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踏作春泥
透过马车的窗户能看见天边的雪停了,天光破开云霭,照遍山河。
一时间,顾长宁真以为要到春天了。
虽然没能让父皇答应彻底放过楚晏,但在他一再争取之下,总算准允带他回梧都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告诉楚晏这个消息,想让楚晏待在他身边。
“殿下!营地传信,姜国袁毅率大军绕过了溁城,好像要径直向营地进攻!”
——
墨旗也没想过一定要用这一步,溁城守卫若是尽数出城拦截或许还有一搏之力,但那样,若是姜国后方围堵上来,好不容易攻下来的溁城就又会失守。若是完全不管营地,恐怕连一个时辰都撑不了。
谁知道这群姜国人放着正在苦战的越城不管,直接绕到了这里。
所以他这也是无奈之举。
“失礼了,”他跨上马车,像那日顾长宁一样将刀架在了楚晏的颈间,低声说,“只要撑到援军来就可以了。”
他冲着袁毅大吼:“若是想要楚晏殿下无虞,各位莫要再往前!”
袁毅不像袁冼那般容易动摇,但他也默默挥矛勒马,停在坡前,只愤恨地注视着此处。
看来楚晏这张牌还算是有用处,墨旗紧了紧楚晏的脖子,又朝那群黑甲喊道:“退后!”
他瞥了一眼身前的楚晏,后者什么也没说,双眸呆呆地凝望着天边渐显的光亮。
看来袁冼的事是真把他吓傻了。
墨旗不屑地嗤笑一声,看着那边犹豫不决的姜国军队,游刃有余地将刀又往楚晏还留着疤的脖颈上贴了贴。
袁毅捏紧了拳,似乎要将手里的长矛都掰断了,却也只能一言不发地拽过缰绳,示意全军后退。
自从得知了袁冼的死讯,他已经数日未眠,此时双眸布满了血丝,眼眶四周满是泪痕与乌青,带着疲惫的杀意。
“切。”墨旗得逞地笑出了声。
不过就是一群被人捏在手里把玩的庸人而已,狠不下心的人根本不适合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他只要等援军一到,一鼓作气杀回去,就能重创姜国主力。
“哐!”
也不知道是他分了神,还是病弱的楚晏回光返照,后者竟然从袖里掏出一把短刀,迅雷一般在他盔甲的连接处划开了一道口子,又直接刺了过来!
幸亏被他及时退步躲开,不然那一刀可能会直接要了他的命。
可他原先拿着的刀却落进了楚晏手里,被后者颤巍巍地举起来,直指他的眉间。
雪原风起,吹在身上,如有万钧。
“你要做什么!你难道还想杀我吗?”墨旗捂着腰上的伤口,戏谑地问。
楚晏握着那把长刀,盯着他。墨色的眸子宛如一片平湖,只被那风吹动波澜。
“好殿下,等援军到了,我会放你回去跟我们殿下团聚的,不会杀你,所以赶紧放下刀。”墨旗一边劝慰,一边不以为意地朝楚晏迈出一步,想直接夺过那把刀。
那刀光骤然划过他的额前,带过一缕风,最后落在了原先的位置——楚晏自己的颈上。
他立在车头,望着袁毅。
“你疯了?赶紧放下!”墨旗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先前楚晏要怎么死都无所谓,但现在楚晏要是真在他手里死了,顾长宁怕不是要活剥了他,到时候闹得连皇位都不要了,那他的努力就全部白费了。
“别过来。”楚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刀贴紧在皮肤上,连颈间的青筋都看得清楚。
墨旗被他这么一吓,的确不敢再往前,他后怕地望向坡上的袁毅,后者也是一副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
楚晏微微张开嘴喘息,冰冷的刀刃贴在颈间的感受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极大的轻松与释然。
那种冰冷透进了骨子里,将他怒涛般的愧恨安抚,只要再前进那么一寸,一切就结束了。
北梧的冷风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也吹得他身侧的玉佩叮当作响,更将万顷阴云吹散,那显露在日光底下的雪原煞是好看,颇有尘尽光生之感。
他也算是见过北梧的雪原了
也再不想见了。
“楚晏!”
身后是一阵疾驰的马蹄声,和一声顾长宁撕心裂肺的呼唤。
顾长宁握紧了手里的缰绳,疯狂地朝楚晏的方向赶,急切的马蹄声一时响彻了死寂的战场。
“楚晏!不要!”他又喊了一次,只求楚晏能够回头看看他,放下那把悬在他们二人性命上的刀。
可那个身影宛若一棵古松,狂风之下毫无动摇,迎着天光笔直地站在穹顶之下。
“不可退!”楚晏的语气第一次听起来这样斩钉截铁,决绝得好像变了一个人。这一声喊得坡前的姜国将士们一震,纷纷挺直了腰杆望过来。
楚晏!楚晏!
顾长宁的声音被堵在了喉中,任凭他再怎么呐喊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能在几步之遥的地方听着楚晏说出了振聋发聩的那句:
“诸君,且将我踏作春泥!”
他自始至终没有等到楚晏回眸,甚至没有等到楚晏的片刻犹豫。
那把长刀从楚晏的手中滑落,日光底下顿时抛洒开一抹格外扎人的血艳,像迎春的山花。玉山将崩,白色的身影也从那马车上栽倒下去。
风声呼啸,姜国的士卒也开始悲愤地摇旗狂喊,袁毅也带头冲下来,挥矛挑开一片梧国的士卒。杂乱的声音传进顾长宁的耳朵却只剩下钟鸣一般的回音。
他只知道自己听见了什么碎得一塌糊涂的声音。
“楚晏”他的嗓音沙哑,甚至喉中泛起一股血腥味,眼前也好似发白,只闪过一阵又一阵的模糊的剪影。
风声贯耳,这次却带了一阵刺痛,他迟钝地低眸,才发现肩上中了一箭,坡上有个举着长弓的姜国人,眉眼像极了徐锦逢。那人再次搭弓,下一箭恐怕就是朝着他的脑袋来的了。
“殿下!”墨旗杀出来,替他拽了一下缰绳,马头一偏,带着顾长宁躲开了第二箭,“此处不宜久留,您受伤了先回营,墨旗会在这里撑到援军来。”
不行!他不能把楚晏留在那里!
他咳出一口黑血,掉转马头,又朝马车那边去。但姜国人已经冲杀过来,不少骑兵跃马绕过了那辆马车,但奈何局势太乱,有匹马冲撞在那车轮上,将一整辆马车掀翻在地。
“咳!”
他离楚晏已经那样近了,近到只要他再骑出两三步,就能见到他了。可这几步又那样遥远,一遍一遍被冲上来砍杀的姜国人打乱了方向。
顾长宁没有挥刀,他根本就没有带武器。所以只能靠骑术躲开那些刀光剑影,但还是挂了彩。
“殿下!”墨旗冲过来拦住快要昏厥的他,“你不能再留在这了!来人!把殿下带回去!”
“不要让我去救楚晏”他无力地拨开墨旗的身影,越过他的肩看见了地上血泊里的白衣。
“让开!让我去救他”他夺过墨旗马背上的箭筒,从里头拿出一把箭矢,想用来挡一挡那些劈头盖脸落下的刀剑。
缰绳被人蓦地砍断,马失了控,他整个人顿时滚落马背。但他立刻又从泥地里爬起来,朝马车的方向奔去。
怎么能把楚晏丢下,他已经丢下他太多次了,这次绝对不能——
顾长宁的意识停在了这里,戛然而止。
是墨旗实在没法,挥舞着手里的剑鞘将他一击打晕。又将他推给几个壮实些的士兵,“带殿下撤!”
——
“长宁啊?怎么会有人这么怕苦呢?喏,给你备了糖。”
“这次你乖乖喝完,课业我帮你写了。”
“喂,顾长宁!你又欺负袁冼!”
“我就说你箭法好嘛,连大雁都猎得中!”
“那说好了,你带我去看雪原。”
“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楚晏!”
顾长宁喊着梦中人的名字从床榻上惊醒,往日种种犹在耳畔,心头却疼得慌,好像被人活生生撕扯下来一块。
他翻身下榻,动作一时扯痛了肩上的伤,他咬着牙站起来,才发现这里已经不是营地。
墨岩推门而入,看见他下了床,赶紧过来扶住,“您怎么起来了?太医说了,您还需要休息。”
“楚晏呢?”
“”
“你说啊!他人呢?”顾长宁揪着墨岩的肩,问。
墨岩吞吞吐吐的,最后跪伏在了榻边。
“楚晏殿下他已经殁了。还请殿下节哀。”
“他死了?”顾长宁反问了一遍,两行泪悄无声息地滑落脸庞。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这句话不跳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怎么会死?”
墨岩伏身道:“殿下,您冷静一点,姜国前日已经发丧了。”
顾长宁跌坐在榻边,双眸无神,说不出一句话。
地上的墨岩哀恸地从袖口里找出一个盒子,呈给他,“这是菱生让我交给您的,说是楚晏殿下的遗物。”
他瞪了那个盒子半晌,迟迟不肯接,仿佛只要他不接过来,不承认楚晏死了,楚晏就还会再出现一样。
但他终究骗不了自己。
他撑着床沿,努了努身子,拿过那个木盒,打开,里头的东西却差点吓得他失手丢了盒子。
那里头躺着两根指骨,是楚晏的指骨。
他一阵反胃,干呕了好几次。墨岩慌忙倒了水过来,安抚了片刻才好些。
“他的人呢?”尸首二字他还是未能说出口。
“找过了,但是”
“是不是没找到?”他的语气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墨岩不忍地看着他,“找到了,但是带不回来了,已经已经没有什么了。”
他不明白这话,什么叫“没有什么了”?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就没有了呢?
顾长宁推开墨岩,取下衣桁上的衣服。
“殿下!虽然姜国已经从那处撤兵,但您的伤还没好,断不能这样折腾啊!”
他不顾墨岩的劝阻,整装出去。
出了门才知这里是祁城的一处驿站,还好离那片战场不算远。他翻身上马,挥鞭疾驰。
那日的战场已经是一片狼藉,尸横遍野。他就算记得清楚晏的大致方向,也分辨不出具体位置,幸好那架马车的残骸足够显眼。
他勒马,下来。在马车附近搜寻,他也总算明白为何墨岩要那样说了,因为战场上许多人的尸体交叠在一起,被马来回踩踏已经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谁是谁。
他沾了满手血污,最后在马车下挖到了一个一面圆润一面锋利的碎片,是同心佩的一角。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偌大的雪原上回荡。
「楚晏」就在这里,但这里没有楚晏,或者说每一滩血肉都是楚晏。
心跳声渐远之后,他听见自己不受控的哭声,呜咽,啜泣,再到嚎啕,每一声楚晏都喊得彻心彻骨
第三十二章 长宁
半月前,袁冼的死讯被加急传到姜都时举国震惊,连带着楚晏的事迹也被大肆渲染。
同日夜,太子楚毓设计毒杀姜帝败露,姜帝饮鸩暴毙,太子被擒途中坠崖。五子楚源继位,是为新帝。
史称「新鸩之变」。
新帝登基次日,调吏部侍郎徐锦逢出任溁越副都统,即日前往越城商量反攻事宜。
徐锦逢在越城见到袁毅的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悲痛让从前铜墙铁壁一般的人露出了从未有过的脆弱和疲态,看上去好像全靠着仇恨撑着他的意志。
他越过篝火,坐到袁毅的身边。
袁毅没有说话,只是借着篝火的光亮,反复地擦拭手里的利剑。
“如今要是守住越城,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袁毅的眼珠里迎着面前燃烧的火光,每个字都说得咬牙切齿:“去溁城。”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徐锦逢觉得,这应该也是梧国人意料之中的猜想。
“溁城易守难攻,我虽然带了援兵过来,但毕竟你们刚经历过苦战,恐怕拿下溁城无望。”
袁毅转过头看向他,等着他继续。
“不如去打后援的营地,大部分梧国辎重都在那里分流,要是能拿下,就能从后方截断梧国的军粮。”
“但先不说这个营地的具体位置在哪还不知,营地的兵力部署应当不会太少,若是不能一举歼灭,恐怕只会被后方的溁城反扑。”
徐锦逢从身上拿出一张草图递给袁毅,那是一张被标注出来的地图。空白处还写了大概的兵力部署和巡查频次。
“这?”袁毅只知道徐锦逢是人脉广,但却不知他连这种情报都拿得到。
徐锦逢把双掌伸向火堆烤热,解释:“是赵仁给的,虽然他从那回来的时候是被蒙着眼带出来的,但是这史官的记忆到底是比寻常人好,他根据去时的模糊印象和回时的方向感知,大概估算出了营地的位置。楚毓不准他入京,暗中派人要杀他,被我的人救下了。”
他将暖和起来的手翻了个面,“另外,祁城线人来信,梧帝正在祁城驿站,召顾长宁前去祁城受封。营地无主将,这是最好的时机。如何,要打吗?”
