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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1章 头啖汤

    柏易当时给荆白说的是他需要做的事。

    他说,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结果第一句话就震得荆白头脑一片空白。他已经没有余力思考,隔着铁门,只能一句句应柏易的话。

    荆白听见他说话的声音很低,他说,荆白,灯笼毁了,我已经出不去了。

    荆白向来灵醒的头脑立时变成了一片空白。

    那头的柏易还在说,这个副本是被污染了,你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出不去,就是因为这锅汤。汤的事情你不用管,我必须毁了它,这是我的责任。你在这等也没用,出口不在汤里。天黑之前,我会毁了汤,汤没了之后,出口就会自动出现。你们只要找对位置,一定能出去。

    他还提醒荆白抓紧时间,天黑之前一定要走,最迟最迟不能拖过午夜,说“这个副本不能再升级了”。

    他没有给荆白解释“升级”是什么意思,也没有说原因。到最后,荆白听见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说,就说到这儿,你快走吧。

    荆白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他不明白柏易为什么不走——就算灯笼毁了,可灯笼在白天用处不大。如果天黑之前柏易能毁了汤,就算他受了重伤,他也能把柏易拖出去。

    但柏易不会作答。

    他催完荆白快走就不肯说话了,荆白敲墙壁同他告别时,他也一声不吭。

    荆白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铁门那里,但他知道自己再留在这里也是无用。

    荆白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哪怕走在前面的人是柏易也一样。但柏易现在把自己的性命摆在那里,荆白不可能毫不在意地一脚迈过去。

    所以他在铁门前时那么生气,恨不得把柏易揪出来揍一顿,但听出他受伤时,这点念头又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可奈何。

    柏易心意已决,不会让他进去。隔着这扇门,他什么也做不了。

    荆白生他的气,更气无能为力的自己,但他只能选择离开密道,原路返回。

    顺便砸烂了罗山的脑袋。

    在去找卫宁的路上,他一直在想到底应该怎么做。在这个副本里,他们手里的筹码都太少了,能主动做的事情更少。荆白不止一次感到束手束脚:不能什么都不做,也不能什么都照着规矩做。

    府里的规矩就好像绑缚在人身上的无形的锁链。如果静静待在原地,什么都不做,就仿佛不存在;一旦想要做什么,就会发现其实自己被勒得死死的。

    偌大的范府,留给登塔人活动的空间其实很小。

    荆白一向冷静审慎,所以前几天在范府,他的行动一直相对克制。

    但现在,柏易已经把命豁出去了,荆白觉得,自己也不是不能玩个大的。

    他对着双目灼灼看着他的卫宁说:“我要烧了那棵红梅树。”

    卫宁豪迈地捋了一把头发:“行啊——啊???”

    她半是震惊半是诧异地问了一连串:“哪棵红梅树?我们进来的时候用来分道的那棵吗?不是,那棵树怎么了?”

    荆白把他和柏易曾经关于红梅树的怀疑同她说了,卫宁还在消化他说的信息,便听见荆白再次强调:“按我和他的推断,这个副本本来应该在烧画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但副本的出口却一直没出现过。”

    这点卫宁也是赞同的,她沉思了一会儿,点头道:“确实,我也算过了很多副本了,这点确实很不符合副本的运行逻辑。按说我们在副本里最大的危机,我们的工作,画中人附身、灯笼,这几个元素都紧密地互相关联。

    “现在画都烧了,不用担心被附身了,但我们要做的事情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最奇怪的是,今天早上应卯那会儿,管家对我们连多一句话都没有……”

    一般情况下,他们有了这种重大进展,作为关键npc的管家不管是好的坏的,对待他们的态度肯定会有改变。偏偏今天的管家好像把所有的目光都放到了郝阳刚身上,简直像是在故意无视他们。

    “污染”这个概念,涉及到柏易的身份,荆白不能告诉卫宁。但现在副本被污染的事情已经经过柏易的确认,荆白知道,他不会拿这个事情开玩笑。

    有了上次丰收祭的经验,荆白甚至隐隐约约有种感觉,柏易的身份应该就是专门负责处理这种棘手副本的。

    丰收祭也是一个被污染了的副本,但现在看来,范府这个副本显然麻烦得多。

    丰收祭时,昌西村的人利用奇异的祭阵将他们过副本需要的关键道具,也就是用来扎破木鼓的匕首,变成了敲响木鼓的鼓槌。当时柏易曾说,如果匕首完全变成鼓槌,丰收祭这个副本就会变得无解。

    但他当时并没有说,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解决。

    现在在范府中,作为关键道具的灯笼虽然没什么变化,但他们把画毁了,还是出不去副本。这也就是说,范府已经变成了一个实质上的无解副本。

    方才卫宁的话又提醒了他一件事。

    管家早上无视他们,确实可能是故意的。

    按理说,卫宁和他昨天晚上就已经达成了出副本的条件,作为副本中的关键npc,管家是不是已经不能将他们怎么样,或者强制他们做什么事了?

    所以他单独留下了柏易……

    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虎口处的疼痛唤回了荆白的思绪,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想,只能及时制止自己发散的思绪,强行将注意力转移回之前的推测上。

    这种关键npc的态度,让他想起了上个副本里的吴山。

    在吴山的副本里,他完成了副本,打开了出口,吴山却提出要和他打赌。荆白同意,并且赢了,吴山却言而无信,企图将他困死在副本中。

    荆白本来应该是无力反抗的,但真到那个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身体里似乎有股一直潜藏在深处的,连他自己都无从发觉的力量。

    白玉试图克制,但它那点能量相比之下简直是螳臂当车。好在当时的出口已经打开,“塔”似乎意识到了异常,它的出现不仅制裁了吴山,还让损失惨重的吴山被迫同荆白完成了赌约,拿到了印记。

    也就是那次的经验让荆白知道,出口一旦打开,npc就会受到“塔”的限制,不能违规伤害登塔人;但是如果推断正确,他们现在的情况又正好介于两者之间:任务已经完成,出口却没打开。这就显得非常微妙。

    按柏易的说法,他们达成了通关条件;出不去的原因是副本污染,污染的源头应该是那锅汤,柏易说,他会毁了那锅汤,那是他的责任。

    柏易的意思很明白,他只强调了让他们找到出口。等到柏易毁了汤,出口自然会打开,他们就可以从那儿出去了。

    至于他自己的去向,他拒绝向荆白透露。

    荆白思来想去,觉得出口只可能是那棵红梅树。

    对柏易的态度,荆白心里一直疑云重重。柏易知道的比他多太多了,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形成了这么大的信息差?

    然而疑惑归疑惑,在发现柏易准备把命填进汤里之后,他就不愿意按他的安排来了。

    他过了这么多副本,向来都是根据副本的线索解谜破题。但这次,先违反规矩的并不是他。

    荆白准备玩个大的,比如,直接把出口的这棵树烧了。

    他对卫宁道:“红梅树是出口这件事是我猜的,但我的确准备烧了它。如果因此导致这个副本出不去,肯定也会影响到你。”

    卫宁张了张嘴,想要说话,荆白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继续道:“出于公平,我认为我应该告诉你这件事,但我并不打算考虑你的意见。”

    卫宁毫不意外,甚至耸了耸肩:“我猜到了,但我没打算反对啊。”

    怎么反对?路玄说的话虽不好听,实际做的事已经算仁至义尽。

    先不提她欠路玄一条命的事,路玄方才不来,她也只能耗在这里,对于出副本没有一点头绪。路玄要动红梅树的事情甚至完全可以不告诉她,毕竟她一个烧火的,白天不会离开厨房活动,一般的动静根本没办法知道。

    就算她真心想要反对,难道打得过路玄这个一拳打出900多数值,上了他们组织画像的牛人?

    何况……她本来就不打算反对。范府副本这么诡异,活到现在已经是烧了高香。要不是遇到了路玄和郝阳刚这种能力超群的高手,她昨晚就死了。

    路玄这话听起来像发疯,做起来也像发疯,但是事已至此,发发疯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路玄要是一直不来,等到晚上蜡烛烧光了,她搞不好也要发疯了。

    卫宁转头看了路玄一眼,这俊秀至极的青年已经烤干了他的火折子,轻轻朝上吹了口气。

    火星亮了起来。

    青年的神色并未因这火光柔和半分。他原本就气质清华,形容冷淡,面色肃穆,不言不语时,就凛冽得像天山上的雪,

    果然是爱情使人盲目啊……没想到连路玄这种人,也是说疯就疯了。

    卫宁在心里默默想道。

    第242章 头啖汤

    见荆白站起身来,她忙问了一句:“如果真的如猜测的一般,我们俩和副本现在就没有直接关联了。是不是我不在这儿,这火也不会再熄了?”

    荆白也想过这个问题,或者说,卫宁的工作是最好验证他的猜测的。因为烧火理应是一个不能离人,时时刻刻都要盯着的活儿。

    卫宁这里没有影子来接替她,即便有,荆白也能看见。如果她走开许久,火依旧烧着,就说明他们事实上已经脱出了范府下人的身份,也不需要被“工作”之类的规则限制。

    但这件事无人能证明,如果卫宁走开,火灭了,她被判定触犯死亡条件怎么办?

    荆白顿了片刻,还没说话,卫宁已经笑道:“我懂了,现在都是推论嘛,不确定。”

    她不愿意去也正常,荆白原本就打算自己行动,闻言头也不回地道:“烧树你不用来,我只是告诉你一声。你只要在昨天集合那个时间出发,天黑之前也能赶到红……”

    他话只来得及说了一半,耳边已经听到铛的一声,是重物落在地板上的声音。

    荆白转过头,卫宁已经将之前一直拿着的火钳丢到了地上,正在解自己身上灰扑扑的大抹布似的围裙;她又解开被编成辫子的卷发,随手整理了一下,将长发高高扎了起来。

    女人五官原本偏向柔和清秀,此时却显出一种干练的气质。她动了动自己的肩膀,由衷地说:“这几天被这套烧火丫头的装备拘得不轻,现在舒服多了。”

    说完,她冲荆白笑了笑:“我现在就出去转转,险是险了点,但值得一试。”

    她说着,做了个深呼吸,眉宇间显出几分紧张,但更多的是轻松之色,对荆白道:“离我上次加柴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现在开始不添柴,根据我的经验,这炉子不到半小时就会熄灭。我去门外转转,你看着火?”

    荆白这次认真看了一下她的脸,点头道:“你去吧。”

    卫宁不再耽搁,她的步伐出乎意料地轻快,很快就走出了厨房,走出了荆白的视线。

    荆白则重又坐了下来,耐着性子,盯着眼前的通红的炉火。

    木头的爆燃声在他耳边噼啪作响,又随着燃料的减少,而渐渐变得稀少。

    炉火会灭吗?

    荆白也不知道。

    比起天寒地冻的外面,厨房这里实在是温暖又安静,像是一方别的空间。

    荆白的头脑很少放空,这时候却是空的。他有意制止自己想柏易,可大脑里好像也不剩下什么别的。

    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往事好像在脑中流淌了一遍,谁和他说话,谁一边生气一边冷笑,谁重得像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他肩膀上……最后又什么都没留下。

    好像想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炉灶中的木柴渐渐地变成了灰烬,火焰也变得微弱起来。

    荆白转回自己的思绪,开始聚精会神地盯着它。

    他并不认为火焰会熄灭,但又很好奇,这火焰究竟会以一种什么方式继续燃烧。

    炉子中的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暗,仿佛要被灰黑的余烬完全吞没。

    就在火星即将完全消失的那一刻,荆白听见近处响起“轰”的一声,然后,好像是眼前的景象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没等他看清楚,他已经感到自己的视线猛然被点亮了。

    炉子里不断冒出黑烟,呛得荆白连连咳嗽,他抹了一把被烟燎得发痛的眼睛,发现炉中的火焰已经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卫宁并没有回来,在他视线范围之内,也看不见影子。

    厨房本来就大,黑烟很快散尽,炉子里的火焰比方才卫宁控制的时候大了好几倍,烧得格外旺盛。

    荆白坐在几步之外,本是一个恰好能感觉到温暖的位置,现在却觉得火烤得他皮肤发干,热得快出汗了,说明这并非他的错觉,火力真的变大了许多。

    荆白想起卫宁刚才和他说过的今天炉灶的异常,就大致明白了现在的状况。

    卫宁没有主动离开厨房的时候,她对火力有优先控制权。通过控制添柴的速度,她能控制炉火的大小。

    但是她离开厨房以后,没有影子前来接替她的工作,炉火也没有熄灭。

    所以是副本接受了卫宁脱离副本环境的事实,自己接过了烧火的工作,变成自动运行了?

    和预计的确实差不多,只要卫宁能回来,之前的推测就有八成把握了。

    荆白看着炉灶中烧得劈啪作响的火焰,一言不发。直到听到门外传来规律的脚步声,他才转头看了过去。

    是卫宁走了进来。

    她这几天下来,火已烧得很娴熟,进门时先吃了一惊,道:“怎么火这么旺,你添柴了?”

    荆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没有,它自己燃的。本来快灭了,突然就烧得这么旺,时间点大概在一刻钟以前。你当时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卫宁仔细回想了一下,摇头道:“不痛不痒的,什么感觉都没有。我刚才也没走远,就在附近转了一圈。”

    她说完,反应过来荆白的意思,忍不住瞪大眼睛,脸上露出兴奋之色:“所以是对了吧?我们真的已经达成出副本的条件了!”

    荆白点了点头,他的神色变得更冷峻。

    卫宁短暂地高兴了一会儿,也意识到这是自己从来没有遭遇过的状况,脸上那点兴高采烈的神色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惑。

    “我过了这么多副本,从来没遇到这种事。”她捋了一把头发,小声问荆白:“有没有可能,出口已经出现了,我们只要走出范府的大门就行?我觉得出口也不一定就是红梅树……”

    卫宁认为自己的思路很合理,毕竟他们一开始是从范府外面敲门走进府里的,说不定打开范府大门,他们就能出去了。

    荆白当然不是没考虑过,只是他选择排除这个选项。

    按柏易的意思,范府的污染应该就来自于这锅汤,摧毁汤才是重点。就算抛开污染这件事不说,副本的破局点也应该是和机制直接相关。就像吴山副本,最后要出去也并不是找到他们进来的那个破村口,而是彻底结束换寿。

    卫宁迟疑地道:“我觉得。去看看也没关系……”

    荆白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没意见:“我没时间,你可以自己去。”如果副本机制限制不了他们,那卫宁走出范府应该也不算是违规。

    卫宁一想也是,便道:“那我去看看吧,要是出口就在门外,我就回来告诉你……”

    荆白没等她说完,就道:“如果在门外,你直接出去就行,不用管我。”

    卫宁震惊得愣住了,片刻后才道:“不是,你……你是不想出去吗?”

    荆白没有否认,只是用很平静的语气说:“这不是我当下最要紧的事。”

    卫宁使劲抹了把脸,她不懂,但她大为震撼。

    “行、行吧。”但她决定,如果看到出口,还是要回来和荆白说一声,毕竟对方于她有救命之恩。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同时走出了厨房。

    外面天空始终是灰扑扑的,像蒙了很重的灰尘。荆白走在卫宁前面,卫宁发现他正面看着浑身都是血,背后却几乎是干净的,肩头有血迹,走路却是步履如常,没有一点重心偏移,显然不是自己身上的伤。

    果然他身上都是别人的血。看这血迹喷溅的样子,肯定是跟人发生了正面冲突,但副本里现在应该根本没有他们三个之外的活人了吧?

    卫宁心里不是一点点好奇,但她光看荆白的背影,也能看出来他全无聊天的心思。

    虽然没有太阳,但花园里面四处都是各色盛开的鲜花,姹紫嫣红地点缀着视线。卫宁之前白天都没什么出来的机会,这时难免觉得新奇,忍不住边走边看。

    但她看了一会儿就注意到,走在她前面那个高挑的青年连一个侧头的动作都没有过。

    他的视线好像只定格在他的目标上,除此以外,再好的美景良辰,他也视而不见。

    他只是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卫宁为了跟上他,也不得不越走越快,但她一米六几的身高想跟上荆白这种一米八几的全速行走可太累了,在卫宁两条腿迈快起火之前,他们终于走到了那棵高大的红梅树前。

    卫宁累得按着胸口呼哧呼哧喘气。她本来准备直接去范府门口的,但她现在觉得自己可能需要先休息一会儿。

    眼前的红梅开得极盛,殷红如血,明艳如火,缀在嶙峋的枝头,秀丽非常。

    在寒风中,梅树下,荆白仰起头,看了这棵梅树片刻。

    卫宁看出他脸上那种奇异的、近乎无机质的冷漠,他并没有在欣赏景色,更像在评估什么。

    果然,数息之后,卫宁就见青年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了火折子。

    他吹燃火折子的表情同之前没有半分改变,点燃自己烛台的动作也毫无停顿。

    卫宁没忍住咽了一下口水:“你——你准备现在就烧吗?”

    荆白瞥了她一眼,好像现在才注意到她还在这里:“对,我赶时间。”

    他语气很淡,但卫宁不会怀疑他的决心。

    她有些犹豫,荆白仿佛看破了她的心思,直截了当地道:“你如果要去门口,现在就走,我可以等你走开了再点火。”

    卫宁确实是有点担心他烧树会引来管家,自己如果在场会受牵连。但看荆白已经点燃了蜡烛,她又确实很想知道这里到底会发生什么……

    她顿了顿,荆白没有直接开口催促,但目光已经凝注在了她身上。

    对卫宁来说,被他这样直视着是非常不舒服的,因为那目光中不但不包含丝毫感情,存在感还极其强烈。硬说的话,就像根悬在天灵盖的冰锥子,就算知道它不会掉落,但站在底下很难不感到紧张。

    显然是没时间给她犹豫了,最终,卫宁做了个“请”的手势,快步退开,站到几步之外。

    荆白早就看好了位置,卫宁站着的地方,正好就是他第一天进来时,红梅树给他“指路”的那根枝条。

    他摸了一下,树皮很干燥,荆白将烛台举到树梢处,火苗窜上盛开的红梅,又将它迅速吞没。

    这树生得茂盛,枝头之间原本就隔得极近,荆白虽只点了一根枝条,但火焰很快就蔓延到了所有的树枝,又窜到树干上。

    猎猎寒风中,着火的红梅烧得劈啪作响,比起之前绚烂至极的绽放,是另一种枯败凋零的美感,是一场盛大的枯萎。

    第243章 头啖汤

    空气中,除了树木燃烧的气味,渐渐出现了别的味道。

    在范府这几天下来,卫宁一度觉得自己的鼻子已经麻了。阴魂不散的肉汤香味掩盖了一切,卫宁想闻别的味道,都得靠她自己凑到近前才行。

    但现在,在开放的环境中,她竟然又感觉到了其他气味的存在。

    而且这味道,她进了塔之后已经很熟悉了,是蛋白质燃烧——大部分时候就是烧尸体的时候会闻到的气味。

    闻到这味道之后,卫宁忍不住又往后退了两步,半是惊疑半是恐惧地看着眼前的红梅树。

    她忍不住看着在场的另一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树完全燃烧起来之后,荆白也没有熄灭自己的蜡烛。

    高挑的青年捧着烛台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红梅树燃烧。他的脊背挺直,人又格外地静默,几乎像是在场的另一棵树。

    对于荆白对红梅树的怀疑,卫宁原本不太相信,但见到这棵红梅树燃烧的样子之后,她不得不认同了荆白——这棵树是真有些古怪。

    烧了这么久,已经烧无可烧,枝条都碳化了,甚至火星子都快没了。

    整棵树都烧得黑乎乎的,可所有的树枝都还是像活着一样支棱着,根根分明,没有哪怕一根掉落下来。

    卫宁摸了一把自己被吹得凉透了的脸颊。园子里甚至还有风,这根本不科学!

    她想起自己闻到的气味,脸色就变得糟糕起来。

    这棵红梅树的真身……不会真的是具尸体吧!

    卫宁很不愿意相信,但现在空气中那种蛋白质燃烧的气味已经浓郁到和肉汤的香味不分伯仲。又香又臭,混合出一股直钻天灵盖的奇异的味道,熏得她直犯恶心。

    她努力想忽视空气中的气味,但人的嗅觉又没有开关,除非不呼吸,否则不可能真正忽略。在开口说话之前,她不得不吞咽了几下,免得自己一张嘴就吐出来。

    “我们……我们还要做什么吗?”见荆白看着这棵树,又总是不说话,卫宁问。

    荆白从点火开始就一直不错眼地盯着这棵树,他凝视的专注程度,简直让卫宁怀疑他是不是能看见自己看不见的东西。

    荆白又没有超能力,当然是不能的。

    他站得离树近,看似只看着树,其实一直在观察花园通往前院的那条路,等待可能会出现的人。

    点着了红梅树之后,他也没有熄掉蜡烛,是在预防可能出现的变故。他烧树当然不仅是为了做出“破坏出口”这个动作,更是一种试探。

    他在试探副本中唯一露过面的关键人物——管家。

    在此前,他从未怀疑过管家的能耐。

    第一天死亡的那对小情侣消失得无声无息,于东和小舒当时和他们只有一墙之隔,却没听见任何动静,第二天应卯时,管家却知道两人死于“荒淫”,可见范府中发生的事情,他是了如指掌。

    现在荆白把红梅树都烧了,这么大的动静,管家怎么会不来?

    但事实如此,现在火已经灭了,管家还是没有出现。

    除非……他已经不能来了,又或者说,他来了也干涉不了荆白他们。

    荆白用力抿了抿唇。

    如果是这样,对他来说,就是再度陷入了僵局。

    虽然管家出现就意味着危险,但荆白很需要他。从早上被管家单独留下之后,柏易说的很可能都不是实话,他迫切地需要知道,管家到底跟柏易说了什么。

    不过眼前显然不止管家没出现这一个问题。

    红梅树从树枝到树干都已经烧得黑漆漆的,却没有哪怕一根枝条掉落,地上的泥土可以说得上干净。唯有焦黑的枝条还在支棱着,却已经不复有红梅点缀时那种嶙峋的美感,只让人觉得丑陋又嚣张。

    碍眼归碍眼,荆白却忽然升起一个念头。

    红梅树都烧成了这样,还能起到指路的作用吗?

    试试就知道了。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一直关注着他的卫宁连忙追上去:“诶,路玄!你又要去哪儿啊!”

    荆白道:“我要看看这棵红梅树还能不能指路。”

    见卫宁追到身边,他皱着眉道:“你也要来?”

    卫宁现在对那棵红梅树的感觉相当不妙,路玄要在哪儿都行,只要别留她一个人站在这棵树旁边。

    何况现在画都烧了,也不担心再有什么东西附身,她想,多看一次这红梅树应该也没什么吧?

    两人很快走到了花园的入口,荆白只往花园外头多走了一步,就毫不犹豫地掉头了,倒是卫宁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前院的方向。她其实心下也在纳闷。

    路玄把树都烧了,管家也不来……难不成他们在他们达成了出副本条件之后,管家真的不能再拿他们怎么样?

    真要是这样就好了,卫宁在心里暗暗想。

    她又想,这时候直接往外走,走到大门那儿其实也可以。正蠢蠢欲动之际,看见荆白干脆利落地掉了头回去,又情不自禁地抬脚跟了上去。

    路玄这人也是挺神奇,明明一眼看上去就知道肯定是个独来独往的脾气,说话语气更是冷淡无比,但只要见过他行事,就能感觉到这是个靠谱的人,让人忍不住想跟着他。

    虽然他本人显然没有一点领头的自觉。卫宁知道,自己虽然和他同行,但他并没把自己当同伴,否则不可能做什么都不带打招呼,让她有心跟随也是一头雾水。

    不过她最后还是跟着回来了。

    要拐过一道弯,才能看见那棵红梅树。

    卫宁心里一边想着事,脚下一边拐过了弯。荆白走路向来很快,今天更是,卫宁要追上他就不得不也加快脚步,因此前面撞上人时,她还有些没回过神来。

    那个人的背很硬,被卫宁一头撞上去也没有摇晃。

    卫宁捂着脑袋,茫然地抬起头,说:“怎么突然……”

    她后半句话没说完,断在了半空中,但此时连她自己也想不起来要说什么了。

    卫宁做梦都没想到过自己会看到这样的东西。

    那个东西——那个东西,难道是他们之前看到的红梅树吗?

