顿住,蹙眉扫视一圈,“兴许是什么鸟雀吧,府里草木多,风吹响动了也是寻常。”
林若雪缓缓点头,不经意地向那矮树望了一眼,转身拽他衣角,“走吧。”
望着两人的身影终于在长廊处消失不见,赵氏才猛地跌坐在地上,长长松了一口气。
“都怪你!一天笨手笨脚的,都躲树后了还不安生!”她恼怒地锤了一下同样跌坐一旁的安平侯,“若不是你发出声响,淮儿他们就不会走!”
“看都看完了,走就走吧!”
安平侯瘫坐在地上,用手掌作扇使劲儿扇着风,“万幸没被他两人发现就是了,若被发现躲在这偷听,我这张老脸可往哪里搁!”
二人互相嫌弃地对视一眼,刚准备一同站起,往旁边一瞟,却又猛地跌坐下来。
“您们二位怎么会在这树后?”
江淮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抱臂而立,正低头冷冷地觑着他们。
“啊这…….”安平侯只觉得两眼一黑。
但此时只能极力装作丝毫不尴尬地样子,“淮儿啊,我和你母亲正看风景呢,也是刚刚才到这里,路过而已!”
说着朝儿子伸出一只手:“来,拉为父起来!”
但江小侯就是江小侯,迂回婉转那套在他身上行不通。
少年冷着一张脸俯视着他的亲爹——
“别介,多坐会儿,地上凉快。”
枕膝
安平侯:………
他灰溜溜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毕竟, 偷听之举实属不义,任凭是谁做了这种事传出去了,都要被狠啐一句不君子不丈夫!
而他此番又被人家当事人逮了个正着。本就心虚,辩无可辩, 胳膊在空中停顿半晌, 自己只能略显尴尬地缩回手。
看得出儿子对他这个行为很是不悦, 此时依旧冷冷地觑着他二人。安平侯脑子一转, 岔开话题道:“淮儿啊, 你皇姑母吩咐了,让你这些天找些空子再去宫里一趟呢!”
见江淮依旧抱臂不为所动的样子, 安平侯急忙又接言道:“你姑母还专门吩咐了,叫你带上雪儿一起去呢!”
“哦?”
江淮果然来了兴致,眸色也跟着一亮。
“皇姑母叫了阿雪一同去?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十二万分的真!”
看来提雪儿的名字果然好使,安平侯望着儿子终于渐渐转暖的脸色,心中长吁一口气。
作爹的,当然也不是怕自己儿子。只是这个亲儿啊, 从小虽生得粉雕玉琢,性子却和别的小童都不一样。
千方百计逗他笑,他也难得真笑一回, 总是冷着个小脸不爱言语。可若他真是生了自己的气, 却真能十天半个月不搭理自己个儿,偶尔给他娘才露一回好脸色,很是难办!
久而久之,就成了今日这样, 本能地便不想叫他不高兴, 而他若高兴了,连带着他娘和自己一起高兴, 二人能连乐好几天。
江淮望着一脸真诚的安平侯和赵氏,若有所思。
谁都知道,皇后这样身份的人,若是亲自叫了他二人一同进宫,那便是在面子上首肯了他和林若雪的关系,此等意义非同凡响。
“你呀也真是,有了相好还要瞒着爹和娘,若不是你上皇姑母告诉我们你和雪儿的关系似乎不一样,我和你娘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安平侯讪讪而笑,双手撑着地就要站起来,只是他蹲坐的时间实在太久,屁股刚一抬起,双脚一麻,他“哎呦”一声又重新跌坐回地上。
江淮从思绪中反应过来,本能地伸手去扶。
安平侯拉着他的手顺势站起,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土,很美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
好一个小没良心的,听到自己相好的名字才愿意来扶他!他这个当爹的居然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给轻而易举打败了,真是男大不中留啊!
儿子扶着赵氏也站起来,安平侯又转念一想,还好这个打败他的是雪儿那个丫头,儿子喜欢上的是这种聪明灵巧的好姑娘,总也强过那些别的纨绔日日醉身烟花酒巷。
罢了,他在心中喟喟而叹,当爹的,只要儿子幸福,败给一个小姑娘又何妨!
“淮儿。”
赵氏自方才说起入宫之事就沉默不语,到如今才忽而开口。
江淮望向她,赵氏性子向来爆裂,鲜少有如今这样肃然的时候。江淮望见母亲这副神情,知道她是有重要话吩咐。
“你和雪儿感情好,娘再开心不过。”她神情凝重望着儿子,拉过他的手攥在掌心。
“但这次进宫你记住,切莫再去招惹万氏!”
江淮倏地抬起眼眸。
赵氏轻拍拍他的手,“上次之事,罚了万氏一门半年的俸禄就草草了事,我知道你心有不甘。”
闻言,江淮的目光微动。他想起那日的情景,嘴唇轻颤了颤,望着母亲肃然脸色,终究是咽下话去。
“但,这是圣上的意思。”
赵氏说完,和安平侯都一道深深地望着他,眼前的儿子目光中闪过一丝不甘心,但转瞬就垂下了眼眸。
“我明白了。”江淮淡淡道。
从他出生在这样的高门贵胄,他便明白,大家身份虽看着尊贵,实则却人人有自己的不得已。
有些事,明白不如不明白,问了不如不问,哪怕是他一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亦有不慎跌入风暴中心的可能。有些事,探进身子,都有可能是万劫不复。
天边几片半明半昧的云霞在朱红的宫墙处闪了又闪,似乎是窥探着墙内蠢蠢欲动的风雨。
江淮望着远处忽明忽暗的天幕,抿唇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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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小雨未歇,连绵如织。
周身玄色布满暗金绣纹的马车不疾不徐行在官道上,轿帘两边用金线各绣一个“江”字。
普通的车马见了便自觉避让,众人皆知,这是当朝皇后的母家—安平侯府邸的车驾。
林若雪在车内懵懵懂懂睁开惺忪的眼。
宣召进宫的时辰向来比平日晨起的时间要早,天蒙蒙亮,他们就乘上马车动了身。
她平常虽也起得早,却也鲜少睡得这样短过。故而才一上车没一会儿,伴随着窗外间歇的雨声和哒哒马蹄响,她控制不住地就眼皮粘起,身子不知不觉就软了下去。
车身经过一块凸出的砖石,猛得咯噔了一下。
林若雪方被惊醒。
她对着车内扫视了一圈,伸手摸了摸被自己睡得略有些凌乱的发髻。
一瞬间,她恍惚中意识到,自己竟在睡梦中无意地枕在了身旁人的肩上,她心中一惊,话到嘴边,下意识便说了句“抱歉!”
玄衣的少年原本在她身旁屏息端坐,闭目养神。听到她这话时,面上就明显透露出了不乐意。
江淮依旧笔直地坐在那里,略微侧目过来,“你抱什么歉?”
“我……”
林若雪才睡醒,甚至还不算全然睡醒。但也知道,自己方才靠了他的肩膀又下意识地道了歉的举动,于江淮眼里有些过分生疏了,这才又惹得这小霸王不痛快。
她摸摸自己的鼻头,悻悻地吐了下舌头,“我还有些困呢,小侯爷。”
说着她眨巴眼睛一脸真诚无害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意思是告诉对方:我不是故意疏远你的,只是才睡醒头脑不灵光才会如此,请你不要在意。
怕他多想,又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在她看来打得十分逼真,毕竟其中也并非全是表演的成分——因为她是真困。
谁像这个小变态一样每天雷打不动四时就起来练功啊,她又不是铁打的,早起犯迷糊很正常。
她在心中如是抱怨道。
江小侯好像也确实信了。
清隽的少年侧着目光定定地盯了她半晌,见她眨巴着睫毛困得十分真诚。
于是他用手轻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示意道:“来,困了就躺在这里睡。”
林若雪心跳一滞。少年自顾自掀开车帘向外望了望,“离宫还有半个时辰的车程,足够你小憩一会儿了。”
见林若雪兀自懵在那里,他眉梢微挑,用指节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怎么,想让我抱着你睡?”