“打!”
袁毅的回答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倒像是万里洪涛找到了阀口,一个字也说得掷地有声。
他也明白徐锦逢的私心,是想要从营地带回楚晏,但这种私心他自己又何尝不有。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奇袭,却成了将楚晏逼死的最后一环。
时间回到如今——
墨岩找到战场上嚎哭的顾长宁时,心里也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才把他带回祁城。但后者似乎一下就垮了精神,再没了往日神色。
只忍着伤痛端坐在案前,痴痴地盯着那几片画卷的碎片。
“殿下,您嘱咐我查的事,有结果了。”墨岩很清楚,这是唯一会让此刻的顾长宁有兴趣的话题。
果然,后者闻言立刻抬眸看向他。
但其实墨岩也不确信,这是不是一个告诉他真相的好时机。
“殿下,您先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激动。”
顾长宁攥紧了手里的碎纸片,嘴上却木然地答应:“好,你说。”
墨岩郑重地站到他面前,跪下,“属下这阵子找遍了与当年夫人之死相关的所有人员,但当年活下来的人后来都离奇暴毙,除了一个逃到溁城装作姜国人生活的木匠。属下盘问下来发现,安顺所言「姜帝设伏劫杀马队」一事,并非事实,反倒是当今陛下似乎与此事脱不了干系,当年之事,很可能是陛下为激化两国矛盾所为,所以哪怕是逃回梧国的人也都被灭口,死于非命。
“安顺也重新审问了,改口称对当年的事并不知情,只是因为在越城附近做生意时被墨旗的人抓到,威逼之下才撒了谎。此外,墨旗的帐中,也找出不少与陛下来往的信件,青茶一事,霞珠一事,外加安顺栽赃一事,都在其中。甚至,连先前姜国密探的信件,也有过墨旗的改动。”
他瞟了一眼案前的顾长宁,后者一半的脸都埋进跳动的烛光里,虽然看不出神情的变化,却让人隐隐有些不安。
墨岩深吸了一口气,把自己的额前贴到地上,磕了个头,愧疚感从眼底升腾上来,模糊了视线,“属下罪该万死,关于楚晏殿下的密信一事,是墨旗伪造了布防图,属下模仿了楚晏殿下的字迹添笔,「徐郎」一称,「相思」之语,都是我所为。也是我,恳求殿下不要戳穿”
“红蕊姑娘的病迟迟不好,也是因为墨旗让属下调换了红蕊的药,也是我将红蕊重病的消息透露给楚晏殿下的。是我对不起楚晏殿下,也对不起您。殿下您要怎么罚我,属下都没有异议,只求殿下放过我在京中的家人,墨岩愿意以死谢罪。”
他说完一长串,好像终于把久积心中的剧毒吐露了个干净,两肩有种从未有过的解脱感。
只有心中无限的愧疚还郁结在他曾经落笔写下的每一个字里。
每一个字都曾是楚晏用心交过他的笔法,是他当初贪生怕死,自私自利,才将那些字变成了一根一根刺向楚晏的毒针。
如果楚晏的死是一场盛大的处决,那么他墨岩也是其中一个刽子手。
他跪在地上等了很久,漫长到好像外头屋檐的滴水已经将他凌迟了三千遍。顾长宁却仍然一言不发。
他大着胆子抬头,却只见案前的人已经哭得泣不成声。
墨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不忍打扰。又低下头嗑在地上。
良久之后,顾长宁终于开口:
“墨旗在哪?”
“此前一战,墨旗为掩护殿下撤退,身负重伤,此时正在祁城的客栈养伤。”
“皇帝呢?”
称呼的变化似乎蕴含了太多的意义。
“昨日就已经启程回京了,但并未颁布立您为太子的圣旨,陛下来这里,可能只是为了试探您对楚晏殿下和继续攻城的态度。”
墨岩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盘托出,也做好了问完话就会被处斩的准备。
但顾长宁收起了悲态,将那些碎片肃穆地装进原来的盒子里,眼底透着让人胆寒的凉意,“把墨旗带过来。”
墨岩被这语气中的恨意威慑得愣神片刻,心惊胆战地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将重伤的墨旗带到房里。
墨旗虚弱地跪在房间的正中央,似乎明了缘故,面色上却并没有害怕,只是盯着顾长宁,微微俯身一拜,道一声:“殿下。”
“你难道不觉得内疚吗?”见他这副理直气壮的模样,顾长宁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
“墨旗不知该为何内疚。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为了梧国?哪一件又不是为了殿下您?殿下您为了一个背叛过您的楚晏,迟迟不肯下决心攻城,才应该内疚!他们一个个都是为了坏您大计,我反而才是对殿下您最忠心的人!”
“你不是对我忠心,你是对皇帝忠心。”顾长宁并没有被他这些义正辞严的话绕进去,一针见血地戳穿了他。
底下的墨旗咳了几声,冷笑着道:“殿下,您不过是质子,若不是我千里迢迢接您回来,还给您安排了这样名正言顺的仇恨,您又怎么会坐到如今的位置呢?您的荣华,难道不是借着我给您铺的路挣来的吗?”
顾长宁还是第一次发现一向谦卑的墨旗居然是这般无赖又倨傲的人。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被这么一个人耍得团团转。
他疯魔一般地大笑起来,笑得苦涩又讽刺,既是笑权谋的狠辣,也是笑自己的愚蠢。
是皇权的贪欲,是荣华的诱惑,也是慕强的野心,更是生存的逼迫,仇恨的蒙蔽,每个人犯下一件,然后都递进了他手里,成了他将楚晏的真心凌迟处决的那把利刃。
正史记载,皇子顾长宁贴身侍卫墨旗,重伤不治。此后皇子顾长宁命三军停战,班师回朝,大军立于城下,梧帝兑现太子之诺。回京第二日,梧帝旧疾复发,当夜暴毙,顾长宁继位,与姜国新帝和谈,以续楚晏永世长宁之愿,此后退还被占城池,两国停交战,通商贸,称「玉碎长宁」。
一年半后——
正值盛夏,姜都青石板的长街上,来自梧国的商货也随处可见,稚童们捧着新采的莲子也出来叫卖,处处是热闹平和之景。
要是楚晏能看到这一幕,该做何想?
顾长宁远远地望着长街的尽头,人群里闪过一个松绿色的身影,行姿步态也偶尔与楚晏相似,但一回眸,那份「相似」就又破灭。
他苦笑。
自楚晏走后,他见人海中的每一个,都像他。
“公子,这会儿日头大,您逛了这么久,不如先回去?”墨岩从身侧撑着把伞,给他遮阳。
这次是为了跟楚源谈新商路的事宜,交给别人不放心,再加上他也的确很久没回过姜国了,所以亲自来访一趟,也是想去看看跟楚晏曾有过回忆的地方。
至于墨岩,他最终还是饶了他一命,但墨岩死活不走,非要留在他身边,宁愿不要俸禄也要将功赎罪。
“不用,再走走吧。”他望着前头的李记蜜饯铺,出了神,从前他怕苦不肯喝药,楚晏就给他买过这个。
他这一年其实也落下不少病根,但他再没嫌过药苦,所以看到这个铺子,顿时感慨良多。
墨岩便也不再劝阻,陪他继续朝前走。
“公子您在这儿等我就好了,不用跟我去——”身前不远处的地方,传来一个不算陌生的女声。
顾长宁迟钝地抬眸,认出那个女子是红蕊。
她正推着一辆轮椅往前头的蜜饯铺去,从顾长宁的方向,只能看见轮椅上那人的轮廓,倒是颇像楚晏。
大概是微服出宫的楚源吧。
他吸了口气,准备带着墨岩上去打招呼。
正好红蕊推着那轮椅拐进了铺子,轮椅横过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瞥见了那人的侧脸。
这一刻所有的喧闹在顾长宁的脑海中戛然而止,无边的寂寥迎面涌来,快要将他整个人吞没。
他终究是出现了幻觉啊。
他苦涩地咳了几下,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身侧的墨岩一句话却将他摁进了深海,让他差点在青天白日窒息溺亡:
“那不是楚晏殿下吗?”
第三十三章 梦魇
楚晏
这个名字沉重到顾长宁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喊出。
他在原地愣了很久,直到墨岩提醒他红蕊已经推着轮椅上的人从铺子出来走出了好远,他才回过神。
“我们要跟上去吗?陛公子?”墨岩扶着他,生怕他因为一时激动摔了。
他点头,借着墨岩的气力站稳,往前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梦中拨雪寻春的场景。
可此时已是盛夏,他真的还能找到属于他的春日吗?
他看着红蕊将那人推进巷子里,又从巷子另一头出去,拐进另一条街的绿荫。
大概是因为心虚,又大概是因为不确信,他不敢跟得太近,也不敢出声。只远远地跟在他们身后,好几次克制地抓紧了墨岩的手臂。
夏日的蝉鸣聒噪,但此刻听来竟然像是报喜之音。
那的确是楚晏,因为容貌无改,也因为轮椅上搭着的右手只有三指,更因为他颈间有一道一指宽的疤痕。
那是楚晏,是他日思夜想的楚晏。
顾长宁从未想过还能有这一天,喉中顿时泛起了涩意与哽咽。
最后红蕊推着人到了一处城西的宅子前,高高的门槛拦住了轮椅的去路。
“公子坐稳些。”红蕊出声提醒,似乎对这样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手上准备翘起轮椅的前端,跨过门槛。
顾长宁看得有些着急,往前跑了两步,想上前帮忙。
但视野里立即闯入了另一个身影。
“我来吧。”徐锦逢从宅邸里出来,熟练地将轮椅停住。
“我准备做些糖醋排骨,晚上多吃点怎么样?”徐锦逢的语气温柔得像哄孩子似的。
他说罢,突然弯身将轮椅上的楚晏轻松抱起。看得顾长宁心口一紧,更让他手足无措的是,后者竟也没有丝毫抗拒,反而习惯自然地就抬手搭上了徐锦逢的脖子。
好像这样的场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楚晏在徐锦逢怀里咳了咳,浅笑着回答他的问题:“那就多吃一块吧。”
闷热的风掠过蒸腾着暑气的街面,但没有带来一丝凉爽,反而吹在身上让人更加焦躁。
顾长宁一时心如刀绞,他不记得这是时隔多久之后再见到楚晏的笑容了,从前在营地的时候,楚晏在他面前总是皱着眉,眉头上像是载着许多愁绪。
但现在楚晏竟然能够毫无防备地让人抱起,眼底眉梢还能露出那样自然的笑意。
他有些喘不上气,直到墨岩扯了扯他,问:“我们要上门去看看吗?”
