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世界
——他出生的世界真实, 却又并不真实。
卫绍之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了这件事。
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现在的这个卫绍之,现在这个拥有自己的公司和独立产业, 许多人都需要毕恭毕敬和他说话的卫绍之——所以应该说是更早之前的事情比较合适了,最初的卫绍之只不过是个孤儿院出身的孩子, 因为某位好心有钱人的援助, 他被领进了他日后的“家”。
当然,那个时候的卫绍之也是自由的, 但远远没有现在这样自由。
简单来说, 就是所有的行动都是有规矩的。
家庭,学校,工作地点,乃至于城市和世界本身, 似乎都遵循着某种固定且死板的路数。
包括卫绍之也是。
就像是永远都只会在早上七点点一杯冰美式的上班族,永远迟到五分钟的同一车牌号的公交车,下一个路口的行人永远避不开撞到身上的冰淇淋……
卫绍之在这个世界里,他将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无能为力, 也无动于衷。
所有人都局限在自己的既定公式里,除了这无限的固定循环以外, 什么也没有。
……但他相对而言, 仍然是自由的。
——比起其他人,他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
卫绍之还记得, 那是一个相当普通的早上, 他试着想要拒绝今日的课程安排, 这种突如其来的反叛心理微弱但足够强硬,还掺杂着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死死地扎根在他的心上。
之后想想,应该就是除了源于他对世界本身的疑惑……还有那么一份感觉自己没有被重视的失落。
毕竟从他十二岁那年被作为一件“礼物”领进这个家里,直到他十六岁都没有见过真正救了他的那个人。
他对接受他的那个人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管家会用“小姐”来代称她。
除了这两个字以外,他什么都不知道。
至于卫绍之自己,他是一件礼物,带她来的那个人说拿他做什么都行,可最后,他却被当做一个普通的,而且是很有才能的孩子来精心培养着。
除了孩子该做的,他甚至没有被安排任何工作,学业压力始终并不算很大,踏青,游学,在家的休息放松自由活动……课业虽然繁重,但往往是在他感觉到疲惫之前就会给出大量的休息时间,所以卫绍之哪怕在学校里和他的同龄人们交流,也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其他人所说的压力深重喘不过气的感觉,总是觉得——
还好啊,又不难。
在这样已经被过分纵容着的前提下,理所当然地,他的要求并没有被管家听进去。
于是,还是少年的卫绍之略有些赌气,他全程拒绝听讲,一节大课下来他竟然真的意义上听了全程耳旁风……当然,在课堂结束后的小测他还是有点心虚的,乖乖填了卷子,拿到了一如既往的高分。
这样的做法,旁人定是看不出来问题的。
就连卫绍之也觉得自己突如其来的脾气非但无理取闹,最后结束也有点说不出的滑稽——要反叛就反叛到底嘛,这么绕一圈下来,最后什么效果都没有。
但是第二天,他突然得到了休息的安排。
一整天的自由时间,全都只属于他一个人,他是想在家看书还是出门玩都随意;这种事情过去也不是没有,但在他的印象里,每周的安排都是在周末晚上定下来,然后坚定执行这一周的作息,从来都没有中途更改的情况。
不止如此,就连本周的课程安排也改变了,从原本他兴致一般的课程改成了另外一样他本该早已结业的内容,安排了更高级也更昂贵的讲师,不出意外的话,这一次也是等到他完美达到结业标准,才会为他转换其他的内容。
……而在此之前,卫绍之甚至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自己喜欢这一科,包括他的管家。
不知为何,他的心脏忽然砰砰跳了起来,激烈但隐秘,仍然错愕且不安,却又有一份压抑不住的纯粹欢喜。就像是窥探到某个可怕秘密的前一秒,忽然得知自己可以是唯一那个拥有特权的存在。
是……她注意到了吗?
因为是她,一直在看着我吗……?
他想起永远都只会在早上七点买一杯冰美式的上班族,永远迟到五分钟的同一车牌号的公交车,下一个路口的行人永远避不开撞到身上的冰淇淋——
想起自己永远固定的一周,想起从未见过面的小姐,想起自己的出身,他的现在,和仿佛已经被规划出清晰走向的未来……
少年一点点的反复回忆着令他怀疑世界本身的那些线索,这一刻的卫绍之,依然找不到那些疑惑问题的源头,却忽然生出一种仿佛在被世界偏爱的、无比荒谬的傲慢和雀跃。
在十六岁的少年眼中,这世界依然单薄又无聊,死板又僵硬。
……但是没关系,小姐给了他好多的选择和近乎奢侈的自由。
那天之后,卫绍之找到了一种新的游戏。
他在自己的喜好上做出选择,和管家表达的却是另外的答案,食物的口味,衣饰的颜色,卧室的装潢风格,乃至于他的学业内容……他全都给出了和真心截然相反的答案,可每一次——是的,每一次——每一次小姐最后给他做出的安排,都是顺着他的真心喜欢。
像是个游戏。
他想。
只有我和小姐知道的游戏,只有她在与我心灵相通的游戏。
除此之外,偶尔也会有些特别的可爱发展,比如说他做出了某种选择,心里又选了另外一样,但最后呈现的答案却往往是和这两者截然无关的——通常只是一些无伤大雅的小东西,比如说小鱼风格的胸针,床头毛茸茸的抱枕,花瓶里的浅色花束,桌上他从来不吃但是一定要有的精巧甜品……
于是卫绍之隐隐有所察觉,这些应当就是小姐喜欢的。
她不干涉卫绍之的绝大部分选择,但是不妨碍她会选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装点他的生活,不突兀,不打扰,也不强求。
这些东西她如果喜欢,那么我也喜欢。
卫绍之在心里想,他会去喜欢浅色的花束,小鱼的装饰物,毛茸茸的抱枕,哪怕是之前略显甜腻的甜品也可简单尝试,至少早些习惯了以后,未来能亲口帮忙能尝出哪一种味道更好一些……
他日复一日的沉浸在这些微小的细节里,仿佛也可以从这些小东西里,渐渐拼凑出一个隐约又足够清晰的,属于女孩子的柔软轮廓。
——是他的“小姐”。
是只有他可以理解的小姐。
除此之外,令他担心的就是家里的收入问题,新来的讲师讲得很好,与此同时的每节课的花销也是巨大,至少从卫绍之在书房里找到的流水账单里,“小姐”现在的收入尚且不足支撑他长期接受这个水准的教学安排。
可这份愈发慷慨、也太过明目张胆的偏爱让尚且显得太过年轻的少年有些惶惶不安,于是他和管家试着提起这件事,表示完全可以给他换成原来的老师的,现在的教学内容也已经够他受用终身了。
但是管家依然只是回复说,这种事情无需担心,小姐依然会满足他的一切要求。
——毕竟有关您的培养计划,是“宽松且舒适的风格”。
那一刻,卫绍之终于忍不住了,他迫不及待地问道,那么小姐如此费心尽力培养我的原因是什么?她是想要我做什么,还是希望我成为什么样子?
你的未来有许多种选择。
管家回答说,但是在所有结局里,本来最理想也是最完美的结局,是让你成为小姐的恋人。
卫绍之先是一怔,随即注意到了另外一个意思。
本来如此。
是已经默认他可以不选择这条路吗?
还有很多种选择的意思是……我还可以有其他的选择?
管家的态度没有任何变化,继续点点头,回答说,是的。
也就是说,如果我不想的话……也可以?
当然可以,这是理想结局,却不代表是最后的最优选。
……
卫绍之便就又不懂了。
忽然听到这样的话,心生惶惶是肯定的,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见过她,他连她喜欢什么都不确定,怎么好去做她的恋人?可小姐给他的选择实在是太过慷慨,慷慨到有些他不知所措的地步,少年愣了许久,却是鬼使神差地问:那如果我不同意的话,小姐就没有恋人了吗?
——那个身份,是只为我准备的吗?
管家没有回答了,只机械式的重复起先前的话:您到休息时间了,卫少爷。
好吧,少年很宽容的想,他的管家也是这机械循环的一部分,不过没有关系,他有小姐的注视,也有小姐独一无二的偏爱。
正如管家所说,无需担心他的学费问题,但卫绍之仍有些说不出的担心,他看过那些放在书房的单子,有一些是允许他出去打工的,赚的不多,但足够抵消他的个人花销,但这些从来都没有出现在他的每周安排上。
他想着,如果小姐实在很想他学好这些的话,那他偷偷出去打工就好了,他现在水平不低,导师愿意推荐的前提下,有很多地方愿意出高价找他,一次帮忙赚的钱已经足够填上这些空缺。
但卫绍之后来去了一趟书房翻了翻单子,却看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收入,后面写着:“小姐的特殊拨款”。
与之相对的还有几个礼物……管家说是和这批拨款一起送来的礼物,他可以选一样留下,卫绍之挨个看了看,他格外偏爱其中一株蓝色鸢尾,但是表情不显,指着旁边的香槟蔷薇说,我想要这个。
当天晚上,蔷薇花直接搬进了他的卧室,少年的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但他还是乖乖道谢,并没有说什么。
……也许是只是我的错觉吧,小姐的偏爱,或是独一无二的注视什么的。
他想着,难得有点委屈睡着了。
卫绍之的生物钟很稳定,他只给了自己一个晚上的委屈时间,事实上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次的委屈来的莫名其妙,所以他想,明天早上起来的时候,他就会恢复过来了。
希望小姐不要在意他这点偷偷摸摸的小委屈……因为他会很小心、很小心把多余的情绪收敛起来,不会把这种糟糕的东西让她知晓的。
可在他第二天起床,毫无防备的拉开卧室落地窗帘的那一刻——
少年触目所见的世界里,从他的脚下一直到他目光所及的世界尽头,全部种满了盛开的蓝色鸢尾。
……
他哪怕到了现在也记得那一瞬间心潮澎湃的无限热烈,还有那份足以灼烫灵魂的极致欢喜。
……所以你看,我不是没有证据。
我不是没有她爱我的证据。
然后这一切戛然而止,毫无预兆,也毫无缘由,小姐忽然在某一天从他的世界里抽身离去,留给他足够挥霍一生的财富和足够俯瞰世界的能力,除此之外,再无半点存在的痕迹。
十八岁的卫绍之傲慢又无知,可他拥有世界独一无二的偏爱,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拿到所有自己真心想要的东西,无论他是否曾经真心说出口;
而二十八岁的卫绍之仿佛全知全能,他在某一天里得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在早上七点点一杯冰美式的上班族换了卡布奇诺,同一车牌号的公交车不再迟到,下一个路口拿着冰淇淋的小孩被母亲拽着后退了一步——
但是他站在他的路口上,所有的路都通往他的未来,但没有一条路可以走向他想要的未来。
我拥有过被世界偏爱的证据。
其后,我拥有世界,
其后,我一无所有。
——我与她何止是不存在于同一条时间线,我与她甚至不曾存在于同一个世界。
于是他想……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残忍呢。
你邀请我成为你的恋人,你给我足够凌驾世界之上的偏爱,你给我可想和不敢想的一切……但你唯独没有给我最初就许诺过的结局。
我们明明应该是恋人才对啊。
明明……我是按着你的心意成长的恋人,可你为什么愿意给了我除了爱之外的一切,唯独不愿意给我真正想要的?
但是……还是没关系。
对她,他从来都没有生气,所以也就谈不上原谅。
失去了一次那他就来亲自争取第二次,过往的存在已经被一笔抹消,他就从头创造出全新的过往和羁绊——
“从现在开始,你是想要认识现在这个卫绍之,还是想要原来那个卫绍之,亦或者说,你想要一个全新的卫绍之……都随你的心意,小姐。”
卫绍之眉眼弯弯,露出他在这个人面前从未变过的温柔笑意,一字一顿的说。
他伸出手,将自己的掌心摊放在许白鱼的面前。
“初次见面。”他说。
好久不见。
“按着约定,我已经告诉你全部你想知道的……”许白鱼看着他,看着这个本该高高在上,漂亮到完美无缺的男人露出小心翼翼的眼神,以一种孩子般毫无防备的温顺看着自己,很小心的问道:
“现在,我可以要一个喜欢你的资格了吗?”
你喜欢我啊
许白鱼看着面前这只手。
干净, 白皙,修长,关节处的起伏轮廓是男性特有的粗重骨骼感, 称得上养尊处优的一只手,但也是这只手, 拎过最便宜的小零食, 纡尊降贵的跑去街边的小苍蝇铺子给她当外卖员,就是为了讨要一个看似合理的见面机会。
“……”
许白鱼忽然伸出一只手, 迅速拍了拍卫绍之的掌心。
声音听着清脆, 实际落下的力度不算多重,但也的确拍得卫绍之掌心隐隐发麻。
“……?”