“不……不用……”
她瞬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这么多时日,被他抱也抱过许多次,林若雪心中明白,她不是排斥和他的身体接触,若真要是厌恶对方的触碰,她也不会决心和他在一起,更不会当着林若风的面说出那样的心里话。
只是如今,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之前的几次接触都是江淮有意无意使坏。而如今真要她主动对着这半大不小的少年投怀送抱,她下意识便觉得慌乱——
准确一点讲,就是胆子小,怂了。
果然,看到她这样拒绝自己,江淮下意识地便想要冷了脸色。
可又不知为何,他望着对方雪白的小脸因为大幅度晃动染上淡淡的粉色,唇角似乎又不受控制地想要勾起。
他甚至有些恶劣地发现,这么长时日了,自己似乎就是喜欢瞧她每每害了臊就慌慌张张的劲儿——
人前是机灵到不行甚至能独当一面的小姑娘,人后还是改不了一害羞就全写在脸上的毛病。
他克制住内心情绪,整理神情让自己看着古井无波。
林若雪见对方扫向自己的目光瞬间又变冷,心中一阵慌乱。
但她下意识就寻了个借口,指着自己被雨水略有些沾湿的鞋袜,摇了摇脑袋道:“淮哥哥你看,我的鞋子方才踩了雨沾了湿泥,若是横着躺到你身上,脚翘起来会弄脏座位的层罩的。”
她眨眨眼睛,又抖了抖自己的外衣:“我的衣物也这样薄,母亲说了,这样睡着了会得风寒的。”
少女一脸无辜望着他,说得十分真诚十分认真。林若雪心想,真是一个天衣无缝的好借口。
少年也静静地望着她,颇有耐心地由她找完借口,然后十分冷淡地“哦”了一声。
“无妨。”他原本端坐的上半身忽然向她这边倾靠过来。
林若雪倏地一下睁圆了眼睛,望着身旁的少年站起身,又单膝蹲跪在了自己小腿面前。
江小侯在她的讶然中赫然抬起了俊白的脸,狭长的眸子正对上少女不安的目光。
“怕沾了泥污,帮你脱掉不就好了。”
林若雪呼吸一滞,她下意识地紧咬下唇,感受到自己纤白的脚踝从裙下被人捞起,握在手中。
她个头其实并不算矮,甚至远比一些同龄的女子要高,但骨架却生得天生浑圆纤薄,胳膊腿还有脚踝都细细的,被少年削长的五指盈盈一握就能环住。
或许是过于紧张,她连下意识挣扎的动作都忘了,眼呆呆地就看着少年捏住她的足,轻轻剥除罗袜。
两只珍珠般腻白可爱的脚丫被他单手握在掌中,少年指间的薄茧无意划过,蹭得她心中一阵酥麻,下意识发出“嘶”得一声。
“你的脚竟生得这样小。”
少年蹙眉认真地端详着手里的一对嫩白足子,似乎真的在观赏什么新奇的事物,指腹轻轻摩挲她脚心,下意识地“啧啧”两声。
“好了别闹了!”
林若雪面上一红回过神,匆忙从他指间抽回脚掌,路过他肩头的是时候还愤愤地往那里踹了一脚,“你有病,不嫌脏,不嫌臭!”
少女这肩头一脚对他而言自然是无关痛痒,故而江小侯并未生气,面色平静地坐回原位。闻言,真将手指搁在鼻息边一闻,无辜问道,“哪里臭了?”
林若雪见他动作,被惊到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忍不住又要一脚朝他面庞蹬去:“你还真闻啊你!”
“好了!”
少年淡淡蹙眉,于半空中捏住险险踹到自己脸上的玉足,将少女的身子正过来,脑袋轻轻搁置到自己的膝头上。
又单只手轻轻一扯,拽下自己的外衣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身子包裹住。
“睡觉。”
他沉声命令道。
车外雨声涟涟,少年身上的松木辛香沁入她鼻腔,林若雪枕在他的膝头上,竟也真难得安眠。
直到马车缓缓停住。
宫门前的太监尖利嗓门高声道:“江小侯爷到!皇后娘娘宣江小侯爷和林姑娘进宫!”
林若雪从睡梦中倏然惊醒,少年五指轻抚她的脑袋。
“阿雪,咱们到了。”
江文鸳
江皇后喜静, 是宫里人尽皆知的事。
纵然贵为一国之母,殿内洒扫侍奉的下人却并不多,江淮每每来宫时,都是跟了她十几年的陪嫁宫女亲自来接应的。
而今日静秋穿过宫门来接人的时候, 林若雪正被对面某人单手捏着小脸。
少女粉白饱满的脸蛋被玄衣的高挑少年一只手便轻松拿捏在掌中, 鼓囊囊得像只小仓鼠, 神情却并不很服气。
“江小侯你就别挣扎了, 今日给皇后娘娘这份跪拜大礼, 我说什么也是要行的。”
“你敢!”
少年五指收紧,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直到少女粉嘟嘟的小脸在自己手中彻底鼓得像个球。
“本侯再说一遍,不许行跪拜大礼。一会儿我做什么,你就跟着做什么,不许擅自作主,你听见了没有?”
“没听见。”
林若雪眨巴几下小扇子似的睫毛,口齿含糊不清。
今日是她第二次面见皇后, 比起上次的寿宴之上,如今和江淮一同进宫则更显郑重。
再怎么亲近,那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娘娘诶!她当然要进门就行个大礼给娘娘留个懂事知礼的好印象啊。林若雪两颊鼓囊囊地十分坚定, 江淮把她脸捏碎了她也要这么干。
少年的眸色果然深了, 隐约还透着几分熟悉的冷。
皇后是他的亲姑母,宣了林若雪一同进宫,那就是首肯了他二人的关系,如今也算是半个江家人, 江淮便坚持她必须与自己平起平坐, 礼数也应一致。
他不用行大礼,那她也自然不用。
这是她头一回来宫内面见皇后, 他不能让人将她轻贱了去,哪怕是只有一丝丝的可能,他也要捏碎在萌芽之中。
可偏生是这不知好歹的臭丫头,又笨又犟,青天白日地要将他气死!
“林若雪,你是觉得如今是在宫中,本侯便不敢收拾你?”
他冷着声线将脸孔又对着她向下压低了几分,剑眉微挑,确定自己现下的神情看着十分严肃骇人,平日里学堂的公子哥们见了他江小侯冷了面孔,可都是要绕着走的!
可少女却明显并不吃这一套,她嘟着一张小脸,无辜地眨眨眼睛。
“对啊,你不敢呀。”
她没说错啊,他就是不敢啊。
这人平日看着生冷凶巴巴的,威胁的话也没少说,可哪一次真的硬下心肠对自己不好过?
没有啊。
林若雪歪着脑袋直愣愣地望他的眼睛,他难道觉得自己的故作生冷的威胁很怕人吗?好有趣哦。
江淮:………
行,他咬牙切齿。
就是被自己惯坏了,小丫头片子的。
他冷哼一声收回手,反正自己也怨不得谁。
静秋忍着笑意走到二人面前时,少年正负气,他故意跟少女站得很远,冷冷抱臂而立,谁也不瞧。
“小侯爷万安,林姑娘万安,皇后娘娘请您二位进宫一叙。”
一个面貌清秀的女子笑着站到了林若雪跟前,对着二人温和行礼。
林若雪下意识便匆忙回礼,侧头去看江淮,那人却并不看她,只转身行了几步到自己身前,淡淡颔首唤了声“静秋姑姑”。
江淮时常进宫,早就和皇后身边人十分熟络,静秋就也没太多话,回身抬臂为二人引路,“请吧。”
宫内,两人并肩站的地方是凤宁宫正殿。
静秋说皇后还在梳洗,叫他们小侯片刻,便屏退了所有宫人,自己也退出殿去,从他们身后“吱呀”一声闭上了漆红的大门。
林若雪望望四周,朱红的漆羽石柱绘着几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她鼻子动了动,嗅到殿内萦绕的暗暗的香。
这种香她是熟悉的。
她曾很多次在江淮的书房里闻到过这种味道,连带着少年的衣带上也沁得是这种清幽的松柏味。
她下意识便侧目去看身旁站得笔直的江小侯。
高门子弟果然是不同凡响。平日里再怎么闹腾,关键时却是比谁都肃然知礼,上位不宣,他便不动,身姿挺阔地站在那里等候,如竹如松。
林若雪偷偷望着面如冠玉的少年,她莫名觉得,这样的松柏香味十分衬他。
而也在这样的一瞬间,她突然又察觉到,其实是门第差异悬殊得吓人。
江门望族,纵然是江淮这样武德充沛不拘小节之人,也在吃食香料一应用度上颇为讲究。用皇后亲赏的香料,穿圣上御赐的绫罗。什么时候想要面见了,便能随时临门一脚直达天听。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脚面,玉石铺就的地板在她足下泛着幽冷的光。
在这种光里呆得久了,有时难免会忘了,江家的门,本就高得骇人。
她十指逐渐攥紧了,身子也下意识得比方才僵硬了几分。
珠帘在不远处轻轻碰响,有女子的脚步声缓缓而来,林若雪悄悄地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看着再镇定些。
直到她的仓皇被悄无声息地替换成指尖的温润触感。
感受到那层薄薄的茧轻擦过自己的掌心,林若雪的呼吸一滞。
她讶然侧目看去,少年的面色依旧冷冷的,直视着前方不看她,只是攥住她手掌的力道却丝毫不含糊。
少年骨节分明的五指和她的掌心交叉相扣,林若雪轻轻用力,少年灼灼温暖的体温便顺着指尖流淌,将她的慌忙也一应融化。
她顿了一晌,然后悄悄笑开。
她还是那个平凡地小姑娘,有时能独当一面,有时却也忍不住怀疑自己,怕在高位者面前露怯,怕自己行差踏错。
可那个总穿一身玄衣的少年,不爱言语,一直这样,冷冷地,悄悄地,待她好。
她心中软绵绵的,听见珠帘后皇后在榻上坐定。
“孩子们,上前来。”
江皇后的声色惯得是轻轻柔柔的,听着叫人觉得亲切。
两人穿过珠帘走上前的时候,江文鸢正端坐在塌,姣好的面容上带着柔和的笑意,仔细观察,还透着几分病气。
“淮儿,到姑母这里……咳咳……”半句话没说完,她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江文鸢匆忙拿帕子掩了嘴,又胸口浮动着咳了好一阵子,咳嗽和喘息声回荡空旷的殿内显得尤为惊心,瞧得林若雪一阵胆战。
“娘娘,您快喝点茶。”
她下意识上前去,端起桌上一杯热茶,一只手轻拍着江文鸢的胸口,另只手在前轻轻给她喂进口中。
“好孩子,姑母果然没有看错你。”胸口的剧动渐渐平息了,江文鸢轻喘着握住林若雪的一只手,“有你在淮儿身边,姑母才放心。”
方才等待面见时的忐忑不安早被皇后这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吓跑了。林若雪摇摇头,望向对面站着的江淮,少年从那那第一声咳嗽起便一直紧皱着眉头。
“短短数月不见,皇姑母怎么病得这样厉害?”江淮望着姑母面上那一层挥之不去的虚弱,蹙眉发问。
是啊,林若雪也着实被吓到了,江文鸢如今最多三十出头的年纪,上回寿宴见时还看着十分健朗,怎么今日瞧着便这样虚弱了?