他摇摇头,不想就这么唐突地去见他,但又不舍得就此离开。
正巧又起了风,风声擦过右边不远处院外的一棵郁郁葱葱的古槐,那树主干高大,越过了院墙。
“搭把手。”
顾长宁让墨岩撑着,爬上了那树,墨岩也屁颠屁颠跟着爬了上来。
他们动作倒利索,坐上树的时候,正好看到徐锦逢把楚晏放在了院中的一把躺椅上。
那地方也是一片树影下,旁边摆了一缸开得正好的莲花。
“那这会儿我就去准备着做,你先把药喝了。”徐锦逢蹲在椅边,平视着无力的楚晏。
后者点了点头。徐锦逢立刻接过了下人手里的药碗,一勺一勺喂他喝完了药。
红蕊便适时地拿来方才在街上买的蜜饯,给楚晏吃了几块,消解苦涩。
“甜吗?奴婢让老板多加了些蜂蜜的。”
躺椅上的楚晏点了点头,被苦到发皱的眉头才渐渐纾解开。
从前不怕苦的人,是喝了多少药,才会变得要用甜到发腻的蜜饯辅佐。
“太好了楚晏殿下还活着”身侧的墨岩突然开始细声呜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一直紧绷的情绪找了个豁口发泄了出来。
顾长宁透过树叶的间隙,望着躺椅上睡着了的楚晏。
这的确是世间最好的事,但这样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楚晏,是不是不会再要他了?
楚晏的那个笑,就有如他肩上的箭伤,不论过了多久,仍然会在不经意间一阵钝痛。
姜国皇宫——
一匹白马踏着遍地的夕晖冲进了宫门,也没人敢拦,只静静地等着疾驰而过地风掠过身旁。
顾长宁翻身下马,把缰绳丢给留守在宫中住处的菱生。
原本半人高的孩子,怎么看都只有七八岁,将他收归身边的时候才知道,菱生一年前就已经十三岁了,难怪有时会表现出高出同龄人的冷静与沉稳。如今菱生已经到了抽条的年纪,一年的锻炼下来,窜到了顾长宁的肩头。
他不情愿地接过顾长宁的马,拴在马厩里。
顾长宁却没有回殿中就寝的意思,理了理衣裳,问了皇帝的所在,就又急冲冲地往偏殿的方向去了。
除了跟楚晏有关的事,这一年半里,菱生还没见过他这么惊慌失措的样子。
让人通传之后,顾长宁在偏殿等候,寂静的深宫里,除了更漏和烛火燃烧的动静,一切都像被黑夜吞掉了。
直到木轮滚过砖石的细微响动传来,他才觉得宫里有了生机。
宫人推开门,带着坐在轮椅上的楚源进来。
一见他的脸色,楚源便让宫人都出去。
屋内又变得静悄悄的,沉闷的暑气明明被月色削去了大半,但仍然像是堵在人心口一样,让人一口气提不到头。
“楚晏是不是还活着?”最终顾长宁发颤的声音还是将这股沉闷撕裂了一个小口。
楚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年,在徐锦逢和赵仁等一众大臣的辅佐下,他已然是个名副其实的帝王。
他望着反常的顾长宁,也没有再绕弯子:“你见过他了?”
“嗯”顾长宁点头的时候,眼泪也就跟着动作点下来。毕竟楚源的反问里已经包含了对他这个问题的回答。
楚源自己推着木轮,把轮椅转到了案前,“就因为这样,所以你一开始说你要亲自过来时我才不同意。”
他用泪眼看着楚源,楚源只是当着他的面叹了口气,示意他先坐下。
“兄长他是废了很大的功夫才活下来的,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当年他阵前引刀自刎,但右手断指新伤,气力不稳,所以才没有彻底割开喉咙,又正好那辆马车被撞翻,将他护在了木制的框架下。才躲过了纷乱的兵马。”
若不是听顾长宁先前解释过跟楚晏之间误会的一切,其实楚源也不想告诉他这些。这次他也猜到了偷偷应下顾长宁亲自前来的要求可能会让他发现楚晏,但毕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也算是上天的安排。
“事实上,兄长能够活下来,也多亏了徐卿,是他从战场上将兄长止血后带回了越城,才捡回一条命。”
他说到徐锦逢时,顾长宁的表情明显有些怅然。他清了清嗓子,又继续盯着顾长宁,“所以,他活下来既是天意,也是人力。袁毅之所以留守溁城也是因为这个,他说他也知当年并非兄长的过错,但却也的确不想再见他,所以自请驻守溁城,永不回京。”
面前端坐着的顾长宁愣神了很久,没有说什么,最后撑着桌案准备起身。
楚源有些急,抓住他的衣襟,“你想去见他?”
“嗯。”
“他如今还想见你吗?现在他禁不起任何刺激,就跟绷紧了一根弦的古琴似的,你若此时出现在他眼前,无异于抽刀断弦!”
抽刀断弦
四个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了顾长宁心头,如今他对楚晏而言,竟然成了梦魇一般的存在。
白首未见,两心相离。
他跟楚晏终究是走到了这般地步。
他的眼底泄出苦涩,悲楚地点头,“我知道了,我不会出现在他眼前,但就让我远远地看着,让我多看他几眼。”
楚源没有答应,却也没有否决。
顾长宁回了宫内的住处,又立刻拉被菱生拴进马厩里的那匹白马,直奔城西。
“您去哪儿啊?”菱生听见了动静追出来,问。
“出宫。”
夜幕已经笼罩下来,街道上星星点点地亮着灯火,宫外地夏夜不算宁静,人声依然嘈杂,还有不尽的蝉鸣。
马蹄声裹着蝉鸣便到了徐锦逢的住宅。
已经过了晚饭的时辰,顾长宁却无心用膳,又在墨岩的帮衬下攀上了那棵槐树。院里点着灯,沐浴后换了一身浅黄色衣裳地楚晏一个人拿着蒲扇坐在外头,抬头望着天边,尚未干透的湿发不加打理地垂落在躺椅两侧。
一时间他还以为是自己上树的动静太大,被楚晏发现了,等了一会儿才发现,楚晏望的是天边的圆月。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着清冷的月光,痴痴地出了神。
「你会想起我吗?」
顾长宁好想问这个问题,但他也知道自己没这个资格问出口,只盯着楚晏眼底的月色。
大概这样过了一个时辰,屋内有人出来,是红蕊。
“夜深了,公子要歇息了吗?”
楚晏又不舍地望了一眼月亮,才点头。
红蕊便推着轮椅过来,又叫上不远处的小斯一起,撑着他下来,坐到轮椅上。
这样看来,白天也是,楚晏的腿似乎是使不上一点力气,连被扶着挪过几寸高的门槛的气力都没有。
顾长宁的肩上隐隐作疼,他不自觉地把手覆在了右肩上,看着楚晏被推进了卧房。
“要休息了吗?”一侧的书房里,徐锦逢闻声出来,朝刚把楚晏送回卧房的红蕊问。
“嗯,我刚点上香,您快些去吧,免得公子又要梦魇。”
顾长宁捏紧了衣襟,环顾四周,从这个位置跳到院墙上,再从院墙翻到屋顶对他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尽管比预计中的要困难,但他最终还是爬到了卧房的屋顶。他小心翼翼地掀开一块砖瓦,忐忑地朝屋内看。
房里灯火通明,楚晏躺在帐中,榻前的案几上点了香,香烟氤氲升腾,飘散在空气里。
徐锦逢进来之后,只是坐在了榻前,拍了拍楚晏的手背,轻声道:“睡吧,等你睡熟了我再走,不用怕。”
第三十四章 生离死别
夜里的风有些凉意,一阵阵吹过来,拂动天边的星辰。
这才过去了半夜,顾长宁就已经在房顶上看着楚晏惊醒了不下五次,每一次醒来时整个人都惶恐不安,像是拼命地挣扎着才从噩梦里逃脱出来,而每一次逃脱都抽走了他一部分灵魂似的。
榻边的徐锦逢一次次安抚惊醒后的楚晏,甚至揽着他的手放进了掌心。
顾长宁心间酸涩,却也只能埋怨自己,毕竟是自己亲手将楚晏推到了徐锦逢的身边。
“顾长宁!”
房内骤然的一声惊呼吓得瓦上的顾长宁浑身一震,他险些以为是自己被发现了,但捏紧了瓦片要放回原处的时候,才明白是楚晏又梦魇了。
事实果真难料,他的名字,竟然会被楚晏以那样惊惧的语气喊出来。
“这是怎么了?明明这阵子都好多了,怎么又开始做噩梦了?”榻边的徐锦逢不厌其烦地拍着轻颤的楚晏,叹了一遍又一遍。
楚晏从薄被里钻出来,额上蒙着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用还在发抖的手抓着凭几坐起来,给自己披了件衣裳。
“还是睡不着吗?”
他后怕地点头,脸上的惶遽未退,却还反过来安慰为他担心的徐锦逢:“我没事,只是今夜也不知是怎么了,一闭上眼,就全是之前的事。你不必担心,去睡吧,我一个人坐会儿就好。”
徐锦逢替他拿了个软枕靠在背上,“我再陪你一会儿吧。”
楚晏摇摇头,“明日不是还要早起上朝吗?你先去休息吧,不然我该无地自容了。”
后者沉默了片刻,神色忧虑地看着榻上未能安眠的楚晏,最后还是妥协,“好,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
“嗯,顺道帮我开点窗吧。”
徐锦逢应他的要求,走时顺手把窗户打开了些,清风徐来,倒是让人清爽了些。
他掩门离开,房间里只剩下楚晏一个人,静默地望向窗外琉璃般的月色。冷调的树影交错着映在床前,榻上的楚晏弯身捞影,却只在手里捞了个空明。
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一字一顿地吐露:
“顾长宁”
这一次顾长宁没有听错,楚晏的确叫了他的名字,带着万般苦楚和万般无奈,每个字都如同雨点落在他的心头,最后外化于形湿润了眼角。
泪珠啪嗒啪嗒地落在青瓦上,闹出了些动静,楚晏大概也以为是窗外下了雨,朝外头努了努脑袋,却只见到了满园月色。
幸好风声骤起,才将这不合时宜的「雨声」掩盖过去。
顾长宁拈起手边的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奏。儿时楚晏不喜欢雨夜,他便向宫廷里一个老乐师学了这叶笛,哄他睡觉。
乐声悠扬轻渺,和着夏夜的蝉鸣与蛙声,自然而然地流淌进房间里。
他瞥见楚晏紧皱的眉间似乎纾解了半寸,脸上遗留的惊惧也逐渐消散,神色安定了不少,过了不久后便和衣躺下,闭上眼睡着了。
他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正要扔掉那树叶翻身回去。却看到槐树那边的院墙下站着徐锦逢,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方向。
毕竟叶笛的声音说大不大,但要想让旁人都听不见也是不太可能的。
顾长宁翻下来,迎着徐锦逢不算友善的目光落到他面前。
“难怪他又睡不着,原来是您来了。臣徐锦逢见过梧帝。”徐锦逢的语气说得格外讥讽,却还做做样子躬身一拜。
“他之前一直这样吗?”
徐锦逢压低了声音,以免吵到刚睡下的楚晏,“托您的福,的确是夜夜梦魇,不得安眠。”
他言罢,眸光中不加掩饰地盛着杀意:“你说我当初那一箭,怎么就没杀了你呢?”
果然那一箭是他。
顾长宁的肩上传来些许闷疼,他稍稍调整了下右臂的姿势,不在意徐锦逢的敌意,只继续问:“他的腿又是怎么回事?”
“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将他在雪地拖行的,让他在雪夜长跪的,让他去担水劈柴的,不都是你吗?更何况他先前还戴了三年镣铐,又从那样高的马车上摔下来,新伤旧疾累加,如今膝盖往下,再无知觉。”
徐锦逢瞪着他,“所以你如今出现在他面前又是要做什么?亡羊补牢还是江心补漏?他好不容易才从那样的处境里活下来,你又要逼他上绝路吗?”