卫绍之的那双眼看着仍是温和的,他看看自己的手掌,又看看那只从自己手指旁边迅速缩回去的白生生的爪子, 他抬眼看向许白鱼,眼中露出一点掺杂笑意的询问。
“……但你不该去当外卖员吓人。”女孩子结巴了一会,然后才干巴巴地说,“如果不是我想办法确定了没什么问题, 你这个体量的大人物忽然纡尊降贵来特意讨好我, 老实说是一件很吓人的事情。”
“嗯……”
卫绍之若有所思地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手心。
“……你先说了自己想办法确定, 然后才提起我。”他轻声说, 却是轻笑一声,然后又重新转过去, 扶稳了方向盘。
“不过没关系, 这也是早就猜到的事情。”
卫绍之的声音听起来是一种出乎意料的放松, 过了一会后,他说:“毕竟是我先骗你的, 哪怕到了现在你也不愿意完全信任我,这也是情理之中。”
“……”
许白鱼眼睫一垂,忽然又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了。
“做错了事情,就要受到惩罚,这是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对吧?”
他微微笑着,声音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惆怅和感伤,许白鱼看着他的侧脸,看着他坦然的目视前方,像是知道此时此刻的目光注视会给她带了不必要的压力一般,只是守在他自己的空间里,而且,自始至终没有和自己对上眼神。
但他分明还是在看着自己的。
许白鱼很清楚,当她无意间将目光投向窗外的时候,他的目光总会跟着望过来。
而当自己回过头看着他,卫绍之的眼睫又会掩住所有自认逾越的目光,静静地收回去,重新看向他的前方。
“只是这种程度而已,我受得住。”
许白鱼微微皱眉,小声抱怨起来:“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是啊……你什么都没说呢。”
卫绍之轻轻应着,你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但这对我来说已经是足够可怕的惩罚了。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他忽然又问,“你想要哪一个卫绍之?是从外卖员的身份开始认识你的那一个,还是十二岁开始就知道你的那一个,亦或者……你两个都不想要,也可以。”
许白鱼轻轻叹口气。
她将脑袋靠在副驾驶位的靠背上,忽然有种说不出的疲惫感。
她不太擅长这个。
在毫无防备的前提下,仿佛忽然就要负担起另一个人人生一样的感觉……老实说,很奇怪。
“为什么一定要我选呢?”
许白鱼很耐心的问道,“无论哪一个卫绍之,都是很成功的卫绍之,不需要我来选的。”
“可我是你亲自培养的恋人,”他压低声音,几乎是用祈求的语气回应着,“我从十二岁到十六岁,又从十六岁到十八岁,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活着的。”
“但你我也给了你不同的选择。”许白鱼无奈道,“你看,你的十八岁之后没有了我,但你还是过得很好。”
卫绍之没有说话。
“……一定要我说的很直白嘛?”许白鱼揉揉额头,开始有些头痛了,“你应该能知道,游戏的投资和实际的投入是不一样的吧?无论是两者之间的货币价值还是时间的沉没成本都不一样,你的小半辈子对我来说也不过就是两三年的时间……”
“——卫绍之。”她认认真真地喊他的名字,对他说:“你知道的,这样对你不公平。”
那不一样。
他在心里说。
……游戏也是分很多种的。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一觉醒来被惊喜砸晕了脑袋的男孩,他的世界里装满了沉默,压抑,言不由衷,角落里塞着从未对他人诉说的爱和真心。
可有人看到,有人察觉,有人不愿错过。
于是蓝色的鸢尾花海从脚下蔓延至世界尽头,那一场太过盛大的回应几乎与天空交融共鸣,在他毫无防备的那一瞬间,花朵盛开的声音已经吞没了他的全世界——
你给过我如此盛大的偏爱,但你现在又要说,那些全都是假的。
所以他问,“哪里不公平?”
“哪里都不公平。”
女孩子倏地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像是剔透的宝石,再冷静不过的看着他。
“你不能因为我的一时起意就在我身上赌上你的一辈子,这对你不公平。”
卫绍之却在想,你只说这对我不公平。
——那你呢?
我的十六年,你的三年。
的确,这乍一听起来还真像是个不平等的交易。
但是你这么说,就像是你的三年,却又全然是什么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似的。
我的十六年是我的一生,而你的三年,却仅仅是你的“一时起意”。
车子终于慢慢开进了市区,卫绍之放缓了车速,他没有马上回应许白鱼的话,而是观察着路边的店铺。
“……说起来,我也算是给你买过很多东西了。”
他猝不及防地提了这么一句,成功把原本还算思路清晰的许白鱼瞬间带去了另外一个方向:“的确买了不少……”她茫茫然应了一句,忽然又提起满眼警惕,肃然道:“你不会现在要我还你那几十亿开发区的签单吧?”
“当然不是。”
卫绍之在路边下了车,许白鱼迟疑几秒也跟着下去了,看着他在路边几个小店铺徘徊几步,忽然回头看她,语气也变得矜持又冷淡,“只是觉得既然小姐想和我划分界限,那么不妨从这里开始吧。”
许白鱼眨眨眼,她眼中温度淡了几分,然后点了点头。
“好。”女孩很好脾气的应声,又问,“想要我补给你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卫绍之像是有些冷了似的,将双手放入风衣口袋,垂眸淡淡道:“就这几家店,你看哪个喜欢,都可以。”
“……”
女孩回头看他一眼,迟疑几步后,进了一家花店。
过了一会,她捧着一捧蓝色主调的花束走了出来,蓝色鸢尾为主,看起来清冷又雅致的一捧,被她直接递给了卫绍之。
“呐。”
她的语气听起来已经恢复了那种客气的平和,很好性子的说,“旁边的几家店都不是你喜欢的,好在这里有蓝色鸢尾,给你。”
卫绍之垂下眼,看着那盛开的蓝色鸢尾,低声问道:“……为什么会觉得我不喜欢?”
“……不是,你很烦呐,”许白鱼终于露出了点近似恼怒的表情:“旁边是奶茶店和蛋糕店,我给你点的甜品你从来都是只说谢谢,什么时候碰过一口?看来看去也就是这家门口有鸢尾花,你别和我说你这个也不喜欢!”
卫绍之老老实实捧着花束,看着她的眼睛,眸色幽深,态度近乎无理取闹:“我也没说过我喜欢鸢尾。”
“哈!?这时候你和我说不喜欢了,你十八岁生日时候给你送香槟蔷薇你半点反应没有,给你蓝鸢尾倒是好感度都要冒泡了!”
她越说越生气,像是想起自己那些年氪瘪的钱包花掉的钱,辛辛苦苦养起来的好感度如今全数打了水漂不说,活过来的纸片人还要倒打一耙说他不喜欢那些东西,纵使许白鱼的情绪再稳定这会也快暴走了,顿时也不管什么礼貌和场合,暴怒着要去抢回来自己的捧花:“还我!你妈的,不喜欢现在还我……”
女孩子的手腕伸到一半,却被另一只手牢牢握紧,死死攥在手心。
许白鱼眉头紧皱,仍是余怒未消:“你干嘛!”
“……我没和你说过我喜欢蓝色鸢尾。”卫绍之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垂着眼,声音像是淬了苦毒,又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听得人心口发颤:“我和你说了那么多,唯独没说过我的十八岁生日你送我的东西,你既然说的那么没关系,为什么还记得这个?”
许白鱼瞬间大怒:“我干嘛不记得?你以为给你买的蓝鸢尾多少钱,那个是按朵算的!按朵!我那几单氪下去我妈都要问我是不是出去不学好开始包养小白脸……”
“许白鱼。”
他蓦地喊了一声,女孩声音一哽,滔滔不绝地抱怨顿时戛然而止。“……干嘛。”
“……我现在不问我的十六年,我只问你的三年。”
“你那三年,你守着我,陪着我的那三年……”他声音有些隐约发颤,带着某种强硬又狠厉的固执,甚至是一丝快要压不住的哽咽,一字一顿的问道:“属于许白鱼的那一部分,当真就没有认真对我动过心吗?”
……
那一瞬间,他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瞳孔倏然缩紧,所有鲜活热烈的情绪都在那张脸上瞬间退的一干二净。
她的眼底只剩某种冰冷的空白,一种近乎封闭自我的冷静。
“……许白鱼。”
卫绍之做了个缓慢地深呼吸,他抓着她再次试图逃离挣扎的手,近乎哀求地问她。
“……承认你喜欢我,就这么难吗?”
哭唧唧
周围是人声嘈杂, 往来熙攘。
南渡街是本市旅游区的第一条主街,此时正值旅游旺季,街上行人和旅客众多, 人声鼎沸喧嚣又热闹,能出来旅游的大多都是不愿意错过好玩的事情的, 忽然大街上传来突兀的争吵声, 顿时引得不少人纷纷竖起耳朵,有意无意地看了过去。
很常见的组合, 站在花店门口的一对年轻男女, 不过看起来冷着脸耍脾气的是男的,而好声好气买花哄人的是那个女孩子,寻常小情侣吵架没什么好听的,但随着这两人音调渐渐拔高信息量渐渐变大, 围观群众的好奇心也跟着一点点升了起来。
敲,是脾气好会哄人的甜妹富婆。
敲,是被包了好久现在反过来闹脾气的小白脸。
敲,小白脸动真心了看起来想要和富婆争取扶正机会……
敲!富婆被气走了!
围观群众看着那栗色长发的女孩子阴着脸甩开自己被抓的手腕, 随即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 而那个年轻男人捧着自己的花束一脸委屈的跟上脚步,分明一米八几的高个子, 硬生生被压着后退两三步左右的距离, 不敢直接走到她的旁边去。
一众吃瓜群众顿时心生遗憾,痛心疾首。
慢点吵啊, 他们的瓜还没有吃完——
*
许白鱼面色阴沉, 卫绍之那一句话说不上是捅破窗户纸还是什么, 总归此时她的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混乱,脑子里唯一能清晰辨别的想法只有一个:换个地方, 离他远点。
她心无旁骛地大步往前走,女孩子身形纤细,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如游鱼入水般自在又轻松,卫绍之不远不近地跟着,原本还有些余韵能护着手里的花束,可随着两侧人群渐渐密集起来,他也就干脆垂下手臂,全神贯注牢牢跟在女孩身后,既保证自己不会跟丢,也不至于会因为太过急切一不小心冲到她的面前去。
是自己那句话说的太着急了吗。
应该是吧。
和难掩慌张的眼神不同,在男人胸腔内提出反问的声音却是平静的,也许是因为恐惧积累太多,以至于此时此刻的反思也透出一种近乎麻木的死气沉沉的冷漠。
可是他没办法不着急……他难道不知道这种时候谨慎些,委婉些,温和一些,至少可以安抚她早就已经有些混乱的情绪,也可以得到更好的发展吗?
但是,心如果要是那么轻而易举就能掌控的东西就好了。
他应觉得愧疚,可此刻的卫绍之看着她的背影,却又莫名其妙地从她的影子里尝到了一点病态的欢喜。
——因为许白鱼是个太冷静的人。
那样性子的人,本来就会拒绝一切太过超出预期的东西,会习惯性将身边一切安排妥当,将所有越过范围警戒线的东西按部就班处理好,但是她现在的心慌意乱、完全无法思考其它问题,露出这样狼狈又可爱的模样,全都是因为我。
……因为我啊。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这个男人仿佛连呼吸的节奏都忍不住加快了。
她提出了那么多的质疑,卫绍之唯一不能否认的就是,在最初来到这里,知晓自己的十六年换来的仅仅是她的三年时,他心中的确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但是并非质疑和不满,也不是许白鱼想象中的失落,亦或是什么决定放下过去、准备重新开始的从容释然,而是一种从根源处便已然扭曲畸变的……满足。
——你看,只有三年而已。
他近乎雀跃的想着。
我们还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想象未来。
在来到这一步之前,卫绍之甚至想过,如果她早已是个比自己更年长更成熟的人要怎么办,如果她的生命当真如世界本身长得永无尽头要怎么办……到时候,他的人生也许会对她来说不值一提,他所能占据的时间最后不过是她生命中的小小一角。
可是不是的。
她就像是从庞大的世界本身具现化成了某个清晰又明确的模样,像是冷硬且遥远的神像在某个瞬间坍塌碎裂,他鼓足勇气走上前去,伸手碰到的却不是无法共鸣的冰冷磐石或是割破手指的碎片,而是虚假冷硬的幻象之下,一朵太过柔软又足够真实的花。
——他的世界,忽然触手可及。
不止如此,她要比他想象中更加娇小,脆弱,在此之前的卫绍之甚至不敢相信,她的年纪居然比现在的自己还要小一些……
这代表了什么?
代表了她没有比自己更加年长,代表了他没有错过这个人太多的时间,正相反,他的时间和年龄可以反过来嵌合包裹她之后的全部人生,再也无需过多介意那些可能错过的遗憾。
“小鱼……”
卫绍之试探着拉长尾音叫她的名字,然而走在前面的女孩子脚步先是下意识地一顿,随即又像是怒火更胜一般,气冲冲地更快往前走去——
他一怔,却是先她一步看到前面,立刻快走几步想要去抓住她的手腕,然而许白鱼的速度到底更快也更灵巧些,她隐约察觉到身后有人快步跟上,立刻拧着眉头,转过头喊了一句:“你不要这么跟着……唔!”