“呵。”江文鸢拿帕子轻拭唇角,低头轻轻地笑了一声,似如叹惋。
“当年小产时便落下的病根,平日里一直拿药石压着罢了。”
她笑着摇了摇头,“老毛病了。”
林若雪心中却倏然一惊。
小产?
江皇后曾经小产过?
林若雪缓缓抬头,少年紧绷着那张同皇后肖似五六分的面孔,神情冷肃。
怪不得江文鸢从小便对江淮疼爱到近乎溺爱的地步,除了亲姑侄的干系之外,原来她小产过后再没能有子嗣。
年轻女子头回做娘,心中自然是千般疼万般爱,何况肚子里怀的还是皇帝登基来第一子,是千尊万贵的皇嗣。
极尽爱护着,可江文鸢腹中的孩子,死在了十四年前中秋月圆的那一晚。
中秋月夜,万氏忽称自己心口不适,于是原本答应与她共度佳节的皇帝便带了数十个御医去了万贵妃殿中。
江文鸢望着皎白明亮的圆月,低叹一声“也好”,他原本就是身系整个朝廷家国的君父,登基不久,匀衡后宫恩宠才能稳住前朝的江山。
只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会在夜里被腹中的剧痛唤醒。
皇帝匆匆赶来时,她的孩儿已经化为了一滩血水,在那个人人都欢度的夜晚。
没人知道千般照料明明已经稳定了的胎儿如何会在一夜之间流为小产,皇帝一气之下要杀了整个凤宁宫的人,一直麻木靠坐在床头的江文鸢才终于如梦初醒。
她面上泪痕交纵,却早已哭不出来。
“事发突然,请皇上放过他们吧。”她神情木然地望着皇帝,心如死灰,却还是不忍看着这满宫的下人陪葬。
皇后悲天悯人,跪了满地的侍从们痛哭声四起。
江文鸢定定地望着眼前的虚空,她的孩子至死,也没能瞧见这个天地一眼。
“罢了,都过去了。”
皇后放下茶盏,幽幽地叹了一声。
她小产后身子虚弱,自然不会再有子嗣,这些年几乎是拿江淮当自己孩子疼。
胎死腹中,她当然不是没有恨过,没人知道每一个中秋月圆夜她是如何望着月亮心如刀绞。
可是她是皇后,是天下女子的表率,江门一族的骄傲。
自小的礼义闺训告诉她,身在宫中,她要明白这金顶之下,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她自己的孩子死了,可是最疼爱的侄儿健康长大,身旁还有这样一个好姑娘相伴,她望着面容姣好的少女,觉得很高兴。
“雪儿日后不必这样拘礼。”她轻抚着林若雪的头发。“姑母很喜欢你。”
“你能和淮儿一起来宫中看我,姑母很是高兴。”
劝他从军
林若雪摇摇头, 放下手中茶盏,轻抚她的背。
面前的女人贵为一国之母,她家世高悬,面容姣好, 神态虚弱。
林若雪望着这一张苍白美丽的脸, 她第一次能直观地感受到——
眼前这个举国上下最为尊贵的女人, 她活得并不快乐。
“上次你们受了万氏的欺负, 姑母纵然心疼, 可圣上自有他的决断。”
突然提到此事,她的神情一黯, 隐约一声浅浅的叹息。
“可是淮儿。”她倏地抬起头,眸光明亮。
“你能及时护着雪儿,姑母很是欣慰。”
说着,她拉过江淮的手,目光殷殷地望着这个自小疼到大的亲侄儿。
“我们江家三代国戚,家风端正。”
她的神情骤然严肃起来, “习武之人,本应帮扶弱小。”她牵住侄儿的手又让他同自己近了一些。
“你能于不平之时,舍身护住自己心爱的女子, 姑母替你骄傲。”
眼前女子神态决然, 林若雪望着她,莫名地眼眶发热,心中酸楚。
纵然早知皇后为人端正,可当日替自己挨打的, 毕竟是她从小看到大的亲侄儿。
为了自己这样一个身世落魄的女子, 沾了盐水的鞭子,生来尊贵的少年生生挨了二十下, 她来之前,其实很害怕,作为江淮的亲姑母,会不会因为此事,厌恶自己。
可江文鸢没有。
万人之上的国母,名言赞许她的亲侄儿为自己做的一切,褒奖他对自己的袒护,即使这二十鞭,早让她心痛不已,彻夜难眠。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女子苍白的面容,她是皇后,是长辈,是整个天下最高贵的女子。可是林若雪如今瞧她,完全未感到面对高位者的压迫威严——
唯余心疼,唯余钦佩。
她像是一把身骨纤薄却极力张开自己的伞,纵然被强风刮拂,却毅然撑着病弱的身躯,为天下女子遮风挡雨——
哪怕她只是名不经传的一棵小草。
“若是再有下次,姑母希望你还是如此这般——”
话没说完,又被一阵猛烈的咳嗽打断,江文鸢的胸口剧烈起伏,话憋在胸腔里说不出,几乎要被呛出泪来。
二人一惊,林若雪回神过来,匆忙赶上前去安抚喂水,好一阵子,才堪堪平息下来。
“不打紧。”
江文鸢稳住身子,笑着轻拍她的手背,目光安慰似的又向紧蹙眉头的江淮望去。
“姑母的身子不妨事。”她垂下眼睑,低低地笑了一声。
“姑母只是在这宫中啊,熬得太久了。”
“娘娘——”
林若雪心中一酸,突然跪下身来。
“请娘娘放心,雪儿定会时常来看望您的,还请您务必多多注重身子。”
原本在宫外决定要行跪拜大礼的时候,是秉着留下一个好印象的目的。
可如今亲眼见着了眼前的女子,她美丽,亲切,满腹愁绪却良善端方——
林若雪打心里敬爱眼前的女子,不由自主地便要向她行此大礼,心中带着酸涩的疼。
“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江皇后一惊,匆忙伸手要扶起林若雪,可一双手伸在半空,忽然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淮儿,快——”她急着去扶,却又被身体剧烈的浮动打断,“快扶雪儿起来——”
江淮屈膝将林若雪搀起,眉眼紧肃,与她并肩而立。
林若雪起身又安抚了好一阵,江文鸢的咳嗽才堪堪平息住。
“淮儿,你先出门候着,我有话单独同雪儿讲。”
江皇后望着二人,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两人相互碰了一下目光,林若雪也是一惊,居然有话,单独同自己说?
再去望向皇后,她依旧面容平和,可神态却依然坚持。
可留她的是皇后,江皇后开口,自然有她的道理。林若雪颔首,轻声应下。
江淮蹙眉望了望林若雪,双唇轻动了一下。
“放心——”
从小看着亲侄儿长大,她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
她笑望着江淮,柔声道:“外面有静秋看着,你在外面等候,我不会让人再算计雪儿。”
少年看向林若雪,顿了半晌,肃冷的目光才平和下来。
踌躇一恍,还是走到林若雪面前,刻意压低了声线:
“你出了殿门,哪里也不许去,立即来找我,听到了没有?”
“知道了知道了…….”
林若雪耳根发烫,心中纳罕。
这个傻子,是觉得自己刻意压低声音别人就听不见了?
她匆忙推开他催促“好了快走吧你”,低着头不敢去看皇后面容。这种让人羞涩难为情的话,也就江淮这种人好意思当着长辈的面说。
这边江皇后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将茶杯端在面前小口啜饮,意图挡住自己忍俊不禁弯起的唇角。
她望着江淮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放下茶盏。
年轻真好啊——
她幽幽地低叹一声。
少年锦时,两两相悦,曾几何时,这也是之前的她自己呢。
“皇后娘娘。”
送走江淮,林若雪乖巧地站在江文鸢面前,乖巧地朝她一福。
朱红的漆门在她身后应声合上,青玉地板泛着幽幽的冷,林若雪站直了身子,第一次单独对着这位仁爱端方的皇后。
“好孩子,过来些,离姑母近些。”
江皇后拉住自己的手让两人离得近些,她的指尖冰凉,林若雪垂眸望去,苍白瘦削的手掌没有一丝血色。
“姑母看得出来,你是个懂事的小姑娘。”
她温和地轻抚林若雪的脑袋,“我们这样的人家,总有一些纨绔不知进取,日日醉身烟花柳巷,即使娶了妻生了子,还是丝毫不知收敛,到最后败尽家业,儿孙凋零。”
“所以姑母很高兴,淮儿心悦的是你。”
一国之母这样夸自己,林若雪有些不好意思了,悄悄地低下头,小声道,“小侯爷他……他也很好。”
江文鸢努力止住唇间笑意,“是啊…你们都是好孩子。”
“雪儿你聪慧灵巧,淮儿武艺上亦能拔得头筹,纵然脾气急了些,但姑母知道,你们是能好好相处的,是不是?”
林若雪望着对面女子清秀的眉目,定定点头。
“可是雪儿,姑母今日留你在这里,是有事要单独拜托你。”
江文鸢的神情忽然郑重起来,林若雪心中一惊,惶恐道,“娘娘有事吩咐就是,何谈拜托?”