一个个的质问,问得他快要窒息。
的确是太迟了,是他醒悟得太迟,也是他来得太迟。他若早知道楚晏还活着!他——
思绪到这里又戛然,就算是他早知道,又能如何呢?也无非是像这样找过来,暗中见上几面。说不定他早些找到楚晏,也只会见到楚晏更加恨他的模样。
他此刻只恨不得剜心止痛。
夜色斑驳,他弯身,双膝压在地面空明的月影上,“我只以曾经好友的身份,求你,求你让我见见他,我什么都不做,我只像今天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就好。”
他的声音哽咽,无尽的悲伤与落寞洒落在他的字里行间。
徐锦逢大概也没想到他这样不可一世的人竟然会这样落魄地给他下跪,更何况他如今的身份还是一国之君,所以一时也呆愣在了原地。
“求你,算我求你了,”说到此处,顾长宁的眼角终究还是滑落两行热泪,“你要如何打我骂我,我都没有怨言,只要你不告诉他来过,只要你不拦着我再来看他,我可以任由你打骂。”
徐锦逢一半的脸隐入夜色,但仍然看得出来他在皱眉,他瞥了一眼顾长宁腰间那枚被重新修补过的同心佩。喟然一声长叹之后,徐锦逢摆了摆手,“我并非是你,不会以打骂泄私愤。况且我已经退让过两次,这次我绝对不会再放开楚晏。”
他说得足够斩钉截铁,似乎已经没有了丝毫回旋的余地。他看了一眼楚晏卧房的方向,转身离开。
他不答应也是情理之中,顾长宁自嘲地叹了一声,凄楚地望着楚晏望过的那轮清月,月色被周围的云层遮蔽,再不清晰。
“明日午后来吧,他要热敷双眸,会小憩片刻。”
徐锦逢的身影带着这句不轻不重的话消融进风里,最后在顾长宁眼底吹起一阵涟漪——
夏日的天气就是变得迅速,前一日还是朗日高照,第二天就是倾盆大雨了。
瓢泼似的雨水倾泻在油纸伞面上,敲打得响亮。
离午时还早,顾长宁按捺不住,便想到去楚晏从前住过的东宫走走。只是一见到那年久失修的宫殿,心里便更加不是滋味了。
他后来虽知楚晏那三年过得并不好,但也未曾想过连住处都这般简陋。
“不然你以为为什么楚毓成了太子之后都不愿住这里,要住自己在宫外的奢靡宅邸?”楚源自己推着木轮,身后跟着为他举伞的宫人。
顾长宁低下头,迈进去。
“陈设都未动过,一切都是兄长住时的模样。我本来想重修这里,让他再住回来,但被他严词拒绝了。连从前在宫外的府邸也不要了,还是徐锦逢左劝右劝,才让他搬去一起住着的。”楚源又补充道。
书房里,的确是楚晏最喜欢的布置,墙上挂着他自己闲时的画作,笔墨纸砚,也都还按习惯摆在原处。
顾长宁摩挲过墙面上的山水图,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过头问楚源:“那从前他送我的那些画呢?不是说我走后,都被他收起来了吗?”
楚源摊摊手,“兄长都带出宫了,现在应当在徐锦逢的府上。”
不知为何听见这话,顾长宁竟然有些轻松,大概是因为那些画至少还被楚晏用心收着。
“不过之后恐怕就不会再有了,”楚源盯着这两幅留下的画,不忍地摇头,又带着私恨瞪了他一眼,“他的手已经拿不起笔了。”
顾长宁眼前浮现起那个装着楚晏指骨的木盒,胃里一阵绞痛。
“若非是看在晏哥哥的面子上,我根本不会原谅你和梧国,但既然他想看天下太平,我也配合你演一出天下太平。你若是再伤害他,不论是家仇还是国恨,我都会报给你。”轮椅上的人锤了一把木扶手,连这些真心话也说得咬牙切齿。
他低眸,应了一声,“我明白。”
他也是因为楚晏,才拼了命地想停战止戈。
“对了,有些事,还是告诉你比较好,”楚源顿了顿,望向外头满地的雨花,“当年诬陷你毒杀太子的人,是楚毓。他借此事一箭双雕,不仅除掉了太子,也扯下了晏哥,只剩我一个残废,无人可与他争储。”
顾长宁听了这些,并不惊讶,甚至可以说心里并没有什么波澜。那些往事已经过去太久,如今连他再看见手上的断指也只会想起如今的楚晏。
当年他苦苦追寻的真相此刻却显得无足轻重,因为对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经被权欲的漩涡吞没了。
一个母妃,一个楚晏。前者死别,后者生离。
“快到时间了,你去吧,也难为徐锦逢肯让你见他,你有时候还真是有本事,能让一个个恨透了你的人为你让路。”楚源说得嘲弄,三分嘲他,七分嘲自己。
但顾长宁比谁都清楚,他们之所以还会对他恻隐,完全都是太在意楚晏的缘故。
他这回去,带上了菱生,这孩子还不知楚晏的事,远远望见的时候差点失了分寸,若非事顾长宁使劲拦着,恐怕就要直接叫出声。
但这样的举动还是引来了路人侧目,他刚把菱生安顿好,身后就传来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声:“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三十五章 哑巴常凝
红蕊拎着刚买的莲蓬回来,就在院外的街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人,只是她刚要喊出声,就被顾长宁拽住了胳膊。
后者一个跨步出了菱生举着的伞底,冲她摇摇头,眼底满是克制与乞求。
红蕊还是第一次见顾长宁这副神态,到了嘴边的喊声又咽了回去。
“您来这里做什么?”她收了收篮子里的莲蓬,警惕地盯着他跟菱生。
说实在,她也不明白他们两个怎么会并肩而行。
“我来见他。”
她有些惊讶,不仅因为面前的仇人已经知晓了楚晏的存在,更因为他竟然对她自称也用的是个「我」字。
红蕊瞥见顾长宁半肩的水痕,眼底的恨意却仍不退,“您何必来此?公子不会想见您的。”
顾长宁垂下了脑袋,水滴顺着湿发滴落在肩头,“我知道,我知道他不想见我,我只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待一会儿就好。”
说罢,他从菱生手里拿过一个食盒,交于红蕊,“对了,这个是我亲手做的银耳莲子羹,今日湿热潮闷,吃这个最好了,你帮我带进去,给他尝尝吧。”
从前每逢夏日,暑热难耐的时候,他总会变着法儿地给楚晏做莲子羹,供他消暑解腻。
红蕊也记得这事,所以面对递来的食盒,那压抑的怒意就更加浓烈了,她退后一步,“您的好东西,我断断不敢再接了,免得像庆平一样,因为一包白糖就枉送了性命。”
她转身要走,又被顾长宁扯住。
“红蕊,当年之事我已是千错万错,如今我只是想尽力弥补,求你给我这个机会。”他说完,撩起衣摆就要在雨中跪下。
红蕊慌忙丢开手里的伞,一把扯住他,“您别这样,我只是一介奴婢,受不起您的大礼。”
雨水顺着顾长宁的脸颊落下,他仰头看着红蕊,“求你了,就帮我给他吧。”
她实在是见不得顾长宁这副样子,只好不忍地别开脸,勉强答应下来:“我只帮你送到桌上,公子喝不喝,就不归我管了。”
顾长宁黯淡的眸光一下就亮了起来,连声道了好几遍谢。
她望向一旁欲言又止的菱生,示意他有话直说。
才一年多未见,那孩子长高了不少,已然是个眉眼轩昂的少年郎了。虽然不知为何会跟在顾长宁身边,但从他并不在意伞外淋雨的顾长宁来看,应当也并非是格外忠心的关系。
“姐姐,那我能去见见他吗?”
这好像还是菱生第一回这样称呼她,往日里都没什么称呼,直来直往的,一向没规矩惯了,到底是长了一岁,变得知礼多了。
自从袁毅自请离京不肯见楚晏之后,楚晏身边的旧识的确不多了,徐锦逢与赵仁日日要上朝,还要处理公文,楚源又成了皇帝,更加脱不开身。
若是庆平还在倒也不至于无聊,但可惜斯人已逝,楚晏如今也就只能跟她说说话。
所以多个菱生,应当也不算坏事。但要是贸然带过去,怕又会引得楚晏激动。
她考量了一番,点头,“我会向公子提起的,你明日再来吧。”
她带着莲蓬和食盒,进了府。
穿过回廊,到了堂前,正好楚晏在跟徐锦逢一起用午膳。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莲子羹放到他面前,“奴婢今日见北街有家新开的小铺在卖这个,闻着挺甜,便带了一碗回来。”
徐锦逢伸手碰了碰碗身,点头:“到底是红蕊做事仔细,虽是冰镇过的,但现下正好过了寒气,只有温凉,既能解暑,又不会伤及脾胃。你尝尝?”
“也好,正巧吃了你夹的这些菜,有些腻了。”
“你这是嫌弃我的厨艺了?”徐锦逢一遍给他舀了碗羹,一边开玩笑。
楚晏莞尔,摇头,看得出来面色也带着高兴,“哪敢啊,只是今日闷热,不太有胃口而已。”
他接过那只青白釉的莲纹碗,用这样应景的器具,更添了几分雅致。
羹汤的确如同徐锦逢所说,凉爽却不冰人,但这味道一进到嘴里,便牵扯出诸多回忆。
他只喝下这一口,便停住了汤匙。
“红蕊啊,此后那家店,不必去了,并不好喝”他拿过帕子,擦了擦嘴,“我吃饱了,就先回房了。”
“诶,奴婢知道了。”红蕊答得很快,利索地将这碗撤走,退了出去。
路过侧门时,冲着雨中那个期盼着张望的身影摇了摇头
楚晏被小厮扶着在卧房窗前的藤椅上躺下,特意打开了木窗赏雨,顾长宁其实就站在那院门外的雨幕中,远远地跟他对视。不过楚晏的视线似乎有些模糊,径直越过了他,单纯地看着满天的雨帘。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太医到了,给楚晏针灸一番,又取了一块熏过药的帕子,敷在楚晏的双眼处,最后顾长宁望着那太医熟稔地收拾了东西,安静地出来。
一把油纸伞遮过太医出去的身影闯入他的眼帘,那伞底的徐锦逢面色依旧冷漠,看向他的眼神里也充满了嫌恶:“他需要敷一个时辰,在这之前都不会睁开眼,你别弄出什么声响。”
言罢,又瞥了一眼跃跃欲试的菱生,“只你一个人去,人多了他会发觉的。”
“多谢。”他诚心道了谢,不顾雨势,急迫地冲出了伞外,踮着脚奔向楚晏。
房内的布置一如昨夜他在屋顶看到的那般,并没有什么变动,但他还是第一眼望向了四周的墙面,可只有墙角的花瓶与摆件,一副画也没有。
他轻手轻脚地移到楚晏身前,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催在他的心鼓上,他亲眼见证死过一次的人就这么安静淡然地躺在他面前,他却激动得连呼吸都局促起来。
楚晏他的楚晏
藤椅边的乌发如瀑般垂落,楚晏轩秀的面容更见清冷,因为虚弱而愈见透白的肌肤衬得颈间的伤痕格外明显,顾长宁根本无法想象那么长的一道口子,当时该有多疼。
原本还算合身的旧衣穿在如今楚晏的身上,明显松了一圈,只宽裕地堆在椅上,宛如一条穿在身上的长毯。袖口处露出的右手缺了两指,却不加掩饰地搭在椅边,丝毫没有自卑与不便。
顾长宁攥紧了腰间的玉佩,强逼着自己忍住快要哽咽的声音。
他屏息蹑足,在椅侧蹲下,平视着楚晏。
大概是蹲下时布料擦过藤木的声音离得太近,楚晏骤然偏过头,望向了他的位置,只隔着一块厚厚的帕子与他对视。
他听见自己快要炸响的心跳声。
“红蕊?”
椅上的楚晏幽幽地开口问。
他哑了声,不敢答,屋内只有檐边的雨声滴答。
“怎么不说话?”楚晏又问了一遍,抬手覆在了帕子上,好像随时都会掀开那帕子。
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了楚晏的手。
“公子怎么了?”红蕊的声音在门口如及时雨一般响起,“是不是我新挑的下人惊扰了您?”
红蕊端着一盘未剥好的莲子过来,放到桌前,“公子每日午睡喜静,我就挑了个哑巴过来伺候您,免得吵到您休息,看来还是我考虑不周了,您看要不要赶他出去?”
顾长宁领了意,从喉中干干地挤出几个「啊」字,模仿哑巴的发声。
“原来如此,无妨,是我唐突了,就留着吧。”楚晏咳了几声,想放下手,却发现还被人紧紧地抓在手里。
红蕊用手肘抵了抵顾长宁,“还不放开?弄疼公子了,怎么做事的?”