她猝不及防地撞上了前面某个直挺挺站着没动的背影,两个人都是一个趔趄,不过对方像是早早有了提防只是轻轻一晃便重新站稳脚步;而许白鱼察觉到不对时,身体已经是向后躲着想要避开,但显然从不锻炼的死宅的身体反应跟不上脑子运作的速度,一个猝不及防的踉跄,倒是被身后快步过来的卫绍之接了个正着。
卫绍之低头看她,女孩的脸色仍然有些说不出的僵硬,但好在没有这个时候继续闹脾气,而是顺着他的手臂重新站稳,低着头默不作声地整理自己的头发。
男人松了口气,维持着那个半拥抱般的姿势看了她一眼,这才抬起头和对方道歉:“抱歉,我们有点着急,没有注意到您……”
“啊,没事没事~”对方的语调娇柔又细腻,但底音听起来却有些奇异的沙哑,“我也是录视频嘛,这种情况也是很正常啦。”
“倒是我在路中间站着有些不合适……”她的语气有些歉疚,又转而看向许白鱼,笑眯眯的问:“这位姐妹,没事吧?”
许白鱼仰起头,对上了一张明艳雍容的美人脸。这样一位身材高挑存在感强烈的大美人转过身来和他们说话,她一呆,对着卫绍之时硬邦邦的语气这会已经不自觉地软下来了:“……没事。”
对方妆容精致,穿着波西米亚风格的大地色印花长裙,暖色的流苏披风挂在肩上,海藻般浓密漆黑的长卷发就那样随意的散开,手上拿着手机支架,看起来像是站在这里正在录视频的样子。
扶着她的一双手随即用了些力气,一只扶稳肩膀,另一只抬着,挡在自己的脸颊旁边。
许白鱼本来想挣扎一下,眼尾瞥见对方手机镜头若有若无对着这边,蓦地一顿。
……算了,她还不想因为这种理由上电视。
女孩停下挣扎,索性也就规规矩矩地任由卫绍之帮忙挡着,憋着一口气不出声,还有点隐隐的不高兴。
“没事就好,”对方嫣然一笑,愈发显得明艳大方,妩媚生情,他的身上也没什么生疏的距离感,很是自来熟的接着问道:“我这边平时做一做视频号,叫我南棠就好,说起来姐妹是本地人还是旅客呀,想问问这边有一家网红蛋糕店,知道怎么走吗?”
许白鱼平日里不怎么刷本地热门,对这种网红博主也是一无所知,于是她摇摇头,但还没等她说什么,卫绍之却罕见地先一步开口,越过她直直的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温和又不失强硬地强调道:“抱歉,但是能不能先请您把手机关一下或者把镜头角度侧过去,我们不是很想被录下来,谢谢。”
对方脸上明显一怔,慢半拍地露出有点尴尬的笑,“不好意思,忘了关。”
其实就算这么说,除了刚刚冲过来的那一瞬间有过一闪而逝的侧脸,女孩子并没有在镜头前展露真容,她脸小,这街上撞人的事情发生的紧急,之后便一直乖乖窝在他胳膊下面没动,卫绍之的一只手对着屏幕隔开一点距离虚虚拢着,轻松就能把她的脸挡的严严实实。
南棠低头,看见弹幕区飞快扫过“主播让开我要看真甜妹”“妹妹就是好啊感觉世界都美好了呜呜呜呜”“主播这什么手气路上随便站着都能被这种水准的碰到”……手指上动作顿了顿,又若无其事扬起嘴角,在弹幕的抱怨声中继续操作几下后,直接退了出去。
“好了,关掉了。”
南棠抬起手机,摇了摇黑掉的屏幕。
“麻烦您了,”卫绍之点点头,“这边是新开发的旅游区,没有什么本地的老牌子,要说网红蛋糕店的话范围有点太过笼统,您可以问问景区工作人员,他们应该比较清楚。”
“景区工作人员在哪里啊,我也不知道诶。”他的尾音有些习惯性的上扬,他直勾勾盯着卫绍之的眼睛,忽然又换了更加甜蜜明媚的笑意,转而看向许白鱼,双手合起做出祈求的姿势,声音也是软软的,带了些撒娇的意味:“看在我直播都特意关了的份上,能不能帮忙带带路啊?”
许白鱼猝不及防,被漂亮姐姐的明艳美貌勾的下意识就要点头,然而卫绍之忽然拍拍她的肩膀,温声问道:“你要和这位先生一起去吗,小鱼?”
许白鱼:“……”
许白鱼:“???”
女孩瞬间瞳孔地震,她一转头看见“漂亮姐姐”僵在脸上的笑容,回头再看卫绍之,满眼的惊恐万状。
“……这位先生,”南棠笑眯眯地说,“您这样很不礼貌哦?”
“抱歉,”卫绍之彬彬有礼的回答,“小鱼是女孩子,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
“说的也是,是我考虑不周了。”南棠神色自若地笑笑,也完全没有纠缠的意思,对着许白鱼摆摆手,大大方方说了声再见后,便转身走入了人群。
徒留许白鱼脑子还懵着,哪怕到了现在,她也没琢磨明白对方到底哪里能看出来是个男的。
许白鱼不满道:“我怎么没看出来。”
卫绍之只温声道:“这个主播还算有名,除了做短视频质量不错以外,最出名的就是他男扮女装的噱头,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开发部也想过找他做广告引流。”
许白鱼:“……”
她揉揉额头,叹了口气。
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先前压着的一股火被反复打岔,这会想要重新继续也有点困难了,她有点头疼的正琢磨着怎么开口比较合适,忽然听见卫绍之很轻的呀了一声,声音一改之前疏离冷淡的姿态,听起来细细弱弱,可怜巴巴。
她一转头,看见对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束在快走过程中被人群挤得乱七八糟的捧花,满眼都是柔软的委屈。
“……花坏掉了。”
许白鱼听着他有点发颤的沙哑声线,心里倏地一慌。
“慢——”她哽住,肉眼可见的看见对方眼底漫上一层薄薄水光,连带着那双桃花眼看起来都是泫然欲泣,顿时慌了起来:“你,你不至于吧,就是一束花,你你你你……”
“但你只会给我这个了……”卫绍之小小声地说,声音听起来愈发落寞,刚刚面对旁人时候的冷淡强硬不卑不亢这会已经消失的一干二净,许白鱼对着他那双水光潋滟的眼睛好一会不知道说什么,正准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就见一颗饱满晶莹的眼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从他眼睛里直接落了下来。
许白鱼:“…………”
啊啊啊啊啊啊——!!!
这一米八几的漂亮帅哥捧着一束挤得乱糟糟的花束站在大街上,一声不吭的对着满怀残花啪嗒啪嗒掉眼泪,不说引得旁人关注,路人频频侧目也是有的,女孩在旁边急得团团转,一咬牙一跺脚,干脆伸手挡在那束残花上方,好声好气地问:“我再给你买一束?”
卫绍之看着她,一双桃花眼这会看起来湿漉漉的,好不可怜的样子。
“真的?”
“真的真的,”许白鱼点头如捣蒜,“一束花能多少钱,买了就买了……”
可卫绍之不依不饶,眼尾一垂,水光又是再次满溢,随时随地都会夺眶而出的样子:“可你之前的样子,就像是送了花就要和我一刀两断,那我宁可不要……”
许白鱼脑子都是乱的,竟也有了几分口不择言的意思:“哎呀不断不断肯定不断……噫,你能不能先别哭了……!!!”
“真的……?”
“真的啦!”许白鱼被问得恼怒,一口怒气还没来得及窜上脑袋,面前影子已经俯身靠近,将她直接搂入了怀里。
女孩的身体因此生出瞬间的僵硬,但她停顿几秒后,最终还是放松了绷紧的身体,软软的让对方靠着,又耐着性子拍了拍对方颤抖的脊背,只沉沉叹口气。
这都是老娘上辈子造的孽啊……
鲜花清冽柔和的香气在怀抱之间四散溢开,男人的脑袋抵着她的肩膀,任由自己的后颈暴露在她的手掌之下,再度开口时声音嘶哑,已经根本压不住其中近乎绝望的哽咽。
“你骗我也行的……”他全然没有遮掩自己哭腔的打算,呜咽着小声咕哝着。
“……小鱼,你可以骗我,利用我,但你不能不要我。”
“同类”
那在街角相拥的两个人, 旁若无人的散发着某种亲昵又缱绻的温情氛围,女孩子娇小纤细的身形轮廓几乎被自己的男伴全部拢进了怀里,过往路人随意扫上一眼, 任谁都只会觉得那就是一对再寻常不过的年轻情侣。
真甜蜜呀。
真暧昧啊。
……真可爱啊。
路边的一家蛋糕店里,门口风铃时不时随着开门声叮叮当当的响起来, 屋内环境安静, 客人不多,妆容艳丽风情万种的长发美人走进来时, 便格外引人瞩目。
他笑着婉拒了服务生的殷勤帮助, 自己点了两份套餐,随即很熟练地挑了临靠窗户的一处情景位置,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向窗外的那两个人——确切来讲, 是那个明明自己已经被抱得严严实实,还在努力拍拍人家后背,试图安慰对方的女孩子。
真可爱啊……
他忍不住轻轻叹口气,目光慢慢描摹着女孩无法被拢住的背影轮廓, 从她柔软蓬松的头顶, 背后垂下的发尾一直到纤细修长的小腿,看着她费尽力气才从那个怀抱里挣扎出来, 却没有马上拉开距离离开对方, 而是仰着脑袋煞有其事地和对方强调着什么……
好可爱,好可爱, 感觉就连手腕都是棉花糖裹着脆壳巧克力, 里面流淌着都是甜蜜过头的粘稠糖浆……咬一口的话会哭出来吗?还是会用那双琥珀糖一样的眼睛盯人不说话……?
南棠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隐隐发烫了, 随即矜持地收回所有妄图进一步打探的欲望,慢慢舔了舔嘴唇。
他容色过于盛烈夺目, 妆容又是颇为精致明艳的风格,即使猝不及防间忽然做出这样略显狎昵的动作也不觉太过违和,此时服务生正巧帮忙端上了两份单人套餐,一杯咖啡和一小份精致的甜品,分量不多,味道也一般,但外表精致,用作拍照是绰绰有余的。
许是出于对美人的过多好感,服务生忍不住在旁边多停留了一会,温声细语的提醒声打断了南棠的个人节奏,但他并没有丝毫恼怒的意思,而是转过头来,彬彬有礼的和对方道谢。
“这位小姐,店里有味道更好和更上镜的套餐选择……”
年轻的小服务生还在努力试图多争取几句聊天的机会,但此时门口风铃声再度响起,他也不得不直起身子回去迎接客人,只不过这次的客人可不比先前这位一眼惊艳,那高大宽阔的背影轮廓让文弱单薄的小服务生下意识收敛了声音和表情。
对方狼一样的眼睛幽幽扫了他一眼,随即长腿一迈,直接走到了那桌大美人的旁边。
“哎呀~”南棠没有丝毫惊讶地反应,他两只手交叠托着自己的下巴,反而笑得愈发灿烂甜蜜起来,推了推放在自己对面的单人套餐,笑吟吟的看着言殊停顿几秒后,一声不吭的直接坐在了自己的对面。
然后,就这么看着自己。
“您就这么看着我吗?”南棠再次开口,声音依然是甜蜜娇柔略显沙哑的成熟女声,然而言殊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静静看着他,眼神冷淡,就连眉头都没动一下。
南棠略显惆怅地叹了口气,引导意味十足的望向了窗外的某个方向:“在我身上浪费这么多的注意力不好吧?那边真不看一眼吗警官?”
言殊终于有了些反应,他一抬眉,却是毫不客气的冷嗤一声:“别担心,现在没有什么问题比你更严重的,这位先——生——”
对方刻意在某个称呼上拉长了尾音,南棠抿了抿嘴唇,慢条斯理地叹了口气。
“先不要关注我嘛,”他说,又冲着窗外抬了抬下巴,“没看到吗?小鱼都被那个姓卫的黏住了,你看她真的好乖哦……都被人牵着节奏到这个地步了,居然还不知道怎么拒绝呢。”
“她有她的交流圈子,只要没有发展到威胁她个人安全或是令她严重不适的程度,那么这种私事我不会干涉。”言殊淡淡道,依然没有半点要转过头的意思。“倒是你,想要干什么?”
南棠转过目光,无限幽怨的瞥了他一眼。
“警官,你说你不会干涉她的事情,但你现在在干嘛?”他有点不满的抱怨起来:“拦着我不去看她吗?”
“你不在她的社交圈子内。”言殊平静道,“不要把自己臆想的东西当做真实存在的现实,你和她今天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相见。”
南棠笑容收敛,忽然就不说话了。
他盯着言殊的眼睛,眼底渐渐流出几分凉薄锋利的笑意,苍白齿列缓慢咬紧咖啡的吸管,像是在撕咬什么无形存在的干涩血肉。
“……说的你像是个多清白的家伙似的。”
他忽然就换回了更加清朗的男音,只是习惯了伪声说话后,本音听起来便有些微妙的哑,南棠的手臂撑在桌子上,慢慢倾过身子,直勾勾地盯着言殊那双看似冷静的眼睛。
“别忘了,我们是‘同类’。”
南棠似笑非笑的提醒着,声音沙哑,听起来像是蛇信嘶嘶,伴随某种若有若无的冷意缠绞对方的喉颈,慢条斯理地提醒着:“换了个看起来还不错的身份,藏起绣春刀,剪掉了象征走狗的头发,你就觉得你能从头开始,属于这个世界啦?
