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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长恨歌(十五)

    张家忽然向周王靠拢, 这让家宴上许多人都感到十分震惊,尤其是坐在最前面的东宫太子。

    这无疑是在向众人宣布,一向与东宫对立的张家, 如今要拉拢与扶持周王, 张家的权势滔天,若皇帝有意偏袒, 那么东宫,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可是一向只在意吃的周王并不想成为众矢之的, 他钟意的,是崔裕的女儿。

    “周王与灵儿妹妹郎才女貌,乃天作之合, 今又逢新年, 如此良缘,可谓是天下幸事。”作为张贵妃的义子, 陆善自然也帮着张家说话。

    随后张家三姊妹纷纷开口撮合这段姻缘,如此一来,周王便更加不好拒绝了。

    李恬就算心悦崔氏, 却也不敢因为一个女人就得罪圣眷正隆的张氏一族, 与手握重兵的大将陆善。

    一但周王拒绝, 扫了韩国夫人的颜面,势必会与张家结怨。

    周王的母族是将门出身, 但非名门, 其外祖虽为节度使,却是诸节度使中最势弱的几位之一, 若真与张氏联姻, 便有了抗衡东宫的能力, 皇帝思虑后, 开口问道李恬,“十郎,你意下如何?”

    皇帝本答应了周王与崔氏的联姻,如今将这难题转手抛出,其答案毋庸置疑,周王出列跪伏,“儿既无太子殿下之德,也无十三郎之才,今能被韩国夫人看上,是儿之幸事,只要崔小娘子愿意,儿自然乐得其所。”

    张氏姊妹的地位与权势,如今已在诸王公主之上,仅次右相李甫与皇帝而已。

    皇帝遂又看向张氏,韩国夫人忙将自己的女儿推上前,崔氏害羞的低下头,福身道:“妾的婚事,全凭阿娘做主。”

    很显然,周王的生母,因美貌而被皇帝看中,故而周王的样貌在众多皇子中也算是出彩的,且性格温和,从不争抢,早在入宫前,韩国夫人就已经向崔灵儿分析了一遍周王,如今亲眼见到,怕也是有所倾心。

    但这可害苦了周王,原本上元节一过,他就能向崔家正式下聘,却没有想到被张氏横插一脚。

    此事,张贵妃并没有事先与他说道,所以周王也不知道张贵妃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都无异议,那便早早将这门亲事定下吧,三郎。”张贵妃坐在皇帝身侧说道。

    “好好好,就依你。”皇帝拍了拍张贵妃的手,“来人,着礼部与太常寺筹备十皇子婚礼。”

    “姨母挑个吉日,将灵儿的生辰八字送到太史局去,皇家的婚事,三书六礼,一样都不会委屈了灵儿的。”皇帝又朝韩国夫人道。

    “圣人大恩,妾感激不尽。”韩国夫人领着张氏一族叩谢道——

    天圣十年,皇帝下诏赐婚,册周王李恬纳韩国夫人之女崔灵儿为周王妃。

    韩国夫人对于此次嫁女十分的重视,光是定亲前的筹备,就足足用了三月之久。

    从皇子与皇子妃的生辰八字交到太史局开始,礼部、太常寺,尚服局、将作监等有司,也开始制造与丝织大婚的礼仪用物,钗钿礼服,其中翟衣的制作十分复杂,且用时之久,故尚服局的女官动作极快,接到指令后便派出了人马前往韩国夫人宅,替周王妃测量定制,连同钗冠的头围,与靴袜的尺寸。

    周王与张氏定婚,最高兴的除了周王妃本人张氏,便还有崔瑾舟,总算能够逃过被指婚的一劫,然能够掀起波澜的,还有一人。

    十一十二皇子早夭,其余年长皇子皆已成婚育子,而周王作为最后一个未婚的兄长,大婚之后,就只剩下雍王,这也就意味着,李忱与苏荷的婚期将近。

    苏荷听到消息后,不由的心慌意乱,即便知道皇家的婚礼筹备复杂而漫长,但一两年的光景,对苏荷而言,不过是一眨眼。

    一纸赐婚,将二人联系在了一起,但终究还没有成婚,所以她们之间,拉近了距离,却又保持着距离,苏荷觉得,这样已经足够。

    有那道婚书在,没有人再骚扰自己,即便是陆庆绪,也会有几分顾及,而李忱,自从皇帝赐婚,自己来到长安后,二人的来往便更加频繁了。

    苏荷猛的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怎么想着想着,又想到她了。”

    “她身边如此多红颜知己,我想她作甚。”苏荷甩袖道——

    ——雍王府——

    李忱坐在一颗还未发新芽的柿子树下,在连打了几个喷嚏后,拿出手帕擦了擦嘴。

    “阿兄!”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崔瑾舟跑入内院,将那高兴与喜悦都写在了脸上与肢体中。

    她跑到李忱前,扑入她怀中,像个小羔羊一样蹭了蹭。

    这可把李忱为难住了,她挑起眉头,看着怀中的妹妹,“你这丫头。”

    崔瑾舟抬起脑袋,笑眯眯道:“我太开心了嘛。”

    “哦?”

    “周王与韩国夫人之女崔灵儿定亲了,阿兄知道吗?”崔瑾舟问道。

    “当然知道,那天晚上的家宴,我就在其中。”李忱放下帕子回道。

    “我猜,这肯定是阿兄的主意。”崔瑾舟说道,“让圣人赐婚周王与张氏。”

    “你心里明白就行,不要随便与人说。”李忱提醒道。

    崔瑾舟点头,“当然了,瑾舟谁也没告诉。”

    “只是,他们说是张贵妃求的情,还说是张氏与东宫不和,有意拉拢周王。”崔瑾舟抬说道,“这样一来,东宫的处境,不就更加艰难了吗?”

    李忱低头,“谁告诉你,联姻就一定是拉拢与扶持了。”

    崔瑾舟只觉得形势越来越复杂了,“瑾舟听不明白。”

    李忱摸着她的脑袋,温柔的说道:“你不需要明白这些。”

    “郎君,宫里来人了。”文喜走到李忱身后叉手道。

    崔瑾舟遂起身,绕到李忱身后推动着轮车,“马上就要到上元节了,这可是长安最热闹的节日,阿兄应该带嫂嫂好好游玩一番,毕竟,这是嫂嫂在长安过的第一个上元节。”

    来到前院后,李忱才发现宫中来的人是皇帝的近侍章韬光,“见过雍王。”

    “章内侍。”李忱不解的看着章韬光,“可是雍王府的稀客。”

    章韬光眯眼笑着,“小人来,是为后日的上元节。”

    “今年的上元节,会在兴庆宫前摆宴,大家命小人来传话,让雍王带着苏娘子一同赴宴。”章韬光说道。

    皇帝的意思,让李忱很是意外,她看着章韬光,十分不解道:“可是苏氏还未受册,现在就让她赴宫宴是不是太早了。”

    上元节的宫宴,不仅会有诸国使者,且文武百官以及宗室外戚皆会到场,礼仪繁琐复杂,也少不了尔虞我诈的试探与攀比。

    “不早了,”章韬光回道,“等周王大婚后,就该轮到大王您了,且此次周王即将迎娶的王妃,崔娘子也会赴宴。”

    “我知道了。”李忱道。

    “小人告退。”

    “阿兄是担心,嫂嫂会不习惯那种场合?”崔瑾舟问道。

    “她一定不会喜欢。”李忱说得十分肯定,“朝廷中人,说话都带三分讽刺,七娘口直心快…”

    “瑾舟倒是觉得,嫂嫂她未必不能。”崔瑾舟摸着光滑的下巴说道,“毕竟,嫂嫂与阿兄朝夕相处,阿兄说话吞吞吐吐,三分明七分暗的,嫂嫂都能忍受下来,足以说明,嫂嫂有所改变。”

    若非崔瑾舟的提醒,李忱自己,倒还真未注意这些。

    “阿兄是亲王,又没有参与党争,那些人的阴阳怪气,也泼不到阿兄身上,况且,能以定亲的身份,就陪同出席如此规模的盛宴,可见姑夫对嫂嫂的认可,这不是好事么?”崔瑾舟又道,“若是顾及宫中那些礼节,不是还有阿兄么,阿兄可以亲自教呀。”

    李忱侧头看了一眼崔瑾舟,“你这丫头…”

    崔瑾舟走到正前方扮了个鬼脸,“能借这样的机会见到嫂嫂,阿兄应该是高兴的吧?”——

    一日后,正月十四

    上元节的大唐,远比除夕以及元日更加热闹,各国使者,地方使臣,以及各域行商,纷纷驻京,为的就是一观上元盛会。

    十四日清晨,通事舍人爬上丹凤楼,拿出敕书展开,高声念道:“天圣十载,始至晓春,万象更新,上元佳节,天子与民同乐,特开城门三日,金吾驰禁…”

    与此同时,南北衙的禁军开始调动,各大将军亲自上阵,宫城与皇城禁军曾设三倍,京城各门也增设了一倍的守卫。

    一匹从东北来的快马飞奔入城,进入长安后,快马驶向长安县,最后来到了永平坊。

    因陆善即将过寿,陆庆绪便从范阳奔袭了三日三夜,终于赶在上元节之前到达了长安。

    但他并没有一到长安就先见父亲,而是来到了永平坊,苏荷居住的小宅前。

    陆庆绪跳下马,狂敲门头,“七娘…”

    “七娘!”

    “七娘!”

    “吵什么吵啊!”苏荷隔壁住着一个年迈的老妪,她不耐烦的打开大门,露出满是白发的脑袋,气冲冲的朝陆庆绪骂道:“人早在一刻钟之前就被大马车接走了,空喊个什么劲啊。”说罢,便将自家大门一闭。

    作者有话说:

    世家名门非常看中门庭与地位,妾是什么意思,是从后门抬进去,不用三媒六聘(妾是可以买卖的,差不多等于奴仆,唐朝有奴隶制哦)宗法制其实是,子以母贵。

    崔瑾舟的出身,五姓七望(五个姓氏,七个家族,因为有两个李氏与两个崔氏,所以叫五姓七望)她占据了其中两姓,又是嫡出,跑去给人做妾,不太现实,在唐朝,铁打的世家,是看不起李唐皇室的(因为嫌弃他们出身地位,觉得是犄角旮旯里出来的)所以为了抬高皇室地位,太宗高宗都修了士族的排名,且禁止通婚,高宗之后禁婚令就不怎么管用啦。

    第62章 长恨歌(十六)

    长安上元节的灯会, 从十四日还未入夜就已经开始,一直到十五六日夜,除了宫中会有庆宴, 民间各市、坊也都会有精彩绝伦的演出。

    为迎接上元, 大唐有燃烛的习俗,于上元灯节时, 在自家门口点燃一支蜡烛或是灯树。

    自张贵妃得宠,张家权势滔天, 每年上元,张氏三姊妹在燃烛上都要做攀比,其中韩国夫人, 今年便在门前摆上了数百颗灯树, 每一颗都有几丈高,由数千灯盏组成, 当树灯点亮时,整座里坊,亮如白昼。

    入宫赴宴前, 李忱特意派文喜将苏荷接入府中沐浴焚香。

    又唤来府中的侍女为其梳妆打扮, 但被苏荷所拒。

    苏荷虽讨厌宫的中挥霍无度, 自她来到长安,皇帝隔三差五就大宴群臣, 而府库供其用的, 皆是张国忠与王珙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但对于第一次进入都城的苏荷而言,对长安城中的上元节, 以及宫中的灯会, 仍有一丝好奇。

    是日黄昏

    “李郎君。”青袖跑到李忱的书房, 探出小脑袋小声叫道。

    “喵呜~”一只白猫忽然跳出。

    “小白。”李忱轻轻唤道, 只见那龇牙咧嘴的猫儿瞬间没了脾气跳回主人身上。

    “怎么了?”李忱问道。

    “我家娘子画花钿的笔不见了,您还有没用过的画笔吗?”青袖说道。

    “稍等。”李忱推动着轮车来到一座书柜前,取了一支小巧的紫檀木画笔,“给。”

    青袖接过笔,犹豫了一会儿后开口说道:“小奴还是觉得,李郎君如此会作画,不如去帮我家娘子点花钿吧。”遂将笔弓腰奉回。

    李忱看着青袖此举,也未多说半句,接过笔后缓缓推着轮车走出了书房。

    李忱走后,青袖捧起那只适才凶自己的白猫,“哎,小白,这个名字好可爱哦,没有想到李郎君那样的人,也会给你取这种名字。”

    已梳洗完的苏荷坐在镜台前梳妆,夕阳从通风的窗口斜入屋内,为这春寒增添了三分暖意。

    听见门口的声响后,苏荷一边对镜挂上耳坠,一边问道:“画笔找到了吗?”

    但很快,苏荷就听出了入内的声音,有所不同。

    “嗯。”李忱应道。

    苏荷侧过头,那道夕阳就打在李忱的身上,宁静而祥和。

    苏荷又看向镜子,对于宫宴,她是极其紧张的,但李忱适才的出现,又让她心安了许多,至少,她不用害怕出错会受到责罚,至少,有一个人会替自己辩解与袒护,“雍王怎么来了。”

    “送笔。”李忱推着轮车缓缓走近。

    “我不是让青袖去拿吗,她怎么推给你了。”苏荷挑眉道。

    李忱只是摇头,将自己珍藏的笔给了苏荷,不忘提醒道:“记得先用热水泡开。”

    苏荷看着门口,没有青袖的影子,便道:“来都来了,替我描完花钿再走吧,我一个人弄不好,这个对你来说应该不难,只是换了个地方作画,而且我是陪你入宫。”

    李忱点头,将笔化开后,问道苏荷,“七娘想要什么?”

    “雍王觉得什么适宜?”苏荷道。

    李忱想了一会儿,便用笔尖沾染些许胭脂,在苏荷眉心处轻轻点缀。

    二人靠得很近,李忱的呼吸几乎是停滞的,苏荷也攥紧着手,双眼紧闭。

    李忱下笔果断,一朵红梅,不过寥寥几笔便已落成。

    “好了。”李忱放下笔,“七娘看看。”

    苏荷面对铜镜,仔细瞧着眉心,由不同人制作或是画成的花钿都各不相同,比起青袖的笔触,李忱以作画多年的经验而干净利落,那花钿栩栩如生,如点睛之笔。

    “还行,勉强能看。”苏荷评价道。

    “我还从未给人点过花钿。”李忱说道。

    “在眉心作画,雍王可有感悟?”苏荷问道。

    “天下的纸,最贵莫过于蜀纸,再好的纸张都是死的,但人,是活的。”李忱看着苏荷说道。

    “活的…”苏荷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雍容华贵,一举一动都被这宽大的衣袍束缚着,“雍王心中的苏荷,应该是怎样的人呢?”

    “李忱心中的苏荷,只是苏荷而已。”李忱回道,“她不会活成别人眼中的样子,这才是苏荷。”

    苏荷闭上眼,性子忽然也因为这身衣裳而安静了许多,“你这个人。”

    她睁开眼瞥向李忱,一袭白袍,尚未更换入宫的常服,“夜宴,你应该也要换衣裳吧。”

    李忱点头,“要的。”

    苏荷遂起身,走到李忱身后推起了李忱,“既承了你情,便不能一直欠着,举手之劳,我还是能做的。”

    苏荷推着李忱进入内院,侍女早已将公服备好,但李忱的心情却很忐忑,“七娘,其实,这么多年过去,这些事情…”

    “我都说了,是举手之劳。”苏荷一但决定的事情,任谁也无法更改与阻止。

    她先将李忱扶着扶到榻上坐下,对于男子装束,她再熟悉不过。

    解下袍后,李忱还剩下一身不需要更换的衬衣,苏荷随后扶着她站起,“你能站着吗?”

    李忱点头,苏荷遂小心翼翼的松开,转身去取她的公服时,李忱手中没了重心的支撑,又未来得及撑稳旁侧的榻沿。

    好在苏荷反应极快,她回身,搂住李忱,却又一个不小心摔到了床上,苏荷压在了李忱的身上。

    四目相对,气氛顿时不同寻常了起来,无法动弹的李忱轻轻喊道:“七娘…”

    “啊。”苏荷连忙从她身上爬起,拨动着耳畔的头发,“抱歉。”

    李忱摇头,苏荷遂将李忱扶起,“你先坐好。”便连忙转身将案上的公服与革带一块拿到了榻上,手脚利落的替李忱换好袍服,

    金带拿在手中时,有些沉重,而上面的纹样与图案也都十分别致,似乎与她见过的有些不同,但苏荷没有多问,“你撑着我。”

    苏荷一边替她更衣,一边思考,双腿不便的人,一个简单的更衣,再有人帮扶的情况下都如此麻烦,更何况这么多年来都只有她自己,“真不知道,你父亲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是吧,”李忱表现的很无奈,“我也不知道。”

    日薄西山,夕阳逐渐散去,长安城的灯会正式开启。

    这几夜,长安城中的仕女也都会乘车出来赏灯游玩。

    皇帝更是命人在兴庆宫前搭建了一座数丈高的灯楼,燃灯万盏。

    横街前,那高耸入云的灯楼,金光璀璨,壮观至极。

    长安最负盛名的歌姬,这一夜,也出现在了万年县的灯会上。

    多达百万人的长安城,各个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仕女们只好弃车徒步。

    除了拥挤的长安城内,曲江池也有灯会,还有助兴的马戏与斗鸡。

    穿城的渠池中,有长安与万年两县县令组织的灯船,用绳索连接起来,宛如一条绵延曲折的金龙——

    ——太极宫·教坊·宜春院——

    夜宴少不了教坊歌舞的出席,其中大唐第一歌伎许贺子,因其绝妙的歌喉与出色的才貌被选入宫中教坊,成为内人,皇帝赐名——永新。

    一名内侍踏入许贺子的梳妆之地,叉手道:“永新娘子,前往兴庆宫的花车已经备好了。”

    “知道了。”许贺子看着自己的妆容,问道左右梳妆的侍女,“快帮我瞧瞧,哪里还有不妥。”

    “娘子之容已是惊为天人了,待从东宫出去,长安城的百姓,定会为娘子所吸引,将花车围住。”侍女说道。

    觉得妆容满意后,跪坐的许贺子缓缓起身,“走吧。”

    “喏。”

    至夜宴时辰,苏荷推着李忱从雍王府出来,随后将她扶上马车,临走之前,苏荷从车窗外探出头,叮嘱青袖道:“今夜别玩太晚。”

    青袖连连点头,挥手道:“青袖知道了。”

    驾车的成了府里的车夫,而文喜则被李忱吩咐留下来陪同青袖逛灯会。

    马车驶入启夏门大街时,整条街道全是灯烛,一眼望去尽是游玩的行人与车马,虽行驶的缓慢,但好在还能够通行。

    一直到长安皇城前最大的横街时,马车便无法再前行了,灯火辉煌的长安城,忽然嘈杂了起来。

    苏荷掀开车帘,只见横街上,数万人围着一架向东行驶的花车。

    花车上站着一名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在数万人的欢呼之下开始歌唱。

    歌声一出,围观的人便越越多,人群里传出一阵阵疯狂的欢呼声,无论士庶,都为之着迷。

    “许贺子!”

    “许贺子!”

    “她就是许贺子吗?”苏荷看着花车上的女子说道。

    李忱点头,“嗯。”

    苏荷回头,“你都没看怎么知道?”

    “许贺子的歌声,一听就能知道。”李忱说道。

    “她是大唐第一歌伎,可我来长安这么久,怎么一直都没有见到过呢。”苏荷又道。

    “她与平康坊那些歌妓不一样,是教坊的内人,她的音喉只供皇室。”李忱回道。

    苏荷听着这天籁之声,陶醉其中,“我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柔和纯净的歌声,你们李家真是小气,许贺子只供奉皇家,简直是暴殄天物。”

    “…”

    许贺子在听众的雀跃声中一边歌唱一边起舞,她站在高处,从那密密麻麻的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身影。

    “天呐,许贺子往这里看了。”

    那是同为艺人的李十二娘,李十二娘身侧的侍婢看着许贺子投来的目光,惊讶道:“主人,许贺子在看您呢。”

    “主人可是公孙大娘的嫡传弟子,舞跳得那么好,许贺子那个位置,应该是主人的才对。”

    李十二娘与许贺子对视了一眼,撇头呵斥,“放肆!”

    “主人…”

    李十二娘将目光挪回花车上,眼里并没有羡慕,“你们只看到了舞台上的无限风光,却不知道困于笼中永远失去自由的滋味。”

    作者有话说:

    外教坊的宜春院位于太极宫之东的东宫(太子居所)还有一座内教坊在大明宫内,许贺子是在开皇末年被召入宫的。

    第63章 长恨歌(十七)

    夜宴即将开始, 右相李甫乘坐着奢华的马车从平康坊出来。

    一出坊便碰到了许贺子的花车队伍,横街也被堵得水泄不通,马车根本无法通行。

    “阿郎, 前面是许贺子前往兴庆宫献唱的花车, 围观的人太多了,挡住了去路。”车夫回头看着车厢说道。

    李甫坐在车内, 将手中的杯子砸向案桌,“不过是一个歌妓, 也敢拦老夫的车架。”

    “卫兵!”

    “在!”

    一群护卫手持棍棒上前驱赶,遇到不服的便拳脚相向,很快就在围堵的人群中清出了一条大道。

    一声声惨烈的叫喊, 打断了许贺子的歌声, “怎么回事?”

    “永新娘子,是右相的车架, 在驱赶观众。”击鼓的乐人提醒道。

    许贺子扭头,便瞧见中书令李甫的车架正缓缓经过,而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歌迷遭受拳脚。

    长街经过的权贵很多, 但像李甫这样蛮横的却很少, 就连御史大夫王珙都是许贺子的歌迷, 而李甫是宗室子弟,出身高贵, 一向看不起风俗女子。

    此举引起了许贺子的不满, 长安城上元节之夜拥堵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即便没有许贺子, 这条长街也是如此, 而那些遭受拳脚的皆是无辜之人。

    “这样的人, 凭什么可以为相, 总领百官。”许贺子不满道,“他的行径如此明显,圣人却仍旧放任,我看,是昏了头。”

    “娘子。”身侧几个乐人听着惊恐万分,“这种话可不兴说。”

    “不兴说?”许贺子冷笑一声,“等什么时候可以说了,恐怕这个国家,也快要亡了吧。”

    几人又是一惊,许贺子自开元年间被召入教坊后,就与民间彻底脱离了,唯有每年上元节,能够出现在长安城中演唱,因此才会遭到歌迷的热情围观。

    街中陷入一片混乱后,金吾卫才开始出来维持秩序,但维护的却是李甫。

    李忱掀开车帘,看着街道中场景,那些遭到殴打的百姓,只能拖着伤痛的身体自行去看诊。

    “这样的人,也配做宰相吗?”苏荷看着李忱说道,“这些百姓不过是因为追捧许贺子,他明明可以绕道过去,为什么要动手打人,难道因为那些人是平民,就可以随意欺压吗?”

    苏荷想要下车帮扶那些受伤的百姓,被李忱拦住,这样的事,她见得太多了,并不能顾及所有,“夜宴快要开始了。”

    李甫权倾朝野,李忱并不想过早就暴露自己,从而得罪他,于是吩咐车夫随行在后面,度过这闹市区。

    苏荷并没有强横下车,她知道李忱有所顾忌,心中的不满,也只能通过说话来宣泄,“皇帝内用奸相,外用胡将,天下人都能看明白,这不是明智的做法,怎么皇帝自己就看不清楚呢?”

    李忱静坐在车内,“闭着眼睛,又怎能看清呢。”

    穿过嘈杂的人群后,马车跟随在李甫的车架后面,一路向东行驶。

    长街上的马车陆陆续续往兴庆宫赶,今日的夜宴设在兴庆宫的花萼相辉楼。

    兴庆宫内,金吾卫及北衙各军士兵,身穿红色绣袍,外披金甲,列明阵仗。

    而兴庆宫周围,林列着数万旗帜,花萼楼内,有数百宫女提灯静候,太常陈乐于两侧石阶底下。

    其阵仗之大,如同大朝会,赴宴的官员进入兴庆宫,皆需勘验身份。

    而皇帝则携张贵妃与张氏姊妹走宫城夹道入内,花萼楼前还有一座巨大的灯山照明。

    官员按照级别,纷纷寻到自己的座次,只待皇帝入宴。

    苏荷推着李忱出现在兴庆宫内,引来了许多人的目光,有宗室,也有朝臣与外戚。

    “原来这位就是九原太守之女。”吴王李恪先是打量了苏荷一番,随后礼貌的拱手行礼。

    “这位便是我与你提到过的兄长,吴王李恪。”李忱介绍道。

    苏荷抬头,眼前这人就是被父亲抢去结发妻子的皇子,今日见到真人她便明白了,张贵妃因何而愤怒,比起那年过甲子,老态龙钟的皇帝,无论是雍王李忱,还是吴王李恪,都要胜出老皇帝太多。

    不过,苏荷对他的印象并没有因为他的礼貌而改变,为了自保而抛出妻子,在苏荷眼里,只是一个贪生怕死,怯懦之人而已。

    “见过吴王。”苏荷福身道。

    “苏娘子不必多礼。”李恪道,“既然现在十三郎有苏娘子相陪,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李忱点头,随后又凑拢苏荷与她说道:“那位就是周王了。”

    苏荷撇过头,顺着李忱说的方向望去,只见周王身侧还有一个妙龄女子,二人相谈甚欢。

    “长得也还算一表人才…”就在苏荷评价周王时。

    身后响起了熟悉的呼唤,“十三郎。”

    “阿姊。”李忱应道。

    今日的孝真公主,穿着钗冠礼服,身份一眼便能认出。

    “呀,我们家十三郎,还带着内人来了呢。”孝真公主走近调侃道。

    待人走近,苏荷福身赔罪,“苏荷见过公主,上次在酒楼前误会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

    孝真公主看着苏荷,笑眯眯道:“拿得起放得下,是个好孩子。”随后从发髻上拔出一支漂亮的金簪,走上前,簪在了苏荷的头上,“认真打扮一番,也是个美人胚子呢。”

    “三娘,十三,你们在这儿做什么呢?”从太极宫赶来的太子走上前说道。

    李忱遂叉手行礼道:“殿下。”

    听到李忱喊出的称谓,以及来人腰间的玉带,苏荷知道,眼前这个近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就是当今的皇太子李怏,“苏荷,见过太子殿下。”

    李怏带着良娣王氏与长子李淑,王良娣遂与李淑同向李忱行礼,“见过王叔。”

    “姑母。”长平王又向苏荷身侧的孝真公主行礼。

    孝真公主却径直走向了太子,“阿兄来得稍晚了一些,七郎都已经进去了。”

    “七娘,这是太子的长子,长平王。”李忱与之介绍道。

    苏荷看着这个与自己以及李忱年岁相仿的少年郎,的确比起那周王,似乎要更加清秀与干净。

    她又侧头看了一眼李忱,似乎有同一种感觉,但是长平王李淑更加英气,从他行叉手礼露出的手指上也能看到,那是因常年握剑而生的厚茧,李淑身上比李忱少了些读书人的气息,但有一股难以驯服的桀骜。

    “王叔…”

    “这是你日后的叔母。”李忱道。

    “见过叔母。”长平王行礼道,但他的心思似乎不在这边。

    “玉真长公主到!”宦官声音传入。

    玉真长公主李元元,身着道服踏进花萼楼,体态轻盈,肌肤饱满,丝毫看不出有六十岁的高龄。

    “哎呀呀,你们这群小家伙怎么都在这儿不进去呢?”玉真长公主为人随和,眉开眼笑的踏入庭院。

    “见过姑母。”众人一并行礼。

    “姑祖母。”

    “是淑淑啊。”玉真长公主撇向众人,“哎呀,小十三也在这儿呢。”

    玉真长公主似乎对李忱与李淑最要好,她先是捏了捏李淑的脸蛋,随口又凑到李忱身侧,“小十三最近可按时泡了药浴?”

    李忱从玉真长公主的双手中挣脱出来,那白皙的脸蛋都红了两片,连忙点头回道:“姑母的叮嘱,十三不敢忘。”

    老太太的举动将苏荷都吓了一番,孝真公主遂拍了拍她的手,小声说道:“姑母就是这样,对长得好看的儿孙极为疼爱。”

    “那就好那就好,”玉真长公主笑眯眯说道,“启玄子那老头若是敢骗我,看我不一把火烧了他的破观。”

    “姑母,该进去了。”李忱提醒道。

    “好好好。”撇头间,玉真长公主终于发现了一个陌生的面孔,“这位小娘子,怎么以前没见过。”

    李忱推着轮车,在众人跟前握住了苏荷的手,“姑母,她就是苏荷。”

    玉真长公主走上前,仔细的打量着苏荷,旋即转头看向太子,“老大。”

    太子一惊,面对突然逼近的老太太,心里紧张的,连说都说不顺畅了,“姑…姑母。”

    “眼光不错嘛!”玉真长公主笑呵呵的拍着太子,“难得啊。”

    “谢姑母夸赞。”太子虚惊一场,抬手擦了擦冷汗道。

    苏荷从这群人中对玉真长公主的态度,大概猜到了老太太在宫中的地位,作为皇帝的同胞妹妹,玉真长公主行事极为不按常理与规矩,一直以来都随心所欲的生活着。

    “我听说那赐婚的诏书都下了好几个月了。”玉真长公主又问道,“怎么还没有大婚的动静?”

