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VIP] 第 181 章
那位拖拉机手正想着, 这时陈凝已拿起另一根针,一下子扎到了她脚内侧的公孙穴处,并开始辗转提 /插行针。她瞬间就感到一股强烈的酸麻感, 在她肢体上放射着向肢体远处传出去。
这种感觉过于强烈,以至于她一时半会竟说不出话来。
友谊医院那位中医姓吕,五十左右,眼神很亮, 特别精神,看上去就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他之前跟陈凝一起去金秋医院参加过选拔, 他也曾力排众议,赞成陈凝给那个闭证患者用了大剂量的大黄。
在那次选拔中, 他其实不算特别出彩, 跟其他大夫并没有大的差距。但他体力明显要比别人强, 最后组委会那边还是选择了他和陈凝。
这次他再见陈凝, 心里其实是暗暗抱着观察和学习的心态来的。因为陈凝敢治的那种危重证, 他都不一定敢治,也不一定能治。所以陈凝扎针的时候,他看得很认真。
外行看热闹, 内行看门道, 其他几位大夫虽然也在看着, 但他们其实看不出来陈凝这个针法如何。
但中医吕大夫却显得很惊讶,等陈凝下完针之后, 他就说:“小陈大夫,你这个针法也很了得啊。原来我以为,你用药的功力就很不错了, 现在看来,之前的想法还是简单了些。”
那位来自二院的文大夫惊讶地看了眼陈凝, 好奇地问吕大夫:“要做到这个程度很难吗?”
吕大夫看着那女拖拉机手针感强烈的样子,点了点头,说:“光是精心研究针灸的话,能做到这个程度就相当不错了。可小陈大夫她还精通诊断和用药,像这种,就很难了。普通人想学好一种就已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样样都精通?这里面所要耗费的精力外人是很难了解的。”
这里的大夫远比陈凝要大,之前他们对陈凝都很客气,多多少少是带着长辈对晚辈的爱护之心的。
现在他们在听到吕大夫那番话之后,心态便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对陈凝也更重视起来。
有个大夫甚至于也跟二院的文大夫一样,想请陈凝去他们医院,给一个患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的患者进行会诊。
这时陈凝还在行针,他便把这事儿放在心里,打算等一会儿陈凝空下来再找她聊。
女拖拉机手忽然“咦”了一声,说:“奇怪,我肚子怎么不疼了,也不恶心了…”
陈凝和气地告诉她:“你针感很好,每个人体质不一样,有些人反应更敏锐一些,就像你一样。这样的话,针刺的效果就会更好些。”
女拖拉机手看着陈凝樱红的嘴唇张合着,脑子里恍惚又现出那年轻小伙的影子,她想了想就说:“这样就太好了,那我一会儿应该就没事了吧?”
陈凝低头继续行针,“嗯”了一声。说:“对,一会儿就好了,不耽误你开会。”
女拖拉机手终于放下心来,她也是难得参加这样的大会,当然不希望在这种时候出乱子。听到陈凝的保证,她心里很高兴,就说:“那太好了,谢谢你啊大夫,刚才我听那几位大夫说你姓陈啊?”
陈凝点头:“对,我姓陈,姐姐你姓什么?”她这时候已经行了一次针,暂时不需要再动,还需要留针二十分钟左右,反正都是闲着,她便和气地跟这女拖拉机手说话。
女拖拉机手见这大夫不仅水平高,人还温柔,心里自然对陈凝很有好感。
作为拖拉机手,她平时总是风里来雨里去的,性格很爽朗,听到陈凝问,她就说:“我叫金彩凤,是晋西省宁山市方家寨公社的,咱们虽然不是一个省的,但宁山市在晋西省和你们省的交界处,离临川也不太远,也就二百多里地。”
见陈凝点头,叫她金姐,一点都没有不耐烦的神色,她就又问道:“小陈大夫,你在哪个医院上班啊?”
陈凝就告诉她:“我在临川市六院。”
金彩凤点了点头,看着陈凝那张脸,忍不住又问道:“那小陈大夫你家里都有什么人哪?你父母都还好吧?”
陈凝微怔了一下,但她还是说:“现在就是跟我爱人一家在一起生活,家里基本没什么人了,只有三叔三婶一家,父母都已不在了,他们走的年头也不短了。”
众位大夫一听,全都愣了一下。因为他们也都没想到,陈凝居然会有这样的身世?听起来挺让人心疼的。
金彩凤比他们要更吃惊,她本来特别好奇,想多问几句的,可现在都问到这里了,这个话题就不好继续下去了。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我真不知道会是这样,我不该问这些的。”
陈凝摇了下头,说:“没事,你也不是成心的。”
一时间,金彩凤不敢再乱问话,等陈凝给她把针拔下来之后,开会的时间也到了,她这时候疼痛已经全部消失,没什么事了。她就跟陈凝道别,离开了这间临时启用的医疗室。
她走了之后,医疗室里暂时没有别的人来,他们都知道,这时候大会刚刚开始,与会者都在忙着开会,没有时间到这儿来找他们。除非是出现什么突发情况,这个时间才会有人来。
等到了中午,他们可能就要忙起来了。
大家一时没什么特别的事,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起来,因为都是大夫,聊天时难免会聊到各种疾病。
金秋医院那位姓贺的西医大夫突然问陈凝:“小陈大夫,我是金秋医院的,在心脑血管科上班。上次你来我们医院参加选拔时,救治了两个危重病号,这件事在我们医院已经都传开了,我也听说过你。”
“不过我们以前没有机会接触,我对你倒是不怎么熟。不过现在见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道小陈大夫愿不愿意听我说?”
陈凝不禁笑道:“你都这样说了,我还能不让你说吗?贺大夫您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其他几个大夫纷纷挤兑他:“你看你装什么哪?明明想说,还非得等着小陈大夫请你说。”
贺大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窘了片刻,才说道:“是这样,我手头有个病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小伙子长得不错,人也挺好的,可惜他得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很严重啊,都发黑了。那个腿用锤子一敲,都铛铛的响,跟敲铁棍子似的,看着让人难受啊。”
说到这儿,他一脸可惜的样子,其他医生看了他的表情,都深有同感。因为在他们这些年的临床生涯中,也碰到过不少无法医治的疾病。那些病人有的就是正当盛年,还有的还只是个花骨朵一样的孩子。
他们这些当医生的,当然会觉得可惜,这种关头也会有一种很深的无力感。
陈凝一听就知道这个患者的病在中医学上叫脱疽,病人腿部坏死、发黑。以现在西医的发展程度,并没有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他们能做的就只是建议患者截肢、锯腿。
可又能有几个患者能够接受这样的结果呢?有些人最后不得不屈服于这个现实,截肢了。可总有一些人不甘心,就算是死也不肯把自己的腿锯掉。
这时贺大夫也说:“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给他建议,让他做个截肢手术,不然他这个病只能恶化下去,到时候还会连累到身体脏器。到那时可能就真的没办法了。”
“可人家小伙子还年轻着,正是大好的日子,怎么肯截肢?这不还在医院那边闹着呢,谁劝他截肢,他就要寻死。”说到这儿,他摇摇头,看上去特别无奈。
不过他很快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跟陈凝说:“我听友谊医院的老秦说,你去过他们医院,给一位老兵治过腿,他那个病情也恶化到了截肢的程度,也让你给治好了,现在他人已经出院休养了。所以我觉得,我那个患了脉管炎的患者,或许你也能治。”
他说到这里,便停顿下来,其他大夫们也都看向陈凝,想看看她会怎么回答。
这时陈凝点了点头,说:“确实有这个病例,不过那位老兵跟你们院那个年轻人的病情有所区别,能不能治,还要等看到人再说。”
“不过我觉得,一般得了这种血栓闭塞性脉管炎的患者,他的心脏也是有问题的,比如脉结代、心动悸,也就是你们说的心率不齐。如果更严重的话,那就是心衰了。总之,一般患有脉管炎的患者大都有心脏问题。要治的话,就要从心脏上找根源。”
吴大夫是消化科的,对这种心脑血管科的病不太熟悉,就问道:“为什么这种病人一般都有心脏问题呢?”
陈凝笑了下,说:“很简单啊,心主血脉嘛。如果患者还只是处在心动悸的阶段,没发展到心衰的程度,那治起来大概不会太难,用药也不至于大猛。要是心衰,那就有可能要下重药了。”
她这么一说,贺大夫眼神顿时亮了起来,连声说:“对,你说得太对了,这小伙子确实有心律不齐的问题。”
陈凝又说:“他有便干便秘的情况吗?如果有的话,你们最好要关注下,先给他开些通便的药,带有火麻仁的药就比较合适。心脏病患者如果大便秘结的话,在解手时一旦用力,是有可能突发死亡的。”
“所以这种病人,不管是兼有脉管炎的心脏病人,还是普通的心脏病人,都要注意这个通便的问题。至于其他的,等咱们这边的事儿结束了,我再抽空过去吧。”
她说得头头是道,全都说中了要点上,这时候别说问她话的贺大夫了,就连其他几位大夫对她也是心服口服了。
就凭着小陈大夫这副信手拈来、游刃有余的处理方案,她就足够站在这里,跟他们这些人一起执行这项保健任务了。
贺大夫也挺高兴的,他觉得这次来找陈凝说这个事,是找对人了。
如果陈凝的方案能治好那个患了血栓闭塞性脉管炎的小伙子,那他以后再遇到类似的患者,也应该能治好一部分,至少不至于总让病人去截肢吧。
众人聊得正高兴,这时候医疗室的门开了,一个年轻男人走了进来。在他另一侧还有个工作人员,那工作人员和先前的年轻人一起,用胳膊托着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走了进来。
那老人走路的时候一瘸一拐的,众人一时也不知道他是跛足还是有别的什么问题?
这时陈凝已认出那年轻人是谢振兴了,她便站起来,跟他说:“谢同志,他这是怎么回事?”
谢振兴深深地看了陈凝一眼,然后才转头看了眼那老者,说:“这位是崔同志,他刚才突然抽筋了,无法坚持开会。所以我就把崔同志带到这里来,请你们几位专家帮他看看。”
说话间,他回头走过去。亲手扶着那个姓崔的老者,稳稳地把他扶到一把椅子上,神态多少带着些恭谨。
他没说这个崔同志的身份,陈凝和其他大夫也就没问。
他们既然来这个大会上来做这个保健工作,那么遇到些领导也是很正常的事。对方既然没有表明身份的意思,那他们何必要问呢?
医疗室里暂时也没有别的患者,大夫们都还闲着。现在既然来了个病人,看着身份也不一般,他们当然都得过去看看啊。
因此那位老者很快就被一帮大夫闻了起来,众人询问病情的询问病情,摸脉的摸脉,都在心里考量着他这个病情该怎么处理。
陈凝没有硬上前挤,她只占了个缝,给那老绪诊了诊脉,又问了几句话,看了下对方的舌苔,就往旁边退了退。
她没急着说话,那老者倒是好奇地看了她好几眼。他之前一直没说话,这时却突然看着陈凝说道:“这位小同志,你觉得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经常抽筋,有的大夫说我这是缺钙。我补钙虽然有用,但有时候还是会犯,你来说说这病能治吗?”
谢振兴也说:“小陈大夫,崔同志很随和的,你有什么要说的尽管说好了。”
陈凝并没有急着说话,她看了眼吕大夫,便跟那老者说:“领导这个病可能也涉及到全身性的阴阳两虚,像这种情况,开药要慎重一些,单纯滋阴不行,这个会伤阳气。单纯补阳也不行,这会耗伤本就不足的阴液。所以谨慎起见,我打算跟吕大夫一起讨论下,领导不急的话,就稍等一等。”
那老者惊讶地又看了她一眼,不说别的,只伸了伸手,说:“行,我不急,你们先商量吧。”
第182章 [VIP] 第 182 章
谢振兴看得出来, 陈凝不是不知道这个病怎么治,她应该是不想把其他大夫展示医术的机会都给挡住了。
他明白,但他什么都没说, 只是安静地站在姓崔的老者身边,看着陈凝回头小声跟吕大夫说话。
两个人说了几句话,吕大夫就过来问崔老:“崔同志,你平时是不是一受凉就容易抽筋?日常怕冷吗?”
崔老点头:“对, 我这几年挺怕冷的,平时就是一受凉就爱抽筋。有时候半天都缓不过劲来, 大概是跟岁数大了也有关系。”
陈凝笑着说:“是跟年龄有些关系,像您这种脚挛急的情况, 在上了年纪的人中, 是比较多见的。一般都跟您这个差不多, 怕冷, 一受凉就可能会抽筋。”
“这个病, 刚才我跟吕大夫商量了下,其实也不难治,用芍药甘草附子汤就可以。”
老者有些吃惊, 愕然道:“药方听着挺简单的, 这方子里是不是只有三味药?那这个方子有什么说头没?”
陈凝看了眼吕大夫, 吕大夫则说:“小陈大夫你口才好,这个我都听说了。我嘴笨, 不会说,还是你来解释吧。”
那些西医对这个病其实没有特别好的办法,让他们治, 那主要就是补钙。他们的长处在别的地方,某些病中医擅长, 他们的确不擅长。
因此他们没人插嘴,也都看向陈凝。
谢振兴嘴唇往上挑了挑,微微露出笑意,随后他便把那笑意敛下去,目光也投到了陈凝身上。
到了这个程度,陈凝倒也没必要再推拒下去了,她就说:“您平时怕冷,这属于阳虚的症状,又经常抽筋,这就表示□□不足,筋失濡养,所以才会经常出现抽筋的情况。我和吕大夫给您开的药方,是阴阳双补的,芍药酸敛可以养阴,附子可以助阳,这样可以阴阳双补,至于甘草,主要就是起着调和的作用。”
“您这个虽然属于阴阳两虚的情况,但是病情不算重,所以直接用这一副药方就可以治了。要是严重了,甚至达到了漏汗的程度,那开药方就不可能一方到底,需要进行分阶段治疗,会先重扶阳,接着再把重心放到补阴上。”
老者听了,便说:“听你这么说,那我这个病是真的不算严重啊。这样就好,那我放心了。”
陈凝笑着跟他讲:“放心吧,您这个真不严重。这个在同龄人中属于一种比较常见的问题,如果其他人也像您这样,因为上了年纪,又怕冷,一受凉又爱抽筋的话,那也可以用这副药来调理的。”
“像有一部分高血压病人,他的高压特别高,低压特别低,这种患者用这个药方也挺合适的。”
“当然,如果患者还有其他疾病的话,那最好还是综合考量一下,这时候就不建议自己擅自用药了,最好咨询一下医生。”
那老者却说:“可是好医生难找啊,随便找个大夫,他未必能看准,也不一定能说明白。”
这个陈凝就没办法否认了,她没说什么,那老者也没多说。
这时谢振兴问陈凝:“崔同志一会儿还得去出席会议,那这个药如果现在就煎的话,大概多久能起效?”
隔壁房间里有组委会准备好的煎药设施,很方便的,陈凝就说:“这个药见效还是挺快的。服药后半小时他这情况就能明显缓解。”
谢振兴听了,立刻让那工作人员去安排煎药的事,至于药材,组委会也按着陈凝和吕大夫开的单子准备了一些。
等待煎药的时候,有人来找谢振兴,看样子是有事,谢振兴还负责会场的维/稳工作,再怎么样也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他便走了出去,留下崔老在医疗室里待着。
他走了之后,崔老话不多,随手拿起桌边的一份报纸看了起来,也没人敢打扰他。
过了一会儿,药熬好了,谢振兴也抽空赶了过来,他亲自看着崔老把药喝完,便把人扶了出去继续参会。
两个人走出医疗室之后,见走廊里暂时没别人在,谢振兴就问崔老:“舅爷,怎么样?我就跟你说小陈大夫医术很不错吧?现在您也看到了,确实不错对不对?”
那老者似笑非笑地看了几眼谢振兴,然后说:“振兴啊,你自己知不知道,自从咱爷俩这回见面,你在我面前提过几回这个小陈大夫啊?”
谢振兴眼神一闪,随后他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有吗?好象没几次吧,主要是舅爷你的身体需要调理下,我觉得她的水平真不错,所以就想带你去找她看看。”
那老者摇了摇头,笑了:“你呀,从小在我身边长大的,你心里想什么,当我这个老家伙一点都没个成算?”
“不过我跟你讲啊,这姑娘人家结婚了,你再有什么念想也白搭。听我的,还是早点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找她看病行,其他的事别惦记了,你惦记不着。”
谢振兴紧抿着唇,他的心思头一次被身边熟悉的人揭破,让他有一种被人扒了皮窥视的感觉。难道他表现得已经这么明显了吗?以至于心如枯井似的老人都能看出来他心里那点说不出口的隐秘期望?
想了想,他突然抬头跟崔老说:“舅爷,如果说将来有那么一天,小陈大夫她又是一个人了呢?”
老者没想到他陷得这么深,居然还有这样的念头,他不禁眉头紧皱,微带怒意看了眼谢振兴,斥道:“你就不怕影响了你的大好前程?”
见谢振兴一脸执拗地站着,崔老想了想,叹了口气,终于说道:“这事你先不要提了,时间长了,很多事都会淡忘的。过了这个年,我看你这个工作还是调动一下吧,临川这边,本来就只是一个踏板。”
说完这些,他没有再跟谢振兴谈下去的意思,谢振兴也不想说话,两个人就一起回了会场。崔老重新入座,谢振兴则在会场外围站着,留意着会场周围的情况。
陈凝他们一直留在医疗室里,等过了十一点半,就到了休息时间,他们这些大夫也都整理好了东西,准备接诊。
他们这一次接任务的时候,上级就跟他们交待过,这场大会来参会的很多人都来自基层,有的还是从偏远农村来的。
这些人平时不一定能有机会接受到好的医疗服务,就算身上有病,可能也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所以上级希望,他们这次来执行这个任务,不只要准备好应付各种突发状况,还要为有医疗需求的基层同志们服务。
所在陈凝他们估计,到了中午休会时间,肯定会有人来他们这儿求诊的。
到了十一点三十五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一阵阵的脚步声,有的脚步声并没有在医疗室门口停下。那些人估计是去了休息室休息。
可还是有两个人推开医疗室的门走了进来,最先推开门的人就是早上来过的拖拉机手金彩凤。她一看到陈凝就露出一副笑脸,跟她说:“小陈大夫,我现在肚子挺舒服的,一点都不疼了,你针扎得真好。”
“我给你带来了我们省的一个老乡,他这胸口有点不舒服,你能帮他看看吗?”
陈凝打量了那人一眼,见他一只手轻抚在胸口偏下一点的位置,眉头皱着,像是在忍痛,她就说:“当然没问题,我们这次来,就是为参会的同志们服务的。金姐,你就别客气了,带他进来吧。”
金彩凤见陈凝还管她叫姐,心里特别高兴。她想了想,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就跟陈凝说:“小陈大夫,今天下午散会之前,你能跟我合张影吗?大会这边有负责拍照的人,你要是同意,那我就请拍照的同志为我们俩拍张合影。”
陈凝笑了下,把手搭在那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腕上,说:“当然可以,等你有空了,带着照相师傅来找我吧。我可能没有时间离开医疗室。”
金彩凤痛快地点了下头,然后她又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等陈凝结束诊脉后,才说:“小陈大夫。那你家亲戚那么少,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别的地方可能还有亲戚呢?”
陈凝怔了下,随后她也想到了这种可能性。
她便说:“很可能是有的,只是父母去得早,很有事我也不知道。尤其是母亲,她的事别人都不太清楚,走的又太突然,也没留下什么交待,所以我也不太知情。但我想,人都是有家有过去的,大概还是有些亲戚在的。”
“只是这世界这么大,人海茫茫,出门也不容易,上哪儿找去?”