警官……‘言统领’,您应当很清楚的,你能找到我靠得可不是什么这个时代里的侦查手段,靠得是我们身上‘同类’的气味。”
“我知道。”
言殊慢慢道。
“所以我会盯着你,不是你说的么?‘同类’——既然如此,同类理应最了解同类,我会盯着你的,别想做点什么?”
“我可什么也没做啊?”南棠忽然又换回了娇柔婉转的女声,温声细语地强调着:“我又没什么特别的本事,小鱼又没特意留给我什么,唯一还算有点价值的就是这张脸吧?所以做做视频博主,日常拍拍自己喜欢的照片,积累一点喜欢的材料,跟着推送内容到处走一走,在这里是很常见的情况吧?您觉得我犯法了吗?”
他眼睛弯起,眼底恶意浓稠又冰冷,像是缓慢流淌的黑色岩浆。
“……您没有证据的,言警官。”
南棠笑眯眯地说。
言殊盯着他,眼底温度愈发冷淡。
“您没有证据说我有问题,我也完全没有违法乱纪的行为……哦,应该说,在这边没有,”他忽然嘻嘻笑起来,双手一推面前分毫没动的托盘,当着言殊的面直接大大方方地站了起来,随时都准备往外走:“而且还有一点,您不能和当时一样,随随便便就动手……”
他做了个思考的姿势,又长叹一声,无比满足的点了点头:“哎呀,从这点来看,我还真喜欢这边。”
“我买了单的,言警官可以继续在这里坐一会,不过如果你还想买点别的就得自己掏钱了。”南棠摸出手机,摆弄了一会后还是没有重新打开直播间,临走前他又一次看了看窗外的位置,那里已经没有了熟悉的身影,只有路边垃圾箱里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一束残损捧花。
门口风铃声响起,南棠再一次离开了他的视线,然而这一次的言殊却没有跟上去的意思。
他坐在那里很久,五分钟,十分钟,甚至更久?总归是自己没有计算的,但言殊回神的时候,面前的冰咖啡里的冰块已经完全融化殆尽,他又盯着杯壁上的水珠沉默了一会,这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站了起来。
“把你们这的单子给我看一下。”他走去柜台旁边,比划了一下,“要可以打包外卖的。”
店员拿出塑封的精致菜单,言殊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字全认识,放在一起全看不懂,他干脆拿出手机直接给某个人发了条微信,“出外勤中路过甜品店,进来呆了一会,现在就这么直接出门感觉怪怪的,买点什么,给点建议。”
本来也已经做好了要等一阵子的准备,不过没关系,他现在闲着没事干,可以等。
但许白鱼回复的很快,完全不像是沉浸两人约会旁若无人的状态,更像是随时随地都在关注手机,耐心等着什么机会:“言哥你随便点个咖啡就好了嘛!一般店里都能提供的。”
“喝不惯那乌漆嘛黑的洋玩意,提神我喝茶就行,”言殊微微挑起一侧眉毛,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仿佛上班摸鱼一般精准又迅速的回复速度,他默不作声地对着屏幕咂摸一会,忽然唇角略微上扬,眼底情绪也柔和了几分。
“快点,给你个薅羊毛的机会,只能点一样,回去我放你家门口。”
“言哥你还在店里?”
“在啊,单子上的东西我也不认识,这不是还在等你江湖救急呢祖宗。”
“定位!定位!!!言哥你在哪儿,在市里的话定位发我一个!!!”对面的感叹号带着一种几乎快要戳破屏幕的凶狠力度,还没等言殊这隐藏中老年电子仪器困难户研究明白定位怎么发,许白鱼的下一句话就迫不及待发过来了:“不在市里也行啊,言哥我打飞的过去找你啊——”
“……”
他盯着屏幕那几个字符,好像莫名其妙地就能从里面拼凑出一个清晰又具体的轮廓,慌慌张张又强自镇定,可怜巴巴的。
毫无预兆地,言殊低着头,很轻地笑了一声。
他只觉得原本淤堵在胸口的一口气忽然散了个干干净净,于是他很干脆地切出对方的电话号码,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拨通键。
不到三秒,对面接起了电话,女孩子的声音听起来轻柔甜软,带着点隐秘的迫不及待:“言哥?”
“不用定位,你现在回头往回走,先前扔花的位置,这儿有棵古樱树,挺显眼的……好了,停下来,转身,三点钟方向,能看到吗?”
言殊站在小店的玻璃窗边,耐心至极地对着手机说话,他看着那纤细轻盈的身影再一次匆匆忙忙地跑进他的世界里,茫茫然地左右转着,寻找着什么的样子——
他的心脏忽然仿佛被细丝绞紧,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连呼吸也变得轻缓又小心。
下一秒,她倏然回身,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与自己对视,瞬间绽开再纯粹不过的轻快笑意。
于是那勒紧心脏细丝在瞬间崩裂,血液回温,心脏震动,呼吸的频率也得以重新恢复如常。
风铃声再度响起时,许白鱼推门而入,女孩子的声音清亮亮的,像是琥珀糖融化出过多的甜蜜,带着毫无掩饰的雀跃欢喜。
“言哥!”
覆面系的精髓
接到言殊的信息求助纯粹是意料之外。
彼时她正和卫绍之在街上走着, 找着合适的花店准备补偿那一捧蓝色鸢尾,虽然事后许白鱼反复思,最后也没咂摸明白到底是怎么变成了自己反过来补偿他一束花的……但是当时的许白鱼肯定是一种放弃思考任人摆布的麻木状态。
毕竟卫绍之一声不吭, 却也是一张美人面自顾自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她脑子一懵, 一束花而已, 说买也就买了。
言殊看着她,眼里也没什么叱责恼怒之意, 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她软着嗓子抱怨的对象某种意义上也是需要针对的对象之一, 便只笑眯眯的听着,任由她天南海北毫无重点的吐槽一堆。
许白鱼越说越感慨,愈发忍不住唏嘘:“之前刷网上一些表演类节目,说怎么哭得好看也是一门学问, 现在我信了。”
毕竟在她的印象里,哭这种东西带来的第一印象往往都是提泪横流嚎啕大哭的样子,要不然就是人类幼崽那远超承受极限的尖锐爆鸣声,卫绍之哭成这样她也不是没考虑过这小子是不是故意的……但是人的本质是双标, 哭得这个人又是从头到脚按着她的审美长的, 脑袋发懵也是很正常的情况。
“然后就懵到现在了?”言殊随口一问。
“噫,可不好乱讲, ”许白鱼有点恼怒地纠正道, “确切来讲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啦,打个比方, 你上班开会的时候总不能说老板我看你不顺眼我就先走一步了吧?”
言殊一听就乐了:“你把和那小子的相处过程当做开会啊?”
“我也不想啊, 但是他一句话十八个坑等着我, 一不小心就跟着他的节奏走了,感觉怪怪的……啊, 我要点这个。”许白鱼在外面晃了一天,费时费脑费体力,脑子清净下来后顿时觉得难以忍耐的口干舌燥,左右看了看,先给自己点了杯柠檬气泡水。
警察叔叔很体贴的把这一单算在了自己身上,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许白鱼和言殊重新坐下的时候,她总觉得那位帮忙点单的服务生表情好像有点不对劲,看看自己又看看言殊,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许白鱼搅了两下杯里的冰块,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才腾出空闲,茫然道:“他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言殊坐在她的对面,单手撑着脑袋,一双长腿懒洋洋地曲起,听到这个问题时习惯性地从衣兜里摸了烟盒出来,摩挲几下又放了回去。
“看我之前和另外一个人一起坐了一会,现在又看我和你坐了一桌,觉得我在脚踏两条船吧。”
许白鱼:“……?”
许白鱼:“……啊?”
他声音音量没控制,那拿着托盘往回走的服务生背影顿时出现了一种尴尬的僵硬感,许白鱼看看狼狈离去的可怜服务生小哥,又看看神色自若的言殊,没搞懂什么情况。
“没事。”言殊笑嘻嘻的补充道,“之前那桌看起来是个女的其实是个男的,你上网搜他都能搜到他仿妆和伪音的教程视频呢。”
许白鱼没说话,但她感觉那位离去的服务生小哥好像有一瞬间像是背影失去了灵魂的支撑,整个人走路都是发飘的。
“东西喝完了?”
许白鱼猝不及防被转移了话题,她看看手里只剩冰块的杯子,点点头。
“成,先回去,余下细节路上慢慢和你聊。”
言殊起身站起来,却是几步走到了摆放着蛋糕甜品的橱窗旁边,看这意思,竟然还没忘之前说的小蛋糕:“挑一个,回家了。”
“诶,还有哦。”女孩子的眼睛亮亮的,选了个看起来最朴素便宜的,言殊也没改她的选择,抬手接了袋子后,这才接着转头,带着点得意洋洋的炫耀意味,笑眯眯地说:“当然啦,警察叔叔没骗你吧。”
*
怎么回去是个问题,有了几次印象不佳的前车之鉴,现在的许白鱼并不是很想被任何一个陌生或者不陌生的男性冲上来搭话,好在言殊能完美的替她屏蔽这个问题,毕竟吸铁石的影响姑且不提,他看起来就很像是那种因为看谁不顺眼,顺手就能把人堵在小角落里打一顿的类型。
言殊看着她无比自然地上了自己的副驾驶位,这才找回了一点心满意足的稳定感。
“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模仿犯问题吧?”
许白鱼点头。
“本市之前有几起比较特殊的案子,本质就是专门针对单身女性的入室抢劫案,不过前期的作案手法上和某个人有点类似……总体来说,像是教唆犯罪加上模仿犯作案,不过因为案子的前提条件有点特殊,我这段时间不在,主要是和隔壁部门合作来着,估计接下来也会有点忙,短期内没办法正常回家。”
女孩呆了几秒,反应过来这是在和自己交代行程。
“哦,好。”
“至于说的那个在甜品店里遇到的前桌问题嘛,”言殊笑笑,没怎么避讳,坦然答道:“我主要是跟着某个人进来的,只不过没什么证据,所以和他聊了几句后就让他走了。”
要不要告诉许白鱼对方是谁呢?
出于安全考虑的话,的确有这个必要提醒一句,但这个念头只在言殊脑子里转了一圈就被他压了下去,一来是因为这人看起来遵纪守法,是个尽职尽责又乐于助人的人民好警察,但骨子里仍是根深蒂固的封建家长作风,主讲的就是一个“小事你随意,大事你别问”。
他乐意在包括她个人的私交问题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规规矩矩一字不问,但是一旦涉及到这种情况,他的脑回路就会无比自然地转向另外一种不可言说的方向。
二来嘛……那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法治社会没证据就不能动,他没办法拎着绣春刀提前开门送温暖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那也不是个会因为被盯着就学会收敛的类型,倒不如说如果提前告诉她小心一个叫南棠的家伙,她会不会继续睡不好觉姑且不提,那小子肯定是要先兴奋起来的。
言殊迟疑了一会,还是决定先发制人,毕竟之前男鬼的问题她答得也很痛快,提前有个准备也是好的。
“除了男鬼冥婚的,你玩没玩过什么主角看起来就很不正常的类型游戏?”
“啊?人渣模拟器算吗?”
言殊:“……”
言警官感到了一阵微妙地牙酸。
“你怎么就喜欢玩这种玩意……”他有点头疼的感慨起来,“喜欢坏的还是不正常的?要不然你玩我吧,玩出来问题你还能直接上报,多方便。”
“不要说得那么恶心,那种游戏在国内根本不可能过审啦!”许白鱼肃然道,“何况那个游戏我也不是冲着男人去的……好吧的确有那么点意思,但是和病娇人渣斗智斗勇闯关的过程还是很有趣的!”
言殊幽幽道:“那是人好看啊?能有多好看啊?比卫绍之那张脸还好看吗?”
“啊?”许白鱼却露出了茫然的表情,“不知道啊,全程都没露过脸,我也没见过。”
言殊:“……”
言殊:“没看到脸你玩的是啥!你们这边什么进步水平啊,这种东西现在都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
许白鱼:“……我玩的是游戏又不是男人,言哥你不要说得那么十八禁!”
“没有脸……没有脸怎么啦!”资深玩家坐立不安几秒后,倏然理直气壮起来,随即振振有词,愤愤不平:“覆面系!覆面系也是有萌点的!要的就是那种只有模糊存在感、不可名状的恐惧感觉!”
言殊:“……”
男鬼,冥婚,还有什么病娇这些他还能大致理解……覆面系又是个啥。
他自认自己对这个时代对这个世界了解的也都差不多了,因为工作要求,一些极端隐秘的东西他也得以接触,言殊作为一个隐藏的古代人,世界观已经不知道重组了多少次,但是许白鱼轻飘飘地几句话,照样能让他的脑子瞬间死机。
回家后的言殊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脸都不露的家伙到底是怎么让她上头那么严重的,要是南棠直接就是那副样子出现在她面前还情有可原,但覆面系……
自认自己见识还是不太够的言统领沉思片刻,给他唯一一个算得上博览群书的同事发了条求助信息。
“覆面系是啥。”
韩菲回复很快,一个简单至极的笑脸,还有一个短视频软件的推送下载链接。
“自己上去搜。”
言殊没怎么犹豫,想着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一个公开过审的软件上面的东西还能吓到他这种死人堆里都不知道走了多少回的家伙……
半个小时后,忙着喂猫的许白鱼收到了言殊的一条询问信息。
“覆面系?”
