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陛下?”

    邢温书撑着伞, 微微皱眉:“陛下脸色好差,怎么一人在此处淋雨?”

    【“你看起来状态好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呀?”】

    当年小邢温书稚嫩的嗓音回响在谢安双的脑海当中。几乎一致的话语, 却已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陛下?”

    对面的人又轻轻喊了他一声, 语气轻柔温和, 似是担忧,又似是关心。

    紧接着他便感觉身前有人靠近,原本淅淅沥沥落在他身上的雨滴全被阻挡在外,隐约间能嗅到一丝很好闻的清香。

    谢安双原本强撑着的精神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

    他知道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转身就走,可是不知为何, 一见到邢温书他就忍不住放下心弦,把一切都交给他。

    但是他不能, 他还要让邢温书讨厌他。

    谢安双逼着自己重新打起精神, 想往后退开小步,却因为方才跪得太久, 脚一软险些直接栽倒。

    “陛下小心。”

    邢温书连忙将他扶住, 也不嫌弃他浑身湿漉, 轻轻把他揽进怀里, 忧虑地问:“陛下可要先到臣的房间里休息会儿换身衣裳?您这样下去会生病的。”

    然而谢安双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他的脑袋靠在邢温书的肩膀上, 鼻尖满是邢温书的味道,浅浅的, 又很安心, 让他的脑袋变得更加昏沉。

    “邢慎……”

    谢安双无意识开口喊了一声,朦胧间看着眼前的一袭白衣, 混沌的脑海中只余下一个想法。

    他好像……又把邢温书的衣裳弄脏了。

    他微弱地尝试起身, 却被身前人抱得更紧, 隐约间似乎感觉到头顶传来一个温柔的力度。

    “没事了,我在。”

    耳畔温柔的声音与“沙沙”雨声交织,几乎顷刻间便消散不见,却被谢安双清晰地收入耳中。

    他忽然有点难过。

    偏偏邢温书是最合适的人选,他和邢温书注定会走向对立。又偏偏邢温书总是对他这么温柔。哪怕是再冷淡些,他都不至于越陷越深。

    谢安双的思绪与意识逐渐朦胧,含糊不清地骂了一句“混蛋”。

    邢温书顺着他的话说:“好,臣是混蛋。只是陛下状况属实不好,委屈陛下先到臣这个混蛋的房间里换身衣裳,好不好?”

    谢安双没有应声,朦朦胧胧间只觉得耳边的声音逐渐飘远,意识也缓缓陷入一个久违的梦境,陷入十三年前的那个春日。

    ……

    “沙沙沙……”

    暮春细雨落在荷花池畔,细细碎碎的声响几乎被不远处亭台水榭的丝竹管弦之乐掩盖。

    年仅五岁的小谢安双躲藏在与他而言十分巨大的荷叶丛中,散落的发丝与单薄的衣物早已被雨水浸透,缩在荷叶丛的角落,听着从不远处传来的欢声笑语。

    那是……不属于他的世界。

    小谢安双抱着自己的膝盖,蜷缩在荷叶遮蔽下的角落。

    因为仓促从元贵皇后的宫中逃出来,他方才不小心栽到了荷塘的浅岸,如今浑身上下都脏兮兮的,狼狈地躲在此处,与那高雅热闹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将头埋进自己的双膝之间,冷得身体都在轻颤。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沙沙的雨声逐渐停歇,天色比方才要变亮不少。

    小谢安双依旧一动不动地缩在角落,却忽然听见有个脚步声停在附近。

    “咦?有人?”

    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将头微微抬起,但是没敢仰头看向来人,一手撑在低声想往后退。

    来人连忙提醒:“小心,后边是荷塘,你再退是要摔下去的。”

    小谢安双顿在原地,似是不知自己还该不该继续往后退,蜷着身一副很害怕的模样。

    来人皱了下眉,看清他的状况,开口问:“你看起来状态好差,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淋雨呀?衣服都湿透了,这样会生病的。”

    小谢安双没有应声,把头埋得更低。

    许是看出他的胆怯,来人将声音放得更和缓,笑着道:“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邢府次子,叫邢慎。你叫什么呀?”

    小谢安双还是没有回答。

    他记得元贵皇后同他说过,他不能信任任何人,所有接近他的人都是另有所图,甚至会要了他的命。

    虽然平日元贵皇后总是以各种理由虐待他,但元贵说他生来就是个低贱平庸的人,她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日后能够有用武之地,所以平时他还是很听元贵皇后的话的。

    即便今日他因实在忍受不了而偷偷跑出来透气,他也不敢轻易忤逆元贵皇后说过的其余的话。

    小邢慎见他一直沉默,猜测他是很少见到旁人,就蹲在他的不远处,与他平视,笑得温和:“我真的不是坏人。你是哪位宫女的孩子吗?如果你是迷路了,我可以偷偷送你回去,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听到“回去”两个字,小谢安双下意识又瑟缩一下,一手攥紧脚边早已脏兮兮的布料。

    小邢慎误以为他这个反应说明他猜中了,眸中多出些了然,想了想干脆盘着腿席地而坐,继续道:“那要不这样吧,我们一起聊聊天?我是出来透气的,正愁着无事可做呢。”

    听着面前的动静,小谢安双忍不住抬头往他那边看了下,一眼就撞进对面小少年温和无害的笑容当中。

    对面叫邢慎的人看起来也不过七八岁模样,除了皇兄之外,小谢安双还从未见过旁的同辈人。

    这个人……长得真好看,笑得也很好看。

    他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半晌后才反应过来自己不该这么做,连忙又将脑袋低回去。

    小邢慎见状却轻笑了一下,颇有些小骄傲地问:“是不是觉得我长得很好看呀?”

    小谢安双没有和别人交流的经验,被一语道中心思,犹豫过后还是轻轻点了下头。

    “我爹娘可是闻名京城的美男子和美人,所以我们邢府三个孩子都长得很好看哦。”

    小邢慎提及到自己家人,眼底似乎亮起些不同寻常的光彩,但接着他又把话题一转,移到了小谢安双身上:“虽然你的面容被脏兮兮的泥尘掩盖了不少,但是你的眼睛很好看,你肯定也是一个很好看的人。”

    ……好看……吗?

    小谢安双第一次被人夸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闷闷地回答:“不好看。”

    小邢慎歪了下头,似乎很认真地在困惑:“怎么可能?你的声音也很可爱呢,软软奶奶的,肯定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孩~”

    “……不是。”小谢安双回想起平日元贵皇后对他的贬低,低声地再次反驳他。

    小邢慎看着他,忽地起身往他这边靠近了些。

    小谢安双连忙要往后退,结果因为后边就是荷塘,险些整个人再次栽进去。

    “小心!”小邢慎连忙拉住他,无奈一笑:“别紧张啦,我只是想到你这边来拿个东西。”

    说话的同时,他松开了小谢安双的手,弯腰捡起一根在他面前的树枝。

    小谢安双缩回了自己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放在了小邢慎身上,似乎有些好奇他拿树枝要做什么。

    经过短暂几句话的相处,小谢安双自己都没发觉他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排斥小邢慎了,只不过仍然保持着本能的紧张。

    小邢慎看出他的变化,站在原地掂量了一下手中的树枝,忽然问:“你如今有识字么?”

    小谢安双点点头:“一点点。”

    “那我来教你写我的名字好不好。”小邢慎看起来兴致勃勃,将手中的树枝掰成两半,其中一半分给小谢安双。

    小谢安双不明白他为何提出这个,但是想想这似乎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还是点头同意了。

    小邢慎趁机又问:“那我可以到你身边去吗?这样的话方便你看清楚。”

    这时候小谢安双的防备心还不高,再次思考过后还是选择了点头。

    于是小邢慎就顺理成章坐在了他的旁边,距离很近,几乎是紧挨着。

    小谢安双头一次和不认识的人靠得这般近,本能地紧绷起身体,又在不经意间嗅到身旁人身上浅浅的熏香气味。

    是一种很清新很好闻的味道,像是什么花,淡而雅致,香味把握得恰到好处。

    “嘿?”

    小谢安双眼前倏地晃过半支树枝,他这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抬头看向小邢慎,对上了他清澈乌黑的双眸。

    小邢慎友好地笑笑,问:“你在想什么呀?我看你忽然走神了。”

    “……”小谢安双收回视线,犹豫一下才回答,“味道……很好闻。”

    他说的话听着前言不搭后语,小邢慎却一下就听懂了,冲他一笑,更为自豪地说:“我用的熏香是我姐姐专门为我调制的,我姐姐可厉害啦。”

    小谢安双点点头,附和了他这杳杳症理句话。

    香味的事情说到这里,小邢慎又将话题扯回来,说:“那我开始写啦,我写一画你跟一画可以吗?”

    小谢安双握紧手中树枝,如临大敌似的点点头。

    小邢慎忍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宽慰道:“不用那么紧张的啦,我的名字不难写,你这么聪明肯定可以的~”

    小谢安双捏了捏树枝,也不知是不是习惯了他的说话方式,潜意识里没再抗拒他的夸奖。

    小邢慎也不再多说,往身后的淤泥中沾了些泥,一笔一划地在地面写上自己的名字。

    中途他每写一画就会停下一会儿,等小谢安双笨拙地跟上,然后再开始下一画。

    等到“邢慎”两个字写完,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的时间。

    “好啦!”

    小邢慎在地面写完最后一点,等小谢安双也完成后就凑到他那边去看。

    小谢安双尚未被元贵皇后允许同皇兄们一起上课,没有系统学习过写字,只是尽可能地跟着小邢慎的笔画,最后写出来的两个字虽然稍有些歪歪扭扭,但已然能看出些工整规矩来。

    小邢慎由衷地再次夸赞道:“你写的字也一样很可爱呢!之前应该没有专门学习过吧?如果有机会好好练习学习的话,你写出来的字一定很好看!”

    元贵皇后还没对小谢安双的学业方面进行过打压,他听着小邢慎的评价,又稍稍握紧了手中树枝。

    恰在这时,小谢安双的肚子忽地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响。

    他躲在这里大半日时间,早膳午膳都没吃,其实早就已经饿得不行了。

    小邢慎见状,思索片刻后说:“那边正在举办赏景会,备至了不少吃食,我去拿一些过来给你吃好不好?我就说是我自己想吃,不会暴露你的。”

    小谢安双犹豫半会儿,还是向吃食屈服,轻轻点下头。

    小邢慎又问:“那你是喜欢吃糕点还……”

    他话还未说完,听到“糕点”二字的小谢安双忽然手一抖,将手中的树枝给弄掉了,神情看起来似乎很是恐惧。

    “好好,你别怕,那我不拿糕点。”小邢慎不太明白他忽如其来的情绪,但还是连忙将话头转开,“我去拿些小食过来给你好不好?”

    小谢安双勉强平复下心绪,再次点点头。

    小邢慎不放心地叮嘱:“那你在这里待着不要乱走哦?我很快就很回来。”

    “嗯。”小谢安双轻轻应一声,看着比一开始要乖软不少。

    小邢慎给了他一个笑容,站起身拍拍衣摆,这才往亭子那边走去。

    然后没多会儿,他就端回来一个碟子,碟子上放着不少种类的小食,还冒着香气。

    小谢安双被香味吸引,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小碟子,像是已经馋坏了,又不敢贸然去吃。

    小邢慎看着他乖巧懂事的模样有些怜惜,猜测他应是很少有机会能吃到些好的。

    不过怜惜之余,他也没忘记此时小谢安双的处境,提醒道:“你现在手上都是泥,至少要先把手洗干净才可以吃哦,不然会吃坏肚子的。”

    小谢安双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手,果然看见上面脏兮兮的全是泥,可又不知自己要在哪里洗,一时间有些无措。

    怪可爱的。

    小邢慎闷笑一下,将手中的碟子暂时放在地上,朝他伸出手:“来,我带你去洗手。”

    恰好在这时,原本就隐有些冒出征兆的太阳彻底拨开薄薄的云雾,洒下大片柔和暖阳。

    小邢慎沐浴在温和阳光下,眸间笑意清澈纯粹,只有干净的友善。

    ……他真的很好看。

    小谢安双顿了顿,无意识地将自己的手伸出去,却在不经意瞥见手心脏污时又胆怯地往回缩,像是担心弄脏了眼前如此干净的小少年。

    但他刚有往回缩的动作,他的手就已经被小邢慎先一步主动握住了。

    微凉手心轻轻覆盖住他的大部分手掌,施以同样柔和的力道将他平稳拉起来。

    小谢安双看着他与小邢慎相牵在一起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这么温和地对待,也是第一次对元贵皇后说的话产生怀疑。好像……陌生的人,也不全是坏人。

    至少邢慎不是。

    小谢安双低下头,轻轻勾出了一个很浅很浅的笑容。

    他回想着方才小邢慎教他一笔一划写名字的事情,小心翼翼地将那两个字埋藏进心底深处。

    ……邢慎。

    ……

    “邢慎……”

    谢安双无意识地呢喃出一个名字,朦胧间睁开眼睛,就听到身旁有人应答。

    “臣在。陛下醒了?”