金彩凤听她这么一说,心里的疑惑就更甚了。好在小陈大夫答应她拍照片了,等她手里有了照片,再拿去问问,大概就能知道了。
现在跟小陈大夫说太多,万一什么事都没有,不是白折腾人家大夫了?
这么想着,她就没再多说什么。而这时陈凝也给那男人做完了诊断。他的病倒也不严重,就是饮食不规律出现了胃脘疼痛,属于虚寒之证,开几副药养一养就能好。
只不过他这个病跟不良的生活习惯有关系,她就说:“你这个病现在不难治,但如果以后吃饭还是随便乱吃,没个准点不说,还经常吃生冷食物的话,这个病还会犯,而且再犯的时候可能会比现在严重。”
“所以自己在生活上也要注意一下,能准时尽量准时,能吃热乎的就别吃凉的。”
那人听了却面露难色,因为他是铁道上的巡逻工,经常要沿着铁路轨道走很远,有一段长长的路还要经过山区,路上饿了就随便对付点,怎么可能一直吃热的?
陈凝看他一脸为难,也知道有些人的工作不允许,她也就只好说:“如果实在做不到,那也尽量吧。有些病还是要靠养的。”
那人答应了,接过陈凝的药方,站了起来。
这时候陆续又有别的人进来求诊,大夫们都开始忙了起来。
金彩风见陈凝这边也来了人,就先带着那位铁路巡查员走了。
陈凝这边连续给四个人看了病,这些人跟金彩风一样,都来自于基层,而且有几个人还挺健谈的,见陈凝年轻漂亮又温和,就更爱跟她说话了,很快,众位大夫就发现,陈凝那边是最热闹的。
倒也没人嫉妒她,只觉得她这人挺有亲和力的,到哪都挺招人,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挺爱往她身前凑。
陈凝给第五位患者写完药方之后,医疗室的门又开了,这回谢振兴是和季深的老战友石威一起出现的。
他们俩人一起架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走了进来,在那人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年纪相仿的人,那几个人中,就有上午来过的崔老。
不过这时陈凝他们也没时间特意上前跟崔老打招呼,好几个大夫站了起来,询问那位患者的情况。
石威看到陈凝,咧嘴朝她笑了下,先跟她说:“小陈,这位老同志他突发心脏病,他自己说心跳得像要从腔子里蹦出来一样,刚才我拿表给他数了下,他这个心跳实在是太快了,一分钟都快有150下了。”
众人一听,都觉得这个脉博是真的太快了,是急症,肯定要赶紧处理下。
心脏病一旦发病,那就没有小事。
而陈凝略一观察。心里便大致得出了一个结论:脉结代,心动悸。
她便跟其他大夫围上去,把病人扶到诊疗床上躺着。随后便有个大夫拿着听诊器放到患者胸口。
另一个大夫则脱下患者外边穿着的棉衣,露出里面的线衣。
这时陈凝就注意到,患者那件里衣随着心脏的跳动也在跳动。一耸一耸的。
这是到达了心动应衣的程度了啊,这就表明患者已是宗气大泄,需要尽快用药物改善这个状况。
但他应该还没有到心衰的程度,还不至于太危险,是可以治的。
她还没给患者把脉,崔老就特意走过来,跟陈凝说:“小陈大夫,你刚才跟吕大夫给我商量的药方效果很不错,我现在腿不抽筋了,身上发冷的情况也有所好转。”
“这位齐老,他这个病有好几年了,时不时发作一回,不如你们这次好好给他看看,看能否给他调理好。”
陈凝并没有多看他,即使没有他这番话,她也会好好看的。
她就说:“我们会尽力的,现在还是先仔细检查一下他的情况再说吧。”
第183章 [VIP] 第 183 章
陈凝和吕大夫先后给那位齐老把过脉, 老者的脉时断时续,是很明显的脉结代现象。也就是患者的脉出现间歇或终止,脉律明显不齐, 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律不齐。
吕大夫这时也诊断完了,他抬头看了眼陈凝,说:“小陈大夫,他这个脉结代挺典型的, 证属阴阳两虚。”
陈凝点头,她也是这个结论。心阳不足无力鼓动脉道, 心阴亦不足导致缺乏足够的血液来充盈脉道。这两种情况都会产生脉结代,而这老者则是阴阳俱虚的类型。
但他这个类型跟陈凝刚刚诊断过的崔老还不一样, 崔老是全身性的阴阳不足, 跟年龄渐长有关。而这位齐老他的阴阳不足并非全身性问题, 而是局部性的, 为心阴心阳皆不足。这样一来, 用药时的策略就不一样了。
这种病倒也不是什么疑难杂证,陈凝和吕大夫都能处理,他们俩略一商量, 就把药方定了下来。
但在讨论到药量上, 两个人却发生了分歧。他们俩说话的声音虽然小, 可齐老身边陪伴的中年人却看了出来。那个人是齐老的秘书,平时也都陪在齐老身边的, 所以他一直关注着那两个中医大夫的反应。
谢振兴的舅爷也注意打量着吕大夫和陈凝,他自然也发现了那两个大夫似乎出现了分歧。
但两个人说话的态度都还好,只是从他这个角度看上去, 这两个人似乎谁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不等他过问,齐老那位秘书就走到吕大夫和陈凝身边, 疑惑地问道:“两位有什么问题吗?”
吕大夫面上有点不自在,但他还是坦然说道:“我跟小陈大夫给齐老开的药方基本上是一致的,只是我们两个在药量上产生了分歧,还没有得出最后结论。”
那位秘书眉头微皱,齐老现在的状态真的很不好,但他老人家还得继续参加会议,轻易不能去医院。可这两个中医大夫讨论了一会儿还没有结论,一时半会让他上哪儿再去找人去?
想了想他便问道:“药方能给我看看吗?”陈凝点了点头,将那药方递了过去。
秘书低头一看,便发现这药方每种药材后边都用两种颜色的钢笔写下了药量。有蓝色笔也有红色笔。
蓝色笔写出来的药量都要偏小一些,红色笔的药量则比较大,比前者开出的量大了几乎一倍左右。
秘书仔细看了一眼,便认出了好多种熟悉的药材。他记得,这种药方以前别的大夫给齐老开过。但齐老服用过后,效果并不理想。虽有所好转,但也只好转了一点,以后还是时常犯病。
这次他们来开会,齐老一路奔波再加上受凉,病情忽然就加重了,以至于他们不得不临时求助于医疗室的大夫。
他想了想,就问吕大夫和陈凝:“这个药方为什么要这么开,两位谁能来解释一下?”
药方中具体用什么药,吕大夫和陈凝是没有什么分歧的。吕大夫口才确实一般,他就跟陈凝说:“小陈大夫,你来解释吧。”
秘书还在那等着,还有好几个来参会的人要来找他们中医看病,所以陈凝也不打算耽误时间,当下她快速解释道:“齐老这种心脏病,属于阴阳两虚的类型。他心阳不足,心阴也不足,脉像是有间歇和停顿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心律不齐。”
“他这种情况,直接补阴,可能会导致阳脱。直接补阳的话,又会耗伤阴液。这种情况我们在用药上就经常用到大剂甘味药,比如这个方子里的炙甘草和大枣。药方里同样也要用辛味药和酸味药。”
齐老的秘书没听过这种说法,他没想到药物的味道居然还跟药效有关。但他也知道,能来这里的大夫都是经过挑选的,水平不可能差。他们既然这样说,那就应该有他们的道理。因此他虽然不理解,还是能耐着性子听下去。
这时陈凝又说:“之所以这么用,是因为我们中医有辛甘化阳和辛酸化阴的说法。也就是说,甘味药可以和药方里的辛味药起作用,以此来生阳,这比直接补阳要安全多了。同时,这药方里的甘味药炙甘草和大枣又可以和酸味药产生反应,用辛酸化阴法来生阴,用这个道理来补阴同样安全又不会伤阳。”
“所以我们这方子里除了甘味药炙甘草和大枣,还加入了辛味药和酸味药,就是要利用这种原理来达到阴阳双补的目的,且既不伤阴也不伤阳。”
“另外,炙甘草和大枣又是补中焦脾土的。用这种药来实中焦脾土就可以遏制住下焦寒水,令其不至于上凌于心。由此可见。炙甘草和大枣在这个药方中所起的作用是很大的,他们的用量也要比在其他药方中大得多。”
“最后两味药,一个是火麻仁,他除了可以养阴,最主要的作用还是要给患者通便。之前我也跟别人说过,心脏病患者一定要重视通便的问题,不能让患者便秘,免得因为排便时过于用力导致意外出现。”
这一点,这位秘书倒是深有同感,他日常就贴身陪护齐老,自然知道他的具体情况。这方面确实要注意些,不然排便时过于用力,有可能人嘎嘣一下就完了。
想到这儿,他就觉得,这个女大夫考虑得比较周到,似乎方方面都考虑到了。
看了眼药方,他看到药方上生地的量开得也挺大,他就指着那药方说:“那这个生地是干嘛的?为什么开这么多?”
陈凝立刻告诉他:“这个生地在这里主要是起着强心作用。现在西医常用的强心药洋地黄你听说过吧?那个洋地黄其实跟我们中医用的这个生地黄属于同一个科别,虽然不是同一个种类,但它们都具有强心作用。”
“齐老这个病,还没达到心衰的程度,但也要服用一些含有生地的药来强心。”
说完这些,这个药方的具体用意她已经解释得清清楚楚,不光是齐老的秘书听明白了,连崔老他们都听懂了七八分。
秘书把那药方拿在手中,细细思量一番,然后他才说:“不瞒你们说,以前也有医生给齐老开过这种药方,具体为什么这么用药我当时没问,当时那个药量,跟你们俩这个蓝笔写的药量基本上一致,几乎没差别。齐老用过之后,效果并不好,只是微微起效,事后还照样犯病。”
“我在想,既然你们几个大夫都这样开药方,那或许说明这种药对齐老他的病是对症的。但为什么之前的方子没有用呢?那是不是剂量上出了问题?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蓝色笔的药方我看暂时不能用。”
吕大夫听到这儿,诧异地看了眼陈凝。因为他们俩都清楚,蓝色笔写出来的药量是吕大夫写的,而陈凝开的方子就要比吕大夫开的量大一些。这正是他们俩之前有分歧的地方。
吕大夫微微皱眉,但他还是坦然说道:“既然这样,那我这个方子暂时就不给齐老用了。”
听他这么说,齐老秘书惊讶地看了眼陈凝。因为他猜错了,他原来以为红色笔的方子是那男大夫写出来的。
现在没有别的方案可用,但这个药量又确实大了些,他想了想就问陈凝:“小陈大夫,你这种药方以前给患者开过吗?”
陈凝毫不犹豫地说道:“用过几次,医案我们手里都有,效果还是不错的,也有患者的回访记录,院里有存档。”
齐老这时状态很差,手抚着胸口,呼吸紊乱,面无血色,需要尽快让他服药才行。所以齐老秘书觉得,这种时候去查医案,时间上也太紧了点。
他就说:“那既然这样,就给齐老按这个红笔开的药方来服药吧。”
吕大夫这时也没什么意见,陈凝他们那里既然有现成的病例,他就算不太认同,也没有更好的理由来反驳。毕竟他自己用这副药来治这种病,成功率并不是太高。或许,他这个药量真的不太合适。
想到这儿,他就决定,一会儿一定要好好观察下这位齐老服药后的反应,如果这个药方对于齐老效果真的很不错,他就得向陈凝请教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谢振兴安排工作人员去给齐老熬药,齐老自己则去了休息室休息。
崔老在临走之前,看到陈凝已经开始给其他人看病了。自始至终,她的眼神都没怎么落到谢振兴身上,就算偶尔瞄到谢振兴,她的的神情也是一片清冷,完全没有任何波澜。
他想着之前谢振兴说过的话,到底不放心,等两个人都从医疗室里走出来的时候,崔老还是把谢振兴叫到没人的地方,跟他说:“振兴,你在我们家,一向是最让人放心的孩子。你理智、有韧性,自己总是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所以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对你一直都不怎么操心。不过我有时候也会想,你骨子里未尝不是没有一点叛逆的想法,毕竟你还年轻嘛,有点自己的想法也正常,舅爷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不是一点都不懂。”
谢振兴沉默不语,知道崔老接下来要说什么。他知道崔老在他们这个大家庭里最擅长做思想工作,最擅长说服人。换个说法,也就是比较擅长给人洗脑,对于崔老接下来要说的话,他并不怎么想听。
可崔老还是说道:“你有这个想法不是不行,舅爷知道你的能力,也知道你有点手段,跟一般的小年轻不一样。可是我必须得跟你说,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做一些可能会让自己后悔的事。这个姑娘长得好,医术高,性格嘛,果断有胆色,绝对不是软弱没主见的人。这样的人,如果你惹到她了,她会非常恨你的。”
“到时候,她就是你的敌人,说不定会恨你至死。”
“而且以她这种能力,说不定哪一天能把你整死。你可不要小瞧任何一个人。”
“如果你不想她恨你,跟你为敌,你还是好好考虑下。有些想法,该收起来就得收起来。”
听到这些话,谢振兴手心阵阵发凉,他不敢想象,陈凝用仇恨的眼神看着他时的情景。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宁愿两个人之间永远保持这样的现状,至少这样,陈凝还能平和地对待他,不会对他露出厌恶仇恨的眼神。
崔老看得出来,他说的这番话对于谢振兴多少有了几分触动。他便拍拍谢振兴的肩膀,说:“你以后还要往上走,一定要多栽花少栽刺。既然认识这么优秀的一个人,合该跟她做个日后可以互助的朋友,这不比做个仇家强得多了?”
“女人你想要什么样的没有,可这样的朋友,可就太难得了,你好好想想吧。”
谢振兴面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变化,崔老却知道,他这是听进去了,只是他还需要点时间消化。
说完这些,崔老就去了齐老所在的休息室,没过多久,陈凝给齐老开的药就煎好了。等那药稍凉了一些能入口了,齐老秘书就端着药碗,亲自照顾齐老把药喝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会留到晚上喝。
喝完药之后,他们就都注意观察着齐老的反应,不过半个小时,齐老的脉博便有了顺滑的变化,不再像之前那样经常出现间歇和停顿,这就说明,他心律不齐的状况已有好转。
崔老便问齐老:“这药服完有什么感觉?”
齐老略想了想,就说:“感觉心里舒服点,心跳得没那么难受了。你看这衣服也不跟着跳了,是吧?”
崔老点了点头,觉得齐老面色也好了不少,一看就知道,这个药方开得不错。
想到这些,他就觉得,自己之前跟谢振兴说那些话是对的。小陈大夫这样的人,合该交好才是,这样的人在关键时刻是能救命的。而且以她这种医术,以后的人脉也会越来越强悍,就更是得罪不得。
陈凝当然不会知道他这些想法,她也没心思去关心崔老他们怎么想。
她结束中午的诊断之后,到下午就不怎么忙了,因为参会的人下午还要照常开会,除非有急症,这种时间一般不会过来。
接下来的两天,来找他们看病的人仍然不少,但也都是集中在早晚和午休阶段。等第三天下午两点钟,会议正式结束之后,齐老还带着秘书特意来找过陈凝,向她表示感谢,并跟她说,如果哪天她去晋西省宁山市办事或出差,都可以去找他。
金彩凤在会议结束后也来找过陈凝,她跟陈凝的合影在第一天就拍出来了,到结束时照片已经洗好,发到了她手里。所以她在告别陈凝之后,就开开心心地带着会议发的奖章和土特产,还有那张刚洗好的照片,奔向火车站,准备回晋西省宁山市老家。
她家在宁山市方家寨公社伏虎村,村子里有山,植被茂盛,物种丰富。据说早年确实有虎出没,但清末民/国时期就没有虎了,可伏虎村这个村名还是留了下来。
她回到村子里之后,把买的土特产放下,又跟闻讯赶来的村干部和乡亲邻居说了会儿话,便带着那张照片奔村小学走去。
村小学坐落在村西头,一共四排平房,都是红墙灰瓦的房子,她大儿子就在村小学上学。
她这次过来,就是要找她大儿子的代课老师宋怀民,据说这个宋怀民他爸以前在城里是大官,但他父亲早年就被下放到附近的寨子里进行劳动改造。而宋怀民本人为了就近照顾他爸,就主动到他们这种偏远的地方来当代课老师了。
这个小伙子长得跟陈凝特别像,跟陈凝简直就像是亲兄妹。金彩凤走到半路时便把那照片拿出来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像。
她一路快走,碰上的人全都热情的跟她打招呼,乡亲们都知道她上城里开会去了,大家都很好奇,个个想拉着她说话。
但她现在心里有事,一路便应付着,十几分钟后就风风火火地走到了村小学门口。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钟了,这个点村小学的学生们都已经放学回家,但宋怀民就在小学最后那一排的老师宿舍住,这个时间他应该是在的。
她匆匆进了大门,刚走到那一排宿舍边上,就碰到了同样在小学任教的一个知青。
她连忙问道:“宋老师在不在宿舍?”
那知青手里端着一洗脸盆刚洗完的衣服,正准备挂到晾衣绳上去晒。听到金彩凤这么问,他就好奇地说:“咋地了,你家老大又不好好写作业了?”
金彩风跟这知青混得倒熟,她当下便啐道:“胡说什么呀?我家老大乖着呢,跟这没关系。我就是找宋老师有事,有正事,你就说他在不在?你要是不说,那我自己去找。”
那知青忙道:“金姐别生气,不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吗?”
“宋怀民你先别找了,你找不着他,这小子又上山去了,也不知道他一天天老往山上跑干什么?我看他好象在研究植物,谁知道研究这东西能有什么用?”
金彩风着急起来,跺了下脚,说:“那我去找他。”
那知青忙说:“你不知道他去哪边了…算了,还是我带你去吧,谁让金姐你经常给送吃的来,我这就是吃人嘴短。”
金彩凤懒得跟他斗嘴,等那知青把衣服都挂好了,两个人就一起上山去找人。
这时候山上的树叶基本都落了,视野比较清晰。最近也没下雪,地上比较干爽,找人还是比较容易的。
两个人走了二十多分钟,就在一个山谷下,看到一个二十三四的高大青年。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身材挺拔,胳膊下夹着个笔记本,正仰头看着一棵高达二三十米的老树,也不知道那老树有什么好看的?
那知青把双手拢在嘴边,往那边喊了一声:“宋怀民,快出来,金姐找你有事。”
随后,金彩凤便看到,那高大瘦削的青年转过头来,这一瞬间,她就看到了一张跟小陈大夫有八/九分相似的脸。
她不禁捂了捂胸口,心想小陈大夫要是跟这宋老师没有点亲戚,她都觉得不太可能。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第184章 [VIP] 第 184 章
宋怀民听到叫喊声, 把腋下的笔记本紧了紧,又将钢笔放到兜里揣好,这才转身, 迈着大步朝着金彩凤他们走过来。
金彩凤他是认识的,她在周边十里八乡都比较出名,作为一个妇女,她不仅会开拖拉机, 开得还比很多男人要好,据说这两天她去了临省参加一次表彰大会。
金彩凤这人比较热心, 有时候会带些吃的给他们这两个代课老师,所以他看到来找他的人是金彩凤, 便加快了脚步。
“金姐找我有事吗?”宋怀民踩着干枯的落叶, 大踏步走到金彩凤面前。
他以为金彩凤找他是想了解下她儿子在学校的情况, 然而金彩凤却问道:“宋老师, 你, 你家里有没有什么亲戚,现在失去了联系?”