    原本红梅树所在的地方,已经看不见树的遗迹了。屹立在那儿的,是一大团凌乱纠结的肢体,它们扭缠在一起,变成一个柱形,形成了粗壮的“树”的躯干。

    而躯干上延伸出来的,他们从前看到的“树枝”,每根树枝,其实都是两条抓握着的手臂。

    躯干生出的手臂抓着另一条胳膊,后一条胳膊摆出的,则是一模一样的指路姿势。

    许多条手臂,分别指向许多个不同的方向。

    卫宁看得有点晕,她用力晃了晃自己的头。

    如果只从“躯干”那里看,树后明明就只有一条路。

    可再一抬头,卫宁就发现,当她顺着其中一条手臂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要集中精神,就能隐隐约约看到,手指的那个方向延伸出了一条路。

    稍微一晃神,一眨眼,就没了。

    卫宁连着看了好几条手臂指的路,都是这样。

    但渐渐地,她感觉到有点不对劲。

    眼前一片片发花,一瞬间,眼前好像出现了无数条路,转瞬间又变成无数条扭曲的手臂。

    她突然觉得很累,有点像在塔外连着加了一个通宵的班,用脑过度的感觉:脑子发木,脸发僵,光站着就感觉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不能再看了……

    她的大脑在尖锐地警示着,她的眼睛却好像不听使唤了,无法闭上。

    卫宁最后的意识是后颈传来一阵刺痛,紧接着,视野就变成了一片黑暗。

    在她身侧,荆白默默放下了手臂。

    数息之前,卫宁突然在他身后尖叫起来。

    荆白本来站在她前面,直到她开始尖叫,他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她双目圆睁,不知何时,脸上竟然变了一副模样。眼白布满血丝,面容苍白得发青。

    她的脸凝固在一个介于惊诧和恐惧的表情之间,看她的样子,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尖叫。

    荆白直觉她这样下去不妙,当机立断,反手将她敲晕了。

    卫宁倒下去的那瞬间,神色反倒放松下来。荆白险些以为自己出手太重,蹲下身试探了一下她的呼吸,发现正常而平缓,便知没有大碍。

    他重新起身,平静的目光直视着那棵怪异的“树”。

    他不知道卫宁看到了什么,这棵树的真实形态虽可怖,但某种意义上和他想象的差别不大。

    第一次被这棵红梅树指路的时候,他就感觉这树枝的末梢很像人的手,付之一炬之后,它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每个人看到的手,指的都是不同的路,这棵扭曲的“树”映入荆白眼帘时,他第一反应是去找之前给自己指路的那根“树枝”。

    但等他循着以前那根“树枝”的位置看向手臂末端时,却发现指引方向的那只手竟然已经握成了拳头!

    荆白诧异了一瞬,他意识到不对,立即转开目光去看其他的“枝条”,或者说,其他的手臂。

    不管是挨着他那根“树枝”的,还是稍远一些的,只要手指还是指路的姿势,顺着它所指的方向看去,都能隐隐看到路的虚影。

    只是这种“看”很耗神,荆白多看了两条,就感觉太阳穴开始发痛。他知道看久了恐怕不妥,立刻收回了目光,只注视着“树”底部的躯干部分。

    卫宁开始尖叫时,荆白的视线早已经不在“树枝”上了,他的目光虚虚落在“树干”后的那条路上,思考着这些手臂到底起着什么作用。

    肯定不仅仅是指路。

    既然是走过这棵“树”之后他们才开始被附身……那有没有可能,附身在他们身上的,就是这些手臂的原主?

    第244章 头啖汤

    之前给他指路的那条手臂,现在手指握紧成拳,估计就是失去了附身的能力。

    这样看,其他的手臂还能指路,就意味着它们都还存有附身的能力?

    荆白想到这里,脸色不禁沉了下来。

    他厌烦副本里的鬼怪,但范府这个副本是最让他恶心的,自己的身体竟然自己不能操控,对荆白这种自我意识很强的人来说简直是在他的底线上反复碾压。

    柏易虽没说过,估计心里只会更不舒服。因为他每次副本的身体都是新的,这无疑是在提醒他,他其实连这具身体短暂的所有权都不能拥有。

    一想到柏易,他的胸腔就一阵抽痛,但下一刻,荆白忽地屏住了呼吸。

    他心脏猛地狂跳起来,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几步。

    他想起来了!

    第一次见红梅树时,柏易和他在一起。当时两人比划了一下,柏易曾经指出过自己在红梅树上看到的方向!

    柏易说他的灯笼被毁了,意味着他至少有被彻底附身的危险。

    如果荆白找到对应着附身到他身上的那根“树枝”,是不是意味着他有希望拯救柏易?

    一时的激动之后,荆白迅速冷静下来。他努力地搜寻自己的记忆,想在脑海中翻阅出当时柏易站的位置,以及指过的方位。

    那些手臂还没办法多看,荆白只能一边回忆,一边慢慢移动位置,试着严丝合缝地踩中当时柏易的站位,再去找他所指的那条路对应的“树枝”。

    他慢慢踱了几步,觉得差不多踩准了位置,就抬头去寻指着柏易比划过那个方位的枝条。

    荆白把靠近那个位置的都一一比对过,但柏易当时只是指了一下。

    荆白比对时,才发现那个方向有好几根“枝条”,确实都还指着路,但指的方向差别并不大。荆白看得再次开始头痛,也没办法确信到底是哪一根。

    荆白只能转开视线,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方,心头还在不断想着其他的解决办法。

    他一思考,手就不自觉开始用力,直到感觉到握着烛台的触感开始变得湿滑,他才意识到虎口的位置又出血了。

    真够烦的。

    这种铜器湿了之后会很滑,他想找东西擦一下,但口袋里只有一条手绢,多少还是个道具……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虎口处的伤口没止血,鲜红的液体顺着灯座滴滴答答往下流,他仿佛无知无觉,两条修长的腿往前路迈了两步,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折回来,蹲下身猛摇了几下地上的卫宁。

    卫宁被剧烈的晃动震醒了,她只觉头痛欲裂,捂着额头,眼睛几乎睁不开。

    荆白飞快地对她道:“我要离开一下,你不用管我,接下来要去哪自己看着办。”

    卫宁依然觉得眼前金星乱蹦,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荆白人已经走开了,只有清越的声音远远传来:“还想活,就别再盯着指路的手看了。”

    卫宁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觉得脑中的晕眩感慢慢散开。四下寂静,只有呼啸的风声。

    她茫然地四下张望了一阵子,才意识到路玄是真的走了。

    刚醒那会儿太晕了,路玄走得又急匆匆的——他从西院回来之后就一直是这么急匆匆的。但是卫宁没听清他是说要离开一下?还是要离开这里?

    只有最后一句话听清楚了,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打晕过去。

    卫宁扶着自己的额头站起身,她知道这算是路玄又救了自己一次。

    她到现在都觉得自己颅内压过高,证据是她不仅头痛,连带着眼球也痛。听了路玄的话,她也不敢再盯着树梢以及它们指的路看,但人站在这儿,目光左右转了一下,掠过周遭艳丽似锦的茶花,青碧的树叶,终究还是无法忽略这棵树的存在。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站久了,她觉得有些不自在。

    有点像以前站在台上作报告,底下很安静,但你知道他们的目光都在盯着你。

    卫宁试着瞅了几眼那由不知道多少具躯体扭曲纠缠而成的粗壮的树干,发现看它似乎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这玩意把人体扭得太怪异了,卫宁之前都没太敢细看,但现在只能看“树干”,她没忍住多瞧了几眼。

    一片肉色中先后发现了脚、手,疑似肚脐的部位,倒是没有毛发,但甚至……甚至还有人的脸。

    各个部位的分布完全不符合常理,那张脸在树干的中下端,挤在好几只手脚里,眼睛又是闭着的,真不是那么容易发现。

    卫宁背后直冒寒气,她想到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忍不住继续在里面找。

    果然,没过多久,她在树干底部接近泥土的地方,看到了另一张她熟悉的脸。

    是小曼……

    她闭着眼睛,神色很平静。如果她的脸不是和一堆手脚挤在一起,面部都挤得有些变形,甚至还能看出几分安详的样子。

    卫宁赶紧挪开目光,她不敢看了,她害怕看到更熟悉的人出现在上面,尤其是她的好朋友小舒……

    卫宁开始觉得有点待不住了。

    路玄不在这里,他走得那么急,什么都没顾得上交代,她一个人在这,看着这棵树,怪瘆得慌的。

    虽然这棵树是被路玄烧出来的,到目前为止,也没出现什么异状,但这毕竟是一棵人体各个部位组成的奇怪的树……

    卫宁还在犹豫,耳边忽然传来噗通一声。

    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卫宁吓得整个人都弹动了一下,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便呆住了。

    方才还觉得没什么异状的树……忽然滚了两条胳膊下来。

    卫宁现在是彻底待不住了,她不知道路玄干什么去了,但这棵树搞不好要异变!她要是继续留在这儿等,搞不好命都等没了!

    卫宁来不及多想,拔腿就往外跑,跑出几步远,她又听到背后传来噗通一声。

    卫宁还没跑到拐角处,好歹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

    好像比她想象的好一点,体现在滚落在地上的手臂没有追上来。但是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回头太快看错了,这棵树好像在缓慢地、微微地摇晃。

    不行,还是先跑了再说吧!

    卫宁见状,彻底放弃了回头,直接往花园外冲了出去。

    卫宁离开了没多久,一个挺拔高挑的人影就出现在了远处。

    他人高腿长,走路飞快,又是直奔这棵树来的,很快就站到了树跟前。

    来人正是荆白,手上拿了一堆东西,是小曼当花匠时的全套工具。

    幸而昨天柏易带着他去找了“小曼”一趟,当时的小曼芯子虽然已经被换了,但仍在花园中劳作。

    荆白方才想要弄掉对应柏易的那根“树枝”,却苦于没有工具,对着这棵树一筹莫展。摸到小曼的丝帕时,他忽然想起她“花匠”的身份,于是跑到昨天见到她的地方,果然在附近找到了工具。

    没有斧头,但有花锄、花铲和花剪,荆白就索性都带回来了。

    他在回来的路上还在犹豫,如果这些工具对这棵“树”真能有用,他到底是将它从“树干”处铲了,还是想办法剪掉对应柏易的那几根“枝条”。

    但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直接把树铲了。

    没别的原因,吴山给他的印记就一个,柏易说这东西关键时刻能救他一命。他分不清对应柏易的“树枝”到底是那几根中的哪一根,如果动了“树”就有生命危险,那肯定是直接弄断树干或者挖断根部更划算。

    荆白自觉已经计划好了,但等他回到“树”所在的地方,却发现短短时间过去,形势竟然就变了。

    地上散落了好几处白骨。

    荆白愣了片刻,他走近了一点,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这些骨骼好像都是手臂的臂骨……

    他这一顿,树上噗通一声,又掉落下一根“树枝”,险些砸着他。荆白灵巧地闪了一下,两条抓握着的手臂于是滚落到他脚边。

    荆白蹲下身,盯着这两只手臂细看。

    他发现,手臂落地的那一刻,原本抓着另一只手的手臂就松开了;而原本指路的手臂,手指的手势也变成了握拳。

    脱离树干,对这两条手臂来说显然是毁灭性的打击,手臂上的皮肉不再鲜活,在荆白的注视中,以飞快的速度变得松弛、灰白、腐烂、然后化为飞灰,只剩下几根白骨。

    如果只是掉下来,或许荆白还怀疑这东西或许有别的什么目的,但此时已经化为白骨,说明它确实已经不具备附身的能力。

    荆白数了数自己视线范围内的白骨,至少已经掉了五六根这样的“枝条”下来了。

    这棵“树”……是在自己慢慢死去吗?

    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有做。

    荆白抬头看了一眼“树”的顶部,枝条明显变得稀疏了一些。按说这是件好事,可荆白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了。

    范府这个副本既然已经无解,必定不会平安无事让他们过去,这一切太顺利了……连荆白烧了树,树都只是现了原形,连管家都没有出现过,简直堪称无事发生。

    现在树甚至开始自己凋落。荆白虽然带回来了工具,却还没来得及动手。不是他做的,会是谁?

    想起柏易和他说过的话,荆白心里越来越不安,他决定不等这棵树自己死去,至少得做点什么。

    他将花锄拿了过来。或许是因为经常使用,这根花锄看上去十分锋利,锄头处是精铁所制,拿在手中,银光闪闪的。

    荆白站起身来,他掂了掂手中的花锄,用力向那一堆乱七八糟的肢体组成的“树干”挥去。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这棵“树”,还没砸到任何实体上时,荆白就感觉自己的花锄好像砸到了棉花上,等花锄最后落到“树干”上时,力道已经变小了许多。

    锄头砸到的地方看上去像是个肩膀,很硬,只砸开一条小小的缝,流出一点点黑血。

    有肩膀……荆白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可能忽略了什么,停下来细瞧,发现还有手、脚、肚脐和小腿,什么部位都有。

    一个念头像一道闪电,撕破他脑中漆黑凌乱的天幕,紧接着,是轰然炸开的雷响。

    荆白身形颤了一下,他惊觉过来什么,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立刻将脸凑到树干前方。

    他的眼睛在粗壮的树干上反复逡巡,来回寻找,试图找到一些能验证自己猜想的证据。

    他很快在树的底部找到了小曼的脸。

    没有任何毛发,只有一张平静的,闭着眼睛的脸。

    小曼是他和柏易亲眼见到进入汤里的……

    所以他刚才想得没错,树就是汤,汤就是树。

    或者说,根本就不应该有“汤”,“汤”是树异变来的。

    柏易说他要“毁了汤”,所以树现在也渐渐凋零……

    可他自己呢,现在又是什么情形?

    荆白感觉自己的胸腔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可现在他没办法向任何人质问什么,忍得眼眶发红,口中尝到血的腥咸,也只是咬着牙,从地上拿起花铲,沿着眼前的“树干”没命地往下挖。

    相比砸不动的“树干”,泥土还是相对正常的,荆白将泥土铲开,发现“树干”底下的根系也是肉色的。

    比起上面还能看出是哪个部位的躯干,下面的已经只剩下肉色,极多,极密,近乎无边无际。

    荆白瞧见了一根比较粗的根系,他吸了口气,举起手中的花锄,带着他身上所有的不解、愤怒和痛楚,用力向下砍去!

    那根肉色的根断了,浓稠的黑红色的、血浆一样的东西开始汨汨涌出,与此同时,荆白感到自己左手肘上的印记火烧般地烫了起来。

    荆白意识到了什么,掀开衣袖一看,果然,那个小山的印记颜色变浅了。

    原本是黑色,现在已经变成了深灰色,甚至还在慢慢变淡。

    荆白并不打算做什么,他甚至笑了一下。

    这算什么,他终于达成了死亡条件了吗?

    可荆白并不感到恐慌,虽然印记变淡的时候也和它烙上的时候一样痛,好像一块皮肉被生生剥离下来,但这痛很真实,真实得让他甚至有点快乐。

    柏易把自己吊在了悬崖上,又用谎言把荆白过来的通路彻底斩断,让荆白不得不看着他命悬一线,让荆白这样一个从不后悔的人不得不反复回味悔恨的苦涩。

    现在荆白终于也吊在悬崖边上了。

    确实很危险,但想到他和柏易又重新面临了相同的处境,荆白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是高兴更多。

    “你也……太厉害了。”

    他忽然听见身侧,一个有点虚弱的声音在说话。

    那声音他非常熟悉,尾音带点那个人特有的,懒洋洋的笑意。

    荆白直接愣住了,或者说,他以为他愣住了。

    但眼泪根本不讲任何道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雨,飞快地落了下来。

    荆白茫然地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湿的,热的。

    他不是在西院吗,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怎么能出现在这里!

    荆白不想转过身去看他。

    他以为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可事实上他的理性还在永不止息地运转。他知道柏易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他的背僵硬地绷着,没有转过去,他听见背后柏易轻轻叹了口气。

    “……也不能因为我现在这样子不太好看,就不看我了吧?”

    第245章 头啖汤

    话音未落,荆白听见一阵令人牙酸的、粘滑的撕裂声,柏易也不说话了,但荆白能听见他抽气的声音,很像在忍痛。

    荆白呼吸一滞,用手迅速抹了一把眼睛,立刻回身去看。

    他手里甚至还拿着花锄,没想得起放开。

    “……”

    他猜到了自己会看到什么,但当真看到的时候,还是感觉心脏像被什么攥住了,痛得心跳几乎难以为继。嘴张了一下,却什么话都没说得来。

    “树”上的样子和刚才又不一样了,“树干”上出现了一大条裂缝,正汨汨往外淌着大量的黑红色液体,和荆白砍断肉色根系之后流出来的东西一模一样,像血,又好像不仅仅是血。

    裂缝并非凭空出现,而是被硬生生撕开的。

    撕开裂缝的人的两只手还撑在裂缝开口,“树干”被他撕裂,倒向两侧,上面的各个部位原本鲜活的皮肉也失去了原本鲜活的色彩,仿佛罩上了一层灰白的死气,看上去尤为可怖。

    裂缝中的人自然是柏易。他简直像刚从血里爬出来,裸露在外的皮肤颜色很苍白,沾满了黑红色的液体,只有脸上看起来稍微干净一点,见荆白转过身,他又徒劳地擦了一下。

    荆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胆小。

    对他这种人来说,勇气就像是天生的,永远不会消耗殆尽。在此之前,他评判一件事只有想做或者不想做,想做就做了,不想做就不做,从来没有过需要他鼓起勇气才能做的事。

    他以为永远不会有。

    但现在,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转过身来面对柏易,又花了好几个呼吸,才能把视线挪到柏易的脸上。

    柏易的头发湿漉漉的,连脸上也沾着黑红色的液体,最关键的是……裂缝里只钻出来他的上半身。

    终于见到他的正面,柏易也不说话了。他怔怔地看着荆白一片狼藉的衣服,被血染得通红的手,片刻后才道:“怎么受伤了?”

    荆白不回答,把手里的花锄和烛台都扔到地上,柏易“诶”了一声,荆白已经快步走到了他跟前。

    柏易被他吓了一跳,撑着裂缝的双手却被荆白一把攥住。

    “能出来吗?我拉你出来。”

    柏易听出来荆白声音里带着点鼻音,听着比平时柔软许多。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如果是平时,柏易很难想象自己会拒绝他用这样的嗓音说出来的话,但这时他不得不拒绝。

    他苦笑了一下,轻声说:“没用的,我已经连在这上面了。”

    荆白不说话了,却没有放开他的手。他攥得非常紧,柏易本来应该觉得痛,但比起现在身体其他地方的痛楚,他能在荆白手中感觉到的,只有对方体温的那点温热。

    很少,但对他来说弥足珍贵。

    两个人隔得很近,柏易看见荆白眼眶发红,他喉头也哽住了,噎了片刻,才勉强笑了一下:“我印记都没了,你胆子太大了,怎么敢来拉我的……”

    荆白直视着柏易的眼睛。他的脸色很苍白,沾着黑红的血迹,能看出来擦过,但没能完全擦干净。

    可一切污迹都遮不住那双明亮的眼睛。他以前总是觉得那双眼睛很黑,很深,像深不见底的湖,但这时那些复杂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荆白能看到里面涌动的是什么。

    是真实的,温柔的爱意。

    荆白忽然感到一种异样的平静,他轻声说:“没关系,我的也没了。”

    柏易英挺的眉宇立即皱了起来:“那你还敢过来……”

    荆白还没说话,他很快明白了,看向远处被荆白扔下的花锄:“是因为你把根挖断了吧?”

    荆白简短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复,他说:“不用印记,我一眼就认得出你。”

    他说这话时神色很平淡,柏易却睁大了眼睛,好像第一次认识荆白似的看着他。

    荆白凝视着他的双目,说:“你再换一张脸,我也认得出。”

    柏易眨了眨眼,他语声有些颤抖,听上去有种故作的轻松:“可惜啊,没机会再换了,不然我非得验证一下不可。”

    得到他的答复,荆白只是吞咽了一下。

    他感觉自己的胸腔好像一团纸,被人捏成了一团,他根本感觉不到哪里在痛,只能感觉到一股浓烈的血味。

    而他向来清醒理智的大脑,现在一片空白,一时竟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温热的液体就是这时落到了他脸上。

    他险些以为自己又在流泪,柏易却抬起了头,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欣慰的轻松:“终于下雨了。”

    荆白抬起头感受了片刻,但这“雨”分明是热的……

    他脱口道:“这是汤?!”

    柏易咳嗽了一声:“对。”

    就在这“雨”落下时,树的“枝条”也开始摇晃起来。荆白看到树上的“枝条”像被什么巨力摇撼了一般,纷纷从“树”上松脱,下落,坠落到地面上,又飞速化为白骨。

    柏易撕开的那条裂缝中,以更大的流速涌出巨量的黑红色血水,荆白手中的那两只手也迅速变得更加冰冷。

    他听见柏易用力抽了口气,眉头紧锁,虽然没说话,但是额头上青筋都迸了出来。

    荆白知道他一定很痛。他抓着柏易的手,在脑中拼命翻找,想找出一种救他的办法,可是……

    荆白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用力拉开棉衣,将脖子上的白玉拽了下来。

    他拽得太用力,脖子上都留下了一道绳子勒出的红痕。

    白玉的玉身上面满是裂纹,但不影响它本身莹润的质地。

    在柏易惊愕的目光中,荆白将白玉放在掌心,放到他眼前,急促地说:“它应该有用。你能吸取里面的力量吗?”

    荆白离得太近,裂缝中涌出的黑红色的液体,连同天上落下的温热水滴,已经将他全然浸湿。

    两个人都湿漉漉的,形容狼狈,但此时的荆白浑不在意,他急切地、征询地看着柏易,等待着他的回答。

    柏易知道白玉对荆白意味着什么。他怔怔地看着荆白将白玉捧到他面前,眼神那么恳切,像捧着一颗赤诚滚烫的心。

    白玉一离开胸膛,荆白就感到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胸中涌上一股躁意。他闭了闭眼睛,自觉还在他的忍受范围内,柏易的脸色却变了。

    他下半身已经连在了汤里,也就是和这个副本的根源相连。

    从荆白摘下白玉开始,他的身体里好像就有一股巨力在和柏易全力压制的那些意识,也就是“树”上的“枝条”呼应,而荆白手中的白玉,则和柏易自己的净化之力同根同源。

    而且白玉的力量他感受得到,于他而言,白玉如同涓涓溪流之于滔滔江水,要救他,吸干了白玉也不够。

    现在木已成舟,白玉救不了他。更何况……荆白这样的情形,绝不能失去这块玉。

    就算白玉真的有用,他也不会去尝试。

    他松开抓着裂缝的手,用自己发冷的手掌覆盖住荆白拿着白玉的手心,温和地说:“没事的,我用不上了。”

    荆白的眼神追随着他,但柏易看得出他的目光中满是茫然。

    天上落下的、不知道该说是汤还是雨的东西浇湿了荆白的脸,但即便这样,柏易也看得出来他在哭,因为他的眼泪远比雨水更烫,柏易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灼伤了。

    有些东西是不言自明的,荆白没有说过,柏易以为他不懂,但总觉得时间还早。哪怕是一期一会,只要再见,就有机会,他不想强求。

    但离别总是突然到来的,柏易也没想到,这个副本就是他的终点。

    其实从知道范府副本的机制是附身开始,他就隐隐有不祥的预感,等察觉到副本很可能被污染了之后,他就有种感觉,自己应该是出不去了。

    这个副本简直就像塔专门用来针对他的。

    当然,可能也不存在针对,毕竟这些年观察下来,塔似乎并不存在第二个“清道夫”,有时候进副本之前,他会自娱自乐地想,自己可能就是“塔”的定海神针呢。

    不过谁家定海神针活得跟他似的憋屈。柏易没有告诉过荆白,他出了副本就会自动沉睡,只有要进塔的当天,才有机会以透明人的形态在塔里逛逛,还只能逛对应副本的那一层。

    也没什么好逛的,早看厌了。

    这么久以来,荆白不是头一个和他过过一次副本以上的人,却是头一个能把他认出来的人。

    想到这里,哪怕那些垂死挣扎的污染意识啃噬得他浑身犹如凌迟,痛得钻心入骨,他也不舍得让荆白给他个痛快。

    还好荆白拿出了白玉,否则,柏易还真不知道能给他留下些什么。

    荆白觉得手中的白玉隐隐发热,他一时不知道是不是白玉在按着他的心意起作用,哪怕给柏易多一点时间也是好的。

    柏易却在此时用力将他的手拉到胸口前,两人因此靠得更近,柏易的头贴在他的侧颈。

    这是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也是交付全部信任的姿势,意味着荆白将所有弱点都交给了柏易。但哪怕对方现在真的取走他的生命,荆白也并不在意。

    他的注意力甚至已经不在这里。

    柏易清浅而急促的呼吸落在荆白的脖颈边,荆白太了解了他了。他听得出柏易的脚步声,自然也知道,这不是柏易正常的呼吸频率。

    裂缝中涌出黑血的速度已经变慢,连天空落下的雨都变小了,这对副本结束来说或许是好事,但荆白知道,这意味着怀中这个人的生命正在急剧消逝。

    他听见对方说:“第三次和你说这件事了,这次能答应我吗?”

    什么事他说过三次?为什么没有早答应他?

    荆白在心里反复诘问自己,耳边却听见自己很平静地说:“你说。”

    “你给我起个名字吧。”他听见对方用近乎祈求的语气说:“起个你记得住的。”

    无需任何掩饰,也不可能再有任何遮掩,荆白感到自己的眼泪如雨落下,落在他近乎失去温度的肩膀上。

    可那个人说到这里却笑了一下,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我的名字都是假的。小恒是假的;柏易也是假的;以前有更多假的,都是我随口起的。不用太好听,只要你能记住就行。”

    可我是一个失过忆的人,我不信任我自己的记忆。

    荆白很想说,但他说不出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唯一可能记住他的人。

    酸涩的眼泪堵住了他的喉咙,堵住了他的呼吸,他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试图在空白的脑海中搜罗出一个他会喜欢的名字。

    或许是他的沉默让对方误解了什么,荆白听见他忽地笑了:“不然叫白玉也行,你肯定不会忘的。”

    “玉怎么能……”玉怎么能和你比,你怎么会觉得自己是个物件?