    “姑母,十三郎的婚事,要在侄儿之后。”周王带着崔灵儿走入人群,“见过太子殿下,姑母。”

    “见过殿下,长公主,大王,公主。”崔灵儿福身道。

    “呀,是乖郎小恬恬来了。”玉真公主看着周王笑眯眯道。

    姑母的话让周王面红耳赤,皇帝诸子中,就数周王最是乖巧,所以玉真长公主才给了他取了个乖郎的称呼。

    “国朝礼制,长幼有序,十三郎的大婚,会在恬与灵儿成婚之后。”周王说道。

    玉真长公主看了一眼崔灵儿,“嗯,不错,是个好人家的娘子。”随后她又与崔灵儿说道:“以后,他若是不开心又或是如何了,你便拿糖哄他,准管用。”

    崔灵儿点头,“谢公主提点,周王喜欢美食,”她侧头看了一眼周王,这些天的年节,周王几乎带她逛遍了整个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去的,无外乎都是一些美食地带,遂脸红道:“妾已经见识过了。”

    “走吧,一起进去,看看今年在花萼楼举行的夜宴,有何不同。”玉真长公主道。

    “喏。”

    作者有话说:

    老太太挺可爱

    唐朝有些人家的女儿入道是为了借这个身份躲避婚配,不是真的想入道,像这些个公主,都借这个名义养了不少人。

    第64章 长恨歌(十八)

    按制, 朝会大典与祭祀,皆用最高规格的太常雅乐,而宫廷庆宴, 则用教坊俗乐。

    花萼楼内, 有宫女数百,打扮得花枝招展, 每逢宫宴,最忙碌的机构, 莫过于殿中省的尚食局,此次宫宴设于兴庆宫内,司膳司的人马便移到了兴庆宫的厨房中, 厨房外候着负责宴会上菜的宫人与宦官。

    亮如白昼的夜晚, 熏烟从兴庆坊飘出,宫宴所耗酒食巨大, 因此那滚滚浓烟极容易辨别。

    上元之夜,宫中有宫中的盛宴,而民间也有自己的热闹。

    许贺子的出现, 带动了上元节的气氛, 将热闹推向了高潮, 无数仕女听到消息,皆从家中走出, 想要一睹芳华。

    东市与西氏, 各楼之间绑着三彩系带,系带下挂满了花灯, 灯笼上绘着阖家团圆的水墨丹青, 还有的灯笼上写着灯谜, 设下奖赏, 是店家拿来招揽顾客之用。

    除了东西两市,坊内的热闹也并不逊色,最热闹的里坊莫过于崇仁与长乐二坊,其中,一些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墨客,皆聚集于长乐坊,吃酒赋诗。

    大唐实行榷酤之政,官府把控着酒的销售,而能取得榷酤与官府合作,对账分成的大酒楼,整个长安城都屈指可数,这些酒楼大多都集中于长乐坊。

    而一些小的酒楼则会向官府购买榷曲,自行酿酒售卖,每年上元节,长乐坊都会新出美酒,引得无数文人哄抢。

    酒楼前,一戴假面之人从人群中挤出,手中还拿着一壶酒,“王兄。”

    便服装扮的京兆尹王瑞看着邢载手中的酒,“你怎真去与他们抢酒了?”

    “王兄好此酒,我为之争一争又有何妨。”邢载笑着说道,他闻着酒香,十分陶醉道:“醉仙楼的酒,果真不负醉仙二字,让王兄称病,也不去那宫宴。”

    “邢兄既挤进了人群,为何不多买两盅。”王瑞说道。

    邢载却笑了笑,“王兄瞧这醉仙楼前,围者数百,可这醉仙楼一夜间哪能酿出如此多酒,若我尽数买了去,今夜上元佳节,岂不是要多几个愁苦之人了。”

    王瑞听后,哈哈大笑,“邢兄,好雅量。”遂将邢载拉上马车,二人一边在车内饮酒,一边畅谈,最后携手来到一座高楼上,临楼俯视着上元之夜的长安城。

    半壶酒下肚,二人已是面红耳赤,王瑞走上前,双手撑在栏杆之上,俯瞰着看似繁荣昌盛,风光无限的长安城,不禁捶手顿足,泣涕涟涟。

    这让邢载大为意外,他走上前安抚,“王兄这是怎么了?”

    王瑞摇头,心中苦涩不堪,“我虽向兄长求得京兆尹之职,然却不得京兆府之实权,空有一身紫袍,无法作为。”

    邢载听后,轻叹了一口气,“王兄莫恼。”

    “如此辉煌,如此繁华的长安城。”王瑞侧头,用愤怒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可是,就因为皇帝宠信奸佞,任用奸相主政,处处打压东宫,他不但不管,还放任手下,重用胡将,交去了大唐半壁江山,可惜了这座繁花似锦的长安城,天下可还有比它更宏伟的地方吗,如今却要毁在昏君与奸相手中。”

    王瑞死死拽着栏杆,“这座城,这个盛世,是无数名臣倾尽一生,乃至头颅与热血共铸的,这不是皇帝一个人的功劳,可是,毁掉它的,却是皇帝一人呐,这不公平。”

    邢载从王瑞的眼里看到了怒火与怨气,“王公怀才不遇,这是天道的错,然人定胜天,这个国家,不会由一人持续统治,你我胜在,比天子年轻。”——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玉真长公主领着一众皇子皇孙落座,宗室子弟的对座是外戚,而往下则是文武百官与诸国使者,文以宰相为首,武以北衙诸军大将军为领。

    三镇节度使陆善因是张贵妃养子,遂混在了张氏外戚的席列。

    临近陆善的大寿之日,次子陆庆绪千里迢迢赶到长安,此次夜宴,他将在京的儿女都带入了宫中,这也是皇帝与张贵妃的意思。

    张贵妃之意,乃因认陆善为养子,作为父母,便要替儿孙挑选合适的郎婿以及妻妾。

    而皇帝也对陆善这个养子的宠爱以及信任程度,远远超过了自己所出的亲子。

    为彰显气度,皇帝特意命将作监替陆善在亲仁坊建造了一座奢华的宅邸,奢华程度能比几座亲王宅邸,且许他自由出入宫闱的权力。

    就连最疼爱的长孙,都没有自由进出内廷这样的特权,这些举措,使得朝臣不惜自降身份,转而巴结陆善,无论文臣武将。

    诸王公主落座后,陆善看见了苏荷,是与雍王一同来的,便小声提醒着陆庆绪,“若不是贵妃的意思,老夫不会让你到这宫宴上来,今夜可不是家宴,来的人也不止上次那些,莫要让老夫在群臣跟前难堪。”

    陆庆绪忍着一口气,“他二人还没成婚,怎么就一起出席这样的大的宴会了?”

    “那是圣人的意思。”陆善说道,“老夫警告你,苏荷是雍王妃这件事,宫中已经定死了,你趁早消下这心思,多多看看宴会上的其他仕女。”

    “只是一张纸而已,阿爷怎么能够说一定会成呢。”陆庆芸也开口道,“中原娶亲讲究三书六礼,可是他们什么礼也没有成。”

    “什么?”陆善回头看了一眼女儿。

    陆庆芸连忙捂住嘴,旋即说道:“女儿是说,那雍王柔柔弱弱的,跟武将之女一点也不般配,苏家娘子那般巾帼人物,就应该嫁给阿兄这样的勇士。”

    陆庆绪对妹妹的话很是受用,忍不住竖起了拇指,“阿爷,您看四娘都…”

    “瞎说。”陆善从陆庆芸的话里听出了不一样的心思,连忙告诫道:“乖女儿,你可不能学你阿兄,苏家从前是名门不假,可如今苏氏门庭还有几人知,又焉能配咱家。”

    “可雍王还是皇子呢,”陆庆芸的声音越来越小,“圣人听见了是要砍头的吧…”

    不过此时,陆家周围无人落座,张氏一族还在陪同皇帝在前往兴庆宫的夹道里行走。

    皇帝与张贵妃乘坐步撵,张氏姊妹与兄弟则乘车随于御驾之后。

    而皇帝身侧的近侍与亲卫,皆在左右不行护卫,大明宫至兴庆宫,隔着好几座坊的距离。

    皇帝身侧这些侍卫官,皆是宗室或名门子弟,以门萌入仕成为了皇帝的近侍。

    “这还要走多久啊。”初为侍卫官的卫应物,举起红色公服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

    “义博兄是第一次走这夹道吧。”同僚一边赶路一边小声回应。

    “义博是关中世家大族京兆卫氏出身,宰相后人,哪儿吃过这种苦啊。”又有人从旁小声说道。

    然不止卫应物一人对这路途感到吃力,还有许多世家子弟以及宗室子弟,在这寒气未消的初春时节,个个都累得汗流满面。

    “侍卫官身为圣人的近侍,这的确是一份可以平步青云的好差事,可是让我们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家儿郎来做侍卫官,这未免也…”

    “嘘。”卫应物小声提醒,“别被圣人听见了。”

    他们离步辇尚有些距离,况且此时皇帝正搂着张贵妃有说有笑,全然不顾左右。

    “快看那座灯山,咱们到了。”

    随着皇帝抵达兴庆宫,花萼内的歌舞尽散,教坊的燕乐也停了下来。

    “圣人至!”

    自花萼楼由内向外,宗室外戚与文武百官纷纷起身离席走至中央,低头躬立。

    皇帝领张贵妃至御座上,张氏姊妹则回到席间与众臣站在一起。

    “跪。”

    百官屈膝而跪。

    “拜。”

    百官跪伏叩首。

    “贺。”

    以中书令右相李甫带头,跪贺道:“贺圣人,上元佳节盛宴,天官赐福,佑我大唐荣昌,千秋万载,佑我圣躬万福,千秋万岁。”

    万人贺岁同声,从金碧辉煌,灯火阑珊的花萼相辉楼内传出,声音响彻云霄。

    “开宴!”

    司酝司开始上酒,一杯酒下肚之后,司膳司才开始按照官员品级依次传菜,上元之夜共有三十道菜,每传两道菜,便要饮一杯酒。

    苏荷扶着李忱回到席座上,而这一幕都被御座上的皇帝以及左手座次上的张贵妃看在了眼里。

    皇帝摸着胡须,十分满意,而张贵妃则是撇头,眼不见心不烦的举起一杯酒下肚。

    “哦,陆卿的次子,这次也赶回来了?”皇帝看着陆善身后的席座。

    陆善起身叉手回道:“圣人有命,犬子不敢怠慢。”

    “圣人,妾听说庆绪天生神力,乃草原第一勇士,不知真假。”张贵妃从旁说道。

    “陆卿,可听见你阿母说什么了?”皇帝问道。

    陆善点头,“圣人,娘子,犬子力能举鼎,今夜上元宴,诸公齐聚,若不嫌弃,可让犬子为之表演一番。”

    为讨好张贵妃与皇帝欢心,陆善不惜让次子在文武百官跟前举鼎。

    皇帝见过陆庆绪舞剑,但对举鼎却感到颇为惊讶,“力能举鼎吗?我大唐神将无数,然有此神力的,却寥寥无几。”

    “大家。”冯力弯腰提醒道,“兴庆宫中没有大鼎可供力士。”

    “花萼楼前不是有一口铜做的蓄水缸吗,搬过来就是。”皇帝说道。

    “可是…那口缸重达千斤。”冯力又道。

    皇帝摩挲着胡须,问道陆庆绪,“朕有一口蓄水的青铜缸,重达千斤,卿能举否?”

    陆善扭过头提醒,“圣人此举,是想让你在百官前表现,好日后为你挑选良人,能则能,不能便退。”

    陆庆绪点头,很是自信,陆善便又教了他一套说辞。

    只见陆庆绪迈着大步走到中央,叉手道:“回圣人,臣单臂可举五百斤,为圣人贺,千斤重物,未尝不可以一试。”

    “好,好,好,好孩子,孺子可教。”皇帝摸着胡须乐道。

    作者有话说:

    第65章 长恨歌(十九)

    皇帝听后很是开心, 而文武百官却为之震惊,议论也随之而来。

    “鼎祚乃国家也,天子器物, 由胡将问之, 此乃…”老臣们看着花萼楼内的欢声笑语,许多糊涂之人还不清楚这其中蕴含着什么, “亡国之兆。”

    “天爷啊,能举千斤重物, 这还是人吗?”大臣们只是惊叹陆庆绪的神力。

    “不然怎么叫天生神力呢,你瞧瞧陆庆绪那块头,可比常人壮实太多, 恐怕已不止九尺身长了。”

    “史书上记载, 能举鼎的虎将,唯西楚霸王项羽一人而已。”

    “三国时, 陈留典韦,也曾单手举起牙门旗。”

    “可这些人,都是几千年来万里挑一的人物, 若大唐也有如此力士, 在诸多使者前, 必能扬我国威。”

    “可如此一来…”有大臣忧虑道,“圣人就会更加倚仗陆氏, 这可并非是大喜。”

    “对, 陆氏乃胡人,非我族类, 其心必异。”

    苏荷陪同李忱坐在一旁观看, “这怎么看, 都像是张贵妃与陆善串通, 好让陆庆绪在这上元灯会一鸣惊人,这样一来,陆家…”

    “陆庆绪的神力,是在一次射柳之上,一箭射穿了围场周围防护的铁板。”李忱说道,“但真正见识过他完全展现力量的,却不曾。”

    “圣人这般宠信胡人,就不怕他们拥兵自重,谋反么?”苏荷挑眉道。

    李忱握着一只酒杯,“你看圣人那个样子,像是会怕的么?天子九鼎,于天子之前举鼎,这绝非好的征兆。”

    苏荷往御座看去,皇帝正与张贵妃交谈甚欢,并且对陆庆绪举鼎似乎十分期待。

    “父亲说过,封禅兴师动众,劳民伤财,而举行封禅的帝王,皆为好大喜功者,帝王的功绩,不需要通过祭天来宣告,就像太宗皇帝一样,臣民的归属,与民心,才是一个帝王,最有力的功绩。”苏荷说道。

    李忱叹了一口气,“若有先辈积累,创造盛世,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守住。”

    几个金瓜武士将金锤别进蹀躞带,用木棍绳索扛着那口大铜缸进入了花萼楼。

    本是花萼楼储水灭火的大缸,其高度差不多有人一般高了,缸内的水被倒出后,虽没有一千斤之重,但也逼近一千斤,需几个金瓜武士同时搬运。

    “这口缸…”苏荷看着铜缸,“竟拿纯铜铸造水缸,这花萼楼内,真是奢靡。”

    砰!——

    千斤重物砸向地面,只见楼中地板开裂,金瓜武士擦了擦汗珠,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继续护卫。

    “圣人,铜缸已经送到。”

    “庆绪,试试吧。”皇帝道。

    “喏。”陆庆绪拱手。

    随后他便将自己的公服解开,将上袍倒挂在蹀躞带上,露出了结实粗壮的臂膀。

    “我天呐,”连阅人无数的玉真长公主见了,都大为震撼,看着那结实的身体,“这娃儿是吃什么长的,竟有些让人感到恐怖?”

    众人对陆庆绪有多惊讶,对苏荷便就有多质疑,今日苏荷以准雍王妃的名义陪同雍王入席,众人看着她的身形,实在难以置信,“这苏娘子,究竟是如何赢得陆小将军的?”

    “以陆小将军这架势,比力气,怕是连北衙六军中的大将军都比不过他吧。”

    陆庆绪并没有着急举起铜缸,而是环顾了一下周身,寻找合适的支撑点。

    铜缸身圆,犹如人的大肚,且缸壁湿滑,但铜缸是盛水之用,中间为空。

    “还知道观察,看来也不算太蠢。”苏荷说道。

    “毕竟,这次机会将决定了,圣人对他的看法。”李忱说道,“他如此表现,应该不单单是为了家族吧。”

    举起之前,陆庆绪特意将视线挪到了雍王身上,眼里充满了挑衅。

    “烦人。”苏荷撇头道,“阴魂不散。”

    李忱伸出手,轻轻搭在苏荷的手背上,“你我的婚事,是经过了圣人与三省的同意,没有人可以强行更改,就算是圣人,想要收回这道制命,也没那么容易。”

    陆庆绪一手搭在缸沿上,一手撑住缸底,随后慢慢倾斜铜缸。

    最后缸底只剩一个点支撑着,但陆庆绪已是涨红了脸,面目也开始变得狰狞了起来。

    “哇呀~”随着一声嘶吼,陆庆绪手臂上与额头上的青筋全部暴起。

    “天爷啊,这真的是凡人吗?”

    “陆小将军神勇啊。”

    陆庆将铜缸举过头顶,扎稳的脚下丝毫不敢有所动,千斤重物,就举在手中,稍有不慎,就会同那武王一样,被压死在大鼎下。

    “好好好。”皇帝龙颜大悦,摸着白须,连连称赞,“陆卿,你养了一个好儿子。”

    陆善害怕儿子力竭,遂连忙请道:“圣人,犬子已举起铜缸,若再举下去…”

    “快,快,放下来。”皇帝压着手,生怕陆庆绪被砸着,自己会损失一员猛将,“我大唐从今往后便又多了一位神勇将军,卿有如此神力,又何惧北方突厥与西边吐蕃呢。”

    陆庆绪将铜缸缓缓放下,但就在即将落地时力竭,使那铜缸重重砸在了地面上。

    底部的四个小矮脚砸穿了石板,在巨大的撞击下,碎石板向四周飞出。

    其中一块便朝雍王飞去,苏荷眉头一皱,将雍王一把拉了过来,随后将手中的一只筷子当做暗器丢出。

    筷子与即将飞来的石片撞在了一起,二者相碰,改变了原有的轨迹,石块落下,而那跟筷子却插进了花萼楼的红漆木柱上。

    “陆庆绪,你想谋害亲王吗?”气不过的苏荷指着陆庆绪说道。

    陆庆绪连忙举起双手,“圣人明鉴,这铜缸过重,一时失手,况且这撞击的碎石轨迹,臣并不能控制。”

    飞出的碎石不止一片,因此也有官员被刺伤,但大多都被躲掉了。

    “哎呀,上元佳节,陆小将军为圣人贺,不惜冒险举鼎,这重达千斤的大家伙,需好几个人合力才能抬起,而陆小将军仅凭一人用双手便将其举起,就算是失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样的举世之才,明明是一片好心,怎就变成了谋杀呢?”张贵妃替陆庆绪说话道,“再说了,雍王身侧不是坐着苏娘子么,苏娘子可是连陆小将都打不过的人。”

    苏荷侧头瞪着张贵妃,攥紧拳头说道:“适才那飞石只差…”

    “七娘。”李忱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示意。

    “哼。”苏荷撇头不再多言。

    见雍王无碍,皇帝便将此事压了下去,“庆绪是无心之失,况且今日他也是为了上元庆贺,朝廷得此良将,诸卿都应该感到高兴才是,莫要为了一点小事争吵。”

    苏荷那一番举动,让对坐的官员无比惊讶,“看那根筷子。”

    众人都将目光看向木柱,只见那跟筷子向上斜插一寸,肉眼可见红漆木已经开裂。

    “怪不得她能打过陆庆绪。”

    “早听闻太原的苏家,乃不世出的将门之家,连一个女流之辈都能有此身手,更何况其父兄呢。”

    周王见之,也不由的一惊,他侧头看向自己身侧的李忱,眼睛盯着苏荷,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眼神,“弟妹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李忱从苏荷怀中爬起,她扶着额头,挑眉说道:“七娘,下次拽我之前,能不能…给个提醒?”

    “雍王这般聪明,反应怎如此之慢?”苏荷扭头说道,“若我给你提醒,那飞石就已取你性命了。”

    李忱遂看着那口缸底,石板已经完全碎裂,还有那根插在柱子上纹丝不动的筷子,甚为惊讶,“这…”

    宗室诸王公主,也都纷纷惊叹,尤其是太子李怏,瞪着一双难以置信的眼珠。

    玉真长公主便朝李怏笑眯眯的说道:“三郎,你挑的这个雍王妃人选,姑母看着,可不得了,若要是个男子,日后必定前途无量。”

    “姑母,雍王妃虽不是男子,可她却不比男子差。”李怏回道。

    “是了是了。”玉真长公主笑道,“小十三那孩子,可有福气。”

    位置稍靠后一些的长平郡王,眼神都变得有些呆滞了,他看着不远处的苏荷,如梦初醒。

    “淑儿,你这个叔母,可比现在的你要强。”玉真公主一边喝茶一边提醒道。

    “父亲的用意,应该是这个吧。”李淑说道,“太原苏氏。”

    “少年神勇,前途无量,来人,赏。”御座上的皇帝挥手道。

    “谢圣人。”陆庆绪将袍服穿好,叉手道。

    “把缸抬下去。”

    “喏。”

    陆庆绪回到座上,这一次,一向冷漠的陆善也投来了赞赏,他拍着儿子的肩膀,“如今圣人与贵妃娘子同时看好你,你要好好把握机会,多多孝顺贵妃娘子。”

    陆庆绪并非陆善,对父亲讨好与献媚张贵妃的做法很是不屑,他先是往御座瞧了一眼,“我的祖母只有一个,母亲也是,让我孝敬其他女人,不可能。”

    “你…”本想夸赞儿子的陆善,在被一番讥讽后,顿时变得恼羞成怒,原因只是陆善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与朝中官员的许多女眷都有染,因而父子一直不和。

    “一个女人而已。”陆庆绪紧紧握着杯子,那白瓷杯内壁很快就产生了裂纹,他瞪着坐在眼前的雍王,“我迟早…”

    “蠢货!”陆善恨铁不成钢,对于这个次子,他逐渐失去了培养的耐心,眼眸变得越发狠厉,似乎只剩下了利用。

    没过多久,铜缸便被抬走了,地板也被清理干净,留下了几个大坑。

    夜宴继续,教坊的舞女相继踏入花萼楼内,上演着各种乐曲。

    花萼相辉外的庭院里,还有表演的训象,以及其他供展示的珍兽。

    忽然,花萼相辉楼的正门大开,一阵春风拂来,风中飘着许多梅花花瓣。

    “看,是许贺子。”

    作者有话说:

    玉真公主六十岁了,老可爱~

    第66章 长恨歌(二十)

    寒风卷入的梅花瓣在花萼相辉楼内翩翩起舞, 待风消散,便落至席间,那镇殿将军与金瓜武士因伫立不动, 金色盔甲上也沾着一两片。

    卫应物作为侍卫官, 与其他十几名侍卫官,身着红袍腰系蹀躞金带, 护卫在御座之下。

    楼前场景,与那一同出现的许贺子美得不可方物, 他睁着双眼,伸出了右手,一片花瓣落至他的掌心, 忍不住轻吟道:“裴回轻雪意, 似惜艳阳时,不悟风花冷, 翻令梅柳迟。”随后轻轻一吹,那瓣梅花便从他的手中飘走。

    “卫兄好文采啊。”同僚夸赞道,“如此情景, 别人都在看许贺子, 卫兄却独自赏起了梅花。”

    “花萼楼前的雪梅, 开得有些迟了。”卫应物摇头,喃喃自语说着, 似在惋惜什么, “才刚开始绽放,就已呈衰败之像, 实在是可惜。”

    许贺子一登场, 便成为了花萼相辉楼中最瞩目的存在, 第一次入朝的诸国使者, 也被她吸引了去,等许贺子开口歌唱时,一众人无不为之惊艳,“这位娘子的歌喉,才是真正能够令天地失色的存在。”

    许贺子歌起时,整座嘈杂的花萼相辉楼都变得异常安静,她的歌声,感染之力极强,使众人都沉浸其中,为之赞美不绝,“此女喉音妙绝,当为天下第一。”

    连对歌舞感不感兴趣的苏荷听了,也为之震撼,她呆呆的看着花车上的许贺子,面对着上元夜宴近万人的场面,依旧从容自得,丝毫不怯的沉醉其中,这是出自对歌唱的真正热爱。

    渐渐的,苏荷的眼里充满了光亮,许贺子的歌声变化无穷,破阵曲有杀伐之果断,凉州词有愁苦之悲凉,丝竹管弦此等凡乐,全然跟不上许贺子的天籁之音。

    “这就是与韩娥、李延年齐名,称为大唐第一人的许贺子么?”苏荷看着许贺子,眼里透着仰慕,“好像,这才是真正被光芒笼罩着的天才。”

    “许贺子的确光彩照人,她受到整个长安,乃至整个大唐,无数文人墨客与权贵的追捧与青睐,但她却连普通人的自由都得不到。”李忱缓缓说道,“像许贺子这样的人,天下还有很多。”

    “可像许贺子这样的,不应该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宫城之中。”苏荷又道,“她如今被光芒笼罩着,但眼里,却无光。”

    “作为大唐的骄傲,她不应该成为皇室与天子的专属。”苏荷挑眉。

    李忱没有说话,许贺子被困于宫中,皆是皇帝的旨意,她叹了一口气,“天子,可是这天底下,最自私的人。”

    除了有第一人音喉的许贺子受召入宫,连有当世神佛画作第一的吴道宣,皇帝也曾下令,非有诏不得画。

    这一道指令,为帝王对画师的认可,乃象征画师的荣耀,为无数画师毕生追求。

    但这对得此殊荣的画师而言,是一种禁锢,也是一种折磨——

    深夜

    ——长安县·西市——

    上元节前夕的西市,人潮拥挤,跟踪监视极易在此被冲散,一家酒肆的地窖内,阴暗无光,却有人声传出。

    男人披头散发,带着斗笠,他坐在桌子上,用着沙哑的声音说道:“朝廷那边,已经有人答应入伙,他的家族有着不小的影响力,且是狗皇帝的亲信,这样一来,我们所做的事情,将事倍功半。”

    “可信吗?”回话的是个女子,身姿在黑暗之下,只有一个曼妙的轮廓。

    “可信。”男人回道,“皇帝昏庸无道,朝中早已失尽民心,这也让我们有机可乘。”

    “可若按照计划,长安该死多少人啊?”女子挑眉,紧攥着自己的双手。

    “这个天下迟早要乱,他们早死和晚死有何区别,待事情结束后,大唐会有新的天子,那位天子,将重新创造一个真正的盛世。”男人道。

    “那个人…”女子有些犹豫,“他一直在引导你,替你寻到了仇家,事成之后,他真的能够挽救大唐吗?”

    “如果他不能,还有谁能被指望呢?”男人说道,随后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我并不在意大唐日后会怎么样,但是这个仇,我一定要报,我想,你应该与我一样痛恨。”

    女子低下头,再次攥紧拳头,“他夺走了我的光,那么,我便要将他头顶这片浑浊的天,全部扫除。”

    “那么,那边就交给你了。”男人又道,他从阴暗的地窖里走出,看着灯火阑珊的长安城,“尽情享受吧,最后一个上元节。”——

    ——兴庆宫·花萼相辉楼——

    “陛下。”突厥使者起身,“许贺子的歌声实在令人陶醉,奈何中原教坊中,竟没有能够与她匹配的乐师,对此,我们深感惋惜。”

    翻译官将突厥使者的话译出,很快就引起了百官的议论。

    “突厥使臣这是意思,是在说我们中原没有好的乐工吗。”

    “他这是在嘲讽我们呢。”

    “的确,这许贺子的音喉,乃丝竹之声莫能遏。”张氏姊妹也议论道。“当初圣人命她与梨园曲部的神笛手李莫比试,一连唱了十余曲,直到笛管吹裂,李莫也没能胜过许贺子。”

    秦国夫人的话,为陆庆绪所听,他便多嘴一问,“姨祖母,那李莫是什么人啊,圣人竟叫他与许贺子比试。”

    张氏姊妹回头看着陆庆绪,因刚刚陆庆绪的神勇,张氏姊妹对他十分有好感,耐心的解释道:“那可是梨园里最厉害的笛师,论法曲的吹笛技艺,李莫称得上是大唐第一人。”

    “这么厉害吗?”陆庆绪摩挲着下颚,似在思考什么。

    “可惜今日李莫没能来花萼楼,听闻是身体不适,无法吹奏。”

    “既然李莫不能来,”陆庆绪将不怀好意的目光看向了雍王李忱,于是站起来解围道:“禀圣人。”

    “教坊这些庸才,连乐器都使不好。”正愁眉莫展的皇帝,都打算亲自吹奏来挽回颜面了,“庆绪有何话要说?”

