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春三年二月,京城内的万物渐渐复苏生长,春意渐趋变得浓重。
自几日前的庙会节结束后,谢安双就回归到了日常的“正规”生活——白日四处乱窜,夜间随机选个幸运嫔妃的宫殿睡觉。只不过因为比往常多了个邢温书,他偶尔也会被烦着到御书房去批阅奏折和接见大臣。
而在这几日里,邢温书左手的伤势恢复良好,除却被谢安双召去当侍卫的时间,其余时间似乎都在专注调查蒙面人的事情。
每次谢安双想找他时,他不是在地牢就是在书阁,又或者在去这两个地方的路上。
然而几日过去,邢温书的调查进展不大,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谢安双的原因。
谢安双猜测蒙面人的事情与元贵太后脱不了干系,干扰他既是为了避免邢温书过早与太后党牵涉,也是想继续制造为难他的假象。
而他的干扰方式基本是安排更多的杂事给邢温书,也方便让他开始积累培养自己的势力与威望。
与此同时,谢安双与叶子和也在暗地里搜寻所有相关的线索,可惜没有干扰的他们同样进展不大。
二月初四,京城内下起了第一场春雨。
谢安双站在窗前望着外边的雨帘,眼底思绪翻涌。
整整四日的时间,不论是蒙面人还是千笑毒,全都没有任何进展。
“这些事情暂时着急不来,小安你也莫要太忧心。”叶子和在他的身后心疼开口,“思虑太重也不好,我们一点点来就是。”
谢安双回过身,皱着眉说:“我也知道急不来,只是我总有种预感……或许近段时间元贵那边会有动作。”
“我登基两年来,元贵几乎没怎么干预过我放浪的行为,再结合最近忽然出现千笑毒与蒙面人的事情,我怀疑是元贵还在谋划着些什么。”
他重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面前的空茶杯,继续道:“我对千笑毒的免疫是她逼出来的,她肯定清楚千笑毒要不了我的命。而在我中毒的第一日,龚世郎忽然来访,还精准地抓在我的伤口处。”
叶子和听着他的分析,跟着皱眉:“你是疑心……元贵想重新操控你了?”
“不止。”谢安双摇摇头,“她的野心很大,绝对不会满足于操控我,她想要的是更大的权力。”
比如自己坐上那张龙椅。
叶子和听出他没有说完的话外之音,沉默不语。
换作以往他或许不会相信元贵太后一介深宫女子会有这么大的野心,但是经历了四皇子的事情,他已经不会怀疑元贵太后的狠心。
叶子和叹一声,又问:“那小安,你知道她为何做这些事情么?”
谢安双摇摇头,回答:“不知。我从记事时起就被元贵操控着,那时我只知道一旦我让她不痛快,我自己就会遭殃。”
倘若不是五岁那年遇到了邢温书,或许他早就已经沦为了元贵的傀儡,没有自己的思想与情绪,只是一个工具。
他垂下眼睫,给自己倒了杯茶。
叶子和看出他情绪的变化,不再停留于这个话题,正想转向别的事情时,便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接着福源便从门外进来。
福源向谢安双行礼致意后说:“启禀陛下,宁寿宫大宫女说太后娘娘想见您。”
谢安双眸色一沉,回答:“孤知道了,去备轿吧。”
“是。”福源应声退下。
待到关门声响起后,谢安双将手中的茶杯放至桌面上,沉着脸说:“该来的还是来了。我等会儿去宁寿宫,子和哥你也先回去吧。”
叶子和看起来有些担忧,但须臾后还是叹口气,叮嘱道:“你切记小心应付,也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谢安双点点头,目送叶子和离开长安殿后没过多会儿,福源又来通报轿子备好了。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轿子往宁寿宫去。
连绵春雨淅淅沥沥落在轿顶,整个皇宫都被笼罩在雨雾之中。
谢安双掀开轿帘看着窗外的春雨,隐约也能感觉到微凉的雨水随风吹进来。
他记得上一次去宁寿宫应当也是半年前了,是因为元贵想让他升龚世郎为工部尚书,而他只升了工部侍郎,被元贵叫到宁寿宫受罚。
这次估计也会找个什么由头罚他些什么。
谢安双正思索的途中,轿子已经抵达了宁寿宫。
他垂眸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再次深吸一口气,走下轿子步入宁寿宫内。
元贵太后坐在宁寿宫的主位上,穿着打扮雍容华贵,手中正捧着杯茶,望向谢安双的位置,平淡开口:“你来了。”
谢安双低着头,恭敬跪下:“儿臣见过太后娘娘。”
“嗯。”元贵太后应一声,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这才缓缓继续开口,“你可哀家为何叫你过来?”
谢安双规矩回答:“儿臣不知,请太后娘娘指教。”
元贵太后冷笑一声:“哀家可听说,你最近新任命了一位丞相啊?”
谢安双继续回答:“确有此事。丞相人选为大臣举荐,儿臣以七日时间限制其回京,并未想到他竟真的赶回来了。”
“哀家可不管个中因由。”元贵太后将茶杯放回桌上,漠然地看着跪在中间的谢安双,“哀家记得曾经说过,这丞相之位可是要留个龚世郎的。”
谢安双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抿了下唇,片刻后回答:“儿臣此前已做下承诺,贸然失信恐生事端。不过请太后娘娘放心,儿臣会以各种手段刁难他,逼他主动辞位。”
“最好是如此。”
元贵太后应了一句,又道:“作为惩戒,你便到外边去跪一个时辰罢。”
谢安双乖顺应声:“是。”
接着他便站起身,没有丝毫反抗地走到春雨中,面朝宁寿宫笔直地跪下。雨水几乎是顷刻间就在他身上的衣料留下水渍,伴着初春的寒凉一同晕开。
站在门口的宫女们低眉顺目,似是对这样的画面早就习以为常。
堂堂一国之君却要在雨中被罚跪,这就算传出去,恐怕也只会成为一个茶余饭后当不得真的笑话。
谢安双眸间掠过一丝自嘲笑意,很快又收敛起所有神情,当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安安静静地等着一个时辰结束。
一个时辰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谢安双左手的伤口尚未完全愈合,被雨水浸透后隐隐传来刺痛,但他已经被冻得稍微有些麻木,原本就不敏感的痛觉愈发迟钝。
初春的雨连绵不断,雨水淋透了头发与衣裳,冷意冰冰凉凉地往骨头里钻,绕是常年不怕冷的谢安双都有些承受不住。
好不容易熬过一个时辰的时间,谢安双唇色已经开始泛白,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在原地歇过一阵后就径直往回走。
来时的轿子早就在元贵太后的示意下撤走了,长安殿的下人也没有一个被允许留下来,他只能自己再淋着雨,一步一步往长安殿的方向走。
淅淅沥沥的春雨朦胧了谢安双的视野,他抿着唇强撑着精神往回走,却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邢温书在宫中的住所处。
……他来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谢安双勾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却不由自主地驻足在远处,遥遥望着那间房子。
他还记得,他与邢温书的初遇也是在这样一场连绵的春雨之后,只是那时的邢温书不认得他,或许也早就忘了他曾在御花园遇到过一个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谢安双苦笑一下,转身就要离开,却在这时迎面撞见了刚从外边回来的邢温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