    荆白想反驳,甚至想反问,但耳边响起的一声轻笑,让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原来是在开玩笑。

    他到现在还想逗荆白笑,可是荆白笑不出来 。

    他心里泛起一阵很深的酸楚,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愤,为没有名字的他,为没有记忆的自己,为他们所遭受的这一切。

    但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得出口,一声很轻的叹息击穿了他。

    “那就姓白吧,你好记。”

    荆白以为他会讨价还价,或者撒娇,或者抱怨,但事实上他飞快地退而求其次了,显得非常着急。

    荆白意识到了什么,喉头哽了一下。他嘴唇张合了几次,以为自己说了一句话,可耳边静悄悄的一片,他才发现竟没说得出声。

    等候着答案的人以为他仍不愿意,只得叹了口气,难掩失望地道:“你实在不想,就……”

    “白恒一。”

    等到视线都变得模糊,他忽然听见荆白一字字地说。只是那嗓音太沙哑,远不如平日里清越,甚至不太像他了。

    “白恒一,白恒一……”他自己念了几遍,声音很轻,但荆白听得出来,他很高兴。

    荆白觉得对方应该明白这个名字的意思,但他还是想说出来。可未及开口,他忽然发现,雨停了。

    第246章 头啖汤

    恒一这个名字,不用荆白解释,白恒一也明白。

    就是因为明白,他才这么喜欢。

    这并非简单地将他的假名拼接起来,而意味着荆白知道他最想要的是什么,然后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在我眼中,你永远是同一个人。这就是他最想要的回答。

    他一个人在塔里过了这么久,随着每个副本的需求,被迫变换不同的样貌。上个副本的同伴,下个副本就又是陌生人,虽然记忆是连贯的,但白恒一自己都怀疑过,他到底算是同一个人,还是无数缕游魂拼接而成的怪物?

    他从没有走出过这个迷障,只是得不到回答,就渐渐学会了不去想。直到荆白出现,在“郝阳刚”这个皮囊下,认出他是“柏易”,认出他是“小恒”,辨认出几具截然不同的皮囊下的同一个灵魂,他才终于得以落地生根。

    能在这个副本里再遇到荆白,或许就是“塔”给他的报偿。

    白恒一听得到死亡的脚步逐渐接近,可他此刻只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

    “等我死了,出口就会出现。”

    白恒一的手托着荆白的后颈,摸了摸他的头发。他的语气很温柔,说出的话却冰冷。

    荆白意识到他越来越虚弱了,触在自己后颈的手指冷得像冰,白玉显然并没有起到作用。但奇怪的是,白玉的热度越来越明显,甚至烫得荆白掌心都开始发痛。

    这不正常。

    荆白被雨淋得发木的大脑终于捡回了些许理智。

    他想把白玉拿回来,却抽不出手,玉好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固定在白恒一手上,白恒一又牢牢抓着他的手。

    发现异状的荆白不得不挣脱开白恒一的怀抱,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白恒一没有直面他的注视,只是垂下眉眼,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荆白以为自己会发火,或者至少是惊怒,但面对那张苍白异常的面孔,他发现自己升不起一丁点怒火,说出口时,语气竟然只剩下疑问,和一丝不自知的祈求。

    他无力地说:“你……”

    你到底想做什么?

    白恒一这次没笑,向来精神奕奕的脸上透出倦色。

    他抬起头,看着荆白的眼睛,非常认真地看着。荆白听见他说:“我只能走到这儿了,但是……我想再送你一程。”

    什么叫送我一程?

    我不要你送,你能救救你自己吗?

    荆白凝视着白恒一的眼睛,对方没有回避,眉毛微微扬起来,平静地回视。

    他的目光疲倦而温柔,好像准备好了包容一切,接受荆白的所有质问,但荆白能看到他眼中的悲哀。

    荆白看懂了,于是什么都不问了。他一言不发,只是侧过脸去。

    雨停了,白恒一能看见眼泪从他脸颊上滚落,又被他用力擦掉。

    就在这时,那种咯吱咯吱的、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再次响了起来。

    之前听见那次,是白恒一撕裂树干的声音,可这次白恒一没有动,声音是从地下传来的。

    荆白近乎惊慌地转过头,看见白恒一闭上了眼睛,眉头用力拧了一下,像是在忍耐什么。

    与此同时,荆白感觉到那股禁锢着他右手的力量消失了,白玉重新滚落在他手心。

    白恒一松开他的手,冲他笑了一下。俊朗的眉眼弯起来,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欠你一盏灯笼,没时间扎了,用这个补上。别生我的气。”

    荆白愣了一下,他手里握着白玉,却不想去看,或者说,他的视线根本无法从白恒一脸上移开。

    他从来没有这么茫然无措,总觉得好像还有很多话没和他说,可他又根本想不起来该说什么。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眼前的一切特别虚假,就像失去了基本的理解能力,好像不明白,就可以不接受。

    脚下的崩裂声连绵不绝,白恒一抬头看了看天色,荆白于是也跟着抬头看了一眼。

    天空上的阴云不知何时已经变淡了许多,一线天光从缝隙中钻了出来,显得柔软又温暖。

    白恒一突然说:“荆白,你能再叫一遍我的名字吗?”

    荆白下意识地道:“白恒一——”

    白恒一笑着说:“哎。”

    下一秒,整棵树、连同面前的人,脚底裸露的庞大根系,在荆白眼前轰然倒塌,化为齑粉。

    荆白愣住了,他几乎是不知所措地往前走了两步,想要抓住什么,可是紧接着,连范府的景象也纷纷开始坍塌。

    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小桥流水和锦绣般的花木,都化为了茫茫的烟尘。

    一阵大风刮来,烟尘也被吹散,只剩下一片斑驳的大地,乍一看,像是未化的残雪。

    然而根本没有什么残雪,地上散乱纷繁的,只有一具具无人问津的白骨。

    荆白的脚边是最多的,和先前在“树”上看到的差不多,哪个部位都有。在他几丈开外,就变得稀少许多,能零星看到发黄的土壤颜色。

    荆白在原地呆站了许久都没回过神来。

    这片白骨荒原上非常冷,他浑身都被黑血打湿了,冷风一刮,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他才发现,一切都结束了。

    他眼前已经出现了一个闪着光的黑洞,手背上“塔”的印记也浮现出来。

    已经可以出去了。

    荆白看了黑漆漆的出口一眼,他没有出去,而是蹲下身,开始翻找地上的白骨。

    白恒一随着“树”一起消失时,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荆白想,他的尸骨应该也在这堆白骨里。

    “树”是那样的东西,倒塌的地方数不清有多少个人的零部件,荆白尽了全力辨认,最后能捡出来的也只有头骨。

    他头也不抬地埋头翻找,过了不知道多久,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女声道:“原来出口真的在这里……唉,还是该听你的,我白折腾了半天,还把自己吓了个半死。”

    见蹲在地上的人没有回头,卫宁也不敢说话了。

    她确实去了大门处,也壮着胆子把门推开了。但门开了之后,她既没有看到出口,也没有见到他们来时的那条路,门外只有一片荒原和满地的白骨。

    看见这样的境况,卫宁哪儿还敢往外走。她吓了一大跳,赶紧合上大门,犹豫一会儿,又重新往花园赶。没想到,还没等她走到花园,范府这一整座华美宅邸竟然顷刻间就化为乌有了!

    范府化为烟尘,卫宁站在荒原中,一脸懵逼。

    她怀疑是路玄干的,但是、但是这是不是玩得太大了?

    卫宁没有办法,只能凭着记忆往花园的位置走。幸而她方向感不错,走了一阵子,就看到了前面的那个黑漆漆的洞口,还有一个蹲在地上的人影。

    看见出口时,她心下狂喜,但目光落到人影上时,卫宁心里忽然又咯噔了一下。

    不对。路玄穿的不是蓝衣服吗,前面这人……怎么好像穿的是一身黑?

    难道说,路玄已经走了,这是消失了一天的郝阳刚?

    可他为什么不和路玄一起出去呢?

    卫宁满心疑虑,但出口在那儿,她再奇怪也只能往前走,但等越走越近,她就发现不对劲了。

    这个身形不像是郝阳刚,倒是更像路玄。

    那身衣服也不是黑衣服,是被血染得变了颜色。

    那个人还在那样一片白骨中翻翻捡捡,看着既恐怖,又有种说不上来的落寞。要不是卫宁知道路玄是个什么人,她肯定会怀疑这个人已经精神失常了。

    卫宁看了出口一眼。

    她很想直接钻进出口,彻底远离这个副本,好好休息上一个月。但路玄救了她两次,算上他结束了副本,那就是三次。

    如果就这样走掉,卫宁觉得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

    她有心想打个招呼再走,如果能问到路玄的真名最好。但他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到来,卫宁咳嗽了两声,他也充耳不闻。

    卫宁纳闷得不行,凑得近了些,提高嗓门,试探性地说了句话。

    那人还是不理,头也不回地继续翻捡白骨。卫宁简直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用得上的道具,就绕到旁边看了一眼。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路玄脚底下整整齐齐地排了一堆雪白的头骨!

    他手里甚至还有一个,那个头骨和别的颜色不一样,卫宁看着有点发黑。

    路玄却很珍惜似的,用两只手捧着这个发黑的头骨,对着两个空空的眼眶发怔。

    卫宁直觉他不太正常,走得近点,才看见路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

    她惊得瞠目结舌。范府是没了,可整个副本的温度依然非常低,荒原上又没有能挡风的东西,烈风刮得人脸都生痛。卫宁一路走动没停下过,都觉得冷飕飕的。

    路玄的衣服是湿的,身体再好,肯定也冷得钻心。卫宁看他脸色都发青,他自己却像没有知觉,依然直勾勾地盯着那个颅骨,好像里面有双看不见的眼睛能回应他似的。

    太邪门了,别是中了什么招吧……

    卫宁又咳嗽了一声,青年毫无回应,卫宁只能看到一个冷漠的侧脸。

    卫宁现在真心觉得有必要上去叫一叫他了,至少也要得到他一个回应才行。虽然一般情况下,出口出现以后,副本不会再有什么危险,但是范府这个副本就没按常理出过牌,万一呢?

    路玄这样的人,要是倒在这儿,那就太亏了。

    卫宁打定了主意,就小心翼翼地朝他走过去。

    路玄在的那个地方不知道为什么,骸骨格外密集,密度比她走过来那条路高多了。卫宁不得不一路走一路踢开挡路的骨头,踢得她都发憷,心中不断默念无意冒犯阿弥陀佛。

    离路玄还有几步远的时候,卫宁踢的力道大了一点,一块骸骨飞了起来,险些砸中青年手中那个头骨。

    她看见青年猛地将头骨扣进怀里,转过身来,冷漠而清明的目光直视着她:“你有事?”

    卫宁:“……”我没事啊,我以为你有事呢大佬!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误会了,看路玄这样的反应,这头骨或许是什么宝物,或者对方破解副本得到的珍贵道具。

    要真是这样,性质就不一样了。卫宁反应很快,立刻抬起双手,也不提这头骨的事儿,表明自己只是路过打酱油,无意觊觎:“没没没,我就是想过来感谢一下你!这不是副本破了,我也准备走了……”

    她一边干巴巴地笑着,一边默默往后撤,对面的青年忽然垂下眼睫,平淡地说:“副本不是我破的,你要谢就谢他吧。”

    谢谁?这副本还有第三个人吗?

    一阵冷风刮过,卫宁开始觉得背后发毛。

    青年向她示意了一下自己手中那个发黑的头骨。

    卫宁呆住了。

    她想起自己早上见到的,眼前的青年一言不发地盯着那扇红木门的样子。他此刻看上去远比那时更加孤独。

    卫宁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结结巴巴地说:“它——这、这是郝、郝阳……”

    荆白抬起头,直接打断了她的后半句,说:“他叫白恒一。”

    第247章 塔

    出了副本好几天,路玄拿着那个头骨的样子,依然深深烙印在魏思宁的记忆里。

    她怀疑自己一辈子也无法忘记这一幕。

    她是组织的高层,活着出来的第一天就有人联系她,她通通回复一周后后再见,自己在房间里休息了七天,和谁也不联络,权当恢复受损的身心。

    再出来时,风暴组织的其他高层都等不及了,迫不及待地约她碰了个面。

    “魏姐,我们都等你好久了,你们到底进了个什么副本啊?”

    “是啊,于家栋和葛舒是跟你进了同一个副本吗?他们好像没了,这几天已经联系不到了。”

    “是啊,家栋怎么样了,你有没有见过他?”

    “对啊,魏姐,到底啥情况?这是个啥样的副本啊?”

    虽然求知心切,但在场的人对她都很客气。不为别的,因为魏思宁脑子清楚,待人和气,之前在组织里就很有话语权。

    她在第四层已经过了一个副本了,现在直冲第五层,这次能出来,人人都对她心服口服——而且她很快就不在第四层了,能混到高层的都是人精,对她,现在肯定是能不得罪就不得罪。以后上了第五层,说不定还有要她帮忙的时候。

    魏思宁想起葛舒和于家栋,不由垂下眼睛,情绪低落下来:“他们和我一个副本,都没过得去。”

    众人面面相觑,原本热火朝天的氛围都变冷了一些。魏思宁察觉到他们看她的眼光带着思量。

    三个同组织的进副本,两个成了炮灰,虽然说这种情况不少见,但抱团都只能活一个,剩下的那个难免多受怀疑。魏思宁眼看着就要登塔,众人表现已经算很客气了。

    有个圆脸的男青年试探地道:“这副本真这么难?”

    魏思宁苦笑道:“不是一般的难,应该说,就没见过这么难的副本。”

    她想起进副本前众人在范府门口报数的样子,重重叹了口气:“我们十五个人进去,就两个人活着出来。”

    她这话一说,众人对她的怀疑顿时减轻了。静了短暂的一会儿,就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

    有说“魏姐你真牛”的,有说“什么副本这么夸张的”,唏嘘之际,还有人对另一个人来了兴趣:“另外那个活下来的,你问到真名了吗,有没有希望吸纳进我们组织?”

    魏思宁的神色就变得很复杂。

    她看向方才问她副本难度的圆脸的小青年,意味不明地耸了耸肩,说:“梁清,这人你认识。”

    梁清错愕地说:“啊?”

    他记得自己认识的人这几天没有进副本的啊!

    见梁清开始冥思苦想,她的目光转向长桌旁边坐着的另外三个人,苦笑道:“你们也都见过,有画像的。”

    画像这事众人印象深刻,当时得知第三层出了这档子事,风暴的高层里还有两个人去登塔的地方迎过,对那青年的长相和脾气印象深刻。为首的梁清脸色白了一下。

    他参加过那次比赛,拿的4号,在第三层的时候,亲眼见过那个人把身体素质最强的蓝天摔得半天起不来身,甚至这张画像就是他来到第四层之后画的,对那张脸和那个人,他不可能忘记。

    何况这人最近在塔里可实在不算低调。

    画像在会议室里就有,他翻出来,指着画像上那个容貌极俊秀、神色极冷淡的青年,问卫宁:“真是他?”

    魏思宁看着那张画像,想起副本中的种种,心里升起强烈的感慨。

    她点了点头,道:“就是他。他在副本里救了我两次,我都没好意思告诉他我是风暴的人。可惜出来之前有点特殊情况,我没问到他的真名。”

    梁清摸了摸下巴,道:“这人行事作风太神秘了,无法揣度。他最近在第四层很高调,用的名字是白恒一,我查了,也是假的。根本没有这个人。”

    魏思宁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白恒一?!”

    长桌上的四个人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梁清反应很快,意识到这其中或许有什么隐情,看着魏思宁道:“是啊!他从前两天起就一直在公共区域活动 ,把能破的记录都破了,留的就是这个名字。”

    魏思宁怔怔地重新坐了下来,她感觉自己心里的震撼再次扩大了。

    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她低声说:“不是没有白恒一这个人……他死了。”

    他死了。

    荆白再一次在心里复读这个事实。

    不管荆白想做什么,正在做什么,他脑海里总是会突然蹦出来这三个字。哪怕时间过去一周,还是如此。

    如果不是塔忠实地记录着过去的时间,荆白其实对过去了多久并没有实感。他总感觉自己还停留在出副本的那天,从来没有走出过那场温热的大雨。

    那天,卫宁走了之后,他又花了非常长的时间才说服自己埋葬了白恒一。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骨头都泛着黑红色,好像被什么东西浸泡腐蚀过。

    荆白翻遍了那堆小山一样的骸骨,都没能找到他下半身的骨头,应该是确实如白恒一自己所说,已经连在了树里,又随着死去消散了。

    荆白独自收拾了那半截发黑的骸骨,拼好形状,堆了一个小小的坟。

    拼凑骨骸的过程对他来说很艰难,因为很难不去想这截指骨是不是几刻之前还握过,空洞的颅骨中本来应该有一双会看着他的黑眼睛。但他最后还是完成了。

    他收得很慢,也想了很多,心中甚至有过念头飘过,自己当时是不是不该和白恒一说收敛尸骨的事情?

    这算什么,一语成谶吗?

    可他当时明明也说了,如果自己死了,柏易不用管,他怎么就还活着呢?

    在胡思乱想中,他撒上了最后一抔黄土,又在坟头前面坐了半天。

    其实什么也没想,也想不了什么,就是单纯不太想离开。

    最后是塔的限时机制把他送出去了,荆白也是到那时候才知道,如果通关了,又还活着,六个小时以内没有离开副本,会被强制送出去。

    荆白听见塔倒计时的时候状态还很恍惚,根本没反应过来,等到倒计时结束,不远处的黑色洞口产生了一股巨大的吸力,硬生生把他拉了进去。

    “您好,荆白,恭喜您成功破解副本‘画中’——‘头啖汤‘,您的登塔进度仍在结算中,稍后可在图标上观看。您的污染值结算为48。恭喜!您的污染值仍保持在较低位置,请您再接再厉,保持您的身心健康。”

    荆白坐在自己的榻上。

    回到房间之后,身体的一切负面状态都被修复,荆白用一种几乎是陌生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儿童房”,一边面无表情地听着塔的播报。

    手恢复了温度,心却还是冷的,他当然注意到“塔”改了口,如果没猜错的话,或许这个副本原名应该是《画中人》,但是因为污染,最后变成了《头啖汤》。

    但荆白没有心力去计较这个。无论污染与否,进度是不是多结算,白恒一都已经死了。就算副本结算结出花儿来,都没办法改变这个结果。

    他连目光都没移动过,凝固的表情一直持续到“塔”播报他的污染值。

    没有那个1开头的声音,没有他听习惯了的卡顿声,也没有最后播报的99。

    污染值是48???

    他的污染值怎么突然恢复正常了?

    荆白反应过来什么,伸手去摸脖子上的白玉。

    他知道白恒一动了白玉,但白恒一在应声之后猝然消逝的场景完全击碎了他的理智,那之后的事情,他几乎都是凭着本能做的。

    他当时干了什么?

    好像是把白玉重新打了个结塞回脖子里,玉上沾满了白恒一的血,很凉。

    现在在房间里根本不冷,但荆白的肩膀还是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他把白玉摘下来,捧在掌心。

    白玉整个玉身都被白恒一的血染红了,血渍干结在上面,不太好看。荆白嘴唇动了一下,那是个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悲伤而柔软的表情。

    他没想到白恒一的血能被白玉带出来。

    直到温热的液体如雨点落下,晕开已经干涸的血迹,荆白才意识到自己又在流泪。他将白玉握在手中,贴在心口,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只重伤垂死的动物。

    之前在范府时,天气是冷的,白恒一的手是冷的,荆白的手几乎失去知觉,所以他根本没意识到白恒一做了什么。后来白恒一没了,他忙着捡骨,又把玉胡乱塞进脖子里。

    直到此时,玉握在恢复知觉的手中,荆白才发现,它已经是一块完整的玉了。

    荆白把白玉给白恒一,原本是希望他吸取其中的力量,把自己从“树”里救出来,白恒一却反其道而行之,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的力量倒灌进去,替他修复了白玉。

    难怪他说:“我想再送你一程。”

    难怪荆白出来副本以后,无论怎么心绪翻涌,都没有再感受到那种不由自己控制的烦躁和愤怒。

    荆白以为是“儿童房”的作用,被“塔”强制退出副本之后,站在房间里,他都一直是恍惚的。如果不是“塔”播报时让他听到了污染值的变化,他都没想起来看一眼白玉到底有什么变化。

    破碎的白玉原本时时刻刻在提醒荆白,他的身体里存在着自己也不知道的伤口,但白恒一悄无声息地弥合了它。

    他不可能不知道白玉对荆白意味着什么,但最后说的却是:“欠你一盏灯笼,没时间扎了,用这个补上。”

    荆白现在知道白恒一是故意这么说的,就只为了提醒荆白,他不欠自己什么,这是那盏灯笼的补偿。

    可是……这怎么能一样?

    他蜷成一团,白玉捂在他怀里,好像能感受到他的情绪似的,在心口微微发热。

    从玉里传递来一股平和的暖意,像股温柔的涓涓细流,淌过荆白疲惫至极的四肢百骸,抚慰他濒临破碎的精神。

    最后,他就这样蜷在榻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248章 塔

    他醒来时感觉天昏地暗,以为自己睡了很久,但看了一眼时间,也就四五个小时。

    再次拿起白玉时,他依然感到一阵不可遏制的心痛。

    他感觉自己的眼眶又泛起酸热,默默抽了口气。白玉上的血痕被晕开,等荆白醒来时,血迹已经被衣服吸收。白色的衣服在心口上晕开一滩红,恍然看像他自己心脏流出来的血。

    荆白盯着那滩红色看了一会儿,才垂下视线,去看自己手中的白玉。

    白玉却已经不是从前的那块纯白色的玉了。

    不知道白恒一是用了什么办法修复的白玉,现在这块完整的白玉里竟然渗出了一抹红。在洁净莹白的玉身里,那点红色显得很鲜艳。

    它安静地沉在玉身的中心处,好像这块玉也长出了一颗心。

    荆白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将白玉重新系回脖子上。

    他什么也没做,在榻上坐了一会儿。

    身体好像已经醒了,头脑却还是怠倦,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不愿意想。但是即便就这样坐着,他的脑海中也会飘过白恒一的名字,下一秒就会想起他已经死了。接着就是一种针扎般的刺痛。

    荆白以前一直以为人的思维是自己完全可控的,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不是。

    白恒一死后,荆白时常觉得脚下轻飘飘的。人虽然站在地上,脚却像悬在空中,思念像一条绞索,绞住他的喉咙,绞住他的每次呼吸,每一次想起他,好像都离被绞死更近一步。①

    这感觉对荆白来说无比陌生又无比痛苦。没有人生来恋痛,荆白觉得自己并不愿意主动想起他,但他的思绪总会不由自主地飞过去。等荆白意识到的时候,新一轮的窒息已经开始,他不能对抗,只能沉默地照单全收。

    满室的静寂中,塔忽然提醒他副本结算已完成,荆白这才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

    头啖汤这个副本确实是够难的,也或许有副本被污染的原因,总之这次结算的进度格外多,一举冲到了第五层。他又要再登一次塔了。

    荆白看着手背上,第五层进度条的那点白色,心里升不起一点欢喜。

    白玉修复了,污染值也恢复了正常,但荆白甚至还没开始接受自己已经可以从塔里出去的事实。

    他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那么想出去。为什么他对自己在外面的世界的生活一点印象也没有?

    白恒一呢?

    他的存在那么特殊,他有没有见过外面的世界?

    不能再想下去了。

    荆白握着白玉,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还记得上次从建筑队副本出来之后,“塔”告诉他第四层开启了身体修复的功能,但荆白因为污染值太高,不能花点数查询自己身上的伤势到底在哪儿。他问身体修复需要的点数的时候,“塔”更是直接卡过去了。

    现在白玉彻底修复了,荆白的污染值回归正常,就算恢复的点数不够,查询的总是够的。

    不管要不要修复,该搞明白的还是应该搞明白。

    荆白将手覆上印记,问:“塔,现在可以进行身体检测吗?”

    塔停顿了片刻,答道:“您当前的污染值为45,低于60,可以进行身体检测。是否花费5点污染值进行身体检测?如需修复,将根据您的检测结果另行收取污染值。”

    他的污染值降了三点?

    荆白愣了一下,他之前一直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污染值到底是多高,总之无论多高,都被白玉卡在了99这个最高数值上,导致他所以对污染值的变动不甚了解,甚至不知道污染值在副本内竟然还是实时变动的。

    荆白忍不住又将白玉拿出来看了一眼,他有些担心污染值是因为白玉才降下去的,但荆白不希望它再为自己消耗能量。

    白玉已经不仅仅是他唯一拥有的东西……

    荆白的目光凝固在白玉中心的那抹红色上。

    某种意义上,它也是白恒一的遗物,是他存在过唯一的证明。

    听见了吗?荆白在心底说,不要再为我消耗能量了,你只要存在就好。

    白玉在他手中微微热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应答的意思。

    荆白感觉那道思念的绞索再次悄悄缠上了他的脖颈,他立刻放开了白玉,整了整心绪,跟“塔”确认道:“确定检测。”

    塔说:“扣除五点污染值,您当前的污染值为50。正在为您检测……”

    荆白静静地等着,“塔”的回答会为他解开一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谜团。

    他的失忆,究竟是不是身体的损伤造成的?

