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 章
初静粉蓝色的眼眸在光下明澈剔透, 她幽幽道:“这就是人的劣性根,你说对吗?”
她苍白的手指挽着自己雪白的发丝打着圈,“每个人都或多或少会有不同程度的心理疾病, 有的人选择了隐藏,有的人选择了释放, 于是她就成了别人嘴里的疯子。”
段江离沉默。
初静究竟想说什么?自我开解?寻求安慰?说服别人?
看上去都不是。
初静指尖抚摸着她的脸,喑哑地声线显出几分性感:“江离进修过心理学, 你能治好我么?”
段江离哑笑:“你该去找心理专家。”绝大多数精神方面的疾病,都是需要药物配合治疗的,而不是大众所想的心里想不开、想太多。
她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皱眉,嘴上的伤口让她说话时不免被牵扯到, 随着意识一同回笼的还有身体对痛觉的感知, 初静真的像是恶鬼一样,她与人的亲密是要命的。
“我就要你治。”初静轻飘飘地回。
段江离:“……我不会治病。”
初静笑盈盈地垂眸:“只要吃了药病就会好。”
段江离听懂了,初静这是把她当‘药’了, 她认为只要自己的情绪被释放了出去,她就‘正常’了。
但这是不可能的。
人在放纵了自己的欲望之后,手段只会越来越成熟激进, 越来越沉迷其中, 警方对这种行为有个贴切的形容——犯罪升级。
然而有主见的成年人都是有自己的一套行为逻辑的, 段江离相信无论自己怎么说初静都依然不会被说服的。
而且她也不觉得这是真话,初静的口吻太无关痛痒了, 冷冰冰的。
她不需要治疗。
她自己就是这么认为的。
她只是在制造恐慌。
段江离眼睫轻-颤, 她不说话了,她在初静这儿根本得不到什么有效信息, 每次试探都只能得出对方想要玩弄她的结论。
这是事实,却不是全部的事实。
段江离对阴暗、扭曲的情感相当敏感, 几乎可以说是一种跟第六感差不多的直觉了,初静隐藏得再好她也能感觉到不对。
可是她又找不出任何线索。
车内重新安静了下来,玩弄了段江离一番后,她像是兴趣耗尽,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起来。
段江离蜷缩在座椅的空隙之间,耐心地等待着体力的恢复,她只有生病时才感受到过这种手脚无力的感觉,而现在却不是因为药物影响,仅仅只是因为一个吻。
初静似乎短时间内就找到了自己身体的每一个弱点。
这是天赋,但更多的应该是探索过无数次才能迅速找出的经验,这代表着什么不言而喻。
段江离不在乎这些,虽然段江离希望初静之前没有过经验,这意味着她会变得容易拿捏,毕竟人只有在自己不熟悉的陌生领域才容易上当受骗,不过有经验那也没有办法。
只是又被堵死了一条路而已。
刚出新手村就遇上了boss,段江离也不确定自己会栽成什么样,能不能全身而退,尽管如此,她内心似乎也没有多少面对不利情绪的惴惴不安,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按部就班的达成目的固然可喜,充满挑战性的道路也同样让人兴趣盎然。
段江离轻轻-颤动着眼睫,扮演着一个陷入蛛网的小猎物,她其实已经可以站起来了,但她没有那么做,维持着不舒服却足够可怜的姿势倚在初静腿边,连呼吸都似乎带上了旖旎的色彩。
她实在能屈能伸地过分,初静闭着眼都能想象得到她刻意展露出的楚楚可怜和内心充满利益衡量的算计。
初静指尖轻敲着手臂,饶有兴味地想,究竟失去了什么,她才会控制不住情绪失态呢?
真想现在就看到啊……
*
车辆平缓的行驶在路上,特制的车窗让紫外线根本照射不进来,满身疲惫的段江离有些昏昏欲睡。
没等她睡着,初静便活动了一下双-腿,拿起了震动的手机。
初静挑着眉看了眼段江离:“你爸的电话。”
段江离迟缓地眨了下眼,盯着手机看了两秒便重新低下头去。
显然她很清楚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德行。
初静却故意开了扩音。
电话那头传来段廷龙充满歉意地声音:“贤侄啊,实在不好意思,我刚刚接到秘书的电话,我那逆女竟然跑了,你放心,不出半个月,我肯定把她带到你面前来。”
段江离眼底划过一抹讥讽,高位上呆久了,连低声下气都不会了,竟然连跟自己平起平坐的掌权人该怎么称呼都忘了。
初静弯唇露出浅浅地笑意:“段伯父不用担心,说来也是巧,我出差去机场时刚好碰见她了,现在就在我身边,你要跟她通话么?”
“不用了,有你在,我放心。”电话那头的段廷龙愣了一下才说道。
段廷龙琢磨了一下,分不清这是巧合还是段江离对初静来说很重要,但不管如何,段江离的反抗都让他觉得恼怒,所以他直接在电话里就对初静道,“贤侄啊,江离我就交给你了,不用顾忌我。”
这就是说,段江离被段家放弃了,无论是她被玩坏了还是玩死了,段家都不会追究。
初静懒懒地挑了下眉,讶然道:“段伯父,这合适吗?”
“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段廷龙呵呵笑道,“把江离交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初静噙着笑:“那就谢谢伯父了。”
他们的对话清晰的传入段江离耳中,轻描淡写间就决定了她的命运,初静挂了电话,语气怜悯:“小可怜,你被抛弃了。”
段江离垂着脑袋,光线打下的阴影让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晦涩:“我爸就是这样的人。”
“他有五个女儿,十几个侄女,都能让他卖个好价钱呢。”段江离语气相当平静。
“伤心了?”初静伸手挑起她的下巴,看着她眼底旖旎着水光,心底不禁发出一声嗤笑。
人性实在是很复杂、难以搞懂的东西,明知身边亲近的人是什么德行,当自己猜想的事情终于得到证实后,却仍然会感到难以接受。
但段江离不会有这种情绪。
“没有,”她别开脸去,问,“您要怎么对我?”
初静语气带着淡淡地困惑:“我们不是早就谈好了吗?”
——“如果钟董想欺负我,我乞求您,将我当成您的宠物。”
段江离恍然间记起自己曾说过这么一句话。
那只是段江离为了取悦初静获得喘息之机的说法,当时她甚至想过回去之后就将这件事告诉段廷龙,让他去处理。
毕竟初静这种事做得不太地道,按照圈子里的潜规则,段廷龙出面后,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而初静的表现让段江离打消了这个想法。
她太疯了,疯到让段江离觉得自己如果这么做了,绝对会得到更糟糕的结果。
段江离轻抿起唇,又因为伤口而不得不重新张开,她叹息着将头搁在初静膝上,将自己的脆弱展露无疑,意有所指:“家养的宠物是很脆弱的,经不起伤害。”
“当然,”初静微微一笑,“我会对你好的。”
她这样说。
于是段江离便真的像一只小宠物一般,跪坐在了她的脚边。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终于停了下来。
手脚有些发麻的段江离看着庄园,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回到了这里,面容不禁有些僵硬:“一定要住在这里吗?”
段江离并不怕地方偏僻,可这里有一只没有被关起来的成年老虎。
动物毕竟只是动物,哪怕是从小养到大,也无法保证它会不会某一刻突然发狂,而以大猫四五百斤的体重和卓绝的身手,谁又能保证安保一定能在悲剧发生前制止老虎呢?
“这里不好吗?”初静真心实意的困惑,边走边道,“我觉得风景很好啊。”
她眨眨眼,体贴道,“你要是不喜欢,可以跟我一起去住医院的大平层。”
段江离不说话了,这话指向性太明显了,她干巴巴道:“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想也知道,在有医生随时托底的情况,对方能干出什么事来,她宁愿不出庄园去当一只金丝雀,也绝不会想一直住医院里,怎么想都觉得那会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宠物跟玩具还是有差别的。
玩具坏了能换新的,宠物坏了就算再养一只也不会是原来的性格,总归会有几分顾忌。
初静闻言,微挑起唇角。
夕阳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背影看上去充满了迷惑性,是天上皎月,是地上优昙。
段江离凝望着她的背影,示意司机将伞交给自己。
她快步撑伞跟了过去,伞完全向初静倾斜,异常苍白的肤色将惊艳绝俗的五官凸显得越发勾魂夺魄。
初静扭头看向她,段江离整个人都沐浴在阳光下,唇角带着伤口的明艳五官袒露在日光下,仿佛她本人也毫无阴霾。
人的长相是最具有欺骗性的,都说相由心生,可事实上绝大多数人的皮囊都是天生的,并不能代表他们的本性,不然怎么会有衣冠禽兽的说法。
这次司机直接把车开进了庄园,所以走了没一会儿两人便进了大厅。
“小姐,您回来了。”
刚走进大厅,便见有人迎了上来,担忧地看着她:“怎么下午就出门了,有觉得不舒服吗?”