    “回圣人,臣听闻雍王善乐,其中以笛最为精妙,若由雍王与许贺子合奏,定惊世绝伦,那突厥诸人,又岂敢再笑话。”陆庆绪道,“上次臣为陛下献舞,雍王为之伴奏,其琴音之绝,乃令臣之剑舞失色,想来,雍王的笛声,定然更加惊艳。”

    连神笛手李莫未能及许贺子,陆庆绪此言,明显是故意想让雍王在这上万人的盛宴中出丑。

    “雍王竟为陆节度使之子伴奏过。”也有不少朝臣感到惊讶。

    “皇子为宠臣之子伴奏,这实在是太荒谬了。”

    “这有什么,谁不知道圣人好乐,专设教坊与梨园掌管燕乐,莫说皇子伴奏,就是圣人自己,也曾躬亲。”

    “阿兄。”陆庆芸扯着兄长的衣袖,“你这就不厚道了,你这不是让雍王当众出丑吗。”

    陆庆绪遂小声道:“这样才好,到时候没人跟你抢他。”

    “好像也对哦。”陆庆芸摸着下颚说道。

    只不过陆庆绪的提议让皇帝很不解,“朕如果记得没错,庆绪一直在边镇,回长安的时日并不多吧,怎会知道雍王善笛?”

    “三郎忘了长乐坊的事吗?”张贵妃提醒道。

    皇帝摸着胡须,“朕想起来了,庆绪与雍王妃是旧相识,怪不得他要推荐雍王。”

    “那许贺子的音喉,可是神笛手都无法追平的,三郎…”张贵妃提醒道。

    皇帝却轻松的摇了摇头,随后面露忧伤,“大唐真正的神笛手,已经不在了。”

    “真正的…”张贵妃已猜出了一二,对于皇帝的念念不忘,她的心中并无波澜。

    “雍王。”皇帝侧头唤道,“今日诸国使者齐聚,你可与许贺子一试?”

    李忱无法起身,遂跪直叉手,“臣可一试。”随后看向陆庆绪,“定不让圣人与鸿胪卿失望。”

    “这个朝堂倒是有趣的很呐,宠臣之子与皇子相争,竟不是为了权与利,而是为了女人。”

    苏荷抬头看着李忱,眼里满是担忧,“你不是说,许贺子的歌,连笛技大师李莫都跟不上吗,陆庆绪明显是故意的,你…”

    李忱却眯着眼睛笑了笑,他摸了摸苏荷的头,笑得十分宠溺,“七娘不是听过我的笛声吗。”

    然这摸头的一幕被陆庆绪看到,他怒拍桌案,“岂有此理!”

    “可是这许贺子的歌,确实是音高,连以笛为生的李莫都不能敌…”苏荷又道。

    “李莫之所以不能敌,不是因为笛技之弱,而是他年事已高,连续吹奏,无法接续气力。”李忱回道,随后她凑到苏荷耳侧小声说了几句话,苏荷眸色瞬变,扭头看向了御座。

    皇帝挥了挥手,侍卫官们便推了一把新人,“圣人下令了。”

    卫应物只好上前,苏荷已将李忱扶至轮车之上,这也让所有的人看到了雍王的残废之躯,也意味着没有登位的希望。

    卫应物走上前,叉手道:“下官见过雍王。”

    李忱回礼,“有劳了。”

    卫应物将雍王从席间推至花车前,李忱调整了一下位置,教坊官员送来管笛,为李忱拒绝。

    她从腰间摸出一支玉笛,“我用这个就好。”

    玉笛通体碧绿,比一般竹笛稍小,乃是由一整块玉石打造,当李忱拿出来时,御座上的皇帝,已然湿红了老眼。

    作者有话说:

    韦应物应该不陌生吧,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第67章 长恨歌(二十一)

    许贺子从花车上走下, 来到李忱身侧,叉手道:“许贺子,见过雍王。”

    雍王回礼, 举止文雅, “永新娘子。”

    许贺子抬头一怔,她看着雍王的仪容, 脑海之中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紧接着, 很快就被她否定了,闭眼喃喃自语道:“斯人已逝,怎么可能呢。”

    “不知娘子, 想要唱什么曲子。”雍王握着笛子, 轻声问道。

    “但凭雍王。”许贺子福身回道。

    “清乐大曲《玉树后.庭花》”李忱不假思索道。

    许贺子听后,轻轻攥着小手, 神态略显紧张,劝道:“上元夜宴,百官齐聚, 既想演奏乐府诗, 大王何不改用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呢。”

    李忱自然明白许贺子的意思, 玉树后.庭花乃陈后主所作,有亡国之意, 不宜于此时出现。

    李忱摇头, 开口说道:“明者见危于无形,智者见祸于未萌, 娘子以为, 这花萼相辉楼中, 有多少明者与智者呢?”

    许贺子一愣, 然这次她却笑了,弓腰叉手道:“奴家明白了。”

    李忱轻轻擦拭着手中的玉笛,向皇帝请示过后,二人在花萼楼数千目光中开始了演奏。

    原本揪心的苏荷,看着李忱那样淡定的神色后,也渐渐放下了顾虑。

    李忱虽为皇子,但是极少出现在朝野,熟知李忱的,除了她的老师,便没有几个人,皇帝有数十子,朝中也没有人会过问一个失去继承资格的残废皇子。

    李忱举起玉笛,闭上双眼,原本嘈杂的花萼相辉楼,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忱身上,屏气凝神。

    悦耳的笛声缓缓响起,花瓣随风飘入楼内,使得场上绘卷成了一幅绝美的画作。

    今夜的夜宴中,有许多老臣,当一向严肃的崔裕听到笛声时,竟也湿红了眼眶。

    右相李甫看着李忱,若非李忱如今是残废之躯,或许今夜过后,他也会重新审视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皇十三子。

    “这样的笛声,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了吧。”老臣们捋着已经花白的胡须,“要是崔贵妃还在,又岂会出现今日之局面。”

    “丽宇芳林对高阁。”当许贺子的歌声响起时,众人又将目光挪到了许贺子身上。

    “是《玉树后.庭花》。”朝中大臣,听到此曲后,颇为震惊。

    “新装艳质本倾城。”

    许贺子歌,随笛声循序渐进,笛声逐渐成为主导,引歌声入境,而不再是先前以许贺子的歌声为主,教坊的乐工们跟随着许贺子的歌声进行奏乐。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一些不依附任何势力的朝中元老以及李唐宗室,各自听出了今夜唱此曲的目的。

    而一些被张国忠与李甫推荐与提拔的官员,并无真才实学,却能身居高位,他们只顾着听曲与饮酒作乐。

    就连御座上的皇帝,也只听出了曲乐的伤感,开始怀旧过往。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若不是陆庆绪的推荐,李忱恐怕会继续埋没于朝野,大臣们今夜才想起多年前,皇帝曾力排众议,想要立为储君,最为满意的继承人皇十三子,并没有葬身在那次落水事件中。

    “若无当年之事,何来今日局面。”众臣看着雍王,东宫无能,群臣无望,即便知道奸相作为,却没有人敢出头与阻止,“如此聪慧的皇子,上天怎就如此不公呢。”

    “天不佑我大唐,天不佑我大唐。”

    这一曲亡国之君所作的清乐,让一些有识之士纷纷警醒,皇帝性情极为不稳,稍有不慎便动杀心,因此朝中文武,有不少是曾受过崔贵妃之恩的。

    “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许贺子伴着笛声唱完了整曲,花萼楼内响起阵阵喝彩,“此乃,珠联璧合,天衣无缝啊。”

    “这清乐大曲,仅凭一支管笛便能完成伴奏,可谓之绝。”

    陆庆绪看着这一幕,咬牙切齿道:“没有想到这个李忱…”

    并不懂乐理但觉得此曲好听的陆善,撇了一眼了儿子,冷冷说道:“雍王可是崔贵妃之子,当年的李莫,是曾受贵妃指点才成为大师的。”

    苏荷看着心无旁骛的李忱,心情变得有些复杂,那分与生俱来的从容与气质,似乎形成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将人隔绝开来。

    阵阵寒风吹入,卷起李忱幞头后的系带,许贺子端奉着双手,看着李忱的一举一动,不知是否是皇帝善乐的缘故,所生诸皇子,大多都精通乐理,所以不止李忱有此造诣。

    待笛声彻底消散,许贺子朝李忱福身,闭眼说道:“今日奴家总算看明白了,什么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李忱作揖回礼,“娘子之音,宛如天人。”

    “大王让奴家想起了一个人。”许贺子走到李忱身侧,面朝皇帝,“一个已经被世人遗忘了的人。”当许贺子提起时,眼里充满了无尽的忧伤,以及怨恨。

    花萼楼内有不少高官女眷以及宗室外命妇,李忱便成为了她们口中热议之人,受到不少女眷的青睐。

    整首曲子,张贵妃的视线都不曾离开,或许,她也很吃惊,从不在人前显露,这才是真正的李忱。

    “使者觉得如何?”皇帝开口问道。

    突厥使者无话可说,只得连连称赞,皇帝大喜,挥手道:“赏。”

    许贺子跪伏谢恩,李忱便也要撑着身体从轮车上起来跪谢。

    花萼楼内数千人之众,皇帝本欲挥手制止,可转念一想,便又收回了手。

    不出意外,李忱从轮车上跌落,众人都为之捏了一把汗,苏荷从席座上紧张的走出,扶着李忱谢恩,她很是不解,“你何必勉强自己呢?”

    苏荷的出现,让花萼楼内所有高官与宗室都看清了她的样貌,苏荷的突然离席,没有人出言阻止,皇帝也没有表态。

    许贺子本想搀扶的,但看见苏荷之后,便打消了念头。

    “谢圣人。”

    苏荷将李忱带回了坐上,并询问道:“有没有怎么样?”

    李忱摇头,覆她耳畔小声道:“我是故意的。”

    “嗯?”苏荷扫视了楼内一眼,发现原本听到笛声,对李忱抱有期望的大臣们,在看到李忱连站立都无法的时候,全都变了失落与无望。

    许贺子的演唱结束后,已经是临近子时的深夜,卫应物见雍王安然落座,遂叉手道:“下官先行告退。”

    李忱回头,“卫侍卫。”

    “大王?”卫应物不解。

    ……

    片刻后,卫应物回到御座下,朝立候的宦官嘀咕了几句。

    只见宦官走到皇帝跟前,弯腰小声奏道:“启禀圣人,雍王说身体不适,想要先行请离。”

    皇帝看了一眼雍王,挥了挥手,得到皇帝允许后,李忱与几位兄长以及姑母打过招呼,便与苏荷提前离开了花萼相辉楼。

    陆庆绪见二人离开,便也想离席,但被陆善阻止。

    花萼楼内的歌舞声极大,即便在兴庆宫外也能听到。

    出了兴庆宫,苏荷扶着李忱登上马车,“驾。”

    横街太过拥挤,马车便向南边的十字街驶去,万年县靠南边的几座里坊,人烟稀少,因而成为了种植的菜园或园林。

    路过一片梅林之时,李忱命车夫停下,苏荷将其扶下车,推着她来到梅树下,李忱抬手折下一支红梅,闻着花香,心情十分愉悦,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砰!——直入云霄的焰火,重叠于圆月之上爆炸开来,万丈流光滑落。

    这是宫中为迎接上元而放的焰火,此刻,花萼相辉楼内空无一人,皇帝带着满朝文武移驾至庭院观赏焰火。

    苏荷被这长安的焰火吸引,她抬头看着天空,连心情也变好了,她转过身想要与李忱说些什么,却因高兴而忘了脚下。

    “小心。”李忱抬手道。

    苏荷被梅树下一块石头拌倒,因离李忱很近,下意识便扑向了李忱。

    她倒在李忱怀中,拽着她的臂膀缓缓抬起脑袋,这一刻,周围的气氛似乎凝固。

    春风拂过梅林,卷起片片花瓣,她们靠得很近,苏荷飘拂起的披帛从李忱的手背上划过。

    花香与人身上的味道参杂在一起,每逢靠近之时,她都能闻到。

    李忱将手中已经削去树皮的花枝簪到苏荷的发髻上,柔声说道:“朱颜长似,头上花枝,岁岁年年。”

    苏荷楞了,李忱却半眯着双眼微笑,“上元安康。”

    在焰火的照耀下,李忱的五官逐渐清晰,那双透彻的眼睛,也无比柔和,苏荷看得入神,连目光也渐渐变得呆滞,温柔而撩人心弦的话就在耳畔,声声入耳,苏荷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温暖。

    “上元安康。”她闭上眼睛,勾起嘴角笑着回道——

    上元节的长安城,通宵达旦,直至深夜,这热闹也不曾退去半分。

    母亲怀里的幼童早已趴在肩膀上入睡,游人不减,而贩卖应节之物的行商早已赚得盆满钵满。

    已至深夜,花萼相辉楼的夜宴终于散去,宗室外戚与文武百官各自出宫回家,诸国使者有的回到使馆,有的则继续参观着长安城的夜市。

    皇帝与张贵妃并没有留在兴庆宫内,而是走夹道返回大明宫,上元佳节,皇帝也没有陪同张氏留宿承欢殿,而是独自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今夜,或许是张贵妃知道了皇帝的心思,又或许是自己的心情也变得越发复杂,乃至久久不能平静,她并没有再胡闹,而是任由皇帝离开。

    寝殿内,皇帝屏退了所有宫女太监,陪伴他的,只有铜炉里滋滋作响的炭火,以及案上的烛灯。

    烛光闪烁,宴后回来,皇帝便换了一身杏色袍服呆坐在御椅上,湿红的双眸里,映着画卷上的年轻仕女。

    皇帝伸出颤抖的手轻抚,“蓁蓁,我们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她越来越像你,可我,也变得越来越害怕,我与她之间,越来越疏远,我不知道当年的决定是不是对的,如果我做错了,就请你…请你托梦告诉我。”

    作者有话说:

    清乐大曲名词解释:古代乐教内容之一。艺术性为唐代大曲之最。

    大曲:大型歌舞曲

    《旧唐书·音乐志二》:“《清乐》者,南朝旧乐也…… 后魏孝文、宣武用师淮汉 ,收其所获南音,谓之《清商乐》。隋平陈,因置清商署,总谓之《清乐》。”

    简单一点来说,大概就是收录了唐以前的乐府诗,称为清商乐,简称清乐。

    李忱的那个祝福词是宋词哈,注释一下。

    第68章 长恨歌(二十二)

    ——长安城·南衙——

    上元之夜, 诸军将士为护京城安宁与圣驾安危,在节庆之时仍留守军营,每隔两个时辰一换岗, 连续三日, 无法回家与父母妻儿团聚。

    将士们围着篝火席地而坐,训练的校场成了一个小小的舞台, 休息的士卒在上面进行角力,争相斗勇。

    深夜时, 军中迎来了一个十分受欢迎的舞女,舞台便被空了出来。

    今夜的李十二娘并没有跳她最拿手的剑器舞,身上的衣着也为普通的舞女衣裳。

    六个乐人盘腿坐于舞台下, 李十二娘一边唱一边起舞。

    “长相思, 在长安。”

    诸将士看得入神,听到歌声后, 纷纷议论,“竟是谪仙人的长相思。”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李十二娘情感投入, 体态轻盈, 舞步曼妙, 身躯更是柔软的令人震惊。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将士们目不转睛的盯着, 纷纷惊叹, “没有想到,李十二娘子不禁舞跳得好, 连歌声都如此优美。”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 下有渌水之波澜。”李十二娘的舞步逐渐加快, 将全身心都投入到这首乐府诗之中, 已然将自己当做了诗中人。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将士们手中有皇帝赏赐的御酒,却无暇顾及,目光全在舞台之上,看得如痴如醉。

    李十二娘挥舞着长而轻薄的衣袖,“长相思,摧心肝。”紧攥着胸口,两滴泪水从眼角流出。

    “好!”众将士放下手中的酒纷纷鼓掌,有得则因为此曲太过伤情,而举袖抹泪。

    南衙军中,有许多是来自边镇的精锐士卒,这样的曲,引起了他们思乡之情,掩面而泣。

    “依我看呐,李十二娘子,比那教坊的许贺子要唱得好,李十二娘子才是大唐第一人。”士卒们在私下小声议论道。

    砰!——

    阵阵流光撒照大地,寒风袭来,吹散了李十二娘身上的热意。

    在诸军将士的欢呼下,李十二娘走下舞台,对于每一个凑上前问话的士卒,她都会耐心的回答。

    “李娘子。”一名士官走上前,“左金吾卫中郎将在帐中候见。”

    “好。”李十二娘点头——

    天圣十载春,上元之乐整整持续三日,十四、十五、十六日夜,坊门不闭,金吾驰禁。

    正月十六日夜

    ——永平坊——

    一匹疾驰的快马飞过,使得坊内的十字街扬起一阵黄烟,在一座宅前,陆庆绪勒住了缰绳,“吁。”

    他从马背上跳下,走到一处宅前,敲门道:“七娘。”

    还没等陆庆绪用力,宅门便从内而开,“敲什么敲,是想把我家的门敲坏吗?”

    见是苏荷的贴身丫头,陆庆绪变得憨厚了起来,他摸着自己的脑袋,一脸傻笑道:“七娘在吗?”

    青袖却不想搭理他,“我家娘子不想见你,请回吧。”

    陆庆绪挑眉,略过青袖将目光往里探,“七娘,七娘,今夜是最后一个上元之夜了,等我阿爷生辰一过,我们便又要动身回范阳。”

    陆庆绪的呼喊似乎奏效了,穿着盛装的苏荷从台阶上走下,与十四日夜花萼相辉楼中一样。

    陆庆绪看得入神,也变得越发憨厚,“七…七娘。”

    但苏荷并不理会陆庆绪,且嫌弃他块头太大挡住了大门,“请陆郎君让开。”

    “哦,嗷。”陆庆绪反应慢了半拍,但还是让了路。

    “七娘。”陆庆绪跟在苏荷身后,“今夜…”

    一辆马车缓缓驶近,最后在宅前停下,驾车的正是雍王府的王友杨喜。

    陆庆绪记得很清楚,自己虽有神力,但敏捷与身手都远不如此人,所以上次在朔方被他戏耍了一番。

    “是你!”陆庆绪走上前。

    文喜见状,却不予理会,他从马车上跳下,朝苏荷叉手,“王妃。”

    “王妃?”陆庆绪听着文喜的称呼,怒道:“还未下聘就称王妃…”

    “有劳了。”苏荷点头道。

    陆庆绪的话被打断,他难以置信的跟上前,“七娘,那雍王…”

    “雍王怎么了?”苏荷回过头,眼神冷漠,充满了寒意,吓得陆庆绪不敢再言。

    见陆庆绪不说话了,苏荷才转身上了马车,就在文喜掀帘时,陆庆绪看到了坐在车内的李忱,这才明白,苏荷今夜如此打扮,只是为了陪李忱夜游而已。

    青袖将门锁上,略过陆庆绪时,还不忘讥讽一番,“我家娘子雍王妃的名分,可是圣人钦定,某些人怎么到现在都搞不清状况呢,明明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自知之明,还是很有必要的。”

    陆庆绪将凶恶的目光挪到了青袖身上,吓得青袖加快了脚步。

    “驾!”文喜驾着马车离开。

    只剩下陆庆绪一人在原地,咬牙切齿的盯着马车,“李忱!”

    ——西市——

    四人来到西市,上元之夜的西市,几乎被异族商人占满,一眼望去,汉人的数量远不及诸胡,西市的奇珍异宝也远多于东市。

    苏荷推着李忱走在前面,文喜则陪着青袖跟在后头。

    “西市繁华,但也鱼龙混杂,尤其是在不禁夜的上元之夜。”李忱一边走一边提醒道,“自进入天圣之年,大唐的边境就不太平了,今年突厥人在夜晚上的一番挑衅,很有可能边境又要开战了。”

    苏荷警戒着周围,“的确,适才的人群中,有好几个突厥人,面目憎恶。”

    “快,西市门那边有人打起来了。”在一阵嘈杂声过后,人群尽朝一个地方涌去。

    “这是怎么了?”苏荷问道。

    “应该是又有争吵了吧。”李忱说道,“每年上元夜都会有一些纠纷,往往是街使不能止,死伤难免,不死人,就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能惊动西市这么多人,想来发生纠纷的人应该身份不凡。”李忱又道。

    ——西市门——

    国朝制,市的规模不能大过坊,故而西市的门也修的十分狭小,而权贵之家的马车又太过宽敞,因此每次只能通一辆车。

    西市门被堵住,两队侍从骑在马上相互争执,谁先过这西市门。

    “此门是吾先到的,汝凭什么抢先?”广平公主从马车内弓腰走出道。

    “先到?”张贵妃的长姊韩国夫人冷笑一声,问道左右,“有谁看见是她先到的?”

    左右纷纷摇头,附和道:“明明是夫人先到的。”

    “放肆!”广平公主大怒,“吾乃圣人之女,汝等不过是李氏家臣,竟也敢与主人争先?”

    “广平公主?”韩国夫人与两个妹妹捂嘴一笑,“就算你是圣人之女又如何,不过是妾室所生。”

    “你!”遭到羞辱的广平公主很是生气,旋即命侍从抢路。

    韩国夫人自然不肯相让,便也下令争抢,二人的奴仆扭打在了一起。

    渐渐的,张氏家奴因为人多而占据了上分,骑马的侍从扬起鞭子,狠狠的鞭笞着驸马府的骑从。

    被打的骑从连连后撤,张氏家奴不依不饶,最后竟挥鞭打到了广平公主,使得广平公主从马车上坠下。

    “公主!”驸马程昌义见状,连忙跳下马护住广平公主,并与张氏家奴理论,“狗仗人势的东西,公主是圣人之女,岂容尔等放肆…”

    几个家奴仗着张氏一族的权势,嚣张跋扈至极,听到驸马辱骂的话,他们便更加放肆,“公主又怎么样,打得就是公主。”

    张氏家奴竟连公主与驸马一同鞭打,而张氏姊妹看见后也不阻止,反而当做取乐。

    “住手!”苏荷推着李忱从人群中出来,出声制止道。

    几个家奴抬头,他们从未见过苏荷,“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不识好歹…”

    马鞭挥出时,却被苏荷一把握住,张氏姊妹见她身上的白狐裘与张贵妃身上所穿相似,又见广平公主从驸马怀中挣脱,跑到了一坐轮车的少年郎跟前一阵诉苦。

    “十三郎。”广平公主扑在李忱怀中委屈的大哭了起来。

    有驸马相护,广平公主并未受伤,李忱伸手安抚道:“阿姊,没事了。”

    苏荷拽着马鞭,任那家奴怎么拉扯都丝毫不动,其他家奴见状,便想要过来帮忙。

    “住手!”韩国夫人呵斥道。

    家奴们不明所以,纷纷抬头问道:“夫人,这女人…”

    “还不退下!”韩国夫人怒道。

    家奴们被吓得不敢言语,只得收鞭退下,韩国夫人笑眯眯的走下马车。

    “原来是雍王与苏娘子啊。”韩国夫人对李忱的态度很是客气。

    李忱极清楚这其中的原因,开口道:“我与阿姊还有话要说,夫人现在可以离去了吧?”

    韩国夫人听后连连点头,“既然雍王来了,那妾就不打扰雍王与公主夜游了。”

    “我们走。”韩国夫人转身道。

    马车从西市门缓缓离去,车内,虢国夫人与秦国夫人都望着长姊,不解道:“阿姊连圣人最疼爱的公主都不怕,怎么对着一个瘸腿的亲王如此客气?”

    韩国夫人摇头,“还不是怕小妹不开心。”

    被鞭打后的驸马十分郁闷,他走到李忱跟前,“十三,那张氏如此跋扈,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

    李忱没有说话,只是将广平公主扶起,但今日这一幕,让她彻底看清楚了张氏一族的嘴脸。

    “十三,雍王!”见雍王不回话,驸马重重道,“她们的家奴连公主都敢打,我被打倒是不要紧,可是你的阿姊…”

    “够了。”李忱呵道,旋即她又提醒广平公主,“张家会自食恶果,但是如今凭借这一件事,并不能够撼动张氏一族,有可能还会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如今能做的,唯有忍耐。”

    “忍?”驸马对于李忱的态度十分不满,或许是因为出身的缘故,“张氏不过家奴尔,公主是圣人之女,被自己养的狗欺负到头上了,你竟叫我们忍?”

    “好了。”广平公主出声道,“十三郎说的有道理,张家现在正得势,阿爷对张贵妃又一向偏心,将事情闹大,反而对我们没有好处。”

    “公主…”程昌义看着妻子。

    “不用说了。”广平公主道,随后她又转向苏荷,“适才多谢娘子出手。”

    “公主是雍王的阿姊,苏荷理应出手相帮。”苏荷回道。

    “十三郎可真是好福气呢。”广平公主笑了笑,“能娶到这样一位贤良的妻子。”

    广平公主的话让苏荷不好意思的脸红了起来,“公主,苏荷与雍王…”

    轮车上的李忱半睁着眼睛,“这都要托太子殿下的福,替忱选了一位贤妻。”

    作者有话说:

    这个驸马是程咬金的后人。

    第69章 长恨歌(二十三)

    驸马程昌义归家后, 身上满是触目惊心的鞭痕,程家乃将门,但从他这代开始已经转文, 侍医上药时, 他只能忍着疼痛咬牙,作为高勋子弟, 受此羞辱,十分不甘, “我程家高祖乃是入了凌烟阁的二十四功臣之一,程家四代人守卫大唐,执金吾, 掌羽林, 今日却被一条狗所欺,若被高祖所知, 我还有何颜面立世。”

    越想越气,最终,无法忍受的程昌义拖着满身伤痕连夜入宫向皇帝告状。

    “大家, 驸马都尉、京兆金城县尉程昌义求见。”冯力入殿奏道。

    “程昌义?”皇帝摸着胡须, “让他进来。”

    程昌义步入殿内, 恰好张贵妃不在,于是边哭边行礼, “臣程昌义, 请圣人做主。”

    皇帝见程昌义如此,惊讶道:“卿何故落泪?”

    程昌义擦着泪水, 叩首道:“今夜臣从公主夜游, 于西市出, 至西市门时, 遇韩国夫人抢道,公主不让,韩国夫人遂命家奴挥鞭争抢,那家奴仗势欺人,竟连公主都敢动手,护卫不及,使公主坠马,臣为护公主,亦遭到鞭打,身上伤口十余。”说罢,程昌义便将衣袖挽起,露出了胳膊上的鞭痕。

    从鞭痕上可知,那家奴下手之狠,皇帝见后,勃然大怒道:“岂有此理。”

    程昌义再次叩首,“臣是个粗人,挨了几鞭倒是无事,可公主不同,公主一个女儿家,那奴才下手不知轻重…”

    “真是胆大包天,”皇帝拍桌,“一个小小的家奴,连朕的女儿都敢打。”

    “来人!”

    “圣人。”

    “速去将那几个家奴缉拿归案,就地正法。”皇帝挥手道。

    “喏。”

    “圣人,”程昌义直起腰身,“韩国夫人站在车上,亲眼见家奴鞭打公主,却不开口制止,如此目无王法,今日她敢动手打公主,明日…”

    “明日如何?”张贵妃走入殿内,“家奴动手,乃是家奴的过错,杖杀既是。”

    张贵妃入殿后,皇帝由适才的气愤又转为了和善,“寰儿。”

    “难不成圣人要为了几个家奴而惩罚姊姊不成?”张贵妃走到皇帝身旁说道,随后又背转过身,“说到底,张氏敢如此,皆因妾身,若有罪,也当惩罚妾才是。”

    皇帝听后连忙上前,轻轻拍着张贵妃的肩膀,“这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下人做事不规矩,朕已经惩治了下人,其他的就不用再追究了。”

    “驸马也先回去吧。”皇帝又道。

    “圣人,圣人。”面对皇帝的态度,程昌义很是吃惊,同时也失望至极。

    皇帝挥了挥手,几名宦官入殿将驸马带走。

    至此,他彻底清醒,程昌义失落的走在宫道内,路过的宫人宦官与他行礼,他也不搭理。

    为了让皇帝看清伤口,程昌义特地将包扎取下才入宫,因此每走几步,衣裳摩擦后的伤口便会加剧疼痛,他紧握着拳头,“程家世代忠烈,为守这大唐江山,鞠躬尽瘁,而今,皇帝却因一个女人,便可弃子、弃女、弃我满门忠烈。”

    然而让程昌义万万没有想到的荒唐事,还在后面。

    驸马离去后,张贵妃依旧不依不饶,“三郎杖杀了张氏家奴,那驸马呢?”