宋怀民的皮肤当然要比陈凝要粗糙许多,也没那么白, 但他在这乡村里算是很白的了。金彩凤跟他说话时, 看到他那脸, 难免会在心里感叹,这要真是一家人, 可真会长啊,都这么好看。
蓦然听到金彩凤问的话,别说是宋怀民, 就连那知青都有些吃惊,他说:“金姐, 你这话问得没头没尾的,什么意思啊?是有什么亲戚来找宋怀民和他家人了?”
金彩凤瞪了他一眼,说:“你别插嘴,我跟宋老师说话呢。”
她注意到,宋怀民在听到他刚才的问话时,神情怔了一下,虽然不明显,但她还是看了出来。
可让她意外的是,宋怀民居然说:“这个我不太清楚。”
金彩凤觉得他或许不太清楚家里的事,于是她干脆拿出一张牛皮纸信封,从里面抽出那张她跟陈凝的合影,在宋怀民面前晃了一下,不相信地说:“真没有吗?是不是你家大人的事没跟你说过啊?”
“不信你看看这个小姑娘,你看看她跟你长得像不像?”
说着,她又用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知青:“你也看看,照片上这小姑娘跟宋老师像不像?要我说,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知青这时已看到了照片上穿着白大褂微笑的女孩子,他的眼睛不禁在照片和宋怀民之间来回逡巡,情不自禁地说:“金姐,这姑娘谁啊?跟宋怀民怎么这么像,看着像他妹妹似的。”
随后他又问宋怀民:“你不是说你家就你跟你哥两个孩子吗?那这个人是谁?”
宋怀民的眼神落在那照片上,这一看眼神就挪不开了。
照片上的小姑娘身着白大褂,脸庞小巧白晳,眼睛里好像蕴含着星光。看年龄在二十岁左右,应该比自己小。
肯定不会是小叔的孩子,小叔逃走的年头虽然也不短了,但他的孩子不可能有这么大。
他嘴唇紧抿着,也不说话,眼睛盯着那张照片,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金彩凤正狐疑着他这是怎么回事,这时宋怀民忽然把那照片拿了过去,跟她说:“金姐,这张照片能不能给我用几天?”
他这么说,这事儿可就奇怪了,金彩凤便问道:“你也觉得这姑娘跟你家人挺像的是吧?这姑娘的情况我都给你打听好了,你要是想去认亲,可以去临川市第六医院找她。她在中医科上班,姓陈,叫陈凝。她告诉我是凝固的凝,那个字笔划太多,我不会写。”
“你最近要是去六院找她,应该能找到她的。照片你想用就先拿着,等用完了记着还给我就行。小陈大夫给我治好了病,这照片我还打算留着做纪念呢。”
“临川…六院中医科…”宋怀民心里有点乱,但他没表现出来。
随后他说:“金姐,那照片我先拿走了,回头再给你拿回来。我还有点事儿,我先走了。”
说着,他拿着那张照片,直接从金彩凤和那知青身边绕过去,抛下他们两个人快速往山下走。
那知青一脸茫然:“他这是怎么了?”
金彩凤送了他一个白眼:“能怎么?估计这姑娘真跟他有亲,说不定他打算去认亲呢。连这都看不出来,我给你拿的那些吃的都喂猪了?”
那知青愕然指着金彩凤:“金姐,我就问了一句话,你就还我一大串,你至于吗?”
两个人才斗了几句嘴,宋怀民已经跑没影了。
他回到宿舍,披上一件绿色军大衣,又把最近攒的一些吃食和两块羊皮子带上,从宿舍里出来,就去了小学附近的一户人家。
那户人家的孩子也是他的学生,他跟那家人借了一辆很旧的自行车。那车骑起来会哐当哐当乱响,响得很有节奏,倒也不算难听。
宋怀民就蹬着这样一辆自行车,躬着腰在土路上猛冲。天擦黑时,他终于骑着车出现在方家寨大队的一个改造点。那里有好几排茅草屋,都座落在山脚下,向远处望,可看到成群的青山。
那些房子比较低矮简陋,住在里面的人都是从各个地方来接受改造的干部或知识分子。
这时候政策其实已经开始松动了,以前在这里改造的人有一部分得到了平反,回到了城里。
他们家也有熟人在帮忙运作平反的事,但一时半会这件事还没有消息。
所以他爸宋晏池现在还住在这里,就在第二排最东边的那一间。
他骑着自行车快步走到那儿的时候,刚推开简陋的木制栅栏门,就看到他哥宋怀瑾也来了。
他哥受到他爸的牵连,也没有什么好工作。目前为了照顾他母亲,他哥还留在城里,在一家饲料厂当临时工,天天要扛许多饲料。因为总在外面干活,每天风吹日晒的,要比他黑一些。两个人虽然也像,但他哥要更壮实,也比他粗犷。
他提着东西匆匆进去,把自行车停好就问宋怀瑾;“哥,你怎么来了?”
宋怀瑾正用麻绳捆扎着一个快要散架的扫帚,看到他过来,说:“有人给我捎信,说爸身体不太好,我给他带了点药过来,一会儿还得走,明天还有活呢。天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往这边跑?”
宋怀民走到门边,悄悄拉开门缝,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他爸躺在小炕上休息,眼睛闭着,似乎睡着了。
他退出来,把门带上,随后把宋怀瑾拉到离门稍远一点的地方。
宋怀瑾奇怪地跟他走到一边,一边绑着扫帚,一边说:“什么事儿,神神秘秘的?”
宋怀民“嘘”了一声,说:“哥,咱爸手里不是有张照片,是他跟我二叔和我小姑的合影吗?”
“小姑丢了二十多年,我爸经常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他应该是想她的吧?”
宋怀瑾最后打了个结,再把扫帚靠墙放好,这才说:“那当然,当年他们兄妹三个感情好着呢,可惜阴差阳错,现在二叔和小姑全都找不到了。这事估计是我爸的心病吧?”
“好端端地,你突然说这事儿干什么,你要是没事,那我就先走了。”
宋怀民拉住他:“别走啊,给你看一样东西。”说着,他把羊皮和一堆吃食放到一边的石板上,随后掏出一张照片,直接递给宋怀瑾:“你看看吧,这个人跟我小姑长得是不是一模一样?”
宋怀瑾伸手在裤子上蹭了好几下,把灰蹭干净了,才把照片接过去。
眼神一落在地照片上,他就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才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会这么像?简直像一个人。”
“这照片,你从哪儿拿来的,她是谁啊?”
宋怀民说:“对吧?你也觉得很像是吧?她在临川市六院上班,叫陈凝。我们那边有个女拖拉机手金姐去临川开表彰大会,碰上她了,觉得她跟我长得特别像,特意让人拍了这张照片。”
“这姑娘跟金姐说过,她妈妈那边没什么亲戚,是逃难到临川市的。那你说,这姑娘的妈妈会不会就是咱们俩的小姑?”
宋怀瑾一把抓住宋怀民:“很可能是啊,那她人在哪儿,她怎么样了?”
他手劲大,把宋怀民给抓疼了,宋怀民呲了呲牙,说:“你轻点…听说她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
宋怀瑾这一瞬间,心里起起落落的,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好不容易有了他小姑的消息,人还早逝了,这件事要是让他爸知道,还不得雪上加霜,加重他的病情啊?
想到这儿,他就说:“这件事暂时还不确定,你先不要跟爸说,我怕他受不了这刺激。再说咱们俩现在也不能确定这个姑娘就是小姑的女儿啊,天底下长得像的人并不少。”
宋怀民想着倒也是,确实有非亲非故的人长得像一家人的。
但这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希望,他就说:“要不我去找她,了解了解她的情况,看她是不是小姑的女儿。”
宋怀瑾的眼神落在那张照片上,照片上的女孩皮肤雪白透亮、头发乌黑润泽、手指细长,一看就没做过什么粗活。
再看看她身上穿的白大褂,宋怀瑾就叫住了宋怀民:“暂时还是别去了。”
宋怀民不禁诧异:“为什么呀?好不容易找到人,万一她真是呢?”
宋怀瑾了低头看看自己带着补丁的旧衣服,还有脚上那双绿色解放鞋,自嘲地笑了下,说:“怀民,从这照片看,人家姑娘现在过得挺好的,生活挺滋润,也有体面的工作。”
“你再看咱们家,现在是什么样子?你在小学代课,我在饲料厂干装卸,我爸还在接受改/造。就这样的条件,就算她是小姑的女儿,咱们拿什么去认人家?”
“去给人家添麻烦吗?还是连累人家?”
“要真想认,不如等过一段,咱爸平反的事有了着落,哪怕不能官复原职,家里的日子也得像样一点,再去找人家。”
宋怀民也愣住了,但他到底有点不甘心就此放弃,他就说:“那我自己过去一趟,我就悄悄看看她,看她过得到底怎么样?不行吗?”
“看完了我就回来。”
“反正临川离这儿也不远,就二百里地,最多两天也就回来了。”
这回宋怀瑾没反对,他想了想,说:“行,你去偷偷看看也行。到时候机灵着点,别让人认出来了。现在是冬天,你可以戴上口罩。反正她在医院上班,你去那儿戴口罩也不会惹人注意。”
宋怀民得到他哥的支持,放下东西,便又回了伏虎村小学。
他回村里是要找大队长开一下介绍信,这年头没有介绍信简直是寸步难行。
好在伏虎村的人对他都不错,大队长黑灯瞎火地点着煤油灯,把介绍信给他开了出来,还跟他讲了去临川具体怎么坐车比较好。
第二天一大早,宋怀民穿上他以前未落魄时的一套灰色中山装,带着简单的行李出发了。他先是坐着村里的牛车去了县城,县城里有大客车通向宁山市火车站。
火车到达临川市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了。宋怀民知道自己手头的钱不多,他不想花钱住招待所或旅馆,而这个时间点,医院那边也下班了,也不能去找陈凝。
他就在火车站里找了个角落,将行李包里的军大衣拿出来,在地上垫了垫,再往身上一裹,随便凑合着就在火车站熬了一晚上。
火车站在免费供应的大碗茶,茶虽然很淡,泡的还是碎沫子,但是热乎乎的,喝下去双解渴又暖和。就着这茶水,啃着临走时带出来的馒头和咸萝卜干,他吃得还挺香的。
七八年前他过的日子绝对不是这样的,可这些年下来,他也习惯了。何况他热衷于植物研究,曾师从于国内外著名的植物学大师曾教授。他本来就经常出远门到处跑,所以他也是挺能吃苦的。
第二天清早起来时,他又就着热茶啃了一个干硬的馒头之后,把行李放到了火车站小件寄存处。至于介绍信和钱票他都收好了,放在了贴身的地方。火车站卫生间里有镜子,他就对着那面有裂痕的大镜子洗脸刷牙,又整理了一下头发,这才轻装简从地从火车站坐了公交车,直奔临川市第六人民医院。
这时正是隆冬时节,六院的病人仍然很多,宋怀民到的时候,一进大堂,就看到不远处的挂号处里有一排排值班大夫的照片。
他下意识迈开长腿往那边走过去,简单扫视过后,眼神很快落在中医科陈凝的照片上。
照片上的人不苛言笑,但对他来说,却像是见过一样,一见便有一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他等不及地想冲上四楼,可他又鬼使神差地停住脚步,最后从兜里掏出一毛钱挂了陈凝的号。
他虽然不打算进去找陈凝看病,但这个号他打算留着,等看完了陈凝,他再带着这张号回去,也算是个念想。
上四楼之前,他仔细地戴上了白色棉布口罩,兜住了大半张脸。
这时候正是感冒多发季节,戴口罩的人虽然不太多,但也不少。所以他的举止真的不突兀。他没戴口罩时还有人多看他几眼,因为他长得好看。等他戴上口罩之后,就只露出来两只眼睛和额头,就没人看他了。
随着楼层逐渐升高,宋怀民的心脏跳动也开始加快,拐进四楼走廊的时候,他双手攥了攥,心里又想见到那个女孩,又怕发现这个女孩并不是他小姑的女儿。
走近415时,他的手心有点潮了。他深吸了几口气,随后才鼓起勇气,又向前几步,走到门口。随后他往里看去,迅速观察着室内的情形。
那姑娘人呢?
办公室里根本没有女大夫,只有两个年轻男大夫在,那两个人都在忙着,没人特意往门外看。
这是怎么回事?宋怀民正疑惑着,这时他听到门口有两个病人在聊天,一个说:“小陈大夫怎么不在这儿?她人呢?我挂的可是她的号。”
另一个说:“小陈大夫现在是六院的红人,各个科室想找中医会诊,都乐意找她。估计这时候也去会诊去了。你既然能挂上她的号,那就说明她过一会儿就能回来。如果你实在着急,也可以找梅大夫给你看。”
“人家也是京市针灸名家子弟,能找到他给你看病,运气也不差。”
先前问话的人就说:“那我还是再等等吧,我还是更愿意让小陈给我看,小陈她说话特别和气,那个小梅可就不行了,他不爱说话啊,我有问题都不敢问他。”
被议论到的梅东来自然没听到有人在议论他,事实上他就算是听到了也不会在意的。
这时候有病人走了进去,找他看病,他便很自然地抬起头,往门口看了一眼。
他眼神锐利,只这一眼,他就发现,站在门口的年轻人有着一双让他特别眼熟的眼睛。
如果不是那人个子够高,还留着短头发,又是个男的,那他差点以为陈凝回来了。
他又看了一眼,心想大概是巧合吧,倒也没多想,很快就开始给病人诊脉。
宋怀民安静地靠着办公室对面的墙站着,在他那个方位,能看到一些办公室里的情形,又不会挡路。
他在那儿站着,竖起耳朵安静地听着别人说话,听了一会儿,就听到了不少跟陈凝有关的事。
只听了十多分钟,他就暗暗感到心惊,他是真没想到,这个跟他长相极为相似的小姑娘居然已经这么厉害了,在全市医疗界都已经打下了名气。
这个事实让他更加觉得,他们家和陈凝之间有着一道鸿沟。他现在不用他哥提醒,自己都没勇气跨过这道鸿沟与陈凝相认了。
他打算看看陈凝,替他爸他哥看看,至少要等看完了再走。至于陈凝的生活情况,他似乎也不用特意再去打听了,因为人家过得真的很好。
这时候,他听到周围的人骚动起来,有人说:“小陈大夫回来了。”
这时候走廊上有脚步声传来,宋怀民猛地向走廊一侧看去,便看到几个身穿白大褂的男女和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往这边走过来。
那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正笑呵呵地说:“小陈大夫,你们送到局里的医案,有些病例里面的附子动不动就用到30克,甚至60克。这回内科那个病人你怎么只给他开出来10克附子?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你有点放不开啊?”
旁边的苏副院长毫不留情地说:“杨主任,你真想多了。小陈她这么开药,跟你没关系,肯定是她觉得病人只需要开这些附子就可以。”
杨主任:…
陈凝倒没苏副院长那么损,她客气地说:“杨主任,之前开大剂附子的患者,他们都是患了危症重症,内里极为阴塞,附子的毒对他们这类人群来说,其实是能救命的,所以才开那么多。至于普通的阳虚,并不需要这样,少开一点,用来温里就可以了。”
几人说话间已经到了415门口,陈凝的眼神在门口周围等候的人脸上滑过,而宋怀民那双眼睛也让她多留意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
在她眼神扫过的时候,宋怀民没敢乱动,他甚至想着,她是不是认出他来了?不然她怎么多看了他一眼。
然而,陈凝还是很快就把眼神移开了,这让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多少又有点失落。
这时有个老爷子高高兴兴地举着一个大大的锦旗过来,那锦旗卷着,被他抱在怀里,即使是这样,那轴干也高高地竖了起来,都高出他头顶了。
他抱着那锦旗准备进入415办公室,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那锦旗杆一侧便钩到了宋怀民的口罩带,拿锦旗的人往里一走,他的口罩就被带了下去,瞬间露出他那张脸。
抱锦旗的人也及时反应过来,他忙回头,要跟宋怀民道歉。
可就在他转身看到宋怀民那一刹那,他嘴里顿时惊呼出声:“哇,我的天!这小伙长得咋跟小陈大夫这么像呢,你俩啥关系啊?”
宋怀民:…
第185章 [VIP] 第 185 章
他这句话把周围人的注意力都给吸引过来了, 苏副院长闻声也往这边看了过去,这一眼,他便惊讶地问陈凝:“小陈, 这你亲戚?”
陈凝还没说话,走廊上有个候诊的患者就说:“我说你这人拿东西怎么不看着点,这小伙说不定是小陈大夫她哥,你那杆子都刮人脸上了, 再深一点,那不把人脸给刮坏了?”
其他人也只当宋怀民跟陈凝真的是亲戚, 那个拿着锦旗的男人也是这么想的。他连忙回头,客气地跟宋怀民道歉, 连声说不好意思。
宋怀民在短暂的愣怔之后, 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口罩, 说:“不是, 你们认错人了, 只是长得像而已。”
说着,他拔腿就要往外走,转眼之间, 他已经越过好几个人, 从415门口消失了。
苏副院长愣在那儿, 愕然道:“怎么回事儿这是?”
周扬也有些茫然,他追到门口, 向宋怀民那边瞧了瞧,说:“奇怪,这啥人啊?”
他正狐疑着, 陈凝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去,穿过人群往前走了几步, 叫住宋怀民:“等一下,你是不是从宁山市来的?”
宋怀民身子一僵,随即他就想否认。可陈凝却又追问道:“你认识金姐吗?你姓什么?”
“既然来了,连话都不敢说几句就走吗?”陈凝这番话说出来,周围很多人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宋怀民:…
都到了这个时候,他再走,这个时机已经不合适了。他原本是打算悄悄走的,现在既然已经被陈凝发觉了,如果他不说点什么,只能让她胡乱猜疑。说不定她以后还要去宁山去找金姐求证。
他喉咙动了动,虽然有些艰难,便他到底还是说道:“是,我是从宁山市来的,我姓宋。”
陈凝深吸了一口气,众人没发现她面上有什么特别的变化,梅东来却发现,陈凝左手几根手指来回搓了搓。她这个小动作不常见,但梅东来看到过。每当她沉浸在思考或者紧张的时候,她就会下意识地做出这种小动作。
梅东来往那边瞅了瞅,心想他刚才看到那男的就感觉不对劲,现在看来,这个人的身份还真有点蹊跷。
这时,他听到陈凝又对着那男青年的背影问道:“你父亲的名字可以说吗?”