下面附着几张热门的覆面系照片,照片上的人大多穿着一身深色的特种兵战术服,从头到脚只露出一双眼睛,点赞量都是轻松过万。
“就这玩意?”
言殊把这句话发过来的时候,许白鱼都能想象到对方一脸不可思议的嫌弃样子。
她没太在意,但没过多久,对面又发来了一张新的照片。
这次不是网上的截图,而是一张临时对着镜子拍的照片,只拍了肩颈之下到腰间的位置,不过拍照的那个人显然对这东西还只是入门阶段,什么角度光线镜头暗示一概不懂,然而从门口透出的一点隐约的苍白余光,也能清晰看清飞鱼服上面的精巧暗纹,以及勾勒出的手臂和腰部的肌肉线条。
猿臂蜂腰螳螂腿,飞鱼蟒衣绣春刀。
某种意义上,从内到外都保证是绝对正统正版,网上任何一家的cos和汉服店都做不出这样的效果。
许白鱼:“……”
噫。
她耳根一热,反射性把手机背过,直接按在了沙发上。
两分钟后,女孩重新拿起手机,有点心虚的轻咳一声,然后鬼鬼祟祟地点了个保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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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白鱼还是犹豫了几秒要不要这么干的。
但是, 发都发了,是吧。
她自认自己可能有那么点自恃清醒的优点,但本质也是俗人一个, 就像她吃不住卫绍之当着她的面哭起来的样子,现在也有点受不住言殊发的这张照片。
当然啦, 警察叔叔在这么干的时候心里可能没有那么弯弯绕, 纯粹就是保守又传统的封建古人对现代网络上的花样擦边文学表达了十二分的不理解,顺手发了一张, 反向质疑的意思可能更多一些。
不过没关系, 她现在看完后感觉很开心是真的,许白鱼抱着抱枕在沙发上打滚,安慰了一会自己这没什么大问题后,就扔下手机, 跳起来去浴室洗漱准备睡觉了。
浴室响起水声,客厅点着柔和的暖光,小猫趴在猫窝里打盹,手机扔在沙发上无人在意, 屏幕的自动感应却莫名闪烁几下, 最后又因为解锁失败重新归为一片漆黑。
——有人对此一无所知。
沉香木的手串还挂在手腕上,许白鱼还在感慨今天晚上应当不用担心陪鬼熬夜的问题了, 吹干头发后特意换了自己最舒服的一身睡衣, 美滋滋的准备睡觉。
工作请假,老板不在, 明天不用上班。
啊, 完美的一天。
她闭上眼, 小道士留给她的安神香就放在床头,这一次几乎是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她睡得太快也太沉,以至于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随意放在枕边的手被什么轻轻碰了碰,纤长白皙的手指被慢慢拉开,影子流入指缝,像是一个试图与她十指相扣的动作。
……夫人?
***
夫人……
夫人……?
“……夫人,夫人您醒了吗?”
反复不断喋喋不休的声音让许白鱼不厌其烦,她本能的翻了个身,试图把脑袋藏进被子下面,可印象中柔软蓬松的床垫和轻若无物的蚕丝鹅绒被忽然变成了更具压迫感的实质存在,她睁开眼睛,对着映入自己视野范围内的暗色的古式雕花大床的床榻一侧,半天都没动静。
……
……挺好。
至少这次让她好好睡了一觉,是吧。
许白鱼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对这空荡荡的房间慢慢叹了口气。
说真的,她觉得就凭自己这个可能稍微有点稳定过头的精神状态,回去后把微信改成卡比巴拉也没问题。
她摸摸自己身上,凤冠霞帔都是完完整整套在身上的,也不晓得刚刚她是怎么带着这么重的一身在床上睡得那么自在——而就在她察觉到这问题存在的同一瞬间,本来轻若无物的装束忽然像是感官延迟一般传递出了久违的沉重感,瞬间为这一切覆上了一层不可抗拒的真实感。
周围是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只不过这一次没了穆云舟的身影站在自己面前,于是从屋外昏暗苍白的光线,到床头摆设和正对大床的梳妆镜台,一切都与记忆中的开场没什么太大差异。
穆家是百年世家,即使她这场冥婚所处的时间已经临近于家族的末日,再过不久就因长久用阴损法子强制延续气运导致的厉鬼反噬家破人亡,但再怎么说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屋内摆设死气沉沉,却也依然精致奢华,随意哪一件拿出去都够普通人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新娘慢腾腾地起身,金丝绣纹的大红喜服拖在地上,她直接坐在镜子前面,本该光洁明亮的铜镜生了一层陈年锈痕,只能影影绰绰的映出大致的轮廓。
许白鱼也不着急,屋外的喜娘仍在一声一声的喊着,然而就像是穆云舟上次说的那样,她不回声,剧情就不会正式开始,游戏里自然是没什么的,就像是触发剧情的前置条件,但一切换做现实之后,穆家仆从的反应便显出一种死板又呆滞的僵硬感。
没有下一步的指令,就绝对不会多走一步。
新娘对着模糊的铜镜抬手摸索着凤冠的轮廓,这玩意很沉,自己的头发层层叠叠卷在里面,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法,想要暴力扯下来只觉头皮生疼,只能放弃了这样的动作。
她坚持了一会,努力到始终抬着的手臂酸痛,也才勉强解下一只金发钗,很长的一只,堪比小臂长度。许白鱼比划了几下,又用手指摸了摸尖端位置,感觉硬度还算不错,应该不是纯金,而是掺了些其他金属的。
不过这样正好,硬一点好拿,新娘放弃了和凤冠继续挣扎,重新拎着裙摆在这屋子里转了几圈,终于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合适的地方,非常果断地蹲了下来,将金钗的尖端对准地面——
然后,开始磨。
欻拉,欻拉,欻拉,欻拉……
她在地上磨着发钗,磨得专心致志,心无旁骛,那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反复回荡在空荡死寂的室内,伴随着屋外仿佛按下了循环键的询问声,形成了一种诡异却又和谐的调子。
许白鱼也不知道自己磨了多久,她只是忽然听到耳边几乎快要成固定背景音的询问声出现了一点奇怪的违和感,像是播放的磁带终于转到了最后一节,那询问声里多了些真实又鲜活的颤音,不再是无限反复地问她醒了吗,而是哆哆嗦嗦,断断续续的问:“夫人,您在做什么……呢?”
屋内的新娘举起磨得差不多的发钗,借着一点苍白冷光打量尖端,若无其事地回答说,“什么也没做呀。”
她这一句回应,便等同于世界的开启键。
许白鱼听见屋外传来无数响动,这件为少主夫人准备的卧室并没有古式宅院里最常见的门槛,她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她没说话,也没有走回远处,只是计算着脚步声,反手握住了那枚金钗,直接伸手拉开了面前这扇陈旧古老的雕花木门——
屋外没有活人,从屋内仓皇外逃的新娘猝不及防之间,直接对上了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容。
黄昏时分,最后一抹太阳余光没入地平线之下,紧贴大门站着的侍女面色苍白如纸,猩红涂料勾出脸颊两个粗劣的红圆点,嘴角弯弯向上,侍女那双用黑墨涂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艳丽的新娘,她裂开纸做的面容,对着新娘露出自己最灿烂的微笑。
“夫——”
纸人侍女面前的新娘,忽然对着她轻轻笑了一下。
下一个瞬间,那一声嘶哑诡异的喊声被一只柔软白皙的手无比精准的按住,硬生生地堵回了祂的“嘴”里,纸人轻飘飘地身体轻而易举的被身着喜服的新娘按倒在地,侍女发出呜呜喊叫声,然而纸做的身体轻飘又僵硬的身体,祂还未来得及挣扎,便忽然听得一声戳破纸张的轻盈声响。
喀拉,喀拉喀拉……喀拉——
人偶摊成了一团纸糊的废弃品,不再动了。
许白鱼一手捂着纸人偶的嘴,一手持着金钗,点睛的人偶那黑漆无光的眼睛依然“看”着她的脸,看着面前鲜活的新娘,还有她那双自始至终都显得格外波澜不惊的眼睛。
像是夜晚才会出巡狩猎的野猫,在愈发黯淡的光线之下,那双琥珀色的瞳孔甚至是有些微微扩散的。
她抬起手,金钗从肋骨下方的位置抽了出来,轻飘飘地,全然没有刺入血肉的实感。
黄昏后才开始的冥婚,就连一切仆从侍卫也都是用术法操纵的对象,墨中掺血,纸人点睛,为了这场冥婚,穆家是下了大力气的。
……啊,不过因为已经过了很多遍,所以反而没什么害怕的感觉了。
许白鱼晃晃手指,她蹲在那里,戳戳地上已经不再动的纸人,迟疑片刻后,她还是回屋去端了本来该用作洗脸净手的水盆,将纸人从头到尾细细淋湿了,看着颜料纸张全都糊成一团,又耐心至极地挨个掰开了用来撑着纸人轮廓的竹子架……这也就是今天晚上的穆家全都是这玩意严禁烟火,要不然许白鱼说什么要等他烧完了、然后把灰顺水冲进下水道才算结束。
她毕竟没什么实际战力,说到底就是个弱小又无助的普通人,谨慎些总是好的。
按着原有的剧情,开门就是纸偶的贴脸杀,绝大多数人都不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于是下一秒就会察觉到自己的手脚身体被人偶压制住,拖出去后关进祠堂等待。
然而许白鱼连开门时的纸偶站在哪里高度多少都不知道记了多少遍——事实证明,什么好记性都敌不过肌肉记忆,条件反射才是最伟大的,这一切都熟练地让人心疼。
毁掉了第一只纸偶,她等了一会,没见自己有什么可以回去的意思,显然剧情还是要继续,院中的喜娘,等候的其他纸偶,还有整个穆家……那都不是现在的许白鱼现在可以应对的对象,于是她自己主动推开门,任由这些穆家的纸偶抓住了自己,将她带去了祠堂的位置。
那里封着穆家历代先祖的骸骨,身为活人的新娘在那里熬到冥婚的“吉时”之后,再去接受接下来的各种仪式,效果会更好。
她尽力维持着肢体的放松节省自己本就不多的体力,另一扇黑漆漆的大门吱嘎一声被缓缓推开,随着一声跌落声,猩红艳丽的华贵喜服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逶迤散开,唯一带着鲜活生气的新娘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转身看向那扇已经无情紧闭的大门。
她背对着那一排排的冰冷木牌灵位,徒劳的,麻木的看着紧闭的大门,身下衣摆随着她的动作窸窣颤动,像是一朵在死寂干涸的土壤上最后绽放的花。
许白鱼盯着那扇门,许久后,确定了的确没什么新鲜剧情,这才慢慢重新坐直了身子,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发间。
还行,金钗还在。
费了不少力气才磨好的呢,弄丢了找个新的很麻烦的。
她正琢磨着这一关现在的自己要怎么破才合适,忽然听得身后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许白鱼心脏倏然收紧,下意识转头看了过去。
“……谁!?”
然而祠堂内并没有什么其他人,只有一名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脸惊愕的看着她。
他身上仅着单衣,单薄的脊背上血痕斑驳,是家法的杖刑留下的狰狞惨烈痕迹,少年人的手脚格外纤细,扣着的镣铐却也是能紧紧勒入皮肉的程度,锁链尽头处连着祠堂的地砖,长度让他只能在膝下蒲团左右的位置活动,连想要趁着左右无人时躺下休息一会也稍显勉强。
少年怯生生的看着她,却还维持着一点世家大族长子应有的温柔风度。
“抱歉……”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虚弱又温和的,他很努力的想要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却因为耻于自己这幅狼狈至极的样子,只能尽可能地将自己蜷缩起来。
“我无意冒犯姑娘……”
许白鱼呆了一会,她思考着有关祠堂部分的剧情和隐藏设定,然后慢慢皱起眉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么出现在她眼前的,应该是最后一次试图忤逆家族的意志,却被关进祠堂受了家法关了禁闭,险些丢了一条命的十六岁的穆云舟。
……本来这段剧情是隐藏道具的设定背景,怎么,这版本还带dlc的啊。
祠堂对穆云舟来说就是童年阴影,十六岁之前他是这里的常客,十六岁之后就再也没犯过任何错误——直到二十六岁时意外身死,骸骨如其他穆家先祖一般被埋入祠堂地下,自此生生世世,怨气缠身,永生永世不得解脱。
然而此刻,这面色苍白毫无血色的少年看着她,忽然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样,苍白过头的脸上染了一点微妙的红晕,也露出了一点羞赧又局促的神色。
“我听他们说……要给我准备一位新娘的,如果是、是是姑娘的话……那我先说一声抱歉,这并非我本意……”少年的穆云舟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比起长大后肆无忌惮打扰人睡觉的样子可爱了不止一点。
许白鱼看着他,眼中有些说不出的沉重和复杂。
要说怪吧,这个小一号的某种意义上还真就是个无辜的可怜小孩……
但要说不怪吧,导致她现在不得不开始真人闯关古屋探险,和他也逃不了干系。
十六岁的穆云舟局促又羞恼,这样一副姿态暴露在自己的未来夫人面前已经足够让他羞愤欲死,然而他的新娘却像是全然没看到他脸上那副崩溃又羞耻的表情,自顾自拎着裙摆走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她蹲了下来,细长白皙的手指在发间摸索一会,穆云舟就看着她抽出一根长长金钗,金钗一被磨得又尖又细,耐心至极地在地上细细寻找着,直至找到了凹痕明显的地砖砖缝这才停下,随即她重新调整了一下角度,顺着砖缝开始慢慢地往下蹭。
“夫……夫人?”少年的穆云舟怯生生的喊着她,肉眼可见的不知所措。“你这是在干嘛?”