    “驸马?”皇帝不解,按道理,驸马与公主都是受害之人,皇帝已经有所偏袒了。

    “驸马说张氏家奴鞭打了公主,怎不见公主同来,广平公主可是三郎最疼爱的女儿,岂会受这等委屈,而程家与张家积怨由来已久,今夜之事,可见驸马用心良苦呢。”张贵妃暗暗讽刺道。

    翌日,皇帝免去了驸马都尉程昌义的全部官职,并不许其朝谒,广平公主得知后入宫求情,却依旧未能赦免。

    程昌义到御前告状的事情被张氏三姊妹知道,遂联合起来打压驸马,最后迫使驸马程昌义与广平公主离绝,皇帝对张氏一族的纵容所出现的结果,再次震惊朝野。

    然而,荒唐之事一但开始,便会接踵而至,很快,朝廷再次引来动荡——

    天圣十载,正月十九日,逢河东节度使陆善生辰,皇帝与张贵妃按照皇子规格赏赐陆善衣裳、珍宝以及尚食局的御膳。

    是日清晨,张贵妃又召陆善至禁中,命尚服局制作一张锦绣作为襁褓,命宫人用锦绣将陆善包裹住。

    又命宦官将他搬至彩舆上抬起,“善儿,善儿。”张贵妃一遍遍叫着,引的殿内宫人纷纷捂嘴而笑。

    而承欢殿的庭院里预备着一口大铜盆,张贵妃用力将陆善推进铜盆中,“洗善儿。”

    由于陆善体型肥硕,所以滚落到铜盆里时水花四溅,为了讨张贵妃欢心,陆善拖着大肚在铜盆里作婴儿一样翻滚。

    张贵妃见状,捂嘴笑了笑,对着皇帝说道:“三郎,今日可是善儿的生辰。”

    皇帝遂赐张贵妃洗儿时的金银,陆善从汤盆内爬出,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后,毕恭毕敬的向“双亲”奉茶,“阿爷,阿娘。”

    皇帝象征性的摸了摸陆善的脑勺,“朕的皇儿们,十岁出阁,成年后封王开府,汝既为朕子,当礼同皇子。”

    陆善听后大喜,连忙磕头谢恩,“孩儿,叩谢阿爷阿娘。”

    而后皇帝便召见三省,命中书起草制命,册封陆善为东平郡王。

    此消息一出,瞬间引起朝中震动,自此,异性不封王,便从陆善开始被打破。

    这让北衙六军与南衙十六卫中一些有军功的将领极为不满。

    “陆善之辈,尽吃败仗,而今只是因依附贵妃,身兼三镇节度使不说,如今更是被封为郡王。”

    “我朝自立国以来,还没有生前活着封王的,就连凌烟阁的功臣,生前最高也不过是国公而已。”

    “他陆善一无军功,二无政绩,凭什么封王?”

    “将军要是也能舍弃老脸,去认那孙辈的张贵妃为母,或许陛下也能赏你个王爵当当。”

    “我呸!”老将不屑道,“此等祸国殃民的妖女,也配为人母?”

    “将军慎言。”

    “慎言?”老将冷哼一声,“大唐迟早要毁在妖女与奸相手中。”

    自陆善封王后,更加目中无人,自皇帝以下,包括诸王公主,皆不放在眼中,见太子时,不但不礼拜,更是直呼太子名讳。

    朝中文武,无不攀附于陆善,渐渐成为其心腹与爪牙——

    ——雍王府——

    “正月十六日夜,广平公主与张氏姊妹争从西市门,相持不下,张氏家仆鞭及公主驸马,圣人下令杖杀张氏家仆,次日又将驸马革职,十八日,广平公主被迫与驸马程昌义离绝。”文喜将近日发生的事,桩桩件件罗列出来,“此件事过后,卢国公后人,程氏一族颇有微词,以及凌烟阁各大功臣之后,皆有所议论,言圣人惩罚不公,偏袒无功绩的张氏,而弃功臣良将。”

    “十九日,河东节度使陆善大寿,圣人重赏并召入宫中举行…举行…”文喜觉得太过荒唐,说话竟口吃了起来,“举行洗儿会,二十日,圣人召三省,举行朝会,册封陆善为东平郡王。”

    上元节不过短短几日,便接二连三的闹出了皇家笑闻,而以上种种,无不透露着一个十分明显的问题。

    “我朝历经几代明君,无数贤臣辅佐,才有这千百年来的盛世长安。”李忱气得将手中笔甩出,而那蜀纸上的长安二字也被滴出来的墨水浸所染。

    文喜从未见过李忱动怒,见此情况慌忙将笔拾起,“郎君息怒。”

    “即便我能够猜到皇帝会偏袒张氏,但这样的结果,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张氏之过,却惩罚广平公主的驸马,他不知道驸马姓程吗,此举,无疑是在自断其路,失去了这些人心,还有谁能够挽救大唐的江山社稷,又哪还有将士愿意抛头颅洒热血。”李忱的话带着颤音,而让她更没有想到的是,皇帝寒了功勋子弟的心后,竟给手握重兵的边将封王,“圣人年迈昏聩,百年之后便无法再庇佑陆善,因此陆善谋反是迟早的事。”

    “陆善手中握着大唐十之有三的兵力,且都是重镇,一但谋反…”文喜惊吓道。

    “大厦将倾。”李忱叹道。

    “郎君应该会有应对之法的吧…”文喜看着雍王自我安慰道。

    “没有。”李忱摇头,“命数这种东西,就算你强行阻止了这一次,还会有下一次,或许我阻止了这个陆善,还会有下一个陆善。”

    “小人听说那陆善自从认张贵妃为母后,连诸王孙公子都不放在眼里,但却独惧一人。”文喜道,“右相李甫。”——

    ——亲仁坊·东平郡王宅——

    封王之后,陆宅便换上了东平郡王的门匾,并于府中大摆庆宴,当日,朝中几乎有半数官员登门贺喜。

    而陆善则以主人姿态坐在中堂内,等候前来贺喜的官员拜见,其心腹与爪牙更是鞍前马后的伺候着他。

    来贺喜的不乏宰相,以及宗室子弟,却没有一人,是让陆善起身相迎的。

    面对陆善的傲慢,无人敢怒,无人敢言,“大王,孙将军来了。”

    一名年轻的契丹将领携带厚礼入内,陆善屏退左右,对其十分客气,“晓喆。”

    契丹将领走到陆善跟前行叩拜大礼,“孩儿恭贺阿爷得偿所愿。”

    陆善大笑,摸了摸孙晓喆的脑袋,“小子可知吾愿?”

    孙晓喆意会,“愿为阿爷肝脑涂地。”

    陆善笑得更加开心了,显然,众多子嗣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孙晓喆更让他开怀的,随后满怀慈爱的说道:“汝若是吾所生,那该有多好。”

    “孩儿与阿爷虽非嫡亲,然非亲子可比。”孙晓喆道。

    “你母亲还好吗?”陆善又问道。

    “阿娘她…十分想念阿爷。”孙晓喆抬头说道。

    陆善拍了拍孙晓喆,“等事成之后,吾便将你们母子接到身旁照看。”

    “大王,右相来了。”家奴站在门口通禀道。

    “九郎?”陆善连神色突变。

    “阿爷如今贵为郡王,还用怕李右相吗?”孙晓喆不解。

    陆善拉着孙晓喆起身,理了理自己的幞头,“他可是只能看透人心的老狐狸。”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的安禄山,跟很多女眷都私通,比如与这位孙将军的母亲。

    参考历史,但请勿考据,因为毕竟是小说,会有偏差。

    历史上的天宝十年,的确有公主夜游这件事,广宁公主与驸马,之后被杨家排挤离婚,广宁公主二婚嫁给了别人。

    第70章 长恨歌(二十四)

    自从找到张贵妃做靠山, 受到皇帝器重与信任,陆善日渐膨胀,然听到右相登门时, 他却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连忙整理衣帽亲自出门相迎。

    李甫今日至陆宅祝贺,并未穿戴公服, 幞头加上一身便服,就如一普通老翁, 然那做了十余载宰相的气质与城府却是普通人无法相比的。

    “哎呀呀,九郎怎么亲自来了。”陆善张开手,想要与李甫套近乎。

    可是李甫却不予理会, 从他身侧略过, 径直走进了中堂,在主人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陆善虽心有不满, 可脸上却不敢露出一丝异样,他转过身笑眯眯的追上前,“都楞着做什么, 快上茶呀。”

    “九郎能够亲自登门, 让我这寒舍蓬荜生辉。”

    “东平郡王可是贵妃娘子的养子, 礼同皇子,今日贺宴, 李某人岂敢不来。”李甫缓缓说道。

    陆善憨笑, “这都仰仗九郎的栽培。”旋即挥手屏退堂内众人,“当初若没有九郎, 陆善早已身死, 救命之恩, 陆善不敢忘。”

    “救命之恩?”李甫摸着胡须笑了笑, “老夫怎记得,那道赦免的敕书,是先贵妃央求圣人所下。”

    陆善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当时,九郎在门下省为相,若没有九郎,善哪能活到今日,善有今日成就,多亏九郎在圣人跟前的美言与提携。”

    李甫抬眼,吓得陆善不敢直视,他从座上起身,负手说道:“圣人年事已高,吾知你心中恐惧,然于朝中作为,”李甫侧头,眼神瞬间变得阴暗了起来,“桩桩件件,皆可要你的命!”

    勾结朝臣,培植心腹党羽,收编奚人与契丹,豢养死士,自以为十分小心不被人察觉的陆善吓得冷汗直冒,“不知右相,此言何意?”

    陆善很聪明,与李甫绕起了弯子,故作糊涂。

    “老夫不会告诉圣人,毕竟你是我提拔上来的,若是折损了你,于老夫也无益,但你要记住。”李甫俯下身,拍着陆善的肩膀,压低声音道:“这是李家的天下,即便圣人年迈糊涂,但众望所归的李唐江山,也不是你能够妄想的。”

    陆善连连点头,跪伏叩首道:“善受右相大恩,岂敢有不臣之心。”

    李甫从他身侧走过,至门口时止步,回头看着陆善的背影,“对了,老夫提醒你一句,如今你得势,那张国忠定会派心腹来拉拢你,老夫今日把放话在这儿,三心二意之人,终不得善果。”

    “记住老夫的话。”李甫踏步离去,“否则你将死无葬身之地。”

    “是。”陆善转了个方向叩首,见李甫离开才从地上艰难的爬起。

    确定李甫离开后,陆善才彻底松懈了下来,那紧张的脸色也得到了缓和。

    陆善朝庭院吐了口唾沫,“我呸,老东西,我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

    “阿郎,御史中丞温冀与大理寺判官章儒来了。”家奴入内通报道。

    “让他们到中堂来。”陆善挥手,重新回到了主人位上。

    “喏。”

    温冀着一身绯袍入内,态度尤为恭敬,“下官温冀,见过东平郡王。”

    陆善挺着大肚子坐在特制的座椅上,手里还拿着一杯酒,不紧不慢道:“温中丞今日也有空来我这儿坐坐了?”

    温冀上前一步,笑眯眯道:“郡王说哪里的话,郡王与下官皆为右相效力,是同一条船上的人。”

    “哦?”陆善抬眼,“如果我记得没错,李九郎的心腹,前京兆尹萧炯,就是温中丞提交证据所告发的吧?”

    温冀有些尴尬,旋即凑上前压低声音道:“下官有苦衷啊,我想郡王应有体会,右相虽宽厚郡王,然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利用,这北唐朝堂,位极人臣者,并非节度使而是宰相,否则右相又岂会辞去节度使而专司宰相呢,郡王若继续依附右相,郡王非左相程希烈那种敦厚之人,他必然不会让郡王为相,这一点,冀身有体会,冀曾投身于右相门下,然却始终不得重用,如今得国忠兄才有此地位,若郡王肯与冀结为兄弟,替冀于圣人美言,冀便向圣人奏郡王可堪大任,郡王与冀联手,一同排挤李甫,郡王日后,必能为相矣。”

    相位乃仕途顶点,陆善虽身兼三镇节度使,拥有数万兵马,然对这个位极人臣的位置,仍然是垂涎三尺,只不过适才李甫来过,并告诫过他,李甫的心思,让陆善不敢轻举妄动。

    “可以李甫的能力,你我怎能斗得过?”陆善迟疑道。

    “的确,李甫奸诈狡猾,非你我能敌对,可若加上太府卿呢?”温冀说道,“他的背后,可是张贵妃,相信郡王也知道,张贵妃与太府卿之间的关系。”

    陆善摸了摸络腮胡子,他自然明白,张贵妃最亲近的族兄自然是张国忠,自己这个所谓的养子不过是个可利用的棋子。

    “好,就依你。”陆善道,“但是我不会得罪李甫,向圣人举荐你之后,我便动身离开长安,到了范阳,那李甫也管不着我了。”

    温冀连连点头,“郡王,大理寺直章儒与下官一同来的,他也愿意效忠郡王。”

    一听是来投奔自己的,陆善大笑道:“圣人的臣子,怎都跑到我的帐下来了。”

    温冀笑了笑,“识时务者为俊杰,这是聪明人的做法。”

    天圣十年二月,陆善离京前向皇帝奏御史中丞温冀与大理寺直章儒之才,遂以温冀为河东节度副使、知留后,又以章儒为留后判官,一同跟随陆善离京。

    温冀又奏张国忠明辨之能,空缺的御史中丞一职便落到了太府卿张国忠手里,忠以太府卿之职兼御史中丞——

    天圣十年,北方边境战起,三月,南诏云南王哥罗凤突然叛唐,举兵包围太守章坨宅,没过多久,云南太守章坨为云南王哥罗凤所杀。

    消息传回长安,皇帝震怒,即命剑南节度使向仲通率军进攻南诏。

    ——南诏——

    哥罗凤承袭父位,被唐廷立为云南王并没有多久,原本并无反心,但自从剑南节度使与云南太守的人选更换后,南诏与唐廷的矛盾就此开始恶劣。

    哥罗凤将云南太守绞杀泄恨之后,俘虏了许多低级官吏与士卒,得知唐廷派向仲通率军平叛,哥罗凤无意真的与唐廷交恶,遂派使者至前往军营赔罪与求和。

    “云南录事参军,拜见剑南节度使。”

    向仲通坐在一张狐皮椅子上俯视着来使,“云南王某逆,你也要与之一起吗?”

    “向节度使。”录事参军抬起头,“事情的真相并不是那样的,云南王派我来,是想归还俘虏,与大唐求和。”

    “云南王杀了朝廷命官,这还不是反叛吗?”向仲通质问道。

    “云南王之所以这样做,乃是因天圣九年冬,云南王按照旧例,携王妃与世子及郡主谒见太守,而太守章陀却趁云南王谒见之时,□□了云南王妃与尚未成年的郡主。”录事参军解释道,“不光是如此,章坨还利用职务之便,屡屡向云南王索要钱财珍宝,云南王不应,章坨便派人羞辱,这才导致了云南王的起兵。”

    在云南录事参军的解释下,向仲通也有些心虚了起来,在欺凌云南王一事上,自己也有份,只是没有章坨那般过分,想到章坨被绞杀,向仲通不由的冒了一身冷汗。

    向仲通摸着胡须思索了许久,心想,若是答应求和,云南王将这些事上奏朝廷,那么自己一定会遭受牵连,“一派胡言,云南太守乃是圣人钦定的朝廷命官,南诏既为大唐属国,竟私自率军包围太守府邸,无论章坨做过什么,他都是圣人的臣子,当交由御史由国法处置,云南王私自率兵,乃某逆之举,证据确凿。”

    录事参军见向仲通不答应,遂辱骂道:“向仲通,吐蕃的大军就在南诏边境,如果你不答应云南王的求和,那么南诏就会归顺吐蕃,你这样做就不怕被诛九族吗?”

    “南诏不可能归顺吐蕃。”向仲通自信道,眼神也变得极为凶狠,试图用武力解决一切,“因为大军压境后,将再无南诏。”

    “狂妄!”录事参军感到十分愤怒,“你这种鼠目寸光的人,究竟是如何坐上边镇节度使这把椅子的。”

    向仲通很不高兴,挥手道:“云南录事参军勾结云南王某逆作乱,拖下去,杀!”

    “哈哈哈!”录事参军大笑了起来,“南诏之乱,将从你们这些胡人始,大唐完了,大唐完了。”

    天圣十年,盛夏,唐军势如破竹,一路攻至南诏都城,然而,就在向仲通以为即将破敌时,身后却涌出一大批吐蕃人马,唐军被前后夹击,大败。

    向仲通率残余逃出南诏,为吐蕃追击,仅他一人身负重伤逃出,自此,南诏从唐廷脱离,改向吐蕃称臣。

    兵败与南诏归顺吐蕃的消息传入京中,震惊朝野,天子大怒,并于宣政殿召开朝会。

    “区区一个南诏,蕞尔小国,怎敢反叛于朕?”经此事之后,皇帝越显老态,他坐在御座上质问着群臣。

    由于剑南节度使向仲通是张国忠所荐,张国忠遂出列,将战报呈于皇帝,“回圣人,此次南诏反叛,乃是吐蕃在背后作祟,否则南诏又怎会在战后归顺吐蕃呢,剑南节度使向中通与南诏交战半月,一路杀到南诏都城,然哥罗凤实在狡猾,竟求援吐蕃,与吐蕃联手截杀大唐的军队,这才导致兵败,此战,乃是南诏反叛之过。”

    “对,是南诏反叛勾结吐蕃在先,向节度使奋勇杀敌,应当嘉奖才对。”张国忠的党羽纷纷附和道。

    “败军之将,何谈嘉奖?”右相李甫沉声道,“此战,不仅让我军损失惨重,还丢失了云南之地,按军法,此乃死罪也。”

    李甫的话一出,宣政殿立刻安静了下来,张国忠不甘示弱,继续反驳道:“云南多瘴气瘟疫,使唐军不能进,剑南节度使向仲通不顾危险率兵攻打,乃是有功之臣,若非吐蕃出手,南诏便已是国朝疆域,如今右相不指责南诏反叛之过与吐蕃的出尔反尔,却将矛头对准自己人,究竟是何居心。”

    李甫笑了笑,侧头看着张国忠,“老夫若记得没错,向仲通是张中丞举荐为剑南节度使的吧,而今他孤军深入,仅以身免,致使全军覆没,张中丞在这朝堂之上颠倒黑白,为其开脱罪责,又是何居心呢?”

    “够了!”正在气头上的皇帝,将怒火全都推到了谋逆的南诏王与不讲信用的吐蕃人身上,“南诏叛唐已是不争的事实,诸卿还要吵到何时?”

    张国忠遂持笏从座上起身,走至殿中央跪伏道:“启禀圣人,向将军为讨伐南诏,身负重伤再不能战,臣张国忠愿前往中原募兵,为陛下扫平南诏。”

    “准奏。”

    作者有话说:

    向仲通原形鲜于仲通(杨国忠推荐的)不否认有些胡将很厉害,但是关于南诏,原先是六诏,唐军助最南边的南诏统一后安宁了一段时间,从鲜于仲通这里开始,南诏就开始在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了。玄宗功不可没,我觉得他可能没长眼睛,包括对安禄山吃了那么多败仗的宽容,最后还能封王(简直无法理喻)唐朝应该是和亲次数最多的朝代之一了,尤其是唐玄宗一朝,是和亲次数最多的,这就是所谓的盛世,用女性换取和平,反而是武周时期一次和亲也没有。

    第71章 长恨歌(二十五)

    天圣十年, 四月。

    皇十子的大婚因南诏反叛与大食进攻安西四镇而延期,六礼至纳吉而停。

    ——大明宫·紫宸殿——

    边境突起战争,除兵部调度外, 户部也是最棘手之时, 因为连续庆宴,皇室挥霍无度, 导致国库空虚,强征赋税也无法弥补亏空, 而今礼部与太常寺又在筹备周王的昏礼,临近端午,皇帝还想于大明宫中设宴击鞠。

    “西北, 高将军正在征讨大食, 西南向将军平南诏之乱,户部所收赋税, 就是维持两地军饷也十分紧凑。”户部尚书命户部郎中王瑞呈上一本厚厚的册子,上面详细记录了户部的收支。

    然而皇帝却连看都没看,就开口指责道:“去年朕与诸卿共同参观了国库, 库内充盈, 粮食溢出, 就是用上数年也用不完,怎么, 这才过去了一年, 府库就已经空了,难道你们户部有人私吞不成?”

    皇帝的话将户部尚书吓了大跳, 他拿着笏板叩首道:“臣不敢, 去年乞巧、中元、中秋、冬至, 除夕, 于大明、兴庆二宫均有赐宴,府库银两用尽后,便于户部挪用,至今年,正旦大朝,以及祭祀昊天上帝,上元夜宴,这些加起来,所花费的银两…”户部尚书一边说,一边发抖。

    光是皇帝的这些宴饮,国库就已经无法支撑,加上灾荒与战争,还有各种皇家喜事,以及将作监给东平郡王打造了一座堪比王府的大宅,户部尚书并没有算入其中。

    皇帝子女众多,凡有王孙以及宗室出女降生,皆有赏赐,光这一笔开支,便已是巨大。

    正常的税收难以支撑皇室的挥霍,故而府库靠的,是太府卿张国忠与御史大夫王珙搜刮来的民脂民膏。

    “西南和西北都有战事发生,朕不管你们户部用什么方法,军中的粮草绝不能克扣。”皇帝说道。

    户部尚书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扭头看了一眼跪在身后的王瑞,眼神好似在说,“你不是说你有法子吗?”

    作为皇帝宠臣的亲弟弟,若由王瑞开口,或许皇帝的怒火能够消减不少,这也就是户部尚书为何只带了王瑞入殿。

    户部郎中王瑞叩首,“臣户部郎中王瑞,叩见陛下,”王瑞端笏,缓缓说道:“盛春之时,边境未有战事,府库尚有存银,故于周王纳吉与纳征之时,户部便调拨了一些银两到礼部与太常寺,为周王纳征之用,然南诏突然反叛,使得周王纳征延期…”

    皇帝听后挑起了白眉,显然他听出了王瑞的想法,“卿是想挪用周王予张家纳征的聘金?”

    因周王所纳王妃乃韩国夫人之女,为讨好张贵妃,也为皇家颜面,皇帝便拨了一大笔银子为周王置办聘礼,以及各种金银器具,甚至还想在万年县重新建造一座宅子,让周王夫妇搬出入苑坊。

    “皇子纳妃,是天家喜事,张家原就是外戚,如今户部紧缺,臣想…”户部郎中王瑞抬起头,“先平战事,至于周王与张氏的大婚,可延后至两军凯旋。”

    周王的婚事一拖再拖,张家虽没有催促,但一直拖延下去,便显得太没有诚意,皇帝有些犹豫。

    王瑞又道:“如此一来,省下的一大笔开支,不仅可筹备粮饷,且还有剩余,陛下的端午宴便能如期举行。”

    仍觉得如今还在盛世,做着春秋大梦的皇帝,觉得西南与西北两地的战事用不了多久就能平定,对于户部尚书王瑞的这个主意,他从犹豫变成了满意,“那就先将周王的婚事延期。”

    “陛下英明。”

    皇帝挥了挥手,户部尚书与户部郎中遂从殿内离去。

    走到殿外,户部尚书方才歇了一口气,他看着王瑞,“还好京兆尹兼任的户部一职不曾辞去,否则今日,老夫都不知道要如何应对了。”

    王瑞拿着笏板,眼里并无喜色,“西南与西北的战事如此吃紧,圣人适才那表情,明显是不愿从礼部拿回皇子聘金与筹办大婚的存银,可当听到端午宴能如期时,就立马答应了,这算什么?”

    户部尚书摇头,似习以为常,“圣人喜好击鞠,你又不是不知道,过了这么多年的端午,宫中哪一次击鞠宴,是曾落下的。”

    王瑞挑起眉头,有些难以理喻,“京师的太仓连老鼠都见不到了,他还在想着宴会?”

    “嘘。”户部尚书提醒道,“宫中耳目多,有些话,你我心里明白就行了。”

    王瑞冷笑了一声,户部尚书无奈,“你兄长与太府寺那位已经动身去替圣人筹钱了。”

    王瑞虽与王珙是亲兄弟,但对兄长的做法十分不认可,“靠搜刮民财来填补亏空,我看呐,这个天迟早会塌。”——

    ——周王府——

    因边境的战争,使得周王婚事延期,过意不去的皇帝,便派出了两批宦官前往张家与周王府安抚。

    周王坐在一颗树下纳凉,眼睛盯着池面一动不动。

    忽然水池中的浮漂动了一下,周王拉起鱼竿,一条小鱼被钓了上来,周王挑眉,“平安,这池里不会没有大鱼吧,吾今日还等着吃自己钓上来的鱼做鱼脍呢。”

    水桶内空空如也,钓起来的小鱼都被周王扔回了池中,平安是周王的贴身侍从,“不应该啊,大王,小人明明投放了许多大鱼…”

    “那你是说寡人学艺不精咯?”周王侧头。

    平安吓得跪伏于地,哆哆嗦嗦道:“大王恕罪,小人不敢。”

    周王伸出手,“大王,章内侍来了。”家奴走近叉手道。

    章韬光踏入院子,看着周王与平安,笑道:“十大王这是怎么了?”

    周王半眯着笑眼将平安扶起,“我在这儿坐了半天,馋鲙馋得很,可那大鱼总是不上钩。”

    章韬光遂笑了笑,“十大王贵为皇子,哪用得着自己亲自钓鱼呀。”

    “呈上来。”章韬光挥手。

    十几名宦官手提食盒走上前,周王疑惑,“今儿这是怎么了?”

    “婚事,想必礼部那边已经告知了十大王。”章韬光道。

    “章内侍是说延期大婚吗?”周王一边说话,一边打开食盒。

    佳肴的香味瞬间溢出,周王搓了搓手,“国朝的战事自然比我的婚事更为重要,既然户部缺钱,理应先填补战事。”

    十几道御膳,其中还有两道做法不同的鱼,光是闻着香味,就已令人垂涎三尺,周王自然无法抵御这样的诱惑。

    “大家若是知道十大王有如此心,必会欣慰的。”章韬光道。

    周王侧头,看着一旁的章韬光,笑道:“章内侍也知道,寡人一向不在意这种虚礼,况且圣人差你送来了如此多御膳,民以食为天,天下可还有比这个更珍贵的东西吗?”

    章韬光楞了楞,他从周王的话语中似乎听出了什么,“有人以权为贵,有人以钱为贵,这些都能买到无尽的粮食,只有十大王觉得,能用钱买到的粮食,是珍贵的。”

    周王摇头,拿起一盘菜反问道:“若连生存之道的粮食都没了,钱和权,还有何用?”

    章韬光楞了片刻,微微弓腰,从周王府离去后,他便将周王的一番话传给了皇帝。

    府内,周王看着桌上章韬光送来的十几道御膳,“平安。”

    “大王。”平安叉手。

    “圣人赏赐的御膳吾一个人吃不完,你陪吾晒了半天,坐下吧。”周王道。

    “啊?”侍从眼里闪出一丝惊讶,他走到桌前,小心翼翼的坐下,“大王。”

    十几道菜,平安几乎都尝了一遍,一边咀嚼一边高兴道:“大王,小人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周王低头盯着菜肴,暗松了一口气,满眼思绪的望着窗外,“寡人近日总觉得不安宁。”

    平安咽下嘴中的食物,“是因为,与张家的婚事?”

    周王扶额,细细思考,平安所问并非延期,他所思也非是此,因为他根本就不想娶张氏。

    让他陷入思考的,是婚姻的始因。

    “婚事是张贵妃所提,我原是想娶崔裕之女,崔裕为人谨慎沉稳,而张家…”周王眼里透着一起凶狠,他忽然想到了张贵妃与李忱的关系,不禁皱眉,“难道这是雍王的意思吗?”

    “可以雍王那孤傲的性子,又为何要阻我与崔氏的婚事…”一边思考,一边起了疑惑。

    “大王,”平安看着周王如此迷惑,遂说道:“崔家小娘子是雍王的妹妹,小人听说,雍王与崔小娘子私交甚好,崔相与郑夫人管得严,但崔小娘子依旧时常往雍王府跑,按理,他们虽是兄妹,但非同宗,且二人皆未成婚,或许她们之间并非兄妹之情那么简单,只不过如今雍王被圣人先赐了婚,而这婚,又是太子殿下主张的。”

    “十三郎与崔氏感情深厚这我当然知道,只是如今时局混乱,张氏在计划之内,此时与张家联姻…”周王无奈的叹了一口气,“非我所愿。”

    平安知他所想,小心翼翼的问道:“大王还在惦记崔小娘子吗?”