宋怀民既然已经开口承认他姓宋,接下来再隐瞒也就失去了意义。
适当的时候,他会把家里的情况合盘托出,只要让陈凝知道,她还有这么一家亲人在世上,也就够了。
因此他这回没再迟疑,长出一口气,说:“我爸是宋晏池。”
什么情况啊这是?周围的人都在疑惑着。也不知道这两个长相很像的年轻人在干什么?听上去像是在对暗号一样。
这时他们便听到陈凝跟宋怀民说:“我妈叫宋晏清,取的是‘河清海晏’里边的两个字。”
宋怀民回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听到这个名字,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子千真万确就是他小姑的女儿,也就是他表妹。因为他爸一家三兄妹,名字中间都是‘晏’字,他小姑恰好就叫宋晏清。这个名字不常见,他和陈凝长得又这么像,他不可能认错人。
但周围人多,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他就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了。”
陈凝注意到他的衣服虽然是料子不错的中山装,但衣服后边下摆有点皱褶,看上去像是睡觉时压出来的,也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但他既然偷偷来看她,却又戴着口罩不愿意相认,这是不是说明了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她知道这时代时局动荡,很多人都过得不好,说不定宋家就遭到了一些变故,以至于不愿意与她相认。
想了想,她就说:“既然来了,就先别急着走,在这儿待一会儿吧。我让周扬陪着你,你可以在会议室等我一会儿,也可以去我办公室坐着等。”
宋怀民本来也不是什么拘谨的人,既然这事已经说开了,他就没必要再想着悄悄离开的事。与其让他去会议室坐着干等,他不如到陈凝办公室待会,亲眼看看陈凝是怎么工作的。
于是他说:“不影响你工作的话,那我去你办公室坐会儿。”
陈凝忙说:“不影响,进来吧。”她朝宋怀民招了招手,心想这个人应该就是她表哥。看起来这个表哥并不是个扭捏的人,这样也好,沟通起来不会吃力。
宋怀民是真的不怯场,周围虽然有很多人都在打量他,但他神色依然坦然得很,丝毫不见畏缩之色,跟着陈凝就进了415。
有不少患者挂了陈凝的号,有的人还是从较远的农村甚至外省特意赶过来的,所以陈凝不可能把这些病人抛在一边不管,一直去陪着宋怀民说话,她该工作还是得工作的。
苏副院长倒是机灵,这时候他已经看出陈凝与宋怀民之间有关系了,他猜测这个小伙子应该是陈凝的亲戚。以前他们可能不知道彼此之间的关系,现在刚认上,说不定有许多话要说。
现在有不少病人已经挂了陈凝的号,那他当然不能把这些号取消,但陈凝下午的号还没放出去,她近几天下班时又总会被别的医院请去会诊,本身已相当于加班了,那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陈凝早点下班。
于是他说:“小陈哪,你最近几天下班总出去会诊,怪辛苦的,医院这边本来就应该给你安排下另外的休息时间。这样吧,你把上午挂号的这些患者看完,中午没什么事就办你自己的事儿去,下午也不用来医院了,你这边先让梅大夫顶上。”
苏副院长这时又转头问梅东来:“梅大夫,你同意吗?”
梅东来:……现在来问我同不同意,这不是妥妥的先斩后奏吗?你在安排之前也没问过我啊。他本来是愿意帮陈凝顶上的,但这个好人让苏诚给做了,这家伙还跟他玩先斩后奏,就让他有点不爽。
但苏诚是副院长,他也只好点头,说:“可以,没问题。”
陈凝也确实想早点了解清楚她这表哥家里的情况,对苏副院长的安排,她自然再赞成不过。
她便笑了笑说:“行,那我就谢谢苏副院长了。”
苏副院长这次是陪着杨主任一起过来的,杨主任这次来找陈凝,是想把他侄子介绍到陈凝这里看病。
他侄子精神上也出现了问题,至今已经一年多了,他怕再不治好,以后一辈子都这样。
他这次过来,特意向陈凝打听了之前那几个精神病人的治疗情况,也看了看后续的跟踪记录。看完之后,他觉得效果真的不错,就算大型精神病院也很难做到这个程度。
他就打算哪天有空,真把他侄子带过来,请陈凝和梅东来给看看。万一能治好,那可就把他哥一家给救了。
见陈凝这边有事,他要问的事也都问过了,他就提出了告辞。
他前脚一走,苏副院长也跟着走了,随后有位女患者便被她的家属扶了进来。
这女患者是中年妇女,看上去四五十岁,她眉头紧皱,一只手拢在小腹上,一下一下地吁着气,吁气的时候,脖子总是不自主地往上抻一下。
家属一过去就跟陈凝说:“之前西医那边给她做过诊断,说她得的是肠痉挛,断断续续治了两年,也花了不少钱。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咱们都试过,但是效果都不太好。”
“咱们是宋铁锋宋部长介绍过来的,他你还记得吧?他爱人跟我家里沾点亲戚,他们两口子都说你治病厉害,所以我们就来了。”
陈凝点头,说:“宋部长?当然记得,常素心同志现在情况还好吧?”
陈凝问完话,便把病人以前的病历拿了过来,快速翻看起来。家属则告诉她,宋铁锋爱人常素心现在恢复得很好,已经上班一段时间了。
没过多久,陈凝就翻完了病历,她重点看的是以前的中医是怎么治的。看了几个,她就发现,前医大都是按气滞腑实来治的。既然用气滞腑实来治,那他们所开的药方当然是小承气汤类药。
看完之后,她问患者:“这个小承气汤,你服用之后是什么感觉?”
她穿着一身洗得很干净的白大褂,身子坐得比较直,问话时颇有亲和力,给人以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这个感觉不只患者和家属有,就连宋怀民都有。
病人一听到‘小承气汤’这几个字,她脸上就显露出更加痛苦之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非常不好的回忆。
事实也正是如此,她叫苦连天似地说:“别提了,那药我不吃的话,本来还没那么严重。可是一吃就完了,病得更厉害了,疼得我来回打滚,脑袋上呼呼往外直冒汗,真的有点吓人。”
陈凝点了点头,伸手在患者小腹上碰了碰,这一触碰她就感觉到,患者小腹部隐隐有一股气,在咕嘟咕嘟地跑。刚才患者就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那个位置,大概在肚脐上边一点,也就是神阙穴上方。
她问道:“这里什么感觉?”
患者马上说:“疼啊,疼得厉害,好象有锤子或者砖头,一下一下在砸它。疼得厉害时我都不敢动,动的话就更疼了。”
陈凝听了,伸指在她之前说疼的地方按了按,那患者当即闷哼一声:“啊,疼死我了~~”
说话间,她脑门上就冒出来一些细汗来,显然她这个疼是真的很霸道。
她家属更是叫苦连天,说:“她得了这种病,不碰疼,碰一碰更疼,带她出趟门都不容易,公交车坐不了,自行车骑不了,咱们只能借个推车,一步步从家往这边推。走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地方啊。”
说到这儿,那男人捶了捶腿和腰,看上去真是累得不轻。
陈凝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随后她开始诊脉并进行问诊。
她给患者看病的时候,也顾不上宋怀民,周扬就很知趣地给宋怀民倒了一杯热水,咧开嘴朝着他笑了笑:“喝点热水吧,哥。”
宋怀民可不习惯跟不熟的人称兄道弟的,更何况他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有周扬大呢,也就更不适应这个称呼了。
但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小伙子对他这么客气,他自然不好说什么。他就接过水杯,说了声谢谢。
好在周扬没问什么不该问的话,又给他拿了些点心过后,便坐回到陈凝身边,开始专心记笔记。
宋怀民这才从他的反应和坐位上看出来,这个比陈凝还大的小伙子,居然是她的学生!
他本来觉得陈凝已经够厉害了,现在才知道,陈凝年纪这么轻,居然都有二十几岁的学生了,而周围的人竟然还是习以为常的样子…
他们家这个妹妹,似乎很不得啊,这得是什么神仙妹妹啊?
宋怀民不由得一阵心虚,他向来自傲、哪怕家道中落也没能打掉他一身傲骨,这时候他却多少有点心虚了。
他感觉他这个当哥哥的,出现在陈凝面前,不光是境遇上,就连其他方面都有些自惭形秽的感觉了。
他不由得捂了捂脸,感到这事情越来越超脱掌控了。
他正在掩面,便看到有一根香蕉出现在他眼睛下边,离他下巴不过二十多厘米。
拿着那香蕉的手一看就是个女孩子,他连忙放开手,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这时他忽然就看到有三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孩子出在他面前,更离谱的是,在门口还有五六个穿着护士服的小姑娘挤挤挨挨地站着,这些如花似玉的脸全都往他这边看过来。
宋怀民吓了一跳,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干嘛呢,感觉自己这时候竟像是成了马戏团表演节目的动物了…
他往旁边闪了闪,看着那个拿着香蕉要递给他吃的漂亮姑娘,伸手婉拒:“同志,别这样,我不吃。”
郑玫那双卡姿兰似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见宋怀民浑身不自在,她才笑着回头跟陈凝说:“陈凝,刚才我就听说咱医院来了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伙。我还不信,现在看了,果然一样。”
有个小护士也起哄笑道:“是啊,真的长得很像,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郑玫旁边也有两个女大夫,其中一人手里正拎着一网兜水果,有香蕉有桔子也有苹果。这时候大家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多少水果,所以这些东西还是挺让人眼馋的。
那位戴着眼镜的女大夫笑着跟宋怀民说:“我们几个跟小陈大夫关系很好的,这是我们凑钱给你买的,你拿着吧,不要客气。”
说着,她直接把那网兜放到宋怀民旁边的空位上,然后她和郑玫几个人就笑着跟陈凝告别,离开了415。
他们毕竟也要工作,不可能一直在这儿呆着不走的。
宋怀民还没缓过劲来,就发现,没过多久,415诊室又来了好几个上了岁数的老大夫,这几个老大夫虽然没有那几个女大夫表现得那么夸张,但他们的眼神也在他和陈凝之间来回扫视,还笑吟吟地。
这让宋怀民再一次觉得,他有点像是马戏团里表演的猴子。
真是够离谱的。
这时陈凝已经给刚才那位女患者诊断完毕,先用三棱针在患者尺泽穴处放了一些黑血,然后告诉她:“你这个病属于上有假热,下有真寒,因为舌苔发黄。很容易被误诊为实证,这样就容易被医生使用下法来治疗。”
“这个方向是有问题的,要治的话需要换个方向,我给你开个药方,但你先不要急着走,临走之前让周扬给你做下艾灸治疗,主要是艾灸神阙穴。具体细节,他会给你讲,你先跟着他走吧。做完这个治疗,你回家时身上就能轻松点。”
陈凝在这边也看到了宋怀民不断被人围观的情景,这一点她也挺无奈的,她都没想到,医院里的人好奇心会这么强,一个个都这么爱吃瓜看戏,大概生活中的娱乐项目是真的太少了啊。
终于给上午的病号看完之后,她便站了起来,跟宋怀民说:“我打算先带你回家,你去不去?”
宋怀民被人参观了好几轮,到后来他也淡定了。别人看他,他就坦然地坐着,甚至还能看回去,谁看他他就打量谁。到后来一边比较腼腆的人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陈凝家他还是想看看的,顺便看看她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于是他站了起来,说:“行,那咱们走吧。”
陈凝却问他:“你的行李呢?总不能就穿着这一身来的吧?放哪儿了,我陪你去拿。”
宋怀民:…
第186章 [VIP] 第 186 章
宋怀民确实没带多少东西, 因为他本来也没打算在临川多呆,所以他连换洗衣服都没带,只带了些简单的洗漱用品和一件军大衣。
他总不能让陈凝专程陪他跑那么远, 就只为了取那点东西吧?他就说:“没带什么东西,就是一点洗漱用品,在火车站寄存着呢。就不跑那么远去取了吧?我明天还得回宁山市,那边没到放假的时候, 我还得赶回去上课。”
陈凝听他这么说,她就猜到了, 她这个表哥大概就想偷偷看看她,看完就要走人吧?
她想了下, 宋怀民今天到达医院的时间是清早, 那这个时间点之前他又是在哪儿待着呢?不会是窝在火车站凑合了一夜吧?
想到他衣服背后压出来的皱褶, 她觉得这个猜测有可能是真的。
但她装做什么都没看出来, 跟宋怀民说:“要是洗漱用品那就不用专门去取了, 我家里都有。你在宁山那边当老师吗?”
宋怀民神色微窘,过了片刻才点头;“对,就是村小学代课老师, 什么都教, 一个人教俩班, 我们那儿总共就仨老师。”
陈凝点头,她今天不打算骑自行车回家了, 自行车先放在医院大院里就可以。这边有看车的大爷,挺负责的。
她就带着宋怀民往车站走,一边走一边问他:“能跟我说说你爸、也就是我大舅的情况吗?”
事到如今, 宋怀民就算不想说出自家的情况,也没有必要隐瞒下去了。因为他知道, 他这个表妹很聪明,他糊弄不了她。
如果他说谎,事后让他戳破,会很难解释。本来他们就没在一起生活过,没有感情,要是这时候她心里留下不信任的种子,那以后怕是更不好相处了。
他只好说:“我爸他…他现在情况有点不太好,他在方家寨公社那边接受改造,已经在那儿待五年半了。还能不能回城?什么时候能回去?暂时都说不好?”
说到这儿,他暗暗打量着陈凝的神色,竟意外发现,陈凝面上完全不见什么波动。好象这就是很平常的一件事情。
这要是换个人,碰上他们家这样的情况,说不定马上就要敬而远之地躲开了。在他家落难的这几年,世人的真面目他见的可太多了。
这时,他又意外发现,陈凝居然笑了,她说:“没关系,这几年只要保重好身体,挺过去,以后会变好的。”
这时候公交车开了过来,陈凝伸手一指,说:“跟我上车吧,有什么话等回家再说。”
她态度亲和,一点都没有排斥的意思,既让宋怀民有些纳闷,又有些感动。
他没再说什么,等车到了之后,看着陈凝挤上车,他才在后边跟上。
车里的人穿的都比较厚,人挨人人挤人的,几乎没什么空隙。宋怀民费了挺大力气才在车厢中间找了个相对宽松一点的空间,让陈凝站过去,他则站在陈凝外侧,替她挡住了挤过来的压力。
二十分钟之后,公交车终于停在了陈凝家附近的车站,两个人下车之后,陈凝就打算带着宋怀民回家。
可宋怀民却有些不自在,他站在巷子口,略微局促地说:“今天来得突然,我什么准备都没有,太失礼了。这边有没有商店?我去买点东西再去吧。”
陈凝却说:“这次情况特殊,先这样,以后你再过来,再买吧。他家人挺好相处的,到时候你该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拘束。至于礼物的事,事出突然,他们不会在意。”
说着,她伸手牵了下宋怀民的袖子,带着他拐进了巷子口。宋怀民略一犹豫,也只好跟上了。
事实上他就算找到商店,以他手里的钱,也买不了多少东西。他每个月赚的钱才20块零5毛,自己都不怎么够用,还得挤出一部分给他爸买东西买药用。现在他手头基本没多少结余。这次买火车票,就快把他的钱花光了。
说他现在是囊中羞涩,真的一点不夸张。要不是还有以前的衣服撑着,他就只能穿着那些洗得发白的衣服来找陈凝了。
没多久,陈凝就带着宋怀民拐进了大院,两个人进院之后,接连碰到好几个人跟陈凝打招呼。
这些人见到陈凝都很客气,见她身后跟着个戴口罩的男的,有的人没敢问,姚俊他爸却大胆地问陈凝:“小陈大夫,这小伙是谁啊,是不是季野家要来人啊?”
陈凝笑吟吟地说:“是我家亲戚,姚叔,先不跟你说了,我还得带他进去。”那些人看不清宋怀民的脸,便都跟他客气地点头,没再拉着陈凝说个不停,让她先回家了。
宋怀民暗暗打量着这一片大院,从这大院的情况,能看出来,陈凝嫁的人家条件不错,跟他们家以前差不了多少。
两个人很快进了季家小院,陈凝打开门,季老太太像往常一样,在堂屋里坐着。忽然看到陈凝进来,她不禁吃了一惊,站起来,手里还拿着针线,惊讶地说:“小凝,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这是怎么了,突然放假了?”
陈凝笑着迈过门槛,说:“对啊,今天领导大发慈悲,给我放了半天假呢。”
季老太太听了,就说:“这就对了,你看你最近总出去会诊,回来的那么晚,总得把休息补上吧……”
她话刚说到这里,便看到了跟着陈凝走进门来的宋怀民,便想问问这个人是谁。这时她看到,那小伙子伸手摘下了蒙住大半张脸的口罩,露出一张跟陈凝极为神似的脸。
老太太下半截话一下子就被憋了回去,茫然地张着嘴,看了眼宋怀民,又看了眼陈凝,过了半晌,她才抚着胸口问陈凝:“小凝,他,他是谁啊?”
她那一副受惊的样子让陈凝忍俊不禁,她笑着要扶老太太坐下,然后告诉她:“他是我表哥,他爸是我妈亲哥。今天他刚找到我们医院来,我也是头一回见到他。以前我不知道还有这门亲戚。”
老太太顿时恍然大悟,她以前就想过,陈凝母亲家什么亲戚都没有,背后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世?肯定也是有亲戚的,只不过陈凝不知道吧。
没想到,这时候居然真有亲戚找上门来了,而且她瞧着陈凝这个表哥长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的,特别顺眼。
老太太也是个外貌协会的,虽然她表面上没承认过,但她实际上就是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她反应过来之后,连忙把手里的针线丢到一边,又整理了一下桌上的杂物,向宋怀民招手:“小伙子,快来坐下。季婉,你出来一下,家里来客了,你去给人倒点茶喝。”
这时季婉还在厨房,她听到季老太太叫她,连忙走了出来,两只手上还有一些面,看来她刚才在和面呢。
“奶奶,找我有事儿啊?”说话间,她很快就走到了堂屋。这时候张言听到声音,也拉开门向堂屋看过来。
季婉在看到宋怀民那一刹那,眼睛骤然大睁,露出特别惊讶的表情。
别说是她,就连张言都神色微变,暗暗地打量着陈凝和宋怀民。
季老太太看到季婉这反应,顿时笑了,说:“怎么样?你们俩是不是也觉得这小伙子跟小凝长得特别像?”
季婉连连点头:“对,太像了,这是怎么回事?”
季老太太偏了偏头:“你先给人拿点吃的喝的,热茶总得上一杯。详细的我也不知道呢,让小凝说吧。”
季婉这次动作特别麻溜,她先去厨房快速把手上的面洗干净了,然后又笑吟吟地倒了杯茶,递给宋怀民,眼神一直好奇地瞄着他,季老太太也是这样。很明显,她们祖孙俩对宋怀民都好奇极了。
宋怀民本来就不惧人,今天在医院他又接连享受到了好几波集体参观仪式,现在的他已经淡定得不能再淡定。任谁再打量他,他都不介意了。
他就大大方方地任季老太太和季婉打量着,中间还客气地朝她们俩点了点头。
陈凝这才说道:“奶奶,他叫宋怀民,是大舅家的老二,他上边还有一个哥哥。大舅现在宁山市方家寨那边待着,暂时还不能回城。二表哥他为了照顾他爸,就去方宁家寨附近的一个村小学当了代课老师,这次他是特意来临川这边看我的。”
陈凝说的比较隐晦,并没有直说她大舅是在方家寨那边接受改造。可季老太太和季婉他们却都一下子听出来了陈凝所说的意思。
既然她说她大舅暂时回不了城,那很简单,他大舅应该是被下放到那个地方的。什么时候平/反,什么时候才能回城。
这些年这种情况太多了,大家一听就知道怎么回事。
季老太太忙笑道:“没事,只要人还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接着陈凝又把宋怀民怎么知道她下落的事说了一遍,季老太太不免唏嘘,心道这可真是阴差阳错,一家人分离这么多年,终于是有机会见面了。
她就说:“小凝啊,你让小宋安心在这儿住着,咱们家正好还有空房间,有地方住。”
宋怀民连忙摆手:“不用,我明早就得走,还得赶回去上课,不能耽误。”
季老太太还要留人,陈凝却说:“奶奶,你不用劝他了,回头等他有时间再让他来这住吧。”
季老太太这才罢休,她见宋怀民长得瘦,便拿了些点心水果过来,让宋怀民吃。
宋怀民客气地接过东西,但他并没有吃。
季老太太心里大概也清楚,他在宁山那边的日子不会好过,但这小伙子也是要面子的,肯定不想在他们这些亲戚面前露出难堪的一面。
她便随意地跟宋怀民拉起了家常,聊了一会儿,她就把宋怀民在宁山市那边工作的情况都给打听了出来。
快到傍晚的时候,季深和季野先后都赶了回来。季深先进屋,他一进屋就把身上披着的大棉袄摘下来,挂在胳膊上,说:“今天又降温了,过阵子说不定要下雪呢。”
他的话在看到宋怀民的时候戛然而止,季婉笑着过去把大衣挂到墙上,给他解释:“是不是也吃了一惊?他跟陈凝长得很像是吧?”