他这才失魂落魄地松开,带着感激看向红蕊。
“奴婢看您午膳的莲子羹不合胃口,所以端了些新鲜的莲子过来,正好,让他给您剥一些尝尝。”红蕊并没有回应他的道谢,只将那盘莲子放在他手边。
“嗯,好,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
顾长宁迅速在红蕊掌心写了两个字,红蕊点了头,道:“您叫他常凝就好。”
“长宁?”楚晏似乎吓了一跳,惊恐地复述了一遍这个名字。
“不不不,您别激动,只不过是同音罢了,是时常的常,凝露的凝。您要是不喜欢这个名字,让他改名就是。”红蕊安抚道。
楚晏沉默了片刻,长叹了一声,“不必,就这个名吧。”
“是,那奴婢先去忙了,您好好休息。”红蕊欠身行礼,告退。
房间里一时又安静了下来,楚晏转过头,面向窗外,侧耳听着外头雨打荷叶的声音。
顾长宁拿过那盘莲子,仔细地剥开一颗,抽了苦心,试探地递到楚晏唇边。
楚晏的唇边沾惹了笑意,轻轻咬下吃进嘴里。
“其实不必去掉连心,我虽然如今贪甜,莲子心只是微苦,倒是不怕。”他轻声道。
顾长宁长啊了一声,也算是回应了。一颗一颗剥好,喂给楚晏。
楚晏吃了几颗之后,又开口:“你身上,似乎有股很熟悉的香味”
他翻过楚晏的手,拿手指在他的掌心写上「您不喜欢吗」
楚晏似乎对他会写字的事格外惊喜,连语气都有些欣悦:“这倒不是,只是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说起来也是缘分,他的名字跟你很像。”
「他也是哑巴吗」
“我有时候,倒巴不得他是哑巴呢。”楚晏说得像是玩笑话,却也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看来他对您很不好,肯定是个坏人吧」
楚晏没有答,只淡然地笑了,摆摆手,“我乏了,睡会儿。”
第三十六章 掌心
午后的雨水渐停,日头迎着缓缓散开的雾霭就投下来,云间隐隐有虹光。
房间里熏着淡雅的白檀甘松香,是安神理气的佳品,此时沾了外头飘进来的雨水气息,更有几分雨后森林的静谧之感。
顾长宁的目光从外头撤回来,落在藤椅上睡熟的楚晏身上,起初楚晏还睡不着,无端叫了好几遍他的名字,一问又说没什么,最后抓紧了他的衣角才安眠。
“常凝”楚晏梦中又唤了这个名字。
楚晏啊楚晏,你到底是在透过这个名字叫谁呢?
是因为梦中有他而无法入睡,还是因为梦外无他而无法安眠呢?
窗口误入的风撩动珠帘,顾长宁抬手替楚晏拨开鬓边被吹乱的发丝,久违地触碰到他的脸边时,心情有些奇怪,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倒更像是遗憾,足够让人歇斯底里的遗憾。
要是没有那些事,没有什么权势利益的左右利用,他跟楚晏的结果会不会不同?
他的指节轻轻擦过楚晏耳垂上不起眼的那颗痣,拈轻怕重地停留了片刻。
“咳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站在他身后的红蕊轻轻一咳。
吓得他的手立马就缩了回来。
红蕊把熏过香的衣裳拿了过来,叠好放进柜中,提醒道:“公子应当快醒了,您赶紧走吧。”
他瞥了一眼楚晏,“他的眼睛是不好吗?”
“不然您以为他被人丢在矮林,又自己从四下无人的雪原跑回营地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吗?”红蕊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却还是撅起嘴跟他解释,“太医说是茫茫雪原伤了眼睛,再加上后来失血,眼睛就时常有些模糊了,见风也易落泪,所以才这么用浸了草药水帕子湿敷。”
他的手停在半空,隔着几寸的距离和那叠好的帕子,虚空地碰了碰楚晏的眼睛。
他还记得那时他看见营中满身狼狈的楚晏,还不肯听他的解释,只偏执地给楚晏锁上了镣铐,将他囚在那方寸之地。
甚至在楚晏质问他时,答了那句「等你死了,再来问吧。」
怎么就能那样混账呢?
他如今心中已然只剩下了悔恨,恨意凝成的刀尖也全都是冲着自己。他已经尝透了失去楚晏的滋味,只这么一年半载,就如同整个人被剔骨削肉一般,日夜被那些过错折磨。
这一次,他一定要守护好楚晏。
“今日多谢你了。”他起身,从楚晏的手心里仔细抽出那方衣角。
红蕊摇头,“如果您真为我们公子好,就还请不要让他为难,最好是像今日一样,当个见不上面的哑巴。”
他也深知这是最好的遇见,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只苦涩地应下,低着头朝外走。
红蕊望着他潦倒憔悴的身影,虽有几分不忍,却还是没有再追上去。顾长宁走后她就守在楚晏身侧,没过多久,椅上的人就睡醒了,但睡过之后不见休息好后的慵懒从容,倒更见疲态。
“那个常凝呢?”
红蕊给他取下帕子,他便问。
她机灵地答道:“我让他先回后厨帮忙了,相貌有些不好,怕吓着您,他也自卑不敢见人,所以奴婢只打算让他在您午休时来伺候。”
楚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扶着他坐稳,伺候他漱口,突然发觉一边的碟碗里全是剥好的莲子,连莲子心都被仔仔细细地去掉了一半,既不会苦得难以下咽,又不至于失了风味。
“公子,那明日还要这人过来伺候吗?”
楚晏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见了桌上的莲子,“嗯,让他来吧,不会说话,倒也安静。”
她点了头,将那碟莲子递给楚晏。
“对了,奴婢今日还在外头遇见一位故人。”
楚晏的眸光闻声投向她,因为刚敷过药,所以比平时显得更为清明,倒像是回到了从前双眸眼波流转仿佛善语的时候。此刻他就在用眼睛问「谁?」
“是菱生。好像是跟着商队一起来的,长高了许多呢,不过奴婢还未提起您的事,您看需要奴婢明日带他过来,陪您说说话解解闷吗?”
她说罢,静静地等着楚晏的回复,心里已经准备好去吩咐厨房明日做些孩子爱吃的甜点了。
藤椅上的人坐直了些身子,摇头,“不必了,我已非从前,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红蕊也没想到楚晏会拒绝,原以为楚晏看似整日悠闲养病,多少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一些恩怨,更何况菱生也并非外人,但此刻才知,他的双眸里还是会流露出那般复杂悲恸的情感,怕是一见到与从前相关的人,就要决堤而下。
“是,奴婢知道了。”
此后的几日,顾长宁都一早就把事务处理完,午后准时前来,装作哑巴守着楚晏午睡。
有时徐锦逢也在,大概是信不过他,怕他突然就反悔,出现在楚晏眼前,惊扰了他。
但他看过之后,才更为难受,因为他不得不承认,有顾长宁在身边的时候,哪怕楚晏不知道是他,也会睡得比平日更加安稳。
连唤起这同音名字的次数也比唤旁人要多,听着「哑巴常凝」不像样的「回答」也乐此不疲。
“你精神似乎好多了。”他拿了把腰扇给楚晏扇风,将冰鉴散出的凉意吹向楚晏的方向。
藤椅上的人依旧闭目敷药,“大概是好些,也多亏了常凝近日总来陪我午睡。”
徐锦逢瞥了一眼坐在一旁只顾着剥莲子的顾长宁,在心底里嫌弃了一番,“也是,哑巴有哑巴的好处,不会说错话。”
顾长宁没有抬头,只把剥好的莲子递到楚晏嘴边,看着温热的唇咬走白玉似的莲子,再露出几分笑意,心下便很是满足了。
“不过他会写字呢,写得很清楚。但其实我之前就想问,你既然会写字,怎么会只到府上来做个杂役小厮?”楚晏先是对着徐锦逢夸赞,然后又稍稍转向了顾长宁的方向,语气里的疑惑也越来越浓。
房内的另外两人皆是一顿,差点不知该怎么编下去,谁也不敢先说或先写,生怕跟对方的版本不一样,漏了馅。
“奴婢先前不是说过吗?他相貌不好,所以也没什么地方肯收留他,家里也不太好,所以就到处找活儿干。”门口的红蕊适时地接话,虽然一看见里头的三个人便犯了替人窘迫的毛病,一步也不想再踏进来,但眼看平日里剖决如流的两个人都哑了声,关键时刻她也还是不能含糊。
「嗯,长得吓人,家里,不好」,顾长宁顺着红蕊的解围,握着楚晏的手,在他掌心写道,后知后觉地装成不大熟练的样子。
“是了,府上的人都是红蕊把关的,我不如她清楚。”徐锦逢又挥了挥扇子,也接话。
楚晏这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激动地咳了几声,“原来如此,抱歉,是我问起你的伤心事了。”
「无妨,公子,很好。」
“剥莲子也累了吧?你都吃了吧,我还有些积蓄,等会你去红蕊那儿领点银子。”
“哪能让你破费,我自会安排的,你就安心睡吧。”徐锦逢玩闹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腕。
楚晏闻言勾起了唇,反手又拍了拍徐锦逢的手,一时贫嘴开起了玩笑:“也是,我们徐大人最是好心肠,如今又是股肱之臣,你有困难就告诉他,他定会慷慨解囊。”
顾长宁瞥见他如此自然而然的动作,又听见那句「我们徐大人」,顿时就有些酸意,刚要抓过楚晏的手写字,却被徐锦逢抢了先——
“你又打趣我。”徐锦逢顺势就牵住了楚晏的手,握紧,抬眸望着顾长宁,眼底的敌意不言而喻。
红蕊在心底惊叫了一番,大概预料到马上要有一场「腥风血雨」,所以拿着盛莲子壳的陶碟匆匆退了出去。
她满脑子都在想,要是楚晏此时摘下眼上的帕子,看见这副场景会怎样。
“啊—啊—”
楚晏的耳边响起了哑巴特有的着急呼喊,他抽出被徐锦逢握着的手,搭过来寻他,边问:“怎么了?”