    邢温书掀开门帘走进来,平时束起的长发此刻披散于身后,尚有些湿漉,身上的衣裳穿得还比较随意,浸着水汽,似是才沐浴完。

    ……这般随性的模样倒是比平日更好看了。

    不知是不是很少见到邢温书随意的一面,谢安双总觉得自己有点晕乎乎的。

    他挣扎着试图起身,被连忙走过来的邢温书轻轻制止:“陛下这会儿正发热,还是莫要起身为好,好好休息一会儿。”

    谢安双这才发觉他的晕乎乎不是心理上,而是生理上的。

    在某些时候他向来不是会勉强自己的主,干脆继续安安心心地躺着。

    而在这时,邢温书伸手从他额间拿下一块他一直没有察觉到存在的毛巾,在旁边的水盆中打湿拧干后再次放回他的额间。

    微凉的温度很好地缓解了谢安双的燥热。

    他舒服地眯了下眼,稍微动动身子,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然后……

    盯着邢温书看。

    邢温书以为他是有什么事情,询问道:“陛下可是有何吩咐?”

    谢安双还是盯着他看,半晌后很不满似的嘟囔一句:“混蛋。”

    邢温书:“……?”

    他眨眨眼,须臾后反应过来,无奈轻笑一下。

    看来他们的小陛下已经烧迷糊了,意识根本就没清醒。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心疼,坐到床边轻轻用手背探起谢安双脸颊的温度。

    意识不清醒的谢安双本能地感到舒服,脸颊在邢温书的手背蹭了一下,像只依恋他手背温度的小猫。

    邢温书心软一片,声音放得更柔和,问:“陛下缘何要一个人淋雨?”

    谢安双看他一眼,然后挪开视线,小小声地嘟囔:“不要你管。”

    听着就跟个赌气的小孩似的。

    “好,那臣不问了。”

    邢温书顺着他的意思不再提这个话题,给他换了条湿润的毛巾,又重新掖好被角,这才到一旁的桌子前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谢安双还是第一次在生病的时候被人照顾。

    他将视线挪回来,扭头盯着邢温书专注的侧脸看。

    这时候他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只是在潜意识中回想起方才的梦境,那场关于他们初遇的梦。

    他还记得那一次,七八岁的小邢慎带着他到荷塘干净的一侧水面,用他自己的手帕细致地替他清理干净双手。

    再然后,他们一起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小邢慎用温和的腔调给他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

    那些故事给小小的谢安双埋下了一颗种子,让他隐约开始相信他的生活里不应该只有无尽的虐待与残酷的训练,相信元贵皇后说的话或许不全是对的。

    只不过到最后,谢安双心底仍有保有一丝胆怯,始终没敢和邢温书说他自己的身份,在邢温书同他父亲与兄长离开后,就回到了元贵皇后宫中。

    那一次回去后,很快他偷跑出去的事情就被元贵皇后发现,被关在小黑屋里待了整整七日。

    但他并不后悔那一次出逃,甚至庆幸能在那时遇见邢温书。

    谢安双从幼年的回忆中抽回思绪,看着桌旁提笔正在书写什么东西的邢温书,好半晌才舍得收回视线,窝在被褥中浅浅地睡去。

    旁侧的邢温书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消失,写完手中的东西后才放下笔,往谢安双的方向看去。

    谢安双已经合上眼睛再次睡着,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睡着的模样看着很乖。

    他起身小心地走到床边,再次更换他额间的毛巾,抚平他微微皱起的眉间。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很轻的敲门声。

    邢温书看眼谢安双,确认他依旧睡得安稳,这才放心地往门口方向走去。

    “邢丞相。”福源拎着一个保温食盒,轻声道,“这是御医那边送来的药,御医说最好趁热喝了。”

    邢温书点头接过:“好,麻烦福公公了。”

    福源连忙摆摆手,继续道:“这次应当是麻烦邢丞相照顾陛下了。陛下以前从来不肯让旁人伺候,生病了都是靠自己扛过去。有邢丞相照顾,陛下一定能比以往好得更快吧。”

    说话的同时,福源眉眼间流露出些怜惜。

    邢温书看得出他是真心实意替谢安双心疼,忽地问:“福公公,我可否问下,你跟随陛下多久了?”

    “约摸……八年了吧。”福源回忆了一下,“老奴大抵是在陛下十岁时,被元贵娘娘调来的。”

    十岁的时候……邢温书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谢安双时,谢安双也是九岁十岁的样子。

    邢温书想了想,又问:“那福公公可愿意同我说说关于陛下以前的生活?我想多了解些关于陛下的事情。”

    福源摇摇头,眸间带上歉意:“抱歉,并非老奴不愿与邢丞相说,只是在陛下登基之前,老奴说是奉命照顾陛下,实际上一整日下来也很少能见到陛下几面。陛下常年待在元贵娘娘宫中,很少会回自己的房间。”

    邢温书目露遗憾,并未为难福源:“好吧。那福公公可知今日陛下缘何会自己淋雨?可是陛下遇到什么事情了?”

    这一次福源看起来有些为难,似是思虑片刻后才犹豫地说:“陛下是否遇到事情老奴也不清楚,不过在邢丞相唤老奴来替陛下换衣裳之前……陛下曾被元贵娘娘召去宁寿宫。”

    说到这里,福源往四周看一眼,确认没有旁人后压低声音补充一句:“据老奴这几年来的观察……陛下与元贵娘娘之间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和睦。”

    “老奴知道私下说这些是重罪,但老奴第一次见到陛下愿意让旁人照顾。这两年陛下看似逍遥快活,其实私下里吃的苦不比任何人少。如果可以……老奴也想恳请丞相大人不要太介怀陛下的一些行径,老奴相信陛下本心不是坏的。”

    说话的同时,福源后退小步,看起来像是要跪下来表达自己的请求。

    邢温书连忙扶住了他,开口道:“福公公不必行此大礼。我也相信陛下本心不坏,即便没有福公公这些话,我也会好好照顾陛下的,还请福公公放心。”

    福源还是坚持跪下给邢温书磕了个头,表达出他最诚挚的谢意。

    邢温书看着他这般忠心耿耿的模样,不由得又回想起前世。

    前世谢安双自己投身火场之后,周围的官员和宫人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只有福源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却被一心求死的谢安双推出来。那之后福源郁郁寡欢了好几日,没过多久便随着谢安双一道去了。

    能有这么一位忠心的下人,前世的小陛下也算有所慰藉罢。

    不过今生既然有机会重来,他定然不会让前世那样的结果再度发生。

    邢温书将福源扶起来,也温和地朝他作揖致意,坚定道:“福公公请放心,不论发生什么,我始终都会陪在陛下身侧。”

    福源眼眶微微发红,似是欣慰极了:“能听到邢丞相这句保证,老奴就彻底放心了。老奴尚有别的事情要处理,那就不在此处打扰邢丞相了,告辞。”

    说完,福源又简单行礼致意后便转身离开。

    邢温书目送着他离开,片刻后才转身回到屋子内,细细回味起方才福源提及到谢安双与元贵太后的事情。

    然而就在这时,内室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他心底一惊,担忧是谢安双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赶到内室当中去,就看见不知何时醒来的谢安双跌坐在床榻旁,一手揉着头,像是被磕到了。

    邢温书放下手中的食盒上前,一边将他搀扶起来一边问:“陛下怎么忽然起来了?可是摔倒哪里了?”

    谢安双右手撑着脑袋,还有些晕晕沉沉的,抬头时眸底满是迷茫,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地上来了。

    ……看来是睡得太不安分摔下来的。

    邢温书单手抵唇,忍住笑出声的冲动,把他扶回床上去坐着,说:“怪臣没留意陛下睡得太靠外了。不过也正好,御医那边把药送过来了,陛下先把药喝了吧。”

    烧迷糊的谢安双懵懵懂懂,只是本能地信任邢温书,乖乖坐回床边,等着他把药端过来。

    于是等邢温书再转身回来时,就见到他在床沿坐得十分端正,微微低着头,任由发丝散落在两侧,看起来软乎乎的。

    可爱得实在有点犯规。

    邢温书最无法抵抗的就是谢安双露出这样的神情,当即又是心软一片,将药递到他面前,轻声道:“记得小心些。”

    谢安双点点头,端起药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浓烈的苦味自舌尖蔓延开,他喝得很慢,但全程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似是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此邢温书稍显诧异:“陛下不觉得苦么?”

    他光是闻着汤药的味道都能闻出来绝对很苦,换作是他肯定做不到面不改色地慢慢喝完。

    谢安双听到他的问题,摇了摇头:“我才不怕苦。”

    但邢温书还是觉得怜惜,想了想说:“臣这里备有糖,陛下吃颗糖去去苦味吧。”

    “糖?”谢安双歪了下头,看起来好似很困惑,“糖是什么?”

    邢温书愣了一下:“陛下不知道什么是糖?”

    问完他又想起之前庙会节时,谢安双也不知道很多小食是什么,愈发想要知道他以前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他眸间多出些怜惜,开口解释道:“普通的糖一般只有甜味,很多甜食都是因为加了糖才显得甜。同样的,糖也可以做成各种各样的糖果,只不过其本身纯粹的甜味基本不会变。”

    听到这里,谢安双一下子就失去了兴趣,失望地说:“我不要吃糖,我讨厌甜的东西。”

    邢温书趁机再一次询问:“那臣可否问一下,陛下究竟为何讨厌甜的东西?”

    谢安双抿起唇瓣,似是不想说这个话题,只是这一次邢温书没有知趣地选择换话题,静静地看着他,想得到一个回答。

    好半晌后,谢安双才终于轻声开口:“甜的东西……都会苦,都有毒。”

    “……嗯?”邢温书更加不解,“怎么会?”