“挖你家祖坟。”
许白鱼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冷森森的答道。
祠堂
如果这是个女性向游戏, 那么许白鱼现在就应该对着小可怜嘘寒问暖,给予爱与关怀。
如果这是个多个副本联合的大型解密类游戏,那么许白鱼就不应该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正常聊天的对象, 努力收集信息,对着小可怜嘘寒问暖, 给予爱与关怀。
如果这是个某绿常见的无限流副本游戏, 那么许白鱼现在就应该试着攻略一切可以攻略的好感,然后对着小可怜嘘寒问暖, 给予爱与关怀。
……但是, 这只是一个她不知道玩了多少遍的、连npc走位都记得住、又糊又冷还烂尾的单机游戏本体。
于是许白鱼坦然无视了旁边还在隐隐发抖的穆云舟,专心致志用金钗抠地砖。
这一个是十六岁的残念也好,是真的回到了十六岁的穆云舟本体也好,亦或是boss扔出来的假象骗她心软的也好, 她的目标始终清晰且明确:从这鬼地方出去。
当然啦,如果出不去的话也无所谓的,穆家本来就是八百年前就死绝的玩意,她疯又疯不过一群八百年前就死透的老鬼, 说到底, 许白鱼自己的沉没成本就这么多,大不了就是要死一起死嘛。
问题不大, 她大学毕业就给父母买了保险的, 而且这种特殊情况希望小白楼的领导说不定能争取一下特殊待遇,她就算真的嘎在这里, 也有种无所畏惧的坦然底气。
许白鱼对着地砖琢磨了半天, 金钗在地砖缝隙里擦啦擦啦的反复磨着, 旁边的小少年倒也是真的脾气好,白着一张脸看她在这儿抠自家祖宗祠堂的地砖, 竟是半天都没说一句话。
过了一会,他像是有点看不过去了似的,怯怯地拽了拽许白鱼的衣袖,给她指了一个方向。
“夫……姑娘,”十六岁的穆云舟在对方阴阴一瞥下迅速换了称呼,小声道:“你累不累呀?”
许白鱼一声不吭,看着穆云舟的表情却有些不对劲了。
且不说这漂亮小孩到底属于boss的哪个阶段,但是自己当着他的面抠祠堂地砖,他现在的反应也是真淡定。
“你就是穆云舟,对吧?”
少年苍白憔悴的脸上染上一点拘谨红晕,他呐呐点点头,一副很不安的样子。
“你知道我?”他虽面色苍白,但依然眸光潋滟如春水,天生一副似嗔非嗔含情目。
许白鱼心说不但知道,还知道再过十年老娘还要被按着和你的棺材拜堂成亲呢,但她对着这个小的没说太多,只点点头,略显敷衍的应了一声。
穆云舟手腕动了动,镣铐锁链发出一阵清脆的叮当碰响,他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脸上愧疚之色愈发浓厚起来。
“虽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云舟本不该多说什么……”他嘴唇嗫嚅几下,眼尾扫过上方的一排排深色的木质牌位,压低声音小声道,“但这毕竟是穆家强求,姑娘若是真心不愿,或是另有心上人,等云舟出去后,会想办法解除婚约的。”
许白鱼瞥他一眼,又低头专注自己手上工作:“先出去再说。”
“姑娘。”穆云舟小声唤她,“你若是想要出去,不用如此费力,从祠堂后面小门出去即可,他们今日若是要忙成婚的事情,那后院不会有人守着的。”
许白鱼动作一顿,终于抬起头,认认真真看了一眼正在和自己真诚建议怎么跑的人。
严格意义来说这是她第一次看到穆云舟的真实模样,之前都是黑漆漆的影子轮廓和一点模糊的脸部线条,此时看的清楚,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副清清楚楚且意料之中的好皮相。
总体来讲,少年的身子骨此时还略显单薄瘦弱,但也是眉目如画,气质端方,尚未完全长开的五官轮廓已经隐隐可见日后风华绝代的美好模样。
不过对许白鱼来说大差不差,此时的青春美貌到了最后也都是棺材里腐烂堆灰的骸骨一具,只希望这个版本就不要摁头剧情杀了,她不是很想亲身体验被钉死在棺材里的感觉。
“再过一会他们就会来这里抓我了,”许白鱼淡淡道,“我不确定我穿着这身衣服能跑的更远。”
少年看看她身上的凤冠霞帔和她撩起珍珠面帘露出的一张白皙面容,眸光软软,闪过纯粹至极的欢喜和惊艳,但很快也就配合着点点头,又跟着抬起自己的一双扣着镣铐的手腕,真诚无比的建议道:“姑娘用金钗在这上面弄些痕迹出来就行了,他们见了只会觉得我又想跑,到时候只会觉得需要先惩罚我,暂时不会急着抓你的。”
许白鱼低头,看他手足被镣铐扣着的位置早已血肉模糊,然而少年一双眼仍是盈盈清亮,幼犬一般干干净净的,没有半点阴霾郁色。
她抿抿嘴唇,再怎么说,这个年纪的穆云舟对她来说也就是个孩子,于是她放下那点没什么用的警惕心,低声问道:“能行?”
“我不大确定,但你应该可以试试。”少年摇摇头,只说:“你穿着的嫁衣上的图纹是我十二岁那年亲自选的,你既然穿上正红嫁衣又进了穆家大门,在家族长辈眼中你已经是我的附庸,如此一来,姑娘就算逃了他们也会觉得无需太过着急,这里毕竟是穆家祠堂,长辈们只会觉得没有我的许可,你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人如何知道祠堂小门的位置……所以比起追你,惩罚我才是重中之重。”
许白鱼转转手中金钗,又问:“我走了,又给你留下挣扎的证据,那群人不会放过你的吧。”
少年看着她,忽然冲着她徐徐笑开,一如春花初绽,明玉生晕。
他眸光清明,只温声道:“你既然穿着嫁衣出现在我面前,我姑且单方面认定一阵子……夫妻本该一心同体,只不过我孱弱,帮不了你太多,但如果只是这点程度的话,还是可以的。”
他的话点到为止,也不愿再透露更多,他不知道穆家从何处抓来了这样一位可怜姑娘,她生得极好,生机勃勃的样子是这死气沉沉的宅院里养不出来的鲜艳明媚,让人见了就禁不住心生温柔,满怀欢喜;
可只有他自己欢喜,好却也不好,穆云舟自己清楚,这样的宅院里养出的世家公子只能在这里活着,他定然是养不好这样的姑娘的,只能尽可能地,在自己能力范围内让她更轻松些。
许白鱼静静瞧他一会,便依言拎起裙摆,走去了后门的位置。
少年摸索一下自己手腕位置,正想着他的新娘离开之前到底是没帮他做点什么,也不晓得是她看自己不上,还是单纯对他这副落魄狼狈样子生出了些许可悲的怜悯,他抿着嘴唇,正准备在手铐上做些新痕迹的时候,又听得衣摆擦过地面的声响,动作一顿,又是愕然抬起头。
新娘去而复返,坦荡荡的站在那里,她眸光淡淡扫过台上一众暗色牌位,纤细脊背撑起那一身秾艳正红,本该是令人窒息的一身华贵红嫁,但被她肩膀撑起来,垂在衣摆之下的金丝绣纹也得以舒展张开,展现出本该拥有的雍容矜贵。
可少年看着她,只觉得她站在这里无论待多久都无法和这片阴影同调,永远像是一个突兀的外来者,硬生生从黯淡压抑的祠堂里挣出的一抹生机,鲜血淋漓,拥着人间最后一缕鲜活热气。
“夫……姑娘怎么回来了?”
“没找到你说的小门。”许白鱼淡淡道,“也不知道是因为剧情里没有这一段版本忘记更新了,还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设定纯粹就是唯心主义的结果——”
她低头看着少年露出懵懂神色,忽然扶着膝盖蹲下来,温声细语地问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逃跑,穆云舟?”
少年看着她明亮剔透的眼睛,莫名生出一种比在她面前衣衫不整赤身裸体还要恶劣难耐的诡异羞耻,他脸上迅速褪去了最后一点柔软细腻的红晕,白着脸低下头,默不作声。
他说的委婉,可在心里,到底还是想要把她当做妻子看待的。
可此时,一个站着,一个跪着,
一个坦坦荡荡的自由行动,看着那一众牌位与看着寻常草木无异;一个镣铐加身,肌肉早已形成怯懦本能,头也不敢抬。
她会觉得我无用吗……?
她会觉得……我懦弱不堪吗?
“知道这个就行了。”许白鱼从他脸上看出了答案,连叹气也没有,只是重新调整了一下握着金钗的姿势,在地上又反复摩擦几下,又吹了吹上面的浮灰。
问题不大。
她想。
没有小门可以走捷径,那就直接从大门出去。
她知道门口有人守着,堵死了这条唯一可出去的路。
但是——
不走常规选择的话,那么机会就还是有的。
她猝不及防直接强行拉开了祠堂大门,屋外守门的仆人下意识露出惊怒之色,大怒着,抬手就要把她推回去——
然而那一身红嫁的小新娘忽然冲他嫣然一笑,抬手扔出个黑漆漆的玩意,对方抬手一接,顿时像是被什么烫到一样,手忙脚乱地捧住那暗色的祖宗牌位,一时间是放下也不是,抱着也不是。
许白鱼便是这个时候,从从容容的踏出一步,伸出一只白皙柔软的手掌,直接伸向了对方的身前。
她看起来纤弱又单薄,没有丝毫绝境之人垂死挣扎时应有的慌乱崩溃,这副太过自然平淡的从容样子令对方也是一怔,然而就是这一眨眼的错愕,对方的手指已经直接捏住了他的脖子,下一秒他只觉得喉间一紧,许白鱼手上没有多少力气,只能让整个人连带着那一身金丝嫁衣的重量,带着这几步积攒的向前惯性,一鼓作气的将这人整个压了下去——
“……嘘。”
被捏着喉咙压到在地的仆人不敢挣扎,只能这看起来年轻明媚的姑娘微微笑着,手中被打磨的格外尖锐的金钗从喉间慢慢划过,最后抵在他下意识抱住的牌位上,笑眯眯的问道:
“别说话也别乱喊哈……我这边抢时间呢,所以这位小哥,看在我们都很着急的份上,不妨行个方便?你把钥匙交出来,我不给你的牌位捅个对穿,怎么样?”
旧事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 许白鱼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一般来讲,人会觉得自己游戏里的操作是不可以的吗?
会有人计较自己在游戏里进了多少人的家里,搜刮了多少箱子吗?
会有人记得自己为了反复通关一个关卡, 把这里的npc清空了多少次吗?
不会吧?
所以,放轻松些。
许白鱼看着那因惊恐错愕转动的眼珠、苍白诡异的肤色, 毫无温度的身体和僵硬的四肢动作, 心平气和,无动于衷。
——放松些, 这一切都只是游戏而已。
红衣的新娘将金钗的尖端对准对方的喉咙, 这名仆从的身体不比纸偶那样轻若无物,但也是被突如其来的攻击惊得失去了原本的“轨迹”,就像游戏里出现了bug,他无法按着一切已知的既定可能做出反应, 毕竟在他得到的指令里,没有一条是可以处理这样的情况的。
但是……
这名仆从试图挣扎,却没能成功做出任何反应。
单薄又瘦弱的新娘再怎么出其不意,顶多也只能突然攻击成功而已, 以她的现有力气怎么可能压着自己这么久, 以至于现在连手脚都仿佛被重物压制一般,动弹不得……?
这种感觉就像是什么呢……
死仆的眼珠晃动着, 终于迟缓的, 犹豫的,惊疑不定的……看向了大开的祠堂门口。
……就像有什么本地的东西, 在帮着她压制自己似的。
*
许白鱼的手指依然捏着他的喉咙, 她等了一会, 并未等到对方的回应,她随即用了些力气, 感觉到掌心之下没有活人应有的温度和心跳,反而是某种松弛绵软到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
……哎呀。
她微微皱着眉,随手摆弄着这张苍白诡异的死人脸,忽然啧了一声,有点好奇的问道:“你不是活人诶?”
“你早说嘛。”新娘顿时像是松了口气似的,很轻松的说道:“你早说啊,早说我就不犹豫这么久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自己的金钗。
*
……
过了一会,大约是十几秒,也可能是更久的时间。
许白鱼收回了压住死仆的手和金钗,但是她没有马上起身。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极限阈值的,无论是精神还是□□上。
所以,即使身处这样的环境、即使完全不知道这个游戏的结局,必须要用这样的方法才能继续往前走,也还可以保持冷静么?