    “塔”的声音很快平板地响起,它说:“您好,荆白。您的身体检测报告显示您的身体素质为S级,身体状态非常健康,无需花费点数修复。”

    其实以荆白自己的感觉,它检测出来什么结果都不奇怪。但这次和上次的结果差别未免也太大了。

    上次“塔”进行检测时,最开始的时候说了他需要修复,只是报修复所需的数值的时候,和以前报污染值一样,没等数字真正播报出来就被修改了。

    但是这次直接说不需要修复,是说明这个问题和他超标的污染值一起消失了吗?

    还是说,这个需要修复的“问题”,原本就是他超标的污染值?

    这个疑问与其说是解答了,还不如说是直接消失了,还浪费了他五点污染值。

    荆白叹了口气。他将沾血的衣服收了起来,放到柜子中箱子的最深处,等做完了这一切,就又只能坐在床边发呆。

    以前那种在房间里喝茶看书的闲适状态彻底消失了,荆白发现自己无法享受现在的安逸。

    好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忽然被扔进进很深的水里,在力气彻底耗竭之前,他只能不断踩水,不断挣扎,因为一旦停下,汹涌的痛苦就会没顶,将他拖进无底的深渊。

    又或许……他早就已经在那里了。

    出副本的第三天,他的门口闪动起了一个拜访请求。

    来人是卓柳。

    荆白思索了片刻,同意了她的拜访。

    他走到待客的外间,打开房门,门外的女孩扶了一下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抬起头和他打招呼,看到他脸色的片刻,神色却很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她顿了一下,没有跟着荆白走进房间,站在门口,犹豫着说:“你是不是不方便?不方便的话,我可以过两天再来。”

    荆白莫名地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往里走,语气很淡:“进吧,没什么不方便的。”

    两人在木桌边坐了下来,卓柳不自觉地打量着置物架上的小玩具,只觉个个精致可爱。

    她是第一次上门拜访,深感荆白这个房间的画风和他本人大不一样,装潢是柔和清淡的风格,摆放的物什更是童稚可爱。她没有伸手去碰,但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但更让她奇怪的是荆白此时的状态。

    她今日见到荆白的第一眼,就觉得自己来得不巧。

    两人在荆白这次进副本之前还见过,按说也没过多长的时间。荆白这人虽然平时看着冷淡,不好接近,但在卓柳的记忆里并不是个难打交道的人。

    因为他沉稳,思路清晰,情绪稳定,就算话少了点,但他不会说多余的话,不会绕弯子。对卓柳来说,这种人很好沟通。

    但荆白现在这个状态就不太对劲。他平日里精神奕奕,气场虽然冷冽,却也很舒展,锋利得像把无鞘的剑。卓柳今天看到他时,却感觉他像几天几夜没睡过觉似的,背板虽然是直的,却有种将要绷断的感觉,神色中透出一种疏离和厌倦。

    他怎么了?

    卓柳有些犹豫,但想到毕竟关系不算很近,也没有问出口。荆白给她倒了杯水,也不问她的来意,这也够奇怪的,她想。他向来是开门见山的风格,从不拖泥带水。

    卓柳见他不开口,只好道:“我来跟你说个消息。你还记得你之前跟我打听过一个小男孩吗?”

    荆白的眼睛立刻朝她看了过来。他的目光非常专注,卓柳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发现他的确和从前不太一样。

    他以前看人时,有种直刺人心的锋锐感,很慑人,不少人都会避免和他对视,就像避开一团正在燃烧的烈火。

    但卓柳此时和他四目相对,却感觉这火好像燃尽了。此时看着那双黑眼睛,更像是一捧温度尚未褪去的余烬,有种心灰意懒的无谓——对,就是心灰意懒——卓柳以前从没想过这四个字竟然还能用在荆白身上。

    看他的眼神,好像是希望从她这里听到什么;但看他整个人的状态,又像是听到再大的好消息,也改变不了什么。

    一个副本真能把人改变成这样吗?

    冷静如卓柳,也开始觉得有点头皮发麻。但来都来了,她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你别着急,我没有找到年纪相仿的小孩,但你上次说的给我提了个醒。我想世上说不准有些奇人可以变换身形,就在惊雷里打听了一下。”

    荆白双手不知何时交叉起来,修长的十指抵在嘴唇上。这本来应该像是一个思考的姿势,但卓柳看着他的眼睛,觉得他更像是在忍耐什么。

    荆白眨了两下眼睛,卓柳似乎从中捕捉到一丝黯然,又很快闪了过去。

    他的神色重新变得平静,道:“多谢。有什么新的消息吗?”

    卓柳说:“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但是有个朋友的朋友——那个朋友你也认识,就是上次和我们一起测拳力的老方。老方想起来,他在第三层的时候有个朋友,遇到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据说也是很厉害,他那个朋友就是被他带出来的。”

    出乎她意料,荆白没有追问那个少年相关的信息,而是问她:“那个副本……有没有什么特别的?”

    卓柳想了想,道:“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个学校副本。其他人进去都是老师、校工什么的,他可能是因为年纪,是唯一的一个学生,一来被安排进那个全是鬼的班级了。”

    “我听过的消息是转了两手的,具体的副本细节我不知道,”卓柳看荆白沉默不语,只能接着往下说:“但我觉得老方说他很厉害应该是真的。据说第一个被袭击的就是他,但是他避过去了,最后还带了好几个人出来。”

    “因为年纪太小了,又这么厉害,所以他朋友对这个人印象很深。”托荆白的福,卓柳听了不少故事,老方说的这个,是她觉得最接近荆白想找的人的。

    荆白仍旧不怎么说话,卓柳发现他好像比从前话更少了,但也能感觉到他一直在很专注地看着自己,听着自己说的每一个字。

    她便索性把能说的都说了:“当时进去的时候,那个人的污染值是最低的。但是他年纪太小了,一看就是还没上高中的小朋友,没人愿意和他组队。亏得人家不计较这些,最后还把他们带出来了……”

    说到那个人污染值最低的时候,荆白忽然把脸转了过去。

    这个动作太突兀了,卓柳不由得停下来,莫名地看着他。

    她原本觉得荆白今天情绪有些异样,因此一直避免同他对视,但这时候也忍不住盯着他看了。

    两人对面坐着,卓柳看不到荆白的脸,但能看到他下颌在微微颤抖。

    她意识到了荆白方才在忍耐什么,震惊之余,握着水杯的手都抖了一下。杯子里的水洒在她的衣服上,她借此猛地垂下了视线。

    卓柳在心里第一万次懊悔——今天真的不该过来。

    但她也难免觉得有点奇怪。

    荆白这样的人……到底是遇到了什么样的事,会让他露出这种即将被击溃的表情?

    第249章 塔

    但这显出冰山一角的脆弱转瞬即逝,片刻后,荆白就整理好了情绪,转头重新看着她。

    他甚至连眼神都很清明,如果不是眼眶仍微微发红,卓柳会疑心自己方才看到的是幻觉。

    荆白却无视了她眼神中的震惊,用很平板的语气追问:“还有没有别的信息?名字有吗?”

    卓柳想了想,道:“他没告诉别人真名,副本里好像叫……周小易?易不知道是哪个易,周是副本给安上的。他的身份和一个关键npc有点关系,所以才会转进那个班。”

    荆白点了点头,对她说:“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的双眼看着卓柳,语气虽淡漠,眼神却很诚恳。

    他问卓柳:“你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

    这就是要答谢的意思,卓柳连忙摆手拒绝:“托你的福,上次测拳力,我赚了五点污染值呢。就帮你打听个消息,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至此无话,卓柳犹豫着要起身告辞,忽然听见荆白问:“你那个朋友的朋友……现在在不在第四层?”

    卓柳遗憾地摇了摇头,说:“老方说,人已经没了。”

    这事来之前她就问过老方了。老方和他那个朋友老刘是过命的交情,否则老刘对这个人印象再深刻,也不会把副本里的事情说得那么细。

    但老方上第四层之前,老刘就已经没了,那个副本是他在第二层过的,算起来,也已经过了好一段时间。

    卓柳所说的是老方知道的全部,还是他回忆了好久,陆陆续续拼凑起来的。卓柳把信息整理清楚了,才来找的荆白。

    就算再问老方本人,也问不出来更多的消息。

    她一五一十都说了,荆白点点头,再次谢过她,又将她送了出去。

    临走前,卓柳想了想,还是问:“我们组织新加入了一个人,是个年纪挺大的大哥。我向他打听你说的小恒的时候,他说,他也听说过这事儿,还问我是不是认识你。他说你们一起过了一个养宠物的副本。他姓赵……”

    她说到名字时,征询地看着荆白。

    荆白很快把人和名字对上了号,道:“赵文龙?”

    赵文龙是他在建筑队副本认识的,在副本里叫赵龙,年纪确实挺大,已经五十多岁了。当时一起出来的人,只有赵文龙和他上了第四层,荆白对他有印象。

    他在副本外面是警察,不知道是不是职业习惯,看人的眼神很敏锐。

    没想到他也加入了卓柳他们那个组织。

    卓柳松了口气,道:“你认识就好。”这事有点巧,她一度担心是自己打听得太高调了,给荆白招来麻烦。

    荆白点点头,确认道:“我确实和他说过这件事。”

    不止赵文龙,荆白从建筑队副本出来以后,因为对“小恒”这个身份起了疑,和认识的人都说了一声,让他们帮忙打听。

    这些人现在在第四层的,只有赵文龙和卓柳,谁知他们竟加入了同一个组织。

    卓柳看了他一眼,道:“赵大哥说他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但准备直接跟你说。”

    荆白还没说话,卓柳觑着他脸色,迟疑地道:“你这两天要是不想见客,需不需要我转告他晚点再来?”

    荆白莫名其妙地道:“不用,他知道我的名字。”

    卓柳便不多话了,她也不问别的,站起身来告辞。

    荆白送了她出去,对她这种凝重又小心翼翼的态度有些不解,但也懒得多问。

    送走了卓柳,房间里又变得安静而空寂。荆白在房间里转了几圈,忍不住开始分析卓柳说的消息。

    周小易的易,应该就是柏易的易。

    他在那个副本里长什么样子?

    听卓柳的意思,这个副本已经过去挺久了。他带出来的人里面,又有几个人活到了现在,还能记得他这个人,甚至记得这个假名?

    没有名字,没有一张固定的脸,那就等于过完副本以后什么都不剩下。

    白恒一帮过再多人,等出了副本之后,感激在塔里落不到一个确实的对象身上,慢慢的,别人也就淡忘了。

    如果过完副本的人都死了,就更没人记得他。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多久?

    荆白攥住白玉,用力喘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

    第二天,赵文龙果然来拜访他,两人碰了一面。

    塔里的人就这么多,兜兜转转,总能打听到点什么,何况赵文龙打听消息简直就是专业对口。

    他的年龄和面相不太容易让人防备,问话又有技巧,打听起消息来,范围根本不限于惊雷的人,因此也问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你说的那么小的,七八岁的孩子是没见过。”赵文龙摸着下巴道:“但是我那天在公共区域和人聊天,有个人在旁边听见了,说他以前认识一个很牛的人,现在已经去第五层了。

    “那个人以前过过一个副本,叫《抬龙王》,里面就有个很厉害的小孩。”

    荆白追问道:“有更具体的消息吗?”

    赵文龙道:“我跟他聊了一下,他说的牛人告诉他,那个小孩很厉害,出来之后,他们都想找到这少年。当时阵仗挺大的,也发动了他去找,所以他知道这事。”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他也觉得稀奇。

    赵文龙请那人吃了个饭,光说起这事,那个人都眉飞色舞、口若悬河:“要不是大佬人品可靠,这话说出来我都不敢信!那小男孩一进去,就被选成了童男,当河神的祭品,据说看着就十二三岁。而且那个副本的鬼还是童女,他们可是天天晚上都得在河神庙过夜啊!”

    “大佬他们能活下来,是因为没有参与那个抬龙王的仪式。他们本来都以为不参加仪式当晚就都得死,没想到这个小男孩带着童女把‘龙王’和主持仪式的npc全杀了。祭典没了,出口就出来了。谁能想到出口在河里?

    “大佬说亏得有他,他们才能出来,但是出来以后他们那样大张旗鼓地找,硬是没找到一个认识这孩子的人。据大佬说那小孩还是他们里面污染值最低的,我说哪有这么厉害的小孩啊!”那人说着双手一摊:“当时我们都刚上第三层,现在我又上了一层塔了,大佬都上第五层了,这人也没找到过。”

    赵文龙问:“有没有名字?说不定下次我也能见到呢。”

    那人苦笑了一下,说:“说叫李小明,这不一听就是假名字嘛!他们不死心,出来还拜访了,没这人。长相嘛,就说特别好看一小男孩。别的我也不知道了。”

    听到“李小明”,荆白嘴角也勾了一下。这名字确实起得够敷衍,很像白恒一的风格,和“郝阳刚”的套路差不多。荆白甚至能想象,他起这名字的时候心情一定很糟。

    现在回想起来,当“小恒”那会儿,他其实也不怎么高兴。因为是副本强行设定的,他又不能挂相,表现出来的就只有沉默寡言。后来和荆白熟起来,话才多了一点,脸上渐渐有笑容。

    “李小明”的作风也和当时的“小恒”一模一样,出了副本就消失无踪。

    白恒一没有和荆白说过他平时在副本里的休息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但以他报喜不报忧的性格,荆白疑心他并没有一具真正的身体,甚至拥有自己的面貌……

    理由很简单——但凡有自己的脸,自己的身体,他不会不给自己起名字。

    如果说“塔”对其他人尚算中立,对白恒一,就是彻头彻尾的压榨。直到他死在头啖汤这个副本里,简直可以说是敲骨吸髓。

    荆白不明白“塔”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也很难想象他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别人讲起白恒一,总是像听一个新奇的故事。李小明,周小易这种名字更是毫无记忆点。

    当然,这时候的白恒一很可能也意识到,假名起成什么样子,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下一个副本又要换一张脸,到时候又不会有人再认识他。

    荆白是第一个认识“白恒一”的人,所以从荆白认出他开始,他就一直想问荆白要一个名字。

    因为这对他很重要。

    荆白吸了口气,思念再次绞住了他的呼吸。除了窒息和心痛,他无法避免地替白恒一感到酸楚,还有不可挽回的后悔。

    荆白当时没有意识到名字对白恒一的意义,他明白得太晚了。

    要是在他第一次要名字的时候给他起了就好了。就算最后什么都没法改变,能让他多高兴一两天也好……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荆白把脸埋在手掌中,他连呼吸都在发颤,过了好一阵子,才艰难地找回理性,试图分析问题。

    周小恒和李小明这两个疑似白恒一用过的身份,连同荆白见过的“小恒”,都有特殊的年龄限制。

    就拿“小恒”来说,陈婆过寿隐藏的通关条件是鬼婴和鬼母必须见面。白恒一之所以被迫以八九岁小男孩的身体进入副本,很可能是因为鬼婴只能附身在小孩子身上。

    卓柳和赵文龙打听到的这两个副本,虽然只有一鳞半爪的二手消息,但也很像这种情况。

    一个是全是鬼的班级里唯一的转学生,另一个则是和童女对应的童男。荆白虽然不知道副本具体怎么破的,但他扮演的角色似乎都是不可或缺的。

    白恒一也说过,秀凤很特殊。照这个思路分析,“塔”有的特殊副本要通关,很可能对参与者有特殊要求,塔也会借此挑选不同的登塔人。

    这点在他过的吴山副本里也体现得很明显。

    作为一个核心点在换寿的副本,塔在这个副本挑选的登塔人年龄覆盖面格外广。

    年纪小的如宋不折,只有十几岁;年纪大的如赵文龙,五十几岁;还有中间段的三十多岁的方兰等。

    换寿这种事情,参与的登塔人有明显年龄差,被换寿的反应就不一样,必然比一群同龄人更便于推理。

    但有的副本,塔里对应层的登塔人不一定符合条件。这时候,它就会派没有固定躯体的白恒一去执行这种“特殊任务”。

    所以……白恒一的存在,对“塔”来说也很重要。

    他是专门负责替“塔”解决这些疑难杂症的。荆白没有听白恒一提及过他有同类,姑且认为他是独一无二的。

    既然扮演着这么重要的角色,他死了,谁来替塔解决这些问题?

    荆白不知道白恒一和塔之间的关系,他只能按常理来推断。

    他不知道“塔”到底有没有自己的主人,又或者只是有一套自己的运行逻辑。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在失去自己的稳定器之后,ta会做什么?

    在可行的情况下,一定会再创造一个。

    荆白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修长的五指不自觉地攀到胸口,攥住白玉。

    玉是光滑的,凉津津的,给他滚热的心头带去一点清凉。

    如果真的有可能,再创造出来的那个人……还会是他认识的白恒一吗?

    第250章 塔

    荆白很清楚,自己不该抱有这种期望,可一旦有了这个希望,他就忍不住一直想。行走时会想,坐卧时会想,翻开一本书时,冷不丁还会想。

    他知道希望不大,因为他虽然不了解塔,但很了解白恒一的个性。

    和他自己的直白坦荡相反,白恒一习惯了口不对心。遇到小事,比如手划了个口子就会哼哼唧唧抱怨,真遇到大事的时候反而一声不吭。

    如果他知道自己能复活,或者,但凡他有这个信心,他会说出来,而不是在最后关头一直沉默。

    荆白当时原本也想问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最后是白恒一那双疲倦的、温柔的眼睛止住了他的问题。

    别无他法,唯死而已。

    他平时看着笑嘻嘻的,其实性格很骄傲,即便已是穷途末路,也不愿意说出口。

    荆白有一肚子的问题,终究不忍心逼他,索性什么都不问,让他最后一刻得以平静和安慰。

    他的确走得很平静,但荆白慢慢发现,没能走出那场雨的并不是白恒一,而是自己。

    就比如现在,荆白明明知道塔复活“稳定器”的可能性完全建立在他的推测上,即使真的复活,复活出原本的白恒一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但荆白辗转反侧了两天,仍是无法放弃这点微渺的希望。

    最后,在离开第四层之前,他决定先去做一件事。

    这两天为了转移注意力,他总在想一些天马行空的问题。

    比如,一个人,怎样才能被人记住?

    有的人记忆的侧重点是脸;有的人记忆的侧重点是行为,有的人只能记住名字,记性好的或许都能记住。

    白恒一没有固定的长相,临死才有了一个真名。他有再多的事迹,大部分人能记住的也只有对应副本的脸,或者一个无关紧要的假名。

    他似乎是一个注定被遗忘的人,所以连问荆白要名字的时候,都坚持要一个好记的。

    因为荆白是唯一一个真正认识他的人,他希望能被荆白记住。

    但没关系,荆白想。

    白恒一在他面前有过三张脸,每一张都在他的脑海中纤毫毕现;有去了第五层的人,至今还记得他的事迹;至于名字……

    总有办法让他们记住。

    荆白双手交叠,握在一起,默默活动了一下指骨。

    第四层的公共区域他还没去过,但想来和第三层的不会有太大差别。诸如测试拳力的仪器,第三层有的,第四层肯定也有。

    他对自己的能力有信心。按塔的机制,这些仪器的纪录的寿命只怕比塔内大部分人的命要长。

    与其让人记住,不如让机器记住。

    只要机器记住了……就有新的人会记住。

    再说,如果有万一的可能,白恒一有复活的机会,这就是荆白能在塔里留下的痕迹。

    “978!”

    “破纪录了吧,是破了吧!”

    “好牛啊——”

    “好可惜,他怎么把脸蒙住了,看不见长相。”

    “眉毛眼睛能看见啊!这么优越的眉眼,下半张脸能差到哪儿去?”

    “凸嘴龅牙说不定呢,你没进来之前,难道没在互联网上看到过限定口罩帅哥?”

    “别讨论长相了,他能打出这分数,不科学吧!我看上次那个胖子也就打了个800多。”

    “胖子可能靠惯性,这种瘦子显然是靠实力啊……”

    人群在欢呼,在惊叹,形形色色的目光在打量着机器前面那个挺拔高挑的背影,荆白就算不回头,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注视。

    不舒服,但无所谓。

    他用面巾把脸蒙住,就是不希望这些人把白恒一的名字和他的脸对应起来。

    这些人看不见他的长相,就会更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名字上。

    屏幕上跳出“恭喜打破第四层单人记录”的字样,然后提醒他可以登记名字。

    周围的人都在看,荆白没有遮掩,在屏幕上一笔一划、很郑重地写下白恒一的名字。

    “白恒一……听着像是真名。”

    “疯了吧在这登真名?那不被人烦死啊!”

    “可以屏蔽陌生人拜访请求啊。只要没有新人打破这个记录,这个名字可以一直登记在机器上的,在塔里也算是名垂青史了。”

    “切,也就机器能记住而已,还名垂青史呢,以为自己是谁?三皇五帝?”

    “怎么一股酸味儿呢,这是哪家的老陈醋打翻了……”

    “别说,白恒一这个名字还挺好听的。”

    “可不是嘛。我打赌,他肯定是大帅哥,何况实力还这么强。这名字起得真不错,生下来就适合当第一啊。”

    在机器上,在众人的目光中,白恒一的名字被镌刻在了第一位。

    荆白默不作声地走向下一台机器。

    短短两天,他在第四层所有的机器上都留下了白恒一的名字,当然,也惊动了不少人。

    他出现在公共区域的第二天就出名了,卓柳带着惊雷的人到现场的时候,熙熙攘攘的围观人群中,青年正把设备从那张俊美非常的脸上摘下来。

    即使蒙着脸,戴着设备,五官被遮得什么也不剩下,他的身高和气质在人群中也很难被忽视,赵文龙老远就把他认出来了。

    卓柳盯着设备看了两眼,注意到他玩的这是一个vr游戏。

    这个游戏是根据规定的节奏杀怪,谁都可以玩,但是刷高分需要非常好的协调性,荆白显然是个中高手。

    他摘下设备,露出浓黑的眉毛和朗星一般的眼睛,人群中立刻骚动起来,又在他投来目光时陷入突兀的沉默。

    他的黑发微微汗湿,显然刚经历了激烈运动,却面不改色心不跳。白净的皮肤上未曾浮出红晕,眼睛里的神色更是冷淡。

    周围的人或是惊叹,或是欢呼,也有想上前与他攀谈的,他一概置之不理,发现身边的围观群众多了几个认识的人,他也没什么旁的反应,甚至神色都没起波澜,只向几人点了点头。

    但这样已经足以让众人纷纷向他们行注目礼了。

    莫名其妙分走了一部分人群视线的卓柳和旁边的赵文龙、宋家兄弟面面相觑。

    宋靖嘉和宋不折这对兄弟前天刚上第四层,他们一来就先找了赵文龙,又顺理成章地加入了惊雷。

    他们本来也想来拜访荆白,但卓柳和赵文龙来找过荆白之后,都察觉他和往日不太一样,至少情绪不太正常,赵文龙出面劝住了兄弟俩。

    结果第二天他们就听到了消息,说有个特别厉害的男的在挑战塔的纪录,像疯子一样,来者不拒,什么都玩。

    传来消息的女成员露露当时在场,说起这个人,眼睛都闪闪发亮:“虽然看不见下半张脸,但是绝对是大帅哥!!!而且好厉害好厉害,一拳打出978,当时我都看傻了!气场也是一绝,冷冷的,谁都不理。真的好帅哦——”

    “就上半张脸能看见,能有多帅?最多也就比我帅那么一丁点吧。”她的男朋友在旁边啧了一声,酸溜溜地补充道:“个子确实挺高的,我183,他比我还高一点,不过实力确实还是挺可以。”

    “什么183,你就182.4,四舍五入也不是你这么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女朋友横了他一眼,抢白道:“柳姐,你别听他的!比他帅多了!光看上半张脸,比我家飞扬都帅!”

    这话说出来含金量就很高了,首先邹飞扬确实挺帅的,甚至颜值远大于他的演技;其次卓柳知道露露是邹飞扬的忠实粉丝,她进塔的原因就是买了邹飞扬见面会的门票,结果意外死了,没机会去看。

    在她眼中邹飞扬是全娱乐圈最帅的男明星,但这个人仅凭上半张脸,就让她下出了“比邹飞扬还帅”的论断。

    当时宋家兄弟正和赵文龙站在一块儿聊副本,这描述一听,四个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一起。

    他们迅速地拼凑出了同一个人的形象。

    这个等级的外貌,还这么强,又跟他们在同一层……很难联想到第二个人了。

    卓柳的眉心率先锁了起来,不为其他,荆白不像是这种高调的人啊。

    “对了,他的名字也很好听!”露露捂着心口说:“他破完纪录,留的都是同一个名字,叫白恒一。听起来很像真名,但好像不是真名。当时围观的人有好事的已经搜过了,听说查无此人呢。”

    卓柳想到了什么,问露露:“你看清是哪三个字了吗?”