「多谢公子」,他轻轻拢过楚晏的手,两只都不肯放过,垫在脸边,左右蹭了蹭。
“你该谢徐大人才是。”楚晏见他突然如此温顺,笑道。
他抬眸望向正狠瞪着自己的徐锦逢,不肯松开楚晏的手,只继续写道:「谢过了,大人很好,不计较。」
“是吧?他很好的,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之一,”楚晏说着,笑意又淡了些,语气也缓了下来,自顾自地补充,“另一位,今生恐怕是见不到了。”
他一下就明了另一位是指的永不回京的袁毅,或许是因为心虚,紧握着的手不自觉就松了些许。
“过几日天气会凉爽些,陪我去打猎怎么样?你我同乘一匹马就好,我不会摔着你的。”徐锦逢乘时地岔开了话题。
楚晏轻叹了一声,却并没有再欣喜起来,只是偏过脸,道:“嗯,正好也快中元了,到时候猎些野兔,好好祭拜一下袁冼吧,他最爱吃这些。”
第三十七章 中元之愿
夏末转入秋初,不然难得有这样清爽的阴天,凉风习习,吹在发间格外舒服。
野兔的身影停在了林间的空隙上,弓弦翻飞,一支羽箭穿过叶片擦过了野兔的耳边。受了惊的野兔撒开蹄子就要奔逃,下一刻又被另一支箭羽正中。
白马入林,探开一众草叶,徐锦逢身边的录延小跑着把猎到的野兔提到马前。马背上是徐锦逢带着楚晏,猎弓在楚晏的手里。
“公子你看,好大一只兔子!”录延兴高采烈地举着兔子,某个瞬间让楚晏想起了庆平。
“明明我好像没射中才是。”他低头,疑惑地看着那动弹不得了的野兔。他如今右手不便,拉弓瞄准总会差些,不似从前精准。
“是吗?我倒是看见这兔子被你一箭就撂倒了啊。大概是你看错了吧。”徐锦逢扯了扯缰绳,给他解释。
也是,楚晏差点忘了自己的眼睛如今也不怎么样了,那么远的距离看错也是情有可原的。
按道理来说,猎场里要是有一二闲人打猎,周围的动物应该跑散了才对。但接下来总是有各种野兔被他们撞见,要么就是瘸着腿跑不动的,要么就是突然窜出来一头撞在他的箭上的,明明偏了十万八千里,却还是能被录延捡回来。
徐锦逢大概是看出了他心中的疑惑,解释:“听说今天梧国使团的几位官员也应邀来围猎,可能是从他们手上溜走的吧。”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们捡漏了。”
他释然地望向林中,难怪总觉得林子里还有旁人,应当是那些使臣吧。
“我们也用不了这样多,分些给他们吧,如今两国交好,也应当礼尚往来,录延,你挑几只尚有活力的,给他们送过去。”他稍稍弯身,吩咐还提着一对兔耳的录延。
录延瞄了一眼楚晏身后的人,看到他点头,才欠身应下。
挑了三四只兔子装在竹笼里,提着朝树林那边去,拨开重重草木枝丫抄了近路,最后见到了另一匹马上又要搭弓放箭的顾长宁。
“公子说已经够了。”他也不多解释,放下竹笼行了礼就往回走。
楚晏望见回来的录延时,已经出了林子,还被徐锦逢抱下了马,坐在轮椅上。
“公子真厉害,使团的人都夸您箭术好呢。”录延牵着马往回走。
楚晏偏了偏脑袋,明知他是在说漂亮话哄他,也不扫兴,道:“也多亏你家大人眼力好,好多只都是他看见的。”
徐锦逢从轮椅后弯身下来盯着抬头的他,笑:“那还是你箭术准啊,我不过就是看看路而已。”
轮椅推到一片开阔的地方,高台之上有座凉亭,里头也停着一辆轮椅,上头坐着看似闲散的楚源。
“晏哥,打猎如何?”楚源一见到楚晏过来,隔着老远眼睛就亮了。
宫人们上前来迎,徐锦逢却熟练地将楚晏抱在了怀中,只让宫人拎着木轮椅上来。自己则抱着楚晏稳步上阶。
“捡了不少漏,还算不错。”他被徐锦逢轻轻放下,一边松开他的脖子,一边回答。
徐锦逢刚坐下,接过宫人倒的茶,顺势也就递给了楚晏。
楚源的眸光转了转,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
“怎么了?”楚晏打断他的沉思,问。
他摇摇头,脸上的笑意却浓,“晚上我来你们府上吃兔肉?”
“好啊,你爱吃兔头,我让人做一些,反正明日的也足够了,吃一些不打紧。剩下的让人放冰鉴里存一夜,应当不碍事,”楚晏说完又意识到还没问过东道主的意见,匆匆望向徐锦逢,“这样安排可以吗?”
“当然,安排得很好,我现在就去让录延准备晚膳,”他的茶还没喝,听到楚晏的安排之后,就立刻起身想去落实,“陛下,还请恕臣失陪。”
“去吧,不必如此拘礼。”
楚源抬了抬手,等他走远后,才又看向身边的楚晏,“兄长的气色似乎好些了。”
楚晏点了点头,“大概是最近睡得安稳的缘故,近来夜间总是会隐约听见一阵乐声,说来奇怪,问起旁人,却又都说没听见。大概是我病糊涂了,都幻听了。”
“什么幻听不幻听的,睡得安稳不就好了,”楚源递给他一块从冰鉴里拿出来的甜糕,“他也为你费了不少心,从前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便为你殚精竭虑,你回来了,他也挖空心思对你好。兄长你当真不——”
“这糕点不错,我们再买些晚上回去吃吧?”
楚晏不等他说完,就出声岔开了话。楚源见他这般,也就识趣地打住了没问出口的想法,只靠在扶手上略表遗憾地叹了口气。
狩猎的第二日便是中元,一年最中,正是初凉未冷时。
袁冼依照他兄长的意思,被葬在了溁城,就连那溁城的城门都扩建了一倍有余,正中间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袁冼的忠义事迹。
姜都只有一座衣冠冢,坐落在城郊的皇陵边。离恨常伴青冢,点染在荫凉的树影间,一抹白衣又端坐在木椅上,枯对坟前。
他拿了一把纸钱,一张张分好,丢进铜盆里焚烧,青烟缕缕,飘向头顶上空,最后那些未能烧透的灰烬又飘落,如同一场零碎的黑雪,落在在场的人心头。
“从前这兔肉都是你来烤,现在你不在了,只能我跟锦逢随便弄弄,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楚晏望着那半人高的墓碑道,又端了一杯袁冼生前最爱喝的桃花酒敬在他坟前。
其实仔细想来,他们五人,从前亲密无间,有两小无猜,有手足兄弟,也有倾盖之交,怎么偏偏就能在万千结局中走了这样悲惨的路呢?
他叹了叹,又在墓前凝视良久,思索这个问题的答案。
直到红蕊提灯过来给他披了件衣裳,他才意识到那火光已是如此明显——天黑了。
红蕊推着他,问:“徐大人已经先去河边等候了,您要放盏河灯吗?”
“嗯。”
都城有一条贯穿全城正中的长河,宽阔的河边在平日里满是来往的船只。此刻却宛如一条活过来的火蛇,承载着无数盏明灭的河灯蜿蜒而去,在一众喧闹悲戚的人群中静静地淌向远方。
这里的大多数盏灯大概都是在祭奠过去几年战死姜梧边疆的亲友,若是从前还不谙世事的年纪,楚晏恐怕只会感叹一句哀思怆然,可如今亲身经历种种,生离死别犹在昨日,他望见这满河的灯火,只觉得触目惊心。
徐锦逢将笔和一盏他用蜡纸做的河灯递给楚晏,“要写点什么吗?有些人会写上愿望,也算是个安慰了。”
楚晏本来没有心思,但听他这样期待的语气,也便接过来,思索片刻,在灯瓣上写了几个字,然后重新叠好,点燃正中的蜡烛,由徐锦逢扶着,弯身放进水中。那莲瓣式样的河灯晃了晃,稳稳地荡向水中央。
“写了什么?”
“没什么,左不过是些俗人愿景。你写了什么?”楚晏轻轻摆手,笑道。
徐锦逢望着那汇入灯海中的两盏灯,“也没什么,我也不过是个俗人。”
他清然一笑,推着楚晏往回走。他当然是个俗人,明明是个饱读诗书的文人,却到了要不问苍生问鬼神的地步,许了个让楚晏康健长寿的愿望。
若世间真有鬼神之说,他倒宁愿以自己的寿命换楚晏的寿命。
“今晚又吃兔肉?”他不想让楚晏察觉到他的低落,特意在这话里掺了许多假意的轻松。
“好啊。”
他们走后,那两盏河灯愈飘愈远,在河中回旋一阵之后,到了对岸。
对岸杵着一个落寞的身影,遥遥地望着从楚晏手中放出的那盏灯,也不知是缘分还是天意,那河灯悠悠地荡到了他的跟前,在旋涡里停留了好一阵,才又飘开。正巧水化开了蜡纸上的墨,透过里头蜡烛的光亮,那字迹变得格外明显。
他只注目看了一眼,眼泪便不由自主地下来。
那不再有力的字迹平静地写着两个字:「长宁」。
——
秋日的午后楚晏还是要敷着药小睡一会儿,但似乎比之前入睡要快多了,顾长宁因为政事,时常来得晚了一些,到他卧房时,就发现他已然熟睡了。
今日他特意来得早了些,在楚晏残缺的右手上写道:「我得离开一阵」。
“为什么?”刚敷上药的楚晏有些惊讶,大概是真的习惯了这些天他在身边的陪伴。
「家中变故,需要回去」。
他撒了谎,实际上是因为这次本来是想来谈新商路的事,但意外遇见了楚晏,所以逗留的时间远比预计的要长,梧国宫中诸多事务还等着他回去裁决。
虽然他本人很希望能够留下,但墨岩不断规劝,再加上梧国近日来信频繁,他也许到了不得不走的地步。
他也想趁着这次回去,再找那个当年给他的手制作机械的匠人,让他给楚晏也打造一副,这样虽不能求真,但日常也够用了。
楚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遗憾,“好吧,既然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你去红蕊那领些盘缠吧。”
「多谢公子」。
屋内沉默了片刻,楚晏才又试探地开口:“那我能见见你吗?”
第三十八章 谢北轩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虽然来府上的时间不久,却跟我格外投缘,所以想见一见你而已,若是你觉得不便,也不必强求。”
见对方许久都没有答话,楚晏又补充道。
他并不是想让人难堪,只是突然听他说要离开,一时冲动了些。看常凝沉默了这样久都没有再写回复,大概是以为他是要拿相貌刁难他,心里不舒坦吧。
“抱歉,是我唐突了,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吧。”
「没事,是我太丑,怕吓到你」。
手心被人攥得很紧,写的字却颤颤巍巍的,没有之前那般冷静,难道是像红蕊说的那样,对自己的容貌太过自卑了?
他拍了拍常凝的手,“没事,我不会的,红蕊不也没被你吓到吗?”
「」
那手指点在他的掌心,却没有动作,似乎在与自己作斗争。
“真的,我又不是孩子,再说,相由心生,你谦逊体贴,定然不会差到哪里去,就算是后天相貌有毁,个人的气质也都摆在那儿。”
“当真不能一见吗?”
他觉得太过可惜,不想自己连表达谢意都不知是对着怎样的一个人。所以开口又争取了一番,但良久的沉默还是给了他否定的答案。
他知趣地收回了手,道:“不提此事了,你肯定不舒坦吧,抱歉。”
掌心抽回的时候似乎触碰到了常凝腰间的某个佩饰,玎珰一响,带着凉意。这响声孤单地在房内回荡了片刻之后,他的手又被人拢进掌心。
「等我回来,再见好吗?」
一字一顿写得实在小心,似乎生怕自己的容貌会从这些笔画里泄露出来。但也正是这样的要求又让半躺在藤椅上的楚晏莞尔。
“好,那我等你。”
他收紧掌心,轻轻碰了碰的那只手指,大概是右手的指节,虎口还有几处茧,但不像是因为粗活留下的,倒像是时常舞刀弄剑才会留下的痕迹。
他费心摩挲了片刻,从前看过些奇技淫巧的杂书,上面有写过掌纹手相一说,他一时来了兴致,又好奇地攀上这只手,想把他拉近些仔细探究一番。
“掌中四直,富贵无忧啊,”他在心中大概描绘了常凝的手相,认真分析起来,“看来你本该是衣食无忧的命,只是暂时搁浅在我这无福之人身边了,之后定会遇到贵人的。不过似乎姻缘有些艰难,所求难有得啊,恐怕与心上人要多受些苦才能相守了。”
「」
常凝的手在他手里动了动,又没有写上什么。
他浅笑,安慰道:“我也只是依样画葫芦,随便说说,不大准的。你别当真。”
说完,第一次将他的整个右手拢在掌间,但动作一瞬间就凝滞了,常凝大概也察觉到了他的愣神,立刻就将手抽了回去。
楚晏还没回过神,因为他在原本小指的位置摸了个空。
“啊—啊—”常凝边急切地出声,边又在他摊开的掌心里飞快地写下:「公子睡,我要走了」。
接着是一阵脚步匆匆的离开声,这还是常凝除了哑叫以外第一次弄出这样大的声响。
楚晏后知后觉地坐起来,听着那渐行渐远的脚步,已然放到了帕子上的手,最后还是放下。
——
顾长宁快马加鞭赶回梧国的时候,正是姜国秋意最浓的时候。今年的北梧却已经像是早早地入了冬一般,虽有艳阳却寒风四起。
也不知道徐府此时能不能闻见外头的桂花香,记得楚晏爱喝桂花酒,他原本还想亲自酿些,可惜梧都满城的桂花都开得不好,仅有的一些也吹落北风中,不见再开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又戴上了器械的右手,那一日,楚晏的停顿犹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是因为惊讶还是因为怀疑。但顾长宁自从回来后,就不再戴着手套遮掩着缺陷了,毕竟楚晏都能那般大方,他又何尝不能。
“陛下,侯府那位说想见您。”墨岩端来一杯雪松茶,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手边。
听见这话,他揉了揉眉心。
自从他弑父登基之后,定安侯称病不朝,他也开始暗中设局,打压谢北轩一族在朝中朝外的各方势力,用了大概半年有余的时间,以谋逆之罪将谢家扳倒,收回兵权,满门发配,还要仗杀谢北轩,但关键时刻定安侯搬出了先帝赐的免死金牌,顾长宁便改将谢北轩囚禁侯府,终身不可再见家人,其余直系亲眷仗杀,谢氏一族三代之内不可入朝为官。
他喝了茶,从容起身,移驾侯府。
昔日碧瓦朱甍,门庭若市的定安侯府,如今也只剩下一副破败景象,除了门前两个看宅的侍卫,再没有旁人会来此处。
但顾长宁总觉得,这深院萧条,满地苍苔,也掩盖不住这里从前的铜臭气与利欲感。他厌弃地步入这座活坟,由墨岩领着,往里堂去见谢北轩。
推开门,带着霉味的尘土扑面而来,有些呛人。
墨岩赶紧回身开窗,四下散了散这股糟心的气味。
堂前端坐的谢北轩明明才刚及弱冠之年,却已然有了老态,清澈的双目也变得浑浊,无神地望着门口。秋日午后的阳光洒在他手腕间的金镯上,也再没了从前荣光。
“你来了啊。”谢北轩见他来了,也不行礼,只抬了抬手,小小的长命锁挂在金镯上随着动作晃了晃,清脆作响。
他在墨岩特意擦干净的椅上落座,“叫朕来是为何事?”