初静安抚她:“没有,我有做防晒,还打了伞,没关系的。”
不知管家脑补了什么,眼中的心疼都要溢出来。
段江离闻言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对初静态度亲昵的人,她看上去跟初静并不是简单的雇佣关系,隐隐有种长辈看着晚辈的感觉。
看上去五十多岁的妇女半白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眼角的细纹都带着股温和的味道,看上去是个脾气很好的人。
确定初静没事,秦萍这才将目光移向段江离:“小姐,这位是……?”
“段江离,”初静若无其事的介绍道,“我的新宠物。”
段江离愣了一下,看初静对对方的态度,她还以为初静会隐瞒一下呢,毕竟对长辈来说,这种不把人当人看的态度是很难被接受的。
秦萍眼中闪过异色,竟然不是猎物,而是宠物,第一次呢。
她不由仔细看了看段江离,继而便助纣为虐地夸赞道:“小姐眼光很好呢,这位段小姐一看就跟小姐很般配。”
初静闻言轻笑出声,不知是觉得好笑还是被取悦了,双眸含笑:“让他们都过来认认人,我上楼换件衣服,防晒霜涂久了总觉得身上不舒服。”
“那小姐你快去,我让人给你倒杯水,不舒服别硬撑着,把医生叫来看看。”
初静嗯了声,将段江离丢下就直接上了楼,对白化病这种极容易患皮肤癌的群体来说,出门不涂防晒无异于慢性自-杀,但初静又并不喜欢往身上涂抹任何东西。
皮肤屏障脆弱的另一个缺点就是敏感,初静是真正的病美人,任何小问题出现在她身上都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这是小时候随着杜女士出国留下的后遗症。
就跟一些愚昧的家长让过敏的孩子接触过敏源一样,杜女士也认为只要初静晒太阳晒得多了,习惯了阳光就不会不舒服了。
被暴晒了几次晕倒之后,杜女士才在家长的责备下收敛了自己离谱的行为。
但初静也因此彻底成了瓷娃娃,低体温症、玻璃胃、器官功能减退、乳糖不耐受……身负上百种过敏源。
初静是一个在普通家庭,真的很难存活的人。
她伸手试了试花洒的温度,过高和过低的温度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确定没有问题之后,初静才站了过去。
直到这种时候,才能发现她的身体其实并不完美,背部有着一道狰狞的伤疤,足有十几厘米长,素白的手腕上,有着与周围皮肤不明显的分界线。
初静没有自-杀的想法,但她确实曾通过伤害自己达成过一些目的,成功是需要必要的牺牲的,她并不是理想主义。
她仔仔细细地将自己身上的药妆都清理干净,这才穿好衣服下楼。
段江离安静的坐在沙发上,这座寂静的庄园出乎意料的是隐藏在暗处的人着实不少,好在秦萍也没有让她全部见到的意思,只将安保队长、厨师等带过来让她认了认脸,免得段江离平常乱逛时被误伤。
这么大的一个庄园,打理起来是很费人力的,秦萍将一切都打理得很好,见初静下来,不禁责怪地皱眉:“头发怎么湿了。”
初静洗澡时戴了浴帽,雪白的发丝只是氤氲了些水汽,她笑了笑:“吹吹风就干了。”见秦萍还想唠叨,她笑眯眯地,“秦姨,你去休息吧,江离会帮我吹的,你把吹风机给她就行。”
秦萍闻言不再多说什么,只将吹风机拿了过来。
段江离敏锐发现,初静对这个管家的态度真的很不一般。
没有平常的凶戾,情绪稳定得不像话,完全没有突然发疯的行为,她大概能够猜测,或许对方是她成长的过程中,少数能带来正向反馈的人。
毕竟不是谁都像自己一样,生来冷血,对亲人毫无感情,也毫无同理心。
初静-坐在沙发上,交叠着双-腿,段江离站到她身后,问她:“冷风暖风?”
“暖风。”
段江离伸手试了试档位稳定,这才伸手去触碰她的发丝,柔滑的头发像丝绸一样,被主人保养得极好,是完全能去当发模的水准。
带着湿气的雪白发丝温顺的躺在她的手心,段江离竟然怪异的感受到了几分温馨。
她安静-坐着时实在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段江离看不到她阴鸷的眼眸,只能看到她细腻如白瓷的雪肤,y字形的睡衣在居高临下的视野下并不算服帖的遮着胸口,苍白的指尖捏着书页,专注地看着杂志,像是对身后的人毫无防备。
段江离嘴角弯成微笑的弧度,她想,幸亏对方有财有权,不然这种不经意间就将人吸引住的魅力,总会让她被豺狼虎豹盯上的。
拥有美貌却没有相应的保护能力,人生总是很容易被搅得一团糟的,可不像她这种没什么能力,所以想要依靠长相冲锋陷阵的。
初静的头发本来就只是带了些湿气,因此吹了一会儿便干了,手心的发丝变得温暖干燥,段江离留念的收回手,将吹风机放到茶几上。
“辛苦了。”初静的语气突然变得柔软,她含笑看她,身上被灯光镀上了一层光晕,圣洁而美丽。
段江离眸光轻变,她若无其事地垂眼:“能帮上阿静,是我的荣幸。”
初静略带病态的低语:“你能帮上我很多呢。”她伸手,微凉的指尖抚摸着她,指腹擦过嘴角的伤口,“疼吗?”
段江离微微弯腰,让她摸得更轻松,态度自然:“已经不怎么疼了。”
毕竟只是小伤口,过了一段时间后,不怎么注意也就没感觉了,或许吃饭的时候才会疼上一番。
“怎么能不疼呢,”初静唇角弯出下压,神经质的弧度,“你不疼,会让我觉得很没有成就感的。”
段江离:“…………”
初静一下就笑了,像是恶作剧成功的孩子一样,眼眸闪着细碎的光,弯出好看的弧度。
段江离无奈看她:“阿静可以让厨师做一些刺-激性的菜,这样伤口会好得慢一些。”
她冷淡地想,不这样下次对方改拿刀划可就不好了。
初静笑得更厉害了,忍俊不禁地捧着她的脸,下一秒就变脸似的,直勾勾地看着她,轻幽幽地亲了亲她眼皮,眼神阴沉:“乖。”
那头传来秦萍的声音:“小姐,过来吃饭了。”
初静收回手,立马应声:“这就来。”
段江离很肯定,就站在门口的秦萍看到了,但她脸上毫无异色,展现出一个身为管家应有的素养,但当她从对方身边经过时,能明显感觉到她的目光变得冷淡,挑剔地打量着她。
正如初静所说,人总会把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欲望和错误,都推到不相干的人身上,而熊孩子的家长也不会认为自己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只会觉得都是那些心怀不轨又肮脏下-贱的东西,勾引自己还是小孩子心性、天真单纯又无辜的宝贝。
段江离唇角勾勒出几分浅薄的弧度,看起来她之后的日子会不太好过呢。
这就是初静这么做的原因吗?
她在利用管家对她的爱。
餐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是口味很淡的菜品,完全遵循着初静的口味。
J市作为国都的中心,当地融合了多地的菜系,是北方菜系的集大成者,但总体而言,J市人的口味都是偏重偏咸的,哪怕是注重养生的人都不会吃得这么淡。
段江离吃得有些难以下咽,咀嚼的动作还会牵扯到伤口,让并不挑食的她也不禁吃得有些艰难。
初静体贴道:“不合胃口?可以让厨师重新给你做一些。”
段江离摇摇头,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咀嚼:“阿静平常都吃得这么淡吗?”
初静轻描淡写:“没办法,我对盐过敏。”
段江离顿了顿,不禁道:“那也可以吃别的吧?”
盐也不是找不到替代品,可以吃特制盐,算不上无药可医的绝症,但初静似乎并没有尝试各种美食的兴趣,她记得上次过来时餐桌上的菜口味还很正常,不过对方没怎么吃。
她当时并没怎么过于关注这一点,毕竟对方当时下了药,自然不会怎么吃。
初静回答她:“辣椒我也过敏。”
段江离沉默了,重油重辣是大多数菜系都不太能逃脱的命运,咸的不太能吃,辣的不太能吃,看上去人生一下就少了很多乐趣。
“……甜的呢?”她小心翼翼问。
“唔……好像是对蜂蜜过敏吧?”初静有些不确定地看着秦萍,“秦姨,是蜂蜜吧?”
“没错,”秦萍闻言道,“还有虾、贝类、芒果、菠萝、扇贝、鱿鱼、芹菜、竹笋、花生、韭菜、芋头……”
管家不假思索的就罗列出了一堆食物,让段江离看向初静的目光都不禁变得有些惊悚起来。
她的眼神中很明显的透露出一个意思——你究竟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初静仍是带着一如既往的微笑,所以她对食物很少尝试新口味,毕竟测试过敏源实在麻烦。
她并不觉得这样活着有多痛苦,只是需要忌口而已,并不是多难办到的事。
不过她可不想把段江离饿瘦了,她现在的身材保持的就很好。
初静支颐着下巴:“所以你不用跟我口味保持一致,想吃什么让厨师去做就好了。”
她正常起来实在太正常了,让段江离反而有些不适应,这次她没再拒绝,微微点了点头。
虽然她并不打算改变,仍然决定让自己跟初静吃饭时口味保持一致,但她也不打算把好处往外推,初静总有不在的时候,那种时候她不可能还仍然苦了自己。
压抑自己的欲望迎合她人,私底下却馋得不行,会被触动吗?