“雪儿不明白。”江文鸢闭眼摇了摇头。”有些事,有些话,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再怎么叮咛都没有用。”
她睁开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的眼瞳,“而只有你开口,他才愿意听。”
林若雪心中一凛,她感觉到腕上握住自己的力道比方才收紧了些。
顿了半晌,她抬头迎上江皇后的目光。
“娘娘请讲,雪儿都会记在心里。”
江文鸢望着她,缓缓点头,“雪儿可还记得,那日万氏来找你麻烦时,都说了些什么话?”
万氏……
林若雪垂眸,那日万氏来势汹汹,阴阳怪气的,先是讽刺她麻雀想飞上枝头,再是几番探寻江淮对她的感情是不是真的,再后来,就是狠狠抽了江淮二十鞭……
难道说…
她突然想到些什么,眸光猛得一颤——
林若雪倏地抬起头来,试探着接言,“她还说,江家外里繁华,内里却像空壳一般,是娘娘您一人苦苦支撑……”
说到最后,林若雪自己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了,睁圆了一双眼望着江氏,声线里隐隐带着颤抖。
“不错。”
江皇后波澜不惊,深深地对望林若雪那双惊惶的眼。
“万氏一门嚣张跋扈,但其实他们家的人,比咱们家还要瞧得清楚呢。”
江文鸢若有似无地轻笑了一声,将目光移到窗外的虚空。
“江家荣耀了三代,每一代人都蒙受皇恩。”
“当初江太公跟着太祖皇帝打下江山,到了如今,将近一百年过去了,江家却再也没能出一个手握实权之人。”
江文鸢的目光有些涣散了,转来看向林若雪,“万氏和别的族门早就蠢蠢欲动,这么多年,皇帝都换了三个,江门却还一直蒙着祖上的荣光过活,靠世袭的高位维持繁荣。”
她靠坐回身后的绣枕,“祖上再大的繁荣,纵使皇恩浩荡,又能撑到几时?”
“何况,雪儿你也见了,,我这样的身子——”
和之前的许多次一样,还没说完,一阵剧烈的咳嗽又将她的话打断。
林若雪匆忙上去用手轻拍着她的后背,心中却五味杂陈。
江文鸢话说到一半,可她也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
话里同样的意思,被三个人分别说了三次。
徐青第一次说时,林若雪还能不信,万氏又说起时,她也能觉得犹疑,可如今,当朝皇后亲口所言——
由不得她不信。
先祖创下的家业再阔气,皇恩再浩荡,可是皇室早更迭了几代,若一直背靠着余下不多的皇恩中沾沾自喜,早晚是大厦将倾。
江门如今,除了蒙受祖上的余荫之外,说到底,撑起整个门族的,就是眼前这个病弱的女子——
江家唯一的嫡女,全部族人的倚仗——
江文鸢。
皇后若殒落。
江家的基业便岌岌可危。
林若雪神色复杂,她扶着皇后重新靠回绣枕,又铺开一张毯子盖在她膝上。
“所以娘娘,是想叫我劝诫小侯爷,考取功名?”
“并非如此。”
江皇后望着林若雪,摇头苦笑了一下。
“我是淮儿的亲姑母,他擅长什么,我心中明白。”
她手指轻轻扣响桌沿,“他从小喜欢舞刀弄枪,却不是块静下心读书的料子。”
“求功名也有很多条路,并非只有举试这一种。”
林若雪望着她沉沉的目光,有些明白了,下意识便接过话茬:
“娘娘是想让他,从军?”
江文鸢缓缓睁开了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
“正是。”
*****
林若雪走出凤宁宫的时候,天外已经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绢白的油纸伞倏地在她头顶撑开。
她顺势望去,替他握住伞柄的是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她目光一路顺着黑的箭袖向上游。
少年清隽英挺的眉目略微染上一丝不悦。
“皇姑母同你说了什么话?怎么去了这么久?”
他单手解开自己的外衫,自然而然地披在了林若雪的肩上。
“天这么凉了,还穿得这样少。明日还要同去草场猎宴,不怕染了风寒?”
十六岁的少年,身姿颀长,五官俊朗。
有些责怪地望着她,怪她不知照顾自己。
林若雪望着江淮那道锋锐的下颌,那样美好的外表,那样高贵的身份——
她却莫名地,没来由地想要苦笑一下。
细雨穿透云层,夹杂隐隐摧折的风势。
她第一次觉得,生在这样的门第里,也未必是人人艳羡的美事。
“这样的风雨,小侯爷会觉得冷吗?”
林若雪走出宫门时,江淮便隐隐觉得不对劲,却也想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
面对着这没来由的一句问话,他有些不解,眉头扬了扬,“这样的小雨,我可不觉得冷。”
“怎么突然这样问?”
“没什么。”林若雪一转眼却又恢复之前一往的笑。
她只是很希望很希望,眼前清隽高挺的少年,在以后的人生里,哪怕遇到再大的风雪。
也不会觉得冷。
命运
夜里的风吹开虚掩着的窗棂的时候, 林若雪还没能入睡。
一盏烛灯在窗边噼啪跳着的火星子,她披着外衫伏于案旁,笔杆刷刷地动着。
书案上摊开了两大本春雪的账目,平日里这个时辰, 她其实早也睡下了, 只是前几日皇后的那番话, 总时常回荡在她脑海里, 她白日夜里都总不免想起被嘱托的那件事。
横竖睡不着。
江皇后能亲自找到她, 那就说明江淮的爹妈或者是族中其他人早就好言相劝过了,不过不用想也知道那小霸王绝对冷言冷语地拒绝。
在京都长大的千尊万贵的高门子弟, 却要脱离这金贵舒适的日子,从军去塞外那苦寒之地,这个落差,确实也很难让人接受。
受人之托,却不知如何开口,林若雪挠挠头, 这好事儿怎么就落她头上了!何况她自己——
也是千万般舍不得那个人的呀。
越想越烦躁,将账本倏一下合上,笔杆也胡乱往桌上一摔。
忽又想起些什么, 她从墙上摘下一幅画, 摊开在案。
小芸被她摔笔的动静吵醒,迷迷糊糊走进来的时候,林若雪正对着桌上那幅画出神。
“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么还不睡?”
看见端坐在案那道纤薄的背影, 小芸一下子也清醒了不少, 几步走上前将风吹开的窗户掩上,又随手找了件薄衫给林若雪披了一层。
“姑娘近些天每日都歇这么晚, 是不是春雪那边出了什么事?”
林若雪没接言,依旧望着那幅画,轻笑着摇了摇头。
“小芸,你上前来。”
她本转身要为林若雪铺床,却突然听见姑娘唤自己的名字,脚步一顿又折了回去,面上有些疑惑。
她将身子凑到案边,林若雪将摊在桌案的人像拿在手中立了起来,又微微挪动身子给她腾了些地方,好叫她更清楚地瞧见那幅画。
“小芸,你可还记得,你上次见了这幅画时,说他像谁?”
像谁?
小芸顿了一下,然后揉了揉眼睛叫自己神思更清醒些,低头又凑近了几分,仔细端详画上的人像。
画上之人的五官并非被描摹得太清晰,但寥寥几笔,还是能瞧出,少年长枪拄地,一身戎装,身姿挺拔高大,眉目清隽俊朗,却又依稀……带着几分肃冷。
她脑海中骤然出现一个熟悉的人。
小芸有些无措地咬唇,下意识便去看林若雪的神情。
上回初见这幅画时,画中人和自家姑娘可是十足地不待见,虽说今日两人关系早非同一般,可她还是不敢轻易作答。
要是因为她无意说错一句话,让两人产生了隔阂嫌隙…那可就太不好了。
林若雪看出小芸并不敢轻易作答,心中早猜透了七八分。
她笑望着小芸,柔声道,“其实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姑娘我……”小芸有些慌乱,她是看出来了,可不敢说呀。
看出她为难,林若雪倒也没打算继续追问。
晃动烛色中,她定定瞧着画中之人,指腹轻柔摩挲着少年的脸。
“咱们都知道,画里的,我梦中的,就是江淮,对不对?”