    露露用力点头:“看清了啊!白色的白,永恒的恒,一二三那个一。”

    她憧憬地道:“这名字起得真好,怪不得他破了好多纪录,样样都是第一。”

    白恒一……

    卓柳和赵文龙对了个眼神,赵文龙低声道:“他之前跟我说,让我们打听的那个孩子,好像就叫小恒。”

    卓柳点了点头:“对,我打听到那个副本,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叫周小易。”

    赵文龙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变。他说:“我那天走的时候,他跟我说,不用再打听这个人了。”

    结合他们看到的荆白这段时间的状态,两个人四目相对,心中都有了答案。

    卓柳喃喃道:“查无此人,不一定是没这个人,也可能是……”

    死了。

    现在他们四个人一起站在人群中,看着荆白摘下设备,向他们投来平静无波的目光。

    卓柳看着这张沉静的面孔,一时间竟然语塞,说不出话来。

    他们不说话,荆白不说话,围观的人群也从窃窃私语重新变得安静,直到机器上的音乐声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在所有人无声的注视中,荆白伸出右手,在屏幕上写下了那个名字。

    随着他的一笔一划,所有人都在心中不自觉地默念了一遍。

    白、恒、一。

    第251章 塔

    来都来了,宋不折和宋靖嘉还是硬拉着荆白吃了个饭。荆白没拒绝,卓柳和赵文龙就当了陪客。

    至于游戏区的现场眼见着他们把荆白拉走是怎样的哗然,他们也无暇关心了。

    宋家兄弟很熟练地点好了菜,荆白向来不是多话的人,现在更是沉默。好在席上几个人都知道他的脾气,卓柳和赵文龙更是几乎猜到了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只是碍于荆白未曾说过,也没有立场劝慰。

    宋不折和宋靖嘉两兄弟负责叽叽呱呱说话,赵文龙和卓柳负责不让他们的话落地,荆白……荆白负责沉默地吃东西。

    最后,还是十六岁的宋不折没沉住气,趁着他哥正鼓着腮帮子奋力嚼牛肉,少年伸长脖子,好奇地问:“大佬,你这两天是在刷记录吗?”

    席间顿时静了,宋靖嘉险些噎住,用力横了弟弟一眼。

    荆白倒没觉得他唐突,放下筷子,点了点头。

    宋不折瞪着眼睛:“全刷完了?”

    荆白看了他一眼,很平淡地说:“对。”

    宋不折不说话了。

    宋不折大为震撼。

    荆白花了两天就转遍了第四层,吃喝享受的一律没参与,他以前没有口腹之欲,如今更没有。

    游戏区和测试区他去了几趟,会的直接上,不会的就现学,以他的能力,并没有耽误多少功夫。刚才的VR游戏就是最后一个可以刷分的项目。

    一次消费可以换三次游戏次数,荆白选了最难的曲子,第一次还不太懂怎么玩,第三次就破了记录,刷出了那台游戏机的最高分。

    到这里,第四层能刷的纪录就已经都归到白恒一名下了。

    有的纪录破了可以减污染值,比如这次的拳力测试,荆白在第三层玩了团体的,这次玩了单人的,打破单人纪录之后,再次获得了五点污染值的扣减;但VR游戏的这个就没有减去污染值。

    荆白不是冲着扣减污染值来的,但这两天林林总总地,他的污染值也被抵扣得只剩20,估计下个副本起,他不仅不用排最后一名,说不定还名列前茅。

    从今天开始,第四层时常在公共区域玩的人,估计都很难忘记白恒一这个名字。但荆白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到丝毫满足。

    说实话,他甚至没有什么情绪。按理说这是个不错的成就,但除了写下白恒一的名字时那种疼痛的悸动,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他放下筷子,想了想,还是对眼前的几个人道:“我准备要上第五层了。”

    “噗——咳咳咳!”

    这次是宋不折呛住了,宋靖嘉连忙给他拍背,兄弟俩两张相似的脸上,映出的是一模一样的震惊。

    卓柳和赵文龙对此倒不是特别吃惊,他们俩把听到的消息一对,几乎已经猜到了荆白遇到了什么事。

    从他们听说的只言片语里,能描绘出荆白死去的朋友的一些痕迹。那个人已经很厉害了,这样的人都死在了副本里,可见副本难度很高。

    荆白能从这样的副本里活过来,一举冲上第五层也不奇怪。

    宋家兄弟则是面面相觑,他们刚来第四层,本意是来和荆白打个招呼的,没想到这就成了荆白的送别宴。

    不过这样也好,刚上了第四层,就有认识的人要登第五层,这也算是沾上喜气了。

    卓柳犹豫了一下,问:“什么时候走?”

    荆白说:“今天或者明天。”

    他语气太淡漠了,以至于卓柳都说不出说个大概时间我们来送送你这种话。从这个副本出来之后,他身上那种出世感好像更强烈了。

    卓柳虽然从前也觉得和他往来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但这几天以来,总觉得荆白和这个世界的联系都变得很淡薄。

    虽然他从前也和人并不亲近,这几天说话做事也一如往常,但卓柳总有种感觉,同他原本就不近的距离被拉得更远了。

    荆白说完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神色依然没什么变化,好像并没有因此很高兴。

    他放下筷子之后就没再拿起来过,眉眼低垂,似乎在想着自己的事情。

    要去下一层固然是好,但卓柳再看青年冷淡的眉目时,眼中就不自觉地带上一种悲悯。

    不是每个人的哀痛都石破天惊,悲伤在有些人身上是寂静的。

    宋家兄弟也察觉到荆白身上并无喜意。宋靖嘉是个不常参与这些人际应酬的程序员,十六岁的宋不折更读不懂微妙的气氛,还在往嘴里大口塞炸鸡翅。

    唯有赵文龙用那张忠厚朴实的脸,沉稳地托住了整个饭局的气氛。

    他笑呵呵地站起身,敲了敲手中的杯子,笑道:“我年纪大,托大叫你一声小荆。预祝你下个副本顺利!”

    卓柳回过神来,也打起精神,笑着说:“那我就祝你每个副本都顺利!”

    宋靖嘉和宋不折也跟着精神一振,乐呵呵地道:“我们兄弟俩祝白哥早日出塔!”

    荆白不明所以地抬起头,席上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脸上都挂着开心的笑容。八道期许的、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他。

    他们的祝福是真心实意的。

    荆白感觉自己紧缩的心脏好像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松解了一下。

    他也站起身来。青年脸上的表情并不热切,也没什么笑容,眼睛却是明亮的。他举起杯子中的清水,对在场的四个人简明扼要地说:“一切顺利。”

    荆白起身后,气氛变得更加轻松。在场的四个人都知道他寡言少语,相视一笑,异口同声道:“一切顺利!”

    他们都把杯中的饮料一饮而尽。

    没有酒,即使到了第四层,塔里的餐厅也没有酒精。“塔”似乎不愿让这些成瘾性的东西消磨他们的意志,但真挚的祝福并不需要酒精助兴。

    几人吃完了饭,就算是道过别了,荆白知道自己现在出去也是被被人围观,他懒得同其他人应酬,索性直接回了房间。卓柳等四人却还要出去和剩下的人汇合,于是就从餐厅门口出去了。

    出去就被门口围观的阵仗吓了一跳。

    怎么这么多人!

    宋不折吓得直接打了个嗝儿,一把抓住哥哥的衣服:“嗝——哥!我恐人症犯了!”

    宋靖嘉也吓了一跳,他俩刚上第四层,还没什么认识他的人,可这段时间眼熟赵文龙的人还真不少,卓柳作为惊雷的高层,在第四层也是小有名气。

    他们俩立刻被人围住了,卓柳见宋家兄弟这里还好,立即对宋靖嘉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先走。宋靖嘉反应很快,趁这个空档,拉着弟弟溜出了人群。

    赵文龙这人简直像什么场面都见过,满脸堆笑,谁也问不出他的话,人却离人群的焦点越来越远。卓柳则明显感觉周围几个身材高大的人隔开了人群,一个长卷发的女人在她身边,飞快冲她打了个眼色。卓柳认出来她是谁,便跟着挤了出去。

    惊雷和风暴不是完全没有往来,到了第四层,甚至关系都没有第三层紧张,因为大部分人的重心还是放在副本上了,太专注拉帮结派、勾心斗角的人,就算侥幸爬上来了,也很难度过第四层的副本。

    起码魏思宁和卓柳就都见过对方。

    看见魏思宁眼下挂着的黑眼圈,她这几天似乎睡得不太好,略显憔悴。卓柳心里纳闷,却也没说废话,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怎么也来了?”

    风暴第三层得罪荆白的来龙去脉,卓柳在场看得一清二楚,他们找荆白赔罪被拒绝的事,她也有耳闻。

    她知道荆白不会把这些无关的人放在眼里,但风暴的人又不了解他的脾气,为了避免被荆白找麻烦,正该绕着他走才对。

    荆白虽蒙了面,但他长相气质那么扎眼,风暴的人又不是没见过他,不至于认不出来。卓柳前几天还听闻说,风暴那边有人画了荆白的像。

    以第四层这边风暴的风格,卓柳猜测多半不是恶意,顶多是提醒组织成员不要去触画上人物的霉头。但毕竟是被画了像,卓柳想着去说老方的事情的时候顺口带一句提醒荆白,结果拜访失败了,才知道他进了副本。

    魏思宁捋了一把头发,清丽的面孔流露出疲倦之色。卓柳虽然和她没多熟,但也知道她向来是个精致女人,两个人在副本见面的场合也都比较正式,倒是头次见到她在塔里素颜的模样。

    可见要么来得很急,要么状态不对。

    魏思宁也不同卓柳绕弯子,开门见山说:“你是不是认识那个人?”

    卓柳一副没听明白的样子:“你说谁?”

    魏思宁皱眉道:“你也开始装傻了?最近破了一堆纪录那个‘白恒一’。”

    卓柳见她还当真刨根问底上了,探究地瞧着她,道:“你不会真没认出来吧?我提醒你们一句,别想着拉拢他了。你们得罪过他,还画了人家的像,忘了?”

    想起这事就糟心,也不知道第三层那群人怎么想的。

    魏思宁忍不住又用力捋了一把头发,在卓柳同情的眼光中,她重重叹了口气,说:“我认出来了。实话说吧,我这次和他过的同一个副本,他还不知道我是风暴的人呢。”

    卓柳震惊得眼镜差点滑下来,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

    她忍不住问:“你、你们——”

    她稳了稳情绪,先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见过白恒一?”

    魏思宁没有急着回答,两人原本就站到了角落,见周围无人,魏思宁朝卓柳伸出手,说:“我先自我介绍一下吧,魏思宁,真名。”

    卓柳眉毛高高挑了起来。她怀疑自己被道德绑架了:“你这……我们还没有熟到要交换真名吧?!”

    魏思宁笑了一下,虽然显得有点苦涩:“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是方便的话,把我真名带给‘白恒一’吧,如果有用得上我的事,请他尽管开口。我少说欠他两条命,应该的。”

    卓柳反应很快。她没有被魏思宁的诚意打动,反而抱起双臂,说:“你是要上第五层了吧?”

    风暴和惊雷不能说是完全对立,但毕竟也不是什么兄弟组织。魏思宁既然敢和对面组织的人毫无顾忌道出自己的真名,说明她不怕被卓柳传得人尽皆知。

    还要滞留在第四层的人肯定不会这么做,反过来想,那就无所谓了。

    “是啊!”魏思宁坦荡地说:“但我只是请你帮我带个话。你要是不愿意,现在拒绝也没关系。反正我的真名你也知道了,你又不吃亏。”

    这是阳谋,荆白要去第五层,魏思宁也要去。她单方面说了真名,这话卓柳怎么可能不带?卓柳知道魏思宁这人,人品是没什么问题的,又背靠风暴这样的大组织。如果荆白真有什么事情要找人,她好歹帮得上忙。

    收到卓柳的消息时,荆白刚刚洗完一个澡。他最近睡眠不太好,要在热水里泡很久才能稍微松弛一些。

    卓柳把魏思宁找上她的事情简单描述了一遍,重点说了她是风暴的高层,马上要登上第五层了。她们在第三层就认识,但是来往不多,魏思宁风评还行等等,又说只是帮忙带个话,请荆白自行决定。

    荆白回了个“谢谢”,就扣上了通讯器。

    说得上熟识的人,今天都已经道过别了,他根本不需要魏思宁报答,也无意发生联络。

    面容俊秀的青年仰面躺在床铺上。他的目光很澄净,心神却没完全放松。

    魏思宁能登上第五层是件好事。

    这样,至少除了他以外,第五层有第二个认识白恒一的人。

    第252章 塔

    卓柳的信息是当着魏思宁的面发的,魏思宁本来说不用,卓柳说不行,你要没亲眼看见,万一说我没发怎么办?

    发出去之后,魏思宁看起来很紧张。卓柳猜她多半从出副本之后就没见过荆白了。

    她虽然帮了魏思宁这个忙,但猜都能猜到荆白会怎么回,发这个消息只是为了把她的真名递给荆白而已。

    果不其然,几分钟之后,通讯器亮了,荆白只回了两个字:“谢谢。”

    一句多的话也没有。

    卓柳早猜到了这结局,魏思宁难掩失望,但仍对她道了谢。

    而荆白扣上了通讯器。

    头发已经擦干了,荆白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很放松,精神也有些疲倦,但他依然没有睡意。

    他原本是对着半空中虚无的某个点在出神,后来,目光就渐渐移到墙壁上方那张山水画上。

    这幅水墨画元素不多,意境却悠远。轻薄的云雾笼罩在青山之上,山巅上坐落着一座小屋。

    山川中有流水潺潺,让画面显得更加清新辽阔。落笔很干净,画风也清朗,多看一会儿,好像能让人的心情也变得平和。

    按说从《头啖汤》副本里出来以后,荆白对水墨画多少该有些心理阴影,但回到房间,看到这幅画的时候,他却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这幅山水给他的,永远是平静安宁的安心感。

    也因着这个,荆白习惯了它的存在,平日里不会对它有太多关注。之前检查房间时,也只是多看了几眼。

    但这次,他意外地发现,这幅画好像有什么细节,他之前漏掉了。

    画中的小屋是有窗户的。

    只是水墨画的画面主体是山川,小屋只占了不大的一部分。荆白之前以为它和流水一样,只是画面的装点。

    房间是“塔”里最安全的地方,荆白在过完《丰收祭》的副本之后,就发现自己的记忆相对稳定,只是试炼副本之前的事想不起来了。他又毫无线索,又没有迫切的情绪,只能暂时搁置了这件事,画也只被当成了普通的装饰。

    但荆白这次再看小屋的时候,他发现……这间屋子似乎不是空的。

    荆白也顾不上睡觉了,他找了把梯子,想把挂在高处的山水画取下来,但去拿的时候,才发现这幅画好像是被固定在墙上的。

    明明没看见钉子,却拿不下来。

    荆白难得的起了点悔意。

    他第一次检查这幅画时,为了试探自己的本能,拿了把匕首试着扎这幅画,却没下得去手,再看这幅画也没有什么异常,就没试着去取。耽误到今天才发现,这画竟然是拿不下来的,就这一点已是大有古怪!

    荆白从梯子上站了起来,他摸了一下画的边缘,没有钉子,也没有胶。但这幅画牢固得就像长在了墙壁上,荆白用了多大的力都拿不下来。

    画纸也不是一般的纸,否则被他这么用力拉扯,恐怕很容易就出现裂口。

    荆白很怀疑,自己当初那匕首如果真扎下去,恐怕也扎不坏这幅画。

    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荆白放弃了取画,他一瞬不瞬地盯着那间小屋的窗户,确认了自己方才注意到的那点。

    不是他看错了。

    这间小屋的窗口处,右下角有一点阴影,飘起来的,看上去……很像是一个人的衣角。

    阴影太小,远了不容易看到,如果不是这次出神时不自觉地盯着那里,敏锐的眼睛先思维一步注意到了那块微小的阴影,他恐怕连这次也不会发现。

    荆白的手轻轻拂过那块阴影。经历了头啖汤之后,他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一小块阴影,之前到底有没有存在过?

    他询问塔:“你给我生成的这个房间里,自带的这些东西,人不在房间的时候会有变化吗?”

    塔的声音温雅平和,一如既往,它回答:“‘塔’会根据您的命令,自动清扫房间,或者修复损坏的物品。除此以外,房间内生成的物品不受‘塔’干预,不会自行产生任何变动。”

    这是合理的,也符合荆白的感知。荆白想了想,试探着问:“‘塔’,房间里的那幅画,你能给我取下来吗?”

    塔停顿了片刻,道:“是否确认损坏房间?如需修复,将视损毁程度扣除污染值。”

    荆白也顿了一下,他怀疑是不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我只是叫你把画取下来。就是我正对面,墙壁上那幅。”

    塔无视他的困惑,再次询问:“是否确认毁坏房间?”

    荆白:“……”

    “塔”的态度让荆白确定了一个事实,这幅画是他房间墙壁的一部分,无法单独取下,也无法去除。

    但这同时也打消了他的怀疑,阴影应该是一直存在,只是不太明显,开始时就被他忽略了。

    荆白当然不可能为此浪费珍贵的污染值,何况房间修复听上去是一笔不小的花销,便道:“算了。”

    这幅画多不多出个衣角,都已经属于过去。他早已有了新的经历,新的记忆,不再是第一层时为空白的记忆忧心的那个人。

    过去的记忆抓不住便罢了,只要现有的记忆能保存住就好。

    他也必须记住。

    荆白让塔收回了梯子。他重新回到床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这次他很快睡了过去。

    几个小时后,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肩膀微微发抖,一边剧烈地喘息,一边伸手去擦额头上的汗。

    太阳穴隐隐作痛,他知道自己睡不着了。

    他看了一眼时间,才过去了四个多小时,晚上两点多。

    塔里不分白天黑夜,但是有正常的计时。房间也可以模拟自然光线和自然环境,只是阳光没有温度,刮风下雨也只能听到声音。

    塔里的大部分人还是会尽量规律作息,毕竟虽然副本里的伤不会带回塔里,但塔里的身体状态是要带进副本的。

    荆白从前也是如此,但从头啖汤副本出来之后,他做不到了。

    这是他这段时间的常态。

    他现在和从前不太一样,以前他睡眠很好,不会做梦。但从头啖汤副本出来之后,他不能像以前想睡就睡,入睡困难是一回事,睡的时候脑子里总会闪过一些光怪陆离的、浮光掠影的东西,有的画面对他来说刺激非常强烈,他就会猛地惊醒过来。

    醒来也觉得头痛,但一时半会又没有睡意,只能起来。

    白玉在胸前微微发热,温暖的力量流遍他全身,连因为惊醒而冰冷的指尖都暖热。

    荆白默默攥住了白玉,缓缓地平复自己的呼吸。

    每次他惊醒的时候,白玉都会如此,像是某种无言的陪伴。

    不知道是不是白玉变得完整了,荆白总觉得它的力量变强了,以前虽然也有用,但力量微薄,更像是一种安慰。但现在,它运转的时候,荆白只觉得浑身都温暖起来,连头也没有那么疼了。

    荆白瞧着白玉中的那点红色,在莹润的玉身中,它好像正在熠熠生辉,让荆白想起白恒一的眼睛。

    大部分时候,白恒一的眼睛就像荆白形容过的,像湖,又黑又深,叫人看不透,不常有这种闪闪发光的感觉。最接近这种明亮灿烂,就是两人在湖边遇到时,白恒一说,要给他做盏灯笼。

    荆白是信他的,白恒一这样的人会什么都不奇怪。但他当时应该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白恒一不能高声说话,就把灯笼举到脸旁边,照出自己的口型,笑眯眯地说,你等着。

    温暖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他眼睛里含着笑意,神色很轻松,是荆白很少在他脸上看到的,纯然的快活。

    荆白当时脸上发烫,很快就转开了视线。

    他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瞬间,但当记忆翻涌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那双明亮的眼睛,温暖的、含笑注视着他的目光,快活的笑容,每个细节都那么清晰。他没有一刻忘记过。

    他知道自己不会再忘记了。

    白玉渐渐回到了正常的温度,面容清隽的青年抿着嘴唇,沉默地用自己也察觉不到的柔和眼神注视着它。最后,他将它塞回领口,简单整理了自己,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现在凌晨三点过一点,应该是登塔区人最少的时段。

    他这些天在第四层闹的动静不小,出去恐怕会引起不少人的注意,不如就趁现在登上去算了。

    该道的别已经道过了,荆白又没有任何仪式感,决定要去登塔,就直接传送到了中心区域。

    他走了几步,才想起自己没带面巾,又懒得为这点小事折返,索性加快脚步继续朝登塔区去。

    他人高腿长,走路快得像风,但这样的身高和容貌在人群中实不多见。远近的人就算不故意瞧他,也很难忽略这么个挺拔出挑的高个子。再落到脸上,目光就很难移开了。

    凌晨时候虽然人少,但是还停留在公共区域的,都是爱看热闹的夜猫子,很快荆白就注意到他身后和身侧的人都开始变多,还有自以为小声的窃窃私语。

    “这也太帅了。”

    “这个人是不是那个‘白恒一’……”

    前方还有人抬起手,看样子是在遮他的下半张脸,可能是想辨认他的身份。荆白面无表情地投去一个冰冷的眼神,那人被他冷箭一样尖锐的目光一刺,火速放下手,却对身边的同伴挤眉弄眼,无声地大叫:就是他——

    荆白拿这些凑热闹的人没办法,只能继续加快脚步,闷头往前走。

    他虽然长得好看,但气质原本就冷冽锋利,若不刻意掩饰,大多人都只敢远观,不敢走近。围观的人这两天下来更知道他厉害,虽然眼风不停地往他脸上飞,胆敢挡路的却没有。

    前路畅通无阻,荆白很快就走到了登塔区,点亮了手背上的第五层印记。

    第四层的人都很熟悉登塔的流程,荆白抬手的那瞬间,听到人群静了片刻,然后猛地爆发出一阵嗡嗡的絮语声。

    “他要登第五层了!”

    “艹,好酷,第四层的记录破完就走了,有没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感觉。”

    “少加滤镜吧,你以为追星呢?”

    “我不理解,你说他都要登第五层了,为什么破纪录还要留个假名呢?就算用真名,也没几个人能上第五层找他吧?”

    “什么叫没几个人?你说谁上不去呢,赶紧呸呸呸。”

    他们说什么,荆白都懒得管,也没回头,沿着黑色的石阶往上走。

    踏上石阶的那一刻,背后便安静下来,长身玉立的青年不作声地站在一片黑暗之中。

    他拿出白玉,果然,玉身已经在微微发亮。登塔的台阶处是一个单独的空间,他走上台阶之后,背后的一切已经被隔绝开来。

    荆白在台阶上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

    不太对劲。

    白玉在发热。

    第253章 塔

    这里横竖没有其他人,荆白心里发慌,索性将白玉解下来仔细查看。

    玉越来越烫,荆白却舍不得松开它,白玉在他的手心微微发颤,好像一颗心脏在跳动,不知是不是错觉,荆白感觉连带着他脚下的台阶都在微微地震动。

    手心里烫的那点痛不算什么,楼梯的微微晃动也不至于让塔倒塌,荆白眼中只看着最让他锥心的一幕:玉身里那点鲜艳的红色正在急剧地变淡,面积也在缩小。

    是你吗?是你要走了吗?

    他在心里问。

    白玉不会说话,当然不会回答。

    荆白定了定神,试图冷静地分析。

    白恒一净化的力量来自“塔”,他死前用这种力量修复了白玉,所以现在最有可能的是“塔”试图将这部分力量收回去。

    至于为什么是这里……

    荆白抬头看了一眼周围,黑漆漆的,只有台阶闪烁着微微的白光。

    难道是登塔的台阶这里和“塔”核心的区域最接近?否则没有道理他回房间的时候没事,在公共区域的时候没事,一站到台阶上,白玉就立刻出现了异常。

    意识到这个,他当即脚步如飞地往上走,总共十八级台阶,以荆白的步速,迈到顶也就几秒,但他还未来得及登到顶,白玉的动静已经完全平复下来。

    荆白站在最后两级台阶上,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

    玉身重新变得微凉,荆白手中却留下了一小块被烫出来的发红的痕迹。

    荆白忽然停下脚步,是因为白玉在他手中猛地颤动了一下。

    他几乎以为它要再次碎裂了,但它只是恢复了正常的温度,玉身依旧温润,不见半点裂痕。

    唯有中间那点鲜红几乎消失不见,只留下了一抹很淡的、像道氤氲的雾气般的红痕。

    什么意思呢?

    如果要抽走,为什么不全部抽走?