    周王夹起一片生鱼薄片,沾上酱汁,缓缓念道:“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然最终,事与愿违呀。”周王将鱼脍送入嘴中,心满意足道:“这龙池里的鱼,就是不同凡响。”——

    ——靖安坊·雍王府——

    正在雕刻木偶的李忱连续打了好几个喷嚏,她放下手中的刻刀,向窗外撇了一眼。

    “郎君。”文喜踏入屋内,“适才小人在丹凤门前看到了章韬光,好像去了入苑坊的周王府,身后还跟着很多提食盒的宦官。”

    李忱继续手中的雕刻,满不在意道:“周王的婚事因为战争而延期,那些只不过是圣人做做样子的愧疚罢了。”

    “周王的婚事延期,那不就意味着您与苏娘子…”文喜挑眉道。

    “这样挺好的。”李忱仔细盯着手中的木人,修改打磨欠缺之处。

    李忱似不在意一般,一旁的文喜却很是着急,“听说是因为国库亏空,连尚服局与将作监那边都停止了制作,户部将原本调拨给周王大婚用的银两划给了军中,这样的亏空,指不定要多少年才能填补呢。”

    听到文喜的话,李忱直起了腰杆,“这是户部出的主意?”

    文喜点头,李忱再次低下头,“郎君,国库既然没钱,那今年的端午宴…”文喜看着李忱。

    “圣人喜好击鞠,端午宴不会取消…”李忱摸着自己的腿,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后轻叹了一口气,“还与往年一样,替我告假吧。”

    “喏。”

    “对了,咱们查的案子先放一边,你派人去好好查查南诏,尤其是云南太守章坨。”李忱吩咐道,“我总觉得,南诏的反叛,没有那么简单。”

    “喏。”

    作者有话说:

    鱼脍就是指生鱼片,古人喜欢吃生鱼片,于是特意造了一个词,鲙。

    所以最早食用刺身的是中国,后面传到了日本。

    第72章 长恨歌(二十六)

    天圣十年夏, 西南一匹快马飞速进京,与南诏的战争打响后,一直身处长安的李忱, 觉得南诏的反叛并没有那么简单, 便将手中的案子停下,转而调查起了南诏。

    “郎君, 西南有消息了。”文喜火急火燎的冲入书房,密探入西南月余, 遭战争波及,死伤数人,而今得到的情报, 无不沾血。

    “向仲通与南诏最后一战全军覆没, 最后仅向仲通一人逃出,如郎君所料, 这都是向仲通刻意安排的。”文喜说道,旋即将搜查来的消息呈上。

    “向仲通为人狭隘,性情暴虐, 成为剑南节度使之后, 稍有不顺便拿云南王出气, 在南诏境内常常欺压百姓,而云南太守章坨则是阴险狡诈之人, 他利用太守之职, 于任上数次向云南王索要好处,搜刮民脂民膏供自己挥霍, 还在云南王携妻女谒见时, 支开云南王, 在太守府邸内淫奸了云南王的妻女, 这一举动加之从前种种引起了云南王的爆怒,派兵围了太守府邸,章坨自食恶果,最终死于云南王刀下。”文喜说道。

    “之后,便是向仲通请奏平乱,在与南诏交战之前,云南王曾派出使者前往国朝平南的大军之中谈判,但之后就没有任何消息了,向仲通深入南诏,大军抵达都城,吐蕃来援,前后夹击,仅向仲通一人逃出,此战过后,南诏向吐蕃称臣,并接受了吐蕃的赐封。”文喜细说道。“剑南节度使向仲通是张国忠推荐的,为了开脱罪责,张国忠还在朝堂上帮向仲通遮掩实情,谎报军功,如今请了旨意前往中原募兵。”

    向仲通已无疑虑,但云南太守章坨,李忱总觉得是有人刻意安排,其目的就是制造混乱,“查一查章坨。”

    “喏。”

    “南诏依附吐蕃后于边境之地立了一块碑,探子已将其誊录,就在最后一页。”文喜提醒道。

    李忱遂翻动着册子——自先祖起,南诏世世事唐,受其封赏,后世容复归唐,当碑以示唐使者,知吾之叛非本心也。

    “岂有此理!”李忱见之重拍桌案。

    “如果我记得没错,剑南道能用的兵马,皆是民兵吧。”李忱道,“死了如此多的人,还将南诏丢了,起因竟是两个地方官与边将。”

    李忱将书桌上的纸张揉成团,眼里再一次流露出了愤怒,“就因为一个人,西南不知道又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云南之地,本就难攻,国朝于吐蕃交恶久矣,南诏的反叛,势必动摇西南局势,张国忠,该死啊!”李忱扶着额头愤愤道。

    文喜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但向仲通归朝后,并未受到任何处置,李甫与张国忠之言,圣人竟然听信了张国忠所说,将怒火全部推到了南诏的身上。”

    李忱忽然颤笑了起来,“是我想得太好了,这样的国家这样的君主,根本不需要陆善,就能自取灭亡。”

    “眼下南诏一事已不可逆转,张国忠已经前往中原募兵了。”文喜道,“咱们需要做什么吗?”

    李忱摇头,“我原以为,圣人知张国忠市井小民无大才之能,所用不过是其奸诈本性,为蝇头小利而争抢,而今因党争,扶持边将,而致国乱…”

    李忱陷入了沉默,她闭上眼睛,“此一战,西南民心尽失,天子让张国忠去募兵,可云南腹地,多瘴气毒雾,又逢西北诸胡作乱,中原已无兵可调,至于百姓,又有谁敢应征,以张国忠的为人,必会强征,若丢中原民心,那么天下大乱,将不久矣。”

    文喜听后,越加感到事态的严重性,“郎君…”

    “你去请苏娘子到府上来。”李忱说道。

    “苏娘子?”文喜不解,“喏。”——

    半个时辰后

    苏荷来到雍王府,西南道的事情长安也有所传闻,所以南诏反叛,向仲通兵败之事,她也了解了大概,只是与众多人一样,不清楚南诏反叛的根本原因。

    跟随父亲在边镇多年,于军事上,苏荷便也有自己的见解。

    “昆明池之地原有六诏,开皇年间,国朝助最南边的蒙舍诏统一诸诏,称为南诏,南诏王归顺于唐,受封云南王,老云南王去世后,由其子承袭,按理,南诏一统才不过短短十余年,国力尚弱,岂敢生出反叛之心呢?”苏荷说道,“这其中一定是西南道的内部出了问题。”

    李忱便将打探来的密信给了苏荷,“事出有因,而非是南诏反叛。”

    苏荷看完后,差点连桌子都掀了,“这样的畜生,就这样死了,当真便宜了他,受此欺辱,云南王如果还能隐忍不发,那我苏荷便会看不起他。”

    “七娘。”李忱伸手轻轻拍着苏荷的肩膀,将她身上的气焰压下,“天子闭目塞听,国将乱矣,你要提醒苏太守,在九原早做准备。”

    苏荷盯着李忱,“什么意思?”

    “天下大乱时,便是苏家名起时。”李忱道,“也许是有人在操纵与制造混乱,加快了王朝的覆灭,我们总要有应对之法,我能想的,就是对最坏的结局,早做打算。”

    “可是如果天下真的乱了,仅凭借九原郡那点兵马…”苏荷不理解的看着李忱。

    “李唐为何经过数次动荡而不衰,”李忱指着自己的心,“乃是因为太宗皇帝所创下的功绩,足够震慑百年之久,使天下归心。”

    “对于乱世,各地必揭竿而起,只需要一支精锐,一支能打仗的精锐。”李忱又道。

    “我明白了。”苏荷道,“不过我现在离开长安的话,宫中那边会有所察觉,寄家书恐也不妥。”

    “可以让你舅父回去。”李忱说道,“他是个聪明人。”

    苏荷想了一会儿,跪坐着起身,李忱见状,抬手唤道:“七娘。”

    苏荷低下头,“雍王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请你等我一下。”李忱道。

    苏荷站在席垫上,看着李忱怪异的举动,没有多问,便又跪坐了下来。

    李忱挪动着僵硬的身体,从坐榻一旁的书柜中拿出了事先准备的红漆木盒交给苏荷。

    “这是什么?”苏荷看着雕刻精致的木盒。

    “你打开。”李忱道。

    苏荷怀着好奇心将木盒打开,发现里面是一只做工精细的木雕人偶。

    “旦逢良辰,顺颂时宜。”李忱看着苏荷,缓缓说道,“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平安喜乐,一生无忧。”

    苏荷愣住,若非李忱的颂词,生辰这件事她自己都要忘了,“雍王怎么会知道我的生辰,难道是阿爷给太史局的八字?”

    “我没有去过太史局,只是与商人交易时,多问了一句话。”李忱说道——

    自南诏一事开启了战端,大唐边境的祸乱接踵而至。

    天圣十年夏,大食进犯安西四镇,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之率蕃汉军三万进攻大食,高仙之趁大食军队未到,便欲彻底解决石国残余势力,占领西域重镇但逻斯,以此来威慑西域诸国,于是铤而走险,率军深入胡地。

    然计划为大食所悉,将唐军拦截于恒罗斯城,两军于城下大战,交战之时,高仙之所率部下蕃兵突然反叛,与大食联合夹击,致使高仙之大败,仅剩数千人出逃,一万余人被俘。

    ——大明宫——

    一匹军马疾驰在西北官道上,金铃开道,无人敢阻,“西北有紧急军情,需面呈天子。”

    面对紧急军情,监门卫也不敢阻拦与犹豫,将西北的军情呈至御前。

    “大食进犯安西,高将军想先发制人,便趁敌军未到时,连夜率军进入但逻斯,就在到达恒罗斯城时,大食突然来援,两军交战于恒罗斯城下,连续五日,就在第五夜时蕃兵葛逻禄部突然反叛,与大食夹击我军,高将军率残众逃出,此战我军大败,仅剩千余人马逃出。”

    皇帝听此消息,僵直身子连退了几步,原本等候凯旋,如今却再一次等来了兵败,且又是因为番兵的反叛,自南诏之后,反叛二字给皇帝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仙之去年才破石国,安西四镇也已平定,人心所向,以他的威望,足以震慑军队,为何还会有人反叛?”

    “是石国王子。”士卒回道,“进犯安西四镇的,并非是大食,而是石国王子求援西域诸胡,他们勾结了吐蕃人。”

    冯力扶着皇帝,微皱白眉,提醒皇帝,“大家,事有因果,蕃兵的叛乱,或许与南诏的反叛有关系。”

    大食进攻安西四镇是在南诏反叛之后,而它们发生的时间,相隔并不久。

    皇帝听明白后,瘫坐在御座上,整个人都苍老了许多,“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该如何是好。”

    冯力安抚着皇帝,“大家,若没有吐蕃人从中作祟,以高将军之勇一定能占领但逻斯,从而威慑西域诸胡,今计划虽落了空,可也成功将大食挡在了安西之外,西域仍在大唐的掌控之下,看似战败,却是不败之败。”

    想到高仙之于军中屡屡创造的奇迹,以及开疆扩土的功绩,安西也顺利保全,皇帝的心情似平定了许多,“不败之败吗…”皇帝叹了一口气,“让仙之回朝吧。”——

    天圣十年秋,安西四镇节度使高仙之回朝,解除安西四镇节度使之职,迁右金吾卫大将军。

    仲秋,八月,西域刚平,却又逢契丹南下,河东节度使陆善请旨讨伐,获允。

    ——河南道——

    张国忠亲至河南,于中原募兵进攻南诏,然百姓知云南多瘴气瘟疫,又闻向仲通一战,除主帅外无一人生还,故无人敢应征入伍。

    军所内,看着名册上屈指可数的人数,张国忠气得大怒,“这几十年来,户部所呈人口,每年都有数万增长,如今募兵,却只得这点人马。”

    “中丞,中原百姓知道云南的环境恶劣,又听闻向节度使战败,数万将士死于云南,所以都万分恐惧,不敢应募。”募兵的将领说道。

    “中原的府兵呢?”张国忠问道。

    “西北诸胡作乱,东北契丹来犯,河东节度使陆善正率军讨伐契丹,现又是农忙之际,中原已经没有府兵可以抽调了。”将领回道。

    “不肯应募?那就强征。”张国忠将名册竹简扔至地上,面露凶狠道:“给我派人挨家挨户抓,凡成年的壮丁全部送到军营。”

    “那…那些有功勋的…”将领疑问道。

    “吾要的,就是那些人,否则光靠一些农夫,怎能夺回南诏。”张国忠道,似做好了自己亲自夺回南诏的决心。

    将领大惊,“国朝旧制,凡有功勋者,免其征役,若是强征,恐怕会引起民怨。”

    “既有功勋,朝廷困难之际便该挺身而出。”张国忠道,“龟缩在家中,枉顾了那身功勋。”

    不顾左右劝阻,张国忠下达了强征的命令,并安排手下的御史前往各地抓捕壮丁。

    正逢秋季收割之时,朝廷将壮丁抓走,剩下老幼妇孺,于是中原大地民怨四起。

    “你们不能抓走他,我家六口人,前后有三人死在了战场上,如今你们把最后一个抓走了,剩下我们一老一小,可怎么活呀?”老妪拽着官兵的衣服不肯让他们将小儿子带走。

    “阿娘,阿娘。”

    “几位官人行行好吧。”小儿与众官兵磕头道,“我若是被你们带走,那些救命的粮食可就都要烂在地里了,我阿娘与年幼的孩儿都会饿死的。”

    然官兵却不管这些,上面下了强征令,并且给了所有御史指标,若是没有完成,他们也要受罚。

    “带走!”

    村落另一处,“官人,求求你们,他阿爷战死了,全家就剩这一个希望,他还没有成年,也未娶亲…”妇人死死拉住一名穿竖褐的枯瘦少年,试图不让官兵们带走。

    官兵挥手,将妇人推到一边,随后拔出腰刀,“阻碍征兵,将按军法处置。”

    强征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尤其是曾立过军功的老兵,当征兵的御史来到家门口时,这些上过战场的老兵选择了反抗。

    “我曾为大唐杀敌,是士官,我有功勋在身,你们不能抓我。”一老翁手持横刀,将妻女护在身后。

    一名御史走上前,将征兵令拿出,“南诏反叛,这是天子的旨意。”

    老翁依旧不从,“国朝旧制,军所征兵,功勋者从来不在其列。”

    “但今时不同往日,”御史又道,“东北与西北都在作战,如果你们不肯应征,那么吐蕃人,就要入侵中原了,届时天下大乱…”

    “那是天子的错!”老翁愤怒道,“他让胡人做边将,胡人生性野蛮,常常虐待自己治下的百姓,所以他们才会反叛。”

    “放肆!”原本客气的御史大怒道,在他的示意下,几个士卒上前。

    老翁奋起反抗,但因身上有旧伤,寡不敌众,最终倒下,他口吐鲜血,面目狰狞的看着御史,他深知,以自己之躯,上了战场也是难逃一死,朝廷横征暴敛,天子的昏庸,让他越发感到失望。

    “大郎。”妻女扑向老翁,跪地哭嚎,“阿爷!阿爷!”

    “你对圣人不敬,我身为御史,有权做出处置。”御史趾高气昂道,死在他强征刀下的,已不止老翁一人了。

    对这个曾经他誓死保护过的国家与君王,老翁心有不甘,咽不下这口气,“天子的错…凭什么要我们来承担…”

    “你难道不明白,法自君出这个道理吗,天子,是不会有错的。”御史说道。

    鲜血横流,老兵躺在血泊中,看着逐渐暗淡的天空,眼里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明,“大唐…完了。”

    作者有话说:

    有些剧情纯属虚构哈。

    不过这些战争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高仙芝这次战败没有受到处置是因为安西四镇依旧在大唐掌控中,被俘虏的一万人,给西方带去了中原非常多的东西,包括文化与技术。

    南诏反叛也确实是因为一个太守与节度使,所以从这里开始,南诏就在唐与吐蕃之间反复横跳了。

    征兵这个也是历史上有的事,简单写了一丢丢,但历史可远比这个惨多了。

    我看到过,有人说安史之乱的混乱,根源不是唐玄宗一人,阿这…如果详细查阅资治通鉴,将天宝十几年他做的事情看完,就应该不会有这种言论,他防儿子跟防贼一样,可能因为有几十个儿子吧,随便杀,无所谓,又不是自己生的(劣根性制)可能跟宋徽宗一样,儿子多了,除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其他的可能压根都不认识。

    第73章 长恨歌(二十七)

    天圣十年, 自陆善兼任平卢、幽州、河东三镇节度使以来,屡次挑衅与进犯契丹与奚,致使边境纷争不断。

    八月, 陆善率三道兵马六万人出讨契丹, 以奚人骑兵为向导,进至契丹牙帐。

    “报, 将军,前方就是契丹牙帐。”一名溪骑将领至陆善马前报道, “契丹王就在此地,只要将军攻下牙帐,天子一定会重赏。”

    见契丹牙帐, 如见军功, 陆善顿时眼红,拔刀大吼, “儿郎们!”

    “将军。”陆善麾下大将贺四德打断了陆善想要进军的话,冒雨规劝道:“吾兵虽多,然远来疲弊, 人困马乏, 实不可用, 又逢大雨,弓驽筋胶皆弛, 不如先按甲息兵以临之, 不出三日,虏必降之。”

    大雨冲刷着草原上的泥土, 马蹄陷进泥地中, 溅起污水。

    眼见即将擒王, 马到功成, 急功近利的陆善听不进劝,竟拔刀指向副将贺四德,“吾已至牙帐,即将功成,汝竟在此拦吾,是想勾结契丹,为其争取喘息之机,等候求援,好做逃脱吗?”

    贺四德闻言大惊,连忙下马,挺着大肚跪伏于泥地之中,大雨冲刷着他的盔甲,雾气掩盖了他的恐惧与无奈,“末将不敢,愿为先锋,为大王效死。”

    陆善这才罢休,将腰刀收回,“本帅命你率一队人马冲锋。”

    “喏!”

    左右扶起身宽体胖的贺四德,贺四德上马,清点了一队人马后无奈的拔出横刀,“将士们,随吾冲锋。”

    贺四德带兵冲入牙帐,契丹人见之大惊,但很快就有头领组织起了抵抗的人马,“勇士们,莫要惊慌,陆善从中原一路奔袭,定是人困马乏,随我杀出去,共捉贼首。”

    贺四德冲锋在前,因他体型肥硕,脸上又长满络腮胡子,云雾缭绕中,便被契丹人当做了陆善。

    “杀敌军主帅陆善者,赏一千牛羊。”

    为争夺赏赐,契丹的将士纷纷红了眼,蜂拥而上,被团团包围的贺四德很快就败下阵来,最终死于乱军之中,尸首也被契丹士卒争抢,竟无一块完整。

    “敌军主帅陆善死了!”

    两军交战中,契丹士卒拿着贺四德的头颅,用着契丹语高声喊道:“陆善死了!”

    以为敌军主帅陆善已死的契丹兵卒瞬间士气大增,场面也变得混乱不堪,而能听得懂契丹语的两千奚骑,在此时忽然叛变,奚骑与契丹合攻,将贺四德的先锋部队尽数歼灭,紧接着便调头转向主力部队,奚骑反叛太过突然,以冲锋陷阵之势,直接将主力军冲散。

    而还在后方的陆善,因为大雨产生的雾气,加之即将天黑而看不清前方的动静。

    一支羽箭突然射向陆善,将他从马背上射下,头盔与束发的发冠一并掉落。

    就在陆善惊慌失措时,契丹与奚骑忽然杀了出来,“杀呀!”

    “将军,奚骑反叛。”

    披头散发的陆善闻之,慌忙从地上爬起,却因为体型太胖,坠马时,一只脚陷入了泥地里。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我起来。”陆善急得大骂道。

    陆善麾下突厥左贤王哥节与河东兵马使于承先连忙下马,二人合力将陆善从泥地里拉出,陆善好不容易脱身,靴子却无法拔出,此时契丹已经杀来,便再顾不得冠履,带着几十骑兵匆匆逃走。

    几万人马瞬间被契丹与奚骑冲散,溃不成军,纷纷逃窜。

    契丹知道逃走的才是陆善后,派追兵一路追赶,面对穷追不舍的契丹骑兵,陆善身边只有几十骑兵,“这下要完了!”

    左贤王哥节见状,靠拢陆善道:“将军,末将知道一条捷径可往师州。”

    “快,带路。”陆善惊叫,随后又点了十余骑兵断后。

    陆善逃到师州,因天黑,契丹暂时停止了追击。

    见契丹不再追来,陆善终于松了一口,进入师州后,他看着原本的六万人马,如今却只剩下不到三十人了,一怒之下,将罪都推卸到了部下身上,“汝为突厥左贤王,熟悉契丹地形,明知雨雾却不阻止进兵,该杀!”

    “将军,冤枉…”还没等哥节反应,横刀就已入腹。

    陆善之心狠,紧握刀柄转动方向,鲜血顺着横刀缓缓流下,哥节拼尽最后的力气握住了陆善的手,恶狠狠的瞪道:“陆善…你…不得好死。”剧痛让哥节昏死,最终等待他的,是流血而亡。

    陆善将横刀拔出,将凶恶的目光瞥向平卢兵马使于承先,于承先见到这样的场景,苦笑了一声,“蛮人,终究是蛮人。”遂拔剑自刎。

    陆善气喘吁吁的坐了下来,之所以杀这二人,是为了给这次战败一个交代,好为自己开脱罪责——

    ——长安城——

    陆善战败的消息尚未传入京城,但东北之地仍有快马回京。

    战事四起,对于一个逐渐走向衰落的王朝而言,无疑是大动乱的开端,这也让终日坐在府内的李忱惶恐不安,但她在意的,并不是动乱,而是自己所查之案,真相还尚未浮出水面。

    李忱收拾着书桌,侧头看了一眼天色,随将桌上摆放的木雕人偶也一并收起,木人身着白色盘领缺胯袍,裹黑幞头系红巾,是一名英气十足的女性。

    李忱推着轮车走出书房,“郎君。”文喜神色慌张的踏入庭院,可知前方战事,并不乐观。

    “陆善率军过平卢,抵达契丹土护真水时,贪功冒进在雾中深入,两军交战之时,奚骑突然反叛,陆善在土护真水受到夹击,大败,如今陆善被围困于师州,您让小人盯着的幽州节度副使张守仁并没有任何动作,不过平卢那边似乎有所调动。”

    面对陆善战败的消息,李忱的神色十分平静,“这应该是朝中大臣们,都希望见到的结果吧。”

    “虽说三道人马皆是陆善麾下,可那是大唐的兵啊,向仲通兵败没有受罚,而高仙之兵败还担任了禁军大将军,高仙之小人还能理解,可是向仲通与陆善…”文喜说道,“自从陆善成为平卢与范阳节度使之后,边境就再没有了安宁。”

    “武将只有在战争中才能得到重视,与体现他的价值。”李忱说道,“乱世枭雄出,而盛世便是文人的天下,陆善这种人…”

    几乎所有人都清楚陆善的能力,虽有骁勇,但绝非是可统帅三军之人,更何况兼任三个重镇节度使,对于并非当局者的李忱,尽管痛心,却又无可奈何,“西北与西南的战败,从时间上来说,太过巧合了,如今东北又败,仍是由非汉军之外的番兵反叛,一连三次,这不得不让人生疑。”李忱皱起眉头,“战争带来的损耗会加快覆灭,难道是有细作渗透进了军中,乃至朝堂吗。”

    文喜还在不满陆善,“陆善这种人,以一己私欲而不顾他人安危,只因贪功,便擅自撕毁盟约,与奚以及契丹之战根本就没有必要,可即使是如此,圣人却视若无睹。”

    听到这儿,李忱轻呼了一口气,她虽看似平静,脑海中却记得近些年来发生的每一件事,“天圣四年,陆善率军侵奚,奚王一怒之下杀了与之联姻的宜芳公主,不久,契丹王也将宗室出女静乐公主囚禁而死,但是陆善,却因平定了奚与契丹之乱而受到封赏。”

    “可笑吗?”李忱低下头笑了笑,旋即笑止,眼里露出了从未有过的阴狠。

    “陆善这次战败,折损了不少兵马,总该受到惩罚了吧?”文喜低头看着李忱说道。

    李忱陷入沉默,她坐在门口的长廊下,那份阴狠也因抬头而埋藏进了心底,她望着漆黑的夜空,轻声道:“长安那么大,可是,乌云压城,哪里还能见到光明呢。”

    即使李忱不说,文喜心里也早有了答案,向仲通与高仙之战败后都只是被解去了节度使一职,并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更何况是深受隆宠的陆善呢。

    “主人,长安皇城内的武库着火了。”一名探子入内道。

    “什么?”——

    ——长安城·武库——

    长安城内的武库为存放兵器的中央武库,与太仓临近,武库着火,惊动了南衙与北衙各军,尤其是掌管武库的机构。

    然长安黄土之上多为木构建筑与茅草,又逢秋日,天气干燥,大火一但燃起,短时间内便无法浇灭。

    金吾卫遣散了武库附近的所有人,并安排人马将宫城护住。

    “快快快!”

    上千名禁军出动前往各个沟渠挑水,军官将挑来的水装入牛皮逢制的水袋里,随后插上一根打通的竹竿,“三二一,用力。”

    在几个禁军叠罗汉的挤压下,水袋里的水顺着竹竿涌出,水枪用来浇灭屋顶上的火。

    武库的大火几乎动用了半个城的防火用具,但仍然收效见微,“将军,武库的火太大了…”

    左金吾卫中郎将看着眼前的大火,皱眉道:“马上派人到太仓,武库已经无法保全了,莫要让火蔓延到太仓与宫内。”

    “喏!”

    武库署的官员仍在拼死救火,有的连发冠都烧毁了也不敢歇息片刻。

    文喜推着李忱来到皇城武库前,在熊熊大火前,武库内的木柱逐渐被烧毁倒塌,砸伤了不少救火的士卒与武库署的官员。

    “这武库署内的文官竟然亲自上阵救火,比禁军还要积极,这是不要命了吗。”文喜看着眼前混乱的场景说道。

    李忱的眼睛里印着一团团大火,“与其说是在救火,倒不如说他们是在救自己的命。”

    文喜低下头,看着轮车上的李忱,“他们…”

    “武库着火可不是一件小事。”李忱又道,同时她也在思考,一向看管严密的武库为何会着火,“皇城禁地,这火…”

    轰!武库的屋顶突然坍塌,着火的木炭向外飞出,使得不少救火的士卒被灼伤。

    “雍王?”救火的左金吾卫中郎将在皇城内发现了李忱。

    由于是在宫城周垣,普通百姓不得入,故而左金吾卫中郎将认出了轮车上李忱,“武库着火,此地不安全,请雍王速速离去。”

    李忱看了一眼中郎将,拱手道:“将军辛苦。”

    文喜只好推着李忱离开皇城,百姓虽无法进入皇城,但今夜的武库大火,却惊动了全城百姓。

    官府机构大多都置于皇城内,这场火,让公廨里的值夜的官员纷纷跑出。

    户部郎中王瑞闻讯,带着书吏从尚书省户部走出,此时武库的大火已经蔓延,看着纷乱的街道,似惊得抬不动脚。

    “王兄,武库着火,此地危险。”有认识王瑞的禁军将领提醒道。

    王瑞看着提水救火的军官,不禁问道:“武库好端端的,怎会起火呢?”