    谢安双一手攥着腿上的布料,继续说:“我小时候吃过的所有甜的东西,里面都有毒.药,吃到最后都会变成苦的。”

    他回想起年幼时,每一次元贵给他毒.药时,都会把毒下到糕点与甜食当中,冷漠地看着他因毒发而痛苦的神情,直至他濒死时才找人给他灌解药。

    那时候他才三四岁,其他的记忆都已经变得模糊,独独记得每一次甜味消散后一涌而上的苦涩味道,还有无数次撕心裂肺般的痛楚。

    从那之后,他就畏惧讨厌一切的糕点与甜食,也逐渐习惯了苦的味道。

    他陷入自己的思绪当中,攥着腿上布料的手紧绷得都在轻颤,却在下一刻被一个微凉的掌心轻轻覆盖。

    他下意识抬起头,正撞进身侧邢温书满是怜惜的目光。

    邢温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拿来一盒糖,柔声道:“那陛下可愿相信臣一次?臣可以向陛下保证,这只是最普通纯粹的糖,不会有苦味,更不会有毒。”

    谢安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糖,在恐惧与信任之间徘徊。

    无数次濒死的痛苦已经深深烙在他脑海中,但是他对邢温书持以最纯粹的信赖。

    看出他的犹豫,邢温书也不着急催促,只是安安静静地等他做出抉择。

    混混沌沌的谢安双没有多少思考的能力,最终还是潜意识里对邢温书的信任压过恐惧,尝试着拿起一颗糖含入口中。

    邢温书给他的糖不大,小小一颗,还有浅浅的花香伴着清甜于口中晕开,吃着完全不会过分甜腻。

    他忐忑地将整颗糖完全含化吃完,只感觉到余留的花香悠悠回荡,反而更多出几分甘甜。

    “真的不苦。”

    谢安双似乎有些惊奇,眼睛微微瞪大,看了眼自己的手,也完全没有因为痛苦而抽搐的反应。

    这样的体验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新奇。

    没有苦味,没有毒.药,只有最纯粹的清甜。

    这对于旁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谢安双却十分值得惊奇。

    邢温书在旁侧看得心底酸涩地疼,习惯性地抬手揉了一下他的头发,温和道:“陛下喜欢就好。若是陛下日后还想吃,随时可以找臣,至少臣这里的糖,绝对只是纯粹的糖。”

    所幸这时候谢安双沉浸在糖居然真的不会苦的震惊中,完全没有留意到邢温书的动作。

    他稍稍抬头看向邢温书,有点小兴奋地说:“我现在就还想要!”

    邢温书看着他雀跃的神情,收回摸他脑袋的手,莞尔一笑:“不行。”

    “……”谢安双的小雀跃瞬间消失,“你方才还说随时可以找你。”

    “那也是除却今日。”邢温书拍拍他的脑袋,站起身把糖盒放好,“陛下还生病,而且吃太多糖不好。想吃的话明日再说。”

    谢安双本能地感觉他这个行为很熟悉,但是因为生病不想思考,最后还是没能察觉出端倪,气鼓鼓地躺回床上去睡觉。

    等邢温书放好糖盒回头时,留给他的就只有床榻上一个好似很冷漠的背影。

    他轻笑出声,走上前去替他把被子盖好:“那陛下好好休息,等用膳时间臣再喊你。”

    谢安双没有应声,也实在不想应声,几乎是刚沾上枕头就涌上一阵疲倦,在昏昏沉沉中又一次陷入睡眠。

    看出他是真的不舒服,邢温书没有多打扰他休息,确保他盖好被子后就回到桌边,继续阅览他之前在翻看的皇子记事。

    皇子记事记载的都是皇子们成长过程中的大事件,他试着在这里寻找关于谢安双过去的事情,却意外发觉在谢安双七岁之前,皇子记事中甚至没有提到过一句与他有关的事情。

    明明是当时皇后膝下唯一的儿子,按理说不可能连一句出生年月都没有。

    邢温书回想起不久前福源同他说的话,若有所思。

    莫非……谢安双并不是元贵皇后亲生的孩子?

    可是他也不曾听说过先帝有哪位有子嗣的妃子去世,倘若谢安双不是元贵皇后的孩子,他又会是谁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南瓜很黄】x6的营养液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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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评论下会发红包,不知道评论什么的小可爱也可以来打个卡,寂寞的打卡机已经好久没被小可爱光顾过啦,它准备了好多好多惊喜都送不出去QWQ

    第34章第34章

        谢安双再睁开眼时,完全是被饿醒的。食物的香气飘散在房间中,他人还未完全清醒,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叫起来了。

        “唔……”他揉着眼睛坐起身,头还有点疼,不过感觉比之前好多了。

        “陛下醒了?”

        邢温书摆放好菜肴碗筷便听到身后传来的动静,回眸看向他,莞尔一笑:“正好到晚膳时间了,起来用膳罢。”

        谢安双迷迷糊糊地点头,从床上起身,却因为膝盖一软险些又直接跌落。

        “陛下小心。”邢温书连忙上前扶住他,微微皱眉,“陛下今日已经多次摔倒了,可是腿上受了伤?”

        说话的同时,邢温书把谢安双扶到床边坐好,蹲下身要检查他的腿是否受伤。

        就在他的手要触碰到谢安□□衣料时,谢安双从朦胧状态惊醒,倏地站起身,避开他的动作。

        “孤无事,无需你瞎操心。”谢安双踉跄一下站稳,语气神态都恢复成平时的模样,只是因为还生着病,气息比较虚,显得比平日软。

        邢温书抬头往他的方向看一眼,很快便收敛起其他思绪,自然地起身说:“那陛下先去用膳罢。陛下今日错过了午膳时间,这会儿还应当好好补充□□力才是。”

        谢安双没多说,走到桌边坐下,然后……就看到了满桌子的清汤寡水。

        谢安双:“……怎么这么清淡?”

        邢温书温和回答:“陛下还在病中,这些膳食都是依照御医吩咐来让御膳房做的。”

        原本还饿极的谢安双忽然没有胃口了,起身想回到床上去睡觉,被早有预料的邢温书按回椅子上。

        “不用膳的话会饿伤身的,陛下莫要任性。”邢温书双手轻轻压在他肩膀上,继续说,“另外御医那边已经在煎药了,待陛下用完膳后差不多也该喝第二碗药。只有按时喝药,陛下才能尽快康复,恢复平日的膳食。”

        他的本意是想安抚谢安双,谢安双却从他的话中听出接下来直到病好都只能吃这些清汤寡水,整个人更不开心了。

        他习惯即便生病也不忌口,乍然要他这么养生,对他来说实在太残忍了。

        看出他的郁闷,邢温书又笑着补充:“若是陛下能好好用完晚膳,臣就再给陛下一颗糖,如何?”

        “糖是……”谢安双下意识想问,脑海中却忽然浮现起之前他意识不清醒时的记忆。

        他,好像,吃了邢温书给的糖,还告诉了邢温书他讨厌甜食的原因,最后甚至因为邢温书不肯给他第二颗糖而生气?

        所以那个不是梦?

        ……草。

        谢安双难得气到骂脏话,甚至恨不得回到当时把幼稚的自己呼醒。

        ……但是邢温书给的糖真的好好吃啊。

        他往邢温书之前放糖盒的角落偷瞄了一眼。

        从七岁后不用吃毒.药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吃过任何甜食,那样安心的清甜让他忍不住想要再回味、再体验几次。

        一如邢温书本人对他的温柔。

        最后,还是对糖的渴求盖过了谢安双心底挣扎的伪装。

        他拿起筷箸,总算愿意开始安分用膳,把桌上看着没味道吃着更没味道的饭菜解决了小半。

        见他吃得勉强,邢温书没有强求他把所有饭食都吃完,没多会儿就端着温度正好的汤药过来,等他喝完药后就履行诺言,又给了他一颗糖。

        甜滋滋的味道很快就把口中的苦味驱逐殆尽,紧随而来的花香浅浅逸散,令谢安双不由得有些上瘾。

        不过为了大局着想,他这次没有再放任自己沉溺多久,吃到糖后不久就站起身,似是要离开。

        原本还在收拾东西的邢温书见状,开口道:“外边尚在下雨,今夜陛下不若暂且留宿一晚罢?陛下烧方退下不久,臣有些担心夜间会反复。”

        谢安双回眸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邢爱卿可知这话代表着什么?孤可从不在嫔妃之外的住处留宿。”

        邢温书神情依旧自然,回答道:“凡是总会有个例外,陛下就当是为臣,也为陛下的身体破个例。”

        谢安双转回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孤可是要收取代价的。”

        邢温书继续回答:“只要是臣能做到的,陛下请尽管吩咐。”

        又是预料之中的回答,谢安双已经全然习惯了他这幅总是无限度包容的模样,轻哼一声说:“看在邢爱卿这般诚心诚意的份上,孤便在此屈居一晚罢。”

        邢温书莞尔一笑:“臣的荣幸。”

        接着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开口道:“对了,此前陛下生病晕倒,只来得及给陛下换一套衣裳。这会儿趁着陛下还有精神,可需要臣命人备些热水来好好泡一下?”

        听到自己是淋雨后没有沐浴,谢安双当即感觉浑身上下都不舒服,点头应下:“记得让他们动作快些。”

        “好。”邢温书应声,就要往屋外走去。

        然而就在这时,谢安双想起另一件事情,神情倏地一敛,皱眉问:“等等,之前是谁给孤换的衣服?”

        邢温书对上他眼底忽然升起的些许冷厉,回答道:“是福源福公公。臣手伤未好,做不来替陛下换衣的精细活,旁人又信不过,便把福公公叫来帮忙了。”

        谢安双神情未松,又问:“福源可有同你说些什么?”

        “并未。”邢温书看着似是困惑,“陛下这么问可是发生了什么?”

        得到邢温书否定的回答,谢安双情绪才稍微放松些,漫不经心似的说:“那邢爱卿可得庆幸自己手伤未好,不然就可惜了邢爱卿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邢温书却浅浅笑了下,回答:“多谢陛下夸奖。”

        谢安双一噎,倒是没想到他还能这么接话。

        不过他这个回答,让谢安双不禁回想起小时候那个总是带着小骄傲的邢慎。

        那时的小邢慎在家人的宠爱下长大,自己天赋也很好,过得顺风顺水,总是一副自信耀眼的模样。比起如今经过打磨后的温润儒雅,那时的小邢慎更显稚气锋芒。

        不过不管是当初的小邢慎还是如今的邢温书,都是谢安双喜欢的模样。

        他悄悄把心思藏进心底,没再多说,让邢温书继续去吩咐下人准备热水。

        由于此前邢温书的授意加上身份的不方便,他的住处没什么下人,热水过了好一阵子才准备好,此外还有一套干净的衣裳。

        小小的内室中水汽氤氲,邢温书替谢安双把伤处重新好好包扎,临出去前还不放心地叮嘱:“陛下的伤口今日被雨水浸透已经恶化过一次了,沐浴时切记小心。”

        “行了,这已经是你第三次这么说了。”谢安双不耐烦地回应,“孤又不是小孩子,不劳邢二公子瞎操心。”

        正好这时邢温书包扎完,总算起身道:“臣会在外室等候,若是有需要陛下可随时叫臣。”

        谢安双摆摆手,目送他消失在门帘之后才收起眼底的不耐,垂眸看了眼自己左手上的绷带,起身往屏风后去。

        他缓缓褪去身上衣裳,白皙的脖颈下,却是触目惊心的无数道伤疤。

        大大小小的疤痕顺着他的身体,几乎蔓延了整个后背,手臂上方与前胸也有几道浅得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这些都是元贵留在他身上,或是他替元贵杀人时被反抗者留下的痕迹,最早的甚至可以追及到他四岁的时候。

        他从不允许旁人在他沐浴时闯入,也从不愿让人看到他的身体,就是因为他满身的伤痕。

        谢安双将自己藏进温水中,收敛起其他所有心绪,静静沉浸在片刻安宁当中。

        ……

        约摸一刻钟后,泡过热水的谢安双心情恢复了不少,穿好衣裳从屏风后走出来,散落的长发尚有些湿漉,趿拉着木屐走出去找邢温书。

        邢温书正在外室书桌前处理事情,见他出来便放下了手中的笔,找来干净的毛巾说:“陛下先在此处坐着,臣替您把头发擦一擦。”

        收整好心情的谢安双也比之前好说话,坐到适才邢温书坐的地方,任由他动作,顺便看了眼他摊开在桌面上的各种文书。

        作为实际上的丞相,谢安双不爱管事,邢温书的工作自然就不会少,大大小小的文书整齐摆了两摞,是谢安双看着都会犯困的程度。

        他饶有兴致地拿起一本来看,随口道:“看来邢爱卿还挺勤勉的嘛。”

        邢温书动作轻柔地替他擦着头发,闻言回答道:“臣既受陛下认命为丞相,自当尽臣之责,为陛下分担事务。”

        谢安双对此没有评价什么,随手又拿出一册文书,就见这一册说的似乎是与那蒙面人有关的事情。

        文书中没有什么有效信息,他状似随意地问:“说起来,近日邢爱卿调查那蒙面人调查得如何了?”