“姑娘…小侯爷他……”
“皇后娘娘知道,你我也知道,有些人,注定是要征战沙场的,命定如此,生来如此。”
她低头轻笑,笑得却是自己。
那日在茶楼,他第一次唤她阿雪的时候,她就依稀猜到,梦中那位征战四方的少年武将就是他。
她不是不希望他去建功立业,只是这样一个少年,要离自己那样远,还必定会面对着浩荡敌军出生入死——
她心中酸楚,涩涩地疼。
林若雪打开窗户,任凭夜间的冷风灌进屋子,冰凉吹打在她薄薄的衣衫上。
或许本就是天道公允,出生于那样的人家,也注定背负不平凡的命运。
扑朔的未来像是忽地朦胧凝为一轨,十六岁的林若雪身在其中,第一次觉得那样茫然无措。
看似高悬的门楣竟摇摇欲坠,宿命在少女面前初现雏形时,她却不得不认。
她低头哂笑,既然命定如此,纵然千般不忍——
但就由她,来做一次恶人吧。
“姑娘……”小芸有些茫然了,嗫嚅地唤着她。
她不知道姑娘在想些什么,不明白她为何,要对着一副小侯爷的肖像这样出神。
又为何,看起来这样哀伤。
*****
猎宴的校场上,草长莺飞。
数百位高门的贵族子弟在这诺大的一片原野上飞奔驰骋,比赛骑马射箭。
毫无意外的,江小侯爷又是拔得头筹。
林若雪就在猎场尽头的廊亭处等他。
之前,两人总一起出没时,还总有些爱传闲话的同窗子弟们对着两人的背影闲言碎语。有些不怀好意的也总猜测她这攀上高枝的麻雀,什么时候会被江家厌倦了丢弃掉。
毕竟,千般金贵的小霸王江淮,无论看上了哪家姑娘,在贵族子弟的圈子里都是相当炸裂的新闻,遑论对方还是个落魄了的商贾之女。
如今二人共同面见皇后的消息散出来,很快就传遍了各府人的耳朵,闲话也就自然散了,众人对这总同进同出的一对小男女也就见怪不怪。
林若雪在廊亭中找了处地方坐下,展了展裙摆,用手肘支着下巴,望着亭外一众锦绣鲜衣的少年少女们来来往往,风吹动她的衣袖轻轻鼓起。
之前她刚和江淮在一起时,也不是没有善妒又不服气的世家小姐们来找她麻烦。
小姑娘家嘛,纵然江小霸王这人平日里看着再冷冰冰地不近人情,却着实生了一副顶顶傲人的面孔,家世又十足高贵,故而大家对他同时兼具着“想要接近”和“不太敢沾惹”的双重感情。
所以当林若雪横空出世的时候,先前那些不敢接近却又蠢蠢欲动的小姑娘们,总寻着各种由头到她身边冷冷审视,心中不服。
既然能是她,那凭什么不是自己呢?她们倒要看看这身世落魄的小丫头有什么出色的本事。
林若雪自父亲去世以来,独自当家了这么些年,冷眼冷语倒早就是瞧遍了,也惊不起什么波澜来。
何况这些小姑娘,无非是心高气傲不服输罢了,倒也没什么真切实在的恶意,无非是酸溜溜地阴阳怪气几句,大多都被林若雪好言好语地劝走了,有些甚至还成了能说上话的朋友。
小女子间微妙的仇意,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家对着林若雪这么个看着安静又老实的小丫头,情感从最开始的“就凭她?”到“也没什么特别的吧看着呆呆的”,最后又觉得“算了,挺可爱一小姑娘,对她好点儿吧。”
就这般,最后林若雪没受什么冷言冷语,反而多了几个关系还算不错的世家小姐当朋友。
许嫣然便是其中一个。她望见林若雪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廊亭,回头跟之前围坐着说话的密友们说了声,提了裙子便一路朝她小跑了过来。
“雪儿!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坐着!”
许嫣然是朝中一位二品大员的独女,从小被千尊万贵地娇养着,性子活泼开朗,嗓门也很大。
林若雪见她来了,下意识便要福身,“嫣然姐姐。”
“行什么礼啊,坐!”许嫣然不喜欢她总这么客气,没等她起身就把她重新又压回座位上。
她望了望空荡荡的四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江小侯爷呢?”
林若雪如实答道,“小侯爷他方才结束骑射比试,应该在回来的路上了,他叫我在这里等他。”
“哦,骑射之术啊。”
许嫣然若有所思地嗯了声,“江淮这人也是奇怪,平日里那些文绉绉老头的课从没见他来,到时骑马射箭打猎比武这些——”
她认真地想了想,“他确实好厉害!好像的确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
“雪儿,你说——”她抬头向林若雪望去,“你说他是不是,天生的就该去做这些啊?”
一瞬间,林若雪神思有些错乱。
若换在以前,她可能会浅浅地笑笑,心中还小小地替那人骄傲一下。可是如今——
她想到那个梦,想到皇后,想到整个江家和少年不得不背负的命运——
她有些失神地垂下眼眸,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也许是吧。”
许嫣然大大咧咧,自然察觉不到她的神情有什么变化,自顾自地接言道:
“不过要我说,雪儿,最厉害的还属是你啊!”
林若雪抬头:“啊?”
“咱们整个京都,也就属你——”她往林若雪耳边凑近了些。
“才能制服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换作那些娇滴滴的高门千金们,她们可没有这个本事。”
“……….”
“你不知道。”许嫣然自顾自地说得很是尽兴。
“之前有多少小姐千金们,觊觎江淮那小霸王。可是他看着太凶了,大家纵然喜欢,却也不是太敢…….”
林若雪忍住心中笑意:“哦?”
“是啊是啊!”许嫣然点头,“其实,我们一直总想问问你——”
她将声线刻意压低了几分,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那个…就是你平日里和他在一起时,他不会揍你吧?”
“………”
许嫣然忧心忡忡地接言道,“就像平常他揍别的同窗那样……”
她的唇
静默半晌。
林若雪尽量平静着将目光移开, 头皮发麻道:“不曾……”
“哦。”
许嫣然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挠了挠后脑勺,“那他对你确实挺好的,毕竟他谁都打。”
“……….”
林若雪有些坐不住了, 左顾右盼想找个理由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好奇宝宝许嫣然又开口了, “那你们俩亲亲过吗?”
林若雪:“………”
她挠挠头, “嫣然姐姐, 要不今天咱俩就先聊到这里吧。”
许嫣然望着她的反应却像是立即明白了什么, 睁大了眼睛原地一蹦三尺高。
“不是吧!”
她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嘴巴张得老大。
“这么久了,你俩没亲过?”
她又弯着腰直愣愣地盯着林若雪的眼睛, 仿佛找到了什么稀奇宝贝一般:“那总抱过吧!”
第一次面对这种“严刑逼供”,林若雪有些不知所措。
她望着许嫣然眨眨眼,心里嘀咕,难道….应该亲亲,应该抱抱么……
他们好像确实还没有正式地亲亲或者抱抱过。
一般都是江淮勾着脖子把她往自己怀里扯,她本能地还要去躲…好像确实没有画本子里那样, 很正式很认真地亲密过……
是不是自己有点奇怪啊。
总不能是江淮不想亲她吧…
空气安静半晌,许嫣然果然有些泄气了。
只是表情却更加凝重。
她左右瞧了瞧确认四下无人,弯腰刻意压低声线, 凑在林若雪耳边悄悄问道:
“他是不是不举?”
“……….”
见林若雪没说话, 她神情又肃然了几分,又凑近了些,很贴心地不叫其他人听到:
“跟小侯爷说,别自卑。”
她目光笃定地握紧林若雪的手:“也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我那儿还有上好的方子。”
沉默半晌。
林若雪十分配合地抓住她的手, 面色肃然:“好,我一定好好安慰他, 克服病魔,共渡难关。”
许嫣然望着林若雪定定点头,神色更加坚毅地拍了拍林若雪的手背。
以示鼓励。
一声长长的嘶鸣打破了无言的沉默。
许嫣然回头,望见亭外正由远及近的一个小点,有些慌乱地“呀”了一声。
“江小侯要回来了我先走了!”
纵然和林若雪关系已然不错,但刻在学堂子弟骨子里的对江淮的恐惧,让她觉得此时还是溜之大吉比较好。
白马玄衣的身影渐渐清晰,许嫣然提着裙摆一边小跑一边回身跟林若雪打着招呼。
“雪儿我先走了啊!”
还不忘连连回首鼓励道,“跟小侯爷说,别自卑啊!”
林若雪也笑着向她摆手,心里觉得许嫣然的担心尤为多余。
江小侯其人,别说他是个正常男子,就算他真的有不举之症,也是绝对不会自卑的,而是会选择——
把其他人都阉了。
***
一身玄衣的少年手持缰绳停在廊外,高坐在鬓发飞扬的白马上。
猎场的风向来比城里的猛烈,吹动少年的衣衫轻轻鼓起,箭袖下骨节分明的十指紧了紧攥在掌心的缰绳。
即使是这张见过无数次的面孔,但当他沐着阳光再次出现在林若雪的面前时。
她还是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怎么有人会好看到像一个妖孽。
许久不见动静,马上的少年剑眉微挑。
他高坐在马,阳光细细碎碎地在他玉白的面孔印下光影,勾勒出一条锋锐好看的下颌。
江淮又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终于略弯下腰,微微眯起漂亮的一双眸子,像是打量一只有趣的小兽。
他下巴微收,挑眉望向她的眼睛。
“笨丫头又发呆,见到小爷怎么不叫人?”