    然而军官并不知起因,于是摇了摇头,“许是南风未散,炎热所置。”

    “胡说,”王瑞否决,“已至中秋,哪儿还有什么南风。”

    军官摸不着头脑,眼下救火要紧,“我还有要事在身,王兄多加小心。”

    王瑞眼里的火团烧得十分旺盛,“这一烧,无疑是烧了半座长安城。”

    “只烧了半座,还有半座呢。”黑夜中,王瑞身后的书吏半眯着眼睛说道。

    武库的大火,让长安城陷入了混乱,以至于夜禁的街鼓都比平常敲晚了一些。

    ——永平坊——

    苏荷半躺在木地板上,眼睛盯着一只人偶,人偶是用檀木雕刻的仕女。

    青袖看着苏荷,轻轻咳嗽了两声,“看来娘子对这生辰礼甚是满意,都端详了好几个月,还得是李郎君手巧。”

    “瞎说什么。”苏荷脸红,将那人偶随手放置在了桌子上。

    咚咚咚!——坊外传来了街鼓。

    青袖瞥了一眼水漏,“咦,今日的街鼓怎么四刻才敲。”她便穿上靴子走到庭院。

    “呀,娘子,您快来看呀,长安城着火了。”

    苏荷起身,顺着青袖指的方向,只见北面升起了一股浓烟。

    靖安坊在永庆坊东侧,烟是北侧升起的,她遂松了一口气,“哪座坊失火了吧。”

    “这烟如此浓,若是坊,怕是得烧去半座。”青袖又道。

    唐朝长安城,地基本上黄土地,木建筑,而且茅草屋在唐朝还是有蛮多的,不是所有房子都用瓦,虽然瓦片从西周就有了。

    幽州节度副使(也称范阳)是周王的外祖父,稍微说一句,李忱很聪明,但没有聪明到是上帝视角。

    她很想挽救大唐,但是她觉得这样的大唐是没法救的,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帝驾崩,作为皇帝的女儿,她虽然讨厌父亲,但做不出那种弑父的事情,所以这个局无法打破,她才会说死了一个陆善还会有第二个陆善。

    不是安史之乱摧毁了盛唐,摧毁盛世的,是唐玄宗,当得到果的时候,因才是源头。

    张贵妃也不会听李忱的话,李忱自己心里明白,并没有资格去要求张贵妃做什么。

    安史之乱前期的吏治非常垃圾,对于官员的任免上烂透,安禄山能一路打到长安,跟地方官的腐败有很大关系。

    第74章 长恨歌(二十八)

    天圣十年, 八月,长安武库失火,又逢边境战事不休, 国库空虚, 在睡梦中得此消息的皇帝,如晴天霹雳, 气得连夜起身。

    皇帝披着一件大氅,站在大明宫的城墙上遥望西边的皇城, 滚滚浓烟顺着西北来的秋风吹满了整座长安城。

    焦土的烟味儿顺势飘入了大明宫,看着这样大的火,皇帝眼里充满了愤怒, 然而他所想, 不过是国库的划拨,又要再添一笔赤字, 而非中央军器装备的减弱。

    沉浸于盛世的皇帝,竟也心疼起了国家的财政,“那是太宗皇帝建的武库, 我大唐的军备所在…”

    跟在皇帝身后的, 是今夜值守的内侍章韬光, 他看着皇帝苍老的背影,上前安抚道:“大家, 今夜风大, 御体要紧。”

    武库的火势逐渐缩减,虽然得到了控制, 但皇帝却依然痛心, “好好的武库, 怎么会失火呢?”

    章韬光端着双手立候, “武库处皇城禁地,一直由武库署掌管,仲秋将近,恐是有武库署官员懈怠,导致失火。”

    “那可是整个长安城的军备。”皇帝又道,“军器监花了多年所造,倾国之力,今日毁于一旦。”

    “大家,长安武库虽毁,但京畿与洛阳的武库仍在,军器建造需要不少时日,待武库损失清点出来,可用东都的军备先补长安,以护圣驾安危。”章韬光道。

    皇帝回首,看着宫灯下的章韬光,夜色之下,人的视线变得极为模糊,以至于皇帝在恍惚间像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从而被吓了一跳,“吾曾经有一个聪慧的孙儿。”

    “大家说的孙儿,是指长平王?”章韬光小心翼翼问道,很快他就明白了,曾经二字的意思,旋即跪了下来,“大家。”

    “他比小淑要更加优秀,如果他还活着,应与你一般大了。”皇帝又道,随后负手迈步,连声叹息道:“只可惜啊,他有一个离经叛道的父亲。”

    皇帝迈步离开,章韬光缓缓抬头,看着皇帝孤独的身影,随后从地上爬起。

    皇帝所说的孙儿,乃废太子恒的嫡长子,当年东宫惨案,因年长而未能幸免,只有两个还在襁褓中幼子躲过一劫,然至今日,也不得自由。

    章韬光起身随于皇帝身后,对于这件事,他深知是皇帝的逆鳞,因此不敢多嘴妄论。

    “西域的战事已经平定许久,不久前,罽宾遣特使向吾请奏离京,韬光,你去送送他们吧。”皇帝突然止步道。

    章韬光跟在皇帝身后楞住,旋即扑通一声跪下,“大家…”

    “怎么,”皇帝转身,神色忽变,“你不愿意?”

    “小人不敢。”章韬光直冒冷汗,叩首道:“能够出使西域,乃是大家的信任,小人遵旨,谢主隆恩。”

    皇帝歇息后,章韬光回到了内侍省,此时冯力正坐在他的榻上等候,并没有休息。

    “阿爷。”章韬光见到冯力,先是一愣,随后跪伏。

    “圣人适才不在殿内。”冯力道。

    “武库起火,圣人去了城楼。”章韬光如实回道。

    “圣人与你说了什么?”冯力问道。

    章韬光抬头,双目通红,“圣人让我去送罽宾国的使者。”

    冯力大惊,“不是武库着火吗,怎谈到了罽宾国?”

    章韬光摇头,却没有将全部实情都说与冯力,“小人也不知道为何,圣人说罽宾遣特使请求归朝,需要派一个聪明之人领头护送。”

    “罽宾的使者是去年才来的,这才过去了不到一年…”冯力挑眉。

    “你可知罽宾国在何处?”冯力又问道,“西去长安一万二千二百里,不属西域都护,乃是西域大国,他们愿意归附,也只是为了通商获利而已。”

    章韬光听后连眼睛都瞪直了,“一万二千里…”

    冯力遂叹了一口气,摸了摸章韬光的脑袋,“这一趟路程,短则一二载,长则三五载。”

    听到这儿,章韬光像个孩子一样大哭了起来,“听闻西域混乱…孩儿不想离开阿爷。”

    大唐接连战败,且原本在西域有着极高威望的高仙之,也在今年夏天吃了败仗,这极大的影响了中原在整个大陆的地位,罽宾特使于此时请返,用意明显,冯力明白,这趟旅程,其实充满了凶险。

    “莫哭,”冯力伸出老皱的手,替他擦拭着泪水,“我会安排一些人手,确保你平安回来。”

    “阿爷。”

    “时候不早了,圣人那边我去看着,你早些歇息吧。”冯力起身道,“武库着火,明日又将是有血光之灾的一天。”

    章韬光送走冯力,回到屋内将房门锁上,适才的眼泪早已不见了踪迹,眼神里的软弱也变成了一丝狠厉——

    翌日

    武库失火,烧兵器三十七万余,武库损毁严重,皇帝下令严查,以失职之罪,将武库署一众官员治罪,自掌固以上至武库署令,皆斩首于西市。

    天圣九年初,罽宾王派遣特使赴京都长安,表示愿意归附大唐,而今罽宾遣特使请求归朝,皇帝便命内侍章韬光为中使、内寺伯,赐绯鱼袋出使罽宾,以左卫别将车奉潮为部下,领禁军四十余人,护送特使返回西域。

    ——内侍省——

    一向安静的内侍省忽然炸开了锅,打扫的寺人纷纷退避,跪伏于过道两边。

    “贵妃娘子。”

    “贵妃娘子。”

    这个满是阉人所在的地方,几乎不会有内命妇进入,张贵妃的举动,很快就引来了寺人们的长舌。

    在询问到章韬光的住处后,宫人推开了一处房门。

    一阵秋风吹入屋内,将地上的枯叶卷起,闻到阵阵幽香后,章韬光停止了收拾。

    “小人章韬光,见过贵妃娘子。”章韬光叉手,在张贵妃进入之前,试图将她挡在门外。

    然张贵妃却是毫不客气的踏入房内,院里的寺人纷纷抬头,“贵妃娘子与章内侍…”

    “娘子,内外有别。”章韬光横跨一步,“小人粗鄙,内侍省乃寺人所在之地…”

    “怎么?”张贵妃将章韬光的话打断,“难道,阉人还能对吾做什么不成?”

    章韬光听后,连忙屈膝,叩首道:“娘子恕罪。”

    张贵妃扫了一眼,将目光落在了章韬光身上,“吾只是来感谢章内侍的,章内侍何必如此害怕?”

    “感谢?”章韬光不解。

    “吾能重新进宫得宠,可离不开章内侍您这个中间人呢。”张贵妃道。

    “娘子是主,小人是奴,为主行事,乃天经地义。”章韬光道。

    “哦?”张贵妃低头看着章韬光,“可是,吾怎么觉得,章内侍的主,另有其人呢。”

    章韬光埋头于地,听到张贵妃的话时,连瞳孔都扩大了几分。

    “内侍省可是圣人的内侍省。”张贵妃随后又笑道,“您说是吧,章中使?”

    “是。”章韬光叩首。

    张贵妃挥手,只见宫人捧着一些珍宝,“这是吾的谢礼,此去西域路途遥远,中使一定用的上的,”张贵妃转身离开,“希望中使能够活着回来。”

    张贵妃走后,章韬光方才抬起脑袋,看着已经远离的人影,他不禁有些后怕了起来,“这个女人…”——

    是日清晨,章韬光身着绯袍,腰悬金鱼袋,驾马等候在罽宾驿馆外。

    一辆马车经过驿馆,车轮卷起的黄土,让章韬光坐下的白马极为不安。

    “驾。”章韬光轻夹马肚,靠近马车大骂。

    “圣人怎会派你出使罽宾?”车内传出了女子疑惑之声。

    “恐是有些事做的不够隐蔽,毕竟西南是张氏的地界。”章韬光回道。

    “天下想除掉张氏的人有很多,这是赔本的买卖。”女子道。

    “我原以为,她与她的族兄一样,是个只争利益而谋略全无之人。”章韬光又道,“是我小看她了。”

    “事情做的太明显了,总会惹人生疑的。”女子说道。

    章韬光紧握着缰绳,眼里并没有任何悲伤,“现在的大唐,已腐朽至根基,这天下,总要血洗一番,才能得到真正的安宁。”

    “路上千万小心。”女子提醒道。

    “嗯。”

    出使的队伍加上罽宾遣特使,共有百余人,特使拜别皇帝后,正式踏上了归程——

    轱辘轱辘~车轮压着长安城的黄土地缓缓向前,忽然被一匹马拦住了去路。

    “什么人?”年轻的车夫见势不妙,便将一只手搁在了座下的木板上,底下藏着一把横刀。

    “雍王友杨喜,奉雍王命,来请孝真公主。”文喜昂首道。

    车夫微微侧头,似在等车内的人回话,“跟他去吧。”

    “喏。”

    然而,车中的孝真公主,内心是极度不安的,她穿着一身便服,随文喜来到了东市不远处的一家酒楼。

    上楼进到雅间后,孝真公主观察着炭炉,木炭已燃烧过半,铜盆里也有烹茶时废弃的积水,这说明雍王在这儿已经坐了许久。

    “真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咱们十三郎。”孝真公主捂着嘴笑道,“易服出府都能被发现。”

    李忱指着对坐,“阿姊请坐。”

    孝真公主发现坐榻上的席垫放的并不周正,于是问道:“十三郎一个人在此喝闷茶?”

    李忱摇头,“内人刚走,就碰到阿姊在楼下了。”

    “十三可不是一个常请人吃茶的人。”孝真公主盯着李忱,眼里明显有了一丝警惕。

    “阿姊想要扶持东宫?”李忱直言问道,“还是只想帮小淑一人,又或是另有所图?”

    “我与兄长的关系,十三郎应该很清楚,淑儿又是东宫长子,若一定要分个你我,那我自然是站在东宫这边的。”孝真公主回道。

    “阿姊扶持东宫的做法,就是让天下大乱吗?”李忱问道。

    “十三郎的话,阿姊怎么有些听不懂呢。”孝真公主不解。

    李忱便将视线挪到窗外,“阿姊怎会不懂呢。”

    孝真公主皱眉,顺着李忱所看的方向望去,发现竟刚好能看到那座驿馆,“你…都看到了?”

    李忱没有回话,视线也一直停留在窗外,原还有些害怕的孝真公主,突然变得轻松了,“十三,以你的聪慧不会不明白的。”

    “我只是觉得圣人派遣章韬光出使西域那样遥远的地方很可疑,却不曾想到会有意外收获。”李忱说道,“尽管我知道小淑的背后是你。”

    “章韬光出使,不是你的意思?”孝真公主忽然愣住。

    “阿姊为何会觉得,是我的意思呢?”李忱反问,“是因为我和她的关系吗。”

    “说不上来。”孝真公主低下头,随后她又看抬头看着李忱,“如果不改变这时局,那么东宫会变成第二个太子恒,这一点,十三郎应该比我看得更透彻。”

    “只要圣人一直稳坐长安,那么张氏一族便永无可能被灭,张氏不死,那么死的,就只有东宫。”孝真公主道,“张家,比李甫还狠,李甫至少是忠于大唐的。”

    李忱沉默了良久,她看着眼前这位一直待她极好的亲姊姊,“阿姊,我希望你的内心,也是这样想的。”

    作者有话说:

    章韬光也算是皇帝亲近的内臣,仅次于冯力,出使西域有凶险,李忱才会来看看究竟。

    从浅层次分析,孝真公主是想要加快动乱,因为如果是在和平期,张氏一族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东宫继位的,现在大权都在张李手中,皇帝一嗝屁就会不得了了,除掉张氏也不太可能,除非张贵妃死了,张氏一族可能会慢慢衰落下去,问题是张贵妃很年轻,也不傻,所以只剩下动乱这一个冒险的法子了。

    车奉潮,原名车奉朝,是西游记里孙悟空的原型。

    第75章 长恨歌(二十九)

    土护真水战败后, 平卢兵马使施寺明与主帅陆善分散而逃,陆善逃至师州,施寺明则躲进了山谷。

    部下见契丹兵全部都在追击陆善, 于是劝施寺明收拢残部援救, 但遭到施寺明的斥责。

    施寺明乃陆善心腹,深知陆善卑劣的品性, 便有自己的盘算与计划。

    ——师州——

    而此时,陆善被契丹与奚骑围困于师州, 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

    因土护真水的失败,陆善变的暴虐了起来,两位将军相继被杀后, 士卒入帐奏事, 无不提心吊胆。

    “将军。”一名部下进入大帐,“有个自称是幽州节度副使幕僚的人求见。”

    “幽州节度副使不是张守仁那个老东西吗。”陆善一脸疑惑, 他躺在沾血的椅子上,“老子被困在这里,连个鸟都飞不进来, 他的人马是怎么进来的?”

    陆善忽然眼睛一亮, “等等, 张守仁。”他似乎又看到了突围的希望。

    “他好像不是进来的。”部下回道,“他说自己一直在师州, 等了将军许久。”

    听到这儿, 陆善眯起了鹰眼,作为副使, 张守仁是自己的部下, 但作为老将, 这个部下有些阴险, 因此陆善好几次都想替换掉他,但都被李甫阻止,可以说,这个幽州节度副使就是安插在陆善身侧的一根钉子,让他浑身不自在,“带进来。”

    “喏。”

    没过多久,帐内便传出了陆善的狂怒,但也只有片刻。

    “区区一个属官,也敢威胁自己的长官?”

    “将军应该明白,师州是契丹的地盘,您被困在这儿,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会来救援,契丹已经知道您才是真正的陆善,所以才派人追杀,您与契丹以及奚人的仇,我想,不出三日,您必命丧于此。”

    陆善对于契丹以及奚的作为,契丹人与奚人无不对他恨之入骨,一旦师州城破,他定然会被剥皮拆骨。

    “若是将军答应,不仅可以得救,回朝后,也不用受任何处分,朝中自会有人替将军说话。”

    陆善背对着幕僚,手里的银杯都被捏得扭曲了起来,“好,我答应你。”

    幕僚遂从怀中拿出一张空白的纸,“请将军按下手印与签署,好作为凭证。”

    陆善知道,这只不过是对方怕自己揭发,遂拖自己下水做的把柄而已。

    但眼下自己别无选择,他将手印按下,幕僚又道:“我主会通知平卢守将率兵来救,契丹与奚不足为惧,用不了多久,我与将军皆能安然无恙的见到我主。”

    幕僚的话实则是警告,按完手印后,陆善恶狠狠的瞪着他,“我陆善,从不出尔反尔。”

    幕僚收起纸张,走出帐外,找到自己所藏的一支火药。

    啾!——砰!

    师州信号响起,山间遂起狼烟,不到半日,范阳节度副使张守仁与平卢守将施定方便率两千精骑来救,陆善得救后,退至平卢休整。

    队伍抵达平卢,陆善支走左右,独留下副使张守仁,早就想除掉这颗眼中钉的陆善拔出腰刀,架在了张守仁的脖子上。

    “不要以为你是宫中后妃的生父,吾就不敢杀你。”

    张守仁则不卑不亢,“将军要杀便杀。”

    陆善咬牙,因心中忌惮,最终将手里的腰刀收了回去,“罢了,你所谋,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报,将军,施将军回来了。”一名士卒站在帐外匆匆奏道。

    陆善大喜,从陷入绝境到生还后,心情也好了不少,“快,让施将军进来。”

    平卢兵马使施寺明在躲藏了近半月,得知契丹退兵才从山中出来,收拢散兵。

    “末将施寺明,前来请罪。”施寺明单膝跪地。

    “寺明,你终于来了。”陆善连忙将其扶起,“此次土护真水的失败,乃是奚骑之过,哥节为突厥王,知而不报,用奚骑为先锋乃于承仙的计策,这二人都被我斩杀了,寺明有何罪呢。”

    施寺明听后心中一阵惊慌,“末将逃于山中,一直在寻找将军,被契丹冲散的士卒,只收拢了数百人。”

    “有寺明在,可抵千军万马。”陆善说道,“吾还怕你遭遇不测,让我损失一名得力大将。”

    “让将军担忧了。”

    施寺明从陆善帐中出来后,轻呼了一口气,幸好自己多留了一份心眼,故意与陆善走散,又拖延了大半月时间,才得以保存性命,“若是我与于承仙一样当时护卫在将军身侧,一定也会被杀。”——

    陆善兵败的消息传入朝中,然这一次,却没有朝臣站出来指责,就连张国忠与李甫也都是默不作声。

    因为害怕陆善的权势,军报将伤亡情况说得十分轻,陆善将战败的原因归罪于麾下的突厥将领与兵马使,并将尸首运往京都,朝中又有心腹与爪牙为他开脱,折损几万人马的陆善便未受任何处置,仍得以继续在边镇执掌实权。

    对比高仙之与向仲通的战败,明显都没有陆善的过失大,但高仙之与向仲通在战后都被卸去了节度使之职调任京官,只有陆善丝毫不受影响,以郡王爵,遥领三镇节度使。

    在一桩接一桩的边境战事停止后,长安也迎来了短暂的安宁。

    天圣十年,九月,户部郎中王瑞幼子周睟,大宴宾客,由于王瑞是宠臣王珙的亲弟弟,故而捧场的官员也不在少数。

    周睟当日,王宅热闹非凡,家中女眷纷纷换上新衣,盛装打扮,王宅的热闹,传出了太平坊。

    听闻消息的李忱也乘坐马车来到太平坊,但她并没有进去。

    太平坊就在皇城脚下,坊内居住密集,人口也颇多,因此酒食售卖也十分聚集。

    李忱找了王宅附近一家酒楼坐下,恰逢朝廷休沐,今日亲自登门贺喜的官员便多了不少。

    文喜陪同在李忱身侧,李忱盯着王宅门前的车马,喃喃自语道:“王瑞一个文官,结识的武将倒是不少。”

    “京兆尹一职王瑞并无实权。”李忱说道,“看他们谈吐的样子,应该私交不浅。”

    李忱想了一会儿,侧头吩咐道:“文喜,你也去凑凑热闹吧。”

    李忱命杨喜以自己的名义赴宴,“啊?”文喜不解,“郎君,小人与那王瑞…不熟啊。”

    “无妨。”李忱轻描淡写道,“你赴宴后,注意屋内的动静,尤其是那群武将,还有邢载。”

    “那…贺礼怎么办?”文喜盯着李忱,“小人可是奉公。”

    李忱扶额,“你先垫着,回府后让陈长史还你就是。”

    文喜这才笑呵呵的离开了,从一家铺子里买了些珠宝当做贺礼。

    王宅内,众人都聚集在大院里聊天吃茶,而王家一些女眷与近亲则在内院为今日周睟的主人公洗浴。

    “王兄可真是好福气啊。”邢载与王瑞坐在一旁看着女眷们洗儿,“儿孙绕膝。”

    王瑞看着庭院里成群的妻妾,以及自己的儿女,“现在说福分还太早了,等什么时候,天下能真正河清海晏,那才是真正的福分。”

    邢载笑了笑,“这一天一定不会久远。”

    王瑞起身,拽着邢载的手,“邢郎,来。”

    邢载不明所以,跟着王瑞来到院中,邢载原在王宅住过一段时日,王瑞也时常宴请他到家中做客,故而内宅里的女眷都识得他,且为他的才情所折服。

    “阿爷,叔父。”孩童们亲切的叫唤。

    “阿郎,邢郎。”

    “邢郎。”王瑞拉着邢载,随后抱起刚穿戴好衣裳的幼子,“为兄知道你早年丧妻,膝下无子,你我既是结拜兄弟,不如将此子收做义子,将来让他为你养老送终,如何?”

    “这儿…”邢载为难的看着众人,“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三郎若能有一位才华出众的义父,也是他的福气。”孩童的生母说道,王瑞待邢载如亲兄弟,她心中求之不得。

    “多谢王兄。”邢载抱过孩子,众人遂开始逗乐,“三郎,这是你的义父,叫阿爷。”

    因为邢载带着假面,且脸上有疤,故而抱过孩子的瞬间,就引起了他的哭闹。

    不得已,王瑞只得将他抱了回来,“这孩子…”

    邢载见状,便在哭闹的孩子跟前变起了戏法,只见他从手中变出了一架泥车,随后又变出一只有黄、褐、绿三色的瓦狗。

    用袖子遮掩,又瞬间消失不见,最后竟变出了深受孩童喜爱的竹马。

    “大马。”王瑞的幼子停止了哭泣,指着竹马叫道。

    邢载上前,指着竹马说道:“三郎叫一声阿爷,我就把这竹马送给你。”

    幼子瞪着天真的眸子,“阿爷…”虽然言语不太标准,但也能听得清楚。

    众人见之纷纷夸赞邢载,“没有想到,邢郎还有一身哄人的本事,三郎认了这个义父,可是天大福分。”

    幼子眼里只有那支竹马,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邢载也按照约定将竹马给了他。

    王瑞将儿子放下,由他自己去玩那竹马,“等天下安定后,我让你嫂嫂给你介绍几个娘子。”

    邢载笑了笑,没有回答王瑞的话,等到吉时,众人将幼子抱了出去。

    于庭院空地上摆放着一张竹席,席上堆有弓、矢、刀、剑、纸、笔、铜钱珠宝,用来抓周。

    王瑞将儿子放下,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对了。”他赶忙命人取来了自己的金鱼袋。

    王瑞站在末端,向另一端的儿子招手,幼子便向他爬去。

    “抓这个。”王瑞指着金鱼袋。

    幼子看了一眼,却无兴趣,转而抓起了一把竹制的横刀。

    这一幕可将在场了一众武将逗乐了,“王兄,令郎抓了这横刀,王家重回将门,指日可待了。”

    “王老将军的子孙,必是虎子。”

    “恭喜啊,王兄。”

    虽没有抓到金鱼袋,但王瑞还是很开心,“虽不能为相,但为将也是极好的。”

    “小子。”王瑞一把抱起儿子,指着周围一众叔伯,他们的脸上几乎都有伤疤,“今后可得像你诸位叔伯一样,做一个为国朝效力的真勇士。”

    作者有话说:

    比较有意思的是,历史上,边镇战败,武库着火,这些一点都不耽误唐玄宗的继续享乐。

    他可不糊涂,以及有关于精神疾病这方面,古代医疗虽没有那么发达,但也没有那么的差,北宋宋仁宗晚年就曾被诊断出精神失常。

    第76章 长恨歌(三十)

    文喜参观了整个贺宴, 密切关注着王瑞与邢载的动作。

    但似乎,与王瑞关系好的朝臣,大多都不是张李党人, 尤其是南北二衙的武将, 他们大多都是中低层,没有依附任何派系, 也算得上是忠臣良将。

    以至于王瑞的兄长出现时,场上的气氛变得有些不同, 王珙是李甫党人,且是通过压榨百姓,搜刮民财而获得的隆宠, 与其弟做派截然相反, 奈何二人是亲兄弟,也没有人敢议论什么。

    周睟结束后, 文喜回到李忱身侧,将所见所闻一一汇报,文喜出身将门, 以门萌入仕, 原为皇帝亲卫, 对朝廷军制还算了解,“王郎中与邢载关系甚密, 结交的官员多为中郎将及以下武将, 有个共同之处,就是这些武将不属于任何势力, 且有不少是曾戍边上过战场的, 以功勋调入京城, 因此他们对前来祝贺的御史大夫王珙, 不是很友善,但看在王瑞的面子上,也没有人说什么,或许是因王瑞的缘故,邢载与那些武将似乎也十分融洽,以探讨棋艺居多,哦对了,邢载似乎认了王瑞的幼子为义子。”

    李忱手里捏着一只茶杯,仔细思考文喜的话,因邢载的缘故,在朝中豪不起眼的王瑞也被她调查了一番,“王瑞与他的兄长是两种做派的人,王瑞做事还算踏实,只是做官不够圆滑,所以一直不得重用,但为人还算仗义,但能与如此多武将相交,是我没有想到的。”

    “小人了解这些武将,他们都是有功之臣,对依附张李这等奸佞而升官发财所不耻,王瑞能与他们结交,想来品性应该不差。”文喜说道。

    “王瑞有两个嫡子,以前从未听过他为嫡子举办周睟,而今却为庶子大肆操办…”李忱轻皱眉头,似乎觉得邢载与王瑞之间,有些可疑。

    “也许是因为王瑞并不喜欢自己的正妻,偏宠妾室呢。”文喜说道,“国朝官员,宠妾灭妻之事不在少数。”

    “那结交武将又作何解释。”李忱说道。

    “王家也算世家,郎君忘了吗,王珙王瑞两兄弟是将门出身,他们的祖父是被则天皇帝流放至崖州病故的西域名将王方易,说起来王方易还是高祖皇帝同胞妹妹同安长公主之孙,也算是半个李氏后人。”文喜提醒道,“昔日,王公在伊犁河与热海一战,扬名天下,西域震服,为军中将士之楷模,就是今天,镇守西域的那些将士,仍然敬仰着王公,王瑞结交的,都是在西域立功,调回京城的功臣,他们之中,有的还曾是王公部下的后人。”

    经过文喜提醒,李忱这才想起来,王珙王瑞两兄弟虽都是文官,却为将门出身,到他们父辈时,天下安定,由武转文,族中最高成就,官至将相,四世三公,乃真正的官宦人家。

    “这些都是大唐的纯臣,就算聚在一起,也不会如何,更不会像张国忠与李甫那样危害国家。”文喜又道。

    “恰恰是纯臣,在这样的统治之下,才会更有反心。”李忱摇头道,“若非愚忠,没有人会满意不公的安排,积累得久了,终归会爆发的。”

    “啊?”文喜呆住,“郎君的意思是,现在朝堂上最有可能造反的,是这些忠心之人吗。”

    “奸佞需要依托皇权而生,这也就是为何有些帝王明知道是小人,却仍然启用甚至是重用。”李忱说道。

    “郎君说的,是则天皇帝吧。”这次,文喜总算听明白了。

    “有些忠臣,他们忠的不是君王,而是国家。”李忱道。

    “那这个王瑞?”文喜看着李忱。

    “先着人盯着吧。”李忱说道,“不管是否与我的案子有牵扯,上升至国家,总要防患于未然。”

    “喏。”——

    天圣十年冬,十月,战事停休后,皇帝携张贵妃游幸华清宫。

    早在九月,宫中便开始筹备骊山之行,几乎在每年的十月,皇帝都要前往华清宫过冬,从开皇初年始,华清宫就在不断扩建,直至今日,成为规模最大的行宫,因游玩频繁,久而久之,华清宫附近也逐渐繁华了起来,形成了一座新城。

    ——王宅——

    “王兄。”邢载提着两壶好酒登门,却发现王宅上下都在收拾行李,书籍衣物各放满了一个箱子。

    “邢郎。”王瑞走了出来。

    “王兄这是打算出远门吗?”邢载疑惑的问道。

    王瑞摇头,“圣人要去华清宫,所有朝官都要从幸。”

    “华清宫?”邢载看着王瑞,“可是王兄不是说户部…”

    王瑞叹了一口气,“圣人每年十月都要去华清宫过冬,只有去年因为冬至大朝,而今年因为战事,圣人很不开心,陆善吃了败仗后,入朝进献了许多白玉石雕,圣人大悦,命人将其陈于华清宫的九龙汤中,所以这华清宫,圣人必是去定了。”

    邢载有些吃惊,王瑞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贤弟放心,开春之前圣人就会回来,这段时间,长安城就交给贤弟了。”

    邢载叹了一口气,将酒给了王瑞,“战事刚停,天子却只顾享乐,穷奢极欲,可曾想过百姓之苦。”

    王瑞收了酒,将之放进了衣箱里,“这恰好能够证明我们做的选择没有错。”

    皇帝出游的消息在长安城传开,是日清晨,北衙禁军便整齐待发,将御驾所经街道封锁,百姓只能站在巷口远远观望。

    大驾出行,夜警晨严,夜警十二曲,中警七曲,晨严三通。

    晨严三通,是为御驾出行的三次击鼓警戒,以及告知与提醒所有人做好准备,分别于七刻前击鼓一严,前五刻击鼓二严。

    咚咚咚!——

    出发前五刻,击鼓二严,左相程希烈持笏站于大殿前高声奏:“请中严!”声音层层下传,有司于殿前开始陈列卤簿。

    三刻钟后,第三严鼓声响起,咚咚咚!——

    皇帝扈从亲卫以及侍从官诸卫队按照顺序进入殿庭于御驾左右陈列护卫。

    “圣人至!”宦官呼传。

    皇帝携张贵妃入殿,太常奏晨严之曲,使原本就安静的大殿更加严肃了起来。

    礼乐声响彻整个大殿传至殿外,“起驾。”

    冯力扶着皇帝登上玉辂,而张贵妃所乘乃是逾越四夫人规制的皇后车架,用四马。

    而后是太子李怏与诸王车架,再之后便是张氏姊妹,因张贵妃得宠之故,皇帝特于华清宫西赐庄居住,成为张国忠与张氏三姊妹于骊山宅第。

    出行的御驾队伍,由万年县令、京兆尹、太常寺卿、御史大夫、兵部尚书为导驾,玉辂从丹凤门出,前后百步为天子仪仗、卤簿,离宫的御道上,自县令以上,按官阶乘车,前往骊山的路上,千乘万骑,数千宫人宦官手中提着宫灯,持羽扇,光是飘扬的旗帜便延续了一路。

    皇帝出游的壮观场面,长安城里的百姓,几乎每年都能见到,每一次都能引起轰动。

    这一日,万人空巷,所有百姓都从里坊走出,连河渠里摇船的老翁都将船只停泊于岸边。

    苏荷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更何况还是身临其境,夜宴的奢华便已是她不敢想象,而今天子行幸的穷奢极欲,更让她感到震惊。

    这样的规模,人数竟然可以达到一场战争所需,但是这些人马,一但有敌军来袭,这些繁华与虚荣会在顷刻间成为一片狼藉,苏荷坐在亲王的车架中,旁侧是一向安静的李忱,她掀开车帘,车架旁步行的是王驾的仪仗与卤簿,而最边上则是由禁军组成的人墙,他们手持长矛,将百姓与车架队伍隔绝开来。

    从大殿内等候七刻到乘车,苏荷几次欲言又止,李忱看出了她的心思,“仪仗离王驾尚有些距离,他们听不到议论的。”

    苏荷回过头,“若在盛世,这的确是能够彰显天子威仪,可是今年朝廷连续吃了三次败仗。”

    李忱睁开眼睛,“每年冬天,他都会去华清宫,张贵妃入宫之前就是这样了。”

    “为什么?”苏荷不解,“从一个宫殿大费周章的到另一个宫殿,如此铺张浪费,意义何在?”