季深连连点头:“很像。”
季婉这才跟他讲了下宋怀民的身世,听到她提及宁山市方家寨那边,季深沉思了片刻,倒也没说别的,随后就客气地跟宋怀民打招呼。
到这时,整个家里就只剩季野一个人没回来了,而季野才是陈凝的丈夫,也是宋怀民最想见的人。他很想看看,他这个表妹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刚想到这儿,这时门又开了,季野摘下手套也进了屋。
进屋之后,他就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奇奇怪怪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他正惊讶着,这时季婉往旁边挪了一下,露出刚才被她挡住的宋怀民。
季野:……
这时候,整个屋子里最震惊的人就是他了。其他人都吃惊过,现在就特别想看看他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看到他这副惊讶的样子,陈凝忙笑着拉他往里走,一边走一边给他讲宋怀民的情况。
等她讲完之后,季野先前的震惊也释放得差不多了。
原来这个年轻人居然是陈凝的表哥,看起来气度不俗,估计他们家以前也不是普通人。
现在他虽然落魄了,可那份气度倒在举手投足之间显露了出来。
季野话不多,只冲着宋怀民点了点头。然后就说:“今天难得大家回来得都挺早,小凝表哥也来了,认了一门亲戚,这是好事。”
“我去做饭吧,家里还有只鸡没动呢,炖了吃怎么样?”
听他这么说,季婉不禁笑道:“那可太好了,你回来咱们就有口福了。”
说话间,季野已经去洗了手,回头就去厨房开始烧水杀鸡烫鸡毛拔鸡毛,待鸡收拾干净又去了内脏,他便开始把鸡肉剁成块。他干活时手脚特别麻利,一看就是干惯的。
这时其他人也去帮忙,陈凝过去帮着摘了会儿鸡毛。跟季野比,她的动作可就没那么麻利了,仅仅是能看而已。
宋怀民一看,就知道陈凝恐怕不怎么做饭。从那两只手也能看出来,养得细细嫩嫩的,怎么看都不像是做粗活的。
而季家人对她的态度也都是很自然的,并不是特意装出来的亲切。宋怀民在旁边冷眼旁观,看了没多久,就知道陈凝在婆家的小日子过得真不错,这家人简直是把她当成了女儿在养。
这么一想,他觉得陈凝这边已经没什么不能放心的了。
季野在厨房炖鸡的时候,季深像往常回家一样,很自然地冲着张言招了招手:“小张,出去玩会单杠,怎么样?”
张言腿好了许多,虽然距离痊愈还差一截,但这并不影响他手臂的力度。
两个人正要穿过厨房往后院走,便想起来宋怀民也在旁边。
这时候季野还在忙着做饭,他们俩要是单独把宋怀民撂在屋里,连个陪着的人都没有,就有点不礼貌了。
于是季深又找补似地问宋怀民要不要去后院看看,宋怀民便跟着他们俩穿过厨房出去了。
厨房里收拾得很干净,所有的厨具都锃光瓦亮的。宋怀民经过厨房时,看了几眼,就觉得这个厨房有一股特别的烟火气,很温馨也很舒服。
他没说什么,跟着季深俩人到了后院。
季深率先上了单杠,他先做了几个引体向上,便轻飘飘地开始在单杠上转起来。不过他这次转的次数并不多,转了七八下就重新垂下来,再次开始做引体向上。
他连着做了五十多下才从单杠上跳下来,跟张言说:“小张,你腿还没好,老规矩,你不用转,看看引体向上能来多少下?”
张言跟季深也比较熟了,他实力虽不如季深,却也是个不服气的,他便说:“五六十个应该是没问题的,不过小陈大夫告诉我最近不能运动太猛,那我就做二十个吧。”
他一条腿不能太使劲,但慢慢走路已不成问题。
他便慢慢走到单杠下边,一只脚起跳,轻松地就伸手抓住了单杠。随后他身子像游鱼一样,轻轻往上一送,就挺了上去。
宋怀民在旁边看着,什么都没说。等张言做满二十个,跳下来之后,他居然说道:“我体力可能没那么强,但二三十个我还是能做出来的。”
季深:…
不等他说话,宋怀民已经跳上去抓住了单杠,手臂用力,双腿摆动,倒也没用太大力气,便做了一个很完美的引体向上。
这时张言已经从上面下来,走到季深旁边。看着一下下往上摆动的宋怀民,张言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对劲。
他们俩只是不好意思让宋怀民单独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并不是要跟宋怀民比试啊…
二十多分钟后,几个人若无其事地进了屋,这时候饭菜也都做好了,老太太连忙招呼宋怀民入座,还给他拿了一副筷子,跟他说:“到家了,就别客气。爱吃什么自己夹,你要是客气那就是见外了。”
宋怀民缓缓伸出手,接过筷子。结果筷子刚入手,便从他手上掉了下去。
季深和张言相对无言,俩人都知道,宋怀民刚才强撑着做了三十个引体向上,从单杠上跳下来的时候,他那俩胳膊就不对劲了,估计现在都使不上力了。
俩人这时都不敢出声,怕季老太太知道会骂他们俩。
虽然不是他们让宋怀民这么干的,可老太太不会管这些的。
这时宋怀民低头去捡那双筷子。可他刚捡起来,那双筷子竟又掉到了地上。
季老太太终于看出来不对劲了,她愕然说道:“这是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
季婉在旁边偷笑,然后跟季老太太告状:“奶,这事是大哥和张言干的,他们俩邀请宋怀民跟他们去比单杠。然后宋怀民就这样了。”
她这番话明显在歪曲事实,但季深和张言都辩无可辩,因为宋怀民确实是跟着他们俩一起出去的。
俩人闷头坐着,季老太太一听,果然生气了。她不好责备张言,就把矛头指向季深:“季深,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你是当兵的,天天在外边跟一帮大小伙子摸爬滚打,还打过仗。人家小宋是文人,能跟你一样吗?”
“你跟人比什么不行,非得比单杠?你倒是跟人比比读书写字啊…”
季深:…事情不是这样的,但他不好解释,算了…
他闷头挨骂,老老实实地拿起碗给大家添饭。季婉抖着肩膀笑着,又递给宋怀民一双筷子。
宋怀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只是不想在季家人面前显得自己太文弱,这才有心跟他们比一比。哪怕他知道自己比不过他们,但该比还是要比的。
可他没想过要连累季深,因为自己让季深挨骂,这可就不是他期望的了。
他手里还拿着新接过去的筷子,见季老太太还在生气,他连忙解释:“不是季大哥让我跟他比的,是我自己想练…”
这句话还没说完,新到手的筷子叭嗒一声,又掉了下去。
宋怀民只觉得自己两只肩膀往下到手都在抖,像废了一样,连那么轻的筷子都拿不住。
这就尴尬了,好象他这解释还不如不解释呢。
陈凝在旁边不禁暗笑,心想她这表哥看着虽然挺成熟的,可骨子里还是有中二的一面,好端端地跟季深他们比什么?体力方面的事一般人哪能比得了季深他们?
她便站出来打圆场 ,跟季老太太说:“奶奶,这都是小事,你管他们干什么?他们愿意比就比呗,反正疼两天就好了。”
季老太太这才没再吱声,这时季野把一盆炖鸡肉端上了桌,盆里除了鸡肉,还有粉条蘑菇和土豆,在这种寒冷的冬天,这种炖菜看上去特别诱人。
季野先给宋怀民盛了一碗热鸡汤,放到他面前。
季深不但没在意季老太太说他的话,还主动给宋怀民夹了大鸡腿,说:“吃吧,我弟做的菜特好吃,别客气,都是一家人。”
宋怀民默默地夹起那只鸡腿,用了挺大力气,筷子才没掉。
他低头啃了一大口,在饭桌上不断弥散的雾气和阵阵香气中,他鼻头一酸,心里被一种叫温暖的东西给撞到了。
这回季老太太他们再给他夹菜,他倒没怎么推拒,跟季深季野他们一样,都吃了不少。
吃饱喝足之后,陈凝回房间休息,等季野进来时,她就跟季野说:“过几天,我打算去宁山市那边看看。”
第187章 [VIP] 第 187 章
季野对此早有所料, 他把身上穿的浅绿色绒线秋衣脱/下来,搭到椅背上,露出贴身的草绿线衣。他靠在床头, 一只手垫在脑后,另一只手顺手就把陈凝捞了过去,寸头在她怀里拱了好几下,才重新靠回去, 随后问她:“真要去啊?最近天正冷着,说不定哪天下雪呢?不能等年后天暖和再去吗?”
陈凝却摇头:“大舅在那边的居住环境一定很不好, 听二表哥的意思,他身体似乎不大好, 冬天更是容易犯病, 我不去看看不放心。”
季野想了想, 也确实是这样, 下放到农村接受改/造的人怎么可能住得好?能有个差不多的房子住, 那就是很不错的待遇了。更惨的是,还有人常年住在阴暗潮湿的牛棚里。长时间在那种环境下生活,就算是原本身强力壮的人, 也很容易变得疾病缠身。
更何况陈凝她大舅年纪肯定不小了, 估计得有五十岁左右, 这个年龄正是身体机能下降的时候,哪怕住得好, 都很容易生病。
想到这一点,他就说:“你要是真想去,也不是不行。但你不能自己去, 回头我看看谁能有时间陪你一起过去。
“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走到半路,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遇着点啥事,你一个人恐怕处理不了。”
陈凝也知道现在交通太落后,农村很多地方还不能通客车,村子与村子之间可能还有大片大片的原野和荒地。真要是她一个人去,还要带东西,半路上真碰到点什么意外,确实会有可能出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事情。
她到底不是超人,也不能不把自己的安全当回事。她就同意了:“那行,肖林他们都不行,要找人就得找个有时间的。单位那边我也得说一声,这个假可能不太好请呢。”
季野也知道陈凝请假时间长了不会太好请,因为她现在已经是六院中医科的顶梁柱之一了,还有几家医院不时会有西医大夫来找她会诊。他媳妇上班短短半年,在临川市医疗界已是小有名气,出去会诊时总会被一帮人围着,即使她不争抢,也会稳居中心位。
想到这儿,季野嘴角不禁上挑,伸指搓了搓陈凝泛红的耳垂,笑了下,才说:“请假的事儿我可帮不上你,你自己想办法。”
“不过宁山市那边我也有个熟人,叫赖万军。他是我以前服役时的老战友,后来他又去了西南,跟我大哥也打过交道。现在他在宁山那边的部队当团副,驻地离方家寨只有一公里,挺近的。”
“你要是定下去的日期,我会提前联系他,万一你在那边碰到什么事,你可以到那边去找他。”
陈凝点了下头,随后在他耳边轻咬了一会儿,小手也钻进他线衣里动来动去的,把季野折腾得呼吸都重了。这时候陈凝却坐了起来,说:“明天二哥要走,我得准备点东西。”
她刚一动,就被季野拉了回去,他惩罚似地掐了掐她的脸,都快气笑了,说:“你在这儿撩我半天,点着火就想跑啊?”
说话间,陈凝已被他捞到怀里,一阵铺天盖地的吻迎了过来,把陈凝亲得呼吸全乱了。
季野上次生病后,在家歇了几天,很快就又回了单位上班,这一去又是四五天,俩人已经快十天没在一起了。小别胜新婚,季野怎么能没有想法?他刚回家时就想这么办了,能忍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有耐性的。
现在夜里常想的人就在他怀里,他怎么肯放人?一时间灯影下被褥翻卷,两个人的呼吸声交织着,不时有压抑的声音传出来。陈凝有好几次脑子里几近窒息似的空白,对季野的体力她更是深有感受,这种时候她只要放松自己,随他去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宋怀民拿着季家人连夜给他准备的一袋子东西离开了大院,季野送他去了火车站,又到站台上看着他上了火车,这才去单位上班。
陈凝照常到了单位,这时还不到八点,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好象在发呆。
周扬和梅东来比她到得还早,他们俩都发现了,陈凝今天到医院之后好象在想事。
梅东来难得见到她这发呆的样子,便叠了个纸飞机,朝着陈凝胳膊射了过去。
那纸飞机正好射到陈凝小臂上,随后才掉到地上。
现在医院里的老大夫看到陈凝都客客气气的,也就梅东来敢这么干,周扬闷笑不语,心想他自己可不敢。
陈凝醒过神来,把桌面上的纸飞机丢了回去,回敬梅东来一个白眼:“无聊,幼稚。”
这话对梅东来没有半点伤害,他不但不生气,反而笑着问陈凝:“我说小陈大夫,陈大专家,什么事让你神不守舍的,不会是跟你男人吵架了吧?”
陈凝瞪了他一眼:“有没有正形?谁没事闲着吵架啊。”
梅东来又笑:“那到底啥事啊?你说来听听,或许咱们能帮你想办法呢。”
陈凝想了想,就问他们俩:“你们说,我要是跟院里请五天假,他们能不能批?”
周扬听了,吃惊地问道:“多长时间?五天?!”
梅东来则断然摆手:“五天?不行,这个时间太长了,我估计院里不能批。除非是天塌下来了,或者你病了。”
周扬也说:“是啊,小陈大夫,现在咱们中医科有很多活指着你呢。有些病人就是奔着你来的,你请一两天没问题,请五天我看真够呛,就不能少请两天?”
梅东来也说:“小陈同志现在是我院中医科的资深专家,非必要怎么能休这么长时间的假?你不知道有有很多病人还在等着你救他们于水火吗?”
周扬:…
陈凝无语地瞪了梅东来一眼,说:“能不能说人话?”
“你还说帮我想办法,我看我跟你也是白说。”
梅东来开心地笑了笑,随后他身体前倾,小声跟陈凝说:“你请假…应该是想去看看你那亲戚吧?那你那亲戚现在住哪儿啊?我得看看他在什么地方,才知道能不能帮上你。”
陈凝说了宁山市方家寨的地址,她刚说完,梅东来就说:“巧了,要是别的地方兴许我还帮不上你,要是这地方问题就不大。”
陈凝知道这家伙有时候虽然挺气人的,但说话还算靠谱。她便问道:“什么办法?”
梅东来这才低声跟她念叨了几句,随后又跟陈凝说:“这个办法可以让你借着公事的名义去看你亲戚,而且真去的话,这事还能记到档案里,评优评先进的时候也有用。就看医院同意不同意吧,不如你去问问?”
陈凝略一沉吟,很快点了点头,说:“我去找苏副院长谈谈。”
几分钟后,她就到了苏诚办公室。这时候苏诚刚到不久,正在整理东西。看到她大清早过来,苏诚略感意外,但他还记得昨天那个神似陈凝的小伙子,他就问道:“这个时间过来找我,有事儿吧?”
“昨天那小伙子怎么回事,真是你亲戚啊?”
陈凝“嗯”了声,说:“对,他是我大舅儿子。副院长,跟你商量个事儿呗。”
陈凝露出一副笑脸,她这讨好的模样顿时让苏副院长心生警惕,好端端地她突然来这一套,要说没点目的,他都不信。
他就说:“哎,我说小陈大夫,你可别对我这么笑,有事你直说行不行?”
陈凝这才说道:“苏副院长,我听说咱们市各医院有个援助落后地区的项目,需要医生主动报名的。我想报个名。“
苏诚大吃一惊,说:“你怎么突然要报这个名?这事挺苦的,一去就是一个礼拜,很多大夫都不爱去的。乡下条件普遍艰苦,卫生环境也差,你真去了,能吃得消吗?”
陈凝却说:“我以前也在乡下住啊,就算苦,也就是一个星期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我想去的地方是宁山市方家寨公社卫生院,这个事苏副院长你能帮我安排下吗?可千万不要把我调到别的地方啊。”
苏诚听到这里,有些明白了,他恍然道:“确实有方家寨卫生院这个援助点,你非得指定去这个地方,是不是因为,昨天你那个亲戚就在方家寨那边住啊?”
陈凝笑了下,:“副院长真是聪明,随便一猜就猜出来了。”
苏副院长朝她摆了摆手:“少给我打马虎眼,你就是想去走亲戚。其实这事我给你假也是可以的,不过我倒是觉得,你跟援助医疗队去也挺好的,既能发挥你的本职能力,路上也安全些。”
“咱院有俩医生也报名了,不过他们去的地方都不是方家寨。如果你去的话,可能得跟其他医院的大夫一起去。这事我去给你打听打听吧,看看去方家寨那边的人手安排好了没?如果安排好了,那就要看能不能把你塞进去。”
“另外我们医院也打算捐赠一些药材和药品,你要是去了,干脆给方家寨那边也援助一批,正好你可以负责交接。”
陈凝听完苏诚的话,愣了一会儿,她没想到苏诚想的比她要求的还要周到,心里多少有点感动。
但她没说什么,向苏副院长道了谢,就回办公室去了。
她一进办公室,周扬就问她:“怎么样,苏副院长同意吗?”
陈凝点了点头:“他那边没问题,但得看上级的意思。这件事是市卫生部门统一安排的,光他同意也不行,但他答应帮我去问。”
周扬听了,就说:“老苏这人说话办事还算靠谱。他既然这么说了,你就在这儿等信儿吧。”
周扬刚说完这句话,就听到门口有人轻咳一声,随后他看到中医科徐主任就站在门口。
看到他回头,徐主任就跟他说:“周扬,你什么时候当上院领导了啊?都差点要跟苏副院长称兄道弟了,连老苏都叫上了,这事怎么没人通知我?”
周扬;…
梅东来踢了他一脚:“听着没,老苏是你能叫的?没大没小的。”
徐主任没理梅东来,又瞪了周扬一眼,这才往自己办公室走去。
周扬后怕地拍了拍自己胸口,说:“就说这一回,怎么就让主任给逮着了呢。”
随后他又冲着梅东来挥过去一拳,说:“你小子少在这儿幸灾乐祸的。”
梅东来伸掌挡住周扬,俩人你来我往地打了好几下。
陈凝正无语中,这时门口有阵阵痛苦的哼叫声传来。两个人连忙停下手,往外一看,便看到了个男青年被人背了进来,在他们俩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中年女性家属。
这几个人一到,那位中年妇女就焦急地说:“哪位是小陈大夫?我儿子他病得厉害,能不能马上给他看看。”
陈凝迅速站起来,引着那几个人走到诊疗床边,“唰啦”一声把蓝布帘子拉开,让家属把患者放下。
那患者被放下之后,身体仍蜷成一团,紧缩着,还在微微颤抖,看上去很痛苦。
陈凝一眼就看到患者那双露在外面的手,那手上的指甲全都呈现着青色,跟普通人粉白的指甲完全不一样。
这时候患者的头缩在胸前,她看不清他的脸,陈凝就说:“家属帮下忙,你们把他脸扳过来,让我看看。”
背着患者来的男青年连忙动手,把患者的脸往上扳了下。陈凝立刻就看到,患者面色发青,皱成一团,眼睛没什么神气。
这时候周扬和梅东来也过来了,周扬看到患者那张脸后,忙说:“小陈大夫,你看他的眼睛。”
陈凝点了点头,她也看到了,患者的眼珠颜色同样怪异,他的眼白发蓝,跟普通人的眼白也不一样。
患者四肢同样蜷缩着,还在冒着冷汗,一只手则捂着下腹,不断吸着气,显而易见,他那个部位很痛。
简单查体后,陈凝便问那中年妇女;“这是你儿子吧?他具体是什么情况?”