林若雪回过神,清浅地笑了一下,刚想走过去。
听见马上的少年闷闷地哼了一声。
一人一马却已率先而动,她只觉得眼前一晃,下一瞬,自己就被少年单手拦腰抱起。
没来得及惊呼一声,她觉得风声从耳边擦过。
一个回身。
自己已经稳稳地横坐在了马背上。
紧贴着少年的胸膛。
原本静置着的风景在自己眼前飞驰而过,林若雪紧紧抓着身下的马鞍,深吸了一口气。
“小…小侯爷武艺又精进了哈。”
不知为何,她不太敢看身后少年的神情。
江淮淡淡嗯了一声,目光倒是一直看向前,专心纵着马的方向。
“捞个你而已,能有多费劲儿。”
“………”
马跑得很快,经过了有人迹的地方,又爬了个小山坡,停到了一处不算太高的小峰上。
江淮把她抱下了马,在一棵矮树上套了缰绳,向另边的一棵老树走去。
那棵树生得很高,树冠茂密得像是层层叠叠的云,约莫有几百岁的年纪,孤傲地立在最靠近崖边的山头上,幽深的繁茂中隐隐的鸟雀啼叫声此起彼伏。
江淮在树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风拂动他的衣角翩翩而起。
少年凭风而立,目光定定地望着山下缩小了的檐檐角角,黑白分明的眸子幽凝得像平湖中的水。
辨不出情绪。
半晌,他朝她伸出手:“阿雪,过来。”
林若雪正温柔地轻轻抚弄着白马头上的毛。
白马是寻遍京城也仅此一只的千里宝马,一身威风凛凛的腱子肉很是威风,名字唤作雪灵。
闻言,林若雪转头应了一声,将手中最后一点草料喂到雪灵嘴里,雪灵恋恋不舍地舔了舔她的手心,林若雪摸摸他的脑袋,转身向少年走去。
两人并肩靠坐在老树的树干上,脚下是京都隐隐袅袅的房檐和炊烟。
他们所在的碧华峰并不算是多么高的一座山,甚至只算是一个视野开阔的山坡。但他们两人坐在的这个地方视野极好,算得上是京郊最高处。
打眼望去,能俯瞰整个京城。
“我年幼时,时常在这里练剑。”
察觉到身旁默了良久的人开口说话,林若雪下意识向他望去。
少年半倚着树干,一只手臂懒懒搭在支起的小腿上,云靴包裹着修长紧实的肌肉线条。
他目视着前方漫不经心。
“小时候我不爱念那些酸朽文人的书,总被先生罚,个子也生得不高,没少遭人欺负。”
听到“欺负”两字,林若雪有些吃惊。
她如何也想不到,从她进京来就久闻大名的威风凛凛的小霸王,年幼竟也有遭人欺负的时候…….
她神色顿了一下,定定地向他望去。
江淮面上却没什么反应,甚至随手揪了跟尾巴草漫不经心地吊在嘴里,两手交叠撑着后脑勺,神态更显散漫。
“那时我受了欺负,也没脸向谁告状,经常弄得灰头土脸,下了学别人都走了,我就一个人爬上这小山坡,抱着树干偷偷哭。”
少年神色自然地像在说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林若雪望着他深邃立体的侧颜,想说什么,终归是动了动唇,将话又咽了下去。
“但我也是在这里,遇见了我师父。”
少年想起什么,自然地伸手向山下的一个方位遥遥一指:“就那处,飘着白烟的茅屋,便是我师父的住所。”
林若雪顺着他的手势向下看。
山脚下,果然有一处不起眼的茅屋,飘着袅袅的烟雾,门前种着一排花,还养着几只鸡鸭。
她下意识地“咦”了一声。
江淮一身的好功夫,又生得这样尊贵,她原先以为能教他的师父。无论如何也是满身气派满苑桃李的宗师。
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堂堂江小侯的师父,竟隅居在这样简陋偏僻的小屋里,远离闹市,孤零零的,哪有什么气派可言。
“师父他无心庙堂功名,原本想一辈子安安静静避世于此当个逍遥散人,却不想那日雨大,又恰巧遇到了我。”
少年眸光深邃地望着山下的那一点,“师父心善,终归不忍我一小童在外淋雨,将我接进了屋,又处了些时日,觉得与我投缘,才收我做了他的第一个弟子。”
江淮幽幽地道,“也是唯一一个。”
林若雪望着山下若有所思,原来是个世外高人。
想了想,她又问,“那平日里为何从不见先生他到侯府上来往?”
江淮摇了摇头道:“师父本有心避世,一生不出此山,他收我做徒原属破例。”
“师父说了,只见我三次。”
他顿了一下道,“在这山中教我武艺算是一次,日后我若逢生死关头可再见他一次。”
林若雪若有所思望他:“那第三次?”
沉默半晌,江淮望着山脚,淡淡道,“第三次便是肉身陨落,魂逢九泉之时。”
林若雪望着山下久久地想了一会儿,有些明白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抬头定定地望着少年的侧脸:“江淮,你说,那若是我死了,你会不会也那样,上穷碧落地寻我的魂魄?”
江淮一愣,反应过来觉得有些不悦,皱起眉头道:“你又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不嫌晦气。”
良久,像是认真想了半晌,少年开口,神色淡淡。
“这是自然。”
林若雪望着他,忍着心头的笑意,有些按耐不住想要翘起的唇角,故意似的继续追问,“小侯爷此话当真?”?
江淮挑眉,侧过头来望她,少女粉白的小脸在日色中泛着微微的光,眼睛弯成两道月牙。
两人面孔的距离倏地拉近,鼻尖几乎要触到了一起。
须臾,他的心头一滞。
少女瞳孔发亮,他骤然间想起了传闻中山间精怪的猫,林中扑朔狡黠的妖。
下一瞬,本能地避开脸去,垂下眼睫。
少女均匀柔软的鼻息一下下铺在他修长的后颈上,扰得他皮肤痒痒。
林若雪没看出他神情的变化,一心存了要逗他的心思,将脸孔向他的下颌又凑近了数分。
她凑近他的耳垂,眸光微妙地笑道:“小侯爷怎么不看我了?”
少年眉头紧蹙,喉间滚动。
呼吸越发粗重,尽力平息着忍不住要上下起伏的胸膛,像是极力压制着什么。
半晌,他咬牙极力冷淡道:“别离我这么近,林若雪。”
“哦?”
少女像是有些失望,她没由得想起许嫣然那无厘头的话,心中好笑地惋惜道:“哎,别人都说小侯爷的那些传闻,看来….可能是真的。”
她佯装着叹气,缩回上半身向自己脚后跟坐去。
可没等坐稳脚跟,她倏地感到自己后脑勺被人扣住。
来不及挣扎,她感受到两片冰凉的唇贴了上来。
一瞬间,她睁圆了眼睛。
少女柔软的唇舌像是娇嫩欲滴的果子,让他忍不住从轻轻啃咬到攻城略地。
最开始只是嘴唇,到后来他抱她愈紧,忍不住撬开她的贝齿,抢夺她唇舌的每一处,像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
林若雪望着少年鸦羽般的长睫紧贴着自己的面颊,轻轻颤动着,觉得自己像是他手中的一把剑,被他摸索试探,到游刃有余。
起初,她还能强撑着努力睁眼。
到最后,情不自禁便只能周身无骨似的软软瘫靠在他怀中,情不自禁地跟随着他的节奏,手指攥紧他胸前的衣襟,才能堪堪稳住身子。
少年潮湿的吻像他本人的性子那样,沉默,冰冷、霸道,层层压迫,誓要攻略她唇间的每一个地方。
不留一丝余地。
流火般的晚霞栖息在繁茂的山林中,鸟雀啾鸣一声低过一声。
树下,一朵鲜嫩欲滴的海棠,瘫软在一支竹柏的怀中,唇齿间是甜软的冰凉。
变得温柔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 林若雪在他怀里慢慢睁开眼时,觉得嘴唇微微发麻。
这个吻来得过于突然,又实在猛烈,一切都发生得猝不及防。
她早不记得之前跟他说了些什么话, 她睁开眼就看见, 少年的脸孔原来离自己这样近, 英挺的眉眼染上星星点点的光晕。
她深呼吸, 感受到他每一根纤长的睫毛在离自己脸孔几毫厘的地方微微颤动, 根根分明,清晰可见。
江淮也在此时睁开了眼。
须臾间, 四目相对。
她一瞬间和泛着水光的眸中的自己对视,少年稍红的眼尾,还残留着些许情?欲未褪的缱绻。
他原本就生得很漂亮,此时他眼中蓄着水光,皮肤更显冷白,嘴唇也因为充血红得发亮, 面上露出少有的温柔,整个人夺目到妖异。
像是深邃莫测的无底洞,要将她整个人吸进他的骨血。
心跳一瞬错漏, 有什么情愫在心底沉默又热烈地绽放开。
林若雪呼吸一滞, 本能地要别开眼去。
江淮倒也没在意,静静地望着少女在自己怀中低下头,见她悄悄咬唇,红晕烫到耳根尖儿。他没说话, 只垂眸不动声色地瞧着她的反应。
林若雪感受到俯视而来的目光, 却不敢抬头,也不敢动弹。
猛然发现自己的手还紧紧攥着对方的衣领, 她愣了一下后倏地收回手,几根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整个身体好像都在他的目光中逐渐发烫。
沉默半晌。
头顶传来少年的一声低哂。
他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强迫对方和自己对视,喉咙里发出一声散漫的笑。
“怎么不敢抬眼了?刚才撩拨小爷我的时候不是女中豪杰一般么?嗯?”
林若雪没说话,慢慢地眨了眨眼,似乎是要将整个脑袋缩到衣领里去一样。
少年不乐意了,闷哼一声,指尖发力又生生将她的面孔抬高半寸,非要对方望着自己的眼睛不可。
林若雪见视线躲不开,索性也不躲了,将睫毛向下倾,嘴巴动了半天,心中有些不服气地咕哝道:“哪有这样的……”
江淮似是没听清,将脸孔又向下压了数分:“嗯?”
两人的脸孔离得更近了,感受到少年匀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吹在自己脸上,林若雪本能地想要缩回身子,没动一下又被轻而易举捞回来,最后不得不彻底放弃挣扎,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她心中变扭得很,又觉得实在难以启齿。
憋了半天终于出了声:“我都…没准备好。”
这人怎么和画本子里演得不一样啊!别人都是郎情妾意亲亲抱抱,情到浓时花前月下。
这个小霸王怎么…这样不知情趣!