        邢温书回答道:“启禀陛下,目前进展不大。那蒙面人对他原先的主人属实忠心,普通的审问实在难以从他口中挖出有效信息,臣又不想动用地牢中的刑具。”

        得到他这样的回答,谢安双遗憾之余又忍不住在心底感慨,果然他的邢爱卿还是太心善,对这样的人都……

        然而他还没有感慨完,又听见邢温书温和地继续说:“地牢的刑具顶多只能让他四肢残缺遍体鳞伤,不过是些皮肉之苦,太便宜他了。倘若陛下心血来潮亲自去看他,还会脏了陛下的眼。”

        听着耳畔的温柔嗓音,又感受到发丝处传来的轻柔力道,谢安双缓缓在心底打出一个问号。

        ……“顶多只能”?“不过是些”?

        他怎么记得地牢的刑具占据了北朝十大酷刑里的八大来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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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5章第35章

        谢安双隐约感觉自己误会了邢温书点什么,但尚未来得及深想,邢温书已经停下手中的动作,轻声说:“好了。陛下记得待到头发干透后再休息就好。”

        “噢。”他随口应一声,继续翻看起他桌面的文书。

        邢温书并不阻止,走到另一侧的小书架上去翻阅书册,放心地将自己的书桌让与谢安双。

        谢安双也毫不客气地都看了个便,基本从他这里掌握到朝堂大臣们的动向。

        比起上奏给他之乎者也的奏折,朝中官员与邢温书互通的文书要更有实质性内容一点。

        而且邢温书专门给这些文书分好了类别,按照轻重缓急从下至上排列,两摞文书中左边是其余事情,右边专门放置于蒙面人相关的事情。而且几乎每册文书上都有十分详细的批注,一看便知花费了不少时间。

        但是近段时间来,邢温书总被谢安双安排各种大小杂物,还总是往返于书阁、地牢与他的身侧之间,他到底哪儿来的这么多时间?

        谢安双将手中一本满是批注的文书随手丢回桌上,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道:“看来孤平日给邢爱卿的工作也不多嘛,还有闲功夫给这些繁文缛节的文书写这么多批注。”

        邢温书正翻阅着一本史册,闻言回眸笑了下:“这些批注皆是臣于车马之中时抽空写的,若真要说,也确实是陛下所言的闲功夫。”

        车马之中,也就是他平日往返地牢皇宫时在轿子上写的。

        谢安双看了眼文书上端正工整的字迹,暗暗咋舌,最终决定不再停留于这个自讨没趣的话题,起身在他房中四处逛几圈。

        宫中这个住处是之前谢安双特地给邢温书布置的,他对于原本的模样记得很清楚,这一次再逛却发觉这里多了不少装饰。

        想来是邢温书猜到自己会在这里待一段不短的时间,特地将房间重新装点过。

        除却外室的小书架以外,书桌旁还有不少新添的书画,而最显眼的一副是此前在烟柳楼中,邢温书画的那副幼童赏荷图。

        他还记得邢温书说,这是邢温书想象他年幼时的模样画出来的。

        当时他反驳了邢温书的说辞,但其实如今再想来,他年幼时大部分与邢温书有关的回忆,都离不开那一池荷叶。

        不过他也确实某一本真的赏过荷就是了。荷塘之畔赏荷嬉戏,这样的画面或许与他那位太子皇兄更为般配。

        谢安双回想起邢温书是原太子党的人,眸间闪过几抹黯淡。

        差点忘了,邢温书是把他当成与他太子皇兄一般的性子,才会对他这么好的啊。

        他的太子皇兄是宫中另一位有地位的贵妃所孕之子,由于元贵皇后始终没有儿子,便由身为长子的大皇子成为储君。

        大皇子天赋很好,骑射与经史子集都位列众皇子之首,所以年幼时有些顽皮,一日下来都没个正行。

        后来仁初帝考虑到太子应当有太子的品性,便让大皇子他与世家子弟中最出众的邢温书相处了一阵子。

        没过多久大皇子就幡然醒悟,奋发图强地学习治国理政,性子也逐渐变得沉稳可靠。

        谢安双还记得,在之后一次宴席上仁初帝特地以此称赞过邢温书,那时才十岁的邢温书说,太子殿下只是年纪尚小玩心重,本心不坏,需要一些耐心罢了。

        而邢温书最不缺的,就是耐心了。

        谢安双侧眸看了眼仍站在书架前翻阅书卷的邢温书。

        他会耐住性子尝试与一个脏兮兮的五岁小孩交谈,会平静地包容小太子好动贪玩的劣性,自然也愿意再尝试着将早已走入歧途的昏君拉回来。

        邢温书有的是耐心,但也仅此而已。

        他怎么就忘了呢。

        他在邢温书的包容下越陷越深,而他或许只是邢温书人生中无数个耐心尝试中的一个。

        谢安双忽然有些庆幸,又有些难过。

        不过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收回放在邢温书身上的视线,继续在房中闲逛。

        好不容易捱到头发干透,他才终于被允许上床去睡觉。

        “臣的房中没有安神香,不过臣会一直待在房中守着陛下的,陛下大可安心入睡。”

        邢温书点燃内室的一盏烛灯,悠悠暖黄很快就在卧室中浅浅晕开。

        无聊地走了一晚上,本来就还在生病的谢安双早就困得不行了,没仔细听他说了什么,打着哈欠爬上床,被子一裹就直接开始睡觉。

        邢温书无奈地笑笑,将烛灯放在桌前,又到外室去拿了些尚未处理完的文书回来,坐在桌边小心地翻阅。

        谢安双背对着邢温书的方向,听着身后偶尔传来的纸张摩擦声,不知不觉间便陷入睡眠当中。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有邢温书在他真的安心了不少,这次即便没有安神香,谢安双也没做此前总是反复出现的噩梦,一觉睡得安稳。

        中途他无意识地翻身面向邢温书方向,迷糊中睁了下眼睛,就朦朦胧胧看见邢温书似乎仍然坐在桌前提笔写着什么。

        说起来,他睡了邢温书的榻,邢温书睡哪儿?

        谢安双脑海中跳出一个疑问,但半梦半醒状态下他的脑子并不运作,跳出疑问后没多会儿又昏沉地闭上眼。

        而在这时,他隐约感觉到桌子那边传来细微声响,平缓的脚步声逐渐走进,紧接着就是一个很轻很轻带着笑意的嗓音。

        “还生病呢,怎么又不好好盖被子。”

        柔和的话语落下,很快谢安双又感觉到一阵微凉,随后便是被褥的温暖和裹挟而来的浅浅清香。

        是被子上沾着的邢温书的味道。

        谢安双无意识地往邢温书方向贴近些,眉眼舒缓,似乎睡得很安心。

        邢温书借着烛光看清了谢安双安稳的睡颜,抬手在他额间试探一下,确认他的发热没有反复,这才放心地收回手,乌黑的双眸间蕴出笑意。

        “晚安,我的小陛下。”

        ……

        次日卯正时分,天色将明。

        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的谢安双睁开眼,感觉整个人状态已经比昨日好了不少。

        他伸着懒腰起身,尚未来得及下床就看见邢温书从外室走进来。

        “陛下醒了?”邢温书冲着他浅浅一笑,把手中的温水放到桌上,“正好臣刚命宫人备了些热水,早膳应当也快好了,陛下洗漱过后便用膳罢。”

        谢安双想起昨夜那顿寡淡无味的晚膳,自然醒的好心情登时消散,果断地躺回被子里:“孤再睡会儿,无事莫要打扰。”

        见他这幅模样,邢温书忍不住轻笑出声,安抚道:“陛下放心,这次的早膳是适合陛下这时候吃的药膳,会带有草药的清甜于鲜香。”

        谢安双二话不说地掀被起床,动作要多利索有多利索。

        然后直到谢安双快要洗漱完的时候,邢温书才把后半句话补完:“只不过比起往日的药膳,这次的早膳也同样会清淡些。”

        谢安双:“……”

        “陛下起都起来了,想必也不会介意至少先把早膳吃完。”

        邢温书笑吟吟地看着他,吃准了他不可能这个时候再干脆回到被窝里去。

        谢安双算是看明白了,邢温书不仅有耐心,还黑心。

        看着纯良无害,心机倒是不少。

        不过至少这样他就不必担心,将来邢温书是否会因为太心软而吃亏。

        换了个角度自我安慰完,谢安双心情总算恢复些,勉为其难地吃完了清谈得不止一点点的早膳。

        用过早膳喝完药,再找邢温书又讨了颗糖吃,不想回长安殿和御书房的谢安双继续赖在他的屋子里不走,就待在一边看着他干活。

        绕是邢温书平时再从容,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也实在有些写不下去。

        他无奈地抬头看向谢安双,问:“陛下可是有什么需要臣的地方?”

        谢安双单手托腮,很理所当然似的回答:“无事,孤只是好奇平日邢爱卿如何工作罢了。你做你的,孤看孤的,又不打扰你。”

        这话说得倒是小孩子心性。

        邢温书想了想,干脆到书架那边去多拿一副笔墨纸砚,摆到谢安双的面前说:“既然陛下闲着也是闲着,不若也趁这个时间练练字。平日常有需要陛下自己动笔的时候,美观的字迹对陛下有利无害。”

        提及到写字,谢安双一副颇有信心的模样,开口道:“孤不擅绘画,但论及书写,邢爱卿可莫要小看了孤。”

        说着他便提笔,于宣纸上规规整整地写下“邢慎”二字。

        他并没有专门研究书法的机会,笔画之间说不上什么章法,但胜在横平竖直,端正整齐,一眼看去依然是十足的赏心悦目。

        尤其这“邢慎”二字,是这么多年来谢安双写得最多、最熟悉的两个字,笔法之间流畅自然。

        邢温书没想到他会直接提笔写下他的名字作为展示,仔细端详间隐约从这两个字当中看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谢安双字迹间的笔法他似乎曾经见过?

        他看着纸上的名字,思量片刻后想起许久之前似乎在御花园遇见过一个小孩,那小孩当时认认真真跟着他的笔画写出来的“邢慎”二字,很像是这种笔法的雏形。

        邢温书忽地抬头看向谢安双,好奇地询问:“陛下,臣与您在许久之前是不是见过?”

        作者有话要说:

        再提醒一下,明天(周三)的更新推迟到了明天晚上十一点呀mua

        ——

        感谢【许枷枷】的地雷mua~

    第36章 第 36 章

    谢安双动作稍滞, 但几乎顷刻间便恢复了原本的模样,挑眉道:“邢爱卿这是温柔牌打不通,想来和孤套近乎了?”

    邢温书还是认真的好奇, 继续说:“臣只是觉得陛下这端正写出的字迹, 与臣幼时在御花园见过的一名小孩的字迹有些相似。当时那小孩才四五岁左右, 若是陛下在那时,应当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

    “……”

    谢安双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还记得御花园那一次初遇,抿唇片刻后才继续说:“那邢爱卿恐怕要失望了。孤七岁前都待在护国寺中养身体,可不会出现在御花园。”

    “护国寺?”邢温书看着有些惊奇,“可是家母常去护国寺,臣也跟着去过几次, 未曾听闻有皇子住于护国寺中。”

    “那是你孤陋寡闻。”谢安双不屑地回应一句。

    但事实上,他确实没在护国寺住过, 甚至连去都不曾去过一次。只是在七岁以前他都被元贵囚禁于她自己的宫中, 而护国寺当时的主持是她母族的人,所以对外都是谎称他去了护国寺养身体。

    邢温书看着还有些困惑, 但到底没再多问, 将谢安双写过的那张宣纸小心折叠收好, 又抽出几本书放到他面前, 说:“既然陛下无需在写字方面下功夫, 不若就再多看些书罢。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多看些书对陛下同样有害无利。”

    谢安双看了眼书名, 兴致不高:“孤可不要看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邢爱卿这这么多书, 怎么连本有意思点的都没有?”