中年妇女有些尴尬,这时候陈凝发现,背着患者来的高大年轻人更尴尬,他红着脸不敢说话,似乎有难言之隐。
陈凝看到这情形,倒也没再急着问。她先把手搭在患者脉上,诊了一会儿,才直起腰来,再次问那中年妇女:“你儿子生病的部位是不是有点隐秘,不方便说出口?”
那中年妇女不好意思地点了下头:“对,是不太好说。”
陈凝却正色道:“我在这儿的身份是医生,找我看病的人什么样的都有,我们都看惯了,没什么可在意的。你们需要说真话,我才好接着给你家孩子看病啊。”
那中年妇女看了眼她大儿子,见她大儿子不愿意说话,她只好说:“就是那个…那个蛋蛋,右边的,缩回肚子里去了,然后就疼,疼得身上都跟抽了一样。”
周扬:…就是蛋疼呗,也就是睾/丸疼痛。
他们当大夫的觉得没什么,不过这对于病人来说确实有点难以启齿。难怪那中年妇女说完话,那患者都不哼哼了,布满细汗的脸上本来发青,这时却在那青色中隐隐显出了红色,一看就是臊的。
陈凝也明白了,就是右侧睾/丸疼痛吧。
她面上没有一丝波动,仿佛听到的就是吃饭喝水一样的寻常话,和气地问道:“疼多长时间了?肿了吗?”
中年妇女说:“疼两个月了吧,肿没肿我也不知道啊,他又不能给我看。”
梅东来则说:“肿没肿我看看吧。”说着,他就弯下腰,看样子是真的打算看看。
患者本来就拱着腰,看到他这动作,吓了一跳,腰拱得更弯了,并且腾出一只手紧紧抓住裤腰带,哀求道:“能不能,能不能别看…”
梅东来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我对你那东西没兴趣,我是替小陈大夫看看,看完了告诉她你这到底变成了什么样。你也不想一直这么难受下去吧?”
中年妇女见他说得笃定,并且一脸正气,她便走过去劝她二儿子:“这大夫是个男的,你让他看看能怎么的?又不会少块肉。行了,赶紧的,把手松开,别老拽着裤子。”
说着,她也要动手帮忙,那青年更急了,冲口而出地道:“妈,我不拽了行吧。你快走远点,让大夫看看就行了。”
那中年妇女这才松开手,真的往旁边挪了挪。至于陈凝,则背过身去。
梅东来拉上帘子,在周扬帮助下,把那青年的裤子往下拽了拽,终于露出了病变部位。
他看了一眼,又伸手在患者脐腹周围甚至后背几个地方都按了按,按一下,那患者闷哼一声,疼的严重时还会叫出声。
梅东来全程没什么表情,都检查完之后,便让周扬帮忙,重新给患者穿好衣服。
然后他再把帘子拉开,告诉陈凝:“患者右侧□□肿痛,收引回缩至少腹,且少腹拘挛疼痛不止。”
“刚才我给他做触诊的时候你也看到了,他这个痛已经呈放射状波及到少腹周边部位,腰部有牵引性疼痛,痛不能伸。且痛连脐腹,四肢挛急难以屈伸。”
陈凝点了点头,她刚才给患者诊脉时已经大概看出了病因之所在,听到梅东来的话之后,她就说:“患者以前有没有服过药,是什么?”
那中年妇女忙说:“吃过药,药是他三大爷给他开的。他三大爷懂点医理,咱们家里人有啥小毛病都找他给治。他给开了一副药,说是滋阴补肾的。”
“结果这次我小儿子吃完药,没好,还疼得更厉害了。那东西都缩到肚子里了,人整天抽抽着,缩成一团喊疼。咱们也是没招了,就跟认识的人打听,有人说小陈大夫你治病厉害,我就带他来了。你看他这,他这病能治吗?这要是治不了,以后咋找媳妇啊?”
躺在诊疗床上的人本来情绪就很不好,听到他妈唠叨着这几句话,心情更不好了,感觉像被扎了一刀。
这要是再治不好,他都不想活了。
陈凝神情平静地说:“先别急,我再看看。”
说着,她伸手在患者手足上碰了碰,如她所料,患者手足冰冷。这种情况,应属阳虚,用滋阴方法来治,这个方向就完全搞反了。
很多医生在行医生涯中都会有误诊的时候,但有些误诊,是属于小的误诊,对患者影响不大,可能就是治不好病。可有的却是大的误诊,就像现在这个病人的情况,他那位三大爷给他开的药完全是反方向的,路子错了,那患者服药后病情自然会加重。
患者本来就手足冰凉,证属阳虚,这时候还给他用寒凉的药来滋阴,他病不加重才怪。
她又检查了下舌苔和其他情况后,陈凝就跟那中年妇女和她两个儿子讲:“患者这种情况,属于肝肾阳虚,厥阴阴寒太盛,阳不足以温蕴筋脉,导致肢体挛急收引。”
中年妇女听了,还是有些疑惑,她便问道:“这个我也听不太懂,我就是不明白,他蛋蛋为啥会疼,还缩回去啊?”
周扬看着那患者的脸色微变,他抿了抿唇,把笑意忍回去。他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可不能笑。
陈凝则仍然耐心地说道:“因为他这个病对足厥阴肝经影响很大,而他那个器官就在足厥阴肝经经脉循行所过之处,厥阴之寒太盛,而寒主收引,也就是受到这种影响的部位易出现拘挛收引的现象。具体到睾/丸这个部位,也就是你说的蛋蛋,就可能会产生回缩疼痛的情况。”
“上次你们给他服药之后之所以会加重,是因为那副药是凉性的,患者本来就是肝肾阳虚,服了凉性药,他阳虚的情况自然会加重,所以拘挛疼痛以及收引也就跟着加重了。”
她这次说的话里虽然还带有不少专业性的词汇,但那中年妇女和她那俩儿子基本上还是听明白了。
那患者本来脸皮薄,不好意思跟陈凝说话,这时候看到了希望,就有点着急,主动问道:“大夫,那这能治吗?要怎么治?”
陈凝示意家属把患者扶起来,然后她说:“这个病因既然查明白了,就可以治了。你这个是急病,发病的时候虽然很痛苦,但治起来的速度还是比较快的。安全起见,药量先给你开轻一点,如果效果不明显,附子会再给你加量。”
说着,她径直回到办公桌边,给患者开了一副温扶肝肾之阳的药,好给他温经散寒。其他的药量开得都不大,只是附片她一次性给开了30克。
开完之后她还跟梅东来交待:“如果效果不明显,下次再开药,其他药材不变,附片开到60克。万一我不在这儿,你帮他开一下。”
患者和家属不知道陈凝为什么会说到她不在的事,他们猜测这个大夫可能是怕自己休息的时候他们找过来,找不到她。这么一想,他们就没多问。
梅东来当然明白陈凝这是什么意思,看样子这一趟方家寨之行,她是想方设法都要去的了。
送走这一家人之后,陈凝照常上班,到下午两点左右,苏诚亲自来了一趟中医科。
他走进415室之后,就递给陈凝一张通知单,通知单上盖着市卫生局和六院的大红印章。
“看看吧,幸亏我去的不算晚,总算赶在截止时间之前把这事办成了。这两天你做下准备,后天就去方家寨。”
第188章 [VIP] 第 188 章
陈凝惊讶地拿起那张通知单, 说:“副院长,这么快就办完了啊?”
苏诚哼了声,说:“你非去不可, 我不办行吗?”
“这章都盖上了,你现在要是想反悔,那可不行了我跟你讲。”
陈凝忙说:“不会反悔,谢谢领导。”说着, 她还要给苏诚沏茶。
苏诚却摆了摆手,说:“你那茶不对我胃口, 不喝了,这事这就算定下来了。明天你再上一天班, 后天一大早, 你就去二院找石大夫, 跟他们一起出发, 二院有两个大夫跟你一起去。”
“你们不用坐火车, 因为要拉物资,上级会调一辆小货车,车厢后边装简单的医疗器材和药材、药品, 到时候你们跟车去就行。你在方家寨那边待一个星期, 回来之后别忘了交一份详细报告。”
说完这番话他就走了, 周扬在他背后嘀咕着:“还要交报告啊?也没说要写啥呀?”
梅东来斜睨了他一眼,说:“你不知道不等于你师父也不知道。”
陈凝却说:“我也不知道苏副院长想让我写啥, 我准备瞎写,不然你给我出出主意。”
梅东来袖子一揣,说:“你可别问我, 你要问我,那我就写一些疑难病例, 要是遇到危重患者,这个抢救过程都可以重点写。最好有一些数字让领导们有个比较直观的感受,还可以强调下环境艰苦和遇到的困难,你懂的…”
说着,他对着陈凝挑了挑眉,周扬感叹地说:“梅东来你可真是个滑头。”
陈凝却笑着朝梅东来伸出大拇指:“不错的主意。”
梅东来嘿了声,说:“路上冷,记着带点酒,说不定需要喝点暖暖身子呢。”
陈凝痛快地答应了:“嗯,行,我会带的。”
…………
十二月下旬的一个清早,一辆天蓝色小货车装着大半车货物从临川市第二人民医院出发,沿着市内的大马路驶向通往宁山市的公路。
车厢里除了驾驶位,正好有三个座位,陈凝就和另外两个大夫都进了车厢里坐着。
那两位大夫一个姓石,长得略粗犷,但人说起话来的时候却很斯文,整个人有着强烈的反差感。另一个姓钱,他个子不高,身形圆滚滚的,见到陈凝之后,就告诉她自己有个外号叫钱冬瓜,医院里相熟的人都这么叫他。
陈凝当然不可能叫他钱冬瓜,就叫他钱大夫。
刚开始出发的时候,钱大夫谈兴还挺浓的,过了一会儿他就有些困了,把大棉袄往身上一盖,就睡了过去。
汽车在早九点左右离开二院,出发之前,把出发的时间跟宁山市方家寨公社那边用电话沟通过,以便那边做好安排。
司机驾驶技术不错,一路开得都挺稳。奈何这时候的路况跟后世完全没法比,大都是土路,有的路段更是坑坑洼洼的。
这样的路况,司机开得再稳,人坐在车里也会感觉很颠。刚开始陈凝感觉还能忍,等车子开出去一个多小时,陈凝就有些坐立不安了。
别说是他,就连石大夫都很难受,他在后边坐着,一会换一个姿势,好象屁/股底下长钉子一样。也就钱大夫肉厚,没什么明显感觉,一路睡得还很香。
车子开出临川市区不久,外面的天空便阴了起来,很快,就有片片鹅毛大雪从天空中飘落。
石大夫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说:“这个雪看着挺大啊,但愿咱们到方家寨的时候,雪别太厚。”
司机并不担心,因为临川这种地方虽然也会下雪,但这里毕竟不是东北和西北那样的严寒地区,就算是下雪,一般雪层也不会太厚,基本上不会耽误开车。
他就安慰石大夫,说:“不用太担心,再过几个小时就到了,在咱们到之时,雪不至于太厚的。”
这时候各个城市之间还没有四通发达的公路网,汽车往宁山市的路要比铁路绕得多,所以两地之间的直线路程虽然只有二百三十多里,但他们开车的车程得接近三百里左右。
因为路况不好,车子开得并不快,估计到方家寨那边得下午了。
不过林大夫一想,也觉得司机说的话有理,临川和宁山这一带,历史上也很少有特大的雪,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想到这儿,他也盖上大棉袄,靠着硬硬的坐椅闭目养神。
同一个时间点,金彩凤在公社刚开完会,她从公社出来之后,看了眼天空上不断飘下来的雪花,不禁皱了皱眉,说:“这天气可真够能给人添堵的,早不下雪晚不下雪,非得在这时候下雪。”
眼看着快到中午了,金彩凤忙蹬着自行车,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就回了伏虎村,两个村子之间也就五六里地,骑自行车还是挺快的。
她回家之后,就先去了村小学找宋怀民。这时候村小学考试早,学生们已经考完试了,宋怀民正在宿舍里忙着判卷子。金彩凤进来的时候,带起了一阵风雪,不过宋怀民并没在意这些,他只是有些意外,金彩凤突然进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他眼皮一跳,忽然想到,是不是陈凝要过来了?
之前陈凝跟他说过最近会过来看他爸,但具体日子还没说定。他也没想到陈凝会这么快就过来。
果然,金彩凤一进来就跟他说:“宋老师,我刚在公社那边开完会,领导跟我说,临川那边今天会有三个大夫来咱们公社进行医疗援助,到时候这些大城市的大夫会免费给咱们公社的老百姓看病呢。”
医疗援助?大城市的大夫?
这些字搅在一起,让宋怀民的心跳得快了。
金彩凤不等他问,就说:“你知道吗?小陈大夫,也就是你那个特好看的小表妹,她也会过来。那三个大夫里边就有她啊。”
宋怀民“噌”地站了起来,说:“她现在出发了吗?到哪儿了?”
金彩凤一路赶来有些渴,她也没跟宋怀民客气,自顾自地倒了杯水,连着喝了半杯,才说:“来了来了,都在路上了。”
“公社那边让我开拖拉机去路上迎他们,估计他们这个时候应该到县城了。”
“我这不是想带你一块去嘛,所以我又往村里跑了一趟。你去不?去的话,赶紧跟我走。”
宋怀民不由分说,急急披上棉袄,就要跟金彩凤出去,临走之前又拎上那件最厚的军大衣,锁上门就随着金彩凤出了门。
紧挨着他住的知青听到动静,探出头来说:“干什么去啊?都要下雪了,还往外跑。”
没人理他,他看着转眼就不见的人影,咕哝了两声便又钻回了屋子。
宋怀民和金彩凤俩人刚走出去,就觉得这个雪下得太快了,金彩凤刚才进来时留下的脚印转眼就被埋上了。
看着那越来越厚已经深到脚踝的积雪,宋怀民皱了皱眉头,说:“这雪是不是下得太快了?他们还在半路呢,离这儿说不定多远?万一路上雪太厚,那他们的车能顺利开过来吗?”
“不行,咱们得把铁锹什么的带上,免得到时候想用的时候没工具。”
金彩凤也说:“我回家去拿吧,我再去喊几个人,让他们也跟车去。被褥棉袄也带上几件,走走,先去我家。我拿上东西,把人也喊上再走。”
两个人不再停留,踩着雪直奔金彩凤家。
而这时,陈凝他们所乘坐的汽车确实到了县城,这时县城的店铺基本都关门了,司机本来还想在半路弄点柴油呢,他日常经过这边时去的给油点却没人在,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
这时候开车的人极少,本来就没多少有地方能弄到油,这边既然没开门,司机也只好作罢,想着车里那些油应该是够用了。于是他继续上车,带着陈凝和石大夫他们从县城公路拐下来,向方家寨公社驶去。
这时钱大夫早就醒了,车里又没有暖气,坐时间长了,就算穿上最厚的棉大衣,也冻得难受。
他脚都冻麻了,哪还能睡得着?看了眼窗外,他忍不住说:“这雪下的真的太快了,咱们离方家寨公社还有多远啊?能顺利到地方吧?”
司机对这一片还是挺熟的,估计了一下就说:“估计还有二十多里地吧,开车也就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这还是因为地上雪太滑,我开的慢。要是没雪,那就更快了。”
石大夫听着不太远了,忙说:“你还是慢慢开吧,雪地里开快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作为临川人,石大夫也很少看到下得这么放肆的大雪,再看向车窗外漫无边际的白,他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这时候他见陈凝搓着手,就说:“小陈,冷吧?再忍忍,不行就先喝几口酒。”
陈凝确实浑身发冷,她把最厚的大棉袄也穿上了,但身上还是冷得发抖。
她就拿起自己带来的那瓶白酒,往杯盖里倒了一些,喝进了肚里。白酒下肚,热气很快涌遍全身,果然暖和了不少。
“石大夫,钱大夫,你们喝点吗?”说着,陈凝要把酒瓶递过去。石大夫马上拒绝了:“我还行,先不喝了,如果实在冷得受不了,那我再跟你要。”
汽车又往前开了几里地,陈凝把手都揣到棉袄袖子里来捂手。石大夫他们的情况比她好不了多少,因为太冷,就算是健谈的钱大夫都不想说话了。
现在他们庆幸的是,这一带路边的行道树保持的不错,都是几十年的大树,有这些树在,即使到处都是一片白,他们也不至于走错路。
钱大夫正庆幸着,忽然,车子一打滑,猝不及防地冲向路边的一林大树。
司机额头冒汗,拼命地转着方向盘。可是车轮积雪的影响下在打滑,即使他努力想控制住车子,最后车头还是呯地一声撞到了树干上。
一时间,几个人都有点吓懵了,谁都不敢乱动,石大夫的后脑勺在来不及防备的情况下,狠狠地撞到车厢后壁上,砸得他眼冒金星,一时半会都缓不过神来。
至于陈凝,她得感谢钱大夫,在最紧要的关头,钱大夫还记着保护这个好看的小姑娘。所以车子冲上大树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保护好自己,而是两手一伸,死死地拽住陈凝胳膊,不让她撞到车前方的挡风玻璃。
在车子撞树那一刹那,陈凝便听到钱大夫一声惨叫,脸孔全都皱成了一团,然后开始咝咝地抽着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闷哼道:“妈呀,腰要断了!我的腿…”看他那样子,伤得真不轻。
司机这时候也吓傻了,他没受什么严重的伤,但他的精气神似乎都被吓没了。
这个车子是公家的财产,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他回去了要怎么交待?
陈凝小心把钱大夫扶起来,扶他在他原来的位置上坐好。然后她才赶紧问道:“钱大夫,你怎么样,除了腰疼和腿疼,还有哪里不对?”
钱大夫皱着眉摆手:“应该没别的,让我缓缓,一会儿能好点,不太严重,就是一过性的剧痛。”
陈凝倒是能治这种急性外伤,针灸就可以。但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在荒郊野外,这么冷,到处都是雪,空间又过于狭小,在这里脱衣服下针并不合适。
她点了点头,又问起石大夫的情况,石大夫只是有点皮外伤,也没有大碍。
“现在怎么办,离方家寨应该不到二十里,这车子现在是开不起来了。咱们是留在这儿等,还是步行去方家寨?”石大夫见陈凝还挺镇定的,并没有像一般的小姑娘那样被吓得六神无主,还能平静地询问他们的情况,他就很自然地跟陈凝商量起来。
陈凝看了眼车窗外,说:“外面的雪还在下,如果咱们停在这儿不动,雪只会越来越大,现在雪都没过小腿肚了,如果再下,时间长了,说不定雪深会没膝,到那时候咱们就算想走都走不到地方了。”
“我看这样,咱们几个人谁还能走路,就先往方家寨那边走。到地方了跟当地政府或者派出/所求助,看他们能不能派拖拉机过来把咱们这车拖过去。”
“不到二十里的话,少带点东西,也不算很远,现在就走,一个小时肯定到不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该差不多了。”
钱大夫这时也缓过劲来了,对于陈凝的话他也深表赞同。如果在这儿干等下去,雪越下越深,到时候再想走都很难了。那可真得是一步一个脚印,每走一步,都得把脚从雪里往外拔啊。
不去求援,难道都在这儿冻死吗?