大概率是不会的。
可有些事一点点累积起来,就足够叫人心软了。
初静吃饭很细嚼慢咽,往往咀嚼很久才会咽下食物,眉眼疏淡。
一开始段江离还以为她也是不喜欢吃这些的,但观察过后却发现,没有什么喜欢或是厌恶,她更像是将吃饭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任务,连每样菜下筷的频率都一样。
段江离忍不住再次生出那个念头。
真的很像披了人-皮的恶鬼啊,连吃饭都像是为了融入人类社会而进行的行为,仿佛她本身并不能尝到食物的口味。
这样的人真是可怕,她好像根本就没有弱点。
吃好既定的食物后,初静提前放下筷子,秦萍怕她着凉,递过来了一件外套,将药片放在桌上。
段江离看了眼药片的形状,似乎是助消化的,可初静吃得份量于自己而言也就是个半饱的程度,这还需要助消化?
初静并不逞能,将外套套上,她拿着水杯,目光不加掩饰地看着她。
换个人这会儿就该吃不下去了,段江离却仍然慢条斯理的吃着,她从来都不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毕竟身体坏了,就算拥有了很多东西,也很难快乐起来吧?
段江离控制着自己的摄入,用完这味道寡淡的一餐才抬起眼帘,她浓密乌黑的眼睫抖动了一下,想到上次饭后初静安排的‘活动’,不知道等会她又会带来什么惊喜。
似乎看出了段江离在想什么,初静笑了一下,重新变得柔雅而冷清的声音悠悠道:“我带你去认认床。”
她似乎并没有觉得自己当着众人说的话有多暧昧,眸中泛出微小的笑意。
好吧,她知道,她就是故意的。
段江离平静地站起来:“好。”
她跟着初静上了楼,将四周异样的神情完全忽略,佣人们看上去似乎并不知道初静的性向,这令她不觉诧异。
对方之前竟然完全没有带人来过庄园吗?
段江离有点意外,思索片刻,她觉得以初静肆无忌惮的行事风格,应该没有隐瞒的想法,之所以如此大概是因为这座庄园初静得到的并不久,除了管家,或许其他人都并非‘老人’的缘故。
古典风格的庄园在太阳下山后便有种让人心里惴惴的能力,尤其是走廊的壁灯还仿照了烛火的光线。
走到三楼,初静停下脚步,推开了一扇门,淡声道:“除了楼上,其它地方你随意,喜欢这间屋子吗?不喜欢可以换。”
这似乎是三楼采光最好的房间,有着一个巨大的阳台,阳台上还放了一架藤椅秋千,两米多宽的双人床柔软而舒适,还有一个漂亮的梳妆台。
同时屋子里就有厕所,晚上起夜也不用麻烦。
这个房间一看就知道不是初静会住的地方,她不会住采光这么好的地方。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排斥阳光好的房间,初静却是不能住这种房间的。
大略打量了几眼,段江离收回视线:“这里就很好。”
至于房间内显眼的摄像头,她自然的无视了。
别说摄像头只是装在卧室了,就算是装在厕所……那还是有点不能接受的。
倒不是怕被看到,而是怕留下影像资料。
毁掉一个女性最容易的办法,就是让她变得‘不洁’,不管这个女性是不是受害者,都会因为这种方式而遭遇到许多不公平的待遇。
初静眸中的笑意深了些:“我也很喜欢这里。”
她抬手抚着段江离脸,清幽幽地:“我不在的时候,你会拆掉摄像头吗?”
“不会。”段江离乖巧地回答,格外惹人怜爱,“浴室里也有吗?”
“我没有偷窥别人洗漱的爱好,”初静捏了捏她的脸,“我只是想出门在外的时候,能看到家里的小宠物在干什么坏事。”
初静眼里漾着星河般璀璨的光,谈起自己的兴趣爱好,她整个人看着都似乎多了几分活气。
段江离默了一下,作为那只被监视的‘小宠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微笑以对。
初静不满:“听到我说的,怎么是这个反应?”
“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
段江离叹息一声,无可奈何道:“阿静,我只是还没能适应这个新身份。”
“为什么要适应?”初静搂着她的腰,在她耳边吹热气,“我最喜欢破坏了,把依偎在妈妈身边的小猫带走,强迫它认贼做母,你们开心了,我还怎么开心?”
“…………”段江离嗓音有些哑哑地,“我没有母亲。”
“现在有了,”初静的声音轻柔又呢喃,“你可以叫我妈。”
段江离被噎到了,她吐出一口气,不想理会初静的发疯:“我想休息了。”
初静嗯了一声,苍白的手指划过她脆弱的脖颈:“这次晚上睡觉可得记得锁门了。”
她意有所指,“万一有人偷偷潜入进来,把你掐死就不好了。”
段江离:“…………”
默默记下这一点。
她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本来初静就是一个很危险的人,谁知道半梦半醒间处在不清醒的状态下的初静又能做出什么事来?
车上的事情她已经很难受了,被掐着脖子亲吻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体验,像是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缘。
段江离想到车上那个吻,她像个充满戾气的伥鬼,那不是亲吻,那是吸血鬼在进食。
晒不到太阳的吸血鬼,阴暗而歹毒,粘稠的恶意如影随形,要让每一个靠近她的人都崩坏。
初静不再打扰她,甚至贴心的关上了门,段江离走到衣柜面前,打开看了几眼,这才走进卫生间,拿出手机仔仔细细地探查了起来。
她并不是很信任初静分不出真假的言语,信任本来就是很奢侈的情绪,难以交托给她人。
更别提初静性格恶劣,让人以为万事大吉的时候突然给予她致命一击,这显然是初静能够做出的事情。
出乎意料的是,卫生间里竟然真的没有任何电子设备,段江离重新退了出来,从衣柜里拿出一件上下装的睡衣裤。
衣服上传来了淡淡的檀香味,初静似乎很偏好这种味道,衣柜一打开这种味道便扑鼻而来。
段江离不太喜欢。
她用的香水总是会因场合的变化而变化,没有对那种气味特别喜欢,初静就像是标记领地的野兽一样,她的所有物都一定要沾染上她的气味。
卫生间的洗漱用品也是如此,倒是化妆品,初静似乎提前联系过段家,摆放的都是她常用的。
衣柜里的衣服并不带标,但看着并不像是穿过的,段江离拿了几件衣服出来看了看尺码,都是自己的码数。
上次她过来可还没有这些。
段江离把衣服重新放进去,突然注意到衣柜角落闪了一下,她犹疑了一下,将角落里的衣服拨弄开去,一张惨白的面孔顿时被暴露了出来。!
段江离呼吸一滞,尖叫声下一刻便要冲破喉管,又生生被她忍了下来。
这是个人偶。
她指尖轻-颤,缓慢的伸手入触摸,冰冷的手感告诉她这确实不是活物。
还好……
段江离心里没来由的冒出这个念头。
她伸手将沉重的人偶拽了出来,硅胶质地的人偶刻画得栩栩如生,光头,唇角诡异的上翘,粉蓝色的玻璃眼珠在灯光下泛着光泽。
段江离推测自己刚才看到的闪光就是这个人偶的眼睛散发出来的。
她坐到床边,抚着受惊过度的心口,目光忍不住飘移到人偶身上去。
不知道是不是段江离的错觉,五官精致的人偶让她觉得有些像初静,但仔细看去,她又觉得人偶不都是长成这副模样的吗?
或许是人偶也有着一副粉蓝色的瞳孔带给她的错觉吧。
她这样想着。
人偶身上散发着明显的檀香味,过了一会儿段江离才意识到衣柜里的衣服身上的味道都是沾染的人偶的。
段江离不禁有些无语,谁熏衣柜用人偶熏啊?
不吓人吗?
休息了一会儿,段江离还是将人偶重新塞了回去,因为她觉得就算自己提出异议,初静也是不会换的,反正离谱的事情也不差这一件了。
她拿着睡衣进了浴室,仰头让水流打到脸上,身体传来清晰的疲惫感。
段江离已经预感到自己未来鸡飞狗跳的生活。
钟初静她不仅疯,她还熊。
第 26 章
深夜, J市迎来了一场夏末雷雨。
段江离抹了一把额上冷汗,从床-上坐了起来。
人的想象力是最大的恐怖故事,段江离发现自己真的无法忽视那个存在感十足的人偶, 哪怕它此时并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视野内。
可仔细想想还是很恐怖,仿佛有个人静悄悄的躲在衣柜里, 就等着你睡着的时候偷偷从衣柜里面爬出来,在你的床边盯着你……
段江离知道这只是自己吓自己, 作为一个从不看影视、娱乐活动仅仅为手机游戏的人,她也从来不去玩什么恐怖游戏。
倒不是害怕,只是打游戏本来就是为了放松,玩恐怖游戏怎么想也轻松不起来。
她打开灯, 赤脚踩在绒面的地毯上, 拉开衣柜门将人偶拖了出来,想直接给人偶丢到阳台,想了想又觉得这个人偶只要还在自己卧室, 她可能都会睡不好觉,便推开门把四十多斤的人偶往门外拖。
深夜的走廊暗淡无光,偶尔天际划过一道闪电才会骤然把走廊照亮, 宛如恐怖电影的开场。
人偶的面容在闪电下显得有些阴森, 带给人一种恐怖谷一般的不适。
段江离将人偶拖拽到了走廊尽头, 凉爽的风从窗户刮了进来,恰逢一道闪电划过, 她这才发现自己被笼罩在了不知名的阴影下。
回头看去, 便见初静就站在自己身后,发丝被吹得飞扬, 苍白的面孔在闪电的惊鸿一瞥下,显露出邪神一般的诡秘。
段江离捂住胸口, 初静她就是鬼吧,怎么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这么晚了,阿静还不睡吗?”她定了定神,没有问初静为什么会出现。
似乎是因为熬夜,又或许是光线原因,夜晚初静的眸色比白天深了几分,她始终带着笑:“一想到你就在隔壁,我就睡不着。”
“我一直都在看着监控,”初静眼角弯了弯,嘴角向上弯出意味不明的弧度,“你害怕人偶?为什么?害怕自己也变成人偶吗?”