    邢温书好脾气地继续问:“那陛下想看什么类型的书?臣可以找找看有没有。”

    谢安双想了想,问:“有没有好玩点的?”

    “臣也不知陛下认为的好玩是何样, 不若试试这一本?”邢温书从桌角抽出一本《北朝纪实》, “这本收录了北朝民间的一些风俗, 主要也是讲故事多。”

    谢安双兴致依旧不高:“就没有些杂谈怪论的东西么?这些也太枯燥了吧。”

    邢温书认真地思考一下,最后遗憾回答:“抱歉,臣平日看这些东西不多。若是陛下喜欢,臣往后再留意下。”

    听着他一如既往的包容腔调,谢安双没说话,随手拿起邢温书刚刚递来的书翻看几眼。

    他其实对这类民间风俗的书更感兴趣,方才的话也不过是想开始一点点试探邢温书对他包容的底线。

    就算是再有耐心的人,也总归会有个衡量的度。他之前放任自己已经放任得足够久,是时候去寻找邢温书对他容忍的限度,然后……

    彻底打碎这个限度。

    谢安双简单翻阅几页,抬头想再开口嫌弃几句,却正好看见邢温书单手撑在太阳穴的位置,面容隐隐带着疲倦。

    说起来,他占了邢温书的榻,那邢温书应当有一夜未眠了。而且身为他的侍卫,他尚在这里,邢温书就还得保持清醒随时应对他的需求。

    正巧这时邢温书留意到他的视线,转头看向他,半点疲惫的模样都不剩:“陛下可是还有何吩咐?”

    ……反正邢温书容忍限度那么高,也不急着在这一时逼他。

    谢安双还是忍不住心软了。他将手中的书卷随手往桌上一放,起身道:“罢了,邢爱卿这里属实无趣。孤要回长安殿了。”

    邢温书放下手中的笔,说:“陛下尚在病中,臣去命人备轿,还请陛下稍候片刻。”

    说着他便将桌上的东西摆放好,似乎是打算同他一起去长安殿。

    谢安双蓝封 在这时摆了摆手:“备轿可以,你就不必跟去了。孤可不想再听邢二公子唠唠叨叨的,坏孤心情。”

    闻言邢温书也不多说什么,温和道:“那好吧。不过陛下要记得多注意身体,莫要太勉强自己。”

    谢安双轻哼一声:“也不知平日究竟是谁在勉强孤。”

    听着他抱怨似的语气,邢温书笑了笑没应声,出去找人来备轿。

    经过昨夜临时找宫人找不到的情况,邢温书这次提前安排了几名宫人在附近值守,备轿的速度还算快。

    没多会儿,轿子备好,邢温书就在门口目送着谢安双离开。

    谢安双忍着没有掀帘子,在轿子上轻吐口气,收敛起心神,逐渐远离邢温书的住处。

    ……

    “见过陛下。”

    长安殿前,依旧是福源等候在最前边,在谢安双下轿时便毕恭毕敬地行礼。

    谢安双点点头算作回应,见他一副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模样,问道:“还有何事?”

    福源连忙禀报道:“启禀陛下,吏部尚书于御书房前求见。”

    “吏部尚书?”谢安双双眼微眯,片刻后说,“孤不想动,他若还想见便让他到长安殿来。”

    福源应声“是”,之后便退下去往御书房的方向进行通报。

    等福源再回来时,谢安双正懒懒散散地坐在位置上,面前乱七八糟地放着一堆纸张。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单手托腮往那边扫去一眼。随意地问:“如何?”

    福源看起来有些为难,犹豫过后还是选择原话禀报:“启禀陛下,吏部尚书大人说……长安殿是后宫正殿,即便是陛下,也不应当让外朝官员随意出入后宫范围。”

    谢安双眉梢轻挑:“厉大人胆子倒是一如既往的大,这是想拐弯抹角地指责孤把邢温书扣留在宫中啊。”

    吏部尚书厉商疏所在的厉府与邢府世代交好,谢安双不奇怪他会为邢温书打抱不平,不过这也不妨碍他借题发挥。

    他冷笑一下,继续道:“你再去告诉那位厉大人,要么他就到长安殿来,要么他就滚回自己府上去。真以为他有多大脸面,要孤去迁就他?”

    福源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在听完谢安双旨意后规矩地应答一声,告退前往御书房通报,不久后又带回厉商疏说陛下不去御书房,他就在御书房前跪着等候的答复。

    对此谢安双不屑一顾,只嗤笑一声后说:“他爱跪那边让他跪去,孤可没这么多闲功夫去搭理一个臣子。”

    说完他便挥手屏退了福源,在房间里翻阅一本随手拿的闲书,没有任何要退步的打算。

    事实上这种事情在宫中发生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厉商疏作为朝堂中少有的几个忠臣之首,固执且耿直,此前有过好几次直言进谏惹怒谢安双,或者同今日一般闹到最后僵持的地步。

    以往到最后谢安双都会让福源去以福源自己的名义来劝他回去,这一次他的打算自然也同差不多。

    只不过这次还未等到可以让福源去找厉商疏的时间,他反而先等到了邢温书。

    邢温书过来时谢安双刚喊了宫人端来壶冰酒,看到他时拿酒杯的手微微一滞,险些直接撒了。

    他轻咳一声,佯装淡定地把酒杯放到一旁,不咸不淡地询问:“又是什么风把邢爱卿吹过来了?”

    邢温书无奈地看着他:“若非臣过来一趟,陛下可是又要喝冰酒了?陛下尚在病中,本就不该饮酒,何况如今气候仍算不得热,冰酒更是伤身,倘若……。”

    “行了打住,孤不喝了可以了吧。”谢安双算是怕了他动辄就是大道理的性子,将回题转回正事,“所以邢爱卿这时候过来究竟有何事?”

    提及正题,邢温书总算正色道:“臣此番前来,是听闻了陛下与厉尚书之间的争执。”

    谢安双眼睫轻颤,抬眸对上他的视线:“邢爱卿消息倒是灵通。”

    邢温书应答:“臣于御书房与长安殿之间往来数日,总归会有些相识的宫人。今日正好就是一位相识宫人当值,希望臣能来调和陛下与厉尚书之间的矛盾。”

    谢安双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抬手拿起另一边的茶杯,问:“那邢爱卿可知厉大人说了什么?”

    邢温书拱手:“愿闻其详。”

    “厉尚书在御书房请见,孤让他到长安殿来,他却说即便是孤也不该轻易让外朝官员轻易进出后宫区域。”谢安双说得平缓,指尖摩挲着微凉杯壁,“邢二公子觉得,这是孤的不是,还是厉尚书的不是呢?”

    邢温书几乎是在他说完时就听出了他话外的意思。

    厉商疏这话听起来似是简单说明自己不应该在后宫中行走,但凡是朝中之人都知道邢温书如今在宫中暂住,也知道厉家与邢家之间的关系。

    这摆明了是在指责谢安双将邢温书困于宫中的行为。

    邢温书在心底叹口气,开口道:“陛下有陛下的想法,厉尚书有厉尚书的道理,真要论的话倒应是臣的不是。是臣忘记同厉尚书说明情况,惹得厉尚书误会了。”

    “邢爱卿认错倒是认得积极。”谢安双单手托腮把玩着茶杯,语气里的意味不明。

    邢温书莞尔一笑:“臣自愿入宫中暂住,本就是想替陛下分忧,自然不能让这件事情扰了陛下心情。厉尚书那边臣会去说明清楚的,那臣便先行告退了。”

    谢安双挥挥手,由着他告退前去御书房。

    而在邢温书走后没多久,福源又端着个盘子进来放到谢安双面前。

    谢安双扫了一眼,只见上边摆着一碟小小的兔子形状的糕点。

    他目露困惑,福源又解释道:“启禀陛下,这是邢丞相特地命御膳房那边做的小糕点,说是觉得陛下饮食清淡,或许会想吃些有味道的东西。只是方才时机不对,邢丞相便暂时将这些交给老奴。”

    “邢丞相还让老奴转告陛下,他在来长安殿前便一直待在御膳房看着御厨们做,陛下大可放心食用。”

    谢安双顿了下。

    邢温书来长安殿之前……那不就是他从邢温书住处离开不久之后么?

    这本是他特地腾出来给邢温书休息的时间,他倒好,又跑到御膳房去折腾自己。

    谢安双攥了下指尖,沉默片刻后才说:“孤说过了,孤讨厌糕点。你替孤转告邢温书,他若真要有这个诚意,那便自己做,孤可不稀罕他这样假惺惺的好意。”

    福源没想到他会用这么重的话来拒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又犹豫地开口:“那这碟糕点……”

    “……”

    谢安双撇开视线,佯装淡然:“倒了罢。”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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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7章第37章

        福源将糕点端走后不久,邢温书又带着厉商疏到了长安殿来请见。

        “臣等参见陛下。”

        谢安双吊儿郎当地坐在主位上,看着脸色明显不是很好的厉商疏,勾唇轻笑:“怎么,厉大人不觉得到长安殿来不合礼数了?”

        厉商疏往邢温书的方向看一眼,生硬地回答:“此前是臣愚钝死板,还望陛下恕罪。”

        谢安双轻挑眉:“没想到孤有朝一日,还能从厉大人口中听到一句‘恕罪’?厉大人不是素来觉得孤配不上你的才华么?”

        “……是臣狂妄自大,请陛下恕罪。”厉商疏压着脾性继续回答。

        若非他话语中的勉强意味太明显,谢安双简直要怀疑他被换魂了。

        厉商疏一直以来就是对谢安双最恨铁不成钢的,恨不得一天骂他三顿想把他骂醒,平日性子也耿直,在朝中树敌不少。若非谢安双不是真的昏君,恐怕他早就连脑袋都保不住了。

        能让这般顽固的老臣说出这种妥协的话,邢温书也属实厉害。

        谢安双往邢温书的方向撇去一眼,总算把注意力放回正事:“行了,客套的话孤也不想听太多,厉大人前来是有何事便直说吧。”

        听到正事,厉商疏神情总算恢复些正常,开口道:“启禀陛下,臣想向陛下禀报京郊园林兴建总监工人选之事。”

        “历来工程兴建由主管官员举荐总监工,经吏部确认后方可最终确认。然而昨日主管官员龚侍郎未上报吏部,便擅自选任总监工,置王法于不顾。”

        由于注重各种兴建建筑的质量,北朝工程监工的要求比较严格。

        监工品级虽低,但主管的事务繁杂,涉及到各项建筑用材的钱款划拨规划,是最容易出现贪取钱款的职位,因而按照必须由吏部对人选进行审核。

        谢安双没有第一时间评价什么,随口问:“龚侍郎最后定的人选是谁?”

        厉商疏回答:“启禀陛下,是叶尚书举荐的关家世子。”

        关家世子是京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子弟,关家与叶家明面上算是关系不错,平日叶子和也常会到关家走动。

        而关家家主也是太后党势力中的一员。

        谢安双一手摩挲着茶杯,漫不经心地说:“关大人日日想着让孤给他的好儿子一星半点的官职,这不是正好么。”

        厉商疏皱着眉反驳:“可是陛下,关家世子为人放荡,贪财好色,臣以为其不能胜任监工之职。”

        谢安双不甚在意:“那不是还有龚侍郎与叶尚书看着么。这些小事就不必再同孤禀报了,孤的时间可不是用来听你们告状的。”

        厉商疏还想再说,旁侧的邢温书却稍稍往前了一小步,开口道:“启禀陛下,臣也以为此事或许还应再行商议。陛下兴建京郊园林之事本就颇受百姓非议,若是于监工一事再出争端,恐怕对陛下也十分不利。”

        “人生在世本就应当及时行乐,争端与否与孤何干?”