但他自己的情况自己知道,他这个腰腿是肯定走不了那么远了。他就说:“老石,要不你陪小陈大夫先去方家寨那边求援,我跟司机同志在这儿守着。这车里还有这么多物资,如果丢了,我们也没办法向上级交待,向人民交待,所以肯定得有人守着。”
司机这时终于缓过来一点,听他们这么说,他忙表态,说:“我跟钱大夫在这儿守着吧。求援的事,就拜托石大夫和小陈大夫了。”
陈凝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和贴身的背包,说:“行,那就这么定了。我跟石大夫先走,你俩在这儿等,这酒我带了两瓶,给你们留一瓶,冷的时候暖身子。”
很快,她跟石大夫两个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刚下车的时候,陈凝晃了一下,差点摔倒。大概是因为她在车里坐的时间长了,脚都快冻僵了,知觉不灵。
石大夫刚开始腿也有点僵,但走了一会儿,两个人也就适应了。
这时候雪没过了小腿肚子,走路还不算太吃力。但他们每走一步,脚都得踩进深深的雪里,鞋里面早就全都是雪了。
陈凝顶着寒风走了十几分钟,身上虽然热了点,可是腿脚太冷,实在是难受,就又喝了点酒。
这回石大夫也难受,也跟着喝了点,两个人才继续往前走。
寒风呼呼地刮过,卷起积雪,把白花花的雪沫子扬得到处都是,有时候还会吹到人的脸上,打得人脸上冰凉冰凉的。
陈凝眯着眼睛,一不小心就栽进了一处积雪较深的地方,差点把脑袋都埋进去。
她挣扎着起身,脸上还粘着雪粒子。石大夫在旁边看着不忍心,再怎么说这都是个小姑娘,这么小的年纪出来遭这种大罪,怪可怜的。
他就说:“我在前边走,你在后边跟着我,牵着我袖子吧。”他也不好意思跟陈凝拉手,便想出了这么个退而求其次的主意。
陈凝身上确实有些脱力,在积雪里走路跟平地上完全不是一回事。尤其是这时候,雪比刚才还深,每走一步都要拔一下,很耗费精力。她就听了石大夫的建议,一只手保持平衡,一只手拽着石大夫袖子跟他往前走。
到后来,陈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了。她只知道自己脑子里像是快要失去思考能力一样,一下一下机械地跟着石大夫往前走。石大夫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体力上有先天的优势,情况比她好点。
他也看出来陈凝快脱力了,但这时男女之间各方面都要注意,他要是把陈凝背到公社,说不定会害了陈凝的名声。所以他再不忍心,也只有忍着。
这时候,站在拖拉机后车斗里的宋怀民心急如焚,他扒着扶手,努力向往处的公路看去。可他怎么看都看不到有汽车的影子,只看到成片漫无边际的白。
金彩凤开的拖拉机底盘很高,轮胎又高又大,这种车在这么深的雪地里开起来问题倒是不大,可普通的汽车在这种雪路上开,是很容易出事或者抛锚的。半天不见那车的影子,别说宋怀民着急,连开拖拉机的金彩凤都急得不行。
但她是开车的,再急也得稳住,不然全车的人都得跟着她赔命。所以她只能按捺下心里的不安,尽量加快速度向县城方向开。
她有点后悔,要是早点从公社出来就好了,或许现在都能接到人了。
只是现在她再后悔也没办法,只能不断地安慰自己,小陈大夫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拖拉车又开了十几分钟,这时宋怀民终于发现,前方似乎有两个黑点,在移动,在慢慢变大。
拖拉车又开出一段,他便认了出来,那是两个在雪里挣扎着往前走的人。
车斗里有个汉子眼尖,也看到了那俩人,高声喊道:“你们看,那有俩人,身上还背着包,是不是咱们要接的人?”
金彩凤这时已经认出了后边那个娇小的人影,即使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她也能从身形看得出来,那是个女孩子。
这种时候,还有哪个女孩子会出现在这种冰天雪地里的野外?肯定就是那位小陈大夫了。
看他们这个情形,车子果然是出事了。
金彩凤闷不吭声地握紧方向盘,等车子离得近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她就扬声喊道:“小陈大夫,是你吗?俺们来接你了,金姐和你哥来接你了~~”
喊完一遍,她怕对面听不见,又喊了两遍,车上有个汉子也帮着喊话。很快他们就发现,那两个人影定住了身形,往他们这边看过来。之后,后面那个穿着大棉袄扎着围脖的人就高高地扬起手臂,也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宋怀民看到那个不断挥手的人影,感觉自己的心脏在一刹那间似乎都要停止了跳动。
一种深深的悸动自他胸中涌去,让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
陈凝今天之所以会在野外遇险,就是因为她想来看他爸,这份心意,像热带的风拂进他心里,吹得他又难过又窝心。
轰隆隆的拖拉机声终于停了下来,车子在距离陈凝和石大夫有五六米远的地方停下。
宋怀民一下子从车斗里跳下去,滑到雪里,差点摔了一跟头。不过他马上就站了起来,抱着大衣就奔到陈凝面前。
陈凝看到金彩凤和宋怀民出现在面前,原来支撑她的那股力量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样。她扁了下嘴,跟宋怀民说:“哥,我好累,快走不动了。”
说着,她身子一歪,几乎摔倒在雪地里。
宋怀民急忙伸出手,兜住她的腰,把她托住,鼻头发酸地说:“没事了,我们来接你了。”
这时金彩凤也说:“对对,咱们来接你了,你跟金姐回家,没事了,别害怕。”
陈凝冻得脸都发青了,她吸了吸鼻子,点了下头,说:“嗯,我没事,我就是没力气了,又累又冷。”
金彩凤忙说:“好好,金姐都知道,现在我就送你们回家。”
可陈凝还记得在原地等候的钱大夫和司机呢,如果没人去救他们,让他们在路上过夜的话,他们俩都能冻死。
喘了会儿气,等身上的力气恢复了一些她就说:“不行啊金姐,你们能不能再往前赶赶?我们的车还在路上,离这边有五六里地。司机和一位大夫也在车上呢,时间长了他们俩也受不了。”
这一下金彩凤就有点为难了,她想快点送陈凝回去。这要是去拖车的话,陈凝在外边时间长了还不得冻坏了?
宋怀民也是这么想的,他们正左右为难着,这时远处传来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
很快,众人就看到不远处的公路上有一辆绿色军用吉普车正朝着这边开过来。
宋怀民和金彩凤等人都有点惊讶,不知道这辆吉普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这里。
宋怀民用自己的大衣又给陈凝包了一层,免得她冻坏了。然后他便看到,吉普车开到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就停了下来。
很快有两个身穿绿色军装的人从车上跳了下来,前边那人身材高大,看上去二十八九岁,长得颇有几分威严。
金彩凤更糊涂了,看样子这俩人是想跟他们搭话吧?
可他们也不认识对方啊?
不等她再多想,那二十八九岁的军官就问道:“同志,请问你们有没有碰到从宁川往方家寨这边进行医疗援助的车?我们想找小陈大夫,你们认识吗?”
陈凝愕然打量着那军官,随后她就想起了季野的话。她忙往前挪了一步,哑着嗓子问道:“你是赖副团长…”
那人这才认出来,眼前这个被大衣和围巾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人是个小姑娘。她把围脖扒开,就露出一张欺霜赛雪的脸。
…长得可真好看,像冰天雪地里一朵雪莲花…
他吃了一惊,不敢乱看,忙说:“对,我是赖万军。季野中午给我打电话,让我派车来迎接他爱人小陈大夫,你是…”
陈凝点了点头,说:“我就是你说的小陈大夫。”
第189章 [VIP] 第 189 章
赖万军听到她的答复, 眼神落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了她好几下,因为怕失礼, 看了几下他便不着痕迹地把眼神挪开,心里那股被惊艳到的感觉一时半会却不会消失。
他心中暗想,难怪季野急吼吼地给他打电话,说什么都得让他开车出来到路上迎他媳妇, 生怕大雪天他媳妇出点意外。
看到陈凝这个人,他现在非常能理解季野。换谁有这样的媳妇, 不得放到心尖上疼啊?
他心里想的挺多,但面上的表情倒没什么变化, 咳了一声, 就跟陈凝说:“你没事儿吧?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 需要我帮忙做点什么吗?”
“季野在电话里跟我交待过, 一定要照顾好你。所以你有什么事, 千万不要对我客气。我要是办不好这个事,回头你们家季野会来找我算帐的。”
说到后边,他神情变得缓和, 还露出一口白牙, 笑吟吟的。
还不等陈凝说话, 金彩凤就往前走了两步,走到赖万军面前不远的地方, 匆匆问他:“你跟小陈爱人很熟是吧?你这一趟来就是为了接小陈大夫的吧?”
赖万军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便点头说是。金彩凤一听,忙说:“那可太好了, 你们来得可真及时。我这儿正愁着呢。”
“不瞒你说,小陈他们坐的车在半路上出了意外, 离这儿还有好几里地,车开不过来了。得去拖拉机把车拖到卫生院。车上还有两个人等着,时间长了还不去接,恐怕那俩人要冻出毛病来。”
赖万军听她这么一说,就明白了她的意图,他这时候也看到了那个底盘相当高的拖拉机。他就说:“原来是这样,那这事好办,我开车把小陈大夫送到公社给她安排的住宿点吧。至于那车,恐怕得你们来拖了”
金彩凤也是这个意思,她看得出来,陈凝在外边待的时间太久了,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干干的,肯定冻得不行。
她就跟陈凝说:“小陈大夫,你跟这位大夫一起先回卫生院吧,卫生院那边专门给你们腾出了两间房。这时候屋子应该都给你们烧热了。你先过去缓缓。”
宋怀民则说:“我陪她回去吧,其他的事就拜托金姐了。”
金彩凤敞亮地说:“这话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办,公社开会时就把接人这个任务交给我了,我保证把事儿都办得妥妥的。”
说着,她挥了下手,招呼伏虎村里的几个村民重新上了拖拉机,连头也不回地启动了车子,继续向前开去。
看着她那洒脱的样子,连赖万军都惊讶了一下。不过他转头一想,也是,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会开拖拉机也不稀奇。
见其他人都走了,赖万军就拉开车门,安排陈凝和宋怀民他们几个全都坐到吉普车后排。
吉普车还算宽敞,后边坐三个人也不算太挤,等他们都坐稳之后,赖万军便坐上副驾驶位,吩咐随行的手下开车。
车子开出去一段,他回头看了眼陈凝,竟发现她腮边泛红,眼睛睁不开了,看上去昏昏欲睡的样子。他吃了一惊,心想这不会是冻出病来了吧?
他连忙问石大夫:“小陈大夫不会是冻病了吧?”
石大夫隔着宋怀民,伸出手探了探陈凝的鼻息,又抽着鼻子嗅了嗅,然后他就无奈地笑了,说:“应该不是冻病了,她可能是喝醉了。”
说着,石大夫从背包里拿出喝剩一半的五粮液,朝赖万军和宋怀民晃了晃,说:“这酒是小陈大夫带来的,咱们在路上冷了,就喝这个御寒。小陈也喝了,我看她酒量可能不行,喝点就醉了。刚才在路上有风吹着可能还没那么明显,上车里这个酒劲就上来了。不信,你们闻闻。”
他这么一说,赖万军和宋怀民也闻到了淡淡的酒味。再一看陈凝,她正小脸红红地闭着眼睛,一只手抓着车窗上沿的把手,脑袋则靠在手臂上,随着车辆晃动,她的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赖万军不禁露出笑意,无奈地摇摇头。看着陈凝酣睡时憨态可掬的可爱样子,他现在敢确定,陈凝要是在他这个地界出点什么事,季野真能赶过来跟他算帐。
看来,接下来这小陈大夫在方家寨的几天,他得多往这边跑一跑,千万别出什么事儿才行。
宋怀民转头看着陈凝恬静的脸,怕她磕到窗玻璃和车厢后壁上,就把自己戴的围脖和棉帽子都摘下来,一个垫在陈凝的头与车窗玻璃之间,另一个则塞到她后脑勺。
他一只胳膊则在前面挡着,怕陈凝忽然向前扑过去,撞到哪里。
赖万军透过后视镜看到宋怀民这个举动,心想他这个表哥对自己妹妹还算上心,也不枉季野嘱咐他,方便的时候也照顾一下这个小伙的父亲。
吉普车开得虽然不算快,可也不慢,没过多久,就开到了方家寨卫生院大院。
大院门口的传达室里有个老汉守着,一看到有车往院内拐,那老汉就迎了上来。
弄清他们的身份之后,老汉连忙把人领到卫生院后边的一排平房区。那里是卫生院职工的家属院,因为陈凝他们要来,卫生院这边早就安排人收拾出来两间屋子,虽然都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卫生院崔院长是个瘦削的中年人,他听说援助的大夫来了,便过来迎接。但他的态度比较一般,简单介绍了一番医院的情况,再打量了石大夫和陈凝两眼,就说:“我前边还有事,你们先在这儿歇着,明天上午如果歇好了,我再安排你们开始接诊,你们看这样行吗?”
陈凝的酒已经醒了几分,头脑虽然还不是很清醒,但这时候她也看出了这位崔院长的淡漠。他那个表现明显比较消极,似乎并不怎么欢迎他们这些城里的大夫过来。之所以走这一趟,不过是为了完成上级交待的任务而已。
但陈凝没说什么,石大夫也不是个多事的人,他也没提意见。崔院长要走他就简单地跟对方道别,随后石大夫笑着跟赖万军说:“赖副团长,这次多亏了你送我和小陈过来,让我们少遭不少罪。”
赖万军点了点头,叫他不要客气,然后他走到陈凝那个房间门口,探头往里看了几眼,心想这屋子还算干净,也暖和,就是太简陋了。被子瞧着还行,但在他看来,一个文弱的女孩子盖那种被,似乎薄了点。
但他没有当场提出来,直起身子,拍了拍手,然后就跟陈凝说:“既然你们都安全到地方了,那我就先走了。我在部队还有点事,改天有空再来看弟妹。”
陈凝这次来,其实是给赖万军带了东西的,这都是临行前就装好的。但是她行李还没送过来,她就没说。她想反正赖万军过两天还会过来,到时候再给他就好了。于是她走到平房门口,看着赖万军离开她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陈凝和石大夫住的房间挨着,门的朝向是一致的。石大夫知道宋怀民跟陈凝是兄妹俩,他想着他们俩还有话说,便主动回了自己房间,好让陈凝和宋怀民有单独相处的时间。
两兄妹头一次单独在一起,宋怀民一时间竟有些紧张,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跟陈凝说什么好。
知道陈凝来的时候,他急着去接人,根本没时间想那么多。等把人接来了,他才开始忐忑起来。
陈凝折腾半天,真的累惨了,她指了下靠墙的炕,跟宋怀民说:“你先自己坐会,我浑身骨头像要散架一样,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我得缓缓。”
说着,她不管不顾地坐到炕沿,脱下鞋子。宋怀民立刻注意到,陈凝那一双棉鞋里外都湿了,鞋里边还有不少没化的雪。
再看一眼陈凝脚上穿的袜子,他便毫无意外地发现,她的袜子也湿了。这么冷的天,她穿着这么潮的袜子和鞋,该多难受?
他喉头一梗,伸手把炕头那床被褥抖开,跟陈凝说:“你先把袜子脱了,进被窝里暖一暖吧,我在这儿替你守着。”
陈凝舒服地摸了一把烧得热乎乎的炕,满足地喟叹一声,说:“真暖和,舒服了。”
随后她不客气地跟宋怀民说:“你给我倒杯水,我看桌上有暖壶和茶杯。”
宋怀民很乐意受她指使,看她听话地脱下袜子,他连忙背过身去,避免看到她的脚。等她钻进被窝里,他才回过身去,把倒好的热水放到炕边的小方桌上凉着。
陈凝歪着脑袋往枕头上一躺,身上盖着被子,没一会儿功夫,身上的凉气就都被炕上的热气烘走了。
她想着,刚才那位崔院长态度虽然冷淡,但他该准备的似乎也准备的不错。至少这屋子的温度就烧得很好,壶里也给灌好了热水。也不知道他这态度背后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也许在这儿待几天能知道吧。
她只想了一会儿便把崔院长的事抛到一边,这时候杯子里的水也不烫了,陈凝身上也暖和起来,宋怀民就跟她说:“来喝点吧。”
陈凝欠起身子,连着喝了半杯水,感觉自己终于活了过来,精气神又回来了。
她便拍了拍炕沿,让宋怀民坐下,说:“我大舅呢?他是不是也在方家寨,离这儿远不远?”
宋怀民早知道她要这么问,便说:“也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了。不过你刚到这儿,累够呛,还是先歇歇吧。”
陈凝却说:“我就是想先缓一缓,等金姐他们把行李送到了,我再换换衣服鞋袜,就过去看看他。”
“你不是说不远,走十几分钟就能到吗?这么近的距离没必要再多等。”
宋怀民清楚他父亲现在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陈凝突然见到他爸宋晏池时会是什么样的感受,怕陈凝过于震惊,他想了想,就说:“你一定要去的话,也行,不过你得有点思想准备。”
陈凝一听就知道,她大舅那边的情况是真的不好。但她早有思想准备,就说:“我人都来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有什么事尽管说好了。你现在不说,等我见到他不还是得知道吗?”
宋怀民这才说:“我爸他前几年得了慢性血栓性静脉炎,走路费劲…其他方面多少也有点毛病,反正状态不是很好。你看见了别难过,以后如果有机会出去,我想他会好起来的。”
慢性血栓性静脉炎?
陈凝一听到这个病名,心里就已估计出了宋晏清的部分状态了。
他两只脚上估计很凉,很难回温,严重的话,何止是走路费劲?是想走路都不行。不光足软无力,还有让人难以忍受的肿痛。其实这种情况的致病原因跟张言的比较接近,都是跟受寒有关。
想到这儿,她就说:“等一会儿金姐他们把东西带过来,你帮我拿着药箱过去吧。”
宋怀民知道陈凝是个有本事的人,他那天在六院415室待了半天,已经亲眼见证了陈凝的医术和别人对她的尊敬。所以他觉得,或许陈凝这次过来,真的能把他爸的病给治好了。
想到这一点,他多少有点惭愧,他们这些当舅当哥的不但没为陈凝做些什么,还得陈凝反过来帮他们忙。这个亲认得,简直让他无地自容了。
陈凝看了他那副样子,自然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估计是不好意思了。但她这时候精力还没完全恢复,酒劲也没完全退,没余力去劝解什么。一会儿还得去看看她大舅的情况,她就决定好好休息一会儿,养精蓄锐,这样等她过去时才有足够的精气神来进行诊断。
要是精神恍惚,脉像上的细微差别可能会查觉不出来。
她就跟宋怀民说:“二哥,我先睡会,有人来的话,你帮着处理一下。”
她倒也放心,说完这句话后,不等宋怀民说话,就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
宋怀民在旁边看着她,见她的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知道她没有大碍了,就安心地在旁边守着,还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
过了半个多小时,院子里响起了拖拉机的声音。很快金彩凤他们就带着钱大夫和那司机走了进来。
金彩凤就站在陈凝房门外,她并没有冒失地闯进来,等宋怀民听到动静走出去,她才小声问宋怀民:“宋老师,小陈大夫怎么样?她是不是在休息呢?”
宋怀民并没有让人进去的念头,他点头:“嗯,她又冷又累,刚才睡着了。让她歇会吧,现在她没什么精力起来跟人说话。”
金彩凤也清楚,正是因为清楚这一点她才没敢大嗓门说话,就怕打扰到了陈凝。
她便把手里的行李袋子递给宋怀民:“那你就让小陈大夫在这儿好好休息吧,我先回家了。这离咱们村也不远,你要是回村,走回去也行。路上的雪让拖拉机给压平了,不算难走。”
“你跟小陈大夫说一声,说让她先忙着,等她哪天有空了,去金姐家住一两天,金姐给她做点好吃的。”
宋怀民答应了,她才把陈凝的行李和医药箱交过去,然后开着拖拉机走了。
到了下午四点半钟,陈凝终于醒了过来。她看到炕尾的行李包和医药箱,立刻坐了起来,问守在旁边的宋怀民:“二哥,金姐来过了?她什么时候走的?”