“没什么,只是许久未见了,总觉得再不见上一面,恐怕见不到了。”谢北轩疲惫地倚在靠背上。
他没答话,冷冷地看着谢北轩。
“你刚被墨旗回来的时候,我因为父亲总提起两家婚约一事,所以对你格外好奇,但见了你落魄模样之后便格外嫌弃,我当时虽还年幼,却在想若是此后真成了夫妻,也未免太过寒碜。”谢北轩一向是个话多的人,又在此处幽居一年,憋了一肚子的话终于有人可以听了。
他继续道:“但幸亏你争气,短短三年,就坐到了旁人不可企及的位置,所以父亲重提婚约之诺,想借你之手,让我们谢家重回巅峰。”
“你最不该的,是对楚晏动手。”
谢北轩闻言苦笑,“你以为我想吗?手握重兵的侯府想与战功赫赫的皇子联姻,先帝不是傻子,便以溁城要挟,若我不能助你拿下溁城,谢家就无以保全,只恨我自小体弱,不能上阵杀敌,否则我弱冠之年,怎会逊于你!”
他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出口时,整个人坐起来,手扣紧了桌角,双眸愤恨地瞪着他。最后却又像是卸了一身重负般,瘫倒下去,“当真是成也联姻败也联姻。”
“再如何有苦衷,也不应当枉顾他人性命,朕原以为你是纯真之人,才对你处处忍让,以胞弟相待,但你却一次次挑拨我与楚晏!”顾长宁顺着他的目光回瞪,想起来那一杯杯让他颠倒是非的青茶,还有那日一头撞死在眼前的庆平。
谢北轩摇了摇头,叹道:“你们之间,若无嫌隙,我又怎么能轻易挑拨?你当真以为你们两情相悦便能真正相守一生吗?楚晏也好,你也好,我也好,哪一个不是利益的棋子?!”
这样的质问当头一喝,顾长宁无法辩驳。
只怪他才是天真的那一个,以为楚晏是为了利欲才将他抛在狱中,以为他只要将楚晏囚在身边,便能换回真心。可楚晏的真心本就在他这里,从未变过,是他自己亲手将那真心付之一炬。
谢北轩看出了他的犹豫,大笑一阵之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口中竟也吐露一抹血色。
“我知道你恨先帝也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总在想,若是我当初放走了楚晏,谢家是不是就不会落到这般下场呵但你,你顾长宁别忘了,是你亲手杀了楚晏,你最应该恨你自己你才是那个最狠毒的人所以你才见不到楚晏,就连我这般挑拨离间的人都要比你先一步去见他了”
此话谢北轩便以为是自己最后的遗言了,说完后便如枯草一般凋落,倚在案边,等待着顾长宁宣判自己的死亡。
顾长宁冷漠地看着这一幕,内心只觉得彻骨生寒。
从前初见谢北轩时,只觉得他是个糖罐子里长大的孩子,弱不禁风又养尊处优,从未想过他会做这样的事,说这样的话。
说到底,也是个可怜的人。
他抬眸给了身侧的墨岩一个眼神,墨岩立刻领了意,朝外头喊了一声:“进来吧。”
提着医箱的太医便踱步进来,赶忙给谢北轩把脉医治。
“你”谢北轩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喉中沉重如吞铅。
顾长宁缓缓起身,行至门前望向院中四四方方的天,阳光正好,满地荒草洒金箔,风一吹就像桂花一样。
“你错了,他没死,你也不会比我先去见他。”
身后的谢北轩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有一阵疯魔般的大笑响彻了荒芜的侯府。
顾长宁踏着不能入酒的「桂花」回宫,他已然准备在安排好一切事宜后,让唯一的皇侄监国,自己再去姜都久住,以那个哑巴的身份陪在楚晏身侧。所以这之后他夜以继日地处理政务,宵旰忧勤,只为了能够早日见到楚晏。
一个半月后,他已经准备好启程了,却在这个关键时候收到了远在姜国的菱生寄回来的信,让他肝肠寸断——
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了。
第三十九章 溁城
顾长宁摊开手中收到的信,是菱生的亲笔,他上次要回来的时候,菱生就自请不归,留在了姜都暗中守着楚晏。
笔墨摊开,这孩子一向省略问候,第一句便直接进入正题:“近日听闻,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府内上下已在制备,速归。”
一纸书信却重若千钧,压在手里沉到两臂微颤。
楚晏要与徐锦逢成婚?
他艰难地将这些字眼串联,终于也算是体会到了,当初楚晏听闻他与谢北轩有婚约之时的心情。
那时的楚晏病刚好,立在堂下,而他却听信了墨旗的话,误以为楚晏与徐锦逢有私,所以对楚晏的态度也就淡漠疏离了些,还当着他的面说一见他就心烦。那时楚晏的心情是否也跟他此刻一样,肝肠欲碎呢?
“陛下,您别动怒,眼下要紧的是先保重身体,才能去见楚晏殿下。”墨岩拍了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是了,必须要赶紧去姜都。
“走!今夜就走!”
他原地于第二日启程,但现在是一时半刻都等不了了,即刻就吩咐人备马出发。
北原秋风萧瑟,吹过一片又一片的路途,灌进马车里,又穿堂而去。
因为一路都在奔赶,不出半月就到了曾经他接到楚晏的那处草原。没了战乱侵扰,这里到了秋天,也还有不少青草摇曳,牛羊白一点、灰一点地洒落在青绿与灰黄相间的草坪上,悠闲地低吼几声。
“陛下,接下来是往前走经由溁城过,还是像上回一样走西边从溱城过?”
墨岩趁着马队歇脚的时候,掀起窗帘的一角,探过头问。
“继续往前吧。”
上次就没从溁城走,一是不想触景生情,二来也是心虚,毕竟溁城的守将还是袁毅。但这一次,他也想为当年的事好好赎罪。
溁城的城门远比从前阔气,从老远就能一眼看见那高耸着伫立的正门,宽度也比从前要宽上一倍有余,正中间的位置似乎有什么东西分隔了两侧进出的车马。
他的车架行至门前,他凝眉,深吸了一口气。
那正中是一块汉白玉的碑,碑后是一座规模浩大的石墓,直接横在了整座城前,宛若将领守卫着城门。他下了车,走近查看,那碑文上写着袁冼的名字,和他在此坠亡的事迹——这是袁冼的墓。
他心中绞痛,眼前尽是当日袁冼坠下的身影,悲痛到说不出话来,只用手指抚过那碑文上每一个冰冷的字。
“事到如今,还来做什么?”
身侧骤然响起的声音,让他的手一顿。他回过头,袁毅一身戎装地站在城门前,应当是看马队进城了,按照礼节出迎的。
顾长宁低下头,从前他跟袁毅并没有太多交集,只觉得他这人太过古板,不懂变通,但每次他们几个闯了祸,都是袁毅撑起大局为他们开脱的,如今见了只在心虚愧疚上更添几分惧怕。
“是我对不住你们,是我的错。”
袁毅盯着他看了片刻,这短暂的瞬间在顾长宁的感知里,却有如万年,直到那风卷起脚边的尘土,扬长而去。袁毅也猛然抡起了手中的剑——
顾长宁不打算还手或是躲闪,只按住了身侧焦急的墨岩,站在原地平静地等着那柄长剑刺过来,但那剑光径直越过了他的耳边,削铁如泥的剑身斩断几缕他垂落身侧的青丝。
其中一缕青丝悠扬地飘进风里,摇摇晃晃,最后不偏不倚落在了石碑上。
“此后,你我再无瓜葛。”袁毅收剑入鞘,冷漠地拂落手边沾到的发丝,转身离开。
他不是不恨顾长宁,但也从楚源那里听说了此中的种种误会,又因他如今已不是寻常身份,一旦再起恩怨,两国必定不会安宁。
如今,便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他逆着光看了一眼城头的位置,长鹰掠过,有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袁冼就站在那里,陪他一同镇守溁城。
顾长宁也没在溁城停留太久,只是次日给袁冼上了柱香,祭拜了一番,第三日便又启程往姜都赶。
中间他做了好几个类似的梦,大多是梦见他到姜都的时候,正好撞见楚晏的婚事。那样清秀温润的人,穿着一袭喜服,往那一站,就是临风之姿。他在梦里兴冲冲地跑过去,却被楚晏淡漠地拂开,转身挽上了同穿着喜服的徐锦逢。
他拼命地喊了一遍又一遍,可就像战场诀别的那次一样,梦里的楚晏也没有回头,弃他而去。
“楚晏!”
他每次做了这样的梦,都会惊得一头大汗,也把一旁的墨岩吓个激灵。
顾长宁下意识地攥紧腰间的玉佩,温润的质地有了金银的堆砌,已然不是从前触手生温的手感了,那玉上用金丝包裹着裂痕,缠绕生枝,宛如同心佩开出了一朵朵春花。
他盯着这破碎后重修于好的玉佩,惊魂未定地喃喃:“「不求共白首,但求两心同」。”
但愿还来得及。
就算是这样的日夜兼程,赶到姜都的时候,也是半月之后了,天气由凉转寒,已经有了入冬的架势。
顾长宁一到,连楚源也不见,直接就策马往城西的徐府去。
徐府仍然如同夏时那般,只是院外那棵槐树的叶片掉了许多,看起来光秃秃的,再没了藏身的可能。
越过侧门的位置,他发现了一棵新栽的常绿桂树,从这爬上去,依然能坐到院墙上。
他也不知道为何自己不走正门,大概是怕万一见到他们二人举案齐眉,会让自己窘迫到连躲藏的地方都没有。
这个位置像是专门给他留的,不仅职业还算茂密的桂花树能够隐藏,还远远地就能见到楚晏的卧房门口。
恰巧楚晏此时也不在里头,他坐在那把被搬到门口的藤椅上,慢悠悠地晃,望着不远处的一只灰毛小犬调笑。一旁的菱生伏在楚晏膝前,像从前一般喂他喝药,每喂一口就捏一块蜜饯给他。
顾长宁愣了半晌,跳下院墙,抱着一只木匣呆呆地站在门前,不敢迈步,直到出来采买的红蕊看到了他,才跟他搭话。
“您怎么今日就到了?不是说上月才出发的吗?”红蕊见到他时还跟第一次一样惊讶。
顾长宁抱紧了怀里的锦匣,又犹豫了许久。
“怎么了?您有话不妨直说。”
“他们成婚了吗?”