        谢安双不屑地嗤笑一下,“孤既将此事交于龚侍郎主管,便由龚侍郎全权决定便是,不必再多言。孤乏了,若无他事便下去罢。”

        说完,他自己先站起身往内室走去,挥手让福源送他们离开。

        厉商疏只得无奈告退,但直到离开长安殿,神色中仍是不服气。

        邢温书一路陪着他走出去,温和宽慰:“厉伯伯莫生气,陛下或许也有陛下的想法。”

        厉商疏愤然道:“那小皇帝能有什么想法?不过是听信了那些个谗言,只知享乐,不顾社稷百姓。”

        “厉伯伯慎言。”邢温书提醒一句,继续道,“晚辈还是觉得陛下本心不坏,只是从未接触过朝政,缺乏治国理政的思维与想法。”

        厉商疏不以为然:“小皇帝登基也有两年了,皇子时期在宫中必然也没少与以前的几位殿下接触。那几位殿下多少都有些朝堂人脉,小皇帝就是没吃过猪肉,也该见过猪跑了吧?”

        说到这里,厉商疏神情更为不满:“再者,不论小皇帝曾经遭遇如何,如今年纪几何,只要坐上了那个位置便意味着要担起江山的重担。江山不是黄口小儿的家家酒,稍有不慎要牵连的可是无数百姓的生计啊!”

        邢温书听得出厉商疏是真心实意为百姓为北朝担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回身看了眼逐渐离开视野的长安殿,脑海中又回想起前世谢安双坚定地走进被熊熊烈火点燃的长安殿的模样。

        从年幼懵懂时,他的爹娘、兄姊就一直告诉他,他们家底殷实,他可以不用变得多优秀,但不论日后是从官、从军、从商亦或是从农,都不能忘记他是北朝的子民。

        身为北朝人,就应当时时刻刻为北朝着想。

        而从小受父亲和兄长的影响,他最终也选择了走上官场。他毕生来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辅佐一位明君,为百姓、为北朝开创一个盛世之景。

        他立下这个志向时仁初帝仍在位,原太子也尚在世,若是按照原本的轨迹,他的这个志向并不会是空想。但偏偏后来出了那样的事故,最后登基的是所有人都不了解的五皇子。而且五皇子谢安双自上位后起,就没有半点明君会有的风范。

        前世邢温书就是因此对他抱有一定的偏见,果断地选择随父回乡。后来虽然在谢安双给出的七日征召时限赶了回来,但那时他的想法也与厉商疏差不多,觉得自己撞上了一位听不进话的昏庸之主,空有一番抱负而无处施展。

        现如今重生回来经过了半个多月的相处,他却愈发觉得他们的小陛下或许真的不似他表现出来那么简单。

        明明他也会在夜间牺牲睡眠去抓捕蒙面人,也会因为错过蒙面人而感到懊悔,可偏偏在白日时,他总是表现得草菅人命,听信谗言。

        说到底,谢安双只是一个连糖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少年,究竟是什么,能够让他甘愿背负骂名也要伪装到底?

        邢温书遥遥地望着长安殿,脚步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

        厉商疏好奇地问:“怎么忽然停下了?”

        “无事。”邢温书回过神,继续往前走,“晚辈能理解厉伯伯的心情,但是也请厉伯伯相信晚辈此前说的话。臣可以笃定陛下绝不仅仅是厉伯伯如今所看到的模样。总有一日,陛下会成为一位受民敬仰的好皇帝。”

        厉商疏只当他是年纪轻过于乐观,看他模样又不忍心泼冷水,半晌后叹口气道:“若是真如你所说便好了。”

        邢温书莞尔笑笑:“厉伯伯且放心,一定会的。”

        两人默契地不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聊下去,转而谈论起近日朝堂中发生的一些事情。

        邢温书一路将厉商疏送到了宫门,目送他离开后才终于返回自己的住处。

        不过在回到住处时,他意外地见到了等候在门口的福源。

        “福公公?”邢温书面露困惑,“可是陛下找我有事么?”

        福源摇摇头,歉意地说:“老奴是来将这些糕点送还给邢丞相的。陛下说他讨厌糕点,若是……若是邢丞相真有诚意的话,倒不若自己做一份送去。”

        邢温书听完后稍感诧异,没有想到谢安双会拒绝这份糕点。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他其实能感觉到谢安双对他的戒备心已经远没有初见时那么强,也习惯了他会接受自己好意。

        是仍然抵触糕点么?

        邢温书思考无果,还是先行谢过福源,接过他手中的食盒。

        福源在这时忍不住补充:“老奴在问陛下如何处置这糕点时,陛下是有犹豫过的。老奴猜想陛下或许……或许是有什么别的原因吧。”

        听出福源话里安慰的意思,邢温书笑笑,回答:“无妨,我不介意的。既然陛下希望我自己做,那稍微去学一学也不妨事,正所谓技多不压身。”

        “有劳邢丞相了。”福源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末了又加一句,“日后若是邢丞相有什么需要到老奴的地方,也请邢丞相尽管吩咐。”

        邢温书抬手将他扶起来,温和道:“福公公客气了。不过若是说到需要的地方,我确实有一事想请福公公帮忙。”

        福源连忙说:“邢丞相但说无妨。”

        邢温书看了眼四周,确认无人后让福源进屋,这才开口问:“我想问一下福公公可知道陛下年幼时曾住在护国寺的事情?”

        “护国寺?”福源想了想,回答,“似乎确有听闻。说是陛下幼时被卜出煞气过重,因而到护国寺中暂住一段时间,沾染些香火之气。”

        邢温书皱了下眉:“你确定是为了沾染香火之气么?”

        福源肯定地点点头。

        但是当初谢安双对邢温书说的明明是养身体。

        邢温书沉吟片刻,继续说:“我想拜托福公公的事情就是与这有关。我疑心陛下幼时或许并没有去过护国寺,如若可以,能麻烦福公公找找相关的线索么?”

        福源对他的这个怀疑稍显不解,但还是应声下来:“邢丞相放心,老奴会尽力试试看的。”

        “有劳福公公了。”

        邢温书向福源拱手致意,被福源连连摆手避开了:“老奴职责所在,当不得邢丞相这般礼遇。”

        说完他估摸了下时间,继续道:“老奴已经离开有一段时间,再不回去恐怕陛下会起疑,便先告退了。”

        “好。”邢温书点点头,还是执意将他送到了房间门口,目送着福源的背影一点点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好半晌后才终南@风@独@家于收回视线,转身回房看向那副被他挂起的幼童赏荷图。

        他总有种直觉,当年他遇到过的那名小孩,或许真的就是年幼时的谢安双。

        作者有话要说:

        突然发现作收过五百了,不过最近比较忙没有时间加更,等一月中下旬的时候会找一天加更作为感谢,很荣幸能够得到小可爱们的喜欢呀mu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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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第38章

        景春三年二月初十,距离厉商疏请见那日已过去了五日时间。

        这五日的时间里,谢安双在后宫中流连的时间明显增加,一日到晚都不会去几次御书房,偶尔倒是会很有兴致地召见龚世郎询问京郊园林建造进度,将奢侈享受贯彻到底。

        除此之外,为了不让邢温书继续调查蒙面人之事,也为了暂时与他拉开距离,谢安双开始给他安排更多杂七杂八的活。

        邢温书最忙的时候,甚至一整日下来都没有时间去找谢安双。

        而趁着他忙碌的这段时间,谢安双与叶子和私下的接触逐渐增多。

        当时厉商疏来向他禀报的关家世子,就是谢安双与叶子和布下的棋局正式开始的讯号。

        关家家主在翰林院中任职,也曾是当初的丞相人选之一,权势不小,也算是太后党中比较具有代表性的人物。

        家主本人严苛狠厉,是太后党中心眼最多的一人。只可惜他忙于事业,从未管教过自己唯一的儿子,放任自己的夫人溺爱孩子,养成个张扬跋扈的主。

        所以这关家世子,便成了他们一系列布局中最合适的引子。鱼饵已下,接下来就看鱼是否会上钩。

        然而谢安双没想到,在等到鱼咬钩之前,他先等到了一个意外——

        关押在地牢中的蒙面贼人越狱了,而且还到了宁寿宫中去行刺元贵太后。

        谢安双接到消息时正在御书房中与叶子和商讨计划进展,听到福源的禀报后同叶子和对视一眼,都能看见对方眼里明显的惊诧。

        福源继续禀报道:“所幸宫中巡守侍卫及时发现,太后娘娘并无大碍,而那名刺客被侍卫抓捕后咬舌自尽。”

        谢安双听完,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吩咐:“摆驾宁寿宫,孤要过去看看。”

        福源在这时又说:“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已提前叮嘱,说是考虑到陛下平日事务繁忙,而娘娘并未受伤,陛下就不必前去看望了。”

        “……”谢安双起身的动作顿一下,又问:“那太后可还有别的吩咐?”

        福源回答:“太后娘娘说……蒙面贼人一事迟迟不能结案,还让贼人有机会逃脱,主管此事的官员与地牢的狱卒都脱不了干系,希望陛下能严惩。”

        听完,谢安双轻抿唇。

        主管此事的官员,那不正是邢温书么。

        他坐回座位上,轻吸一口气后才说:“孤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福源依言告退,独留谢安双与叶子和在房间中。

        叶子和看着谢安双的神色,担忧问:“你还好吧?”

        “还能撑会儿。”谢安双揉揉眉心,继续说,“元贵知道主管蒙面人之事的就是邢温书,所谓遇刺多半是她自导自演的戏码,为的就是给我一个惩戒邢温书的理由。

        “而且如今蒙面人咬舌自尽,原本就没多少头绪的线索彻底中断,她也能更无后顾之忧。”

        叶子和跟着皱了下眉,说:“我记得元贵原本想推上丞相位的人是龚世郎。之前她喊你过去那次可是因为这事?”

        谢安双点点头:“她那时就有让我处置邢温书的想法了,这此多半也有试探我态度的意思在。”

        叶子和又问:“那你打算如何处理?”

        若是按照他们的原计划,这时候是邢温书发展势力的最好时期,若是在这个时候让刚刚上任丞相没多久的邢温书降位,他的威信势必受到影响。

        谢安双沉默片刻,站起身走到博古架前,抬手拿下一个盒子,沉声道:“既然元贵想把这件事情闹大,那便遂她的意。”

        他打开长盒盖子啊,看着躺在里边的一支白玉笛,轻轻摩挲了一下玉笛上的梅花纹路。

        ……

        次日,二月十一,谢安双破天荒地主动开了一次早朝。

        他换上繁琐的龙袍,施施然步入大殿。

        “臣等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一众官员毕恭毕敬地跪下,齐声行礼。

        谢安双坐在龙椅之上,往底下扫去一眼,最终将视线停留在最前方的邢温书身上。

        邢温书也是难得穿上一次朝服,手执朝笏跪得笔直,温和而沉稳,仿佛不论发生什么,他都能沉着从容地应对。

        谢安双很快收回视线,淡然道:“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官员们齐声回应,陆续起身,恭敬规矩地把视线放在自己手中的朝笏之上。

        坐在最高处的谢安双几乎一眼便能看清大部分官员此刻的神情,或是不辨真假的恭敬,或是不甚在意的散漫,又或是长久安逸后对突如其来朝会的不满。

        不过两年时间,朝堂群臣的心思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谢安双微敛眸色,开口道:“众爱卿可知孤今日召你们前来,所为何事?”

        见底下大臣一片默然,他轻哼一声,又冷然道:“邢慎。”

        邢温书依言出列:“臣在。”

        谢安双单手支着下巴看向他:“你可知孤缘何召集你们?”

        “恕臣不敢妄自揣测陛下心意。”

        他回答得中规中矩,谢安双却好似并不满意,倏地厉声说:“跪下。”

        邢温书几乎是毫无犹豫与诧异,在谢安双话音落下的同时掀起衣摆,笔直跪下。

        谢安双双眼微眯,问:“邢慎,你可知罪?”

        邢温书不卑不亢地回答:“臣不知,请陛下明示。”

        “昨日蒙面人越狱前往宁寿宫行刺太后,你身为主管此案之人,迟迟未能得出一个结果,招致孤的母后受惊,险些酿成大祸。”谢安双说完,又慢条斯理地问,“这罪,你认是不认?”