动作生硬又不温柔,还要把她锢得紧紧的不让动,弄得她嘴巴都疼…
想了想还是觉得十分憋屈,狠狠朝他胸口那里锤了一下,心中连连腹诽了对方好几遍“莽夫”。
莽夫!林若雪委屈得咂咂嘴。
没有情趣,不分好歹的莽夫!
江淮一直没说话。
饶有兴致地望着她的一系列反应,喉结滑动,滚出一声低笑。
他淡淡俯视怀中少女,挑眉道:“那再来?”
说着,作势要将身子再压下去。
身下少女果然惊慌失措,一只手紧紧撑着他的胸前不让他贴近:“好了好了,不要了不要了!”
似乎还嫌不够安全,林若雪又伸出另只手,死死捂住自己有些发肿的嘴巴,露出的一双眼睛圆溜溜的转,从头到脚写满了恐慌,唯恐对面人再做出什么“兽行”。
“哦,不要了啊。”
少年遗憾似的叹了口气,唇角却止不住地勾起。
可他的动作却没停,一只手绕到她面前,强硬地将她捂住双唇的手掌扯掉。
一瞬间她的嘴唇又十分危险地暴露在了空气中,林若雪一双眼睛立即瞪得溜圆,对面的小魔头终于要露出衣冠禽兽的真面目了!她张嘴正准备大叫。
手腕却忽被人套上什么东西。
冰凉温润的触感从皮肤传来,她神色顿住,垂下视线向手腕上看去。
一支莹莹泛着光泽的青白色玉镯,端端地套在了自己的右手上,漾着隐隐的光华。
祖上毕竟阔过,林若雪对于这些玉石珠宝之类的还是有些见地。腕上这支玉镯成色水润,光芒莹莹无一丝杂质,哪怕不识货的也绝对看得出,这是一等一的好料子。
何况送此物的人是江淮,林若雪望着手腕,不禁深深吸了口气,自己手上戴的是显而易见的价值连城。
半晌,她回过神,目光朝江淮望去。
少年脸上没什么表情,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散漫。没有丝毫解释的意思,也没有说什么话,就像是随手丢出块石头那样漫不经心。
林若雪盯着他侧脸一晌,有些吞吐地开了口,带着几许小心:“你这是……”
后半句话没说完,生平第一次被送如此贵重的东西,她不太知道如何开口,纠结着结巴了半天,最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没什么。”
江淮状似无意地扫了她一眼,神色淡淡开口道:“路过而已,看着挺好看,随手就送你了,就这样。”
“……”
望着对方这副自以为十分冷淡随意的样子,原本还纠结小心着的林若雪一下子没绷住,努力抿嘴才忍住不当他面笑出来。
这人总是这样,明明是用心找了许多匠人,才打好这一只玉镯给她,但一定要装作很随意很漫不经心的样子,整天冷冰冰的,不想裂出哪怕一缝。
她在心里偷笑。
幼稚鬼。
面上却佯装严肃地“哦”了一声。她手指轻抚腕上玉镯,镯子在她指尖泛着隐隐光华,她突然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她将手腕抬起,对着阳光细细打量,好奇道:”咦,这玉似乎是……”
“嗯,这料子你见过。”
似乎知道她在奇怪什么,少年结过话茬淡淡道。
“侯府马车,你第一次坐的那辆。”
江淮掀起眼皮望了一眼那玉镯,“当时你想伸手去摸,我猜你也许有兴趣,便摘了让匠人做了一只玉镯,还有……”
他语气顿了一下,轻轻抿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道,“还有一只玉佩。”
“哦?”林若雪更好奇了,歪脑袋瞧他:“那玉佩呢?”
见她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少年有些不悦,刻意生硬道:“你问这么多做什么!”
可他越这样,林若雪就越好奇了,抓着他的胳膊就晃:“你就告诉我嘛,淮哥哥。”
她刻意加重最后三个字,语气温软,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不问出答案誓不罢休的样子。
少年却果然吃这一套,佯装冷酷的面孔瞬间就有些绷不住。
少女的嗓音像是挠痒般一下一下撞着他,他犹豫了再三,最终从容赴死一般地低下头,语气吞吐道:
“另一只,本侯…….”
话到嘴边,他缓解尴尬般地咳嗽了一声。
“本侯贴身戴着。”
“……”
* * *
江淮送完林若雪,回到自己住处时,天色已经擦黑。
意外却遇见王敞之在门前站着,似乎是在等着他。
王敞之应该是等了半天了,一见他,像猫见着耗子似的就冲过来。
“淮哥,您老人家可终于回来了!”
草就场涉猎结束后,王敞之就一直在他书房外面等着。
按理说以江淮的性子,绝不在无趣的地方多待一刻,结束后就应该立即纵马回府了。可今日不知怎的,王敞之在他家门口蹲得脚都麻了,吃光了一袋子烧饼等到夜色擦黑才等到这小祖宗。
也不敢发脾气啊,王敞之悻悻然凑过来,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有了相好就忘了兄弟……”
江淮好像没听清,也没生气,扬了扬眉毛:“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王敞之满腹牢骚地摆摆手,他自然不敢当面抱怨这个小霸王,但还是满脸不高兴地偷偷瞟他一眼,一边小心翼翼怕他发火,一边又心里偷偷不高兴。
可他的目光最终却在对方的脸上定住。
王敞之:?
他狐疑地凑近江淮的脸又认真端详了一阵。
仔细瞧了半晌,似乎在确定什么事,最终,睁圆眼十分不可置信地盯着江淮的面孔大叫道:“淮哥,你在笑?!”
江淮:嗯?
难得的,他没急着反驳,也没发脾气,只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一直忍不住上扬的唇角。
“这么明显吗?”
“呵呵。”王敞之望着他干巴巴地笑了几声,“就差几个大字写您脸上了,江小侯爷。”
这样啊…
江淮用指腹蹭了蹭自己的嘴唇,两根手指捏着摩挲了下,仿佛在回味之前的触感和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他一双星目望着远处的虚空半晌。
喉间滚动,忽然发出一声莫名的笑。
王敞之:……
他这旁若无人的一系列动作看得王敞之头皮发麻,他干咳了几声企图唤回对方的注意。
“淮哥…那个。”
他有些尴尬地挠挠头,从怀里掏出一叠纸契来。
“你上次托我寻的十几个铺面,还有铺子里伙计的工契,我都给你找来了。”
江淮淡淡地应了一声,从他手中接过厚厚的一叠纸契,就着半溟的月色细细翻看起来。
“确定过了?都是时下最旺的铺面?”
他没抬头,一边翻看着一边语气平淡问道。
“确定过了,各种绣娘织机也都是最好的。”王敞之老实回答。
想了下,又酸溜溜地添了句,“小嫂子得了肯定心中欢喜。”
“多嘴!”
江淮笑着用纸契砸了下他的脑袋,半晌,又正色道,”辛苦兄弟了。”
“不辛苦不辛苦。”
王敞之笑嘻嘻吐了吐舌头,“反正也都是您掏钱。”
“……”
“不过话说回来….”
王敞之想起什么似的又开口,“淮哥,说实话,我们之前是真没想到。”
江淮挑眉:“想到什么?”
王敞之摸摸鼻子,“就….没想到,淮哥您能对喜欢的姑娘这么好。”
江淮没接话。
王敞之自顾自说道,“说起来,我们也真该谢谢林姑娘。”
江淮这回似是来了兴趣,扬了扬眉:“为何?”
“就……”王敞之有些难为地挠挠后脑勺。
“自从淮哥你和林姑娘好了后,您整个人,都变得…”
他顿了下,似乎是努力思考着措辞。
“都变得….温柔多了。”
江淮想都没想:“本侯之前不温柔?”
“…….”王敞之难为地沉默了。
“若是之前我们跟你这样讲话的话…”
他摸摸下巴。
“现在应该已经在被抽的路上了。”
“……”
从军
以往这个时辰, 江淮应该是刚结束晚间的骑射训练回到房中。
今日却不同以前,没有继续将案头的兵书翻出来看,他在书房中慢慢地来回踱步,然后就着半溟的月色, 脚步定在了窗边的书案前。
夜色渐浓, 他却没点灯火, 清浅的月色洒在他的衣衫上, 少年凭窗而立。
月色将他的面孔染上一层朦胧梦幻的光影, 一贯俊美肃冷的气质也平添了一抹柔和。
少年望着窗外明月,不知是想起些什么, 半晌,他有些莫名地发出一声笑。然后撩起衣摆,施施然在案前坐下。
他随手拿起放在桌角的那叠纸契,漫不经心地翻动几下,又动作轻缓地放回桌角最显眼的地方,轻柔地用羊脂玉制的镇纸压下, 镇纸上刻得是林若雪的小字和生辰。
想起些什么,又扯开外衫,露出一截苍白泛着青筋的肌肤, 右手探入里衣, 摸出那块和玉镯一同打造的玉佩。
同样的,照着他的小楷一笔一画篆刻上去,少年字迹清正遒劲,显出一道苍凉的气质, 刻得却是林若雪的名字。
林若雪。
阿雪。
他单手捏着着玉佩上的璎珞小心翼翼地将它拎起到面前。
月光透过莹莹的玉料穿照而来, 印到他的面孔,勾起唇角一抹清清浅浅的笑。
少年一直同刀枪剑戟为伴, 他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他觉得心底隐约有什么慢慢地化开,流淌,滑过他的五脏六腑,温润他的每一处经络。
他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但他觉得不同。
因为那个江南来的远房表妹,因为阿雪。
江淮觉得他的生活,开始变得不同-
同样的月光洒落在林若雪的院落,她手支着下巴,觉得有些苦恼。
自上次二人猎场以来,她觉得自己过了数十天幸福,却又梦幻到不真实的日子。
自父亲去世以来,她很久没能这样痛痛快快地开心过,她和江淮去了很多地方,被他教了骑术和箭术,品尝了许多见都没见过的食物,好像将一切纷扰都抛于脑后,天地间只有她们两人。
她第一次这样发自内心地想将一人时刻留在自己身边。
皇后从宫中寄来的书信全未拆封,成叠地堆积在书桌的角落,在那副画像的旁边。
她并不是分不清轻重缓急,可那些包裹着她的甜蜜像漩涡一样拖着她向下坠,一天又一天。
本能地去回避那些严肃到早晚都需要面对的事情,忽略那些密如雪片般的书信,不敢去拆。
可当边关传来第一道战事的消息的时候。
林若雪望着月色,心底发出一声叹息。
她知道不能再等,受人之托,总不能辜负,再不愿意承受的使命,也要用尽力气拿肩膀去托。
哪怕她才是最不舍得的那一个。
林若雪将画像拿在手中,玉镯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
她指尖轻轻触碰少年清隽肃冷的眉眼,自己却忍不住地眼眶发红。
我是最想让你一生无虞而过的。
希望你不要怪我-
本来第二日,是他们约定好共同去乘画舫的日子,江淮一早就在林若雪住处前的月洞门那里等她。
少年一身玄衣,身姿如竹,安静而立时,便是清隽卓然的矜贵。
林若雪从门内出来,少年背对着她负手而立,她脚步顿了一下,抿唇向他走去。
“今日动作倒是快了许多。”
察觉身后的脚步声,少年回过身,眉梢扬起。
“怎么,不像之前那样仔细梳妆了,是等不及要见我?”