段江离:“……你还有这种爱好?”
“没有哦,我又不是变态,”初静唇边的笑容扩大,“不会说话不会做表情的玩偶有什么可值得珍藏的?”
我又不是变态……
是什么给了她这种错误的认知?
段江离直起腰,倦怠地垂着眉眼,睡眠不足让她不是很有心情陪初静玩大灰狼小白兔的游戏。
“很晚了,”段江离说,“阿静,我要回去睡了。”
初静挑起眉梢:“既然都醒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段江离:“…………”
“江离喜欢跳舞吗?”初静弯了弯眼。
“……还好。”
其实很不好,段江离喜静不喜动,除了舞会上必然会出现的交谊舞,段江离从未刻意去学过什么舞蹈,连瑜伽也懒得练,她的身材大部分靠天生,小部分靠私教和厨师。
“那走吧。”初静朝她伸出手。
段江离握住她寒凉的手,没想那么多便跟了上去,直到跟着初静下了楼。
她以为初静只是在卧室跳跳,亦或者是去地下室的舞蹈室健身房之类的地方,可初静却想也没想就直接走进了大雨中。
段江离没有穿鞋,主要是管家似乎忘了准备拖鞋,只有浴室有一双,她也懒得出去叫人,便就这么凑合着。
搬人偶时她也想着就那么点距离也没有穿,此时却是遭了殃。
更让人无奈的是,初静竟然也没穿,难怪她出现在自己身后时没有一点动静。
深夜的雷雨一下子就能让人变成落汤鸡,湿滑的鹅卵石小路赤脚踩上去并不舒适,段江离默默注视着她发疯。
大雨让她蓬松的发丝都紧贴在了背后,绸缎质地的睡衣长裙贴在身上,腰间系了根同色的腰带,将腰掐得很细,牛奶色泽的睡袍此时被雨淋成了半透明的质地,让人恍惚间产生中她是趁着雨夜偷偷从海中跑出来的小美人鱼的错觉。
她看上去心情真的不差,哼着不知名的曲调,顺着鹅卵石小路走进了花园。
进了花园,四周便没有路了,段江离注意到这不是上次看到的花园,偶尔照亮天际的闪电让她看出这里栽种了很多品种的玫瑰。
它们被整齐的围成圈,中心是一个巨大的类似鸟笼的亭子,每根杆子上都爬满了藤本月季,嫣红的花瓣被大雨打得七零八落,笼子里放着一架钢琴,棚顶没有遮挡物,让人毫不怀疑每一次下雨,中间的钢琴都得换一架。
初静在这里停下了脚步。
段江离左右看了看,到处都是玫瑰,并不适合跳舞,而且被玫瑰包围着的笼子也根本没有被开辟出一条能进去的路,这种离谱的设计也不知道雇主是怎么同意给尾款的。
但初静似乎并没有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雷雨天气反而让她心情变得极佳,她伸手揽住段江离的腰,上翘的唇角勾起别样的妖冶:
“会跳华尔兹吗?”
段江离点头。
于是初静便拉着她跳了起来。
很基础的舞步,她没有在刻意的为难人,但下脚的地方却逐渐从鹅卵石地面变成了湿润的泥土地。
玫瑰的尖刺从腿边刮过,顺着小腿蜿蜒而下的液体分不清是雨水还是血水。
可初静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她的动作甚至都没有变形,像是感觉不到痛苦一样,在玫瑰花圃中优雅的旋转,犹如花中的精灵。
雨越下越大,砸在身上甚至开始觉得有些痛,雨帘让段江离眼前的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本就舞蹈功底一般的她完全是被初静带着走。
她越跳越兴奋,嘴里哼着的不知名曲调逐渐变得清晰。
是《献给爱丽丝》
清泉一般的嗓音,冷冽而又狂热,很抓耳,但却让人无法从她传递出的情绪中听出爱意,只能感受到病态的狂热。
狂热下隐藏着的是无尽的绝望,爱丽丝与歌者纠缠不休,或是一同走向堕落,或是被摧毁。
然而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足够让人觉得悲哀,献给爱丽丝的扭曲、病态的爱慕,是人类世界最恐怖的爱慕。
腿上的痛楚逐渐变得麻木,大雨让伤口被冲洗得发白,段江离脸色也跟着白了起来,当一曲结束,初静甩开她的手,旁若无人的走进了笼子里。
婉转悠扬的琴音响了起来。
依然是《献给爱丽丝》。
但她弹出了扭曲、偏执、阴暗的感觉。
音乐是很容易让人感受到作者的情绪的,初静显然拥有极高的钢琴造诣,段江离从小就学钢琴,在国内钢琴圈子里也拥有一定的名气,可初静已经可以出师了。
她弹出了自己的风格。
段江离不是外行,所以她更加难以想象,怎么会有人在两个不同的领域都能做出杰出的成就来,还是以这样年轻的年龄。
她仰起头,斗大的雨点落在脸上,闭着眼靠在杆子上。
初静的钢琴水平,大概是她还需要努力二十年的水准,段江离想要拜的大师水平感觉都与初静相差仿佛。
真是不可思议,让人连嫉妒都升不起来,因为这已经完全不是努努力就能达到的领域了。
雨点砸落,让钢琴的声音有些变调,随着钢琴传出一声闷响,初静终于停止了弹奏。
她苍白的脸上泛着诡异的潮红,幽幽地看着段江离:“江离有没有试过在野外?”
段江离:“…………”
她实在跟不上初静跳跃的思维,她总是突发奇想得让人措手不及,可要说初静真想做什么,段江离是不信的,她的眼中都没有欲望。
段江离走过去蹲在初静面前,大雨让玫瑰浓郁的香气都变得淡薄,她身上的檀香味却依旧清晰。
注视着初静腿上的伤口,段江离轻声道:“您该回去休息了。”
她发起疯来不仅不在意别人的身体,连自己的身体也不在意,大晚上的往外面跑,只为了跳段华尔兹弹一首钢琴曲,让人甚至产生种她不是资本家而是艺术家的错觉。
但段江离知道不是的,她就是很单纯的……失眠。
段江离确信她是失眠了,只不过别人失眠是折磨自己,初静是拉着别人一起折磨。
或许她一开始只是盯着监控打发时间,见面之后,她就‘人来疯’了。
周围的环境是很容易影响一个人的心情的,初静对雨天似乎有着特殊的情结。
初静抬脚踩在她身上:“休息?”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明天并不是周末。”段江离神情沉静,她的情绪总是很稳定,这种稳定传递出去,往往都会让身边的人情绪也一起跟着平复下去。
她语气很轻:“我背您回去?”
初静思考了一下,水珠顺着她雪色的长睫坠落,她下意识眨了眨眼,从长椅上跳了下来。
段江离注意到初静脸色平静了下来,她脚步轻幽幽地,就那么穿过了玫瑰的包围里,尖刺划破了她的裙摆,刺伤了她的身体。
虽然冷静了,可她似乎仍然不是很在意身上的伤。
段江离跟了过去,兴趣耗尽,初静便没有一点理会身边人的意思,幽灵一样的穿过花园,显而易见的没把她当回事。
如同被把玩的物件,没兴趣了便扔到一边。
第 27 章
路边的灯安静的照亮着回去的小路, 白惨惨的灯光下,段江离看得到她被划破的睡衣裙摆,乳白色的裙摆被染成了淡粉, 勾勒出小腿的线条,凄艳动人。
她的小腿还在流血, 在大雨的冲刷下依旧不时便有血珠汩汩冒出来,让她宛如走在一条血路上。
段江离意识到, 初静的凝血功能似乎也有问题。
玫瑰尖刺带来的刮伤不该让她现在都还在流血。
这样真的没事吗?
段江离沉默地跟着她,她再没有医学常识也隐隐能感觉到这种失血量如果不处理的话,对方很快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休克或是昏迷吧?