        邢温书在这时忽地抬头望谢安双方向看了一眼,谢安双尚未来得及辨别他眼底的思绪,便见他重新低下头,沉声道:“臣认罪。”

        谢安双冷哼一声:“邢丞相倒是敢作敢当。那你说,孤应当如何处罚你?”

        “臣愿听凭陛下一切旨意。”邢温书跪在百官之前,镇定从容,倒不像是被问罪的人。

        而旁侧的厉商疏似是终于听不下去,插话道:“启禀陛下,臣有一言。”

        谢安双看他一眼,开口:“说。”

        厉商疏继续说:“臣以为此事不当由邢丞相担责。邢丞相近日杂务众多,事务繁忙,本就无暇顾及蒙面人之事,不应为此受罚。”

        “丞相大人的事务都是陛下交予他的日常工作,照厉大人这么说,这过错莫不是应由陛下承担?”

        叶子和突然在另一边阴阳怪气地插了句话。

        厉商疏皱下眉,“叶尚书此话未免有些强词夺理。臣不过就事论事,并无意责怪陛下。”

        “厉大人平日责怪孤的时候还少么。”谢安双漫不经心地说一句,显然是要偏向叶子和。

        厉商疏似是不满,还想再争辩,谢安双却先一步打断:“行了,既然邢丞相肯认罪,此事孤也不想再多深入。即日起暂停邢慎一切丞相职务,待在宫中好好思过反省。”

        他的话音落下,大殿中零星响起一些意味不明的声音。

        谢安双的视线向他们扫去,将他们的情绪一一收入眼中,见到有人似是想出列时补充道:“有想求情者,孤不介意一并罚了。”

        原本几个有动作的官员一下子又犹豫起来。

        谢安双的处罚说重其实也不重,更多的还是对他身份的羞辱意味。

        当初邢温书本就是在七日极限时间内赶回来,如今任职丞相才将近一月时间就被暂停职务,还必须待在宫中继续侍奉谢安双。

        这对于先皇时期风光无限的邢温书来说,绝对是一大耻辱。

        但是邢温书本人没有任何神情变化,静默片刻后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臣愿听凭陛下一切差遣。”

        没有人知道他静默的一瞬在想什么。

        谢安双也不知道。

        他看着邢温书一如既往的神情,微微垂眸敛下眼底思绪,随后才说:“行了,起来罢。”

        “谢陛下。”邢温书依言起身,施施然回到他原本的位置,仿佛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谢安双没再看他,将蒙面人行刺太后的事情交给了大理寺处理,又随意听了几句官员们上奏的事情后便宣布退朝。

        他先百官一步离开,但是没有着急回长安殿,先到大殿的偏殿去待了会儿。

        谢安双坐在偏殿的桌子前,看着桌面上一套梅花纹的白瓷茶杯,思绪飞散回方才的早朝当中。

        他最终……还是在百官面前为难了邢温书。

        他趴在桌上,将脑袋埋进自己的肩膀中,脑海中回想起幼时邢温书意气风发的模样。

        谢安双曾经听到过邢温书对太子皇兄说,他想要辅佐一位明君。

        如果不是后来的那一连串意外,他本该有更好的前程,更坦荡的仕途,与原太子一起守住这北朝江山。

        数不清的罪恶感在他心底扎根萌芽,肆意生长,几乎要将他的心脏紧紧束缚住。

        而在这时,他忽地听见门口传来一个敲门声。

        “陛下,臣可以进来吗?”

        ……是邢温书的声音。

        谢安双稍稍抬头,半晌后才收拾好心情直起身,淡然道:“进来罢。”

        紧接着他便看见邢温书推门进来,手中端着一杯茶,面上依旧是温和的笑意:“见过陛下。福公公同臣说陛下来偏殿休息,臣便想着陛下许是累了,命宫人泡了杯安神茶过来。”

        谢安双看着他放过来的安神茶,没有和往日一样直接拿起,反而道:“邢丞相倒是从容啊。”

        听出他话外的意思,邢温书莞尔:“臣近日琐事缠身,少有闲暇时间。如今陛下停了臣的职务,臣倒是落得一身轻松,还能更专注地照顾陛下,何乐而不为呢。”

        他眼底笑意清浅,看得出来是丁点儿郁闷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发自内心觉得挺开心的意味。

        谢安双:“……”

        白心疼一场,浪费他感情。

        谢安双心底愤懑,但是在他没有察觉到的瞬间,他心底的罪恶感悄然消去不少。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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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第 39 章

    谢安双最后还是把邢温书递来的安神茶喝完了。

    因为早朝他今日不得不早早爬起床, 确实挺难受的来着,不喝白不喝。

    喝过安神茶后,谢安双状态恢复些, 没多会儿便摆驾回到长安殿, 顺便拒绝了邢温书同他一起回去的请求。

    邢温书稍感遗憾, 还是听从他的想法没有跟去,先一步告退回自己的住处。

    然后接下来的好几日,每日闲得不行的邢温书就会时不时来找谢安双,端茶倒水,送食投喂,守夜更衣, 比之前谢安双因为中毒难受时还要无微不至。

    偏偏他每日看起来心情还很好,像是真的乐在其中。

    景春三年二月十七夜晚, 华灯初上。

    距离暂停邢温书职务已过去六日, 谢安双终于忍无可忍,趁着邢温书短暂离开的片刻, 直接跑去了茹念的栖梧殿躲人。

    “是什么人惹得陛下这么不开心?”

    茹念端着茶走过来, 一眼便看见谢安双蔫了吧唧地趴在桌子上。

    谢安双郁闷回答:“除了邢温书还能有谁?自打被暂停职务以来, 他过得一天比一天开心, 孤都快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不慕权力了。孤明明是在羞辱他, 他就不能表现得稍微不满一点吗?”

    茹念听着他的话,倒是没听出多少抱怨的意思, 反而有种……

    近似于恃宠而娇的意味?

    她不知为何蹦出了这个荒唐想法, 连忙摇摇头甩去,将茶放到谢安双面前, 开口道:“陛下只是暂停他的职务, 而非免去他丞相的身份, 或许邢公子就是想明白这一点,才这般无所谓罢。

    “我记得陛下说过,邢公子素来是个聪明人,那他自然不会放任自己沉浸在负面情绪当中。沉稳从容,韬光养晦,这才更符合邢公子的性子。”

    谢安双听完茹念的安慰,不自觉回想起这几日来邢温书总是体贴入微地让御膳房变着法给他做不同的菜肴,时不时还送来些小食。

    这哪是韬光养晦,分明是稻光养猪。

    他腹诽一句,情绪多少比方才好一些,将茹念递来的茶水喝完,起身道:“今夜孤出去一趟。”

    “嗯?”茹念似乎不太理解他的打算,“最近京城中不是没有什么需要探查的事情了么?”

    谢安双回答:“出去走走,总是待在宫中太闷了。”

    以前谢安双偶尔也会找个晚上出门去闲逛,茹念没多想,点头道:“那行,夜行衣就放在原本的位置,陛下临出门前去换就是。”

    谢安双点点头,在栖梧殿中等着时间差不多之后,才到专门安置的密室里换上夜行衣,再度偷溜出宫。

    春日的夜晚尚有些凉意,浸着些回暖的湿润,落在热闹繁华的京城夜景当中。

    谢安双挑选出门的时间有些早,京城中的百姓们结束白日的辛劳,这时候街道上还有不少正在欢快玩闹的孩童,三两结伴出行的行人。

    他找了棵护城河畔的常青树,坐在层层叠叠的树叶之中,看着不远处欢乐嬉戏的小孩们。

    “嗷呜!我是奇兽,我要吃掉不听话的小孩!”

    一名带着獠牙面具的小孩装模作样地吼一声,伸着手要去抓他面前的其他小孩。

    小孩们纷纷四散逃走,跑得快些的还回头朝扮奇兽的小孩做个鬼脸:“抓不到我抓不到我~”

    “嗷呜!嚣张的小孩,我要让你知道奇兽的厉害!”

    扮演奇兽的小孩哼哼一声,开始专门去追那个做鬼脸的小孩。

    “奇兽加油!”

    “小西快跑呀!”

    “……”

    旁边的小孩们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各喊各的,乱作一团,好不热闹。

    谢安双坐在不远处,见小孩们玩得开心,眸底也不自觉多出些笑意。

    他所求的,其实也不过是像如今这般安定祥和的景象。

    他将脑袋靠在枝干上,在树叶遮蔽的黑暗阴影中,继续看着灯笼光照下欢笑的小孩们。

    一开始时扮鬼脸的小孩已经被奇兽小孩追了好几圈,奇兽小孩看起来已经有些体力不支,鬼脸小孩依然游刃有余,甚至找了一棵树利索地爬上去,带着些小骄傲说:“这下你抓不到我了吧,嘿嘿~”

    奇兽小孩显然不会爬树,站在树下抬头,气鼓鼓似的说:“哼,小西你等着,下次我一定要抓到你!”

    “我等着呀~”被叫做“小西”的小孩站在树枝上摇头晃脑,显然不带怕的。

    大树的枝叶因为小西的摇晃跟着颤动,不远处的谢安双看着他脚下那根不算粗壮的枝干,双眼微眯。

    依照他多年来在树上乱窜的经验,那样宽度的枝干应该承受不起一个十岁左右小孩乱晃。

    谢安双稍稍皱眉,以戒备的姿态站起身,随时关注着那名小孩的状态。

    小西似乎也知道这个枝干比较细,嘚瑟过一阵后就准备爬下树。

    然而就在这时,他脚下的树枝因为他的移动,突然发出“咔嚓”一声脆响,几乎就要断裂!

    “啊!”

    “小西!”

    纤细的树枝彻底断裂,小西连忙一把抓住了顶上的一根树枝,勉强拽着没有掉下去。

    然而他握住的那根树枝比之前他踩的要更细,过不了多久也会跟着被折断!

    底下的小孩们被这个变故吓得不知所措,谢安双也是心底一惊,顾不得思考太多,当即用轻功跃到那棵树下,恰好赶在小孩手中拽着的树枝跟着“咔”一声折断,一把接住坠落下来的小孩。

    十岁小孩的重量已经算不得轻,所幸谢安双习武足够早,抗住了小孩坠下时的冲击力,稳稳当当将他接住。

    小西仍紧紧闭着眼睛,直到好半会儿后都没感觉到疼,才缓缓把眼睛睁开,似乎还有些困惑。

    谢安双对上他的视线,询问:“你没事吧?”

    小西眨眨眼,立即反应过来,连忙说:“没事没事!谢谢哥哥!”

    听到他这么说,谢安双点点头,将他放下来,顺便叮嘱道:“日后爬树记得先估量树枝是否承受得住,下次可不一定有人正好在附近了。”

    小西连连点头,尚未来得及说什么的时候,旁侧的小孩们赶紧围了上来,又是担忧又是后怕,直到小西重复好几次他真的没事之后,小孩们才总算放下心。

    其中那位扮演奇兽的小孩仰头看向谢安双,开口道谢:“谢谢哥哥救了小西!”

    小孩们性子都单纯,有一人道谢,其他的也纷纷跟着开口,一时间又变成了谢安双被小孩们团团围住。

    他并不习惯应付这样的场景,只是应了个鼻音,又说:“我只是恰巧在这附近,路过顺手而为,你们不必在意。”

    说完他又有些不放心,继续补充道:“倒是你们,夜间也尽量少在河边这样的地方玩,所幸今日没有出什么别的事情,但以后就说不准了。”

    小孩们都是不怕生的,也听得出谢安双话里关心的意思,一个个都乖乖地应声。

    而这时,那个叫小西的小孩又好奇问:“对啦,哥哥为什么也戴着面具呀,是也在和别人玩游戏吗?”