    荆白想不明白,方才还勉强运行的大脑现在好像彻底停转了。

    他修长的五指虚虚握了一下,白玉分明还在他手中,完整,光洁,但荆白却感觉自己的手已经空了。

    看着手心的白玉和浅淡的红痕,荆白脸上的表情几乎是困惑的。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可眼前的场景没有变化,连方才足下台阶的震动都变得平静。

    荆白这时甚至不觉得痛,他只感到迷惘。

    明明没有做错过什么事……可最后,好像又什么都没留住。

    但最后,他只是握紧了手中的白玉,一言不发地迈上了最后两级台阶。

    痛苦永远不会消失,也不会结束。作为活下来的那个人,他不能停滞不前。他只能继续向前走。

    再走出去一步,荆白只觉眼前一闪,一片明亮广阔的新天地出现在他面前。

    这里看上去格局比第四层更阔朗,装潢像是新中式的,简洁大气。一眼看过去,人比第四层也少很多。

    各色探究的目光再次汇聚到他身上。

    人虽然不多,但显然是分成了几派,荆白快速环视了一圈,就看出近处站着的几个人或许都分属不同的组织。

    荆白看出来他们都不认识他,因此表现得格外谨慎,看来他在第五层暂时还是个生面孔。

    这是好事,荆白不打算加入任何组织,现在更没有寒暄的心思。

    在在场的几个组织眼中,眼前的青年长得极俊美,他只站在那里,什么话也不说,也是英英玉立,如临风的翠竹。

    但等他真抬眼看过来时,对上他目光的人,心头都不由得一凛。那是种非常锋利的、冰冷的气质,即便一触即离,也像被扎了一下似的。

    不像竹子,像把又冷又快的剑。

    最重要的是,这是张能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但他们看了几眼周围其他组织的老伙计,却发现,似乎没有人认识他。

    能被派来在“门厅”招新的,都在第四层交游广阔,认识的人都多,要么就是气场和善,不容易让人生起警惕之心,很擅长和人打交道的。

    到了第五层,人没那么多了,副本的间隔也更长,人员的流动没那么大,像这种在“门厅”等人的,大家互相都能混个眼熟……

    如果大家都不认识,就说明这人大概率爬塔爬得非常快,很可能在第四层没有停留多久就上来了。

    只是瞧他这样子……

    别说荆白这时心情不好,他就算心平气和时,瞧着也是个不好惹的硬茬。

    有的组织慑于他冷酷的眼神,还在谨慎地观察,有的组织作风却更积极,准备直接出击。

    荆白手中攥着白玉,他没有心情应付任何人,也懒得观察这些人的眉眼官司。他避开所有人的眼神,一句多的话也没有,脚步如风,径直往前走。

    几米开外有个身材瘦削的少女,急匆匆地向他走过来。

    她的黑发及肩,皮肤是种毫无生气的瓷白,走路有点像飘的,行动却很迅速,看着不像是要和荆白打招呼,更像要一头撞到他怀里。

    荆白反应极快,脚步往旁边一撤,就闪开了。他没有给对方停下来说话的机会,神色冷漠,继续往前走。

    “喂,你站——”少女又气又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荆白回头,毫无感情地瞥了她一眼,却没作任何回应,自顾自地走远了。

    黑发少女喊出声时,荆白已经走出去好几米。

    少女身边有个一直和她站在一起的高大的男青年,见荆白如此不留情面,两道眉毛已经紧锁起来,当即便要追上去阻拦。

    这时,方才听着像是气急败坏的少女却伸出纤细的手臂,拦了他一下。

    她清脆的嗓音此时十分冷静,摇头道:“平平哥,别去。这是个亡命徒,不好招惹的。”

    青年依言停下脚步,原本沉闷地耷拉着的单眼皮却被她的话惊得撑大了一些。

    少女望着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用飘忽的语气说:“他的心是灰色的,眼睛里没有人。这种人不会加入组织的。”

    她身边的寸头男青年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这点小插曲没有在荆白心里掀起丁点波澜,他急着回房,甚至没在第五层到处逛逛。一走到能传送的位置,就立刻回了房间。

    站在房间里的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房间里像是被大风刮了一遍,大件没有什么变动,小的却变了不少。

    荆白紧急检查了一下,发现置物架上的小马倒下了,木球不知滚到了呢哪里,桌上的水洒出来了一些。

    他快步走进卧室,发现之前和墙体紧密贴合,无法分离的那幅画,现在也掉在了地上。

    他把画小心地从地上捡起来,捧在手里只有薄薄的一片,纸质很光滑,也很平常,就像任何一幅普通的山水画一样。

    他抬头看向墙壁,画从墙上剥离以后,墙体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和周围一样平整光滑。

    荆白在床上坐了下来,他的手指在画上逡巡,一寸寸地抚过山川,抚过清河,最终停留在山巅的小屋上。

    ……真的变了。

    白皙修长的五指颤抖了一下。

    他出门之前看到的那一点点,很像衣角的阴影,竟然不见了。

    难道是什么东西——还是什么人,离开了这幅画?

    这猜测很离奇,甚至颠覆了“塔”在他脑海中的印象,但荆白实在想不到别的可能了。房间里像被风刮过,也像经历了一场小型地震。

    这很难不让他想起之前在登塔时感到的楼梯的震动。

    就算不止他一个人经历了这场地震,但墙上这幅画,他临走之前还和“塔”确认过。“塔”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意思就是画和墙面是一体的,没办法取下来。

    但现在画掉在地上,墙面却是完好的。

    荆白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伸手去取白玉,这时才发现自己手在发抖,连解个白玉也花了好一阵。白玉解下来,看着和他在楼梯上看的一样,只有一道淡淡的红痕。

    荆白的心猛地颤了一下,一阵迟来的刺痛刺穿了他,他拧着眉毛忍耐了一下,将白玉放到画上。

    什么也没有发生,玉身是冰凉的,连点热意都没泛起来。

    荆白怔怔地攥着白玉。他这个动作其实完全出于本能,他比任何人都要茫然,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到什么结果。

    脑子里很多念头飞来飞去,却都纷乱无比。

    “塔”刚才的震动是什么意思,它在那个时候甚至把白恒一留下的那点红色给抽走了,是要复活他的意思吗?

    还是说,它借抽走的力量,塑造了一个新的“稳定器”?

    荆白无法揣度“塔”,只能猜,他在楼梯处其实就是这么猜的。

    “塔”或许真的在重塑一个“稳定器”,但他不敢猜那是白恒一,因为可能性太低太低了。

    如果时刻怀揣着这个希望,他怀疑自己真的会发疯。

    他从登塔区出来时,虽然看上去很平静,但也只有表象如此,内里已是心乱如麻。

    回到房间,又看到这幅山水画落在地上,荆白只觉自己坠入了另一片迷雾。

    复活过来,又离开的,是他这幅画里的人吗?

    可这幅画是从荆白过完试炼副本、创造房间开始才挂在墙壁上,白恒一那时已经过了不知道多少次副本了。

    荆白最终放弃了思考,把画重新挂在了原来的位置上,这样他可以时刻都注意着这幅画的变化——但他怀疑它可能也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等重新把画挂好,他才终于整理好了情绪,状似无意地询问“塔”:“解释一下,我登塔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画’会突然掉下来,我的房间还变乱了?是有人闯入了我的房间吗?”

    第254章 塔

    一般情况下,“塔”响应提问和要求是不需要反应的时间的,但是荆白发现自己似乎每次都会变成那个例外。

    他这次提问,“塔”停顿的时间就格外地长。

    荆白也不催它,他坐在自己的床尾,耐心地等着“塔”的回答。数了好几个十秒,才听它说:“经检测,您的房间无闯入痕迹。”

    荆白当然知道没有人闯入过。“塔”如果连这个机制都保障不了,早就乱套了,剩下的副本也不用过了。

    他点了点头,心平气和地说:“行,我知道了。那我不在房间里的时候,有没有人……或者东西,出去过呢?”

    “塔”这次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荆白平静地看着时间一秒一秒流逝,大概过了一分多钟,“塔”才答复道:“经检测,您的房间内发生过未知原因的小幅波动,但未有人类或物体进出过。”

    荆白知道“塔”这是不打算解释了,也可能是它解释不了。总之,他没办法从“塔”这里获得信息。

    荆白的手指近乎神经质地敲打着手心。

    他最近睡得不好,一用力思考,就觉得太阳穴处隐隐作痛。但这个时候没办法不思考,停下来心只会更乱。

    就在此时,他忽然听见塔说:“因未知波动,检测至房间轻度损坏,赠予房主十点污染值扣减和两次消费次数作为补偿,请查收。对于因波动造成的损失,表示抱歉。”

    轻度损坏?

    荆白站起身来,狐疑地在房间里重新兜了一圈。倒下的小马被他扶正,滚落在地上的木球也被他捡起来,实在没见到什么东西有破损。最接近这个形容的,就是水杯洒了点水出来,甚至杯子都没倒,也没砸破。

    大件陈设没有丝毫变化,顶多也就是房间晃了两下的程度,哪里能说得上轻度毁损?

    寻不着别的毁伤,他只能将目光再次放到被重新挂好的山水画上。

    画他刚才已经检查过了,除了那一角阴影消失,还有它和墙面剥离开来,光从画本身,看不出任何变化。所以等于线索还是断在了这里。

    以荆白久经磨练的心性,也难免有种吃了哑巴亏的感觉。好在“塔”送的污染值和消费次数很快到账,荆白查询了一下,污染值只剩12点,消费次数还有三次。

    污染值对荆白来说就是个数字,白玉快碎了的时候,他的污染值被卡在99,实际可能都不止三位数,但他从没有真正受到过污染值的影响。现在白玉被白恒一修复了,污染值减到只剩12,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消费次数又有三次了,倒是够荆白去破几个记录,但他对第五层还不熟悉,也不知道这里的公共区域和第四层有没有太大的差异。

    青年轻轻叹了口气,房间里模拟的自然光从窗户投进来,他消瘦的背影依然挺拔笔直,像棵永远不会倒下的树。

    第五层的副本,荆白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出来。既然还有次数,就得用掉,给白恒一在塔里留下一些什么。

    不过有了第四层的经历,他决定在进入下个副本的前两天再去,免得早早在第五层变得人尽皆知,走哪儿都被人盯着追着。

    烦。

    又醒了。

    荆白疲倦地从床上坐起身,他两眼发沉,努力架起来看了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三十五。

    又过去了十九天,没有任何改善。荆白失去了一觉睡到天亮的能力。

    在大部分的副本里,入夜后都是最危机四伏的时间段,荆白担心自己带着这么糟糕的睡眠质量进副本,会遭遇更多危险。

    但如果真是如此,也没有办法。

    这些天下来,他早就习惯了做梦,甚至他到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梦。

    梦里有时候是“柏易”那张脸,在昌西村那个充满民族风情的村落里,穿着登山服,是很英俊阳光的一个长条儿的人。

    他顶着柏易的身份的时候,可能是因为刚从“小恒”那个脆弱的孩子皮囊里解脱出来,情绪比较高昂,和荆白说话的时候,总是未语先笑,眼睛弯弯的。

    荆白那会儿觉得这人自来熟得古怪,在进入木牌林之前,对他一直有所保留,好像也不见他怎么生气。

    荆白现在想想,也觉得挺好笑的。他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会阴差阳错,以为对方是个将近一米九的大姑娘,白恒一一定特别莫名其妙。

    所以两人在《头啖汤》再次遇到时,他瞪着荆白,气哼哼地给自己起了个“郝阳刚”的假名字。

    荆白有时候半夜醒了回头想,白恒一有些时候是挺孩子脾气的。那会儿荆白都没把他认出来,他起个这种假名能气着谁呢?

    难怪刚进范府那一两天,他老是阴阳怪气的。想想也是,这是他们一起过的第三个副本了,他还要从头获得荆白的信任。他只是污染值低一点,又不是圣人,不高兴也很正常。

    荆白想着想着又笑了一下。

    其实刚进副本没多久,他就有些怀疑“郝阳刚”。脸虽然变了,可笑起来的样子和“柏易”实在是像。和五官无关,就是神态。

    生气的时候也是,都不会冷脸,喜欢摆出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但荆白不用看他的表情,听语气就听得出他不高兴。

    还有一些更小的细节,比如眨眼的样子,思索时的样子……

    荆白一向不喜欢喜怒无常的人,但他发现自己很难对“郝阳刚”生气。他相信自己的直觉,等“郝阳刚”提出帮他看船,让他去和众人碰头时,荆白已经很确定他就是“柏易”了。

    他和白恒一进过三个副本,做梦的时候也会有三个形象出现。

    最开始那几天,荆白其实意识不到在做梦。但梦境往往终结在白恒一和范府一起化为烟尘的瞬间,然后他就会猛地惊醒过来。

    荆白觉得自己其实不太想做梦。这段时间,他会把白天的时间尽量排满,有事可做的话,想起白恒一的时候会少一些。为了把时间排满,他看了不少书,什么类型的都有。

    有的讲心理,有的讲哲学,有的讲爱。理论看了许多,好像也获得不少知识,但对现状没什么改变,到了夜里还是一样。

    醒的次数多了,哪怕在梦里,也会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不会再受当时的场景约束。

    比如,如果梦里再回到那个碧树参天的村落,看到柏易绕着他叽叽喳喳地说话,笑眯眯地把脸贴过来,他不会再说“闭嘴”,也不会再把他推开。

    不管柏易在说什么,荆白会附和他的话,然后很平静地盯着他看。

    梦里的“柏易”会露出有点困惑的表情,荆白却只会定定地看着他。

    这样就不用等到最后那个揪心的场景出现,他会提前醒过来,睁开双眼,看到漆黑而空寂的房间。

    他最近一周都是这么做的,无法延长睡眠,回到正常的周期,但醒来的时候会更平静。

    荆白当然知道这样做梦不正常,在有意识的情况下去控制和选择梦境,并不是在摆脱梦境,而是沉溺于梦境的表现。

    但有的事情不是简单的“这不对”和“本应该”这么简单。

    就像不会游泳的人,落在很深的水里,哪怕明知道拼命挣扎会死得更快,也没办法停下来。

    荆白的情况更特殊一点,硬要类比的话,他本来应该是会游泳的,但白恒一的死把这个能力带走了。

    所以哪怕心知肚明会发生什么,他还是会这么做。

    不想再看见那个场景是一方面,最主要的其实还是不忍心再拒绝他。

    明知是假的,明知那是脑海里由记忆衍生出的幻影,但总是不忍心把他推开。根本不需要醒过来,在梦里他的理性仍然存在,告诉他眼前这一切都是虚假,但他每一次都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他依然会点头,会附和,会静静地注视那张脸,等待着梦里的“小恒”、“柏易”、“白恒一”露出相似的不解的表情,然后睁开眼睛。

    从前的荆白从未试图去理解所谓的“爱”,他不关心这些虚无的概念和定义。

    在他看来,所有的情绪在不同的人身上都有不同的表达方式,他不关心别人表不表达,怎样表达,更没想过自己会爱谁。他不会花时间来琢磨自己的感受,连爱一个人,也是先行动后察觉。

    所以直到最近,荆白才意识到,他对白恒一好像不仅仅是喜欢。他没有爱过,所以也意识不到,在自己身上,爱是由很多很多个不忍心堆叠起来的。

    因为他本来是个忍心去做任何事的人。

    荆白在床上坐了一会儿,才觉得缓了过来。他看了一眼时间,不到五点。醒都醒了,现在出去正好人少。荆白准备在进副本之前把剩下的三次消费次数用掉。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把手按在手背上,很快出现在了传送区。

    现在是凌晨,放眼望去,整片公共区域都空荡荡的,几乎没什么人。

    第五层的公共区域布置得比第四层更大气,简洁高雅,装潢华美而不铺张。荆白在外面转了一圈,发现无论是娱乐还是饮食的区域,都比第四层的大很多,看上去也更高级。

    老式的游戏厅还有,但只占了一小部分面积,很多新式的荆白都没见过的游戏,稀稀拉拉有几个人在玩。

    荆白准备先大致了解一下第五层,就没急着进游戏厅,他直接绕过了餐饮区,最后停在一扇古朴的木门前。

    门口站着个男人,大概三十出头,比荆白矮了小半个头。乍一瞧有点颓废,胡子拉碴的,下半张脸的五官都看不大清;眼睛倒还明亮,见荆白过来,就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热切和艳羡,看得荆白有些莫名其妙。

    男人见荆白回视过来,没有直接进门,脸上的表情很快又变回了失望。

    这人虽然古怪,但见他没有攻击意图,荆白也不打算理会。他选择直接咨询“塔”:“这扇门里面是什么?”

    第255章 塔

    “塔”这次响应得很快,说:“此处为第五层塔以上开放的消费功能,进入后,可与塔外世界连通一小时,单次进入需花费三次消费次数。”

    荆白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第五层以上竟然会开通与塔外世界的交互功能!

    这个功能可不一般,荆白急着问明白:“和塔外世界连通是什么意思,能否指定时间和地点?”

    “塔”答道:“不能,连通仅指可以将您短暂投影到现实世界,无法被外界人类及相关设备发现和探测。场景可在确认进入后在‘塔’的提供范围内自选。以投影形式进入无法接触外界物体。”

    限制条件一说,荆白才感觉合理了一些。

    如果真的能和塔外的世界联系,肯定会有人想方设法同外界取得联系,找人从塔中营救自己。但若按“塔”说的,以投影方式出现,在外面就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甚至无法被探测。

    对“塔”来说危险性是小,但对登塔的人来说……未免也太不划算了。

    就只能看一眼外面的世界,什么也做不了,却要花掉三次消费次数!

    荆白的次数正好够进去看一次,但他觉得这不划算。要按第四层的“物价”,三次消费次数够他给白恒一刻好几个名字了。

    那男人看荆白把手按在手背上,就知道他是在和“塔”联络。不知道这这里的,多半是刚来到第五层的新人,再加上荆白生了一张惹眼的脸,他就不禁多看了一阵。

    荆白见他老盯着自己看,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他没有兴致进去,正要走开,男人忽然搭话道:“哎,你也是次数不够吗?”

    荆白眉头皱了起来:“关你什么事?”

    他莫名其妙被这人盯了半天,语气说不上好。满面胡须的男人却不以为意,咧嘴一笑,还宽慰他似的说:“没事,我也不够。我的消费次数还剩两次,等下次过了副本,就能再进去两次了!”

    这听上去更奇怪了,荆白原本准备走开,听他一说,脚步反而停了下来:“既然次数不够,你等在这儿又能干什么?”

    塔的消费次数只能自用,不能转让,就算这人等到天荒地老,也不可能有人送他一次消费次数,让他进去。荆白猜测这可能是为了避免登塔人之间发生不必要的争斗。

    越到高层,他越觉得“塔”的机制和他之前感觉的差不多,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专心过副本,消费次数也是激励爬塔的机制之一。

    所以这个人在门口等着的行为就显得更怪异了。

    男人并不在意荆白带着质疑的神情,他的语气甚至很憧憬,脸上的笑意也更真切:“我不能进去,听出来的人讲讲他们看到了什么也挺好的。”

    他说着,目光逐渐变得悠远:“塔每次给出的场景范围是随机的,也没有人,可是景色真的太美了。我进来之前是摄影师,走哪儿都带着设备。现在没设备啦,用眼睛就是最好的记录。虽然不能进去看,听别人说说也有滋味。”

    荆白若有所思地听着,他虽不回应,但也没走开。男人见他在听,更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道:“哥们,我跟你说,我之前进去那回,看的是云海。可太漂亮了!太阳从云后面钻出来,云和雾在风里,像海浪一样翻腾,缝隙里漏出点儿金光,整体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我感觉整个心胸都被打开了,特广博,特浩瀚!”

    他说到后面,激动得手舞足蹈,说着说着脸上还露出遗憾之色:“唉,我这破嘴说不清楚,反正那时候才知道‘云蒸霞蔚’这个词儿是什么意思。可惜没有设备,拍不下来。总之就是美,特美,美死了!”

    荆白见他这副模样,难免也对他说的景色升起了几分好奇。

    外面的世界在荆白的记忆里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所谓的美景奇观,他的印象大多来自自己看的书。

    那会是什么样子?

    荆白还未及回应这个男人,已经感到白玉在胸前微微发热。

    他感觉自己冻结已久的心湖微微一动,泛起一阵酸涩和柔软。

    白玉里只剩那点氤氲的红痕了,可荆白日日摩挲,总觉得他好像还在。

    ——你也想看吗?

    他在心底悄悄问。

    再转念一想,说不定还真是这样。白恒一说过,他在“塔”里连实体都没有。

    他是个从不道苦的人,当时告诉荆白他在塔里没有实体,是为了和认出他的荆白解释自己是以怎样的形式存在的,为什么几次出现面貌都不一样,出了副本又消失不见。

    但白恒一从来没有提及过,自己在塔里怎样生活。荆白之前不敢细思,现在一想,他连个真正的名字都没有,恐怕也不会有自己的房间。

    无论过了多少次第三层以上的副本,都累计不了消费次数。

    他想起这些天里看过的佛经,里面有一句话,说一口气不来,向何处安身立命?①

    看见这句话时,荆白感觉胸口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刺穿了。他把书丢到一边,本能地蜷缩起来,可这句尖锐的叩问,依然时常在他心中回响。

    白恒一会去向何处?荆白不敢去想这件事,因为他哪怕活着,也是个无处安身立命的人。

    荆白给了他一个名字,却没有办法给他一个归处。他自己也明白,所以最后表现得格外轻描淡写。荆白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于是他走的时候都是笑的。

    他死了,可荆白不甘于此,所以他在塔里用白恒一的名字留下痕迹。或许有朝一日,这些纪录会被再次刷新,但在它存在的时间里,它总能刻在一些人的记忆里。

    他给白恒一起的“恒”字也有这个意思,竖心旁,一个亘。这是荆白给出的承诺。

    不管白恒一有没有想到过这一层,荆白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就许诺出自己亘古不变的心,永不消逝的爱,以及魂梦中永恒的留影。

    心口撕扯般的疼痛是绵长的,荆白已经习惯了,他甚至面不改色。

    男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话,他似乎很缺乏荆白这个听众,一说起来简直没完没了。但是从感受到白玉的热度起,荆白的目光就已低垂下来,没再听他到底在说什么。

    上了第五层的这十九天里,除了荆白头疼的时候,白玉从来没这么活跃过。

    ——好吧,那就带你去看看吧。

    荆白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意愿,严格来说,这“意愿”可能都不存在。但白玉有反应,他就愿意纵容。

    在男人呆愣的目光中,荆白走近那扇样式古朴的大门,言简意赅地说:“兑换。”

    胡子拉碴的男人惊讶得用力擦了一下眼睛:“诶——哥们,原来你次数够啊???”

    看在他激活了白玉的份上,荆白回过头,语气平静地说:“嗯。”

    大门打开,胡子男在荆白眼中最后留下的,是一个混合着震惊和无语以及几分呆滞的表情。

    大门合上,将门外的人隔离开。荆白左右看了看,发现自己置身的,能是一个风格和大门相似的、古色古香的走廊。

    这个走廊很长很长,他站在入口处,往前延伸,走廊的两侧有无数扇门,像是他们之前吃饭去的包间。

    荆白仔细瞧了一下离得近的房门,上面用潇洒的字体写了名字。

    湖光阁,山色阁,林海阁,雪域阁,海天阁,云雾阁……远远看去,简直一眼看不到尽头。

    每个房间通往的应该就是和门上的字对应的观景的位置,荆白问了塔,得知计时是从他进入对应的房间开始,就不着急了。

    他进来之前还真没想到有那么多景色可选,又没有什么偏好,一时不知道该进哪扇门。

    白玉也没有反应,安安静静地躺在他胸口。

    ——是你让我进来的,那你就自己选吧。

    荆白嘴角勾了一下,这甚至说不上是一个笑。他握着白玉,一路往前,从一个一个房门前走过去。

    一路走过湖光阁和山色阁,又路过林海阁和雪域阁,白玉都没动静。

    荆白几乎以为它要任由自己选择了,便决定如果走到尽头白玉都没反应,他就闭着眼睛往回走。停在哪扇门前,就进哪扇门。

    但他没有走得太远,经过一扇门前时,荆白感觉白玉微微热了一下。

    他立刻顿住脚步,抬眼看了一下房门上的三个字。

    海天阁。

    要去看海吗?

    好像也不错,副本里能看见湖光山色,林海,甚至雪地,但是几乎没有机会看到海。

    白恒一应该也没有看见过吧?

    荆白握着白玉,向来稳定的手臂,此时正微微发抖。

    他一直不清楚玉里面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白恒一残存的意识,在登塔时能量被抽走以后,更觉得这是自己的妄念。

    可是……它选择去看海。

    荆白的嘴唇动了动,他一时分不清自己胸口中涌动着的是一份温热的悸动,还是尖锐的刺痛,堵得他几乎失去呼吸。但在他有余力再次呼吸之前,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他的神色却依旧镇静,坚定地伸出手,握住房门的把手。

    塔在脑海中提醒他:“是否选择‘海天阁’进入?一旦选择进入,景观不可改变,在接下来的一小时内,您将观赏‘塔’为您优选的海上风光。”

    青年的声音还带着一点鼻音的柔软,语气却斩钉截铁:“确定,就进这里。”

    “咔嚓”一声,类似开锁的声音。荆白心中一动,推了一下门,径直走了进去。

    脚下踩着的,好像是柔软的沙砾;扑面而来的,是海风微咸的气息。浪潮声听上去平缓又温柔,像是在抚平谁的创痛。

    荆白不禁惊讶了颜删汀一下。

    既然进入的是投影,感觉和气息应该都是“塔”模拟的才对。可无论是海风拂过脸颊的感觉,还是脚下微凉的、砂砾的触感,都非常真实。

    体验比想象中好,只是……

    荆白环顾四周,天空是还是昏黑的,月亮似乎藏了起来,云层深深,海面更是黑漆漆的一片。这种光线让荆白完全无法判断现在到底是什么时间。

    他伸出五指,发现稍微离远一点就看不清。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起到沉浸式体验的作用,进来之后手背上“塔”的痕迹就消失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个,荆白甚至想把“塔”叫出来,质问它这也叫“优选”?