她在漠视自己的生命。
初静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走路的频率就没有变过, 淌水的裙摆在大厅里留下一条蜿蜒的水迹, 像是溺水而死的水鬼重新回了家。
段江离踩在那条水道上,脚掌踩在典雅复古的地毯上,有些轻微的刺痛。
——或许是在花圃里跳舞时, 踩到了泥里的碎石子。
段江离没有初静那么好的忍耐性,身上的不适让她走路很难不狼狈,偏偏脚掌受伤, 除非是坐轮椅, 不然怎么都是会有痛感的。
跟着初静走到三楼, 段江离才注意到原来初静就住在自己对面,室内是纯白的装修格调, 暖色的灯光看上去美好而温馨。
但与其说是卧室, 这里看上去更像是工作间,三台电脑并排放着, 围成一个环形,旁边放着打印机, 椅子是能够随时倾倒就能放下去当单人床的机械椅,旁边竟然还有一个放吊瓶的支架。
床的侧面又有一排展柜,但放的并不是什么名贵的艺术品,而是各种瓶装的、盒装的药品,还有吊水的瓶子、医疗器械。
为了方便拿取,每个展柜下面都贴了标签,一目了然。
这是把药当饭吃吧?
段江离知道初静不正常,可没想到会不正常到这种程度。
她默默看了眼没被合拢的房门,回房间用热水冲洗了一下,踩着浴室的拖鞋重新换了件长袖睡裙,遗传自母亲湿漉漉的卷发被她用吸水毛巾裹在了头顶,然后下楼去接了杯热水。
她拿着玻璃水杯将初静没能完全合拢的门推开,空荡荡的卧室看不到人影,她低头顺着水迹走了过去,被黑色遮光窗帘遮挡住的玻璃门外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阳台。
阳台没有被封起来,旁边有一棵巨大的榕树,有一条蜿蜒的楼梯顺着榕树连接上来。
初静-坐在树下闭目聆听着雨滴砸落叶片发出的响声,靠在藤编摇椅上。
她脚边趴着一只毛发半湿的老虎,粗粝的舌头努力的舔舐着她苍白的腿上伤口处溢出的血。
那一片的肌肤都被舔得发红,鲜血不知疲倦的从伤口处往外冒,段江离看得头皮一麻,她甚至分不清这只老虎是在帮初静止血还是在品尝。
大猫耳朵微微动了动,雨天让它的嗅觉有些受限,它警惕地抬起毛绒绒的大脑袋,注视着靠近的不速之客,嘴里发出闷雷般的低吼声。
初静这才睁开眼,琉璃般地眼珠微微动了动,嘴上道:“秦姨不在,伤药在柜子里,自己去拿。”
庄园常备的药品放在什么地方,初静是不知道的,她屋子里的药品很多都是特制的,专门给她用的,她的所有住所都离不开这些东西。
段江离在老虎的注视下慢吞吞的走了过去,将水杯递了过去。
露天的阳台地面上积着浅浅水光,榕树下被增高的平台倒是还算干燥,茂盛的树干将大部分的雨水都挡在了身后,却仍然免不了漏网之鱼,让一旁的玻璃圆桌蓄满了水珠。
初静扬了扬眉,拿过她手里的水杯,适宜的水温握在手里暖洋洋的,她浅啜了一小口,便将水杯放在了一边。
段江离盯着大猫后退出去,初静是真的不怕死,一点都不怕大猫被血腥味激起凶性,可家养的宠物猫再温顺,也有抓伤人的时候。
排列整齐的药品大多都处于未拆封状态,段江离仔细搜寻了一下,从清洗标签的玻璃柜中拿出生理盐水,消毒那列拿出碘伏,上方是贴着止血标签的柜子,有创口贴、无菌敷贴、药片、药粉和瓶装的液体喷雾和药膏。
仔细看了看说明书,段江离拿出了一瓶写着见效快的喷雾,又从另一边拿起棉签纱布放进盘子里。
确认没有遗漏之后,段江离才掀开厚重的双层窗帘。
墙上的射灯让阳台光线并不暗淡,段江离按亮一旁的墙灯,注意到摇椅后面放着的雨伞,从里头拿出一把打开。
这些为了遮挡阳光的伞都很大,足以庇护两三个人躲雨,一旁就有安装的位置,段江离踌躇了一下,才走过去将伞安装起来。
或许是她身上有着跟初静一样的气味,大猫虽然警惕,却没有其它举动,段江离将盘子端了过来,拧开一瓶生理盐水,握住初静的脚踝。
她的脚腕真的很细,没有多少肉感,仿佛只有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脚比同身高的女性要小上一两码,苍白的肤色像是易碎的、剔透的瓷器,让人只感轻轻地、温柔的握在掌心。
比平常还要低的体温让人觉得她仿佛下一秒就会失温,她实在是一个很任性的人,竟然回来这么久了都没有去换过衣服。
段江离毫不怀疑,如果自己不过来的话,初静会就这样躺在外面,直到第二天被秦管家发现才会去处理这些。
之前段江离还认为初静只是独独对自己发疯,毕竟她在面对其他人时可没有一点情绪不稳定的样子,现在段江离发现了,初静真不是在针对自己,她就是在平等的发疯。
不在意别人的死活,也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生理盐水冲刷着初静边缘泛白的伤口,因为大雨的缘故,她腿上并没有什么脏污,被石子划破的脚底也没什么需要镊子才能取出的沙砾,用酒精棉轻轻一擦就干净了。
段江离觉得初静像是一个没有痛觉的人偶,酒精划过伤口理应带来刺痛,可她清晰的感觉到掌心的肢体没有一丝颤抖。
对方是真的感觉不到这些。
她用棉签蘸着碘伏涂抹着初静脚上被划破的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些伤口都并不算深,除了少数几道伤口以外都是一天以内就能结痂的皮外伤,但出现在初静身上却好像格外严重,现在都还时不时沁着血珠。
艳红的色泽出现在她白瓷般的肌肤上格外明显,等段江离涂抹完,初静的整个小腿都已经不能看了,她用止血喷雾绕着初静的小腿喷了一圈,放在一旁清理另一条腿,等回头去看时,那条腿果然不再出血了。
段江离松了一口气,用纱布将初静的小腿包裹上,避免伤口接触的偶尔被风刮进来的雨水导致感染,禁不住问:“阿静都不觉得痛吗?”
她见过不少喜欢往别人身上施加痛苦的二代们,但如果这些遭遇都出现在他们自己身上,他们绝对会表现得比施-虐的对象更加不堪。
可初静没有,她没有别人受不了的认知,毕竟她自己都受得了,怎么别人就受不了了呢?
初静一直没有阻止段江离的行为,但也看不出多配合,就是不想再挪窝而已,闻言淡淡道:“我有痛觉缺失症。”
其实并没有,因为白化病的原因,她的皮肤向来敏感,所以被触碰一下她就能很明显的感觉到不适,但或许是心理因素,渐渐地身体的痛感就不那么明显了。
段江离下意识摩-挲了一下,柔软的纱布与初静皮肤的手感差很多,她垂下鸦羽般的长睫,遮住眼底的深沉。
或许每个人心里天生都住着一个掌控者,初静这种任她摆布的状态,仿佛在不断引诱着心底的贪婪,甚至忍不住想,如果她不良于行就好了,这样她的一切都需要你去打理,衣食住行都无法离开你。
多美妙?
段江离漫不经心地将初静的脚搁在大猫的虎皮大衣身上,并不觉得自己的想法有多可怕。
总有人觉得,一个人会变坏是因为家庭、交际、社会的影响共同造成的,但其实人性本来就是恶的,所以才需要法律、道德去约束人的行为,然则就算如此,也阻挡不了人心里不时冒出的恶念。
段江离将这视为很正常的心理活动,区别只是在于有些人有条件将一切付诸行动,而大部分人都没有那个条件和能力,所以只敢想想。
她直起身:“阿静,去换件衣服吧,穿一晚上会感冒的。”
她的唇珠饱满而丰润,开合间会让人情不自禁将视觉中心放在上面,初静闭着眼,指尖捏着大猫毛绒绒的耳朵,嗓音喑哑,言语时像是念诗一般:“在衣柜里。”
静默几秒,段江离不确定的想,初静只是想让自己把衣服拿过来,还是拿过来给她换上?
看着万事不关心的初静,段江离有些头疼。
她究竟是在戏弄自己,还是暂且把自己当成秦管家一般的角色了?