    李忱掀开一旁的帘子,此时队伍已经从长安通化门出城,正往东北的骊山走去,往年她并不会跟随皇帝去往华清宫,然而今年却是由皇帝亲自下令,“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厌倦的。”

    “那之前,你都会跟着一起去?”苏荷问道。

    李忱摇头,“华清宫有许多汤池,是享乐之处,我行动不便,所以不曾去过。”

    “既是你都不曾去的地方,今年怎么还捎上了我…”苏荷疑惑的看着李忱。

    “今年是圣人下的令,我也不知道为何。”李忱回道。

    “是吗?”苏荷看着李忱,眼里充满了不信,“我怎么觉得,雍王有事瞒着我呢?”

    李忱眸色微变,她盯着苏荷,忽然想起了什么。

    【“忱郎想去华清宫,为何不与圣人说,反而来找妾身这个弱女子呢?”张贵妃慵懒的侧躺在坐榻上。

    李忱一言不发的静坐在轮车上,而张贵妃自然也知道原因,她闭上眼,缓缓张口,“雍王应该很喜欢那位尚未过门的妻子吧。”

    “什么?”李忱愣住,慌忙解释道:“我与她之间,是圣人赐婚…”

    “是吗?”张贵妃睁开眼,看着李忱有所闪躲的眼神,“我与你认识多年,从未见过你这般神色。”

    无法遮掩的神情与张贵妃的猜测,使李忱恢复了平静,也回到了她原本的沉默寡言。

    “既是如此,那我便帮你一把。”张贵妃道,“华清宫可是温泉宫,鸳鸯戏水,又岂能没有鸯呢。”】

    苏荷也没有继续追问,而是看着车窗外的景色,眼里有些落寞,“我知道你在谋划着什么,并且是与她,只有这桩事,你会隐瞒的毫不犹豫。”

    御驾行走在官道上,两侧的田地皆已收割,收割后的麦草堆成了一座座小山,呈现出一片丰收之相,

    然而在这条官道上,四处都有巡逻的卫兵,目的就是为了驱赶靠近的百姓。

    皇帝在警备森严的深宫内,寻常百姓就是连宫门都难以靠近,只有每年十月,皇帝乘车前往骊山这一段路程,百姓能够近距离见到御驾。

    从中原募兵回来的张国忠,坐在与官阶相符的车架中,亲从骑马靠近,俯身小声说道:“主人,这一段路都安排好了。”

    “别让任何人靠近御驾,凡是可疑的,一个都不要放过。”张国忠吩咐道。

    “喏。”

    作者有话说:

    第77章 长恨歌(三十一)

    ——骊山·华清宫——

    半日后, 御驾抵达华清宫,此时行宫内已准备妥当,而皇帝所设梨园就坐落在华清宫中。

    进入华清宫, 皇帝的心思便全在骊山的景色与温泉之中, 至于朝堂政务,早就被抛之脑后了。

    有不少刚升迁的大臣是第一次从幸华清宫, 骊山的景色,加上富丽堂皇的宫殿, 亭台楼阁,云雾缭绕,宛如人间仙境。

    “这骊山的景色当真是好啊, 钟灵毓秀。”

    唯有亲临其境, 才能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喜爱华清宫, 从建成到现在的三十余年间,皇帝来此的次数就已多达三十余次。

    除了可以观赏景色,得宠的大臣还能获得汤池赐浴, 华清宫中的汤池多达数十, 其中九龙汤为皇帝专享, 以及张贵妃的海棠汤。

    刚抵达华清宫,皇帝便于大殿中赐宴群臣, 直至醉酒, 才由宫人将之扶回飞霜殿。

    华清宫为享乐之地,故而规矩没有在长安时那般严格, 有特权的重臣, 能前往各大楼阁观景。

    是夜, 整座华清宫灯火通明, 皇帝回到飞霜殿歇息,群臣也回到各自宅第。

    他们将要陪同皇帝在这里过完整个冬天,内侍省早已将皇帝的行程定下,使每一日的玩乐都不重样。

    内侍监冯力带着几名宦官来到亲王居所,至雍王宅第时,却见屋子一片漆黑,“十三大王呢?”

    冯力询问着院中伺候的宫人,宫人福身,“回冯监,十三大王带着苏娘子出宫去了。”

    “出宫去了?”冯力低下头思索,“这马上就要夜禁了…”旋即将一块牌子与钥匙交给宫人,“圣人赐浴少阳汤。”

    “可知十三大王去了何处?”冯力再次问道。

    “大王没说,奴只知是往昭阳门的方向去了。”宫人回道。

    “昭阳门…”冯力摩挲手老皱的手背,华清宫的宫城周围,建造了许亭、台、楼、阁、坛以及花园冰井,“看来雍王是去了那儿。”

    冯力转身,带着几名宦官离去,此时皇帝已在飞霜殿之南的九龙汤中泡温泉,眼下快要到夜禁关闭宫门的时候。

    昭阳门乃后山门,昭阳门外是玉辇路,为御辇登山的便道。

    路旁有长生殿以及百僚厅,此山为西绣岭,地势自东向西,最高峰为第一峰。

    第一峰西侧有羯鼓楼,楼东上有一亭,名翠云亭。

    对于李忱而言,华清宫并不陌生,但那是幼时的记忆,如今的华清宫变得眼花缭乱,皇帝穷奢极欲,用民脂民膏打造的天堂,已经完全变成享乐欢愉之处。

    唯有不变的,是那座最高的山峰,寒风从山上呼啸而过,天色变暗后,山上的气温也越来越低,山顶一片孤寂,而山下的华清宫却是歌舞升平,热闹非凡。

    翠云亭能看到的是月光下的一盏孤灯,一抹微光与两个人影。

    苏荷趴在翠云亭的美人靠上,静静聆听着身侧传来的笛声,一阵寒风拂过,她起身将自己身上的狐裘解下,披到了吹笛人的身上。

    翰林院的画师原本也想趁着月色登高望远,但在山腰看到后便不忍打扰,而是拿出纸笔将这一幕画下。

    山下的景色,无非是斗鸡与舞马,以及永不间断的宴饮与歌舞,华清宫虽有朝堂,但形同虚设,只有宰相在其中理政,而皇帝几乎不会前往,朝堂便成为了宰相的朝堂。

    苏荷就这样看着李忱,就像去年上元节在花萼相辉楼中一样,她的笛声,超然物外,不滞尘俗。

    烛火与月光交相辉映,一同打在了李忱的身上,苏荷安静的听完了整首曲子,却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与曲调一样的孤寂,“雍王的笛声略显凄凉,可是触景生情?”

    李忱垂下手,轻轻抚摸着手中的玉笛,“这里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地方。”她回道,“小时候,阿娘经常陪圣人上来,但大多时候都是为了借用典故告诫君王。”这里曾有她母亲的身影。

    苏荷倚在美人靠上,风不停的吹向山顶,尽管已至冬日,但山上的草木依旧茂盛,气候也不似长安那般干燥。

    “雍王的母亲,应该是一个志向远大之人,可因为是女人的身份,被困于宫城之中,又因为母亲的身份,她才更渴望长久的安宁。”苏荷说道,“家和国从来都是分不开的,只有国安,才有家宁,也许,她很明白你父亲的为人。”

    李忱俯视着山下,“后宫中有太多女子,母亲得宠,却不是唯一,长安殿也有宁静无人来之时,但我从未见过母亲落泪,唯一一次,是兄长的死。”

    “有些眼泪,不需要为不值得的人而流,而值得之人,是不会让你落泪的。”苏荷道,“流血与流泪,若非时势不允,谁愿选择做那流泪之人,但我偏不信这时势,就算流干了血,也绝不落泪。”

    李忱将视线挪到苏荷身上,安静祥和的山顶,只有风啸的声音,“初见七娘时,便觉得七娘应该是那天上展翅高飞的鹰,又岂能受困于内宅。”

    苏荷看着李忱楞了楞,旋即闭上眼睛勾笑着无奈,“可我,纵然心有不甘,却仍然没有摆脱身为女子的命运。”

    李忱睁着双眼,“雍王之妻的名分,绝不会成为你的枷锁。”

    苏荷笑了,因为李忱的话,“你知道吗,如果换做是别人说这种话,我一定不会信的。”

    “不,”李忱摇头否决,“我希望七娘明白,李忱给出的承诺,不是因为同为女子的无可奈何,而是…我心中所想。”

    对于李忱的话,苏荷呆滞了片刻,片刻后,她再一次笑了,笑得很自然,是由心而发,“我明白了。”

    “小郎君。”一句带着粗喘的声音从山腰处传至山上。

    没过多久,两个宦官便提着宫灯登上了山,冯力提着下裳,每走几步便要歇息喘气。

    “冯翁?”李忱侧头,苏荷也从座上起身。

    进入翠云亭,冯力一手撑在木柱上,粗喘着大气抬头,“老奴就知道您在此处。”

    苏荷遂上前扶着冯力,“这山如此高,翁翁怎么亲自上来了。”

    歇息了一会儿后,冯力看着李忱与苏荷,“这都要夜禁了,十三大王难道要和苏娘子在这山上过夜不成?”冯力直起腰杆,“再说了,山上风大,您这身子骨怎经得住啊,要是贵妃娘子知道了,指不定得多心疼。”

    “已到夜禁时辰了吗?”李忱惊讶道,“时间过得好快。”

    “圣人将太子汤旁侧的少阳汤赐给您了。”冯力又道,“以往都是赐皇长孙长平王,这不,今年您来了。”

    李忱抬眼,冯力意会,“大王不用担心,长平王跟太子殿下在一起。”

    “您在这山上吹了风,正好回去泡泡温泉,暖暖身子。”冯力又道。

    于是一行人便从翠云亭离开,到山下时,宫门已经关闭,幸而有内侍监冯力在,有天子敕命,方得夜开宫门,昭阳门内是前殿,冯力将二人送至前殿左侧的少阳汤方才离去——

    太子汤与少阳汤都在昭阳门前殿东侧,殿西侧则有尚食汤与宜春汤。

    太子汤与皇帝专享的九龙汤中间隔着日华门。

    ——九龙汤——

    今年的九龙汤,装饰着东平郡王陆善进贡的玉石雕,石梁雕刻的莲花横于池面之上,以及旁侧用白玉石头雕刻的鱼龙。

    昏昏沉沉的皇帝从飞霜殿乘辇至九龙殿,热气从汤池内缓缓飘出。

    等池水刚刚好没过莲花时,宫人便上前替皇帝宽衣解带,劳累了一整日的皇帝抬脚踏入汤池中,就在入池睁眼时,池边玉石雕刻的鱼龙忽然浮出水面,大雁展翅,皆向他袭来,皇帝吓得从池中跳起,眼里充满了惊恐,连魂都差点丢了,“这是什么东西。”

    “圣人,这是东平郡王进献的白玉石雕。”宫人被皇帝这一举动吓到,于是解释道。

    “把这些鱼龙拿出去,给朕砸了!”皇帝怒道,“朕不想再看见它。”

    众人皆不明所以,只得安吩咐照做,“喏。”

    经这一吓,皇帝心思全无,便匆匆返回了飞霜殿,又召张贵妃陪侍。

    而汤池里用白玉石雕刻的鱼龙,才刚送过来没多久,便被皇帝下令砸碎,汤池中的装饰只剩下了石莲花——

    ——宜春汤——

    九龙汤的惊魂并没有影响到其他地方,孝真公主坐在汤池内,身体逐渐发热变得红润。

    吱~

    忽然,殿门被打开,一道光束透过屏风照了进来,听到步伐声后,孝真公主并没有起身裹衣。

    “夜闯汤池,打伤看守,这可是重罪。”孝真公主用手掌舀起一勺水淋在雪白的肌肤上。

    “我只是让她们睡着了。”月光照射下的身影,是个身穿盘领窄袖的少年,他站在屏风外,再没有了其他动作。

    “你半夜跑到宜春汤来,就不怕圣人知道了,责罚于你吗?”孝真公主说道,“长平王。”

    “圣人要罚,便罚。”李淑回道。

    “少阳汤无人看守吗?”孝真公主道,“容你这般放肆。”

    “十三叔在少阳汤,和未来的叔母一起。”李淑又道。

    “什么?”孝真公主转过头,看着屏风外静立的身影,“这是圣人的意思吗,可他二人尚未成婚。”

    “姑母知道的,圣人从来不会在意女子的死活,更别说名声这种东西。”李淑道。

    “他的政权,可是从女人手中抢回来的。”孝真公主颤笑道,“自是恨透了女子当政,在他眼里,妻女也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玩物罢了。”

    “十三叔与我说过,”李淑抬头看着屏风内的女子,“姑母的执念太深了,所以…”

    “所以他让你提防我是么?”孝真公主道。

    李淑低下头,没有作答,但对汤池中的人而言,沉默便已是答案。

    孝真公主从汤池中起身,只简单的裹了一件薄衫从屏风内踏出,“那么你呢?”她看着李淑,“你心中又是如何以为的?”

    “姑母所想,即是淑儿之愿。”李淑抬头,与之对视,眼里没有丝毫犹豫。

    “你不怕吗?”孝真公主又问道,“如你十三叔说的那样。”

    “怕。”李淑回道,“但我更怕,失去了价值的我,就再也无法见到姑母了。”

    在这短短一瞬间,孝真公主恍惚了一下,但母亲与弟弟的死,很快就让她清醒,她转过身,内心的波澜也随之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姑母不相信任何人,”李淑看着孝真公主的背影又道,“但李淑绝不会成为第二个圣人。”

    作者有话说:

    李忱在含蓄表白,苏荷听懂了所以才笑的。

    李忱觉得以苏荷的能力在战乱中是可以封侯拜相的人,其实苏荷自己的心思也不在庸庸碌碌中,西汉有个许负,以女子身份封侯,但是她是因为看相厉害,让父兄提前投靠了刚起义的刘邦,后面又看出薄姬会生出天子(汉文帝的母亲)西汉建立后,许负就被封侯了。(女性不受重视,所以知道的人估计不多。)

    苏荷聪明,但是性子比较直,不喜欢拐弯抹角,所以也不屑阴谋诡计,算是那种做事光明磊落之人。

    说说华清宫,虽然华清宫一早就存在,不是唐玄宗始建的,但是他发扬光大了,搜刮民脂民膏扩建,里面的奢华,我描述的只是一星半点,微博会放图,从图上能够更直观的看出华清宫的规模。

    想想唐太宗住的破殿,因为漏水,还住坏了身子,再看看唐玄宗,他喜欢斗鸡,不仅华清宫里有个斗鸡殿,长安两座宫里还专门设了鸡坊,他发明了舞马,华清宫也有个专门舞马的地方,将塞外进贡的好马训成舞马,穿金戴银,然后拿去表演,往细了看,真不会觉得是什么老了才糊涂的…

    有大兴土木的钱搞享乐的宫殿,不如多搞搞军备。

    禁军跟着他享乐都成啥样了,安禄山打过来,全跑了。

    第78章 长恨歌(三十二)

    皇帝游华清宫, 将百官与长安两宫宿卫悉数带走,只剩一部分禁军与府兵留守长安。

    其中负责巡视长安街道的金吾卫留下了一批人马,以及装备着大唐最顶尖装备的龙武军, 也留有一支人马守卫京城。

    ——军营——

    皇帝夺权正式坐稳龙椅后, 将拥立他登上至高之位的万骑便更名为龙武军,在此之后, 龙武军的待遇极为之高。

    数十载过去,如今的龙武军习惯了养尊处优, 在龙武军大将军陈元礼带着大部队陪同皇帝前往华清宫后,长安的守备便松懈了下来,士兵也不操练, 而是在军中喝酒享乐。

    “想当初, 圣人与太安长公主夺权,在那场政变之中, 是我领着万骑,诛杀了夺权者,替圣人铲除了乱臣贼子, 如今却让陈元礼骑在了我的头上。”左龙武军将军打着酒嗝, 满脸通红的说道。

    “将军, 您喝多了。”陪他喝酒的,是个身穿黑衣, 头戴帷帽, 分辨不清男女的人。

    左龙武军将军挥开他的手,宣泄着自己的不满, “如今, 他们都跟着圣人去了华清宫享乐, 却把我们留在这苦寒的军营里天天受冻, 那个陈元礼,不就是追随圣人诛杀了卫氏,拥立先帝登基吗,若没有我们万骑,今日龙椅上的人,指不定是谁呢。”

    “将军。”陪酒的人劝道,“此话说出来,是杀头的重罪。”

    左龙武将军为之一笑,看似醉酒,实则清醒,“我身为万骑统领,识人不明,葬送了这大唐盛世,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乌烟瘴气的朝堂,早该换一换了,公大志,我愿追随。”

    龙武将军将手中酒壶放下,抄起桌上的骰子往碗中一扔,“吾就拿万骑,赌上一把,看看谁才是这天选之人。”

    只见骰子在碗中旋转,落定时出现了四个黑色的圆点——

    半月后

    ——华清宫——

    皇帝白日在斗鸡殿与群臣观赏斗鸡,傍晚则在按歌台举行歌舞盛会大宴群臣。

    一日,望京门外的粉梅坛周围,旗帜飘扬,仪仗静候,禁军镇守于坛下。

    芙蓉园就在粉梅坛北面,此时皇帝正与张贵妃在粉梅坛上对弈双陆。

    想要赢得双陆,除了策略,还有运气,在众臣围观之下,爱惜颜面的皇帝自然是不想输的。

    可论策略,张贵妃不输皇帝,凭借运气,皇帝的运气似乎一直不太好。

    群臣都为之捏了一把汗,只见皇帝与张氏将手中棋子一个个走完,二人都只剩最后一枚棋子还在棋盘中,谁先走完,谁便胜利。

    张贵妃倒是不在意输赢于是随着投掷了一把,两个骰子在金碗中旋转,随后落定。

    张氏运气极好,骰子停在了最佳的点数,但轮到皇帝时,那骰子像是故意使坏,使得皇帝的棋局变得尤为糟糕。

    张氏看了一眼棋局,笑道:“陛下莫不是在让着妾?”

    “朕还没输呢。”皇帝说道,手里捏着两颗骰子。

    “这可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张贵妃看着棋局说道,“陛下若是投不到四点,就无法扭转败局,妾要是赢了,陛下答应的事,可不能耍赖哦。”

    皇帝笑了笑,“寰儿就算是输了,朕也同样会答应的。”

    随后皇帝便将两个骰子扔进金碗中,只要一个骰子出现了四点,便能解救此局。

    碰撞的两颗骰子率先停了一个,但只有一个黑色的圆点,皇帝有些焦急,便连连喊道:“四,四,四!”

    一阵寒风吹来,骰子落定,正是四点,群臣都擦了一把冷汗,皇帝大喜,“这骰子让朕时来运转,朕要赏它。”于是侧头唤道:“冯力。”

    “大家。”内侍监冯力上前弓腰。

    “昭告天下,凡天下骰子,皆可描红。”皇帝道。

    皇帝此言,群臣皆惊,散去之后,纷纷摇头议论,“见过赐官员绯鱼的,这赐骰子描红,倒真是稀奇。”——

    ——长安城·长乐坊——

    人最为繁杂的酒坊中,无论白天还是夜晚,街道上的喧嚣从未停过,鱼龙混杂的人堆里,极易走散。

    咚咚!——

    房门忽然被敲响,屋内安坐的人旋即起身将油灯吹灭,走到门口吟诵了一句今年长安最为盛行的诗句,“善鼓云和瑟,常闻帝子灵。”

    此诗是钱启于今年省试所作《省试湘灵鼓瑟》为长安百姓传诵一时。

    屋外敲门的人给出了应答,“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亦是此诗的尾句。

    房门随后从内而开,屋内一片漆黑,他将人拽入屋内,随后关紧了房门。

    有月光的照入,勉强能够看清人影,他坐回坐上,一副主人姿态,“事情办的如何了?”

    来人单膝跪下,拱手回道:“一切安排都已妥当,只待天子回京。”

    “很好。”他从窄袖内拿出一张纸,“这是主人下的命令。”

    “阎王帖。”来人接过帖子,打开看了一眼名册,或许是有些不理解,便多嘴问了一句,“李公也在其列吗?”

    “你应该知道的,主人是不得已才依附于他,除恶务尽,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替你沉冤昭雪。”他回道。

    “我明白了。”记好名册后,将阎王帖双手奉回,随后便被座上之人丢进了炭炉之中。

    没过多久,屋内的灯被重新点亮,而他也从座上起身,负手站在了窗前。

    窗户底下是喧嚣的闹市,他盯着一个在慌乱人群中四处张望的身影。

    “我说,这位姓杨的雍王友,你跑什么呀?”青袖撑着膝盖大喘着气说道,“要不是我经常跟着娘子,此刻,早就跟你走散了。”

    文喜摸着脑袋,在人群中左顾右盼,最后还是将发现的人跟丢了,“这永乐坊里的人也太多了吧。”

    “可不是嘛。”青袖道,“谁让这是谪仙人都爱来的酒坊呢。”

    文喜坐在台阶上,一脸的愁苦,“郎君让我盯着长安城的动静,这个月,我都跟丢了三回。”

    “圣人都不在长安了,有什么好盯的。”青袖并不知道文喜在做什么。

    文喜擦了擦头上的热汗,“圣人走后,我总觉得,长安城有些不对劲。”

    “这里可是龙首原,龙都不在了,那还不是空荡荡的吗。”青袖又道。

    文喜摩挲着下巴,“好像有道理。”——

    文喜将留在长安城监视到的各处动静,以送药的名义,差人送往华清宫李忱的住处,其中还包括自己在闹市跟丢之事。

    ——华清宫·少阳汤——

    是夜

    李忱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看着头顶的满天星辰发愣。

    自她离开长安前往朔方正式查案开始,已过去了整整一年有余,看似无头绪的案子,却在她心中渐浮出水面,然而她心中依旧存疑,未到关键处,便不敢轻易做决断。

    【一年前

    ——东宫·丽正殿——

    安抚好十七郎李愉后,太子李怏在丽正殿与李忱下起了棋。

    “我听闻十三郎最近一直在查一桩案子。”落下一枚白子后,李怏开口问道。

    李忱手执黑子,认真专注的看着棋局,随后落下一子,“是长平王告知殿下的吧。”

    李怏夹起一颗白子,继续问道:“你去朔方也是为此事?”

    “是。”李忱坦言道。

    得到肯定后,李怏持子悬于棋盘之上良久,随后他将白子扔回了棋盒,神情忽然变得十分沉重,已再无对弈的心思。

    “我想,你心中肯定疑惑。”李怏说道,“对于寡人,以及寡人对你的关照。”

    李忱没有说话,而是独自对弈着棋局,太子怏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深知,那件案子之后,我成为了太子,你没有理由将我排开。”

    李忱依旧沉默,注视着自己的棋局,而李怏的视线,全程不离她,“总有一天你会查到,与其那样,倒不如我亲口告诉你。”

    “这件案子是圣人的逆鳞,就算你找到了真相,圣人也不会承认自己的过错替废太子翻案,反而是你,会受到牵连,咱们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我想十三郎心里也应该清楚,所以我当初才会那样劝你。”

    “你不是我。”李忱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开口道,“不会明白。”

    李怏看着李忱突然转变的神情,长沉了一口气,“那桩案子,我心中的确是有愧疚,太子恒当日所邀的人其实是我,然当时,我因吃了一块西域进贡的酥点与南方进献的雅梨而腹痛难耐,太子盛情难却,我便想到了你。”

    “而后…”李怏再也无法开口。

    而后的事,李忱记起来了,但她却只能以兄长的口吻说出,“而后,我跟九娘说,太子殿下有一艘漂亮的画舫,可以带我们去游湖,可是九娘生性胆小,她拉着我的衣袖,说她害怕水,我说…”泪水滴落在了棋盘上,李忱的声音也越发哽塞,“没有关系,阿兄会保护好九娘。”

    看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十三郎如此,李怏满怀愧疚的抬起手,随后为李忱躲开。

    “所以我很愧疚,也很抱歉。”李怏低头道,“但我想说的是,沉船事件我毫不知情,也从未想过与太子恒争夺储君之位。”】

    “这世上比恶行更让人厌恶的,是伪善。”心有触动的李忱,双目微红,“边镇兵败,武库失火,长安异动…”

    “从你来到华清宫,心事就越发沉重了,是因为这里有你儿时的记忆,所以你对那件案子,也越发迫切吗?”苏荷从温泉中起身,裹了一件外袍推门出来。

    “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李忱回道。

    “你查了如此之久,心中难道还没有定数吗。”苏荷又道。

    “我还没有找到破局之法。”李忱说道,“如果能够找到旧东宫之人,那么一切答案都会揭晓。”

    “你找了一年之久,心中就没有可疑之人?”苏荷看着李忱说道。

    “有。”

    “谁?”苏荷问道。

    “七娘还记得,消寒会上与我对弈的那个人吗。”李忱说道。

    “你是说那个假面?”苏荷问道。

    “如果是他,那么我的猜想就能证实,但如果不是,一切就会回到原点。”李忱道,“我便浪费了整整一年光阴。”

    “长安城这么大,可疑的人如此多,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把重心放在一处呢。”苏荷有些不理解,“你既然怀疑,那就索性将人绑起来质问一番,何必这样弯弯绕绕,浪费时间呢?”