    这甚至不是白天的海!

    别说图片里那种美丽的蔚蓝色,整个海面都是黑的。荆白试着往前走了几步,感觉到海浪冲过脚背,连鞋子都有种浸湿了的感觉,

    他愣了一下,试着脱掉鞋袜,果然很快感觉到海浪拍在脚背上,冰凉的,但并不冷。

    他几乎开始疑心了。投影真的能做到这么真实吗?

    他继续往海里走。水是凉的,但身体能感受到的温度非常宜人,“塔”选择的季节应该介于春夏之间。海风清新凉爽,站在海里也不觉得冷。

    荆白索性坐了下来,他腰部以下都浸在海水里,随着波浪轻轻拍打着身体,反而让他心情很平静。他索性将进门后就变得很安静的白玉从脖子上解下来,红绳牢牢缠在手指上,一起泡进海水里。

    投影的范围应该没有广阔到白玉身上,它估计感觉不到,但是荆白还是想试试。

    清爽的海风,适宜的温度,以及海浪温柔的波涛,都在不断平复他的心绪。耐心地等了一会儿,荆白发现视野的尽头,天空正在缓慢地变亮。

    它渐渐从昏昏的黑变成了深蓝色。

    荆白忽然明白“塔”的意思了,这确实是精心挑选的一小时。

    天快要亮了。“塔”给他选的,是日出前的一小时。

    第256章 阴缘线

    深蓝色的天幕上,忽然出现了一线红霞,鲜艳得近乎刺目,天际线也渐渐被这点金红色染红。

    荆白坐在海浪中,出神地看着远方。白玉随着海浪起伏,时不时轻轻吻着他的手掌。

    头顶的天空也越来越亮,变成了一种素净的蓝灰色。

    太阳还没有露脸,光明的前奏却很煊赫。一切都变得那么明亮,之前漆黑的海水显出了蓝,迸射的金光照耀在海面上,跳动出一片美丽的金斑。

    很快,一个通红的圆弧在海天相接处出现了。

    非常红,是一种光明灿烂的红,充满了生命力。

    它从天际线中探出头来,然后以一种不可阻挡之势,缓缓地往上爬升。

    太亮了,这光明简直像是一种凛然的威仪,刺得荆白眼睛发痛。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眼睛里已经开始发热,像是要流泪,也不知道是因为太阳的光辉,还是这蓬勃的、尽情迸发的、火焰一样燃烧着的生命力。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外面那个男人说的话。

    在荆白目不转睛的凝视中,红彤彤的太阳整个跃出了地平线,绽出夺目的光彩!

    金色的光芒驱散了荆白心中的灰暗和壅塞,他这时才舍得稍微闭一下眼睛,阖目的那一瞬间,在眼眶中蓄积已久的泪水就从脸上滚落下来。

    哪怕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明亮温暖的触感,这就是太阳。

    热烈的、磅礴的,饱含着蓬勃生机的光辉,毫不吝惜地照耀在他身上,让他重新感觉到,自己切切实实地活着,还能感受到生命的温热。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钻进了云层里。天边的云朵也被染红,深深浅浅地铺陈出一片绚丽的颜色。

    这是他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胜景。

    璀璨的朝霞像是在宣告一个崭新的开始,海风也被阳光烤得暖洋洋的,轻轻扑在他脸庞,像谁温柔的手。

    博大的、深沉的、一望无际的、寂静的海。

    浅蓝色的、几乎和海连成一线的、平静的天空。

    被海面拥抱着,被天空呼唤着,最后跳出了天际线的,火红的太阳。

    每次日出,都是一次太阳的新生。大海送别它,天空又接纳它。

    无论是上升还是下落,它永远不会没有归处。

    荆白感觉心口突突直跳,他自海水中站起身来,让自己浑身都沐浴太阳的光辉中。

    在海里浸了快一个小时,他浑身都湿透了。衣物粘在身上,不算舒服,但已经不重要。

    荆白目视着眼前的美景,握紧手中的红绳,平静地做了个深呼吸。他把积淀已久的沉郁都送进吹拂的风里。

    太阳升起来了,整个世界仿佛都是新的,荆白觉得,自己也经历了一次重生。有些东西被海风带走了,但有些东西又在心底里悄悄复苏。

    白玉指引他来到这里,或许是因为,这会是白恒一希望他看到的。

    他默默将白玉扣回掌心,湿漉漉的红绳缠绕在他白皙的手指间,像一条温柔的锁链。

    荆白将白玉举起来,让它也看看远处的太阳,海天交界处那片灿烂的金光,还有橙红色的瑰丽无比的朝霞。

    阳光落在玉身上,给它也镀上一层浅浅的金。里面氤氲的那点红痕被它一照,也仿佛在流动,但荆白知道那只是光照的错觉。

    ——日出很好看,不知道你看到了吗?

    他笑了笑,将白玉挂回脖子上。系绳子时,他犹豫了片刻,最终将白玉拿起来,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如果能出塔,我就带你去看真正的海。

    手背处,塔的印痕开始发起热来,提醒着他时间即将告罄。荆白不再留恋,转过身,大步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清晨的太阳在他背后,慷慨地散发光辉,照亮他的前路。

    推开房门的一瞬间,身上大海留下的痕迹就全部消失了,荆白感觉身上一片干爽。

    门外那个男人还在这里。

    见他出来了,满面胡茬的男人两眼放光地迎上来:“怎么样怎么样?你选的什么景色啊?”

    荆白还没来得及说话,男人上下打量他几眼,兴奋地说:“你看,有效吧!你出来之后看起来精神多了!”

    作为摄影师,他对人的状态很敏感。荆白进去之前,虽然长相惹眼得不得了,身形也是挺拔的,却没有现下这种神采英拔的感觉。

    虽然整个人看上去还是和之前一样冷,但多出来一股生机,是“塔”里最需要的那股活气儿。

    再强的人,也得靠那股“活气儿”撑着,不然路只会越来越难走。

    如果没有求生的欲望,常人的心力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副本的消耗。

    能进“塔”的人,都有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执念,一开始肯定都有这股劲儿。但有的人过着过着副本就磨没了,再过一阵子,就从塔里消失了。

    他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候。那会儿他刚上第五层,副本中认识的朋友死了,塔里认识的朋友又都告别了,虽然上了第五层是挺高兴的,但孤零零的一个人,又觉得说不上来的没劲。

    他无精打采地在房间里闷了好一阵子,直到快进副本了,他想把没用完的消费次数用掉,转来转去的,就发现了这个地方,塔里管这儿叫“景观台”。

    他第一次来就连着兑了两次,毫不夸张地说,景观台让他重新找回了活着的动力。

    作为摄影师,他死于一场意外事故,死亡突然降临的那一刻,他非常遗憾。他还年轻,还有很多美丽的人和风景没有拍过,但飞机在往下极速坠落,他体会着那种失重感,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

    这种强烈的遗憾和不甘送他进了塔,但过了四层塔以后,他逐渐感到疲惫,偶尔也会后悔自己一时的执念导致了进塔,或者产生“死了也无所谓”的念头。

    他这才知道,求生欲也是会被消磨的。而且他还没信心,第四层的副本过得这么艰难,上了第五层,他真的还能过得去吗?

    他上第五层时,被这双重的阴影笼罩着,有时恨不得永远别进副本,有时候又想,赶紧进去算了,早死早超生。可等进了两次景观台,他发现自己内心熄灭的火焰,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小小的火苗。

    活着多好啊!

    只要活着,就永远有希望见到更美的风景。他从前看见再多的美景,也只顾着架设备找角度挑光线,但现在设备没了,用眼睛看,才发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他没见过的好风光。

    他找回了久违的劲头,结果,第五层的第一个副本还真就被他给过了!

    就在那之后,他意识到,有时改变命运,真的就是一个念头的事情。

    他第一眼看到荆白,就感觉这人身上没啥“活气儿”,和刚上第五层的他一样。但是这人长得太好看了——没有不是颜控的摄影师!

    他以为对方和他一样没次数,没忍住和对方多搭了几句话,倒不是说想搭讪什么的,就是想捞他一把。没想到这大帅哥自己有次数,听他唠叨完,转头就进去了。

    再出来时,以他的眼光看,已能感觉对方的神采同之前大不相同。

    荆白情知他说的是事实,如果不是眼前这个男人,他恐怕都注意不到这个地方,便冲他客气地点了点头:“多谢你。”

    男人豪迈地一挥手:“不用谢!哦,对了,我姓周,叫我Jason也行。”

    他更关心的其实是荆白看到的景色,热切地看着他,问:“你进的哪个场景啊?”

    荆白说:“海天阁,看日出。”

    “哦……”男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没想到荆白会选这么常见的场景,毕竟海嘛,很多地方都有,日出也是到处都能看。他自己选的都是比较考验地形和天气的、十年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景,每次看完出来都是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不过他进去这几次已经很有经验,能被“塔”挑选的景色,在同类的景观里,也一定是出类拔萃的。

    哪怕只是海上日出,他也想听荆白描述一下。

    看着眼前的青年,Jason热情洋溢地说:“说说看吧,帅哥!我听听也是好的!”

    荆白有点莫名其妙。他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不解于Jason还在问什么。但看在他给自己介绍了“景观台”的份上,他又重复了一遍:“就是日出。”

    Jason也很不解,他觉得自己表达得很清楚,忍不住加入手势比比划划:“就是、什么样的日出?描述一下吧!”

    荆白这下他想问什么了,虽然他还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但依旧配合地回答道:“进去的时候天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太阳出来才亮了。太阳很红,光很亮,海很蓝。有风,空气很好,看不到人。”

    Jason听着他干巴巴的描述,试图脑补,却什么也脑补不出来,只能痛苦地搓了把脸。

    他也顾不上颜控了,瞪着荆白,说:“朋友,你一定是理科生吧?”

    荆白:“?”

    Jason已经摇着头,嘟嘟囔囔地走开了,荆白听力敏锐,听见他说:“算了算了,刻板印象还是有道理的,就不能指望你们理科生有我们艺术生这种浪漫的情怀……”

    他冲荆白挥了挥手,垂头丧气地走远了。

    荆白虽然不明白这个人到底在沮丧什么,但自觉能说的都说了,也不算亏欠他。

    身形高挑的青年注视了一眼那个仿佛笼罩了一层乌云的背影,转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马上就要进下个副本了,还有最后两天,也不知今夜能不能睡个好觉。

    “怎么还在睡呀,快醒醒!今天有正经事儿要办呢!”

    远远的,有个声音传了过来。荆白迷迷糊糊地醒了。

    他的头有点痛,神智也有些昏沉,但那个人似乎不叫醒他不罢休,声音由远及近,最后在他耳边响起。

    “起床啦,懒虫!”

    懒虫?这是在说他?

    荆白虽然头痛,但还能听得出这语气里的亲昵。

    他睁开眼,面前是一张极英俊的脸。鼻梁高挺,薄唇含笑,眼睛的位置虽然蒙了一层黑布,却能通过峻拔的眉骨和英挺的眉毛,猜到底下应该生着一双寒星似的双目。

    这张脸……总觉得很熟悉。

    但问题甚至还不在这里。荆白撑起身体,茫然地四下张望,试图辨认出自己身处何处。

    这里看上去条件很一般,他躺在一张床上,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只照出床上青年满脸的迷惘。

    他动了动膝盖,腰部以下还盖着一床喜气洋洋的大红被子。床是木头的,不是很宽,可他左边还有一个枕头,被子却只得一床,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上面还有鸳鸯戏水的图案。

    天花板很矮,床也很硬,荆白的目光落到地面——灰土铺的,但已经被踩得很实了,看着还算干净。

    再低头看了看自己,说是睡觉,可是衣着很整齐,穿的也不是睡衣。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个人是谁?

    狭窄的空间,陌生的环境,还有语气很亲昵,却根本不记得是谁的人。

    巨大的违和感让荆白心里发毛。

    他在脑海里努力搜索着信息,可是什么也想不起来,除了自己的名字,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搜刮个遍,也找不出能应对当下环境的东西,这让他的额头开始冒汗。

    但在眼前这个蒙着眼睛的青年再次撞入他视线的时候,像忽然被提醒了什么似的,荆白意识到:这个人是他的丈夫。

    他结婚了。

    “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的纪念日呀!”他的丈夫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张凳子上,他的眼睛蒙着黑布,却好像知道荆白坐在哪里,面朝着他说话,语气很轻快。

    见荆白只是呆坐在床上,不回应他的话,他的丈夫语气变得纳闷起来:“我都说不回来不回来,你非拖着我回村里,说咱们结婚一周年了,是纸婚。纸婚不牢固,你要回村子里办个纸婚仪式,要一路和我过到金婚、钻石婚呢。”

    他说着说着,好像真生了气,语气也变沉了,嘴角掀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是吧,路玄,你真睡糊涂了?你把这事儿全忘了?结婚刚一年,你就对我这么不上心了!

    他气哼哼地把脸转了回去:“还说和我过一辈子呢,我真是信了你的邪!”

    路玄?我怎么会叫路玄?

    荆白愣住了。他盯着这个男人挺拔的背影瞧,心里还在回味对方方才的表情。看着好像是在笑,但荆白辨认得出,他这是不高兴了。

    也不是完全陌生,荆白觉得自己可能认识对方,但是有一点他也非常确定,那就是这个人不可能是他的丈夫。

    因为他现在唯一回忆得起来的,就是自己的名字。他很确信他的真名是荆白。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他的丈夫,怎么会管他叫“路玄”?

    现在的情况一定有大问题。荆白冷静地想。

    但既然已经置身在这里了,他只能从眼前这个人处套取更多信息。起码目前来看,这个人只是以为他不上心,还没有发现他的异样。

    荆白于是下了床,穿了鞋,几步走到他“丈夫”身边,在对方平直的肩线上按了按,温和地说:“我今天有点头疼,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你别生气了。”

    手下的肩膀微微一抖,蒙着眼睛的青年立刻转了过来,摸索着握住他的手。

    这人好像真是瞎的。

    荆白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对方握了他的手,又伸手来碰他的额头。这个动作对荆白来说很突兀,但他没有闪避。温热的手碰上额头的触感也不像想象的一样讨厌。

    蒙着眼睛的青年喃喃道:“奇怪,也没发烧啊……难道是太久没回来,水土不服了吗?”

    第257章 阴缘线

    放在荆白额头试温度的那只手,稳定、干燥,好像是温热的,但多停留一会儿,荆白又感觉到一点凉意。

    这是一般人的体温吗?

    “丈夫”把手撤走的时候,荆白心中悄悄浮出了一个疑问。

    这个青年即使蒙着眼睛,也能看出来长相极英俊。两人现在离得近,荆白仔细地观察着他。

    他眼睛处的黑布裹得很厚,不止一层。不管他是真瞎假瞎,这样一蒙,正常情况下肯定什么也看不到了。

    他对这个地方似乎也不太熟悉,摸完了体温,看荆白还是皱着眉,就摸索着起身,说要去给他倒杯热水。

    他起身太急,还在桌角磕了一下。荆白连忙掀开被子,说:“不用,我现在好多了。”

    他“丈夫”根本不听,冲他挥挥手,示意他躺回去,自己慢慢地走出了房间。

    等他消失在门口,脚步声也走远了,荆白才下了床,试图在房间里找到一些和自己有关的信息。

    这房间不大,又是个卧室,荆白翻了一会儿,发现大部分都是生活用品。而且这里有很明显的生活痕迹,起码昨晚他和这个“丈夫”睡的就是一个被窝。

    虽然他对现状充满了困惑,但对方似乎真的没有说谎。

    床头有个木柜,很简陋,荆白打开看了一下,发现了一个红本,上面写了三个字,结婚证。

    竟然还真有本结婚证!

    不知道为什么,荆白竟然有种被雷劈了的感觉。他揉了一下还有点发痛的太阳穴,不得不打起精神,将证件打开仔细查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照片大红色背景的照片。

    照片上两个英俊的青年人肩并肩,端端正正地微笑着。

    荆白盯着自己扬起的嘴角,只觉得奇怪。

    他脸上真的出现过这么纯然的喜悦表情吗?

    五官明明是他,但是表情不像,有种未经世事的单纯快乐。

    旁边那个人更奇怪,能看出来,照片本身应该是没有遮挡眼睛的,但眼睛的部分直接被粗暴地涂黑了。

    证件上只有他一个人的名字,写的是路玄。

    荆白现在真的有点不明白了,在他的认知里,证件应该是相对正式的东西,如果他的“丈夫”叫他路玄,他的证件上也是“路玄”这个名字,那荆白这个名字,真的是他的真名吗?

    想来也是奇怪的,如果真的什么都忘了,为什么还会记得一个名字?

    荆白越想越觉得头疼,他按着自己的太阳穴,门外已经传来了脚步声。

    蒙着眼睛的青年端着一个瓷杯回来了。他站在门口,先叫了一声:“路玄,你起来了吗?”

    荆白知道他是要判断自己的方位,忙应了一声。他将证件放到口袋里,见青年点了点头,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热乎乎的一杯水被递到荆白手中,还放了点糖,带点微微的甜味。他抿了一口,温度正好。

    “好点了吗?”青年问。他看不见,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向荆白的方向侧着脸,荆白能将他关切的神色一览无余。

    荆白点了点头,想起他看不见,又说:“好多了。”

    他有手有脚,不想让对方一个盲人照顾。方才将他支开,也是为了寻找线索。

    青年这才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我还怕你今天出不了门。老太太的时间难约,过了今天,不知道要耽搁到什么时候。”

    荆白不错过他的每一句话,他敏锐地察觉到,这都是他需要收集的信息。

    听了他的话,荆白立马披上了放在床边的外套,道:“现在就可以出门。”

    “又在急这一会儿了!”青年笑了一下,他似乎很熟悉荆白的行事风格,但语气还是带了点嗔怪的意思,随即才正色道:“早饭都做好了,吃了饭再去。”

    他一个盲人,还要给自己做早饭?

    荆白心里震撼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四肢完好,行动正常,他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需要盲人来照顾的人,而且……他应该也不是这种性格。

    他跟在青年身后,走出房间,不经意似的道:“怎么不等我起来做?”

    这句话对走在前面的青年来说或许真的有些突兀,他侧了一下脸,诧异地道:“你?你会做饭吗?”

    荆白还真不知道,他在脑海里飞快联想了一下厨房相关的活儿,发现自己毫无概念,肯定是不会的。

    他脸上却毫无异色,非常自然地接了一句:“我不会可以学,你毕竟不方便。”

    青年摇了摇头,叹气似的说:“要这点事都做不了,我还有什么用?”

    荆白之前还觉得他对这里不熟,这时跟在他后面,却发现他走路并不用盲杖,也能闪避过一些地上的家具物什——当然,本来也不太多。

    荆白一路跟到了厨房门口,被青年拦住,无奈地道:“你来真的啊?我都做好了,你现在要学也晚了。下次吧下次吧。”

    他语气像哄小孩儿似的,一边说,一边挥手示意荆白去外面等。

    荆白嘴上应了,其实只往外退了几步,看见青年掀开柴灶上那口大锅,锅里冒起一股蒸腾的白气,飘出粮食的清香。

    青年直接把手伸进锅里,端出了一个陶瓷大碗。

    荆白不禁睁大了眼睛。

    锅里还在冒大量的白气,蒸汽很烫,碗肯定也是滚烫的,但这个盲眼的青年连张布也没垫,空手把它端出来了。

    他神色非常平静,像感觉不到任何温度。两只手贴在大碗上,端得四平八稳,走路也是不紧不慢。

    荆白看着他把大碗放到了餐桌上,又摆好了碗筷。他没有走过去,青年抱起胳膊,转过脸,准确无误地对着自己的方向道:“怎么,还得请你啊?”

    荆白眉头皱着,他的目光还凝固在青年放在桌子上的手上。那双手白皙修长,没有一丁点被烫伤的痕迹。

    荆白心念一动,他快步走过去,大碗里有一碟小菜,上面还有两个蒸好的玉米面馒头。

    荆白无视了旁边的碗筷,直接拿了一个馒头。伸手时,他手背状似无意地在大碗的边沿碰了一下,确定了碗是热的。

    馒头更是烫的,拿在手里跟针刺一般,不过这点疼荆白还能忍受。他像个没事人一般,将馒头放进自己碗中,倒是原本坐下来的青年察觉到他的动作,腾地站了起来,说:“筷子就在眼前,怎么用手拿,你不烫啊!”

    荆白莫名其妙地看着青年。他看得出来对方是真着急,脸色都变了。

    他只是以为需要和对方保持一致,所以故意表现得仿佛没有对温度的感知。

    但现在看来,这个青年明明知道自己和他不一样。

    荆白越发觉得现在的状况他无法理解了。

    青年脸色还是冷的,手却已经伸过来,很轻柔地捏着他的指尖,问:“疼不疼?烫红了吗?”

    荆白说:“不疼,没红。”

    仗着青年看不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其实红了,但他没拿多久,不至于起泡,过一阵子就消了。

    青年捏的时候当然也是疼的,但是别说发出声音让他察觉,荆白脸色都丝毫没变过。对面是一个盲人,当然什么也察觉不了。

    青年见他似乎真的没事,这才放下心来。他也不吃东西了,放下碗筷,对荆白道:“路玄,你今天到底怎么了,怎么一早上都神不守舍的?”

    荆白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因为他现在很犹豫。

    眼前这个青年给他的感觉并不像坏人,但能够空手接触这样的温度,显然也不是正常人。而且方才青年来摸他的手,他趁机观察了一下,那双手干净白皙,别说烫出来的伤口了,连个老茧都没有。

    所以,他刚才去端那个碗,并不是没有正常的感知,而是知道自己根本不会受伤。

    但他却知道荆白会被烫伤。

    所以……对方和自己并不是一个物种。

    失忆前的“他”知情,对方也知情,但现在的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荆白凝视着对面蒙着眼睛的青年。他看不到对方的眼神,但能看见他皱着眉,嘴唇也抿了起来,看上去是很担心的。

    当然,这些都是可以演,虽然荆白感觉对方的表现并不是作伪,但这并不构成荆白决断的标准。

    但他没有忘记对方说的每一句话。即将进行的纸婚仪式、时间难约的老太太……

    那里或许是一场硬仗,他不能这样一无所知地去。

    他能看见青年脸上担忧的表情,蒙着眼的青年却看不见他的,因此时间过去越久,荆白逐渐有了决断,神色变得平静,他却越来越着急。

    “你是不是后……”

    “我身体——”

    两人的声音同时在空中响起,荆白当机立断道:“你先说。”

    他的“丈夫”却着急地问:“你身体怎么了?”

    他甚至又站了起来,摸索着要去抓荆白,荆白往后退了两步,没让他摸到,毫不退让地说:“你刚才想说什么?先说出来。”

    青年咬了咬嘴唇,他微微侧了一下头,神色几乎是痛苦的。他停了好一会儿,荆白才听见他用很低沉的声音说:“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后悔了?”

    第258章 阴缘线

    看不见眼睛,也能看出他神情的悲伤,他甚至连声音都在微微发颤。

    荆白愣了一下,他决定先记下这个消息。

    对方看不见他的表情,荆白也必须跟着改变表达的习惯。点头摇头是不行的,他必须把话直接说出来,因此他首先否认道:“没这回事。”

    蒙着眼睛的青年神色倏然放松下来,他不知道荆白要说什么,表情逐渐变得迷茫,荆白便接着补充:“我是想告诉你,我今天早上起来以后,突然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青年的神色迅速变了,他不敢置信地抿直了唇线,第一反应竟然是:“我们结婚的事情你都忘了?!”

    他看起来震惊又悲愤,连荆白这样的人,心底都难免升起几分心虚。但他面上依然冷静,甚至补充道:“我连你是谁都忘了。”更别提那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结婚。

    而且,如果他结婚登记用的都是假名……那他这婚结得到底算不算数?

    这种行为算骗婚吗?

    荆白很庆幸对面的青年看不见,如果此时被对方直视着,他恐怕很难像此刻表现的一样理直气壮。

    但从他说出自己不记得开始,青年就不说话了,简直像是从瞎子变成了哑巴。

    他低下头,长久地沉默着。

    不知道为什么,当荆白发现他似乎真的很难过时,虽然不懂对方到底在悲伤什么,他却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攫住了自己的呼吸,像是一条绞索忽然勒上了脖颈。

    荆白甚至不知道自己有这毛病。

    他初时还能忍住,不久便不得不躬下身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盲眼的青年意识到不对,摸索着过来扶他。

    在感受到对方手臂扶住自己时,像是落水的人陡然被一个肩膀承托,荆白感觉自己过度紧张的呼吸节奏平稳下来,让他调整的过程变得轻松许多。

    盲眼的青年也不提吃饭的事了,给荆白找了张椅子坐下,自己坐在他旁边,抓着他的手,关切地问:“到底怎么回事?是昨晚发生了什么吗?”