第 28 章
段江离宛如一尊沉默的雕像般立在原地, 沉默片刻,她终于意识到初静并非说笑,这才转身进了屋。
心情不由自主的有些微妙。
虽然初静确实与她做过一些看似暧昧亲密的行为, 可初静对自己有没有欲望她还是感受得到的,她们之间绝没有到能‘坦诚相见’的程度。
甚至段江离觉得, 初静是不是姬都还要打个问号。
虽然段娇在外大肆散播段江离是私生女的洗-脑包,但也就是一些信息接触不到位的新贵和消息闭塞的人才会信以为真, 所以段江离在圈子里也并没有多受排挤,跟大部分人关系都还算不错,其中也不是没有姬崽。
这些人中有的男女不忌,有的是纯姬, 更有单纯是为了反抗家里为自己安排好的道路而‘叛逆’的。
段江离平常很喜欢观察这些众生百态, 甚至思考过是要把她们当朋友处还是当备胎处,对她们的心理、表情、眼神都做过详细的分析。
众所周知,直女经常能做出一些暧昧至极但在她们眼中又清清白白的举动, 段江离听过不下数个姬崽哭诉她们爱上直女的悲惨事迹,还有一些外围为了她们指头缝里漏出来的东西强行装姬,见得多了, 多多少少便有了准确度还算不错的‘姬达’。
初静或许并不直, 但她也一点都不像对她有那方面兴趣的样子, 她更像是一个为了数据主动舍身投入实验的研究员,只是想要更好的玩弄自己, 纡尊降贵, 无非是为了让自己的表现更符合她心中的发展方向。
毕竟有些事让别人去做,哪比得上自己亲自动手来得有成就感?
她甚至都怎么掩饰这一点。
段江离打开衣柜, 顿了顿。
初静的衣柜是个彩虹战队,各种颜色都看得到, 按照色彩整齐排列,虽然大多都是工作装,但并不古板乏味,都是属于比较有设计感的类型,就算放到时装周上去走秀也不会让人觉得不合适,只是这些衣服大多对人的身材要求过高,普通人穿上大概跟车祸现场也没什么差别。
不过虽然是彩虹战队,但色彩却都不艳,明亮但不刺目,看上去不像是别人挑选的,而是初静自己的喜好。
终于在初静身上找到了一个正常人喜好的段江离蓦的哽了哽,觉得这好像也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她伸手扒拉了一下,在彩虹战队中找到了睡衣区域,挑了件比较厚的华夫格面料的睡袍,拿了毯子,又在梳妆柜上方的墙上找到吹风机,从厕所找到了浴巾,这才回去。
初静闭着眼,脸色呈现出一种透明的白,湿发贴在脸颊旁,惊艳得犹如诗意的水墨丹青。
大概是她沉默得太久,初静睁眼看了她一眼,慢吞吞的坐了起来。
“换吧。”
宛如一道惊雷在脑海中响起,段江离有点恍惚的想,竟然真的是她猜的那个意思吗?
段江离有点不敢动手。
本能的,她觉得自己不该去触碰这种危险的领域。
但她无法拒绝。
段江离下意识屏息,其实她并非没有见过其它女性的身体,现代社会有太多的机会让她能够见到这些,澡堂、温泉、泳池,然而她从未对女性产生过基于性而起的冲动,自然也从未想过避讳。
可初静不一样。
她对初静是有欲望的,段江离能够很清醒的认知到这一点。
在初静的注视下,她面容依旧平静,在伸出手时也没有颤抖动摇,像是在做一件普通的、不值一提的小事。
但还是不一样的。
湿透的衣服从初静两条苍白莹润的胳膊上落下,骨肉匀称,霞姿月韵,一派烟霞色相。
每个人身上都是有缺点的,长相、声音、身材,总有一项并不那么完美,但总有些人能够打破常规,古人穷尽想象描绘的神女仿佛就是为了初静量身打造的,哪怕她未着云裳羽衣,也依旧让人生不出亵渎的心思。
段江离泛粉的指尖微微动了动,她不动声色地拿出浴巾包裹住初静,仔细地、细致的擦着她身上的水珠。
初静溢出一声轻笑。
段江离动作一顿,不到一秒的时间,她便调整了过来,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细致的擦拭着。
一阵风刮过,带起细细的雨丝落在脸上,微凉,段江离垂眼,加快了速度,将睡袍给初静穿上,将腰带松紧适宜的绑上。
给摇椅垫上毯子,初静重新坐了回去。
段江离将另一条毯子盖在她腿上,拢了拢初静的发丝,将吹风机打开。
特制的吹风机声音很小,段江离纤长的手指穿过发丝,眸底的色泽越发幽暗。
她其实知道初静刚才在笑什么,她被引诱了。
不,不能说引诱,初静其实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无所谓的、坦然的站在了自己面前,自己心底就不受控制的滋生出了二十几年以来从未生出过的欲望。
段江离冷静的想,这是很危险的征兆。
对方清晰的知晓,对心怀阴暗的人来说,她有多吸引人,但她又并不在乎这些,因为她就是故意的,恶劣地看着别人不受控制的被吸引。
可怕的是,哪怕段江离察觉到了这一点,她也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那些微妙的情绪在心头涌动着,在她为初静‘服务’时,一点点滋生了出来。
那是什么?
段江离并不是很明白。
可就如同家中总是惹事生非的宠物猫,她竟然荒谬的、可笑的生出了一种虽然初静在玩弄自己,但她又有什么错呢?
不过就是像海里的虎鲸、手贱的宠物猫一样,喜欢恶作剧、故意挑拨人罢了。
她什么都不懂,她又没有建立过正确的观念,她又有什么错呢?
一个猎物,竟然对能让自己万劫不复的猎人,产生了她无辜、可爱的想法。
这是多可怕的一件事!
尽管这些纷乱的想法只是出现了那么一瞬间便被段江离摁下,却仍然让她觉得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段江离终于将初静的长发吹干,雪白的发丝如同月光一般环绕着她,她似乎是睡着了,呼吸轻缓沉静,舒展着眉眼,看得出睡前心情不算差,眼睫如枝头压着的新雪,高洁兀傲。
睡着的老虎同样神清骨秀,仿佛因为跟在初静身边,便因此多了几分神性,在没有睁开眼前都拥有着迷惑人类的无害。
段江离一眨不眨地盯着初静,忽的,她伸出手,把初静闭着眼的脸,从额头到鼻尖,再到下巴,逐一摸了过去。
玉石一般不似活人的温度。
她轻轻的吐出一口气,才发现自己刚才不自觉屏息,像是生怕惊扰到了对方一般。
真是可怕啊。
段江离伸手将初静膝上的毛毯往上拉,盖住对方的肩膀后这才转身离去,最后看了眼初静房间的布局。
三台电脑显示器有两台都停留在桌面界面,独独有一台显示器显示着监控画面,让段江离不知道该为自己单独占据一台显示器而感到荣幸,还是该感到不适。
这根本不是一个正常的卧室,没有床,初静似乎不需要休息一般,完全不考虑究竟什么家具能睡得更舒服、健康。
又或许说,在座椅上休息,比在床-上休息让她更能感受到安全感?
段江离敛了敛眉,合上门,重新返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躺在床-上,卷曲的长发如瀑般散开,连使用得相当娴熟的心理暗示,此时也无法克制脑海中不时划过的片段和心中不停枯萎又疯长出的野草。
不合时宜的,段江离想到了初静说的话。
“人总会把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欲望和错误,都推到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清楚的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很危险,人总是会对对自己产生冲击的言语、画面生出特殊的情感,段江离清楚的知道这种情绪只是暂时的,可这个暂时又是多久?
几天?十几天?还是几个月?
最终,她眼底的情绪还是归于平静,缓缓睡去。
……
…………
初静盯着漆黑的天空,闷雷般的响声伴着脚下大猫发出的咕噜咕噜声,有种静谧安宁的错觉。
她眉眼朦胧,唇角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轻幽幽的声音在雷雨下几不可闻:“她发-情了。”
嗯?
大猫敏感地抬起头,发-情了?谁发-情了?它又要被噶了?
初静踩着它额头的王字,略有些扎人的虎毛传来轻微的痒意,暖色的灯光下,她保持着静谧沉静的神态:“别熬夜,睡觉。”
“吼?”