他问出这话的时候,好似半个魂也都跟着褪去了,如鲠在喉一般地盯着面前一脸疑惑的红蕊。
她摆摆手,漫不经心地答:“还没有,公子之前一直没答应。”
“但现在就说不定了,先前只是陛下总提起,这两日徐大人也在问公子的意见了。我看多半能成,毕竟徐大人那么好,比某人不知道强多少倍,是我我也选徐大人。”上一句还让心灰意冷的顾长宁眼前一亮,这一句她又立刻破了盆冷水。
顾长宁捏紧了手里的锦匣,心中五味杂陈,他也知道徐锦逢的确是良人,但他又如何甘心呢?
楚晏与他自年幼时便交好,既是他在异国他乡的恩人也是相知相悦的知己,虽然行差踏错,落到如今山盟不在,海誓亦枯的田地,但要他亲眼看着楚晏另与他人伉俪情深,他怎么能够淡然处之。
“快到午时了,我能去见他吗?”他拉住要走的红蕊,用恳求的语气问。
红蕊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院中,叹了口气,“随我来吧,先去侧厅等等,到时候我会叫你过去的。”她说完,又回头,“您用过膳了吗?”
看他摇头,便又吩咐了厨房将午膳端一份过来,“我们公子平日吃得都清淡,您凑合吃点吧。”
的确如她所说,桌上的几个菜都清淡,还有一两道药膳,他一向是不爱这样寡淡的口味,唯这一次,他甘之如饴。
他刚用完膳,门前闪过一个身影,被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揪住。
菱生回头瞪了他一眼,看清是他之后,又立马心虚地收起视线。
“你怎么就来了?”小孩越说头越低,像熟了的稻谷一样,就差栽进衣领里了。
“不是你写信让我来的吗?还说得那般紧急。”他松开菱生的后领,甩了甩手腕。
菱生偷瞟了他一眼,低声嘟囔:“我也没说错啊,本来就是一直在提了,你再来晚一点,万一他真同意了怎么办?”
他自从顾长宁走后,就找机会假装是在街上偶遇了楚晏,死皮赖脸地跟着他回府,直到前一个月听见那个总来府内的楚源提起了这桩婚事,虽说当时楚晏就婉拒了,但为了气一气顾长宁,他就提笔写了那封信。
顾长宁并没有回复他的话,目光定在了外头,菱生转过头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原来是屋外徐锦逢提着一个食盒,正往楚晏那边去。
他瞄见顾长宁的眼神那叫一个落寞,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声,又看到他手上的锦匣,起了好奇:“这是什么?”
他趁着顾长宁发愣的时候,从他手里夺了过来。也没个分寸地打开,里头竟然是一尊巧夺天工的金雁。
“你不会真以为他要成婚了,所以还带了贺礼来吧?”
第四十章 锦时相逢
菱生举着这金雁端详了片刻,除去感叹声之后,又叽叽喳喳地问道:“但这不对呀,鸿雁为聘,你是想当贺礼还是聘礼?”
但是话一出口,后脖颈的衣裳就又被人拎了起来,让他整个人往后一晃。
“小屁孩懂什么,还我。”
“那你怎么还跟小屁孩急眼呢!”
菱生挣扎着从他的手里逃出来,朝前趔趄了几步,屋外突然传来几声犬吠,一条泥点子大小的灰狗劈头盖脸就奔了过来,在菱生的脚边跳来跳去,又冲着陌生的顾长宁警惕地吠叫。
菱生弯身把狗抱起来,顺了顺毛,安抚道:“嘘,不理他,他够可怜了,咱们不欺负他。”
灰狗立刻就温顺下来,甚至看向顾长宁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同情。
顾长宁被这一孩一狗气到哑然,从他手里怏怏地夺回那个锦匣,还特意抽开了锦匣的第二层查看里头的东西是否无损。
菱生又好奇地靠过来,看见那里头是一副精巧的木制机械,像是穿戴在手上的东西,他觉得格外眼熟,这不就是顾长宁手上戴的那个吗?
但眼前这个又有些不同,顾长宁戴的只有一根指头,这一副做了两根木手指。
“噢!这个是给他的!”他后知后觉地开了窍,惊喜地嚷道。
顾长宁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将盒子收好。
“等会就说是你找梧国匠人给他做的,别说是我。”他提醒道。
“这么大的功劳你居然不占?白给我呀?”
“”
顾长宁看这孩子是越看越不顺眼,本来这孩子就因为当年的事,对他一直不大恭敬,现在找到楚晏了,更加变得啰嗦烦人起来。
“所以金雁真是贺礼?你就真能看着他跟别人成婚?”菱生像是热衷于往他心口撒盐。
他拍了拍菱生的脑袋以示警告,“再多说一句,你就抱着你的狗回宫去。”
跳脱的孩子也总算有怂下来的一面,闷闷不乐地抱着小狗跟在他身边,却又咽不下这口气,嘟囔:“它有名字的,叫‘阿宁’。”
“”顾长宁剜了他一眼,脸色耷拉下来。
菱生立马摆摆另一只空闲的手,求生欲拉满地解释:“不是我取的哈,晏哥取的。”
这下顾长宁的脸色更难看了——
另一侧楚晏的卧房里,红蕊刚侍奉他用完膳,便开口问:“公子,之前那个哑巴回来了,午间还是让他来陪您怎么样?”
桌前的楚晏沉默了良久,倒让红蕊有些紧张了。
“嗯,让他来吧。”
最后他还是同意了,舀了一勺热乎的参汤喝了一口。
午后等楚晏敷了药,顾长宁就被红蕊领了进来,坐在藤椅边。
楚晏比一个月前似乎还要消瘦许多,肤色也更透着虚白了,躺在藤椅上的时候,轻到摇椅都不见倾斜。
月余未见,他心中相思之苦难解,却只能无助地哑叫几声,告诉楚晏哑巴常凝已经回来了。
有时他觉得装作哑巴也有好处,因为这样每次在他掌心写回复时,就好像牵着楚晏的手一般。他拈轻怕重地拉过楚晏搭在扶手上的手掌,欣喜地写道:
「我——」
第一个字才落了笔,那温热的掌心却从他的手里撤去,让他的指尖落了空。一时间窗外落叶的声音都在耳边肆意回荡,好像他们之间也有什么凋零了。
“不必如此,你安静些吧。”楚晏把手放在腹前,躲开他,淡漠地说。
他怅然若失地放下停在半空的手,忧心忡忡地看着面前突然疏离了的楚晏,不敢制造出一点动静,只能寂然地守在他身侧。
门口的脚步极轻,大概也是怕叨扰到楚晏,徐锦逢走了进来,见他也在这,倒没有多作惊讶,也不戳破,只佯装无事地坐到另一侧。
或许是太过熟悉,又或许是徐锦逢身上淡雅的熏香气息,楚晏竟然在他落座的瞬间就转了过来,开口:“今天源儿没留你吗?”
“嗯,今天本来宫里有贵客,但贵客派人说来不了,宴席便提前散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抬眸看了一眼顾长宁。
“那也好,你吃过饭了吗?没吃的话让人做些热的。”
哪怕是楚晏此刻见不到,徐锦逢看向他的目光也依然温柔倾慕,用半开玩笑的语气回复:“吃过了,放心,陛下就算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饿着我。”
楚晏被他的话逗乐,从鼻尖轻轻叹出一丝笑意。
徐锦逢顺着他的笑意,旁若无人地握住他的手,问:“陛下说的事,你可有打算了?”
虽然不知道这打算具体指的什么,但顾长宁还是心下一紧,屏息以待,生怕自己会错过什么重要的内容。
椅上的楚晏借着徐锦逢的手摇了摇藤椅,发丝顺着扶手的两边淌落下来。
“我不过残废之身,你当真如此执着?”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徐锦逢答得没有一丝犹豫。
椅上的人轻叹了一声,倒不是无奈,更多的是温柔。
“那就挑个好日子吧,不必办得太大张旗鼓,我也不适合那样的场面,一切从简即可。”
楚晏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好像这是已经在心中演练过数遍的回答,却让顾长宁从头到脚都僵住了,如坠冰窟。
“好,”徐锦逢高兴得都快要站起来,完全不顾及还有第三人在场,喜笑颜开地握紧了楚晏的手,“我即刻就吩咐人去办,即使不大办,也绝对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们二人指的是什么已经不言而喻,这一刻顾长宁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外人,万蚁噬心般难捱。
原本的确是贺礼的锦匣,此刻在怀中却像一块熔岩一般,烫得他的心口喘不上气。
这般大起大落的心情,一点一点消磨了他的意志。忆当初惜君不去,伤如今留卿不住。
明明近在咫尺,触手可得,但他却再没有勇气去碰一碰楚晏的手,只能椎心饮泣地看着他对另一个人露出欣悦的神色。或许他识趣地离开,才是对楚晏最好的成全。
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从那令人窒息的房里出来的了,外头的天色也阴了下来,寒风贯耳,山雨欲来。
“楚晏!”
记忆里一身明艳红袍的他还在拎着野兔朝楚晏的书房奔去。
那时的楚晏被四四方方的窗棂框着,从满屋的书香里抬起头望出来,见到他的时候满眼都是欢喜。浓烈的爱意从不说出口,也会从双目里不经意地流淌出来。
回不去了,那样的日子此后也不会再有了,被他亲手从他和楚晏的未来里剔去了。
这无异于再给了他一箭,只是这一箭不偏不倚,正中了他的心口,疼得他一恸欲绝。
可他连哭都不敢放开声,生怕自己惊扰了屋内新婚燕尔,连日的赶路让他分外憔悴,此时哭起来就更加潦倒,只能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一样倚着那株桂花树才不至于站不稳。
那只小不点灰犬不合时宜地跑到他跟前,还以为他在逗它玩,围着他的脚边绕了好几圈,最后停在他面前,邀功似地摇尾巴。
顾长宁靠着树干颓唐地跌坐在地,小狗顺势钻进他怀里,看他哭了又轻轻吠叫几声,在他腿上蹭了蹭以作安慰。
“呵他叫你阿宁。”顾长宁的眸子里灰暗了许多,自嘲地说。
小狗听见自己的名字,兴奋地摇了摇尾巴,亲昵地在他脚边打了个滚。
“在他心里狗都比我好。”
他这话说得不甘又自责,泣不可仰。
带着要入冬般架势的寒风吹过他的身侧,撩动他的发间与泪光,最后穿进楚晏的卧房。
徐锦逢透过窗户的一角,看着院里的这一幕,有些动容地回过头,向藤椅上无动于衷的楚晏道:“他哭了。”
房内的缕缕熏香被风吹散开,楚晏有些艰难地翻了个身,背对着这一侧的窗,“嗯,我知道。”
熏香停滞了片刻,又被楚晏的气息吹开:“方才多谢你帮我骗他。”
徐锦逢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午时楚晏听红蕊说起常凝回来了,就立刻派录延来拜托他帮着演这一出戏,他虽然惊讶,却也还是答应了。
“你何必见外,我方才也并非都是虚言,若是你我成婚,我定然不会亏待你,况且你心里不也放下他了吗?”
“锦逢啊,”楚晏唤了他的名字,既轻柔又悲伤,宛如春日愁意织成的雨丝,“我从来没有放下过他我只是分不清这到底是爱还是恨,或许两者都有,交杂在一起,才让我难以割舍。”
他坐到椅边,不甘心地再问:“但你还会再选他吗?若是不会,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楚晏的叹息声沉重地飘进风里,“这太失公允,无论是对你还是对他,都非正解。你我相识一场,我当你是知心挚友,万万不想再将你牵扯进这乱麻里。”
徐锦逢也喟叹一声,他何尝不是早就入局呢?只有楚晏一人不晓而已。
罢了,他也知楚晏本就是个固执的人,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都动摇不了顾长宁在楚晏心中的地位。
他关上窗,风声便被隔绝在外了,“那就让我任性一回吧,从前三五挚友,只剩你我了,至少在你的余生里,不要再拒绝我的好意,这也算是我最后的愿望,就让我陪着你,陪着你到无法再陪的那一日。”
人道愈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若是有下辈子,我只愿你我锦时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