    荆白知道这是自己示弱的机会,立刻说:“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我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青年又沉默了良久,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冲荆白的方向笑了笑。

    荆白专注地看着他,青年的语气温柔又坚定,他说:“那我重新自我介绍吧。我叫白恒一,是你的丈夫。”

    听到他说名字的时候,荆白感觉自己的心猛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对这个名字隐约有些印象,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可青年这张面容,对他来说又确实是陌生的。

    荆白只能将疑问埋入心底,青年已经发愁起来,他侧头“看”着荆白,说:“你这失忆来得太不是时候。该交的东西都交过去了,纸婚的仪式是必得走的。可是……你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仪式若是失败,我们怎么办?”

    荆白松了口气,他这时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问:“什么仪式?”

    说起这事,白恒一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偏在这个时候忘了。这事是你亲自去谈的,说是加固我们婚姻的红线仪式,具体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跟我说过,这仪式是要绑红线的,必定要两人情深义重,方得成功。”

    说完最后一句,白恒一抬起头。他的眼睛虽然蒙着黑布,但荆白莫名地感觉到,如果此时能真的对视,那双眼睛里必然是个很生动的、埋怨的眼神。

    荆白心生不妙,果然,片刻后,白恒一幽幽地说:“有些人当时神神秘秘的,怎么问也不肯说,还说具体要做什么,去了自然知道。这个东西虽然要求高,但是效果也好,反正我们俩是必定成功的,让我尽管放心……”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是他后面想说什么,荆白也猜到了,无非是自己不靠谱,临门一脚来了个失忆。所以现在,他们的仪式很可能会失败?!

    听起来确实是自己这边坑了人,和早上起来对方说的话也吻合。但事情已经发生了,无论是愧或悔,都对现状没有帮助,何况荆白确实对前事毫无记忆。

    荆白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会为已经发生的事太牵动情绪的人。他想了想,问:“这仪式能不做吗?如果非得做,有没有办法提升成功率?”

    白恒一苦笑了一下,说:“我之前说不做,就这样也挺好,你非得要做。现在既然回来了这里,想不做也不行了。”

    他也思索了一下,最后摇头道:“提升成功率这个就更不好说。我只知道要绑红线。具体做什么,怎么做,都是老太太说了算。”

    他好像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脸色有些发白,道:“对了,最好不要让她知道你失忆,不然……”

    白恒一说到这里,忽然身体一震,猛地捂住了眼睛,身躯蜷缩起来。荆白意识到这是疼痛的表现,一边起身去摸他蒙在眼睛上的黑布,一边飞快地问:“怎么了?是不是眼睛疼?”

    白恒一根本说不出话,痛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荆白顺着他的手触到黑布,惊得颤了一下。

    那层黑布温度高得惊人!

    隔着黑布也能感觉到,几乎是烫手的,好像那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烧灼着皮肤。

    荆白急忙伸手去摸他的后脑,要解开蒙着眼睛的黑布,白恒一一边急促地喘息,一边竟然还伸手制止他:“不——不要动它!”

    他似乎缓过来了一些,伸手紧紧护住后脑,荆白心里不解,但见他不让,又只好把手撤开。

    白恒一缓慢地呼吸了几下,他额头上满是疼出来的汗,竟然还抬头冲荆白笑了笑:“是我不对,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什么话能让他难受成这样?

    他痛苦的时候,荆白发现自己心里并不好过,好像有只无形的手拧着他的心。但因为什么也不记得了,他不敢断定这情绪来得是真是假,只能像块石头一样,对此保持沉默。

    摸到黑布还捆得好好的,白恒一松了口气,英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

    他语气平缓下来,对荆白说:“你忘了,不怪你。但黑布不要解开,你当时答应过我的。”

    又是一个新的谜。

    荆白突然痛恨起自己一片荒芜的大脑,他只能说:“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白恒一脸上飞速掠过一丝苦意,但很快又变得平静。这让荆白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似乎很擅长平复自己的情绪,他的眼睛又是被蒙住的。

    如果不是时刻关注他,很难从他语气的变化里捕捉到他真正的心思。

    “因为不好看。”白恒一用古井不波的语气说:“我刚才摸到你口袋里有一块硬的,大小应该是结婚证。你既然看过了结婚证,应该发现了,结婚证的照片上也看不到眼睛,对吧?”

    他虽然问了,却没打算让荆白回答,自顾自低下头,语气带了点自嘲:“因为这是你特地帮我涂黑的。”

    荆白愣了一下,他将证件拿出来,不敢相信上面这竟是自己的手笔。

    “我……”他顿了顿,问白恒一:“是我要求这么做的吗?”

    他不觉得自己是不能接受自己爱人失明的人。白恒一在他毫无记忆的情况下出现,荆白觉得自己理应对他十分防备,可事实是他很清楚,他对白恒一的感觉是不同的。

    比如现在,他就觉得白恒一说的是实话。

    哪怕白恒一的说法和他认为自己会有的作为完全不同,他依然下意识地相信对方说的是真话。

    提了问题之后,他甚至补了一句:“不能回答就不要说了。”

    换个人,荆白觉得自己根本不会说出这句话,因为他自己处于失忆状态,对方的禁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当然应该由对方自己控制。

    但他很确定自己不愿意再看到白恒一刚才的样子,所以不嫌麻烦,特地强调了一次。

    “没事,这个可以说。”白恒一舒了口气,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他刚要开口,荆白忽然道:“不想笑就不要笑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意外地熟悉,白恒一也骤然抬起头,怔怔地说:“这句话……你以前也说过。”

    荆白也陷入了某种怔忪,他当然不是没怀疑过,自己根本不是所谓的“路玄”。可刚才说出这句话时,他意识到那种熟悉感绝非作伪。

    似乎是刚才那句话让白恒一作出了什么决断,荆白看见他锁起来的眉头舒展开了。他叹了口气,将手伸到后脑,开始解开捆缚在眼睛前面的黑布。

    真到解开时,荆白才发现他在眼睛裹了很多层,布带这样密不透风地缠在眼睛上,应该是很难受的,但是白恒一从头到尾表现得特别平静。

    他一边解,一边说:“其实不能接受的从来不是你,而是我。”

    说话间,最后一层黑布飘然落下,荆白看着原本属于他眼睛的地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他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剧烈,好像在一瞬间受到了什么刺激,勾起了某种惊痛。

    白恒一应该是听了荆白的话,这时不想笑,也就没有笑,他此时的脸色是死水般的寂然。

    荆白原来以为,那浓黑的、锋利的眉毛下,应该有一双寒星似的双眼,才配得上俊挺的鼻梁,削薄的、形状优美的嘴唇。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白恒一不该是瞎的。

    可是他的“感觉”抵不过现实,白恒一面朝着他,平静地“注视”着他——如果他有眼睛的话。

    他的眼眶是凹陷下去的,那个地方,根本没有一双……他认为应该有的眼睛。

    第259章 阴缘线

    他往前走了两步,白恒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向着自己来了,迅速把头偏过去,不想让他凑近了细看。

    荆白却根本不顾他的闪躲。他看得见,动作就更快一步,见白恒一欲抬手,左手就直接攥住他抬起的手腕,右手很小心地去摸他眉毛和鼻梁之间,那个畸形的部分。

    白恒一试图挣扎,又很快放弃,只能悻悻地咕哝:“每次都这样……”

    他听见荆白问:“平时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没有一丝恐惧,甚至听不出什么惊讶,是特别平实的关切语气。

    荆白问出来之后,感觉到他的睫毛在自己手心中颤了颤,微微麻痒的感觉,但并不讨厌。

    指尖触摸到的部分的确是凹进去的,和一般人的比起来只觉干瘪,但荆白真心不在意这个。

    白恒一微微侧了下头,荆白就把手抽了出来,白恒一也不再试图躲闪了,抿着嘴唇,用完整的脸对着他。

    荆白几乎是新奇地看着他的脸,诚然,蒙起来有种很特别的美感,因为他其他的五官都那样好看,蒙着眼睛,会让人不自觉地去想象他黑布下面眼睛的模样,连荆白第一眼都无法免俗。

    可在看到这张完整的面孔之后,荆白觉得这比他蒙起来好多了。眼眶固然是空的,但他的骨骼发育很完整,荆白能看到他睫毛的颤动,这让他整个人都显得真实而鲜活。

    盲人的听力都很敏锐,荆白不说话,白恒一也能听见他的呼吸,很稳定,他知道,对方是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残缺,哪怕什么都不记得了,也是一样。

    白恒一笑了一下,这次是真心的。他整理了一下手中的布条,叹气似的说:“本来也不想给你再看一次,但是你要是不记得我真正的样子,说不定到时候仪式成功的几率更小。”

    现在一提这个仪式,荆白就头痛,他不知道失忆前的自己到底怎么想的。按白恒一描述,这个仪式完全由一个老太太主导,一旦决定要做就不能停下,听起来就很不对劲。如果失忆前的“路玄”就是他本人,他觉得自己没有非要参加不可的理由,除非……

    除非这事关白恒一,又或者是他自己的安危。

    荆白若有所思的目光移到白恒一身上。盲眼的青年似乎感觉不到他的注视,荆白心里隐约觉得,这应该和白恒一关系更大。因为他很明显被什么未知的力量约束着,而且——

    而且,他应该不是人。

    对荆白来说,本能地信任白恒一,和理性地判断他的身份并不冲突。更何况对方似乎一开始就没有着意隐藏自己非人的那一面。

    思及此处,他的目光骤然变得锐利,一瞬不瞬地盯着白恒一,问:“这个仪式如果当时选择不做,会有什么后果?如果做了又失败,又有什么后果?”

    黑色的布条一直在白恒一修长的五指间游动,这时,忽然便停住了。

    看他的反应,荆白知道自己问到了关键。

    他屏气凝神地注视着白恒一。

    对方眉头皱了一下,最后摇了摇头。荆白能看出他答得非常谨慎,语速很慢,近乎字斟句酌:“第一个问题,我不能说,但你以前知道,你得自己想起来。第二个……就算失败,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后果,但具体的也只有你自己知道。”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段话信息量太少,面向荆白,很诚恳地说:“你现在失忆了,我能说的事,我也想尽可能详细地告诉你。但真不是我故意语焉不详,因为仪式是你自己去找老太太谈的,当时给我透露的就很少。”

    他说得很小心,荆白意识到这可能和他方才不小心触犯的禁忌有关系,说多了未知眼前人会怎样,因此也不再往深里问了,只是自己反复思考。

    片刻后,见白恒一还在摆弄黑布,他索性走了过去,自己帮他一圈圈缠上——让他自己动手的话就会像刚才一样缠得太紧,下面的皮肤也不知道多闷得慌。

    荆白在记忆里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上手却很快,站在白恒一身后,动作又快又轻柔,只是因为站他身后,无法看见青年嘴角露出的心满意足的微笑。

    等在他脑后打上了一个完整漂亮的结,荆白才问:“我们什么时候去完成仪式?你说的那个老太太,叫什么名字,我应该怎么称呼?”

    白恒一耐心地一一解答:“不用着急。约在午时,十点报完时,我才来叫的你起床,十一点的时才刚报了,还有一会儿呢。至于老太太的大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对外一向自称红线媪,我们平时尊称一声老太太。你的话……”

    他摇了摇头,道:“你这脾气,我就没见你正经叫过她。说个‘您’就是顶天了。”

    荆白想了想,毫无违和,倒真是他自己的作风。

    虽然说他们一个失忆,一个看不见,交流起来却不费劲。荆白之前便发现了,他同白恒一说话时沟通总是很顺畅,有时话只说到一半,白恒一就能猜到他的意思。

    荆白问了不少两人结婚时的事情,白恒一能答的都答了,荆白则像块海绵似的,把他说的信息滴水不漏地吸纳进大脑。

    两个人在这座小房子里盘桓到十一点半才往外走,荆白看白恒一在门边熟练地摸到自己的盲杖,疑问地道:“你平时出门就靠这个?”

    白恒一茫然地转向他,盲人出门,不靠盲杖还能靠什么?他不知道荆白这句话的重点在哪儿,失笑道:“不然呢?”

    荆白没有回答他的反问,只是默不作声地抓住了他的手臂,说:“红线媪的住所有什么特征吗?我带你过去。”

    他握得不算用力,语气也尚算平静,但白恒一从语气里就听出来他不大高兴。仔细一想,才明白过来,他大概在和还没想起来的那个自己置气。

    白恒一这次是真的笑了。他神色变得很柔软,手臂动了动,沿着荆白抓着他的那只手摸索向下,将荆白的手握在掌中,劝慰似的说:“你在的时候,当然都是一起出门的。”

    他指尖点了点荆白的掌心,动作很轻,但荆白不止觉得掌心发痒,脸上也跟着热起来。白恒一因为看不见,对此浑然不觉,还在继续说:“村里应该就一栋红色屋顶的房子,那就是红线媪的居所。”

    荆白说了声“好”,拉着白恒一出了门。

    走出房门,才发现他以为的小屋,其实是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门口有一块不大的地,丈余长宽,种着一些蔬菜瓜果。

    走出院门,才发现这个村落看上去有些荒凉。

    脚下踩的都是黄泥地,房屋稀稀拉拉的,但一走出去,就能看见远处有个鲜亮的红瓦房顶,也只有那间房子最高、最气派。

    荆白一路走过去,能看见周围的房子几乎都是泥砖糊的,也只得一层,唯独那红瓦房是两层的小楼,朱红的瓦,漆得雪白的墙,说不出设计有多奇巧,但在这灰扑扑的小村子里,只让人觉得有种格格不入的诡秘。

    红线媪……

    两人走了许久,路过了好几个院子,却始终没见到其他人,荆白隐隐觉得奇怪,捏了一下白恒一的手,问:“这村子……没有其他人在?”

    “不是啊。”白恒一也觉得纳闷:“就这次约仪式也排了好几户人呢。就算别人不在,他们肯定也在。”

    但路上确实没见到其他人。

    荆白倒不至于因此不安,他只是觉得这情况不太正常。

    或许是担心他感到紧张,白恒一握他的手变得更加用力。荆白知道他误会了,但侧头去看比他略高一些的青年平静的侧脸时,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有锋利冷漠的眉目变得柔和。

    他能感觉到自己平时不喜欢和人有近距离的肢体接触,可被白恒一握着的时候,他只觉手掌的温暖。不觉得陌生,更别说生起任何厌恶。

    两人执手走到那栋红瓦小楼附近,眼见着院墙就在眼前,荆白问白恒一:“见红线媪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忌讳?”

    白恒一说:“据说到她这儿的规矩,是根据要办的事儿来的。这次这个仪式的规矩我不清楚。”

    因为看不见,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神色变得有点低落,荆白不喜欢看他这样,握了一下他的手,说:“没事。”

    白恒一知道的不会太多,与其再问,不如直接进去一探究竟。

    院门是扇木门,虚掩着,荆白信手推开,木门嘎吱一声响——

    院子十数道目光齐齐朝他们射了过来。

    荆白也吃了一惊,迅速数了一下——方才还说路上没人,转眼这红瓦房的院子里,竟然就坐了十二个!

    院子比一般的大,也精致许多。铺得平整的石板地面摆了四张桌子,少说能坐二十来个人,坐十二个人也不显得多挤。

    这些人原本坐得三五成群,但荆白推开门时,他们的目光就都集中在了他和他身后的白恒一身上。

    荆白没有和这群人打招呼的意思,也没有继续往里走,只将白恒一拽到身边,告诉他院子里还有十二个人,六男六女。

    这十二个人里面……还有人和白恒一一样,有一眼就能看到的残疾。

    离门口最近的有个穿浅碧色衣服的女孩,她坐的不是椅子,而是轮椅;长及脚踝的裙摆下没有露出双脚。

    坐得最远的还有个三十出头的男性,穿了一身庄重的黑衣服,但两侧的衣袖都是空的。

    荆白看了一眼身侧的白恒一,看见这两个人之后,他意识到在场残疾的人说不定不止他看到的这三个。

    白恒一说过,这次约仪式还排了好几户人。

    如果这十二个人是六对伴侣,是不是意味着其中有六个人,都有一定部位……或者身体功能的缺失?

    所以,他们才会约在这里,一起等待着仪式举行。

    第260章 阴缘线

    仪式是正午开始,荆白算了算,他们离开自己的小院时大概不到十一点半,不过走了十来分钟,现在到了红瓦房,离仪式开始也还有二十来分钟的时间。

    但这十二个人为什么都来得这么早?

    两边都沉默了一会儿,白恒一知道荆白肯定不会搭理人,正想和众人打个招呼,已经有个男人站了起来,笑嘻嘻地走过来和两人打招呼。

    这个男人看起来三十多岁,比荆白矮小半个头,眉毛有点淡,眼睛倒挺明亮。笑起来有点傻,但很热情,主动伸手对荆白说:“你好,我是周杰森。你和你家这位帅哥,要不要过来和我们坐?”

    周杰森指了指自己的桌子,就是离门最近的那张。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穿浅碧色裙子的姑娘腼腆地冲他点头微笑,随着漾开的笑意,颊边露出浅浅的梨涡,看上去是个温柔和气的人。

    荆白没急着回握,先敲了敲白恒一的手指。他不用开口,白恒一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说:“我看不见,你看着办就行。”

    荆白这才伸手回握周杰森,简短地说:“你好,路玄。”

    他反应稍嫌冷淡,周杰森却不介意,等荆白带着白恒一落座,才介绍了轮椅上的姑娘,说:“这是我——我妻子,方菲。”

    “妻子”两个字仿佛有些烫嘴,他顿了一下才说出口。

    方菲则性格有些内向,周杰森介绍她时,也只管抿着嘴微笑,等他终于说完了,才声如蚊蚋地对两人说了声:“你们好。”

    白恒一要不是耳力十分敏锐,简直听不见她说了话。确定她不会再补充了,才说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视野始终黑暗一片,等自我介绍说完之后,坐在他身边的荆白却似乎站了起来,又走开了几步……两个人的脚步声。

    听声音的方向,是周杰森把他拉走了。

    刚认识就有话说?

    白恒一眉头挑了一下,不远处的女声弱弱地说:“不、不好意思啊。他这人没什么不好的,就是话多了点……”

    “哦?”白恒一听方菲终于又说话了,支起身子,饶有兴趣地问:“你们结婚多久了?”

    这头,周杰森把荆白拉到院子角落。这里搭了个架子,架子上爬满深绿色的藤条,藤上开满了不知名的小白花,和院子那头一比,像是别有天地,显得格外幽深和僻静。

    荆白挑了个能看见白恒一那边的位置,见他正和方菲聊天,看着气氛不错,才对周杰森道:“你有事?”

    周杰森定了定神,他双目紧盯着荆白,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但荆白这样的人,别说被他盯着了,被鬼盯着也是不动如山。

    反倒是他,被荆白冷冷地一回视,就感觉后背一阵发毛,跟被什么猛兽盯上了一样。

    最后周杰森绷不住了,用力捋了一把头发,鼓起勇气说:“哥们,你是不是也失忆了?”

    荆白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皱眉说:“你是失忆?”

    “我是啊!”周杰森听他这么说,眼睛一亮,紧跟着问:“难道你不是?那你应该认得我吧,我看你好眼熟啊!”

    他确认了自己的说法,荆白才慢吞吞地道:“不巧,我也是失忆。不过……”

    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周杰森那张愕然的脸,确定连眼熟都谈不上,非常陌生。

    他否定了周杰森的说法:“我应该没见过你。”

    周杰森纳闷得直挠脸:“不应该啊!我真看你脸熟!你这种脸我没见过肯定想象不出来,见过了就不会忘。我们肯定见过!”

    荆白又多看了几眼,他确定自己对这张脸没有印象。

    周杰森见他确实不像是认识自己的样子,神色变得沮丧起来,肩膀一垮:“唉,我特么还结婚了,这叫什么事儿啊……”

    荆白很随意似地接了一句:“怎么,结都结了,现在想反悔了?”

    周杰森幽幽看了他一眼:“别以为我傻,我知道你在套我的话。”

    荆白微微偏了偏头,他神情出乎意料地坦然,丝毫没有被揭穿后的紧张,好像也并不关心周杰森要不要继续往下说。

    周杰森看着他云淡风轻的表情,嘴张了又合,最后还是没忍住。因为他本来也迫切需要找个人倾诉:“说真的,我想了一早上都没想明白我为什么会结婚。虽然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但我有种感觉,我应该是个不婚主义者。”

    “而且我这个人坐不住啊,我喜欢到处跑!”周杰森看上去真有些苦恼:“我醒来的时候把方菲都问哭了,说我们结婚的时候她就是这样,我是不是反悔了……我都说不清楚!”

    他一说激动了,就忍不住开始比比划划:“其实这和她腿也没关系,我最想不明白的还是我结婚了。而且我,我这种人诶!”

    他夸张地对着自己指指点点,说着说着,又忍不住回头看了那边坐着的女孩:“其实和方菲人怎么样没关系,我不结婚,就是因为我觉得婚姻关系就是一种束缚……除非得了失心疯,否则我怎么可能来搞这种加固婚姻的仪式嘛!”

    这倒是。

    荆白自己其实也并不相信这个仪式所谓的“加固婚姻”的作用,在他看来,婚姻的维系主要依靠感情和利益,两者中至少要有一项才能长久维持。

    那红线媪所谓的“加固”,是加固感情,还是加固利益?

    也有可能都不是。

    荆白的目光远远落到白恒一身上,蒙眼的青年似有所感,往他这头侧过脸来,露出小半张茫然的侧脸。

    荆白平静地凝视着他。他现在怀疑,这个仪式,很可能加固的根本不是他们的婚姻,而是白恒一这个人本身。

    毕竟婚姻要存续,首先得另一个对象存在才行。更何况白恒一现在的身体状况是这样,而他又大概率不是人,不能以一般的逻辑来看待这个仪式。

    所谓的“加固”,有没有可能是“修复”?

    他没有理会周杰森对自己的婚姻观点的絮絮叨叨阐释,而是问:“你对方菲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吗?”

    周杰森挠了挠头,困惑地说:“就是这点很奇怪。我觉得她挺了解我的,长相性格相处起来也很舒服。如果我有个老婆,应该就是这样……但问题出在我身上。我不该有老婆啊!”

    他说到这里,表情又变得很痛苦,好像十分想不通。荆白看他说的不像假话,便道:“那这个仪式怎么办,难道你不做了?”

    “能不能不做,你不知道吗?”见荆白始终只问不说,周杰森越说越心烦,索性直接怼回来:“哥们,虽然我觉得我认识你,但也不能啥都我说吧。你难道没问你家那小哥,这仪式能不能不搞?”

    他语气有些尖锐,荆白倒不是很在意。他从周杰森这儿已经听了不少信息,现在投桃报李也不算什么,便点了点头,痛快地道:“他是说了,说该交的东西都交过去了,现在想不做都不行。”

    周杰森虽然嘴上怼回去了,其实话出口之后就一直紧张地观察着荆白。他虽然对这张极俊美的脸有印象,但对方气质也极冷冽,看着就不好惹。他方才情绪来了,话一冲出口,几乎以为对方要生气了。

    没想到他看着冷冷的,倒是个通情达理的脾气。

    对方态度好,周杰森自觉刚才语气冲,就有点不好意思了。他没敢再直视荆白,眼神有点儿飘:“方菲也是这么跟我说的。”

    荆白压根没在意他那点情绪变化,等他说完,心里已经有数——看来大家的起点都一样。

    这样荆白就更确定了,失忆并不是他个人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即将要举行的这个仪式;如果真交了什么东西,那就是这个东西导致的了。

    可惜他问过了,白恒一也不知道他交了什么东西过去。

    “而且说实话,兄弟。”周杰森似乎又想说什么,他走近了一步,要去搭荆白的肩膀。

    为了说话,两人原本就站得近,周杰森去搭的时候,做好了被他抖掉的准备,却没想到他手伸得竟没荆白躲得快!对方不知怎的,身形一动就闪了过去,让他扑了个空。

    周杰森差点失去平衡,把自己绊倒,荆白没扶他,他好容易站稳了,直起腰板无语地盯着荆白。

    荆白面不改色,语气平淡地道:“有话直接说。”

    周杰森没脾气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面前是座冰山,一般的套近乎套路在对方身上不好使。

    但要是再硬碰硬,这天真没法聊了。周杰森心里叹气,嘴上却老老实实地说:“我就是想说,这个仪式我真挺没底的。很多事儿吧,我问方菲,她不是不知道,就是不能说。”

    他说着压低了声音,对荆白道:“我感觉我们像是被拉进什么邪-教组织了……我看你也是个耿直人,咱们能不能合作一下,想想办法逃出去?”

    荆白捕捉到他话里的信息,没着急答应他,反问道:“你是说,方菲也说过有些事不能说?”

    “是啊!”周杰森脸迷惑地皱成一团,半是纳闷半是生气:“结婚的事儿,仪式的事儿,我多问了几句,她就说不能说,还说她腿疼,我一点都不心疼她……我冤枉啊!想不起来事儿不是应该头疼吗?我都没头疼呢,她头疼什么?”

    荆白:“……”

    现在连他都怀疑这段婚姻有问题了。倒不是周杰森自己说的不婚主义,而是他这种棒槌似的人,真的会有人愿意和他结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