大橘动了动耳朵,听得懂一些简单指令的它眼神中不禁流露出困惑。
初静不再说话,她起身从药品柜中找出一瓶药水,通过注射器注入自己体内后这才重新躺了回去,双脚落在大猫强壮宽阔的前肢上,药物带来的刺-激性气味让嗅觉敏锐的大猫鼻子有些发痒。
它站起身,抖了抖表面略有些湿润的虎皮大衣,绕着初静转了一圈,再度趴下时,已是将柔软的肚皮坦露在了初静脚下,健壮的前肢虚拥着,犹如睡在主人腿边的宠物猫,柔软忠诚。
第 29 章
大雨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天空都还飘着雨丝,让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都感受到了几分凉意。
段江离早已醒来,却没有起, 她伸手用手背碰了碰自己额头,略微发烫, 喉咙也有些发痒。
但这都并不是很严重的问题,只是有些低烧, 毕竟她身体向来不错,虽然淋了雨,时间却不算长,又是夏天, 所以对身体不错的人来说不过都是些小毛病。
她微垂着眼, 心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好。
让她心情不能平静的是昨晚睡着之后做的一个噩梦。
一个带有宗教元素的噩梦。
木制的十字架上,月一样皎洁的神女被钉在上面,她几乎眩晕的仰望着神女冷淡的眸色, 呼吸犹如编钟般缥缈空灵。
千夫所指,万民唾弃。
世人最爱看的神明坠落在她身上上演,明明衣冠济楚, 却没有人不在神女的目光中感到了不堪。
冲天的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容颜, 明明烈火炙身, 灼灼的火焰几乎将一切都燃烧成灰烬,她依旧高悬神座, 人类之于她, 不过过眼云烟。
这种认知让人痛苦、绝望、扭曲、疯狂。
于是欲望难平,怒火难浇, 他们试图见证她在痛苦的折磨着崩溃、求饶,可神女在火海中神情始终平静, 历经六欲七情,人生八苦,神女仍然是高天之风,极地之冰,端坐神台。
唯有陷入嗔痴的信徒,种种妄念根深蒂固,泥潭深陷,投身火海,不能同心,便求同死。
段江离很少做梦,梦中也大多是正常的人际往来,勾心斗角,按部就班,稀松平常。
她在梦里都仍然是个利益至上、没有理想的俗人。
唯有这一次不一样,太疯狂、太扭曲了,像是信奉宗教的狂信徒,精神都不正常了。
段江离抬手按了按太阳穴,由衷的感慨,真是个可怕的噩梦。
她慢吞吞从床-上坐起来,听见门外传出略显急躁的敲门声,不由下意识看了眼手机。
9点了。
段江离脚步挪动到门前。
秦萍听到门响动的声音,却没有回头,焦急的拍着门。
“阿静她还没有出门吗?”段江离问她。
“没有。”秦萍瞥她一眼,今早回到庄园的时候佣人就已经跟她说过了大厅地面留下的蜿蜒痕迹,此时心头难免担忧。
“门没有锁。”段江离道。
秦萍像是没听到一般,沉默地敲着门。
段江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从屋子里走了出来,直接伸手拧开。
虽然在没有主人允许的情况下贸然闯入并不好,但事出从急,如果里头的人真的是出了什么意外的话,难道她们也要在外面等着吗?
门一下就被打开了,看起来初静昨晚睡着之后就没有再醒来过,她抬脚走了进去,没有注意到身后秦萍奇怪的神情。
初静还在阳台,但已经不是睡到摇椅上了,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下去,趴在了大猫背上。
四五百斤的大老虎宽阔的脊背足以容纳一个体型健硕的成年男性,就更别提相对体型更纤细的女性了,犹如山中的精灵一般,野性与神性并存。
这是段江离第一次见到初静出现在阳光下的样子,只有半边身体被遮阳伞的阴影笼罩着,日光给她脸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晕,雪白的发丝如绸缎一般散开,冷白如玉的肌肤在光线下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神色宁静。
纤长的睫影扫出淡淡的水墨,是浓淡相宜、意象优美的丹青。
段江离微微晃神,光下的初静,有种下一秒就会化虹光而去的错觉。
她本能的抗拒这样的景象。
大猫愁着一张脸看着段江离,显然它似乎已经醒了很久了,只是因为初静在它背上的缘故,这才一直都保持着一个姿势一动不动。
段江离尽力忽略掉看不出危险性的大猫,伸手推了推初静:“阿静?”
初静睡眠不深,很快便醒了,她倦怠地抬了抬眼,浑身的疲惫都在叫嚣。
鼻子痒。
她坐起来,慢吞吞问:“几点了?”
“九点了。”
初静哦了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踹了踹大猫:“出去,离我远点。”
大猫顿时精神起来,伸了个懒腰舒展僵硬的身体,朝初静叫了一声,绕着她转了一圈便顺着榕树跳了下去,撒了欢似的跑向森林。
初静在原地打了个喷嚏。
作为一个病秧子,初静对猫毛也有轻微的过敏症状,不算严重,状态好的时候什么感觉都没有,不适的时候就会开始频繁的打喷嚏、身上发痒。
她揉了揉鼻子,半耷拉着眼皮,看上去直接想踩着阳台上的水坑就往卧室走。
段江离叹了口气:“等等,我去拿鞋。”
门外的秦萍听到大猫的叫声,提高音量问:“小姐,我能进来吗?”
“进来吧。”
初静幽灵一样的飘了出去。
秦萍将热汤放在桌上,忧心如捣:“怎么又去阳台睡了,晒伤了怎么办?”
初静慢吞吞地端起碗,嗅着不太好闻的中药味,恹恹地垂着眼:“今天是阴天。”
秦萍喃喃忧心:“阴天也有紫外线的呀。”
段江离站在一旁当着透明人,觉得她们的关系实在微妙。
说秦萍关心初静吧,她到现在都对初静脚上染血的绷带视而不见,可说她不在意,她忧虑的神情却又不似作假。
“我想吃粥,”初静略过这个话题,哑着声音轻柔的笑,“张厨今天有做吗?”
秦萍叹了口气:“我去问问。”
初静捧着碗,小口喝着。
没有加冰糖的热汤不仅不好闻,味道也不怎么样,段江离蹲在她面前,伸手拆开纱布。
其实初静腿上的伤并没有严重到需要上绷带缠纱布的程度,但或许是她昨晚的情况看着实在骇人,段江离就是下意识这么做了。
她仔细瞧着,大部分伤口竟然已经结痂了,跟普通人的恢复速度差不多,让段江离差点以为昨天看到的凝血障碍是错觉。
没有多想,段江离握住初静的脚踝,用标签蘸着生理盐水清洗了一下皮肤上残留着的药物,温热的掌心握着上好的美玉,传递来一阵电流般的悸动。
她垂着眼,眸光暗了暗。
初静不在意的喝着热汤,苍白的唇角翘了翘。
等段江离处理好了,初静热汤也喝得差不多了,她抬手指了指门外:“你可以出去了。”
段江离闻言便直接转身离开,换身衣服下了楼。
饿了。
几分钟之后,初静也下楼坐在了餐桌前。
她换了一身正装,红黑配色,看上去像是春秋季节的衣服,黑灰色的西装,红色的蕾丝里衬,裤腿是喇叭裤的样式,两侧拼接了红色的撞色,像条黑身的红尾金鱼,走动间裤腿犹如两条鱼尾,风情摇曳。
经历过磨难的月亮,连莹洁的月光都带着锋芒。
比起浅色,她看上去似乎更适合深色的服装。
那种脆弱苍白、精致易碎的感觉,不该存在在她身上。
但是这是没有办法避免的。
段江离冷静的想,初静患有先天性白化病,又有那么多过敏源,注定了一辈子都得被疾病所困扰。
纵然如今科技发达,可很多疾病依旧无药可医,仿佛她的出现注定如流星般璀璨,也该如流星般易逝。
段江离心中起伏难定的情绪没有人察觉到,初静垂首吃着味道寡淡的白粥,很微妙的口感,或者说,她暂时失去了味觉。
面色平静的用完一碗粥,初静便出了门,兼任保镖的司机抬首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驱车离开了庄园。
……
…………
白粥并不顶饿,但考虑到都已经这么晚了,很快就到中午吃饭的时间了,段江离便没有多吃。
被初静雇佣来的佣人素质都极好,出入无声,与其说是佣人,看上去更像是随时都能转变身份的特工。
段江离会产生这种想法,实在是因为这些女佣体型看上去都有些过于高大健壮了,受隔壁帝国影响,国内的豪门们喜欢用的佣人都追求‘美观’大于‘实用’性,就像古代给仆人穿金戴银的大家族,将之视为一种展示底蕴的行为。
而为了美观,女佣们和男佣们自然也会穿得优雅美丽,方不方便暂时不说,至少一眼看过去就赏心悦目。
而初静庄园的女佣却都是穿着简便利落的制式服装,一点都不影响干活,偏中式的练功服,说她们下一秒能利落的打一套军体拳段江离都信。
这或许是因为庄园有老虎,所以佣人也都得胆子大、具备反抗能力?
段江离觉得自己好像猜到了作为管家秦萍为什么不住在庄园的原因了。
整个庄园,也就秦萍看着勉强还算正常。
段江离放下碗筷上了楼,她暂时还没有打探周围环境布局和发展人情的想法,打算先安分几天。
对门的秦萍用着吸尘器,仔仔细细地清理着房间里的浮沉和猫毛,段江离看了几眼,有些诧异。
刚才她还宁愿站在初静门外一直敲门都不进去,怎么现在又进去了?
注意到段江离看过来的视线,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般,秦萍口吻平静:“小姐在的时候,不希望见到有人进她的房间。”
进了会有什么后果?
段江离觉得肯定是有什么后果的,不然秦管家不会明知初静的身体状况都宁愿不闯进去。
有点微妙。
她为什么可以?
是因为初静昨天没精力去计较这些吗?
可初静看上去并不像边界感很强的人,也不像是有洁癖的样子,不然也不会毫不避讳的赤足下地,似乎只是喜欢独处,所以只要她不在就并不介意别人进她的房间。
可昨天就不说了,今早她也进去了。
因为宠物是私人物品,所以并不算闯入,不包含在被限制的范围内吗?