许白鱼听见自己的回答声。
她慢慢地,坚定地,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
可以。
还可以。
还没有到可以恐惧的时候,还没有到可以放松大脑的时候,这里没有可以信任的对象,这里没有可以依靠的对象——
但是我还要走,我还要回去,只有将这一切当做游戏本身才能勉强获得一点喘息的余地……
她仔仔细细地擦干净自己的金钗,擦拭的过程中手指还有些隐隐发抖,但依然很努力的稳住了手腕,重新将发钗别回了自己的发间。
将双手从发间放下的那一刻,她的呼吸频率已经大致恢复如常。
许白鱼平静了一会,从对方身上摸出了一串钥匙,她大致看了看,钥匙大小不一,粗粗估算,应该还有可以解开少年穆云舟身上镣铐的。
她只略作迟疑,便捏着钥匙,重新走回了祠堂。
依然是被镣铐扣着的少年,血衣斑驳,瘦弱伶仃,一双眼如幼犬般温顺,随着新娘踏步进来,他漆黑黯淡的眼底也随之映入了一点仿佛鲜活的暖光。
许白鱼在他蹲下来,小声问道:“我放你出来的话,你能告诉我怎么离开穆家吗?”
十六岁的穆云舟看着她,张了张嘴后犹豫了很久,最后才很愧疚的摇了摇头。
许白鱼没觉得气馁和失落,只是觉得,啊,果然如此的感觉。
按着上一次自己被莫名其妙拽入梦境的理由,是因为穆云舟想要看自己和自己说话,那么此时发生在自己身边的一切应当就只是一场梦……一场以穆云舟为主体,太过真实的漫长噩梦。
以这个作为前提,那么她来问十六岁的穆云舟,大抵是问不出什么的。
大的已经异变成了什么样子姑且不说,这个小的被关在祠堂,这么多年就像是一只被习惯了带上枷锁后就寸步难行的小狗,早就遗忘了挣扎的感觉。
许白鱼想了想,左右靠自己是没办法一路杀去祠堂的……而且换算成游戏剧情的实际进度,就算去了她也就是守着棺材绕圈圈,不会有什么实际的进展突破。
那么按着惯常套路,就该轮到她对着小可怜嘘寒问暖,给予爱与关怀了。
……唉。
刷boss好感度这种事情,游戏里自然无所谓了,实际操作起来果然还是有点无奈的。
“夫人……很想走吗?”
“我又不是属于这的呀。”许白鱼索性坐在地上,抱着膝盖咕哝着,“是你们莫名其妙把我抓过来的吧,那我为什么不能走。”
十六岁的穆云舟瞧着她的侧脸,垂下眼睫。
“我也不是你夫人。”许白鱼又说。
然而这一次,穆云舟却又一声不吭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着穆家的传统,她穿着嫁衣坐在这里等着晚上的拜堂,怕是三书六礼的流程都已经走完了……许白鱼不用看他也知道这小古板在琢磨点什么,他的目光流连在她的嫁衣上,难得说话时的语气带了点孩子气的固执:“……我在选好这个图样的时候,就没想过会有第二个人穿上它。”
“你不认自然是没关系的,你是个无辜的姑娘,穆家选亲的手段一向特别,这种事情本就不该牵扯上你……”少年垂着头,低声说着:“但我是不是要认,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了。”
许白鱼顿了顿,回头看着他。
她一时间忽然也分不太清,和自己说话的这个,究竟是那只诡异又任性的伥鬼虚构的幻影,还是真的十六岁那年,被关在祠堂的穆云舟了。
“你认不认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对我又有什么影响?”许白鱼有点好奇的问道,“退一万步来说,就当你认了我这个夫人,我也不打算再反驳你,可我现在还是想走,你又如何?”
穆云舟抬起眼,默默看着她。
“夫人一定要走吗?”
许白鱼点点头。
少年张张嘴,目光真诚,像是在同她做一点最后的努力:“与我成亲的话我不会管着你的,夫人想做什么都好,等我做了家主,你就是想要挖祠堂的地砖我也陪你。”
许白鱼双手搭在膝盖上,一双琥珀色的剔透杏眼写满了强烈的怀疑和不赞同,心说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将来不但不陪我挖地砖你还用鬼的冷气反复打扰我睡觉。
于是她说:“不行,我还是要走。”
少年便不说话了。
他安静而长久的凝望着自己的新娘,少年人一双清澈明亮的眼,此时却莫名生出几分年长者才有的怜爱柔情,他有些无奈地笑了笑,却是示意她靠近些。
“……把你那只金钗留下吧。”他轻声道。
“有人从这里逃出去,总要有个说法的,余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许白鱼想了想,将那只金钗从发间拔下来,放在了穆云舟的面前。
少年没和她继续讨要钥匙,而是神色自若地拿起金钗,尖端对准镣铐的锁孔,手指上下拨弄几下便是解锁声响,叮当几声,手腕的镣铐便落在了地上。
许白鱼看得有些发愣,又看着对方从从容容的反手解开了自己脚踝上的镣铐,这才重新扬起头,用与刚刚全然无异的温柔神色看着自己,又说了一遍:“好啦,你该走了,余下的交给我就行了。”
……她有些看不懂了。
穆云舟想要做什么,这一个穆云舟到底是真是假,发生在这里的一切又是什么情况,她原本清醒的脑子忽然又像是被混沌附着,一切原本清楚的认知忽然全都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但是她总不能真的就这么为了一个问题留在祠堂,女孩有些迟疑地摩挲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钥匙,按着游戏剧情来说,她现在离开祠堂只能前往偏院暂时避开耳目,其他地方都有大量的人手巡逻,遇到就是死路一条。
只有那处偏院还算是安全,是长大后的穆云舟爱去的地方,因着这场冥婚的主人公之一便是死后的穆云舟,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忌讳,他生前流连之处都是尽量避开的,以此来减少新郎阴气四散,避免影响仪式的效果。
这条路要如何走,又要如何避开那些巡逻的死仆和纸人,其他地方的细节剧情可能来不及想起来,但是这种不知道尝试了多少回、后期更是因为各种卡关气到恨不得摔键盘的地方,许白鱼还是可以记得很清楚的。
但她现在走在这条路上,根本不需要考虑什么走位和卡视角的问题,身边像是有一层模糊而朦胧的薄雾,将她与那些巡逻的纸人偶隔绝开来。
偶尔,女孩能听到风中传来的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他们提起那个令人惋惜的嫡长子,才华横溢,温润如玉。
他们评价他的美丽,才能,品德,以及一切美好的东西……随即又无限惋惜的提起他的十六岁,十六岁的穆云舟最后一次被压入祠堂,那一次他犯了前所未有的大罪,家法打断了又换了新的,祠堂的大门关了又开,他被关在里面被家族长老们反复逼问,认了罪,又没认罪。
但是再从那里出来以后,他便是所有人后来记忆中的长公子了。
只是从来没有人提起他十六岁那年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初始是不会提,后来是不敢提,穆家长子唯独对这件事情缄口不言,像是握住他人生中最后一点叛逆的鲜活,被他死死咬在嘴里,混着十六岁濒死的血和痛,硬生生地吞进了身体。
最后,他们说,长公子之所以走的那么早,和十六岁那年重新被关祠堂时险些被打死,大概脱不了关系。
小公子
……许白鱼开始无法理解了。
梦中的故事, 亦或者说游戏里发生的事情,是可以影响到现实的吗?
她有点搞不懂了,问题是这种事情细想下去就很难避开自己之前在祠堂的放飞自我, 如果这些仆人剧透的历史是真实的,那不就相当于自己之前在祠堂的时候反向坑了十六岁时候的真穆云舟……想到这里的时候, 女孩的思路瞬间被自己强制终止, 拒绝思考这种“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
就算是有何,难道还要反过来怪我吗。
……因果倒错了吧。
她很冷静的想。
说到底, 难道不是因为大号的那个莫名其妙把我塞进来的关系吗?她的人设很稳的, 现代社会的普通女孩子,理论上和八百年前的古老世家八竿子打不着。
她就算真的影响了什么,那也不是因为她的强求。
成功阻止了自己的思维走向死胡同陷入无限循环内耗的许白鱼平静了一会心情,准备继续按着记忆里的剧情走向往下走:从祠堂逃出来后的玩家左右不知该躲到哪里才合适, 最后寻到了一处偏院避开了这一波巡逻的人手,顺便还能在这里找到些好用的东西。
守门的死仆在游戏里本来也是用拿下来的牌位偷袭砸晕的,她用金钗永久解决问题避免了力气不够导致中途背刺,四舍五入效果一样。
这里就可以选择要不要返回祠堂, 因为新娘逃跑成功, 盯着祠堂的人手调走了,玩家可以选择是否继续抠人家地板砖挖人家祖坟, 把人家祖宗的骨头从地里面挖出来, 有没有什么其他隐藏效果不知道,但许白鱼知道那玩意再过一会可以用作威胁堂上的几个长老。
这场冥婚与其说是一场弥补长公子生前未曾婚娶的婚礼, 不如说是某种阴损又恶毒的仪式。
她顺着记忆里的方向摸索着往前走, 但印象里的荒草丛生旁人远比的败落画面没有了, 脚下曲径通幽,周边栽种着各种名贵的香草兰花, 翠竹交错掩映,慌张奔逃的新娘一身华贵红衣没入其中,翠竹,红衣,本该是色调对比强烈的画面,可那若隐若现的薄雾只在小路尽头轻轻一散,她的身形轮廓竟也被不动声色地掩住了。
新娘放缓呼吸,慢慢往前走着,隐隐听得路人交谈声,左右却已经可以摸到院落围墙再也无路可走。
她正琢磨自己这小身板翻墙进去的可行性,身后窄门忽然一开,一只手猝不及防抓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捂住了她的口鼻,轻而易举地将她从外面拦了进来。
对方身量很高,许白鱼被这么拎进来,隐约间感觉自己的脑袋只到对方胸口位置,而止住她动作的这双手掌宽大白皙,筋骨分明,显然是属于男人的双手。
……这处院子的主人,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
许白鱼想。
此时她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声提升的“嘘”,年轻男人的声音,带着点不算陌生的局促紧张,一点清冽雅致的兰花香气随着他袖口微动弥散在她的嗅觉范围里,映入眼帘的衣摆不是普通仆从能穿的料子,算是印证了她的猜想。
穆云舟还是有点担心的,肋骨之下的心脏因为紧张和激动砰砰乱跳,连手指都因为拢住女孩子的温热呼吸而有些止不住的颤抖,耳廓泛起羞赧的浓红。
然而除了一点遏制不住的逾越兴奋之外,这样的行为对他来说实在是太过冒犯……可奈何院外情况特殊,一时情急之下,他也不得不如此。
他屏住呼吸,还想再欲盖弥彰地补充一句自己没有恶意,正巧此时院外的不远处响起脚步声和交谈声,被他偷偷藏起来的小新娘顿时安静下来,温顺地呆在他怀里,放弃了自己最后一点挣扎。
直到院外脚步声远去,穆云舟这才松了口气。
他手忙脚乱地放开自己的手臂,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女孩子呼吸掠过的痕迹,他怔怔看着许白鱼稍显粗鲁的整理那身熟悉无比的正红嫁衣,又毫不客气地歪过脑袋呸呸呸好几声,猫崽洗脸一样随意用衣袖在脸上囫囵几下,像是想要擦掉什么痕迹似的。
穆云舟呆了呆,随即反应过来什么,一张白皙面皮瞬间从耳朵红到脖子根,整个人看起来又是羞涩又是窘迫,下意识后退几步,连连拱手就拜:“是在下失礼……冒犯了夫……不是,冒犯了姑娘,不过刚刚事出突然,云舟愚钝想不到其他更合适的法子,还请姑娘莫怪。”
许白鱼用衣袖蹭蹭脸,感觉擦掉了那种残留在皮肤上的诡异存在感,这才慢慢转过身,看着又在这里重新刷新出现的穆云舟。
比祠堂那个小崽看起来大了点。
她想。
身条抽长,肩膀轮廓也已经初步具备了成年男性应有的宽阔线条,年龄看起来约摸是十八九岁的样子,只是她不太理解那声脱口而出的“夫”字,毕竟从逻辑上来讲,她和这个穆云舟也是第一次见面。
……所以,还是boss扔出来的?
说真的,这与游戏无异的梦境内容半真半假,掺杂着她熟悉的一部分,又在许多关键场所里融入了从未见过的东西,她隐隐有种模糊的猜测,又有些不太确定。
这一次的入梦,不像是之前两次兴致突生、又需要她摘掉手串才能完成的意外碰面,更像是一场早有准备的蓄谋已久。
当然,她到底怎么进来的,这题超纲了,不是许白鱼能思考的内容。
她只能想想自己能想到的东西,比如说如果自己遇到的这两个穆云舟不是幻影,不是假象,都是最真实的穆云舟,和日后那个伥鬼暂且没什么联系的穆云舟……那么她现在入梦,又被引导亲自目睹这一切的理由是什么?
——是因为对方想要让自己看看,他从十六岁开始的最为真实的一生吗?