林若雪走到他面前,抬头定定地注视了他半晌。
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确实等不及见你。
也想一直见你。
似乎察觉到她今日情绪有些反常,江淮敛了笑意,一只手托起她的脸,凑近了,十分仔细地瞧了半天。
他直起身,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不喜欢去乘画舫么?怎么今日兴致不高?”
“没有,小侯爷。”林若雪笑着轻挪开他的手。
“我只是突然——”她言语顿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如何开口。
她抬眸望着江淮的眼睛:“突然想去下棋了。”
江淮疑惑:“下棋?”
林若雪点头,“小侯爷可愿意与我同去?”
江淮又审视她半天,最终没发现什么异常,便收回目光淡淡应道:
“这是自然。”
少年看着冷漠,却从来都一切顺着她,没有待她一丁点不好过。
越是这样,她越不知如何提起此事,不知如何开口。
哪怕是为了他好,为了江家好,可她开口,那就是主动提起让两人暂时分离的决定。边关苦寒,少年从小锦衣玉食,林若雪跟着他来到摆着玉石棋盘的厅内,心中不忍,也更怕他误会,怕他失望难过。
少年两根修长的手指拈着,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该你了。”怕林若雪够不到,他指尖推着棋盘往她那边移了移。
林若雪回过神,哦了一声,捻着白子随便找了个地方落下。
她本不擅长棋术,此时的心神更完全不在这上面,懂棋的人一眼就能看破她这一招是全然未经思考乱下的。
江淮望着白棋落下的位置,蹙了蹙眉,但没吭声,挨着又下了一枚黑子。
林若雪也跟着落下白子,当然又是乱下的。
江淮掀起眼皮瞧了她一眼,依旧没说话,沉默着落下黑子跟了下一招。
林若雪这样乱下了几招后,江淮终于忍不住。
他手轻轻一挥将整个棋盘掠向一边,抬眼定定地望着林若雪的眼睛。
“说吧,到底有什么事。”
林若雪回神,莫名地有些心虚,她抬头悄悄望着他,缓缓地开口道,“你不再下了吗?”
“怎么下?”
见她仍一副踌躇迟疑的样子,江淮有些不悦,半晌,他认命似的轻叹口气,“阿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林若雪也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似乎想了很多,然后笑着朝他摇了摇头。
“淮哥哥,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嗯?”
“就是……”
林若雪低下头,顿了一下,“淮哥哥从小就擅长棋术,对不对?”
江淮没否认,淡淡道:“尚可。”
“嗯….”林若雪认同地点点头,然后又抬起眼望他。
“那如果有一天,淮哥哥棋盘里的这些棋子,都不见了,或者说,被人抢走了,你要怎么办?”
“抢走?”
江淮漫不经心道:“自然是夺回来。”
想了想,又接言道:“但敢抢本侯的,京都又有几个?”
林若雪看着他的眼睛:“那若是真的抢了呢?不仅抢了你的棋盘,还抢了你的府邸抢了所有你珍爱的东西,小侯爷又待如何?”
江淮冷笑一声,“本侯自然会想尽办法让他付出代价。”
林若雪点点头,顺势开口:“那若是,让他们付出代价的方法,只有参军,只有取得功名这一条路呢?”
揣揣不安,却不能心软退缩。对面少年没开口,可有些事,她纵使不忍,也要面对。
空气静默半晌。
江淮抬眼,定定地望着她的眼眸:“你是何意?”
少年目光微凉,黑白的瞳孔瞧不出情绪,只是直直地盯着她,显得更加分明。
林若雪心中猛得颤了一下。
可受人之托,终是不能辜负的,纵使再心中不忍,也无可奈何。
她眼眶微微发红,却还是望着他笑了一下。
“小侯爷。”
她轻轻地扯出一抹笑。
“你去从军吧。”
她双唇轻动,每个字都像是单独蹦出来一样清晰可闻,辩无可辩,无可退却。
空气一瞬安静下来。
静能闻针落。
江淮望了她半晌,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脸上没什么表情,辨不出喜怒。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地笑了出来。
“阿雪,是我最近哪里做得不好么,你要讲这样的笑话。”
“淮哥哥。”林若雪弯起唇角时,两颊一边一个小小的梨涡。
不管这笑是否发自肺腑。
“你知道的,我并非说笑。”
少年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
林若雪眼眶酸涩地疼,但她强忍着朝他眨眨眼,“淮哥哥,你不要怪我,我也是受人之托。”
“受人之托?”
江淮凉凉地笑了一声,“所以你就和他们一样,要将我从眼前赶走?”
林若雪定定地望着他。
半晌,她缓缓点头。
“是。”
不知怎的,原本晴朗的天色开始微微发昏,有生冷的风灌进来,吹起少年玄色的衣摆,衬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额上青筋隐隐地凸起。
少年的声线带着隐隐的颤:“你是想要功名?”
林若雪毫不避讳地点头:“是。”
“但你分明知道的,哪怕我们一直这样在一起,也能享一生无虞。”
林若雪轻声道,“那不一样。”
“小侯爷应该知道的,我家原本也有数不尽的富贵荣华,可这些富贵和虚名,若是没有实权傍身,就是小儿抱金于闹市,一阵风雪就能散尽。”
“再高的爵位,再好的家世,也抵不过一个手握通判之权的肱骨之臣,小侯爷生在这样的家庭,自然该懂得如此道理。”
“所以——”
少年像是没听见她的话,眼尾泛着猩红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像是极力想从之中看出什么,声线夹着隐隐的抖。
“你为了让自己的荣华永驻,让我去边关苦寒之地,哪怕命数难料生死未卜,你也——”
他的言语顿住,眼尾红的妖异,一双狭长的眸子分不清是淬了冰,还是起了雾。
声音像是发哽,“阿雪,你也不在意么?”
林若雪倏地睁开眼,长睫颤动了几下。
“对,小侯爷。”
压抑了数十天的酸涩情绪再忍不住,化成泪珠从眼眶中汩汩而出。
泪光中,她扯着嘴角浅浅地笑了笑。
“你本该知道,我就是这样为了荣华愿意牺牲你——”
她双唇微微颤抖,“我就是这样无情无义的女子。”
“你骗不了我。”
少年蓦地凑近身体,抬起她的下巴,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手臂却隐隐发抖,目光像利剑要她整个人贯穿。
亭外云层翻涌,雨势渐大,冰凉的水珠顺着屋檐砸到砖石铺就的地面上,像是人的心擂将息,簌簌作响。
他手上的力道更紧,声色却像是哀求一般,“阿雪,你不是这样想的,对吗?”
少女没说话,下巴被捏得生疼。
她闭上眼,感受着大雨来前的风势,被摧折的残枝从高处落下根根坠地,冷风夹杂着泥土的腥气向她袭来。
她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却终是没能发出声。
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午夜梦回,她还是会想起这天,少年愤怒的颤抖和不甘,和她心底粗粝酸涩的疼痛。
半晌,发出一声闷响。
黑曜石制成的棋子在少年的手掌中生生碎成了几块,嫣红冰冷的血珠顺着修长的指节汩汩而下。
少年面无表情,血珠滴答敲在砖石上,开出朵朵猩红妖异的花。
“林若雪。”
江淮似乎感觉不到疼,在她对面直身站了起来,俯视着面前的少女,看不出情绪。
“你会后悔的。”
他转过身,握紧仍淌着血珠的右手,一声惊雷从头顶炸响,好大风雨。
少年没有回头,默不作声地走进了亭外的雨幕里。
亭内,少女的双唇颤了颤,目光涣散地盯着对面的虚空。
半晌,终是呛出了一滴泪,从长长的睫毛滚落下来,埋入咸苦的泥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