    谢安双下意识往小西的方向看去,撞上他纯粹好奇的视线,乌黑瞳仁中映着不远处灯笼的光亮和他的身影。

    他稍稍垂下眼睫,回答:“嗯。我在和别人玩捉迷藏,正藏着不让别人找到我。”

    “啊。”小西眼底多出些歉意,“那我是不是害得大哥哥暴露了呀?对不起。”

    谢安双摇摇头:“无妨,你没有受伤就好。你们继续玩吧,记得小心些。”

    一旁戴着奇兽面具的小孩在这时又问:“那大哥哥是要走了吗?”

    谢安双想了想,如实回答:“我不走,我会在一旁看着,免得夜间太暗,等会你们又出什么意外。”

    在面对陌生小孩时,戴着面具的谢安双总是会更坦率一些。

    一名女孩听到他的回答,又问:“那哥哥要不要来和我们一起玩呀!不然就太麻烦哥哥啦。”

    谢安双还是摇头:“无妨,我今夜本就是要在那里待着,你们玩你们的,不必顾忌我。你们玩得开心就好。”

    闻言,小孩们也不强求,再次和谢安双道过谢后就准备继续开始他们的游戏。

    谢安双这次没有回到树上,在旁边找了个阴暗的角落席地坐下,托着腮看他们恢复之前的状态开心玩闹。

    偶尔也会有玩累了的小孩跑到他这边来,兴致勃勃地和他聊天。

    他基本都会回应,听着小孩们纯真的童言童语,神情也比一开始柔和不少。

    等小孩们终于都玩累,已经是两刻钟以后的事情,纷纷都跑来和谢安双道别。

    谢安双耐心地同他们告别,等目送最后一名小孩离开后才终于站起身。

    经过一晚上的调整,他的心情比之前好了不少。

    果然他还是喜欢和没有心机的小孩们相处。

    谢安双伸了下腰,心情舒畅地准备回宫。

    然而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个悠然空灵的乐曲声,曲调很熟悉。

    似乎是之前一次夜晚出来探查蒙面人事情时,那个叫温然的人吹过的曲子?

    谢安双站在原地犹豫片刻,还是没忍住询着乐曲声传来的方向找去,果然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护城河畔。

    他的身侧还支着一根鱼竿,自己则坐在一旁,吹奏手中的埙。

    谢安双站在他身侧不远处,直到他一曲奏毕回头笑着看他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避开了温然带笑的视线,问:“你怎么在这?”

    邢温书指了指身旁的鱼竿:“当然是来垂钓啦。”

    谢安双神情一下子变得困惑:“大晚上钓鱼?这钓得到么?”

    邢温书看了眼河面上微微荡漾的涟漪,再次扭头看向谢安双,眼底浸着意味不明的浅笑。

    “我要钓的鱼,这不就上钩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钓鱼×

    钓安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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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章第40章

        谢安双后知后觉地明白他的意思,小声反驳:“我不是鱼。”

        邢温书笑着应和:“嗯,你不是鱼,是我钓到的小宝藏。”

        “……”

        谢安双抿了下唇,耳尖在夜色遮掩中稍稍泛红,生硬地转移话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邢温书笑眯眯地看着他:“这问题我可是才回答过,还是你想听我再说一遍?”

        谢安双显然更不自在了,隐隐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意味。

        “方才和小孩们玩得这么坦率,怎么现在又别扭起来啦?”邢温书单手搭上谢安双的肩膀,主动帮他换了个话题。

        谢安双看他一眼,把他的手挪开:“你刚才就在了?”

        “嗯哼。”邢温书自然地收回手,继续说,“大抵就是在那个爬树的小孩坠落时正好路过,尚未来得及出来便看见你直接冲了过去。那之后我就一直在了。”

        谢安双问:“我怎么没看见你?”

        邢温书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因为我厉害啦。”

        谢安双:“……”

        他果断给了邢温书一个白眼,转身就要走。

        邢温书连忙开口道:“难得又遇见了,别这么急着走嘛~再陪我坐会儿?”

        谢安双看一眼他身旁的鱼竿:“陪你坐着继续钓鱼?按照北朝例律,护城河可是禁止垂钓的,你不怕巡守的卫兵看到?”

        “放心啦,我这只是单纯做个样子而已。”邢温书将身旁的鱼竿拉起来,就见鱼钩上其实根本就没有鱼饵。

        还真是一出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谢安双看着月光下泛起银白的鱼钩,半会儿后收回视线,问:“你要我陪你作甚?我很忙的,没有闲功夫同你闲聊。”

        邢温书将鱼竿收好来,暂时找个角落藏着,说:“那就不闲聊。要不要来听我演奏?你想听的我都可以吹哦。”

        说话的同时,他晃了晃手中的埙。

        谢安双之前没有见过这种乐器,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这叫埙,和笛子一样是吹奏乐器。”邢温书回答的时候特地加重了“笛子”二字的发音。

        谢安双没留意到他的小心机,倒是因为这个想起之前庙会节的事情,又问:“我记得你之前说,你也会吹笛子?”

        “嗯哼~”邢温书看起来更骄傲了,“但凡是乐器我基本都会,不过比较熟悉的还是埙、笛子、萧这类吹奏乐器。”

        谢安双由衷赞叹一句:“好厉害,我都不会。”

        邢温书顺势问:“那你想不想学一点?我可以教你一些最简单的。”

        谢安双却摇了摇头:“不必,这些高雅的兴趣不适合我。”

        听到他的回答,邢温书扭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兴趣本就是为了自己开心而学,这可不分什么高雅低俗。”

        谢安双依旧摇头:“我还是更喜欢听别人的演奏。”

        邢温书看了他一会儿,最终没多问,遗憾地叹口气,又重新打起精神道:“那你有没有喜欢的曲子?我吹给你听。”

        谢安双想了想,有些为难地回答:“我有一首喜欢的曲子,但我不知那曲子名字。”

        邢温书一下子就来了非常大的兴趣,问:“那你会哼么?我听过的曲子不少,只要是我知道的,你给我个调子我就能想起来。”

        “我……试试。”

        谢安双回忆着幼时总是听到的那阵旋律,轻轻哼出一个曲调来。

        许是不习惯在人前哼唱,他声音放得很小,听着细细软软的,像只猫儿一样。

        邢温书走神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仔细辨别他哼出来的曲调,却在辨别时倏地愣住了。

        ——谢安双哼的曲调,是先帝举办世家子弟宴席时,他最常用笛子吹奏的那首。

        但是他记得每次到世家子弟表演环节时,谢安双都已经不在宴席上了。

        在邢温书愣是诧异的片刻,谢安双已经结束哼唱,见他一直没反应还有些失落:“果然你也不知么。”

        邢温书连忙回神,笑着说:“不是,只是有点诧异原来你喜欢这种欢快风格的曲子。我还以为以你这般别扭的性子,会更喜欢那些曲调忧伤绵长的曲子。”

        谢安双瞬间收起刚刚的小失落,回以一个无语的神情:“都叫你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了。”

        “开个玩笑开个玩笑。”邢温书把话题转回来,“这首曲子叫荷畔,荷花的荷,是……嗯,邢府二公子自创的乐曲。”

        谢安双愣了一下:“邢府二公子自创的?”

        邢温书点头,反问:“你不知道么?邢府二公子的乐曲天赋可是京城音律圈中知名的高,这首曲子是邢二公子十一岁左右时谱出来的,在几次宫宴中一点点完善,最后就成了你方才哼唱的版本,那也是京城中流传最广的版本。据说这首曲子的灵感来源,是邢二公子幼时在某个荷塘畔遇见的一位小孩。”

        谢安双这会儿可就愣了不止一下。

        在荷塘畔遇见的小孩……会是他么?

        他回想起那首曲子里轻快的曲调,很快又排除掉这个想法。

        倘若是他们的初遇,应当不可能是这样欢快,或许是邢温书和其他的人罢。

        留意到谢安双的情绪变化,邢温书掠过一瞬意味不明的笑意,接着状似不经意地说:“不过我之前偶然听到过这首曲子的初版,调子比如今忧伤些。据说是他希望当初遇到的那位小孩能有更自在的未来,所以把基调都改了。”

        更自在的未来……

        谢安双垂着眼睫,心情略微复杂。

        邢温书在这时把话题重新拉回来,似是真的只是随意提了一嘴,又道:“埙的音色更适合初版,我此前也跟着学了下初版的吹奏,你要不要听听看?”

        谢安双点点头,之后便被邢温书拉着到附近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这边用来当装饰的大石头比较多,谢安双随意挑选一个位置,背靠大石头席地而坐后,邢温书就坐在他旁侧,轻轻吹奏起手中的埙。

        缥缈而空荡的乐音从埙的音孔中缓缓流淌而出,起初是平静而和缓,音调绵长悠然,如同春日拂过池塘的微风,和煦平缓。

        但是在一个转音之后,曲调的节奏变得比起初快一些,却罩上了若有似无的忧愁,很浅淡,又令人无法忽视。宛若低低沉吟,飘荡在空旷寂寥的原野中,环绕着一个孤单寂寥的身影。

        只是在浅浅的忧愁之下,还有一缕似是安抚,似是鼓励的清扬。

        这个版本的荷畔比起谢安双后来听到的要更显稚嫩,可也更有感触,恍惚间甚至让他以为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午后。

        春雨初歇,暖阳乍现,独自躲藏的他一抬头,便看见一束暖洋洋落在他心间的光亮。

        谢安双无意识抱起双膝,习惯性地将自己藏在石头的阴影当中。

        恰巧此时一曲奏毕,邢温书放下手中玉埙看向他的方向,就见他整个人都缩在月光照不到的阴暗面,似乎还未能回神。

        邢温书眸色微暗。

        方才小孩没出事之前,他也是这样躲在树叶遮盖的黑暗中,静静看着光亮下玩耍的小孩们。

        其实他早在得知谢安双去了贤妃宫殿时就猜到谢安双今夜应当会出宫,在皇宫到京城繁华区域最近的必经之路旁潜伏着等到了谢安双,然后便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他。

        他还记得,谢安双看着小孩们玩耍时面上带着笑意,那时候的他显然很开心。

        他的小陛下所求,或许也不过是个孩童欢乐,百姓富足的生活之景。

        之前那一日早朝时他往谢安双的方向看过一眼,当时他就看出,谢安双不是真心想做这样的决定。

        相处一月的时间,他早就看出谢安双只有在情绪波动过于强烈的时候,才会以冷漠的姿态把所有情绪都藏起来,不让外人发觉。

        那日在大殿中的谢安双就是这样的状态。

        他不想做出这样的决定,但他还是在百官面前这么说了。

        就如同他明明心系百姓,却偏偏要做出昏庸放荡的表象来;他明明就是当年荷塘畔的那个小孩,却偏偏要否认。

        他的小陛下还真是秘密重重呢。

        邢温书将心绪收好,扬起笑脸一副十分不正经地模样问:“怎么突然不说话啦?是不是被我的技艺折服了?”

        谢安双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稍稍偏头:“没有,我只是在想事情。”

        “什么事情让我的安安这么不开心?”

        邢温书坐在大石头上,屈起左膝,单手托腮,笑着看向谢安双的方向:“说出来说不定会好受一点哦。”

        谢安双原本没有想说出来的打算,只是在抬头看到身侧人眼底温和的笑意时,恍惚间又想起了邢温书。

        平日里邢温书就总是这样看着他。在某些时候,温然总是和邢温书很相似。

        谢安双收回视线,继续抱着自己的膝盖,抬头看着不远处银白如雪池的月光,忽然开口道:“你会讨厌什么样的人?”

        “嗯?”邢温书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这是什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谢安双仍然看着前方,声音变得有些沉闷:“我想让一个很有耐心的人彻底讨厌我。”

        几乎是在问完的同时,谢安双就后悔了。

        他站起身拍了下衣摆,说:“算了,当我没问。今日多谢你的曲子,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说完,他丝毫不给邢温书反应的时间,运起轻功径直离开,独留邢温书一人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依照小陛下方才话里的意思,他的小陛下……是希望他讨厌他?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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