“嗯,她来过了,走好一会儿了,你睡得香,她没打扰你。”
“她说改天请你去她家待一两天,你去吗?”
陈凝今天承了金彩凤很大的人情,要不是金彩凤出马,他们这个援助小姐还不知道有多惨。所以就算金彩凤不请她,她都要走一趟的。
她听了之后,说:“过两天我空了就去看看。”说着,她揭开被子,坐在那儿不动,又跟宋怀民说:“把行李帮我拿过来啊。”
宋怀民发现她指挥他指挥得挺自在的,不禁笑了,说:“你还挺爱支使人,跟小孩似的。”
陈凝却理所当然地说:“也得分人。这二哥可不能白喊,不支使支使你能行吗?”
她的不见外让宋怀民心里很舒服,先前那股子不自在也消失大半,他就说道:“当然不能白喊,你有事尽管支使我好了,二哥能办的一定给你办到。”
陈凝笑着拉过他递过去的行李,说:“你这话我可记住了,哪天要是说话不算数,我会找你的。”
说话间,她已经拉开了拉链,取出一身换洗衣服和一双干净的袜子。
宋怀民看出来她要换衣服,就知趣地拉开门走了出去,仍在门口等着,等陈凝在屋里喊他进去,他才重新打开门,迈步走了进去。
他进去的时候,发现陈凝已经穿好了衣服,换上了一双干燥的棉皮鞋,那双湿鞋早被宋怀民放到炉子旁边烘上了。
陈凝三两下叠好被子,又拉过医药箱,随后她跟宋怀民说:“咱们走吧,你带我过去看看大舅。”
宋怀民抿了抿唇,应了一声,随后他帮陈凝裹好毛巾,又让她把毛线帽子也戴好,只露出来一双眼睛,这才打开门,带着她沿着卫生院大院往后门走,很快就走到空无一人的一条小路上。
医药箱由陈凝自己拿着,宋怀民手里则是一包陈凝这次特意带过来的东西,两个人咯吱咯吱地踩着雪,沿路没遇上几个人。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后,陈凝就看到不远处有一排低矮的茅草屋,因为刚下过雪,那些茅草屋里里外外都是雪。宋怀民带陈凝走进一个简陋的小院,院里的雪被人扫了扫,不过扫的不多,仅扫出一条小道。
屋顶上有阵阵烟气冒出来,宋怀民先走过去,轻轻打开门,随后他转身朝陈凝招了招手,示意她跟他进去。
屋子很小,一进去就是厨房。厨房里很简单,除了锅灶案板还有一个小水缸,靠墙的地方是一推玉米秸杆,此时灶膛里就还有秸杆在烧着。有蒸气从锅里冒出来,让这小厨房里变得雾气腾腾的。
两个人穿过这片雾气,走进屋,便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背对着门正低头忙着什么。
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露出一张脸颊凹陷的瘦削的脸。
他的手上拿着一件秋衣,另一只手是针线,陈凝只看了一眼,就看到那秋衣的袖子和肘部都破了。
那男人年纪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岁月虽然改变了他的容貌,但他那张脸跟宋怀民还是很像的,一看就是父子。
他本来不苛言笑,转过身的时候还板着脸,不等看到人就对宋怀民训斥道:“不是跟你说了吗?大冷天的不要老是往这边跑。爸能照顾好自己,我补衣服做饭烧火都能自己来。你偶尔来一趁帮帮忙就行了,这大雪天还来干什么……”
一边说着话,他一边转过身来,随后他就看到了跟在宋怀民身后走进来的陈凝。
那张极为熟悉的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让他的意识一时间竟恍惚起来,手上的动作完全停了。一时间他变得目光呆滞,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就那么呆呆地看着陈凝,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陈凝没打扰他,宋晏池在震惊地盯着她看,陈凝也打量着宋晏池。
陈凝一进来,就发现宋晏清面色不好,瘦得几近病态。果然跟她预料的一样,过得不太好。
宋怀民见宋晏池盯得时间久了,怕陈凝不自在,就说:“爸,这就是我小姑的女儿,我上次来跟你说过的。她来看你了,你别发呆了,倒是说话啊。”
宋晏池的神智终于被唤了回来,他嘴唇微抖,眼睛紧盯着陈凝,竭力克制着翻涌的情况,终于恢复了几分说话的能力。
他说:“你…你就是晏清的孩子?怀民,怀民说你叫陈凝,是吗?”
陈凝往前走了走,让他能更好的打量她,然后才说:“对,我妈妈就是宋晏清。她当年在老家那边遇到发大水,在树上躲了几个小时,后来水涨得高了,她也撑不住了。就掉到水里,被水冲走了。”
“万幸她当时抓住了一声门板,飘到了岸边,被我爸救了,后来他们俩人就结婚了。”
听她这么说,宋晏池好象回忆起了当时的情景,有眼泪控制不住地从他眼里掉下来,他哽咽道:“是我对不住她,我没拉住她,我…”
说到这儿,他用一只带着裂纹的手低头捂着眼睛,深吸了几口气,才把奔涌出来的泪意压回去。
陈凝见他心情激动,心想像发大水这种自然灾难,有时候人力是很渺小的,根本没办法与之对抗。
她就说:“你也不用太难过,我爸生前对我妈很好。她婚后过得很幸福,只是逃难时伤到了身子,后来一直病着,调理不好,所以她走得比较早。但她活着的那几年,过得是真的不错。我爷我爸对她都极好。有他们在,她没吃过苦,所以你也不用太难过了。”
宋晏池吃惊地抬起头来,打量着这张跟自己妹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被她的善解人意给惊到了。
他没想到,他妹妹留下的这个孩子,会成长得这么好。
这时宋怀民也说:“爸,这些事都过去了,别想那么多了。再说你当年还要保护爷爷奶奶,你一个人,有些事没办法的。”
“这回表妹为了来看你,遭了很大的罪,差点在路上出事了。你还不快点让她坐着歇会?正好我看你那饭也好了,让表妹也在这儿吃点吧,她还没吃晚饭呢。”
宋晏池知道这样的大雪天,他这个外甥女过来看他非常不容易,这份心意让他又感动又愧疚。
他现在真是什么都给不了她,除了拖累…
但这些事说出来没什么意义,他便整理了一下情绪,站了起来要下地,说:“好,小凝你多少跟着吃点,没什么好东西,就是玉米粥就咸菜。”
陈凝笑着说:“没关系,我以前没出嫁时在农村住,一直也都是这么吃的。”
说话间,宋晏池已经站了起来,抬脚要往外走。但他刚走了两步,身子便是一歪,差点摔倒。
他连忙扶住地上的椅子,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往外走。
陈凝发现了,那两把椅子并没有贴着墙放,象是故意摆在地中间一样,两把椅子之间还隔着几步,大概是特意放在地中间的,方便他大舅随时伸手扶一下。
她忙说:“大舅,吃饭不差这一会儿,让我看看你的腿吧。”
第190章 [VIP] 第 190 章
说着, 陈凝对着宋怀民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把宋晏池扶回来。
宋晏池这一走路,她就看出了他情况确实不好。要是不先给他看看, 她也吃不下饭。
宋怀民倒是挺听她的,马上就下地把宋晏池扶了回去,说:“爸,你就在这儿坐着得了, 就算要吃饭,也有我呢。等会我去拿不就行了。”
“你就让表妹给你看看吧, 那天我在医院亲眼看到她给很多人治病,那个派头你都想象不到, 连他们医院的副院长和卫生局的领导对她都很客气呢。”
这些事其实宋怀民上次来的时候就跟他说过了, 但这次重说一遍, 对宋晏池来说, 还是挺有冲击力的。
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 曾身居高位,见识过一些惊奇绝艳的人。可像陈凝这样的,还是会让他很吃惊 。
其实他并不太想让陈凝看到他那双腿, 他一生好强, 一点都不想在小辈面前显露出自己软弱和脆弱的一面。更不想在小辈面前袒露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可这时也由不得他了, 宋怀民这小子长大了,力气比现在的他大多了。这小子听陈凝一吩咐, 不由分说就把宋晏池按坐在炕上。
陈凝见状,便下了地,跟宋怀民说:“二表哥, 你帮下忙,让大舅把腿露出来, 身上盖着点被。我先转过去,这事儿交给你了。”
宋怀民痛快地答应一声:“好,这事儿听你的。”
说着,他不顾宋晏池瞪他,竟三下五除二地照着陈凝说的做了。
等陈凝走进来时,就看到宋晏池狠狠瞪着宋怀民,咬着牙说;“你小子翅膀硬了,敢跟你爸来硬的?”
宋怀民笑着不说话,反正只要目的达到了,他挨几句骂完全没问题。
陈凝走过去,一眼就看到宋晏池露在被外的两条发青的腿,这一看,她面上的笑容就淡了。
于宋晏池而言,他这个大舅头一次见外甥女,其实是想保留几分长辈的颜面的。
可现在他却被迫露出这一双让人连看都不想看的病腿,展现在他外甥女面前,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的有点难堪。
毕竟这还是他们头一次见面啊。
陈凝似乎看出来他在想什么,她就说:“大舅,我为了争取这次来看你的机会,特意申请了来方家寨卫生院进行医疗援助的事情,我来一次真不太容易。”
“这一次我最多只能待七天,从明天早上开始,我就要在卫生院接诊,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才能休息,到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来看你呢。”
“所以我想趁着今天刚到,没别的事,好好给你看看,这也是我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
“您不用想那么多,您就想着,现在我是大夫,你是患者,别的不用多想。”
她这么一说,宋晏池竟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在小辈面前在乎颜面的样子似乎有些没必要了。
他这外甥女就是为了他才特意申请到这么一次机会,来一次真不容易,估计就是想看看他这个病还能不能治吧?
她这是在关心他啊?这些年以来,除了自己俩儿子还有老伴,能给宋晏池关心和在意的人真的不多了。
所以他一时间百感交集,想了想也就想开了,外甥女有这么个心意,他得好好配合才对。
他便压住心里那点窘迫,看了看自己的腿,说:“我找卫生院的崔院长给看过,他以前是大医院的大夫,水平不错。他跟我说,我这个腿应该做手术。但你也知道我这条件,怎么可能做手术吗?所以也就这么忍着,已经有四年了。”
“小凝,你先看看,要是看不好也别太往心里去,这病应该不好治的。”
陈凝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了,随后她伸手在宋晏池腿上几个部位碰了碰。不出所料,入手之处都凉得很,跟张言的情况确实很像。
但也有区别,一方面,她大舅腿上的情况没有张言那么严重,他也肿痛难忍,足软无力,两足冰冷,但他还能走路。走路这方面他比张言强了一截。
但另一方面,这么多年的艰苦生活以及精神上的压力,让宋晏池的身体和精神受到了双重的打击和摧残,使得他身体的正气亏虚严重,这一点就不如张言了。
但病有缓急,急则治其标,缓则治其本。陈凝就觉得,宋晏池这个病,扶正可以慢慢来。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他的腿快速好起来,能够正常行走,这才是目前当务之急要做的事。
陈凝低头看了看,便看见宋晏池双腿下肢小腿部的血管都胀了起来,皮色发青,双足及膝以下都是凉的,摸着冰手。她观察片刻,便问宋晏池:“你这血管有没有胀痛感,腿上呢?”
听她这么问,宋晏池连忙说:“都有,都是胀痛,血管里有,腿上也有。”既然同意要配合陈凝给他治疗了,宋晏池也就不再抗拒,陈凝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宋怀民所关心的则是,他爸这个腿还能不能治。所以他一直留意着陈凝的神色,眼巴巴地想听到她说一句能治的话。
好在陈凝很快就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她说:“大舅,我治过跟你病情类似的患者,他比你年轻体力好,正气未虚。但他的腿伤得比你严重,他是几乎不能走路了。但现在他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已经有了明显好转。”
这事宋怀民知道,他之前已经见过张言了,自然知道他腿的情况,他就说:“爸,小凝说的人我都见过了,真的好了,以前他都不能走路。”
陈凝看了眼宋怀民,告诉他:“我大舅这个病看起来没张言的严重,但治疗周期恐怕要更长一些。“
宋怀民不懂,但他还是有所猜测,他就问了一句:“是因为我爸年纪大了吗?”
陈凝点头:“有这方面原因。张言的病主要是外因太强,他身体底子好,正气旺,没有阳虚,所以治起来容易。”
“大舅这个就不一样了。他这个之所以会患病有内外双重的原因,外在因素是因为居住环境不行,平时屋子里又冷又潮,受了寒时间长了就留下了病根。然后他还有个内因,他有阳虚的情况。外有寒邪,内有阳虚,这就是双重夹击,治起来不仅要祛邪,还要扶正。”
“主要目的是温肾助阳,除瘀通络,后边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养才能慢慢恢复,所以他这个治起来应该没张言那个快。”
说着,她给宋晏池开了副药方,说:“我回去会抓药,明天我再抽空过来。教教你们怎么熬药,这个药熬起来有讲究,因为我这个药用得比较猛,否则无力驱除寒邪。”
药方刚写好,陈凝的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听到那动静,宋怀民和宋晏池父子俩都带着隐隐的笑意看了她一眼。
陈凝自嘲地摸了下肚子,说:“肚子一叫,都把我形象给破坏了。”
“二哥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拿饭?没听到我刚才肚子叫吗?”
宋怀民“噗嗤”一笑,连忙点头:“听到了,我这就去拿,不会让你饿着的。”
宋晏池也笑着摇摇头,陈凝则伸手把旧旧的被子拽下来,盖住宋晏池的腿,免得他不得劲还觉得凉。
因为刚烧火做饭,炕也热着,屋里不算冷。但陈凝知道,如果不做饭的话,宋晏池未必舍得烧柴禾,平时应该是挺冷的。这是农村很多人家的真实写照,很多人取暖就真的要靠抖啊。
陈凝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心想要是给钱让他们买煤的话,也不知道大舅能不能接受。
这时宋怀民把饭端进来了,热腾腾地盛到碗里,先递给陈凝一碗,然后才给他和他爸各盛了一些。
好在这次宋晏池想一次把几天的饭都做好,就做得多了点,就算临时多来了俩人,也够吃了。
也没什么好吃的,宋晏池想给陈凝夹菜都没什么好夹的。他总不能夹根咸萝卜给陈凝,然后告诉她:丫头,吃吧,多吃点吧…
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平反的事得抓点紧了。
陈凝吃完一碗粥后,感觉肚子热乎乎的,饿肚子的感觉一去,人就舒坦了许多。
她又陪着宋晏池说了会儿话,准备走的时候,宋晏池忽然问她:“你嫁到季家,过得真的好吗?”
陈凝想了下,就说:“挺好的,他家人都厚道,没什么不愉快的事。就是有一样不好。”
听她这么说,宋晏池的脸顿时紧绷起来,宋怀民则坐直了身子,连忙问陈凝:“季野怎么着你了?”
陈凝笑了下,说:“你们紧张什么啊?这事儿跟季野和季家人都没关系。”
“我是想说,我跟季野结婚的时候,房子家具和所有日用品,几乎都是季家人准备的,我那边出的钱很少。”
“以前这样,是因为我娘家那边只有二叔二婶。他们能力有限,我不能让他们为难。”
“但现在不一样了啊,现在我有娘家人了。我觉得大舅不是一般人,以后你哪天说不定会好起来。到时候我想让大舅给我补上一份嫁妆,让我开心一回。”
宋晏池听她这么说,再一想到她出嫁时的情景,心里多少有几分酸楚。如果是当初在他有能力的时候跟外甥女重逢,那他一定会送她风光大嫁的。
也就是陈凝幸运,遇上了季家这样的人家,不计较这方面的事。但凡碰上爱计较的亲家,那嫁过去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宋晏池看着陈凝期待的眼神,便答应了,他说:“小凝,如果大舅以后真有这个能力,我一定给你补上这份嫁妆,不叫你委屈。”
“我要是实在不行,那这事就由你俩哥负责。什么时候他们俩行了,什么时候让他俩给你补上。”
宋怀民马上表态:“我肯定没问题,就是我现在太穷了,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有这能力,表妹你可不能急啊。”
陈凝笑了,说:“你哪只眼睛看着我急了?反正你记着这事儿就行。回头要是发达了,敢不给我补上,我不认你。”
宋怀民连忙说:“好不容易认上,可不能再不认。你连哥都叫上了,这就是盖戳了,怎么能反悔呢?”
陈凝又跟他们俩随随闲聊了一会儿,心里却惦记着,要怎么样做,才能让他们接受自己的资助呢?
她这次过来,季老太太特意让她多带点钱,她跟季野商量了一下,就带了一百,打算自己留一半,出门在外,穷家富路的,身上得有钱。
剩下的她打算给她大舅买点煤和营养品之类的,但她有点怕刺伤他们的心。所以她干脆抢先说出要让他们将来给自己补上一份嫁妆,后边再找机会给他们钱,也不知道有没有用?
宋晏池看着外面天有点暗了,就跟宋怀民说:“你先把小凝送回卫生院吧,一会儿天黑了不好走路。”
“送她走后你也来我这儿凑合一晚吧,不是说学生考完试了,最近不上学吗?”
宋怀民答应了,起身穿衣服送陈凝回了方家寨卫生院。
陈凝回到卫生院后边那一排平房,走到自己门前,刚要开门,就听到石大夫和钱大夫那屋有好几人在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地听起来有点急。
她正疑惑着,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
这时那门开了,石大夫神色不虞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正好跟陈凝面对面碰上了。
陈凝小声说:“怎么了这是?”
石大夫怕屋里的人听到,忙把陈凝拉到一边,跟他说:“农机站那边有个干部在里边呢,他问咱们白癜风能不能治?他儿子有这个病,说是好几年了,脸上一块一块的特别明显。”
“你说这种病能好治吗?我和老钱跟他讲我们俩都不是皮肤科的,治不了这个病。如果他们一定要治,可以去大医院看看。可他们不愿意走,还在那儿求,你说让我们怎么办?”
“小陈,你赶紧回屋,就装做什么都不知道,也别接这个活,这活不好干。”说着,他拉开门,把陈凝推了进去。
陈凝想着,像那种病,也不是绝对不能治,但治愈率肯定不是百分之百。具体怎么样还得看到人才能说。
人没看到,说什么都没用。她也没想那么多,略收拾一番,早早就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凝和石大夫他们就到了崔院长给他们拨出来的三间诊室,几个人各占一个房间,互不干扰。
陈凝坐在诊室里,略收拾了一下,就等着病人来了。
方家寨公社已经给各村下了通知,所以现在各村的村民都知道有几个城里的大夫要过来给他们免费看病。
他们平时有病都舍不得花钱看,现在有大夫愿意免费给他们看,当然有不少人愿意来。
虽然这时候的路还是有点难走,但一大早就有几十个人从各村赶来了。
陈凝这边的门刚打开,就看到一个身穿中山装的男人带着个男青年走了进来。
那男青年的脸上生着一块块白斑,形如花脸。
陈凝不由愕然,心想这个病人是不是昨天石大夫说的那个白癜风患者?
这时陈凝听到门口有人小声议论:“哎,你们看,邬站长把他儿子领来了,他儿子的脸都那样了,能治吗?这城里来的大夫刚到这儿,一下子就撞上这么个病人,这可怎么办?太为难了吧…”