    李忱坐在轮车上,整个人都楞住了,在茫茫人海中想要找到答案,这样简单粗暴的方法无疑是最好的,但他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

    “有的时候,你顾虑太多,反而会失去。”苏荷又道,她看着李忱,“就像你选择离开长安,跟随圣人来到华清宫,你想看清敌人背后的动作,可是你光靠那些人,又怎么能够看清呢,既然已有疑虑,不妨大胆去做,即使是失败,也比遗憾要好。”

    想到在自己走后,失去了叮嘱的文喜,竟一连跟丢了几次目标,李忱如梦初醒,她看着苏荷,忽然发笑,“七娘一语惊醒梦中人。”自以为博闻强识,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的人,却不曾想,到头来自己才是井底之蛙。

    苏荷挑眉,只觉得李忱背负的心事太过沉重,整个人光是看着便无比压抑,“我是认真的。”她严肃道。

    李忱声止,苏荷拽着身上宽大的袍子走到庭院中,“你看,咱们到华清宫已经有一个月了,这里气候温润,来到这里人,没有一个不是尽情享乐的,只有你,整日都在想着天下事。”苏荷旋即又看向东侧的太子汤,“或许还有旁边那几位。”

    “你当初只想查案,为母兄求得公道,口口声声说着不在意,其实你比谁都在意。”苏荷又道,“因为你身体里流着李氏的血。”

    这样的话,从苏荷口中说出时,李忱的确有所震惊,因为同样的说,她对张氏也说过。

    这就说明,苏荷能够看透李忱,李忱低下头,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不一样的神情,那是没有把握的恐惧,“谁也不知道,如果长安真的乱了,天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唯一可以的肯定的是,我再也无法找出真相了,我既要真相,也要天下太平。”

    苏荷看着她的孤独的身影,缓缓靠近,而后将手搭在她肩上,俯下身小声道:“掌控乱世最终要靠武力,所以马背上的一切,我会替你做。”

    作者有话说:

    相互撩拨

    唐玄宗开始,儿孙都是没有权力与实封的,太子的东宫也是虚设,太子是不住东宫的,而是跟着皇帝住在东边的院子,称少阳~也不会监国。

    文里不会全部照搬,除了没兵之外,这个东宫太子还是有一些属官的(文官班底)左右春坊等

    第79章 长恨歌(三十三)

    天圣十年冬, 斗鸡殿传来了欢呼声,皇帝带着张贵妃与亲从官们斗鸡取乐。

    其中皇帝的斗鸡为侍卫官卫应物为之挑选,连续多日, 这只斗鸡都未尝败绩, 皇帝高兴之下重赏了卫应物。

    这使得同僚纷纷投来夸赞,“卫郎可是好本事, 不仅精通诗词,连这斗鸡都如此厉害。”

    亲从官中有卫氏故交, 遂笑道:“斗鸡走马算什么,咱们卫郎在长安出名的可不单单是这个,关中望族, 风流子弟, 当数卫郎,世家贵女, 哪个不知,谁人不晓呢。”

    十一月初,皇帝又于按歌抬设宴, 向仲通在皇帝高兴之际, 趁机推举张国忠为剑南节度使。

    十一月中, 御史中丞张国忠遥领剑南节度使,引右相李甫不满。

    天圣十一年正月, 在华清宫过完整个冬天的皇帝, 带着后妃、宗室以及文武百官浩浩荡荡返回长安。

    长安、万年两县,刚至长安, 便又马不停蹄的筹备起了上元节的相关事宜。

    ——雍王府——

    文喜站在书房内, 小心翼翼的看着李忱, “郎君, 不是小人粗心大意,实在是邢载每次去的地方都太过嘈杂了,人挤人的,害怕被发现,小人又不敢跟得太近。”

    李忱看着自己书桌上列出的名单,其中还包括太子李怏,“这件事先不提了,我交代你的事,办妥了吗?”

    文喜连连点头,“都已经安排好了。”同时他也十分疑惑,“郎君,上元节真的会…”

    “安排好了就行。”李忱打断道,她将一册简书合起,“此事万不能出差池。”

    “喏。”——

    天圣十一年,正月。

    ——蓬莱山——

    帝召御史大夫王珙于蓬莱山对弈。

    初春的寒风吹入蓬莱阁内,使棋盘旁侧铜炉里的炭火越烧越旺。

    “卿的棋艺越发好了。”险胜的皇帝摸着白须说道。

    因常与弟弟以及邢载对弈,王珙的棋突飞猛进,早已远超皇帝,今日之败,只是故意巧妙设局,以此来讨皇帝开心。

    “臣的棋艺还是不如圣人。”王珙说道。

    皇帝随后叹了一口气,“最近,朕越发感到心力交瘁,卿也应该听到了,朕回长安时,百姓们的议论。”

    王珙点头,叉手道:“圣人日理万机,辛苦操劳了数十年,方得来这太平盛世,百姓们哪里懂得圣人的辛苦呢,华清宫不过是将养身体,散心之地,只有这样,圣人才能更好的治理国家。”

    从华清宫返回长安的路上,尽管有禁军阻拦,可还是出现了许多谩骂之声,有些是西南逃荒到长安的,还有些是因为中原征兵而家破人亡的。

    皇帝很是愁苦,等想要追寻原因时,那些人却销声匿迹了。

    “圣人的烦忧,乃是百姓,如今圣人回到长安,又临近上元,臣有一议,可解圣人之忧。”王珙起身跪伏道。

    “哦?”皇帝大喜,“卿且说来。”

    “上元佳节,天官赐福,当与民同乐,圣人何不施此恩惠,让百姓们明白,圣人的心中,心系天下万民。”王珙奏道。

    “何为与民同乐?”皇帝问道。

    “将宫宴设于宫外,圣人登临城楼,天降福泽,百姓必欢呼雀跃,拥戴圣人。”王珙道。

    听着王珙的话,皇帝喜出望外,“吾果然没有看错王卿。”

    “冯力。”

    “老奴在。”冯力弓腰上前。

    “着有司将花萼相辉楼的夜宴挪到兴庆楼上,凡一切演出,皆于城楼之下,吾要与吾的子民们同赏。”皇帝高兴道。

    冯力听后没有立马照办,“大家,御宴非小事,上元之夜,金吾驰禁,长安城中鱼龙混杂,恐还有诸胡细作潜入,若将宫宴从宫内搬到宫外,恐禁军难护圣驾安危。”不仅是如此,没有城池作为屏障,禁军的护卫工作也会增大难度,也意味着要抽调更多的人马。

    “如今是太平盛世,上元之夜,万家灯火,又能出什么事呢?”皇帝不以为然,“若有事,当属官员失察,你们全都要治罪。”

    冯力听后心惊,叉手道:“老奴遵旨。”

    天圣十一年,皇帝于兴庆宫城楼上举办上元夜宴,同时调北衙禁军宿卫,长安城防的缺口遂由南衙十六卫补充。

    花萼相辉楼的舞台搬至兴庆门前,这也就意味着,仅供皇家观看的歌舞与百戏,今夜全城的百姓都能见到,包括许贺子的歌。

    正月十五,夜

    御座设于兴庆楼上,左右为内宫妃嫔,而宗室与百官则全都于城阙底下设置帷幕。

    今年上元节的表演,由京兆府与太常寺共同拟定,增加了舞马与舞像,以及西域的幻术。

    没有了高耸入云的城墙阻挡,那立在兴庆门前的灯楼,如一座大山一样伫立在万年县,灯楼里明灯三万盏,使整个万年县都被灯光笼罩着。

    轱辘轱辘!——

    马车从闹市挤出,用了比平常两倍之多的时间才走完一条小街,进入坊间后,便安静了许多,因为上元之夜,百姓们都外出游玩与观赏灯会了。

    李淑骑在马背上,看着那些巡逻的禁军,以及街道中的百姓,只觉得今年长安的上元夜似乎多了许多生面孔。

    ——孝真公主宅——

    “公主还在梳洗。”公主宅的侍女回道。

    李淑便在孝真公主的书房里静候,半个时辰后,孝真公主梳洗完出来。

    今夜所有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会打扮得十分隆重,孝真公主也不例外。

    当孝真公主盛装踏入书房时,长平王楞看了一眼,旋即叉手唤道:“姑母。”

    “上元安康。”又添道。

    孝真公主的步伐迟缓了些许,她看了一眼长平王,欲言又止。

    “夜宴快开始了,长平王不去陪太子殿下,跑到我的府里来作甚?”孝真公主走到一张胡椅前缓缓坐下道。

    “圣人将宫宴改在了兴庆楼,宗室和百官的帷幕都在城阙底下,进出并不受限。”长平王回道,“适才我在来的路上,看见了许多巡逻的军队,不仅是金吾卫,还有城中,好像多了些什么,一种异样的感觉。”

    孝真公主侧过头,看着窗外的夜色,乌云闭月,“有人按耐不住了。”

    长平王疑惑的看着孝真公主,“姑母…”

    “别忘了,你不止有一个王叔。”孝真公主回头看着长平王说道,“觊觎储君之位的人,可是有很多呢。”

    “姑母是说今夜…”长平王挑眉,“那翁翁和阿爷岂不是…”想到此,长平王心中一惊,连忙起身走向屋外。

    “站住。”孝真公主厉声制止。

    长平王顿步回首,“可是这样的话,长安城…”

    “我就是要它乱。”孝真公主说道。

    “可是今夜,宗亲们都在兴庆宫外,阿爷他…”长平王的眼里闪烁着担忧。

    “淑儿,不要小看你的父亲。”孝真公主提醒道,“他才是这天底下最了解皇帝的人。”——

    是夜

    北衙禁军组成人墙,将兴庆门前围成一个四方,百姓只能在这道人墙外观看,一些财力雄厚的富商,早早就预定了兴庆宫附近朝东的高楼雅间,坐等着观看今夜的盛宴。

    刚一入夜,兴庆门前便围满了观看的百姓,扎着总角的孩童手提花灯骑在父亲的肩背上。

    幼童总是天真无暇,她看着那如山高般的灯楼,一遍遍唤道:“阿爷,阿爷。”

    “哎,哎。”父亲一遍遍应着女儿的呼唤。

    “那座楼好高啊。”幼童看着灯楼,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那是为圣人搭建的灯楼。”父亲回答着女儿,“寓意万年。”

    “小宝也要。”幼童揪着父亲的幞头,“高高的,亮亮的。”

    “好。”父亲宠溺的应道,“阿爷也给小宝儿搭一个高高的亮亮的灯山。”

    “听说今夜不仅有许贺子,还有西域来的幻术大师呢。”百姓们议论纷纷。

    “听说厉害的幻术师可以使枯木回春,能为圣人表演的幻术师,一定很更加厉害。”

    咚咚咚!——城楼上戒严的鼓声响起,在禁军的提醒下,城楼底下瞬间安静了下来。

    已入席的宗亲与文武百官纷纷从帷幕走出。

    “圣人至!”

    皇帝登临兴庆楼,围观的百姓密密麻麻的拥挤在一起,几乎将兴庆宫周围都占满了。

    “陛下有旨,赐食。”宦官向城楼底下高声喊道。

    赐宴百官的同时,尚食局的宫人端着一碟碟瓜果点心走到人墙处,将御膳分赐给全城百姓。

    虽都是一些常见的面团点心,但仍遭到了百姓们的哄抢,直到金吾卫前来维护秩序。

    “百姓们都在争抢圣人的福泽。”张贵妃捂嘴笑道。

    “王卿妙计,可安天下啊。”皇帝乐呵呵道。

    “大家。”冯力上前,弓腰小声道,“太子殿下送来了一份上元贺礼。”

    “贺礼?”皇帝侧头。

    冯力便将其呈上,“是一首《上元赋》”

    皇帝伸出手,起初只是粗略的看了一眼,但当看到赋的内容尽是称赞自己丰功伟绩与太平盛世时,皇帝龙颜大悦,眉开眼笑道:“还是三郎有心。”

    “你去把太子唤上来,赐座。”皇帝吩咐道。

    “喏。”

    宦官们搬来桌子与褥子,今夜城楼上,除了禁军就只有张贵妃陪同,皇帝嫌弃位置太远,便指着自己身侧的空地,“那里太远了,将太子座就设在此。”

    “喏。”

    “还有,让尚食局做一道太子爱吃的鱼呈上来。”皇帝又道。

    冯力听后,弓腰提醒道:“大家忘了吗,太子殿下爱吃的是蟹,宫中只有秋天才有蟹。”

    皇帝颇为尴尬的侧过头,“朕记错了?”

    冯力点头,因为爱吃鱼的,是曾经的废太子,李恒——

    城阙底下,李忱从帷幕内推车走出,她的目光并不在帐前的表演上。

    “十三,今年的上元夜怎不见苏娘子。”周王的帷幕就在李忱旁侧,他看着孤身一人的李忱说道。

    “今年圣人并没有旨意。”李忱回道。

    “今年的上元夜宴,还需旨意么?”周王回首看着身后众多帷幕,百官们皆是携家眷而来,“今年的节目,可比往年精彩,听说教坊还特意请了西域的幻术师,十三不带苏娘子一同观看,实在可惜。”

    李忱笑了笑,心中却是若有所思,白日她便派文喜前往永平坊相邀,但却被苏荷拒绝了,想着上元夜可能发生的事,李忱便没有强求。

    “快看,是许贺子。”

    许贺子的出现,引起了轰动,百姓对她的欢呼,甚至盖过了皇帝。

    许贺子乘坐花车,从太极宫出来,车座周围还飘着紫烟,紫烟环绕,如仙人下落凡尘。

    “许贺子!”

    当花车经过时,还能闻到一阵令人极为舒适的花香。

    “许贺子当真是天仙下凡。”

    一阵微风吹来,车座周围的紫烟被吹入人群中,紧接着又飘到了城楼上。

    李忱也闻到了这股花香后,“这香…”这是香炉里散发出来的,并非自然的花香,但即使是爱香的李忱,竟也闻不出所有用料,“曼陀罗…”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许贺子缓缓登上灯楼,至半腰时,她抓握着栏杆,开始歌唱。

    “长相思,在长安。”

    许贺子的歌声一出,原本喧闹的街市瞬间安静,围观的人群中,番客占据了一半,他们也被这中原的歌声所吸引。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许贺子吸引,包括禁卫军。

    “十三。”李忱身后传来了太子的声音。

    “殿下。”李忱叉手道。

    太子李怏看着灯楼上的景色,眼里似有心事,“入帐,吾有话要同你说。”

    李忱看着太子的身影,缓缓转动轮车跟随入帐。

    太子怏负手背对着李忱,“你知道当年我为何会腹痛吗?”

    李忱抬眼,太子怏转身,“腹痛之事,我原本是没有上心的,直到落水案的发生我才觉得不对劲。”

    ……

    片刻后,太子怏从帐内走出,“殿下,圣人召您登楼陪侍。”宦官林进忠道。

    李忱出帐,看着太子怏的身影,再次陷入了沉思。

    “郎君。”文喜从帐后挤出,“小人适才按您吩咐前往永平坊送贺礼,到了之后,小人才从青袖口中得知,苏娘子之所以拒绝,是因为感染了风寒,今日下午还加重了温病。”

    李忱环顾了一下四周,尤其是旁侧的周王帐,并没有任何动作,如今能听到的声音,也只有许贺子的歌声。

    “走。”李忱道。

    “喏。”

    文喜架着马车向南驶去,“驾!”

    因为兴庆宫的夜宴,几乎吸引了半座城的百姓,使原本拥挤的街巷,通畅了不少。

    “驾!”文喜驾着马车穿梭在行人中,可就在改换路线向西调转时,差点撞上一队人马。

    这队人马不仅着装奇特,就连长像也非中原人士,肤色浅淡,头发微卷,有的带着假面,有的则披着深色的斗篷。

    因差点被马车所撞,走在前头的人便开口大骂,“…”

    但文喜一个字也没有听懂,见他们不肯退让,遂拔出腰间的横刀,“西边的犬戎,这里可是中原地界…”

    没有想到队伍里竟有懂汉话的,他将文喜的话一五一十的翻译,从而惹恼了一个卷毛。

    就在灯笼被风卷灭的瞬间,卷毛不知从何处变来了水,从天而降。

    文喜从马车上跳下,驾车的马也差点受惊,得知是眼前这些人搞的鬼,文喜怒瞪道:“你们…”

    队伍中懂汉话的人瞧了瞧天色,怕耽误时辰,便上前劝阻,“官爷,我们是教坊请来的幻术师。”

    “幻术师怎么了…”

    “文喜。”车内传出声音。

    文喜只好不再追究,跨上马车绕过了这一行人。

    作者有话说:

    其实韦应物年少的时候是个纨绔子弟,玩的还挺花,因为出身名门,所以没人敢管,这个时间段,他还只有十几岁,靠着门第成为了皇帝的近侍,所以他的诗很轻狂,意气风发,安史之乱时遇到了妻子元萍,然后他的诗词开始变化,历经了动乱,开始奋发读书,应举中了进士,只可惜元萍去世的太早了。

    太子之前告诉李忱的话其实没有说全,你们猜他为什么不说全~

    第80章 长恨歌(三十四)

    许贺子歌唱之时, 教坊登台,向皇帝进献幻术,“教坊以幻术, 配永新娘子之歌, 上元之夜,为陛下贺。”

    帐中官员围坐在一起高谈阔论, 每年盛宴,出演的各司皆绞尽脑汁讨皇帝开心, “许贺子的出现与歌声,分别在嗅觉与听觉上吸引着所有人,如今教坊再献幻术, 又将给众人带来视觉上的震撼, 看来今年所有演出中,又是教坊技高一筹。”

    “这梨园还没出呢, 言之过早。”

    “是否言之过早,便看这幻术,有几分神奇。”

    随着幻术师的上台, 许贺子变换了曲目, 节奏渐渐加快。

    只见幻术师, 从人群中借来一根普通的拐杖,他将拐杖插在台上, 紧接着便出现了神奇的一幕。

    在他的引导之下, 拐杖竟奇迹般的开了花,且是牡丹。

    “是枯木逢春, 起死回生了。”场下众人无不惊叹。

    幻术师旋即将拐杖上的牡丹摘下, 朝城楼上的张贵妃说道:“小小幻术, 不足论道, 此花献给大唐最美丽的人。”

    教坊的译官将他的话翻译出,张贵妃拿着宦官呈上来的鲜花,很是高兴,“三郎,妾喜欢这个。”

    见张贵妃开心,皇帝也十分满意,“赏。”

    城楼下的看客议论纷纷,“这个胡人幻术大师还挺会。”

    “谁说不是呢,谄媚阿谀,这些胡人可不比汉人差。”

    幻术师撤下拐杖,随后伸出双手,手中捧着一把珠子,他将珠子抛向空中,竟变成了数十团彩色的火焰。

    在众人的惊叫与欢呼声中,幻术师将这些彩色的火团融了一只火鸟,盘旋在舞台上空。

    “天爷啊,这真的只是幻术吗,也太逼真了吧。”

    在所有人惊讶之时,幻术师忽然操控火鸟冲向灯楼,这一幕,使惊讶变成了惊吓。

    因为在火鸟接触的瞬间,灯楼便燃烧了起来,场面一度变得混乱。

    “着火了,着火了!”叫喊声甚至惊动了救火的巡逻队伍。

    楼上的皇帝也是一惊,“怎么回事?”

    但很快幻术师就将火鸟唤出,而灯楼也毫发无损,许贺子仍安然无恙的站在楼上。

    “神了,神了,明明看见灯楼着火的。”

    “这难道也是幻术吗?”

    众人再次被震撼,他们甚至都不敢相信这是亲眼所见的场景。

    幻术师带着假面,而许贺子则有特制的面纱,这些都能隔绝那还在燃烧的花香——

    “郎君总是好脾气,对谁都能忍让。”文喜驾着马车说道,“不过那幻术师确实了得。”他回头看着适才换下来的外袍,蹀躞带上的水还可以擦拭,但湿了的衣服只能更换,好在马车上有一件李忱的便服。

    原本李忱是想将公服换下的,因天气寒凉,遂将便服给了文喜,自己则继续穿着公服。

    “穷数达变,因形移易者,谓之化,谓之幻,所谓幻术,不过是一种虚而不实,假而似真的方术,适才那阵花香,应该就是幻术先导,先致幻,再施展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李忱说道。

    “可是小人的衣服确实是湿了。”文喜道。

    李忱也无法解释幻术,“世上奇妙而无法解释的东西有太多了。”

    “吁。”文喜勒住缰绳,跳下马车,将李忱的轮车抬出,“咱们到了,郎君。”

    咚咚!——

    李忱坐在门口,文喜轻轻推开大门,屋内一股浓郁的汤药味传出,门开着没有上锁,应该是看诊的医师刚刚离去,“青袖。”文喜小心翼翼的喊道。

    青袖从院里走出,看着文喜,“李郎君可来了?”

    文喜将门全部打开,推着李忱入内,“当然。”

    “七娘怎么样了?”李忱紧张的问道。

    “今日一早,娘子因风寒所致温病,休息了一下午后,温病退了,还在榻上歇息。”青袖回道。

    听到这儿,李忱便想入屋探望,文喜将她推到厅堂,青袖拦住道:“娘子的房间,外人不许入,请李郎君先在厅堂等候。”

    “这都什么时候了…”文喜道。

    青袖依旧不肯,“李郎君突然到访,我总要先进去通报一声吧。”

    “麻烦你了。”李忱道。

    青袖转身跨进了苏荷的房间,李忱便等候在厅堂内,这还是她第一次跨入苏荷居住的宅子。

    “宅子虽然不大,但收拾的极为干净。”李忱望着周围说道,“越简单的东西,反而越能令人赏心悦目。”

    就在李忱环顾之时,她看到了那张瘸腿的桌案,只不过桌案上的人偶被苏荷收起来了,如今上面摆放的,是一把横刀。

    刀鞘有些别致,这引起了李忱的好奇,她推着轮车慢慢靠近,就在她伸手时,却将目光挪到了桌脚,因为残缺的腿下垫着几本书。

    用书垫桌脚,这对于读书人而言是难以容忍的,如今虽有印刷术的出现,然而普通百姓却依旧难以接触到书籍,在刀与书之间,李忱选择了后者,“怎能将来之不易的书拿来垫桌脚呢。”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之中注定,当李忱吹去书上的灰尘时,整个人都如被闪电击中一般。

    “开皇邸报,二十二年…二十七。”

    “二十七年…”李忱的眼睛在二十七这个数字上停滞住,她翻开被老鼠啃咬过,旧得发黄发黑的邸报,万幸的是,上面的字迹还能看清。

    “开皇二十七年春,废太子恒,残害手足,谋逆伏诛,东宫属官同罪,斩于市。”

    “年夏,调江夏郡太守卢明奕归京,迁礼部尚书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相,同年,立忠王李怏为皇太子。”

    “太子仆刘邵出逃大狱,抓捕未果,年秋,夷刘邵三族,斩刘邵父、兄、子于子城西南隅独柳树,妻女充入掖庭为奴。”——

    就在众人因他的幻术高超而欢呼时,幻术师的假面里,竟闪烁起了泪光。

    幻术师操控着火鸟,眼睛盯着兴庆楼御座的方向,在璀璨的灯火照耀下,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眼神的变化。

    【“快走!”衙役押着几辆囚车经过西市。

    街道两侧纷纷投去可怜与叹息的目光,因为囚车里即将被斩的,是十几个无辜老人与男童。

    “翁翁。”满面污渍的男童朝面如死灰的老人无助哭喊。

    “真是可怜啊,就因为家里犯罪的男人逃了,让一家子人替他顶罪,男丁斩首,女眷充入掖庭为奴。”

    “生出这么一个没有担当男人,这家也真是够倒霉的。”

    “听说他家中的妇人出身名门,因不堪受辱,在官差抓捕之前就带着女儿投湖自尽了。”

    十几口人被押至城西南隅的独柳树下,很快周围就挤满了不怕事的百姓。

    因斩首人数之多,此次警戒刑场的防援就有上百人,百姓们只能站在远处观望。

    “时辰到。”监斩看着正午的太阳,一声令下。

    十几个行刑者同时取下犯人背后的明梏,举起手中早已磨好的大刀。

    大刀落下,血溅三尺,喷涌而出的血,洒到了柳树下,大多人都闭上了眼,在一声声唏嘘中离开刑场。

    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十几条鲜活的人命,就在他的眼前,他眼睁睁看着人头落地,却懦弱的选择了退缩。

    从这一刻开始,噩梦与仇恨,开始无休止的缠绕,复仇的种子,生根发芽。】

    往昔回忆一幕幕重现,变成了他眼中的愤怒,与接下来的疯狂。

    幻术师睁开眼,花车上焚烧的曼陀罗香已经燃尽,他再次抛洒出一捧豆子。

    豆子化作火团,飞向灯楼炸开,而许贺子早已从灯楼走下,就在她离开灯楼的瞬间,大火扑面而来。

    数丈高的灯楼所引起的火是无比炽热的,然而周围观看的人群,竟仍以为这是幻术。

    这一次的火烧得十分旺盛,那种真实让观众的呼声越来越大——

    ——京畿·上洛郡——

    上洛郡西,边界,日落后,上洛郡太守戎装上马,领着一支骑兵在上洛边界,秦岭一代巡视。

    月色之下,马背上的人影略显孤寂,上洛郡太守骑马立于山巅,向西遥望京都,久久不语。

    “使君,咱们在这儿守了一夜了。”郡丞骑马上前,“如今并非战时,若被人发现,上奏天子视作谋逆,那我等…”

    上洛郡太守依然不为所动,“所有后果,都由老夫一人承担。”

    ——长安城·永平坊——

    烛光闪烁,李忱颤抖着双手,翻开了另外几本邸报,其中竟还有一本是关于太子仆刘邵的记载,且刊印的十分详细。

    “太子仆刘绍,开皇十九年以棋艺冠绝而被选入东宫,初为弘文馆校书郎,迁左春坊左庶子,开皇二十四年,坐罪入狱,因太子求情,降为太子仆,掌太子车马,太子礼遇甚厚,恩宠倍加,刘邵之棋,以一手天元,无人能出其左右…”

    “雍王?”苏荷从屋内走出,看着气色,似乎好了许多。

    李忱猛的抬头,却是满眼通红,苏荷被吓了一跳,而后便听见李忱颤抖着说道:“我能够确认真相了。”

    “什么?”苏荷不解。

    只见李忱将两本陈旧的邸报揣入怀中,快速推动着轮车,“快,快,快!”

    出门停车的文喜听到声音连忙跑了进来,“郎君?”

    李忱拽着文喜,“给…”

    砰!——

    屋外忽然传来了爆炸声,李忱焦急道:“快,京畿的府兵…”

    听到爆炸声,文喜也意识到了事态的紧急,“没有想到真的有人敢在上元夜动手。”

    他从蹀躞带的挎包里拿出一支信号筒,可当他要点燃时,却发现信号筒已被水所浸。

    这下,文喜比李忱变得更为焦急,“小人还有备用。”他走到马车前,掀开坐板,里面却只有一把横刀,“不对啊,我明明放在这了…”

    “来不及了,你立刻出城,先去兵马最多的上洛郡找李太守。”李忱焦急的吼道。

    “喏。”

    作者有话说:

    温病是发烧哈。

    印刷术是唐朝的,唐中后期才开始普遍使用,活字印刷术是北宋的,对于唐代,连一些好的纸都不便宜,书自然是很珍贵的东西,历史上也有不少穷苦书生向富人借书,然后抄写的典故。

    为什么会有一本专门关于刘邵记载的书,后续会有解释。

    上洛郡原为商州,唐玄宗改州为郡,天宝时期上洛太守有薛融,之后是一个姓李的官员(王维有一首诗《送李太守赴上洛》改郡是天宝年间改的,州刺史也改为了郡太守)

    为了让大家看懂后续,说一下唐朝的军制,府兵制,分北衙禁军与南衙府兵,其实顾名思义,北衙都在禁苑,属皇城之北,南衙则在皇城之南,两军交替宿卫,相互牵制,玄宗时北衙有四军,南衙十六卫。

    其中有四卫,左右监门卫与左右千牛备为监门以及皇帝亲从、仪仗。

    而其余十二卫,则分领所有折冲府,大概有几百个,而府又分等次与大小,屯兵的数量与大小有关,唐代是世袭军户制。

    这个时期府兵制已崩塌了,中央的禁军和府兵都拉胯的很,也就边军还能打打了。

    禁军里有一支龙武军,其出身是原来唐太宗挑选的飞骑,组成百骑,武则天扩至千骑,中宗又扩至万骑,在韦后与安乐公主以及与太平公主较量中,唐玄宗都是依靠了万骑,所以更名为龙武军。

    因为拥立之功,龙武军的待遇很高,然后…越来越拉,经过好几代人组建的飞骑,就毁在唐玄宗手里了,安史之乱后,北衙四军几乎覆灭,后面肃宗重新培养了两支效忠自己的军队,就有了北衙六军。

    其实从唐朝军制上,不难理解宋代为什么重文轻武,纵观历史上所有朝代,都会从上一个灭亡的朝代吸取教训,然后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