第 30 章
夜色深沉, 雨水嚣张。
中午才停的雨到了傍晚又开始淅淅沥沥的下了起来,等到了下班时间彻底变大,让不少人暗叹倒霉。
初静靠在椅背上, 那张脸隐在夜幕之下,有着朦胧的、美好的惊艳质感。
林助理在一旁汇报着今天因为开会来不及告诉初静的公务。
今天的会议持续了将近五个小时, 无论是领导还是员工都只觉身心俱疲,林助理已经是今天轮换到初静身边的第三个助理了。
跟恨不得下属能一天工作二十五个小时的老板不同, 初静算是比较有人性的老板了,助理团各司其事,大部分情况下都不会有人忙到吐——初静自己除外。
今天开会还没有开到一半时初静的脸色就已经不大好看了,不熟悉初静的人很难从她本就惨白的脸色上看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来, 但这对与初静相处久了的人来说并不难察觉。
只是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都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才更好,她似乎没有那个立场去劝说老板,也许在对方眼里这并不是件需要重视的事呢?
而且初静思路清晰, 完全不受影响的样子,林助理便也没有多嘴,毕竟老板可不喜欢别人干涉她的私生活。
商务车在大雨中缓慢行驶了半个多小时, 停在了小区门口。
林助理将文件放好:“老板, 我先走了。”
初静嗯了一声:“路上小心。”
细密雨点砸在车窗玻璃上, 应接不暇,让雨刷器哪怕疯狂的工作着眼前的视野也依旧不算清晰, 反而有种被打了马赛克的模糊。
这样的状况上路是很危险的, 司机不敢冒险:“老板,我们等等再走?”
“嗯。”
征得了初静的同意, 司机将车子往旁边移了移,从公司出来时雨还没有大到这种程度, 现在却已经大到了连路都看不清的程度,让司机不禁有些忧虑。
J市并非没有被水淹城的经历,不过上次出现还是在五年前,如果真的会雨水倒灌的话,他不得不考虑安排人手过来先把初静安全带离。
给队里发了消息避免团队因为初静迟迟未归而采取紧急行动,司机耐心的等待起来。
这一等,又是一个多小时。
接近十一点时,雨才有变小的趋势,至少已经能够看得清前面的路了,司机见此不禁松了一口气,加快车速将初静送到庄园。
初静中途就已经睡去了,司机正想叫醒她,便见她已经捏着鼻梁推开了车门,仿佛从未睡去过。
她从地下车-库旁的电梯回了庄园,暖黄的灯光给人带来一种温馨的错觉。
秦萍将一杯白开水递了过去,关切地问:“小姐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
“去过医院了。”初静仰头将白开水一饮而尽,才道,“没什么问题。”
秦萍欲言又止,到底没说什么,只道:“厨房还煨着粥,尝一尝?”
初静想了想,问:“江离睡了吗?”
“段小姐用完晚餐后就回了房间,还吃了片感冒药,应该已经睡了吧。”秦萍道。
初静面容上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笑意,想也不想便道:“如果她没睡就算了,要是她睡了你就把她叫下来陪我用餐。”
“好的。”秦萍闻言立马应声,丝毫没觉得这种行为有什么不对,理所当然的纵容着。
段江离当然已经睡着了,虽然当下年轻人都少不了熬夜乃至通宵,但她的作息却一向规律,因此被叫醒时还有些懵。
没有人喜欢在熟睡时被叫醒,但段江离并没有什么起床气,她情绪一向稳定,听到由秦萍转述的离谱要求也只是抬了抬眼,便直接跟着秦萍下了楼。
丝绸质地的银色睡裙勾勒着她美好惑人的身段,脸色红润健康,稍加休息,段江离身上就几乎找不出生病的痕迹了,跟初静对比强烈。
初静支颐着下巴看她,懒洋洋的捏着羹匙在碗里打转。
山药枸杞熬制而成的药粥味道咸淡适中,远称不上难吃,对初静来说却跟喝白开水没什么差别。
早上的时候她就发现她暂时失去了味觉,大概是感冒导致的,也可能是药物的副作用。
初静也不在意,反正于她而言,吃什么其实都差不多。
“过来。”她冲段江离招了招手。
段江离坐到她身边,仰着漂亮的脸蛋,眼里的光暖意十足:“阿静是想有人陪你一起吃饭吗?”
在段江离的印象里,好像很多人都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觉得孤孤单单的,江女士如此,段娇如此,很多私生子女小时候也是如此。
她却一直都只觉得奇怪,一个人吃饭有什么不好的呢?
初静摇头,眉波婉转,她忧愁地叹了口气:“不想自己吃,你喂我吧。”
段江离奇怪的跟上了她的脑电波,懒得动手,但是又觉得让秦萍喂自己有些奇怪,因而就把她给找来了。
然而难道她来喂就不奇怪了吗?
段江离印象里最黏黏糊糊的小情侣,似乎也没有这样的行为,就只是不分场合的接吻、相拥而已。
初静可不管她的想法,她挤了过去靠在段江离身上,很温暖的体温,以至于初静靠过去时本能的打了个寒颤。
唇边的笑意深了些,“不可以吗?”
段江离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觉得奇怪,初静竟然也会有这种想让别人“帮助”自己的想法。
她端着温度刚刚好的白瓷碗,从里头舀出半勺粥来。
初静倦怠地垂着眼,她其实连嘴都不太想张,但是胃已经有些痉挛了,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警告她。
每次身体出现问题,不可避免的就是情绪上的起伏,每当这种时候,初静就会想要找个故人玩一玩。
但是有人在捡垃圾,有人在通下水道挑粪,她并不想见到他们。
初静讨厌回忆过去,太残忍了。
可那些不愿意被回忆的过去,又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多影响,她已经将一些事视为习以为常了,毕竟对一个拿着筷子都会手抖的人来说,也只能靠别人喂了。
仇恨吞噬着灵魂,理智岌岌可危。
她出现在人间,好像注定就是来受苦的。
她伸手将稠密的发丝拢在脑后,白玉般的面容宛如雕刻而成的雕塑,胸口的领子微低,圣洁,又有点莫名的色气。
段江离垂了垂眼,盯着手里的白瓷碗,眼底划过莫测的情绪。
她究竟想做什么呢?
好像并不想做什么,就是一时兴起;又好像已经在做什么了,她在主动让自己侵入她的生活。
仿佛在主动一点,就能接管她的私生活。
喂了不到半碗,初静便不再张嘴,呼吸声清浅,像睡着了。
段江离不知道该不该叫醒她,犹豫了一下,她问:“是不合胃口吗?”
没有回答。
像是真的睡着了。
段江离微皱起眉,她将白瓷碗放到餐桌上,试图将初静抱起来。
意外的轻松,跟没有睡着一样。
在段江离印象中,喝醉、睡着的人似乎都会比平常抱起她们要重上很多,也不知道是什么原理,但初静却很轻。
对一个大高个来说,这个体重无疑不太正常。
可要说初静身体很不好,似乎也不对,明明她甚至能抱起自己,要知道,段江离自己也有一百三十多斤,初静能抱起她而不费力,怎么看也不像是身体问题很大的样子。
毕竟身体有问题的人往往才会更注意自己的身体健康,反而是那些没有问题的人,会毫不在意的折腾自己,直到真出现了问题才会后悔。
没有多想,段江离走进一边的智能电梯,短暂的失重感后,便到了三楼。
刚出电梯,便看到早已等在一旁的秦萍和……医生?
穿着常服的年轻人,身上莫名有一种医者的气质。
秦萍微微躬身:“江离小姐,往这边走。”
段江离微微点头,跟着秦萍来到初静卧室隔壁的房间,看上去不像卧室,而像是医务室。
白墙白地板白床,一点异色都没有,看的人很不适。
年轻人示意段江离将初静放到床-上,她从一旁的托盘里拿起酒精棉在初静手背上擦了擦,将留置针插了进去,才说:“四个小时后换一瓶上去,晚上可能会失温,注意保暖。”
她说完便自顾自走了,看上去似乎很忙碌,段江离无意探究,对秦萍道:“那我也……”
“江离小姐,今晚就麻烦你了。”秦萍态度诚恳。
段江离:……?
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听错了,谁会放心让一个不熟悉的人做这种事?就不怕不尽心吗?
“您在说笑吗?”段江离是真的觉得有点离谱,这个庄园里的每一个人都好像不正常。
“小姐不喜欢睡觉时有人靠近她,”秦萍认真说,“你是我见过的除了大猫以外,小姐唯一一个不排斥的。”
段江离:“…………”
她有点哽住了,秦姨眼里初静究竟是什么形象?
太割裂了。
就好像跟她认识的初静不是同一个人一样。
默了默,段江离最终也没有多说什么,点头答应下来。
“麻烦江离小姐了,”秦萍舒展开眉头,叮嘱道,“如果晚上你听见窗户外面有声音,不用理会就行。”
见段江离点头,秦萍便不再多言,转身退了出去。
段江离坐在沙发上,随手找了个游戏打发时间。
作为一个睡眠质量极好的人,她并不能保证自己睡着之后就一定能准时醒来,所以也只好熬夜了。
然而才刚打开游戏,便听见了指甲剐蹭玻璃的刺耳声音。
段江离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拉开窗帘,直立着的老虎将雪白的肚皮暴露在了玻璃门前,巨大宽厚的虎掌不停扒拉着门,旁边还躺着一只咽气的野猪。
段江离:“…………”
“吼!——”
她默默拉上窗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