许白鱼下意识地想要去摸自己的手腕,然而手腕上扣着的还是那枚花丝嵌珠的宽口金钏,另一只手空空荡荡,并没有手串的痕迹。
沉默片刻后,女孩强行冷静下来,觉得这题不会做,还是见招拆招吧。
高中数学题好歹她还知道写个解字呢,没理由这种打过很多次也剧透了无数遍的地方连怎么走都不知道。
于是她想了想,问出了眼下那个最要紧的问题。
“你知道我是谁?”
穆云舟看着她的模样,刚刚冷静下来的脸,莫名其妙地又开始隐隐泛红。
他像是想要点头,又像是想要摇头,最后却只是错开眼神,呐呐道:“……云舟,并不知道姑娘名字。”
这回答太过暧昧模糊,不知道名字不代表不知道,但眼见着小公子回答了这个问题仿佛就已经到了极限,那面红耳赤的样子仿佛随时随地都会因为失礼晕过去的程度……许白鱼迟疑了一会,还是主动转移了话题:“无论如何,多谢你帮我。”
穆云舟眼神始终都是温顺地垂着,他只看着自己的衣袖,然后摇了摇头。
“不,不算帮的……”
他小声说,“帮你,不算帮的。”
他想,为你做事,无论如何都不该说是帮的。
“你连我名字都不知道,就愿意帮忙我的行踪,”许白鱼想了想,觉得无论是出于十六岁少年的那一次竭力相助,还是这一个穆云舟的随手帮忙,她都应该给予一点善意的回应:“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或是补偿你的?”
然而穆云舟看着她穿着嫁衣的模样,眼神眷恋又柔和,最后他笑起来,慢慢摇了摇头。
“穆家……世家大族,但换个角度想,做的事情未必就是对所有人都是好的。”他眸光掠过那嫁衣金绣的一角,低声道,“他们要你穿上这个,定是以委屈了姑娘什么事情用作前提,如此一想,云舟便不能说是帮助,不过是尽所能的补偿一二。”
“既然是云舟心甘情愿给出的补偿,便也就谈不上还需要姑娘送出什么回礼。”
许白鱼看着他,觉得陌生,又微妙地觉得,好像也没有陌生。
本质还是那个会放水会无视她存在的boss……但大概是因为见过了十六岁的穆云舟,看到了十八岁的穆云舟,于是那本该模糊又单薄的影子,也跟着渐渐覆上了一层鲜活明亮的真实轮廓。
她想,穆云舟应该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哪怕成了鬼也是个不爱伤人的鬼。
……但是先是反复打扰她睡觉又莫名其妙把她拽到这里,仔细想想果然还是不可原谅!!!
许白鱼盯着小公子规规矩矩地站姿,忽然一拎裙摆,快走几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说你不介意帮我,无需我的回礼,”她好奇看着他,然而小公子却是仿佛受惊一般惶惶侧过头去,看的她愈发觉得有趣:“可你甚至都不曾看我说话。”
“……君子有德。”小公子轻咳一声,仍是侧过目光不看她,温声细语的回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许白鱼一挑眉,她目光落下,盯着穆云舟那双白皙的手掌。
“那你刚刚还……”
她话未说完,尾音停顿的位置意味深长,小公子耳廓通红,结结巴巴地想要解释几句:“那,那是因为事发突然……”
但他话刚刚说一半,院外忽然有人开口:“公子,您在和谁说话?”
许白鱼闭了嘴,随即就见刚刚还一副被她几句话就搞得面红耳赤局促不安的小公子蓦地冷静下来,语气冷淡,带着些矜持贵气,不紧不慢的说道:“无事,我翻翻古琴谱,随口自言自语几句罢了,你不必进来。”
他说完这句话后,重新转过来,依然垂着头没有看她,只温声细语地和许白鱼说:“屋外有书童等候,姑娘若是不介意,不妨先在云舟的书房躲一躲。”
许白鱼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却又分明耳廓通红的模样,张了张嘴,最后也只放缓语速,说了一句:“劳烦了。”
穆云舟动作一顿,他瞬间抬起头看着她的那一刻,眼底分明是有光的。
“……无妨的。”
他笑吟吟地,一副很好满足的样子。
“你觉得帮到你了,就是好的。”
错不在她
这院子的色调是清冷的, 安静的,无限寂寞又空荡的。
——本该如此。
然而此刻的穆云舟左右检查,屏退仆从后又亲手细细关好门, 掩住这院落里一点四处游荡的鲜活暖光。
穆云舟安静的跟着,看着那姑娘左右观望着, 先一步走进了内室, 鲜红裙摆在地上逶迤散开,红的惹眼, 又说不出的勾人。
这屋子里他惯爱背光的位置, 可她却大方又随意,连带着那点从翠竹树影之间斑驳投下的光也怜爱她,映得裙摆上金线纹绣的飞鸟流光溢彩,前所未有的栩栩如生。
穆云舟看着她的背影, 眼底和皮肉之下迅速滋生蔓延的,俱是贪婪又沉默的肮脏情意。
外人面前光风霁月的长公子垂下眼睫,几乎是本能的反复回忆起刚刚捂住她口鼻的那短暂片刻:
他的小新娘温顺而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柔软的身体, 纤细的骨架, 细腻如绸般的肌肤,年轻姑娘温热的呼吸缓慢地掠过掌心和指缝……
他需要用尽全力, 才能阻止自己当着她的面将双手捂在脸上呼吸的动作。
许白鱼忽然觉得背后一阵说不出的诡异悚然, 她脚步一顿,冷不丁地回头看着他。
穆家的长公子袖手而立, 衣摆平整, 眼神清亮又无辜。
“是不知道怎么走了吗?”
他温声问道, 语气仍是体贴的,“这偏院平日里并无旁人侍奉, 姑娘随意就好。”
怕她拘谨,小公子顺着那姑娘的脚步从她身后走出去,径自来到了琴架旁边,她随后进来,却没有走进更里面的位置,而是选了个靠门的位置,规规矩矩地拢着裙摆坐了下来。
穆云舟瞧见了,也没有开口要她更往里面走一走,只是趁她打量其他东西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古琴旁边的一枚细长金钗捏起来,反手拢入了衣袖之下。
许白鱼双手搭在膝盖上,安静下来后,便不自觉地开始发呆。
小公子在旁倒是自在得很,他动作轻柔又优雅,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不疾不徐,整理香炉,抚平衣袍,调试琴弦,他眼尾默默扫过一眼坐在门口的姑娘,手指微微一颤,压住琴弦,轻轻一勾,弹出了第一声琴音。
琴音淙淙,如流水,如风吟,与这古色古香的清幽小院相得益彰,应当是谈得很好的,但许白鱼对古乐一窍不通,只听了一会,没觉得舒心放松,只又一阵说不出的心慌意乱。
这院子是安全的。
许白鱼隐隐有所感觉,在他开口之后,这里就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或者也可以说,只要穆云舟还在这里,这院子就是整个穆家里最安全的地方。
就像是没有触发剧情的初始剧情点,就像是不去推开门的祠堂——似乎只要是穆云舟提醒过,或是出现的地方,那地方就是安全的。
……可她现在要的又不是这片刻的安静之地,也不是这被人庇护才能喘息的栖身之所。
女孩子缩了缩腿,又忍不住把脑袋抵在膝盖上,目光幽幽望着仍像是被薄雾遮笼的远方,除了压抑和惆怅之外,还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怎么就是我呢。
她想,仿佛呼吸都带着哽咽般肿胀的酸涩感。
……那么多有本事的人,那么多人会对这种事情求而不得,怎么偏偏就是我呢。
许白鱼本来是个很冷静也很镇定的人,她知道自己不该迁怒也不该生气,可仿佛从那一份外卖开始,她的整个人生都被迫颠倒混乱。
不要说是未来的走向,纸片人变成现实后的平衡,她现在连一个晚上的安稳都掌控不了。
而且她已经算是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了,她有在很认真的维持自己的生活,尽量将自己的问题交给一切可以合理解决这些麻烦的对象……要配合她配合,要主动她主动,那些不属于管辖范围内的东西她也在努力维护……
可是,为什么还是不行啊。
她忽然变得太安静,穆云舟的琴声原本还在继续,猝不及防看见她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脑袋埋在手臂后面,却因为头顶沉重发冠,连缩起来的自由都没有。
那张白皙的脸上满是压抑的落寞,穆云舟手上一颤,不受控的直接弹错了一个音。
但穆云舟没在意,他起身过去,几乎想也不想的就直接跪坐在女孩身边,一手撑着地板,没什么架子的俯下身去,小心的去观察她的眼睛。
“怎么啦?”
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生怕惊扰了她最后一点的安静。
女孩子空荡迷茫的目光重新在他脸上聚焦,她眼睫微微一颤,若无其事吞下无数酸涩的委屈,最后也只很温和客气的说:“发冠好重,我头疼。”
穆云舟眼瞳一颤,他抿了抿嘴唇,然后徐徐露出一个笑来。
“我知道了,”他的声音愈发温柔,带着些许安抚的意味,“好,你先别动。”
他温声道,抬手扶着许白鱼稍稍坐直一些,随即伸手摸向她的头顶。
女孩乖乖在他手底下呆着,穆云舟的手很巧,没有弄痛她。
她目光落下,看着鸦羽般的漆黑长发丝丝缕缕的从黄金凤冠里解脱出来,她的颈椎感到了一种久违的酸痛和松弛的惬意,黑发长及腰臀,是她上大学时尚未尝试染发时的模样。
穆云舟放下黄金凤冠,又静静瞧了一会她还有些微微泛红却又毫无自觉的眼睛,迟疑不过一瞬,便从衣袖里摸出那枚很熟悉的黄金发钗。
许白鱼看见了那上面的擦痕,她在人家祠堂地板砖上反复地磨、然后又去抠人家祖坟时留下的痕迹,这东西造不了假,只是似乎比印象中的更旧了些,嵌在顶端的红宝石多了些磨损的痕迹,不再如一开始那样璀璨夺目。
她心有疑问,想着如何问才合适,然而穆云舟看起来比她还痛快些,修长手指捧起她身侧一缕垂落的长发,温声道:“这是十六岁那年,夫人留给我的。”
女孩微微睁大眼睛,眼底有着显而易见的怔愣和惊惶无措。
“你先前问我,认不认得你。”
“我认得你。”
随即他又在心里说,哪里会有不认得自己妻子的人?
何况那样明媚又热烈的红,他这辈子也只见过那一次。
他慢慢卷起头发,声音里透出些许眷恋的满足:“十六岁那年,你穿着我早早定好的嫁衣,冲进祠堂来找我。”
“然后你走了,我想过去找你,可什么也没有。”
穆云舟低声道:“他们都说我疯了……违逆祖训,袭击家仆,不敬先祖,我有些生气,但很快又觉得,他们不知道你也是好事。”
“这样你跑了他们也不会去抓你,这样说不定会更好些。”
许白鱼嘴唇动了动,又问:“然后呢?”
“夫人想问我后续的事情吗?他们不记得你,发生在我身上的则大多是些家族长子需要应对的无趣琐事,与你说了也是影响心情。”
穆云舟下意识地又一次这么叫她,许白鱼也懒得拦,小公子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可忐忑不安等了一会,见她懒得开口,一双含情目便又变得亮晶晶的,眼底晕开笑意,有些说不出的细密甜蜜。
他专心致志的跪坐在女孩身边,以指替她梳理被金冠压制许久的凌乱长发,过了一会后,才又说:“不过你为什么会再次出现,这些我便不知了。”
“其实这样的事情,云舟也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的脸上浮现出一点真诚的歉意,“不过,云舟十六岁后的确想过很多次,若是你愿意再来一次,就好了。”
那样肆意又张扬的红,那样自由又随心的梦,再做一次就好了。
只需再做一次这样的梦,他就已经足够欢喜,晓得什么是心满意足。
……但,如今一看,这样的梦成真后,对她来说却又像是个坏事。
他没想过她会这样可怜,对这场他渴望已久的重逢毫无期待,她眼睫垂着,手指冰凉,呼吸紧张,从始至终都只觉得害怕又委屈。
……而且她连这点委屈和恐惧也不敢告诉自己,哪怕到了现在对自己展露出来的情绪,仍是客气又疏离的冷静。
他十六岁那年单方面把她认作自己的妻,以这样荒唐的理由拒绝了家族一次又一次的提醒和警告。
但看起来……真的就只是有自己。
不过无妨。
不是她的错,是他强求在先。
是他没能求得一个能令她动心的初见,是他生在这样的地方,做什么都言不由衷,身不由己。
错在自己,不在她。
十八岁的穆云舟能拥有的自由之地也只有这一处小小庭院而已,但好在比那黑漆阴暗的祠堂要多了些进退的余地,他认认真真地拢好她的头发,将那枚金钗别入发间,固定好会四处散落的长发,这才柔声提醒道:“金冠解了,你应当可以轻松些,寻个机会早些离开吧,余下的交给我就行。”
许白鱼犹犹豫豫,不掩迟疑:“真的?”
“真的。”
穆云舟对她点点头,软软一笑。
“我能帮你的不多,但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你想做什么都行。”
他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琥珀色的眼睛,手指抬起,在她发间虚虚一抚,便又小心翼翼地重新放下。
他想,你想做什么都行。
你想离开,我就送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